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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uthorRoger Frank <rfrank@pglaf.org>2025-10-15 02:15:49 -07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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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Nie Hai Hua, by Pu Zeng
+
+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
+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. You may copy it, give it away or
+re-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
+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.gutenberg.org
+
+
+Title: Nie Hai Hua
+
+Author: Pu Zeng
+
+Release Date: April 22, 2008 [EBook #25128]
+
+Language: Chinese
+
+Character set encoding: UTF-8
+
+***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NIE HAI HUA **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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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Produced by Yi-Ting Ku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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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第一回     一霎狂潮陸沉奴樂島 卅年影事托寫自由花
+
+  江山吟罷精靈泣,中原自由魂斷!金殿才人,平康佳麗,間氣鐘情吳苑。輶軒西展,遽瞞著靈根,暗通瑤怨。孽海飄流,前生冤果此生判。群龍九馗宵戰,值鈞天爛醉,
+夢魂驚顫。虎神營荒,鸞儀殿辭,輸爾外交纖腕。大千公案,又天眼愁胡,人心思漢。自由花神,付東風拘管。
+
+  卻說自由神,是哪一位列聖?敕封何朝?鑄象何地?說也話長。如今先說個極野蠻
+自由的奴隸國。在地球五大洋之外,哥倫布未闢,麥哲倫不到的地方,是一個大大的海,叫做「孽海」。那海裏頭有一個島,叫做「奴樂島」。地近北緯三十度,東經一百八
+十度。倒是山川明麗,花木美秀﹔終年光景是天低雲黯,半陰不晴,所以天空新氣是極缺乏的。列位想想:那人所靠著呼吸的天空氣,猶之那國民所靠著生活的自由,如何缺
+得!因是一般國民,沒有一個不是奄奄一息,偷生苟活。因是養成一種崇拜強權、獻媚異族的性格,傳下來一種什麼運命,什麼因果的迷信。因是那一種帝王,暴也暴到呂政
+、奧古士都、成吉思汗、路易十四的地位,昏也昏到隋煬帝、李後主、查理士、路易十六的地位﹔那一種國民,頑也頑到馮道、錢謙益的地位,秀也秀到揚雄、趙子昂的地位
+。而且那島從古不與別國交通,所以別國也不曉得他的名字。從古沒有呼吸自由的空氣,那國民卻自以為是:有「吃」,有「著」,有「功名」,有「妻子」,是個「自由極
+樂」之國。古人說得好:「不自由毋寧死。」果然那國民享盡了野蠻奴隸自由之福,死期到了。去今五十年前,約莫十九世紀中段,那奴樂島忽然四周起了怪風大潮,那時這
+島根岌岌搖動,要被海若卷去的樣子。誰知那一般國民,還是醉生夢死,天天歌舞快樂,富貴風流,撫著自由之琴,喝著自由之酒,賞著自由之花,年復一年,禁不得月嚙日
+蝕,到了一千九百零四年,平白地天崩地塌,一聲響亮,那奴樂島的地面,直沉向孽海中去。
+
+  咦,咦,咦!原來這孽海和奴樂島,卻是接著中國地面,在瀚海之南,黃海之西,
+青海之東,支那海之北。此事一經發現,那中國第一通商碼頭的上海──地球各國人,都聚集在此地──都道希罕,天天討論的討論,調查的調查,禿著幾打筆頭,費著幾磅
+紙墨,說著此事。內中有個愛自由者聞信,特地趕到上海來,要想偵探偵探奴樂島的實在消息,卻不知從何處問起。那日走出去,看看人來人往,無非是那班肥頭胖耳的洋行
+買辦,偷天換日的新政委員,短發西裝的假革命黨,胡說亂話的新聞社員,都好像沒事的一般,依然叉麻雀,打野雞,安塏第喝茶,天樂窩聽唱﹔馬龍車水,酒地花天,好一
+派升平景象!愛自由者倒不解起來,糊糊塗塗、昏昏沉沉地過了數日。這日正一個人悶
+悶坐著,忽見幾個神色倉皇、手忙腳亂的人奔進來嚷道:「禍事!禍事!日俄開仗了,東三省快要不保了!」正嚷著,旁邊遠遠坐著一人冷笑道:「豈但東三省呀!十八省早
+已都不保了!」愛自由者聽了,猛吃一驚心想剛剛很太平的世界,怎麼變得那麼快!不知不覺立了起來,往外就走。一直走去,不曉得走了多少路程。忽然到一個所在,抬頭
+一看,好一片平陽大地!山作黃金色,水流乳白香,幾十座玉宇瓊樓,無量數瑤林琪樹,正是華麗境域,錦繡山河,好不動人歆羨呀!只是空蕩蕩、靜悄悄沒個人影兒。愛自
+由者走到這裏,心裏一動,好像曾經到過的。正在徘徊不捨,忽見眼前迎著面一所小小的空屋。愛自由者不覺越走越近了,到得門前,不提防門上卻懸著一桁珠簾﹔隔簾望去
+,隱約看見中間好像供著一盆極嬌艷的奇花,一時也辨不清是隋煬帝的瓊花呢?還是陳後主的玉樹花呢?但覺春光澹宕,香氣氤氳,一陣陣從簾縫裏透出來。愛自由者心想,
+遠觀不如近睹,放著膽把簾子一掀,大踏步走進一看,哪裏有什麼花,倒是個螓首蛾眉、桃腮櫻口的絕代美人!愛自由者頓嚇一跳,忙要退出,忽聽那美人喚道:「自由兒,
+自由兒,奴樂島奇事發現,你不是要偵探麼?」愛自由者忽聽「奴樂島」三字,頓時觸著舊事,就停了腳,對那美人鞠了鞠躬道:「令娘知道奴樂島消息嗎?」那美人笑道:
+「咳,你瘋了,哪裏有什麼奴樂島來!」愛自由者愕然道:「沒有這島嗎?」美人又笑道:「呸,你真呆了!哪一處不是奴樂島呢?」說著,手中擎著一卷紙,鄭重地親自遞
+與愛自由者。愛自由者不解緣故,展開一看,卻是一段新鮮有趣的歷史,默想了一回,恍恍惚惚,好像中國也有這麼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﹔自己還有一半記得,恐怕日久忘了
+,卻慢慢寫了出來。正寫著,忽然把筆一丟道:「呸,我瘋了!現在我的朋友東亞病夫,囂然自號著小說王,專門編譯這種新鮮小說。我只要細細告訴了他,不怕他不一回一
+回的慢慢地編出來,豈不省了我無數筆墨嗎?」當時就攜了寫出的稿子,一徑出門,望著小說林發行所來,找著他的朋友東亞病夫,告訴他,叫他發布那一段新奇歷史。愛自
+由者一面說,東亞病夫就一面寫。正是:
+
+    三十年舊事,寫來都是血痕﹔
+    四百兆同胞,願爾早登覺岸!
+
+  端的上面寫的是些什麼?列位不嫌煩絮,看他逐回道來。
+
+第二回    陸孝廉訪艷宴金閶 金殿撰歸裝留滬瀆
+
+  話說大清朝應天承運,奄有萬方,一直照著中國向來的舊制,因勢利導,果然風調
+雨順,國泰民安。列聖相承,繩繩繼繼,正是說不盡的歌功頌德,望日瞻雲。直到了咸豐皇帝手裏,就是金田起義,擾亂一回,卻依然靠了那班舉人、進士、翰林出身的大元
+勛,拚著數十年汗血,斫著十幾萬頭顱,把那些革命軍掃蕩得干干淨淨。斯時正是大清朝同治五年,大亂敉平,普天同慶,共道大清國萬年有道之長。這中興聖主同治皇帝,
+准了臣子的奏章,諭令各省府縣,有鄉兵團練平亂出力的地方,增廣了幾個生員;受戰亂影響,及大兵所過的地方,酌免了幾成錢糧。蘇、松、常、鎮、太幾州,因為賦稅最
+重,恩准減漕,所以蘇州的人民,尤為涕零感激。卻好戊辰會試的年成又到了,本來一般讀書人,雖在離亂兵燹,八股八韻,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,是不肯丟掉,況當歌舞河
+山、拜揚神聖的時候呢!果然,公車士子,雲集輦轂,會試已畢,出了金榜。不第的自然垂頭喪氣,襆被出都,過了蘆溝橋,渡了桑乾河,少不得灑下幾點窮愁之淚;那中試
+的進士,卻是欣欣向榮,拜老師,會同年,團拜請酒,應酬得發昏。又過了殿試,到了三月過後,臚唱出來,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黃文載,是山西稷山人;第二名榜眼王慈源,
+是湖南善化人;第一名狀元是誰呢?卻是姓金名汮,是江蘇吳縣人。我想列位國民,沒有看過登科記,不曉得狀元的出色價值。這是地球各國,只有獨一無二之中國方始有的
+,而且積三年出一個,要累代陰功積德,一生見色不亂,京中人情熟透,文章頌揚得體,方纔合配。這叫做群仙領袖,天子門生,一種富貴聰明,那蘇東坡、李太白還要退避
+三舍,何況英國的培根、法國的盧騷呢?話且不表。
+
+  單說蘇州城內玄妙觀,是一城的中心點,有個雅聚園茶坊,一天,有三個人在那裏
+同坐在一個桌子喝茶;一個有須的老者,姓潘,名曾奇,號勝芝,是蘇州城內的老鄉紳
+;一個中年長龍臉的姓錢,名端敏,號唐卿,是個墨裁高手;下首坐著的是小圓臉,姓陸,名叫仁祥,號菶如,殿卷白折極有工夫。這三個都是蘇州有名的人物。唐卿已登館
+選,菶如還是孝廉。那時三人正講得入港。潘勝芝開口道:「我們蘇州人,真正難得!本朝開科以來,總共九十七個狀元,江蘇倒是五十五個。那五十五個裏頭,我蘇州城內
+,就佔了去十五個。如今那圓嶠巷的金雯青,也中了狀元了,好不顯煥!」錢唐卿接口道:「老伯說的東吳文學之邦,狀元自然是蘇州出產,而且據小侄看來,蘇州狀元的盛
+衰,與國運很有關係。」勝芝愕然道:「倒要請教。」唐卿道:「本朝國運盛到乾隆年間,那時蘇州狀元,亦稱極盛:張書勛同陳初哲,石琢堂同潘芝軒,都是兩科蟬聯;中
+間錢湘舲遂三元及第。自嘉慶手裏,只出了吳廷琛、吳信中兩個。幸虧得十六年辛未這一科,狀元雖不是,那榜眼、探花、傳臚都在蘇州城裏,也算一段佳話。自後道光年代
+,就只吳鐘駿崧甫年伯,算為前輩爭一口氣,下一粒讀書種子。然而國運是一代不如一代了。至於咸豐手裏,我親記得是開過五次,一發荒唐了,索性脫科了。」那時候唐卿
+說到這一句,就伸著一只大拇指搖了搖頭,接著說道:「那時候世叔潘八瀛先生,中了一個探花,從此以後,狀元鼎甲,廣陵散絕響於蘇州。如今這位聖天子中興有道,國運
+是要萬萬年,所以這一科的狀元,我早決定是我蘇州人。」
+
+  菶如也附和著道:「吾兄說的話真關著陰陽消息,參伍天地。其實我那雯青同年兄
+的學問,實在數一數二!文章書法是不消說。史論一門綱鑒熟爛,又不消說。我去年看他在書房裏校部《元史》,怎麼奇渥溫、木華黎、禿禿等名目,我懂也不懂。聽他說得
+聯聯翩翩,好像洋鬼子話一般。」勝芝正道:「你不要瞎說,這不是洋鬼子話,這大元朝彷彿聽得說就是大清國。你不聽得,當今親王大臣,不是叫做僧格林沁、阿拉喜崇阿
+嗎?」勝芝正欲說去,唐卿忽望著外邊叫道:「肇廷兄!」大家一齊看去,就見一個相貌很清瘦、體段很伶俐的人,瞇縫著眼,一腳已跨進園來;後頭還跟著個面如冠玉、眉
+長目秀的書生。菶如也就半抽身,傴著腰,招呼那書生道:「怎麼玨齋兄也來了!」肇廷就笑瞇瞇地低聲接說道:「我們是途遇的,曉得你們都在這裏,所以一直找來。今兒
+晚上謝山芝在倉橋聘珠家替你餞行,你知道嗎?」菶如點點頭道:「還早哩。」說著,就拉肇廷朝裏坐下。唐卿也與玨齋並肩坐了,不知講些什麼,忽聽「餞行」兩字,就回
+過頭來對菶如道:「你要上哪裏去?怎麼我一點也不知道!」菶如道:「不過上海罷了。前日得信,雯青兄請假省親,已回上海,寓名利棧,約兄弟去游玩幾天。從前兄弟進
+京會試,雖經過幾次,聞得近來一發繁華,即如蘇州開去大章,大雅之昆曲戲園,生意不惡;而丹桂茶園、金桂軒之京戲亦好。京菜有同興、同新,徽菜也有新新樓、復新園
+。若英法大餐,則杏花樓、同香樓、一品香、一家春,尚不曾請教過。」玨齋插口道:
+「上海雖繁華世界,究竟五方雜處,所住的無非江湖名士,即如寫字的莫友芝,畫畫的湯壎伯,非不洛陽紙貴,名震一時,總嫌帶著江湖氣。比到我們蘇府裏姚鳳生的楷書,
+楊詠春的篆字,任阜長的畫,就有雅俗之分了。」唐卿道:「上海印書叫做什麼石印,前天見過得本直省闈墨,真印得紙墨鮮明,文章就分外覺得好看,所以書本總要講究版
+本。印工好,紙張好,款式好,便是書裏面差一點,看著總覺豁目爽心。」那勝芝聽著這班少年談得高興,不覺也忍不住,一頭拿著只瓜楞荼碗,連茶盤托起,往口邊送,一
+面說道:「上海繁華總匯,聽說寶善街,那就是前明徐相國文貞之墓地。文貞為西法開山之祖,而開埔以來,不能保其佳城石室,曾有人做一首《竹枝詞》吊他道:『結伴來
+游寶善街,香塵輕軟印弓鞋。舊時相國墳何在?半屬民廛半館娃。』豈不可嘆呢!」肇廷道:「此刻雯青從京裏下來,走的旱道呢,還是坐火輪船呢?」菶如道:「是坐的美
+國旗昌洋行輪船。」勝芝道:「說起輪船,前天見張新聞紙,載著各處輪船進出口,那輪船的名字,多借用中國地名人名,如漢陽、重慶、南京、上海、基隆、臺灣等名目;
+乃後頭竟有更詫異的,走長江的船叫做『孔夫子』。」大家聽了愕然,既而大笑。
+
+  言次,太陽冉冉西沉,暮色蒼然了。勝芝立起身來道:「不早了,我先失陪了。」
+道罷,拱手別去。肇廷道:「菶如,聘珠那裏你到底去不去?要去,是時候了。」菶如道:「可惜唐卿、玨齋從來沒開過戒,不然豈不更熱鬧嗎?」肇廷道:「他們是道學先
+生,不教訓你兩聲就夠了,你還想引誘良家子弟,該當何罪!」原來這玨齋姓何,名太真,素來歡喜講程、朱之學,與唐卿至親,意氣也很相投,都不會尋花問柳,所以肇廷
+如此說著。當下唐卿、玨齋都笑了一笑,也起身出館,向著菶如道:「見了雯青同年,催他早點回來,我們都等著哩!」說罷,揚長而去。
+
+  肇廷、菶如兩人步行,望觀西直走,由關帝廟前,過黃鸝坊橋。忽然後面來了一肩
+轎子,兩人站在一面讓它過去。誰知轎子裏面坐著一個麗人,一見肇廷、菶如,就打著蘇白招呼道:「顧老爺,陸老爺,從啥地方來?謝老爺早已到倪搭,請唔篤就去吧!」
+說話間,轎子如飛去了。兩人都認得就是梁聘珠,因就彎彎曲曲,出專諸巷,穿閶門大街,走下塘,直訪梁聘珠書寓。果然,山芝已在,看見顧、陸兩人,連忙立起招呼。肇
+廷笑道:「大善士發了慈悲心,今天來救大善女的急了。」說時,恰聘珠上來敬瓜子,菶如就低聲湊近聘珠道:「耐阿急弗急?」聘珠一扭身放了盆子,一屁股就坐下道:「
+瞎三話四,倪弗懂個。」你道肇廷為什麼叫山芝大善士?原來山芝,名介福,家道尚好
+,喜行善舉,蘇州城裏有謝善士之名。當時大家大笑。菶如回過頭來,見尚有一客坐在那裏,體雄偉而不高,而團圞而發亮,十分和氣,一片志誠,年紀約二十許,看見顧、
+陸兩人,連忙滿臉堆笑地招呼。山芝就道:「這位是常州成木生兄,昨日方由上海到此。」彼此都見了,正欲坐定,相幫的喊道:「貝大人來了!」菶如抬頭一看,原來是認
+得的常州貝效亭名佑曾的,曾經署過一任直隸臬司,就是火燒圓明園一役,議和裏頭得法,如今卻不知為什麼棄了官回來了,卻寓居在蘇州。於是大家見了,就擺起臺面來,
+聘珠請各人叫局。菶如叫了武美仙,肇廷叫了諸桂卿,木生叫了姚初韻。山芝道:「效亭先生叫誰?」效亭道:「聞得有一位杭州來的姓褚的,叫什麼愛林,就叫了她吧。」
+山芝就寫了。菶如道:「說起褚愛林,有些古怪,前日有人打茶圍,說她房內備著多少箏、琵、簫、笛,夾著多少碑、帖、書、畫,上有名人珍藏的印;還有一樣奇怪東西,
+說是一個玉印,好像是漢朝一個妃子傳下來的。看來不是舊家落薄,便是個逃妾哩!」肇廷道:「莫非是趙飛燕的玉印嗎?那是龔定庵先生的收藏。定公集裏,還有四首詩記
+載此事。」木生道:「先兩天,定公的兒子龔孝琪兄弟還在上海遇見。」效亭道:「快別提這人,他是已經投降了外國人了。」山芝道:「他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投降呢?總是
+外國人許了他重利,所以肯替他做向導。」效亭道:「到也不是。他是脾氣古怪,議論更荒唐。他說這個天下,與其給本朝,寧可贈給西洋人。你想這是什麼話?」肇廷道:
+「這也是定公立論太奇,所謂其父報仇,其子殺人。古人的話到底不差的。」木生道:「這種人不除,終究是本朝的大害!」效亭道:「可不是麼!庚申之變,虧得有賢王留
+守,主張大局。那時兄弟也奔走其間,朝夕與英國威妥瑪磋磨,總算靠著列祖列宗的洪福,威酋答應了賠款通商,立時退兵。否則,你想京都已失守了,外省又有太平軍,糟
+得不成樣子,真正不堪設想!所以那時兄弟就算受點子辛苦,看著如今大家享太平日子,想來還算值得。」山芝道:「如此說來,效翁倒是本朝的大功臣了。」效亭道:「豈
+敢!豈敢!」木生道:「據兄弟看來,現在的天下雖然太平,還靠不住。外國勢力日大一日,機器日多一日;輪船鐵路、電線槍炮,我國一樣都沒有辦,哪裏能夠對付他!」
+正說間,諸妓陸續而來。五人開懷暢飲,但覺笙清簧暖,玉笑珠香,不消備述,眾人看著褚愛林面目,煞是風韻,舉止亦甚大方,年紀二十餘歲。問她來歷,只是笑而不答,
+但曉得她同居姊妹尚有一個姓汪的,皆從杭州來蘇。遂相約席散,至其寓所。不一會,各妓散去,鐘敲十二下,山芝、效亭、肇廷等自去訪褚愛林。菶如以將赴上海,少不得
+部署行李,先喚轎班點燈伺候,別著眾人回家。話且不提。
+
+  卻說金殿撰請假省親,乘著飛似海馬的輪船到上海,住名利棧內,少不得拜會上海
+道、縣及各處顯官,自然有一番應酬,請酒看戲,更有一班同鄉都來探望。一日,家丁
+投進帖子,說馮大人來答拜。雯青看著是「馮桂芬」三字,即忙立起身,說「有請。」家丁揚著帖子,走至門口,站在一旁,將門簾擎起。但見進來一個老者,約六十餘歲光
+景,白鬚垂頷,兩目奕奕有神,背脊微傴,見著雯青,即呵呵作笑聲。雯青趕著搶上一步,叫聲景亭老伯,作下揖去。見禮畢,就坐,茶房送上茶來。兩人先說些京中風景。
+景亭道:「雯青,我恭喜你飛黃騰達。現在是五洲萬國交通時代,從前多少詞章考據的學問,是不盡可以用世的。昔孔子翻百二十國之寶書,我看現在讀書,最好能通外國語
+言文字,曉得他所以富強的緣故,一切聲、光、化、電的學問,輪船、槍炮的制造,一件件都要學他,那纔算得個經濟!我卻曉得去年三月,京裏開了同文館,考取聰俊子弟
+,學習推步及各國語言。論起『一物不知,儒者之恥』的道理,這是正當辦法,而廷臣交章諫阻。倭良峰為一代理學名臣,而亦上一疏。有個京官抄寄我看,我實在不以為然
+。聞得近來同文館學生,人人叫他洋翰林、洋舉人呢。」雯青點頭。景亭又道:「你現在清華高貴,算得中國第一流人物。若能周知四國,通達時務,豈不更上一層呢!我現
+在認得一位徐雪岑先生,是學貫天人、中西合撰的大儒。一個令郎,字忠華,年紀與你不相上下,並不考究應試學問,天天是講著西學哩!」雯青方欲有言,家丁復進來道:
+「蘇州有位姓陸的來會。」景亭問是何人,雯青道:「大約是菶如。」果然走進來一位少年,甚是英發,見二人,即忙見禮坐定。茶房端上茶來。彼此說了些契闊的話,無非
+幾時動身,幾時到埠,曉得菶如住在長發棧內。景亭道:「二位在此甚好,聞得英領事署後園有賽花會,照例每年四月舉行,西洋各國琪花瑤草擺列不少,很可看看。我後日
+來請同去吧。」端了茶,喝著二口,起身告辭。
+
+  二人送景亭出房,進來重敘寒暄,談及游玩。雯青道:「靜安寺、徐家匯花園已經
+游過,並不見佳,不如游公家花園。你可在此用膳,膳後叫部馬車同去。」菶如應允。雯青遂吩咐開膳,一面關照帳房,代叫皮篷馬車一部。二人用膳已畢,洗臉漱口。茶房
+回說,馬車已在門口伺候。雯青在身邊取出鑰匙,開了箱子,換出一身新衣服穿上,握了團扇,讓菶如先出;鎖了房門,囑咐了家丁及茶房幾句,將鑰匙交代帳房,出門上了
+馬車。那馬夫抖勒韁繩,但見那匹阿剌伯黃色駿馬四蹄翻盞,如飛地望黃浦灘而去。沿著黃浦灘北直行,真個六轡在手,一塵不驚。但見黃浦內波平如鏡,帆檣林立。猛然抬
+頭,見著戈登銅像,矗立江表;再行過去,迎面一個石塔,曉得是紀念碑。二人正談論,那車忽然停住。二人下車,入園門,果然亭臺清曠,花木珍奇。二人坐在一個亭子上
+,看著出入的短衣硬領、細腰長裙、團扇輕衫、靚妝炫服的中西士女。正在出神,忽見對面走進一個外國人來,後頭跟著一個中國人,年紀四十餘歲,兩眼如瑪瑙一般,頷上
+微鬚亦作黃色,也坐在亭子內。兩人咭哩呱啦,說著外國話。雯青、菶如茫然不知所謂
+。俄見夕陽西頹,林木掩映,二人徐步出門,招呼馬車,仍沿黃浦灘進大馬路,向四馬路兜個圈子,但見兩旁房屋尚在建造。正欲走麥家圈,過寶善街,忽見雯青的家丁拿著
+一張請客票頭,招呼道:「薛大人請老爺即在一品香第八號大餐。」雯青曉得是無錫薛淑雲請客,遂也點頭。菶如自欲回棧,在棋盤街下車。雯青一人出棋盤街,望東轉彎,
+到一品香門前停住上樓。樓下按著電鈴,侍者上來問過,領到八號。淑雲已在,起身相迎。座間尚有五位,各各問訊。一位呂順齋,甘肅遵義廩貢生,上萬言書,應詔陳言,
+以知縣發往江蘇候補。那三個是崇明李臺霞,名葆豐;丹徒馬美菽,名中堅;嘉應王子度,名恭憲:皆是學貫中西。還有一位無錫徐忠華,就是日間馮景亭先生所說的人。各
+道久仰坐定,侍者送上菜單,眾人點訖;淑雲更命開著大瓶香賓酒,且飲且談。忽然門外一陣皮靴聲音,雯青抬頭一看,卻是在公園內見著的一個中國人、一個外國人,望裏
+面走去。淑雲指著那中國人道:「諸君認得此人嗎?」皆道不知。淑雲道:「此人即龔孝琪。」順齋道:「莫非是定庵先生的兒子嗎?」淑雲道:「正是。他本來不識英語,
+因為那威妥瑪要讀中國漢書,請一人去講,無人敢去,孝琪遂挺身自荐,威酋甚為信用。聽得火燒圓明園,還是他的主張哩!」美菽道:「那外國人我雖不曉得名字,但認得
+是領事館裏人。」淑雲道:「那孝琪有兩個妾,在上海討的,寵奪專房。孝琪有所著作,一個磨墨,一個畫紅絲格,總算得清才艷福。誰知正月裏那二妾忽然逃去一雙,至今
+四處訪查,杳無蹤跡,豈不可笑呢。」眾人正談得高興,忽然門外又走過一人,向著八號一張。順齋立起來,與那人說話。這人一來,有分教:
+
+  裙屐招邀,江上相逢名士;
+  江湖落拓,世間自有奇人。
+
+  不知此人姓甚名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三回    領事館鋪張賽花會 半敦生演說西林春
+
+  卻說薛淑雲請雯青在一品香大餐,正在談著,門外走過一人,順齋見了立起身來,
+與他說話。說畢,即邀他進來。眾人起身讓座,動問姓名,方曉得是姓雲,字仁甫,單名一個宏字,廣東人,江蘇候補同知,開通闊達,吐屬不凡。席間,眾人議論風生,都
+是說著西國政治藝學。雯青在旁默聽,茫無把握,暗暗慚愧,想道:「我雖中個狀元,自以為名滿天下,哪曉得到了此地,聽著許多海外學問,真是夢想沒有到哩!從今看來
+,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,總要學些西法,識些洋務,派入總理衙門當一個差,纔能夠有出息哩!」想得出神,侍者送上補丁,沒有看見,眾人招呼他,方纔覺著。匆匆吃畢
+,復用咖啡。侍者送上簽字單,淑雲簽畢,眾人起身道擾各散。雯青坐著馬車回寓,走進寓門,見無數行李堆著一地。尚有兩個好象家丁模樣,打著京話,指揮眾人。雯青走
+進賬房,取了鑰匙,因問這行李的主人。賬房啟道:「是京裏下來,聽得要出洋的,這都是隨員呢。」雯青無話,回至房中,一宿無語。次早起來,要想設席回敬了淑雲諸人
+。梳洗過後,更找菶如,約他同去。晚間在一家春請了一席大餐。自後,彼此酬酢了數日,吃了幾臺花酒,游了一次東洋茶社,看了兩次車利尼馬戲。
+
+  一日,果然領事館開賽花會。雯青、菶如坐著馬車前去,仍沿黃浦到漢壁禮路,就
+是後園門口,見門外立著巡捕四人,草地停著幾十輛馬車,有西人上來問訊。二人照例各輸了洋一元,發給憑照一紙,迤邐進門,踏著一片綠雲細草,兩旁矮樹交叉,轉過數
+彎,忽見洋樓高聳,四面鐵窗洞開,有多少中西人倚著眺望。樓下門口,青漆鐵欄杆外,復靠著數十輛自由車。走進門來,腳下法蘭西的地毯,軟軟的足有二寸多厚。舉頭一
+望,但見高下屏山,列著無數中外名花,詭形殊態,盛著各色磁盆,列著標幟,卻因西字,不能認識。內有一花,獨踞高座,花大如斗,作淺楊妃色,嬌艷無比。粉須四垂如
+流蘇,四旁綠葉,彷彿車輪大小,周圍護著。四圍小花,好象承歡獻媚,服從那大花的
+樣子。問著旁人,內中有個識西字的,道是維多利亞花,以英國女皇的名字得名的。二人且看中國各花,則揚州的大紅牡丹最為出色,花瓣約有十餘種,余外不過蘭蕙、薔薇
+、玫瑰等花罷了。尚有日本的櫻花,倒在酣艷風流,獨佔一部。走過屏山背後,看那左首,卻是道螺旋的扶梯。二人移步走上,但見士女滿座,或用洋點,或用著咖啡﹔卻見
+臺霞、美菽也在,同著兩個老者,與一個外國人談天。見了雯青等起身讓坐。各各問訊,方曉得這外國人名叫傅蘭雅,一口好中國話。兩位老者,一姓李,字任叔﹔一即徐雪
+岑。二人坐著,但聽得遠遠風琴唱歌,歌聲幽幽揚揚,隨風吹來,使人意遠。雪岑問著傅蘭雅:「今天晚上有跳舞會嗎?」傅蘭雅道:「領事下帖請的,約一百餘人,貴國人
+是請著上海道、制造局總辦,又有杭州一位大富翁胡星岩。還有兩人,說是貴國皇上欽派出洋,隨著美國公使蒲安臣,前往有約各國辦理交涉事件的,要定香港輪船航日本,
+渡太平洋,先到美國。那兩人一個是道員志剛,一個是郎中孫家谷。這是貴國第一次派往各國的使臣,前日纔到上海,大約六月起程。」雯青聽著,暗忖:「怪道剛纔棧房裏
+來許多官員,說是出洋的。」心裏暗自羨慕。說說談談,天色已晚,各自散去。
+
+  流光如水,已過端陽,雯青就同著菶如結伴回蘇。衣錦還鄉,原是人生第一榮耀的
+事,家中早已掛燈結彩,鼓吹喧闐﹔官場鹵簿,親朋轎馬,來來往往,把一條街擁擠得似人海一般。等到雯青一到,有挨著肩攀話的,有攔著路道喜的,從未認識的故意裝成
+熱絡,一向冷淡的格外要獻殷勤,直將雯青當了楚霸王,團團圍在垓下。好容易左衝右突,殺開一條血路,直奔上房,纔算見著了老太太趙氏和夫人張氏。自然笑逐顏開,闔
+家歡喜。正坐定了講些別後的事情,老家人金升進來回道:「錢老爺端敏,何老爺太真,同著常州纔到的曹老爺以表,都候在外頭,請老爺出去。」雯青聽見曹以表和唐卿、
+玨齋同來,不覺喜出望外,就吩咐金升請在內書房寬坐。原來雯青和曹以表號公坊的,是十年前患難之交,連著唐卿、玨齋,當時號稱「海天四友」。
+
+  你道這個名稱因何而起?當咸豐末年,庚申之變,和議新成,廷臣合請回鑾的時代
+,要安撫人心,就有舉行順天鄉試之議。那時蘇、常一帶,雖還在太平軍掌握,正和大清死力戰爭,各處縉紳士族,還是流離奔避。然科名是讀書人的第二生命,一聽見了開
+考的消息,不管多壘四郊,總想及鋒一試。雯青也是其中的一個,其時正避居上海,奉了趙老太太的命,進京赴試。但最為難的,是陸路固然阻梗,輪船尚未通行,只有一種
+洋行運貨的船,名叫甲板船,可以附帶載客。雯青不知道費了多少事,纔定妥了一只船
+。上得船來,不想就遇見了唐卿、玨齋、公坊三人。談起來,既是同鄉,又是同志,少年英俊,意氣相投,一路上辛苦艱難,互相扶助,自然益發親密,就在船上訂了金蘭之
+契。後來到了京城,又合了幾個朋友,結了一個文社,名叫「含英社」,專做制藝工夫,逐月按期會課。在先不過預備考試,鼓勵鼓勵興會罷了。哪裏曉得正當大亂之後,文
+風凋敝,被這幾個優秀青年,各逞才華,大放光彩,忽然震動了京師。一藝甫就,四處傳抄,含英社的聲譽一天高似一天。公車士子人人模仿,差不多成了一時風尚。曹公坊
+在社中尤為杰出,他的文章和別人不同,不拿時文來做時文,拿經史百家的學問,全納入時文裏面,打破有明以來江西派和雲間派的門戶,獨樹一幟。有時朴茂峭刻,像水心
+陳碑﹔有時宏深博大,如黃岡石臺。龔和甫看了,拍案叫絕道:「不想天、崇、國初的風格,復見今日!」慫恿社友把社稿刊布。從此,含英社稿不脛而走,風行天下,和柳
+屯田的詞一般。有井水處,沒個不朗誦含英社稿的課藝,沒個不知曹公坊的名字。不上幾年,含英社的社友個個飛黃騰達,入鸞掖,佔鰲頭,只剩曹公坊一人向隅,至今還是
+個國學生,也算文章憎命了!可是他素性淡泊,功名得失毫不在意,不忍違背寡母的期望,每逢大比年頭,依然逐隊赴考。這回聽見雯青得意回南,曉得不久就要和唐卿、玨
+齋一同挈眷進京,不覺動了燕游之興,所以特地從常州趕來,借著替雯青賀喜為名,順便約會同行,路上多些侶伴,就先訪了唐卿、玨齋一齊來看雯青。
+
+  當下雯青十分高興地出來接見,三人都給雯青致賀。雯青謙遜了幾句。錢、何兩人
+相離未久,公坊卻好多年不見了,說了幾句久別重逢的話,招呼大家坐下。書僮送上茶來。雯青留心細看公坊,只見他還是胖胖的身干,闊闊兒的臉盤,膚色紅潤,眉目清琉
+,年紀約莫三十來歲,並未留須,披著一件蔫舊白紗衫,罩上天青紗馬褂,搖著脫翮雕翎扇﹔一手握著個白玉鼻煙壺,一坐下來不斷地聞,鼻孔和上脣全粘染著一搭一搭的虎
+皮斑,微笑地向雯青道:「這回雯兄高發,不但替朋儕吐氣,也是令桑梓生光!捷報傳來,真令人喜而不寐!」雯青道:「公坊兄,別挖苦我了!我們四友裏頭,文章學問,
+當然要推你做龍頭,弟是婪尾。不料王前盧後,適得其反﹔劉蕡下第,我輩登科,厚顏者還不止弟一人呢!」就回顧唐卿道:「不是弟妄下雌黃,只怕唐兄印行的《不息齋稿
+》,雖然風行一時,決不能望《五丁閣稿》的項背哩!」唐卿道:「當今講制義的,除了公坊的令師潘止韶先生,還有誰能和他抗衡呢?」于是大家說得高興,就論起制義的
+源流,從王荊公、蘇東坡起,以至江西派的章、馬、陳、艾,雲間派的陳、夏、兩張,一直到清朝的熊、劉、方、王,龍竑虎竑,下及咸、同墨卷。公坊道:「現在大家都喜
+歡罵時文,表示他是通人,做時文的叫時文鬼。其實時文也是散文的一體,何必一筆抹
+倒!名家稿子裏,盡有說理精粹,如周、秦諸子﹔言情悱惻,如魏、晉小品,何讓于漢策、唐詩、宋詞、元曲呢!」玨齋道:「我記得道光間,梁章鉅仿詩話的例,做過一部
+《制義叢話》,把制義的源流派別,敘述得極翔實﹔錢梅溪又仿《唐文粹例》,把歷代的行卷房書,匯成了一百卷,名叫《經義》,最可惜不曾印行。這些人都和公坊的見解
+一樣。」唐卿道:「制義體裁的創始,大家都說是荊公,其實是韓愈。你們不信,只把《原毀》一篇細讀一下。」一語未了,不防菶如闖了進來喊道:「你們真變了考據迷了
+,連敲門磚的八股,都要詳征博引起來,只怕連大家議定今晚在褚愛林家公分替雯兄接風的正事倒忘懷了。」唐卿道:「啊呀,我們一見公坊,只顧講了八股,不是菶兄來提
+,簡直忘記得干干淨淨!」雯青現出詫異的神情道:「唐兄和玨兄向不吃花酒,怎麼近來也學時髦?」公坊道:「起先我也這麼說,後來纔知道那褚愛林不是平常應征的俗妓
+,不但能唱大曲,會填小令,是板橋雜記裏的人物,而且妝閣上擺滿了古器、古畫、古硯,倒是個女賞鑒家呢!所以唐兄和玨兄,都想去看看,就發起了這一局。」玨齋道:
+「只有我們四個人作主人,替你洗塵,不約外客,你道何如?」雯青道:「那褚愛林不就是龔孝琪的逃妾,你在上海時和我說過,她現住在三茅閣巷的嗎?」菶如點頭稱是。
+雯青道:「我一准去!那麼現在先請你們在我這裏吃午飯,吃完了,你們先去﹔我等家裏的客散了,隨後就來。」說著,吩咐家人,另開一桌到內書房來,讓錢、何、曹、陸
+四人隨意地吃,自己出外招呼賀客。不一會,四人吃完先走了。
+
+  這裏雯青直到日落西山,纔把那些蜂屯蟻聚的親朋支使出了門,坐了一肩小轎,向
+三茅閣巷褚愛林家而來。一下轎,看看門口不像書寓,門上倒貼著「杭州汪公館」五個大字的紅門條。正趑趄著腳,早有個相幫似的掌燈候著,問明了,就把雯青領進大門,
+在夜色朦朧裏,穿過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徑,兩邊還隱約看見些湖石砌的花壇,雜蒔了一叢叢的灌木草花,分明像個園林。石徑盡處,顯出一座三間兩廂的平屋,此時裏面正燈
+燭輝煌,人聲嘈雜。雯青跟著那人跨進那房中堂,屋裏面高叫一聲:「客來!」下首門簾揭處,有一個靚妝雅服二十來歲的女子,就是褚愛林,滿面含笑地迎上來。雯青瞥眼
+一看,暗暗吃驚,是熟悉的面龐,只聽愛林清脆的聲音道:「請金大人房裏坐。」那口音益發叫雯青迷惑了。
+
+  雯青一面心裏暗忖愛林在哪裏見過,一面進了房。看那房裏明窗淨幾,精雅絕倫,
+上面放一張花梨炕,炕上邊掛一幅白描董雙成象,並無題識,的是苑畫。兩邊蟠曲玲瓏
+的一堂樹根椅兒,中央一個紫榆雲石面的百齡臺,臺上正陳列著許多銅器、玉件、畫冊等。唐卿、玨齋、公坊、菶如都圍著在那裏一件件地摩挲。玨齋道:「雯青,你來看看
+,這裏的東西都不壞!這癸猷觚、父丁爵,是商器﹔方鼎籀古亦佳。」唐卿道:「就是漢器的樅豆、鴻嘉鼎,制作也是工細無匹。」公坊道:「我倒喜歡這吳、晉、宋、梁四
+朝磚文拓本,多未經著錄之品。」雯青約略望了一望,嘴裏說著:「足見主人的法眼,也是我們的眼福。」一屁股就坐在廂房裏靠窗一張影木書案前的大椅裏,手裏拿起一個
+香楠匣的葉小鸞眉紋小研在那裏撫摩,眼睛卻只對著褚愛林呆看。菶如笑道:「雯兄,你看主人的風度,比你煙臺的舊相識如何?」愛林嫣然笑道:「陸老不要瞎說,拿我給
+金大人的新燕姐比,真是天比雞矢了!金大人,對不對?」雯青頓然臉上一紅,心裏勃然一跳,向愛林道:「你不是傅珍珠嗎?怎麼會跑到蘇州,叫起褚愛林來呢?」愛林道
+:「金大人好記性。事隔半年,我一見金大人,幾乎認不真了。現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?也不枉她一片苦心!」雯青忸怩道:「她到過北京一次,我那時正忙,沒見她。後
+來她就回去,沒通過音信。」愛林驚詫似地道:「金大人高中了,沒討她嗎?」雯青變色道:「我們別提煙臺的事,我問你怎麼改名了褚愛林?怎樣人家又說你在龔孝琪那裏
+出來的呢?看著這些陳設的古董,又都是龔家的故物。」愛林淒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:「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,我老實告訴你,我的確是孝琪那裏出來的,不過人家說我卷
+逃,那纔是屈天冤枉呢!實在只為了孝琪窮得不得了,忍著痛打發我們出來各逃性命。那些古董是他送給我們的紀念品。金大人想,若是卷逃,哪裏敢公然陳列呢?」雯青道
+:「孝琪何以一貧至此?」愛林道:「這就為孝琪的脾氣古怪,所以弄到如此地步。人家看著他舉動闊綽,揮金如土,只當他是豪華公子,其實是個漂泊無家的浪子!他只為
+學問上和老太爺鬧翻了,輕易不大回家。有一個哥哥,向來音信不通﹔老婆兒子,他又不理,一輩子就沒用過家裏一個錢。一天到晚,不是打著蘇白和妓女們混,就是學著蒙
+古唐古忒的話,和色目人去彎弓射馬。用的錢,全是他好友楊墨林供應。墨林一死,幸虧又遇見了英使威妥瑪,做了幕賓,又浪用了幾年。近來不知為什麼事,又和威妥瑪翻
+了腔,一個錢也拿不到了,只靠實書畫古董過日子。因此,他起了個別號,叫『半倫』,就說自己五倫都無,只愛著我。我是他的妾,只好算半個倫。誰知到現在,連半個倫
+都保不住呢!」說著,眼圈兒都紅了。
+
+  雯青道:「他既犧牲了一切,投了威妥瑪,做了漢奸,無非為的是錢。為什麼又和
+他翻腔呢?」愛林道:「人家罵他漢奸,他是不承認。有人恭維他是革命,他也不答應。他說他的主張燒圓明園,全是替老太爺報仇。」雯青詫異道:「他老太爺有什麼仇呢
+?」
+
+  愛林把椅子挪了一挪,和雯青耳鬢廝磨地低低說道:「我把他自己說的一段話告訴
+了你,就明白了。那一天,就是我出來的前一個月,那時正是家徒四壁,囊無一文,他脾氣越發壞了,不是捶床拍枕,就是咒天罵地。我倒聽慣了,由他鬧去。忽然一到晚上
+,溜入書房,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無。我倒不放心起來,獨自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偷聽時,忽聽裏面拍的一聲,隨著咕嚕了幾句。停一會,又是嘩拍兩聲,又唧噥了一回
+。這是做什麼呢?我耐不住闖進去,只見他道貌莊嚴地端坐在書案上,面前攤一本青格子,歪歪斜斜寫著草體字的書,書旁邊供著一個已出櫝的木主。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筆,
+一手拿了一根戒尺,正要去舉起那木主,看見我進來,回著頭問我道:『你來做什麼?』我笑著道:『我在外邊聽見嘩拍嘩拍的聲音,我不曉得你在做什麼,原來在這裏敲神
+主!這神主是誰的?好端端的為甚要敲他?』他道:『這是我太爺的神主。』我駭然道:『老太爺的神主,怎麼好打的呢?』他道:『我的老子,不同別人的老子。我的老子
+,是個盜竊虛名的大人物。我雖瞧他不起,但是他的香火子孫遍地皆是,捧著他的熱屁當香,學著他的丑態算媚。我現在要給他刻集子,看見裏頭很多不通的、欺人的、錯誤
+的,我要給他大大改削,免得貽誤後學。從前他改我的文章,我挨了無數次的打。現在輪到我手裏,一施一報,道循環,我就請了他神主出來,遇著不通的敲一下,欺人的兩
+下,錯誤的三下,也算小小報了我的宿仇。』我問道:『兒子怎好向父親報仇?』他笑道:『我已給他報了大仇,開這一點子的小玩笑,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。』我道:『你
+替老太爺報了什麼仇」』他很鄭重地道:『你當我老子是好死的嗎?他是被滿州人毒死在丹陽的。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樣的病,喜歡和女人往來,他一生戀史裏的人物,差不多
+上自王妃,下至乞丐,無奇不有。他做宗人府主事時候,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,是個才華蓋世的名王。明善的側福晉,叫做太清西林春,也是個艷絕人寰的才女,閨房唱
+和,流布人間。明善做的詞,名《西山樵唱》﹔太清做的詞,名《東海漁歌》。韻事閑情,自命趙孟睢*管仲姬,不過爾爾。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,酒酣耳熱,雖然許
+題箋十索,卻無從平視一回。有一天,衙中有事,明善恰到西山,我老子跟蹤前往。那日,天正下著大雪,遇見明善和太清並轡從林子裏出來,太清內家裝束,外披著一件大
+紅斗篷,映著雪光,紅的紅,白的白,艷色嬌姿,把他老人家的魂攝去了。從此日夜相思,甘為情死。但使無青鳥,客少黃衫,也只好藏之心中罷了。不想孽緣湊巧,好事飛
+來,忽然在逛廟的時候,彼此又遇見了。我老子見明善不在,就大膽上去說了幾句蒙古話。太清也微笑地回答。臨行,太清又說了明天午後東便門外茶館一句話。我老子猜透
+是約會的隱語,喜出望外。次日,不問長短,就趕到東便門外,果見離城百步,有一片
+破敗的小茶館,他便走進去,揀了個座頭,喊茶博士泡了一壺茶,想在那裏老等。誰知這茶博士拿茶壺來時,就低聲問道:「尊駕是龔老爺嗎?」我老子應了一聲「是」。他
+就把我老子領到裏間。早見有一個粗眉大眼、戴著氈笠趕車樣兒的人坐在一張桌下,一見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請他坐。我老子問他:「你是誰?」他顯出刁滑的神情道:「你老
+不用管。你先喝一點茶,再和你講。」我老子正走得口喝,本想潤潤喉,端起茶碗來,嘓都嘓都地倒了大半碗,誰知這茶不喝便罷,一到肚,不覺天旋地轉的一陣頭暈,硼的
+一聲倒了。』」愛林正說到這裏,那邊百靈臺上錢唐卿忽然喊道:「難道龔定庵就這麼糊裏糊塗的給他們藥死了嗎?」愛林道:「不要慌,聽我再說。」正是:
+
+  為振文風結文社,卻教名士殉名姬。
+
+ 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,且聽下文細表。
+
+第四回     光明開夜館福晉呈身 康了困名場歌郎跪月
+
+  話說上回褚愛林正說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暈到了,唐卿著慌地問。愛林叫他不要
+慌,說我們老太爺的毒死,不是這一回。正待說下去,玨齋道:「唐卿,你該讀過《定庵集》。據他送廣西巡撫梁公序裏,做宗人府主事時,是道光十六年丙申歲。到十八年
+,還做了一部《商周彝器文錄》,補了《說文》一百四十七個古籀。我做的《說文古籀補》,就是被他觸發的,如何會死呢?」公坊道:「就是著名的《己亥雜詩》三百十五
+首,也在宗人府當差兩年以後哩。」雯青道:「你們不要談考據,打斷她的話頭呢!愛林,你快講下去。」愛林道:「他說:『我老子暈倒後人事不知,等到醒來,忽覺溫香
+撲鼻,軟玉滿懷,四肢無力,動彈不得。睜眼看時,黑洞洞一絲光影都沒有。可曉得那所在不是個愁慘的石牢,倒是座縹緲的仙闥。頭倚繡枕,身裹錦衾。衾裏面,緊貼身朝
+外睡著個嬌小玲瓏的妙人兒,只隔了薄薄一層輕綃衫褲,滲出醉人的融融暖氣,透進骨
+髓。就大著膽伸過手去撫摩,也不抵攔,只覺得處處都是膩不留手。那時他老人家暗忖:「常聽人說京裏有一種神秘的黑車,往往做宮娃貴婦的方便法門,難道西林春也玩這
+個把戲嗎?到底被裏的是不是她呢?」就忍不住低低地詢問了幾次。誰知憑你千呼萬喚,只是不應。又說了幾句蒙古話,還是默然。可是一條玉臂,已漸漸伸了過來,身體也
+婉轉地昵就,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愛情啞劇。雖然手足傳情,卻已心魂入化,不覺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。正酣適間,耳畔忽聽古古的一聲雄雞,他老人家嚇得直坐起來
+,暗道:「不好!」揉揉眼,定定神,好生奇怪,原來他還安安穩穩睡在自己家裏書室中的床上。想到:難道我做了幾天的夢嗎?茶館、仙闥、錦被、美人,都是夢嗎?急得
+一迭連聲喊人來。等到家人進來,他問自己昨天幾時回來的。家人告訴他,昨天一夜在外,直到今天一亮,明貝勒府裏打發車送回來的。回來時,還是醉得人事不知,大家半
+扶半抱的纔睡到這床上。我老子聽了家人的話,纔明白昨夜的事,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獪,心裏自然得意,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這麼死?太清如何弄他回來?心裏越弄越糊
+塗,覺得太清又可愛、又可怕了。隔了幾天,他偶然游廠甸,又遇見太清,一見面,太清就對著他含情地一笑。他留心看她那天,一個男仆都沒帶,只隨了個小環,這明明是
+有意來找他的,但態度倒裝得益發莊重。他鼓勇地走上去,還是用蒙古話,轉著彎先試探昨夜的事。太清笑而不答。後來被他問急了,纔道:「假使真是我,你怎麼樣呢?」
+他答道:「那我就登仙了!但是仙女的法術太大,把人捉弄到雲端裏,有些害怕了!」太清笑道:「你害怕,就不來。」他也笑道:「我便死,也要來。」于是兩人調笑一回
+,太清終究傾吐了衷情,約定了六月初九夜裏,趁明善出差,在邸第花園裏的光明館相會。這一次的幽會,既然現了莊嚴寶相,自然分外綢繆。從此月下花前,時相來往。忽
+一天,有個老僕送來密縫小布包一個,我老子拆開看時,內有一箋,箋上寫著絹秀的行書數行,認得是太清筆跡:
+
+  我曹事已泄,妾將被禁,君速南行,遲則禍及。附上毒藥粉一小瓶,鴆人無跡,入
+水,色紺碧,味辛,刺鼻,慎茲色味,勿近!恐有人鴆君也。香囊一扣,佩之胸當,可以醒迷。不擇迷藥或迷香,此皆禁中方也。別矣,幸自愛!
+
+  我老子看了,連夜動身回南。過了幾年,倒也平安無事,戒備之心漸漸忘了。不料
+那年行至丹陽,在縣衙裏遇見了一個宗人府的同事,便是他當日的賭友。那人投他所好
+,和他搖了兩夜的攤。一夜回來,覺得不適,忽想起纔喝的酒味非常刺鼻,道聲「不好」,知道中了毒。臨死,把這事詳細地告訴了我,囑我報仇。他平常雖然待我不好,到
+底是我父親,我從此就和滿人結了不共戴天的深仇。庚申之變,我輔佐威妥瑪,原想推翻滿清,手刃明善的兒孫。雖然不能全達目的,燒了圓明園,也算盡了我做兒的一點責
+任。人家說我漢奸也好,說我排滿也好,由他們去吧!』這一段話,是孝琪親口對我說的。想來總是真情。若說孝琪為人,脾氣雖然古怪,待人倒很義氣,就是打發我們出來
+,固然出于沒法,而且出來的不止我一人,還有個姓汪的,是他第二妾,也住在這裏。他一般的給了許多東西,時常有信來問長問短。姓汪的有些私房,所以還不肯出來見客
+。我是沒法,纔替他丟臉。我原名傅珍珠,是在煙臺時依著假母的姓,褚是我的真姓,愛林是小名,真名實在叫做畹香。人家倒冤枉我卷逃!金大人,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?
+」雯青聽完這一席話,笑向大家道:「俗語說得好,一張床上說不出兩樣話。你們聽,愛林的話不是句句護著孝琪嗎?」唐卿道:孝琪的行為雖然不足為訓,然聽他的議論思
+想也有獨到處,這還是定庵的遺傳性。」公坊道:「定庵這個人,很有關于本朝學術系統的變遷。我常道本朝的學問,實在超過唐、宋、元、明,只為能把大家的思想,漸漸
+引到獨立的正軌上去。若細講起來,該把這二百多年,分做三個時期:第一個時期,是開創時期,改是顧、閻、惠、戴諸大儒,能提出實證的方法來讀書,不論一名一物,都
+要切實證據,纔許你下論斷,不能望文生義,就是聖經賢傳,非經過他們自己的一番考驗,不肯瞎崇拜﹔第二時期,是整理時期,就是乾嘉時畢、阮、孫、洪、錢、王、段、
+桂諸家,把經史諸子校正輯補,向來不可解的古籍,都變了文從字順,第三時期,纔是研究時期,把古人已整理的書籍,進了一層,研求到意義上去,所以出了魏默深、龔定
+庵一班人,發生獨立的思想,成了這種驚人的議論。依我看來,這還不過是思想的萌芽哩!再過幾年,只怕稷下、驪山爭議之風,復見今日。本朝學問的統系,可以直接周、
+秦,兩漢且不如,何論魏、晉以下!」玨齋道:「就論金石,現在的考證方法,也注意到古代的社會風俗上,不專論名物字畫了。」于是大家談談講講,就擺上臺面來,自己
+請雯青坐了首席,其餘依齒坐了。酒過三巡,燭經數跋,掞今吊古,賞奇析疑,醉後詼諧,成黃車之掌錄﹔塵余咳吐,亦青瑣之軼聞。直到漏盡鐘鳴,方始酒闌人散。
+
+  卻說公坊這次來蘇,原為約著雯青、唐卿、玨齋同伴入都,次日大家見面,就把這
+話和雯青說明了,雯青自然極口贊成。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應順天鄉試的,不能遲到八月,好在自己這回請假回來,除了省親接眷也無別事,當下就商定了行期,各自回去料
+理行裝,說定在上海會齊。匆匆過了一個月,那時正是七月初旬,炎蒸已過,新涼乍生
+,雯青就別了老親,帶了夫人﹔唐卿、玨齋也各攜眷屬。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,兩個書僮,最為瀟灑。大家到了上海,上了海輪,海程迅速,不到十天,就到了北京。雯青、
+唐卿、玨齋三人,不消說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,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。公坊弄得左右為難,索性一家都不去,反一個人住到順治門大街的毗陵公寓裏去。從此,就和雯青、
+唐卿、玨齋常常來往。肇廷本先在京,朋友聚在一起,著實熱鬧,而且這一班人,從前大半在含英社出過風頭的,這回重到首都之區,見多識廣,學問就大不同了。把「且夫
+、嘗思」,都丟在腦後,一見面。不是談小學經史,就是講詩古文詞﹔不是賞鑒版本,就是搜羅金石。雯青更加讀了些徐松龕《瀛環志略》,陳資齋《海國見聞錄》,魏默深
+《海國圖志》,漸漸博通外務起來,當道都十分器重。還有同鄉潘八瀛尚書、宗蔭龔和甫尚書,平常替他們延譽,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不曉得結識了多少當世名流!隔了兩
+年,菶如竟也中了狀元,與雯青先後輝映,也挈眷北來。只有曹公坊考了兩次,依然報罷。本想回南,經雯青勸駕,索性捐了個禮部郎中,留京供職。在公坊並不貪利祿之榮
+,只為戀朋友之樂,金門大隱,自預雅流﹔鞠部看花,偶寄馨逸,清雅蕭閑的日月,倒也過得快活。閑言少表。
+
+  如今且說那一年,又遇到秋試之期,那天是八月初旬,進秋天氣,雯青一人悶坐書
+齋,一陣拂拂的金風,帶著濃郁的桂花香撲進湘簾。抬頭一望,只見一丸涼月初上柳梢。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進場的日子,曉得他素性落拓,不親細務,獨身作客,考具一切
+,只怕沒人料理。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熱心的,便立時預備了些筆墨紙張及零星需用的東西,又囑張夫人弄了些干點小菜,坐了車,帶了親自去看公坊,想替他整備一下。剛要
+到公寓門前,遠遠望見有一輛十三太保的快車,駕著一匹剪鬃的紅色小川馬,寓裏飄飄灑灑跑出一個十五六歲、華裝奪目的少年,跳上車,放下車簾,車夫兒聲「得得于于」
+,那車子飛快地往前走了。雯青一時沒看清臉龐,看去好象是個相公模樣,暗想是誰叫的呢?轉念道:「不對,今天誰還有工夫叫條子呢!嗄,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狀元朱霞芬
+吧?他的名叫薆元,他的綽號叫『小表嫂』。肇廷曾告訴過我,就為和公坊的關係,朋友和他開玩笑,公坊名以表,大家就叫他一聲『表嫂』,誰知從此就叫出名了。此刻或
+者也是來送場的。」雯青一頭想著,一頭下車往裏走。長班要去通報,雯青說:「不必。」說著,就一徑向公坊住的那三間屋裏去,跨上階沿就喊道:「公坊,你倒瞞著人在
+這裏獨樂!」公坊披著件夏布小衫,趿著鞋在臥室裏懶懶散散地迎出來道:「什麼獨樂不獨樂的亂喊?」雯青笑道:「纔在你這裏出去的是誰?」公坊哈哈一笑道:「我道是
+什麼秘事給你發覺,原來你說的是薆雲!我並沒瞞人。」雯青道:「不瞞人,你為什麼
+沒請我去吃過一頓便飯?」公坊道:「不忙,等我考完了,自然我要請你呢!」雯青笑道:「到那時,我是要恭賀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掛名,洞房花燭了。」公坊道:「連小表
+嫂的典故,你都知道了,還冤我瞞你!你不過金榜掛名是夢話,洞房花燭倒是實錄。我說考完請你,就是請你吃薆雲的喜酒。」雯青道:「薆雲已出了師嗎?這個老斗是誰呢
+?老婆又誰給他討的?」公坊只是微微地笑,頓了一頓道:「發乎情,止乎禮,世上無伯牙,個中有紅拂,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罷了。」雯青道:「這麼說,公坊兄就是個護花
+使者了。這個喜酒,我自然不客氣地要吃定。現在且不說這個,明天一早,你要進場,我是特地來送你的。你向來不會管這些事,考具理好了沒有?不要臨時缺長少短,不如
+讓我來替你拾掇一下,總比你兩位貴僮要細膩熨貼些。我內人也替你做了幾樣干點小菜,也帶了來。」說時,就喊仆人拿進一個小籃兒。公坊再三地道謝,一面也叫小僮松兒
+、桂兒搬了理好的一個竹考籃,一個小藤箱,送到雯青面前道:「胡亂地也算理過了,請雯兄再替我檢點檢點吧!」雯青打開看時,見藤箱裏放的是書籍和雞鳴爐、號簾、牆
+圍、被褥、枕墊、釘錘等。三屜格考籃裏,下層是筆墨、稿紙、挖補刀、漿糊等﹔中層是些精巧的細點,可口的小餚﹔上層都是米鹽、醬醋、雞蛋等食料,預備得整整有條,
+應有盡有,不覺詫異道:「這是誰給你弄的?」公坊道:「除了薆雲,還有誰呢?他今兒個累了整一天,點心和菜都是他在這裏親手做的。雯兄,你看他不是無事忙嗎?只怕
+白操心,弄得還是不對罷!」雯青道:「罪過!罪過!照這樣摳心挖膽地待你,不想出在堂名中人。我想迦陵的紫雲、靈岩的桂官,算有此香艷,決無此親切。我倒羨你這無
+雙艷幅!便回回落第,也是情願。」公坊笑了一笑。當下雯青仍把考具歸理好了,把帶來的筆墨也加在裏面。看看時候不早,怕耽擱了公坊的早睡,臨行約好到末場的晚間再
+來接考,就走了。在考期裏頭,雯青一連數日不曾來看公坊,偶然遇見肇廷,把在毗陵公寓遇見的事告訴了。肇廷道:「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,也是我們蘇州人。那妮子向來
+高著眼孔,不大理人。前月有個外來的知縣,肯送千金給他師傅,要他陪睡一夜﹔師傅答應了,他不但不肯,反罵了那知縣一頓跑掉了,因此好受師傅的責罰。後來聽說有人
+給他脫了籍,倒想不到就是公坊。公坊名場失意,也該有個鐘情的璧人,來彌補他的缺陷。」于是大家又慨嘆了一回。
+
+  匆匆過了中秋,雯青屈指一算,那天正是出場的末日。到了上燈時候,就來約了肇
+廷,同向毗陵公寓而來。到了門口,並沒見有前天的那輛車子,雯青低低對肇廷道:「只怕他倒沒有來接吧!你看門口沒有他的車。」肇廷道:「不行會不來吧!」兩人一遞
+一聲地說話,已走邊寓門。寓裏看門的知是公坊熟人,也不敢攔擋。兩人剛踹上一個方
+方的廣庭,只見一片皎潔的月光,正照在兩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頂上,庭中一半似銀海一般的白,一半卻迷離惝恍,搖曳著桐葉的黑影。在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,當天放著一
+張茶幾,幾上供著一對紅燭、一爐檀香,幾前地上伏著一個人。仔細一認,看他頭上梳著淌三股烏油滴水的大松辮,身穿藕粉色香雲紗大衫,外罩著寶藍韋陀銀一線滾的馬甲
+,腳蹬著一雙回文嵌花綠皮薄底靴,在後影中揣摩,已有遮掩不住的一種婀娜動人姿態。此時俯伏在一個拜墊上,嘴裏低低地咕噥。肇廷指著道:「咦,那不是霞郎嗎?」雯
+青搖手道:「我們別聲張,看他做什麼,為甚麼事禱告來!」正是:
+
+  此生欲問光明殿,一樣相逢淪落人。
+
+  不知霞郎為甚禱告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五回 開搏賴有長生庫 插架難遮素女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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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 話說雯青看見霞芬伏在拜墊上,嘴裏低低地禱告,連忙給肇廷搖手,叫他不要聲張
+。誰知這一句話倒驚動了霞芬,疾忙站了起來,連屋裏面的書僮松兒也開門出來招呼。雯青、肇廷和霞芬,本來在酬應場中認識的,肇廷尤其熱絡。當下霞芬看見顧、金二人
+,連忙上前叫了聲「金大人、顧大人」,都請了安。霞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,果然好個玉媚珠溫的人物,吹彈得破的嫩臉,勾人魂魄的明眸,眉翠含顰,靨紅展笑,一張小嘴
+,恰似新破的榴實,不覺看得心旌搖曳起來。暗想:誰料到不修邊幅的曹公坊,倒遇到這段奇緣﹔我枉道是文章魁首,這世裏可有這般可意人來做我的伴侶!雯青正在胡思亂
+想,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問道:「你志志誠誠地燒天香,替誰禱告呀?」霞芬脹紅臉
+笑著道:「不替誰禱告,中秋忘了燒月香,在這裏補燒哩!」階上站著一個小僮松兒插嘴道:「顧大人,不要聽朱相公瞎說,他是替我們爺求高中的!他說:『舉人是月宮裏
+管的,只要吳剛老爹修桂樹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,肯賜給我們爺,我們爺就可以中舉,名叫蟾宮折桂。』從我們爺一進場,他就天天到這裏對月碰頭,頭上都碰出桂圓大的疙
+瘩來。顧大人不信,你驗驗看。」霞芬瞪了松兒一眼,一面引著顧、金兩人向屋裏走,一面說道:「顧大人,別信這小猴兒的扯謊。我們爺今天老早出場,一出場就睡,直睡
+到這會兒還沒醒。請兩位大人書房候一會兒,我去叫醒他。」肇廷嘻著嘴,挨到霞芬臉上道:「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,曹老爺變了你們的?我倒還不曉得呢!」霞芬知道失
+口,搭訕著強辯道:「我是順著小猴兒嘴說的,顧大人又要挑眼兒了,我不開口了!」說著,已進了廳來。肇廷好久不來,把屋宇看了一周遭,向雯青道:「你看屋裏的圖書
+字畫、家伙器皿,布置得清雅整潔,不像公坊以前亂七八糟的樣子了,這是霞郎的成績。」雯青笑道:「不知公坊幾生修得這個賢內助呀!」霞芬只做不聽見,也不進房去叫
+公坊,倒在那裏翻抽屜。雯青道:「怎麼不去請你們的爺呢?」霞芬道:「我要拿曹老爺的場作給兩位看。」肇廷道:「公坊的場作,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。」霞芬道:「不
+這麼講。每次場作,他自己說好,老是不中﹔他自己一得意,更糟了,連房都不出了。這回他卻很懊惱,說做得臭不可當。我想他覺得壞,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,倒
+大有希望哩!所以要請兩位看一看。」說完話,正把手裏拿著個紅格文稿遞到雯青手裏。只聽裏邊臥房裏,公坊咳了聲嗽,喊道:「霞芬,你嘁嘁喳喳和誰說話?」霞芬道:
+「顧大人、金大人在這裏看你,來一會子了,你起來吧。」公坊道:「請他們坐一坐,你進來,我有話和你說。」霞芬向金、顧兩人一笑,一扭身進了房。只聽一陣悉悉索索
+穿衣服的聲音,又低低講了一回話,霞芬笑瞇瞇地先出來,叫桂兒跟著一徑往外去了。這裏公坊已換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紗長衫,頭光面滑地纔走出臥房來,向金
+、顧兩人拱拱手道:「對不起,累兩位久候了!」雯青道:「我們正在這裏拜讀你的大作,奇怪得很,怎麼你這回也學起爛污調來了?」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搶去,望
+字紙籠裏一摔道:「再不要提這些討人厭的東西!我們去約唐卿、玨齋、菶如,一塊兒上薆雲那裏去。」肇廷道:「上薆雲那裏做什嗎?」雯青道:「不差,前天他約定的,
+去吃霞芬的喜酒。」肇廷道:「霞芬不是出了師嗎?他自立的堂名叫什麼?在哪裏呢?」公坊道:「他自己的還沒定,今天還借的景和堂梅家。」公坊一壁說,一壁已寫好了
+三個小簡,叫松兒交給長班分頭去送,並吩咐僱一輛干淨點兒的車來。松兒道:「不必僱,朱相公的車和牲口都留在後頭車廠裏給爺坐的,他自己是走了去的。」公坊點了點
+頭,就和雯青、肇廷說:「那麼我們到那邊談吧。」
+
+ 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門,來到景和堂。只見堂裏敷設的花團錦簇,桂馥蘭香,抹起
+五鳳齊飛的彩絹宮燈,鋪上雙龍戲水的層絨地毯,飾壁的是北宋院畫,插架的是宣德銅爐,一幾一椅,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,中間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錯的盛席,許多康彩
+干青的細磁。霞芬進進出出,招呼得十二分殷勤。那時唐卿、玨齋也都來,只有菶如姍姍來遲,大家只好先坐了。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,坐在公坊下肩。肇廷提議叫
+條子,唐卿、玨齋也只好隨和了。肇廷叫了琴香,雯青叫了秋菱,唐卿叫了怡雲,玨齋叫了素雲。真是翠海香天,金樽檀板,花銷英氣,酒祓清愁﹔盡旗亭畫壁之歡,勝板橋
+尋春之夢。須臾,各伶慢慢地走了,霞芬也抽空去應他的條子。這裏主客酬酢,漸漸雌黃當代人物起來。唐卿道:「古人說京師是個人海,這話是不差。任憑講什麼學問,總
+有同道可以訪求的。」雯青道:「說的是。我想我們自從到京後,認得的人也不少了,大人先生,通人名士,都見過了,到底誰是第一流人物?今日沒事,大家何妨戲為月旦
+!」公坊道:「那也不能一概論的,以兄弟的愚見,分門別類比較起來,揮翰臨池,自然讓龔和甫獨步﹔吉金樂石,到底算潘八瀛名家﹔賦詩填詞,文章爾雅,會穆李治民純
+客是一時之杰﹔博聞強識,不名一家,只有北地莊壽香芝棟為北方之英。」肇廷道:「豐潤莊侖樵佑培,閩縣陳森葆琛何如呢?」唐卿道:「詞鋒可畏,是後起的文雄。再有
+瑞安黃叔蘭禮方,長沙王憶莪仙屺,也都是方聞君子。」公坊道:「旗人裏頭,總要推祝寶廷名溥的是標標的了。」唐卿道:「那是還有一個成伯怡呢。」雯青道:「講西北
+地理的順德黎石農,也是個風雅總持。」玨齋道:「這些人裏頭,我只佩服兩莊,是用世之才。莊壽香大刀闊斧,氣象萬千,將來可以獨當一面,只嫌功名心重些﹔莊倉樵才
+大心細,有膽有勇,可以擔當大事,可惜躁進些。」四人正在議論得高興,忽外面走進個人來,見是菶如,大家迎入。菶如道:「朝廷後日要大考了,你們知道麼?」大家又
+驚又喜地道:「真的麼?」菶如道:「今兒衙門裏掌院說的,明早就要見上諭了。可憐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,眼是花了,得了這個消息,個個急得屁滾尿流,玻璃廠墨漿都
+漲了價了,正是應著句俗語叫『急來抱佛腳』了。」大家談笑了一回,到底心中有事,各辭了公坊自去。
+
+  次日,果然下了一道上諭,著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。雯青不免告訴夫人,同著料
+理考具。張夫人本來很賢惠、很能干的,當時就替雯青置辦一切,缺的添補,壞的修理,一霎時齊備了。雯青自己在書房裏,選了幾支用熟的紫毫,調了一壺極勻淨的墨漿。
+原來調墨漿這件事,是清朝做翰林的絕大經濟,玉堂金馬,全靠著墨水翻身。墨水調得
+好,寫的字光潤圓黑,主考學臺放在荷包裏﹔墨水調得不好,寫的字便晦蒙否塞,只好一世當窮翰林,沒得出頭。所以翰林調墨,與宰相調羹,一樣的關係重大哩。閑言少敘
+。
+
+  到了大考這日,雯青天不亮就趕進內城,到東華門下車,背著考具,一徑上保和殿
+來。那時考的人已紛紛都來了。到了殿上,自己把小小的一個三折迭的考桌支起,在殿東角向陽的地方支好了,東張西望找著熟人,就看見唐卿、茶齋、肇廷都在西面﹔菶如
+卻坐在自己這一邊,桌上攤著一本白折子,一手遮著,怕被人看見的樣子,低著頭在那裏不知寫些什麼。雯青一一招呼了。忽聽東首有人喊著道:「壽香先生來了,請這裏坐
+吧!」雯青抬頭一望,只見一個三寸丁的矮子,猢猻臉兒,烏油油一嘴鬍子根,滿頭一寸來長的短頭發,身上卻穿著一身簇新的紗袍褂,怪模怪樣,不是莊壽香是誰呢?也背
+著一個藤黃方考箱,就在東首,望了一望,挨著第二排一個方面大耳很氣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,說道:「侖樵,我跟你一塊兒坐吧!」雯青仔細一看,方看清正是莊侖樵,
+挨著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寶廷,暗想這三位寶貝今朝聚在一塊兒了。不多會兒,欽命題下來,大家咿咿啞啞地吟哦起來,有搔頭皮的,有咬指甲的,有坐著搖擺的,有走著打
+圈兒的﹔另有許多人卻擠著莊壽香,問長問短,壽香手舞足蹈地講他們聽。看看太陽直過,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,只有壽香還不著一字。寶廷道:「壽香前輩,你做多少了?
+」壽香道:「文思還沒來呢!」寶廷接著笑道:「等老前輩文思來了,天要黑了,又跟上回考差一樣,交白卷了。」雯青聽著好笑,自己趕著帶做帶寫。又停一回,聽見有人
+交卷,抬頭一看,卻是莊侖樵,歸著考具,得意洋洋地出去了。雯青也將完卷,只剩首賦得詩,連忙做好謄上,看一遍,自覺還好,沒有毛病,便見唐卿、玨齋也都走來。菶
+如喊道:「你們等等兒,我要挖補一個字呢!」唐卿道:「我替你挖一挖好麼?」菶如道:「也好。」唐卿就替他補好了。雯青看著道:「唐卿兄挖補手段,真是天衣無縫。
+」隨著肇廷也走來。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來,卻見莊壽香一人背著手,在殿東臺級兒上走來走去,嘴裏吟哦不斷,不提防雯青走過,正撞了滿懷,就拉著雯青喊道:「雯兄,
+快來欣賞小弟這篇奇文!」恰好祝寶廷也交卷下來,就向殿上指著道:「壽香,你看殿上光都沒了,還不去寫呢!」壽香聽著,頓時也急起來,對雯青等道:「你們都來幫我
+胡弄完了吧!」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,回上殿來,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,調墨漿的調墨漿。唐卿替他挖補,菶如替他拿蠟臺,壽香半真半草地胡亂寫完了,已是上燈時候。大
+家同出東華門,各自回家歇息去了。
+
+  過了數日放出榜來,卻是莊侖樵考了一等第一名,雯青、唐卿也在一等,其餘都是
+二等。侖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講學士,雯青得了侍講,唐卿得了侍讀。壽香本已開過坊了,這回雖考得不高,倒也無榮無辱。
+
+  卻說雯青升了官,自然有同鄉同僚的應酬,忙了數日。這一日,略清靜些,忽想到
+前日侖樵來賀喜,還沒有去答賀,就叫套車,一徑來拜侖樵。他們本是熟人,門上一直領進去,剛走至書房,見侖樵正在那裏寫一個好像折子的樣子,見雯青來,就望抽屜裏
+一摔,含笑相迎。彼此坐著,講些前天考試的情形,又講到壽香狼狽樣子,說笑一回。看看已是午飯時候,侖樵道:「雯青兄,在這裏便飯吧!」雯青講得投機,就滿口應承
+。侖樵臉上卻頓了一頓,等一回,就托故走出,去叫著個管家,低低說了幾句,就進來了。侖樵進來後,卻見那個管家在上房走出,手裏拿著一包東西出去了。雯青也不在意
+,只是腹中飢炎上焚,難過得很,卻不見飯開上來。侖樵談今說古,興高採烈,雯青只好勉強應酬。直到將交未末申初,始見家人搬上筷碗,拿上四碗菜,四個碟子。侖樵讓
+坐,雯青已餓極,也不客氣,拿起飯來就吃,卻是半冷不熱的,也只好胡亂填飽就算了。正吃得香甜時,忽聽得門口大吵大鬧起來,侖樵臉上忽紅忽白。雯青問是何事,侖樵
+尚未回答,忽聽外面一人高聲道:「你們別拿官勢嚇人,別說個把窮翰林,就是中堂王爺吃了人家米,也得給銀子!」你道外面吵的是誰?原來侖樵欠了米店兩個月的米帳,
+沒錢還他,那店伙天天來討,總是推三宕四,那討帳人發了急,所以就吵起來。侖樵做了開坊的大翰林,連飯米錢都還不起,說來好象荒唐。哪裏知道侖樵本來幼孤,父母不
+曾留下一點家業,小時候全靠著一個堂兄撫養。幸虧侖樵讀書聰明,科名順利,年紀輕輕,居然巴結了一個翰林,就娶了一房媳婦,奩贈豐厚。侖樵生性高傲,不願依人籬下
+,想如今自己發達了,看看妻財也還過得去,就膽大謝絕了堂兄的幫助,挈眷來京,自立門戶。請知命運不佳,到京不到一年,那夫人就過去了。侖樵又不善經紀,坐吃山空
+,當盡賣絕﹔又不好吃回頭草,再央求堂兄。到了近來,連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。自從大考升了官,不免有些外面應酬,益發支不住。說也可憐,已經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。
+奴仆也漸漸散去,只剩一兩個家鄉帶來的人,終日怨恨著。這日一早起來,喝了半碗白粥,肚中實在沒飽,發恨道:「這瘟官做他干嗎?我看如今那些京裏的尚侍、外省的督
+撫,有多大能耐呢?不過頭兒尖些、手兒長些、心兒黑些,便一個個高車大馬,鼎烹肉食起來!我那一點兒不如人?就窮到如此!沒頓飽飯吃,天也太不平了!」越想越恨。
+忽然想起前兩天有人說浙、閩總督納賄賣缺一事,又有貴州巡撫侵佔餉項一事,還有最
+赫赫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,卻趁著胸中一團飢火,夾著一股憤氣,直衝上喉嚨裏來﹔就想趁著現在官階可以上折子的當兒,把這些事情統做一個折子,著實參
+他們一本,出出惡氣,又顯得我不畏強御的膽力﹔便算因此革了官,那直聲震天下,就不怕沒人送飯來吃了,強如現在庸庸碌碌的干癟死!主意定了,正在細細打起稿子,不
+想恰值雯青走來,正是午飯時候,順口虛留了一句。誰知雯青竟要吃起來。侖樵沒奈何,拿件應用的紗袍子叫管家當了十來吊錢,到飯莊子買了幾樣菜,遮了這場面,卻想不
+到不做臉的債主兒竟吵到面前,頓時臉上一紅道:「那東西混賬極了!兄弟不過一時手頭不便,欠了他幾個臭錢。兄弟素性不肯恃勢欺人,一直把好言善語對付他,他不知好
+歹,倒欺上來了。好人真做不得!」說罷,高聲喊著:「來!來!」就只見那當袍子的管家走到。侖樵圓睜著眼道:「你把那混賬討賬人給我捆起來,拿我片子送坊去,請坊
+裏老爺好重好地辦一下子,看他還敢硬討麼!」那管家有氣沒氣慢慢地答應著,卻背臉兒冷笑。雯青看著,不得下臺,就勸侖樵道:「侖樵兄,你別生氣!論理這人情實可惡
+,誰沒個手松手緊?欠幾個錢打甚麼緊,又不賴他,便這般放肆!都照這麼著,我們京官沒得日子過了,該應重辦!不過兄弟想現在侖兄新得意,為這一點小事,辦一個小人
+,人家議論不犯著。」一面就對那管家道:「你出去說,叫他不許吵,莊大人為他放肆,非但不給錢,還要送坊重辦哩!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,欠的賬,叫他到我那裏去
+取,我暫時替莊大人墊付些就得了。」那管家諾諾退下。侖樵道:「雯兄,真大氣量!依著兄弟,總要好好兒給他一個下馬威,有錢也不給他。既然雯兄代弟墊了,改日就奉
+還便了。」雯青道:「笑話了,這也值得說還不還。」說著,飯也吃完,那米店裏人也走了。雯青作別回家,一宿無話。
+
+  次日早上起來,家人送上京報,卻載著「翰林院侍講莊佑培遞封奏一件」,雯青也
+沒很留心。又隔一日,見報上有一道長上諭,卻是有人奏參浙、閩總督和貴州巡撫的劣跡,還帶著合肥李公,旨意很為嚴切,交兩江總督查辦。下面便是接著召見軍機莊佑培
+。雯青方悟到這參案就是侖樵干的,怪不得前日見他寫個好象折子一樣的,當下丟下報紙,就出門去了。這日會見的人,東也說侖樵,西也說侖樵,議論紛紛,轟動了滿京城
+。順便到玨齋那裏,玨齋告訴他侖樵上那折子之後,立刻召見,上頭問了兩個鐘頭的話纔下來,著實獎勵了幾句哩!雯青道:「侖樵的運氣快來了。」這句話,原是雯青說著
+玩的,誰知侖樵自那日上折,得了個採,自然愈加高興。橫豎沒事,今日參督撫,明日參藩臬,這回劾六部,那回劾九卿,筆下又來得,說的話鋒利無比,動人聽聞。樞廷裏
+有敬王和高揚藻、龔平暗中提倡,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,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,不
+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。滿朝人人側目,個個驚心,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。就是他不在那裏,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語,好象他有耳報神似的。侖樵卻也真厲害,常常有人
+家房闈秘事,曲室密談,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圇圇地全探出來,于是愈加神鬼一樣地怕他。說也奇怪,人家愈怕,侖樵卻愈得意,米也不愁沒了,錢也不愁少了,車馬衣服也華
+麗了,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,正是堂上一呼,堂下百諾﹔氣焰熏天,公卿倒屣﹔門前車馬,早晚填塞。雯青有時去拜訪,十回倒有九回道乏,真是今昔不同了。還有莊壽香、
+黃叔蘭、祝寶廷、何玨齋、陳森葆一班人跟著起哄,京裏叫做「清流黨」的「六君子」,朝一個封奏,晚一個密折,鬧得雞犬不寧,煙雲繚繞,總算得言路大開,直臣遍地,
+好一派聖明景象。話且不表。
+
+  卻說有一日黃叔蘭丁了內艱,設幕開吊。叔蘭也是清流黨人,京官自大學士起,哪
+一個敢不來吊奠。衣冠車馬,熱鬧非常。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,同著唐卿、菶如、公坊幾個熟人,聚在一處談天。一時間,壽香、寶廷陸續都來了,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聯挽
+詩,評論優劣。壽香忽然喊道:「你們來看侖樵這一付,口氣好闊大呀!」唐卿手裏拿著個白玉煙壺,一頭聞著煙,走過去抬頭一望,掛在正中屏門上一付八尺來長白綾長聯
+,唐卿就一字一句地讀出來道:
+
+    看范孟博立朝有聲,爾母曰教子若斯,我暝目矣!
+
+    郊張江陵奪情夫忍,天下惜伊人不出,如蒼生何?唐卿看完,搖著頭說:「上
+聯還好,下聯太誇大了,不妥,很不妥!」寶廷也跟在唐卿背後看著,忽然嘆口氣道:「侖樵本來鬧得太不像了,這種口角都是惹人側目的。清流之禍,我看不遠了!」正說
+著,忽有許多人招呼叫別聲張。一會兒,果然滿堂肅靜無嘩,人叢中走出四個穿吉服的知賓,恭恭敬敬立在廳檐下候著。雯青等看這個光景,知道不知是那個中堂來了。原來
+京裏喪事知賓的規矩有一定的:王爺中堂來吊,用四人接待﹔尚書侍郎﹔用二人﹔其餘都是一人。現在見四人走出,所以猜是中堂。誰知遠遠一望,卻見個明藍頂兒,胖白臉
+兒,沒鬍子的赫赫有名的莊大人,一溜風走了進來。四個知賓戰兢兢地接待了迭。莊大人略點點頭兒,只聽雲板三聲,一直到靈前行禮去了。禮畢出堂,換了吉服,四面望了
+望,看見雯青諸人都在一堆裏,便走過來,作了一個總揖道:「諸位恭喜,兄弟剛在裏
+頭出來,已得了各位的喜信了。」大家倒愣著不知所謂。侖樵就靴統裏抽出一個小小護書,護書裏拔出一張半片的白折子,遞給雯青手裏。雯青與諸人同看。
+
+  原來那折上寫著:
+
+  某日奉上諭,江西學政著金汮去﹔陝甘學政著錢端敏去﹔浙江學政著祝溥去。
+
+  其餘尚有多人,卻不相干,大家也不看了。侖樵又向壽香道:「你是另有一道旨意
+,補授了山西巡撫了。」壽香愕然道:「你別胡說,沒有的事。」侖樵正色道:「這是聖上特達之知,千秋一遇,壽香兄可以大抒偉抱,仰答國恩。兄弟倒不但為吾兄一人私
+喜,正是天下蒼生的幸福哩!」壽香謙遜了一回。侖樵道:「今日在裏頭還得一個消息,越南被法蘭西侵佔得厲害,越南王求救于我朝,朝旨想發兵往救呢!」唐卿道:「法
+蘭西新受了普魯士戰禍,國力還未復元,怎麼倒是他首先發難,想我們的屬地了?情實可惡!若不借此稍示國威,以後如何駕馭群夷呢!」雯青道:「不然,法國國土,大似
+英吉利,百姓也非常猛鷙。數十年前有個國王叫拿破侖,各國都怕他,著實厲害。近來雖為德國所敗,我們與他開舋,到底要慎重些,不要又像從前吃虧。」壽香道:「從前
+吃虧,都見自己不好,引虎入門,不必提了。至于庚申之變,事起侖卒,又值內亂,我們不能兩顧,倒被他們得了手,因此愈加自大起來。現在事事想來要挾,我們正好趁著
+他們自驕自滿之時給他一個下馬威,顯顯天朝的真威力,看他們以後者敢做夜郎嗎!」侖樵拍著手道:「著啊,啊!目下我們兵力雖不充,還有幾個中興老將,如馮子材、蘇
+元春都是百戰過來的。我想法國地方,不過比中國二三省,力量到底有限,用幾個能征慣戰之人,死殺一場,必能大振國威,保全藩屬,也叫別國不敢正視。諸位道是嗎?」
+大家自然附和了兩句。侖樵說罷,道有事就先去了。雯青、壽香回頭過來,卻不見了菶如、公坊。公坊本不喜熱鬧,菶如因放差沒有他,沒意思,先走了,也就各自散回。雯
+青回到家來,那報喜的早擠滿一門房,「大人升官」、「大人高發」的亂喊。雯青自與夫人商量,一一從重發付。接著謝恩請訓,一切照例的公事,還有餞行辭行的應酬,忙
+的可想而知。
+
+  這日離出京的日子近了,清早就出門,先到龔、潘兩尚書處辭了行。從潘府出來,
+順路去訪曹公坊,見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裏收拾歸裝。原來公坊那年自以為臭不可當的文章,竟被霞郎估著,居然掇了巍科。但屢踏槐黃,時嗟落葉,知道自己不是金馬玉堂
+中人物,還是跌宕文史,嘯傲煙霞,還我本來面目的好,就浩然有南行之志。這幾天見幾個熟人都外放了,遂決定長行,不再留戀軟紅了。當下見了雯青,就把這意思說明。
+雯青說:「我們同去同來,倒也有始有終。只是丟了霞郎,如何是好?」公坊道:「筵席無不散,風情留有余。果使??守百年,到了白頭相對,有何意味呢?」就拿出個手卷
+,上題「朱霞天半圖」,請雯青留題道:「叫他在龍漢劫中留一點殘灰吧!」雯青便寫了一首絕句,彼此說明,互不相送,就珍重而別。雯青又到菶如、肇廷、玨齋幾個好友
+處話別,順路走過莊壽香門口,叫管家投個帖子,一來告辭,二來道賀。帖子進去,卻見一個管家走來車旁,請個安道:「這會兒主人在上房吃飯哩!早上卻吩咐過,金大人
+來,請內書房寬坐,主人有話,要同大人說呢。」雯青聽著,就下了車。這家人揚著帖子,彎彎曲曲,領雯青走到一個三開間兩明一暗的書室。那書室卻是外面兩間很寬敞,
+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,沿窗橫放一只香楠馬鞍式書桌,一把花梨加官椅,北面六扇紗窗,朝南一張紫檀炕床,下面對放著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,東壁列著四座書架,緊
+靠書架放著一張紫榆雕刻楊妃醉酒榻,西壁有兩架文杏十景櫥,櫥中列著許多古玩。櫥那邊卻是一扇角門虛掩著,相通內室的。地下鋪著五彩花毯,陳設極其華美。雯青到此
+就站住了。那家人道:「請大人裏間坐。」說著,打起裏間簾子,雯青不免走了進來,看著位置,比得外間更為精致。雯青就在窗前一張小小紅木書桌旁邊坐下,那家人就走
+了。雯青把自己跟人打發到外邊去歇歇。等了一回,不見壽香出來,一人不免焦悶起來,隨手翻著桌上書籍,見一本書目,知道還是壽香從前做學臺時候的大著作。正想拿來
+看著消悶,忽然墜下一張白紙,上頭有條標頭,寫著「袁尚秋討錢冷西檄文」,看著詫異。只見上頭寫的道:
+
+  錢狗來,告爾狗!爾狗其敬聽!我將剸狗腹,刳狗腸,殺狗于狗國之衢,爾狗其慎
+旃!
+
+  雯青看了,幾乎要笑出來,曉得這事也是壽香做學臺時候,幕中有個名士叫袁旭,
+與龔和甫的妹夫錢冷西,在壽香那裏爭恩奪寵鬧的笑話,也就丟在一邊。正等得不耐煩,要想走出去,忽聽角門呀的一聲開了,一陣笑話聲裏,就有一男一女,帖帖達達走出
+南窗楠木書桌邊。忽又一陣腳聲,一個人走回去了﹔一人坐在加官椅上,低低道:「你別走呀,快來呢!」一人站在角門口跺腳道:「死了,有人哩!」一人忽高聲道:「沒
+眼珠的王八,誰叫你來?還不滾出去!」雯青一聽那口音,心裏倒嚇一跳,貼著簾縫一張,見院子裏那個接帖的家人,手裏還拿著帖子,踉踉蹌蹌往外跑﹔角門邊卻走出個三
+十來歲、塗脂抹粉大腳的妖嬈姐兒。那人涎著臉望那姐兒笑,又順手擁著姐兒,三腳兩步推倒在書架下的醉楊妃榻上。雯青被書架遮著,看不清楚,心裏又好氣又好笑。逼得
+餓不可當,幾番想闖出來,到底不好意思,彷彿自己做了歹事一般,心畢卜畢卜地跳,氣花也不敢往外出。忽聽一陣吃吃的笑,也不辨哪個。又一會兒,那姐兒出聲道:「我
+的爺,你書,招呼著,要倒!」語還未了,硼的一聲,架上一大堆書都望著榻上倒下來。正是:
+
+  風憲何妨充債帥,書城從古接陽臺。
+
+  到底倒下來的書壓著何人?欲明這個啞謎,待我喘過氣來,再和諸位講。
+
+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
+
+  話說雯青在壽香書室的裏間,聽見那姐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話,砰的一聲,架上一
+大堆書望榻上倒下來。在這當兒,那姐兒趁勢就立起來,嗤的一笑,撲翻身飛也似地跑進角門去了。那人一頭理著書,哈哈作笑,也跟著走了。頓時室中寂靜。雯青得了這個
+當兒,恐那人又出來,倒不好開交,連忙躡手躡腳地溜出房屋,卻碰著那家人。那家人滿心不安,倒紅著臉替主人道歉,說主人睡中覺還沒醒哩,明兒個自己過來給大人請安
+吧。雯青一笑,點頭上車。豪奴俊仆,大馬高車,一陣風地回家去了。到了家,不免將剛纔聽見告訴夫人,大家笑不可仰。雯青想幾時見了壽香,好好地問他一問哩。想雖如
+此,究竟料理出京事忙,無暇及此。
+
+  過了幾日,放差的人紛紛出京:唐卿往陝甘去了﹔寶廷忙往浙江去了﹔公坊也回常
+州本籍,過他的隱居生活去了﹔雯青也帶了家眷,擇吉長行,到了天津。那時旗昌洋行輪船,我中國已把三百萬銀子去買了回來,改名招商輪船局。辦理這事的,就是菶如在
+梁聘珠家吃酒遇見的成木生。這件事,總算我們中國在商界上第一件大紀念。這成木生現在正做津海關道,與雯青素有交情,曉得雯青出京,就替他留了一間大餐間。雯青在
+船上有總辦的招呼,自然格外舒服。不日就到了上海,關防在身,不敢多留,換坐江輪,到九江起岸,直抵南昌省城,接篆進署,安排妥當,自然照常地按棚開考。雯青初次
+衝交,又兼江西是時文出產之鄉,章、羅、陳、艾遺風未沫,雯青格外細心搜訪,不敢造次。
+
+  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不覺春來秋往,忽忽過了兩年。那時正鬧著法、越的戰事,
+在先秉國鈞的原是敬親王,輔佐著的便是大學士包鈞、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高揚藻、工部尚書龔平,都是一時人望的名臣。只為廣西巡撫徐延旭、雲南巡撫唐炯,誤信了黃桂
+蘭、趙沃,以致山西、北寧連次失守,大損國威。太后震怒,徐、唐固然革職拿問,連敬王和包、高、龔等全班軍機也因此都撤退了。軍機處換了義親王做領袖,加上大學士
+格拉和博、戶部尚書羅文名、刑部尚書莊慶藩、工部侍郎祖鐘武一班人了。邊疆上主持軍務的也派定了彭玉麟督辦粵軍、潘鼎新督辦桂軍、岑毓英督辦滇軍,三省合攻,希圖
+規復,總算大加振作了。然自北寧失敗以後,法人得步進步,海疆處處戒嚴。又把莊佑培放了會辦福建海疆事宜,何太真放了會辦北洋事宜,陳琛放了會辦南洋事宜。這一批
+的特簡,差不多完全是清流黨的人物。以文學侍從之臣,得此不次之擢,大家都很驚異
+。在雯青卻一面慶幸著同學少年,各膺重寄,正盼他們互建奇勛,為書生吐氣﹔一面又免不了杞人懮天,代為著急,只伯他們紙上談兵,終無實際,使國家吃虧。誰知別人倒
+還罷了,只有上年七月,得了馬尾海軍大敗的消息,眾口同聲,有說莊侖樵降了,有說莊侖樵死了,卻都不確。原來侖樵自到福建以後,還是眼睛插在額角上,擺著紅京官、
+大名士的雙料架子,把督撫不放在眼裏。閩督吳景、閩撫張昭同,本是乖巧不過的人,落得把千斤重擔卸在他身上。船廠大臣又給他面和心不和,將領既不熟悉,兵士又沒感
+情,他卻忘其所以,大權獨攬,只弄些小聰明,鬧些空意氣。那曉得法將孤拔倒老實不客氣地乘他不備,在大風雨裏架著大炮打來。侖樵左思右想,筆管兒雖尖,終抵不過槍
+杆兒的凶﹔崇論宏議雖多,總擋不住堅船大炮的猛,只得冒了雨,赤了腳,也顧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,兵士死了多少人,暫時退了二十里,在廠後一個禪寺裏躲避一下。等到
+四五日後調查清楚了,纔把實情奏報朝廷。朝廷大怒,不久就把他革職充發了。雯青知道這事,不免生了許多感慨。在侖樵本身想,前幾年何等風光,如今何等頹喪,安安穩
+穩的翰林不要當,偏要建什麼業,立什麼功,落得一場話柄!在國家方面想,人才該留心培養,不可任意摧殘,明明白白是個拾遺補闕的直臣,故意舍其所長,用其所短,弄
+得兩敗俱傷。況且這一敗之後,大局愈加嚴重,海上失了基隆,陸地陷了諒山。若不是後來莊芝棟保了馮子材出來,居然鎮南關大破法軍,殺了他數萬人,八日中克復了五六
+個名城,算把法國的氣焰壓了下去,中國的大局正不堪設想哩!只可惜威毅伯只知講和,不會利用得勝的機會,把打敗仗時候原定喪失權利的和約,馬馬虎虎逼逼著朝廷簽定
+,人不知鬼不覺依然把越南暗送。總算沒有另外賠款割地,已經是他折衝樽俎的大功,國人應該紀念不忘的了!如今閑話少說。
+
+  且說那年法、越和約簽定以後,國人中有些明白國勢的,自然要咨嗟太息,憤恨外
+交的受愚。但一班醉生夢死的達官貴人,卻又個個興高採烈,歌舞升平起來。那時的江西巡撫這興,便是其中的一個。達興本是個紈褲官僚,全靠著祖功宗德,唾手得了這尊
+榮的地位,除了上諂下驕之外,只曉得提倡聲技。他衙門裏只要不是國忌,沒一天不是鑼鼓喧天,笙歌徹夜。他的小姐,姿色第一,風流第一,戲迷也是第一。當時有一個知
+縣,姓江,名以誠,伺候得這位撫臺小姐最好,不惜重資,走遍天下,搜訪名伶如四九旦、雙麟、雙鳳等,聘到省城。他在衙門裏專門做撫臺的戲提調,不管公事。省城中曾
+有嘲笑他的一副對聯道:
+
+  以酒為緣,以色為緣,十二時買笑追歡,永朝永夕酣大夢﹔
+
+  誠心看戲,誠意聽戲,四九旦登場奪錦,雙麟雙鳳共消魂!
+
+  也可想見一時的盛況了。
+
+  話說雯青一出江西,看著這位撫院的行動,就有些看不上眼。達撫臺見雯青是個文
+章班首,翰苑名流,倒著實拉攏。雯青顧全同僚的面子,也只好禮尚往來,勉強敷衍。有一天,雯青剛從外府回到省城,江以誠忽來稟見。雯青知道他是撫臺那裏的紅人,就
+請了進來。一見面,呈上一副紅柬,說是達撫臺專誠打發他送來的。雯青打開看時,卻是明午撫院請他吃飯的一個請帖。雯青疑心撫院有什麼喜慶事,就問道:「中丞那裏明
+天有什麼事?」江知縣道:「並沒甚事,不過是個玩意兒。」雯青道:「什麼玩意呢?」江知縣道:「是一班粵西來的跑馬賣解的,裏頭有兩個雲南的苗女,走繩的技術非常
+高妙,能在繩上騰踏縱跳,演出各種把戲。最奇怪的,能在繩上連舞帶歌,唱一支最長的歌,名叫《花哥曲》。是一個有名人替劉永福的姨太太做的。『花歌』,就是那姨太
+太的小名。曲裏面還包含著許多法、越戰爭時候的秘史呢,大人倒不可不去賞鑒賞鑒!」雯青聽見是歌唱著劉永福的事,倒也動了好奇之心,當時就答應了准到。一到明天,
+老早的就上撫院那裏來了。達撫臺開了中門,很殷勤地迎接進來,先在花廳坐地。達撫臺不免慰問了一番出棚巡行的辛苦,又講了些京朝的時事,漸漸講到本題上來了。雯青
+先開口道:「昨天江令轉達中丞盛意,邀弟同觀繩戲,聽說那班子非常的好,不曉得從哪裏來的?」達撫臺笑道:「無非小女孩氣,央著江令到福建去聘來。那班主兒,實在
+是廣西人,還帶著兩個雲南的裸姑,說是黑旗軍裏散下來的余部,所以能唱《花哥曲》。『花哥』,就是他們的師父。」雯青道:「想不到劉永福這老武夫,倒有這些風流故
+事!」這撫臺道:「這支曲子,大概是劉永福或馮子材幕中人做的,只為看那曲子內容,不但是敘述艷跡,一大半是敷張戰功。據兄弟看來,只怕做曲子的另有用意吧!好在
+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邊場上,此時正在開演,請雯兄過去,經法眼一看,便明白了。」
+說著,就引著雯青迤邐到衙東花園裏一座很高大的四面廳上來。雯青到那廳上,只見中間擺上好幾排椅位,兩司、道、府及本地的巨紳已經到了不少,看見雯青進來,都起來
+招呼。江知縣更滿面笑容,手忙腳亂地趨奉,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間,達撫臺在旁陪著。雯青瞥眼見廳的下首裏,掛著一桁珠簾,隱隱約約都是珠圍翠繞的女眷。大約著名的
+達小姐也在裏面。繩戲場設在大廳的軒廊外,用一條很粗的繩緊緊繃著,兩端拴在三叉木架上。那時早已開演。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,面色還生得白淨,眉眼也還清秀,
+穿著一件湖綠色密紐的小襖,扎腿小腳管的粉紅褲,一對小小的金蓮,頭上包著一塊白綢角形的頭兜,手裏拿著一根白線繞絞五尺來長的杆子,兩頭繫著兩個有黑穗子的小球
+,正在繩上忽低忽昂地走來走去,大有矯若游龍、翩若驚鴻之勢。堂下胡琴聲咿咿啞啞的一響,那女子一壁婀娜地走著,一壁囀著嬌喉,靡曼地唱起來。那時江知縣就走到雯
+青面前,獻上一本青布面的小手折,面上粘著一條紅色簽紙,寫著「花哥曲」三字。雯青一面看,一面聽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:
+
+  我是個飛行絕跡的小倗狠,我是黑旗隊裏一個女領軍﹔我在血花肉陣裏過了好多歲
+,我是劉將軍舊情人。(一解)
+
+  劉將軍,劉將軍,是上思州裏的出奇人!太平軍不做做強盜,出了鎮南走越南。(
+二解)
+
+  保勝有個何大王,殺人如草亂邊疆﹔將軍出馬把他斬,得了他人馬,霸佔了他地方
+。(三解)
+
+  將軍如虎,兒郎如兔,來去如風雨,黑旗到處人人怕。(四解)
+
+  法國通商逼阮哥,得了西貢,又要過紅河﹔法將安鄴神通大,勾結了黃崇英反了窩
+,在河內立起黃旗隊,嘯聚強徒數萬多!(五解)
+
+  慌了越王阮家福,差人招降劉永福,要把黑旗掃黃旗,拜了他三宣大都督。(六解
+)
+
+  精的槍,快的炮,黃旗軍裏夾洋操,刀槍劍戟如何當得了!如何當得了!(七解)
+
+  幸有將軍先預備,軍中練了飛雲隊,空中來去若飛仙,百丈紅繩走倗妹。(八解)
+
+  我是飛雲隊裏的女隊長,名叫做花哥身手強,銜枚夜走三百里,跟了將軍到宣光。
+敵營扎在大嶺的危崖上,沉沉萬帳月無光。(九解)
+
+  將軍忽然叫我去,微笑把我肩頭撫,你若能今夜立奮功,我便和你做夫婦。(十解
+)
+
+  我得了這個稀奇令,英雄應得去拼性命,刀光照見羞顏紅,歡歡喜喜來承認。(十
+一解)
+
+  大軍山前四處伏,我領全隊向後崖撲,三百個蠻腰六百條臂,蜿蜒銀蛇雲際沒。(
+十二解)
+
+  一聲吶喊火連天,山營忽現了紅妝妍,鸞刀落處人頭舞,槍不及肩來炮不及燃。(
+十三解)
+
+  將軍一騎從天下,四下裏雄兵圍得不留罅﹔安鄴喪命崇英逃,一戰威揚初下馬。(
+十四解)
+
+  我便做了他第二房妻,在戰場上雙宿又雙飛,天天想去打法蘭西,偏偏我的命運低
+,半路裏犯了駙馬爺黃佐炎的忌,他私通外國把趙王欺!暗暗把將軍排擠,不許去殺敵搴旗!(十五解)
+
+  鎮守了保勝、山西好幾年,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國的邊!惹得法人真討厭,因此上又
+開了這回的大戰!(十六解)
+
+  戰!戰!戰!越南大亂搖動了桂、粵、滇。可惡的黃佐炎,一面請天兵,一面又受
+法蘭西的錢,六調將軍,將軍不受騙。(十七解)
+
+  三省督辦李少荃,廣東總督曾國荃。李少荃要講和,曾國荃只主戰,派了唐景菘,
+千里迢迢來把將軍見。(十八解)
+
+  面獻三策:上策取南交,自立為王,向中朝請封號。否則提兵打法人,做個立功異
+域的漢班超,總勝卻死守保勝敗了沒收梢。(十九解)
+
+  將軍一聽大歡喜,情願投誠向清帝,紙橋一戰敵膽落,手斬了法國大將李威利。(
+二十解)
+
+  越王忽死太妃垂了簾,阮說輔政串通了黃佐炎,偷降法國把條約簽,暗害將軍設計
+險!(二十一解)
+
+  我有個倗狠洞裏的舊夫郎,刁似狐狸狠似狼,他暗中應了黃佐炎的懸賞,扮做投效
+人,來進營房。(二十二解)
+
+  雖則是好多年的分離,乍見了不免驚奇!背著人時刻把舊情提,求我在將軍處,格
+外提攜!(二十三解)
+
+  將軍信我,升了他營長,誰知道暗地裏引進了他的羽黨!有一天把我騙進了棚帳,
+醉得我和死人一樣。(二十四解)
+
+  約了法軍來暗襲山西,裏應外合的四面火起,直殺得黑旗兵轍亂旗靡,只將軍獨自
+個走脫了單騎。(二十五解)
+
+  等我醒來只見戰火紅,為了私情受了蒙,惡漢逼得我要逃也沒地縫,捆上馬背便走
+匆匆。(二十六解)
+
+  走到半路來了一支兵,是馮督辦的部將叫潘瀛,一陣亂殺把叛徒來殺盡,倒救了我
+一條性命。(二十七解)
+
+  問我來歷我便老實說,他要通信黑旗請派人來接,我自家犯罪自家知,不願再做英
+雄妾。(二十八解)
+
+  我害他喪失了幾年來練好的精銳,我害他把一世英名墜!我害了山西、北寧連連的
+潰,我害了唐炯、徐延旭革職又問罪!(二十九解)
+
+  我害他受了威毅伯的奏參,若不是岑毓英、若不是彭雪琴權力的庇蔭,軍餉的擔任
+,如何會再聽宣光、臨洮兩次的捷音!(三十解)
+
+  我無顏再踏黑旗下的營門,我願在馮軍裏去衝頭陣!我願把彈雨硝煙的熱血,來洗
+一洗我自糟蹋的瘢痕!(三十一解)
+
+  七十歲的老將馮子材,領了萬眾鎮守鎮南來,那時候馬江船毀諒山失,水陸官兵處
+處敗。(三十二解)
+
+  將軍誓眾筑長牆,後有王孝祺,前有王德榜,專候敵軍來犯帳。(三十三解)
+
+  果然敵人全力來進攻,炮聲隆隆彈滿空﹔將軍屹立不許動,退者手刃不旋踵。(三
+十四解)
+
+  忽然旗門兩扇開,掀起長鬚大叫隨我來!兩子隨後腳無鞋。(三十五解)
+
+  我那時走若飛猱輕過了燕,一瞥眼兒抄過陣雲前。我見炮火漫天好比繁星現,我連
+斬炮手斷了彈火的線。(三十六解)
+
+  潘瀛赤膊大辮蟠了頸,振臂一呼,十萬貔貅排山地進!孝祺率眾同拼命,跳的跳來
+滾的滾。德榜旁山神勇奮,突攻衝斷了中軍陣,把數萬敵人殺得舉手脫帽白旗耀似銀,還只顧連放排槍不收刃。(三十七解)
+
+  八日夜追奔二百里,克復了文淵、諒山一年來所失的地,乘勝長驅真快意,何難一
+戰收交趾!(三十八解)
+
+  威毅伯得了這個消息,不管三七二十一,草草便把和議結。(三十九解)
+
+  戰罷虧了馮將軍,戰功敘到我女倗狠。我罪雖大,將功贖罪或許我折准,且借饒歌
+唱出回心院,要向夫君乞舊恩!(四十解)
+
+  這一套《花哥曲》唱完,滿廳上發出如雷價的齊聲喝採,震動了空氣。雪白的賞銀
+,雨點般撒在紅氍毹上,越顯出紅白分明。雯青等大家撒完後,也拋了二十個銀餅。頓時,那苗女跳下繩來,裊裊婷婷,走到撫臺和雯青面前,道了一聲謝。雯青問她道:「
+你這曲子真唱得好,誰教你的?」苗女道:「這是一支在我們那邊最通行的新曲,差不多人人會唱,況且曲裏唱的就是我們做的事,那更容易會了。」達撫臺道:「你們真在
+黑旗兵裏當過女兵嗎?」苗女點了點頭。雯青道:「那麼你們在花哥手下了,你們幾時散出來的呢?」苗女道:「就在山西打了敗仗後,飛雲隊就潰散了。」達撫臺道:「現
+在花哥在哪裏呢?」苗女道:「聽說劉將軍把她接回家去了。」雯青道:「花哥的本事,比你強嗎?」苗女笑道:「大人們說笑話了!我們都是她練出來的,如何能比?黑旗
+兵的厲害,全靠盾牌隊﹔盾牌隊的精華,又全在飛雲隊。花哥又是飛雲隊的頭腦,不但我們比不上,只怕是世上無雙,所以劉將軍離不了她了。」正回答間,廳上筵席恰已擺
+好:中間一席,上首兩席,下首是女眷們,也是兩席。撫臺就請雯青坐了中間一席的首坐,藩、臬、道、府作陪。上首兩席的首位,卻是本地的巨紳。一時觥籌交錯,諧笑自
+如,請君且食蛤蜊,今夕只談風月。迨至酒半,繩戲又開,這回卻與上次不同,又換了
+一個苗女上場,扎扮得全身似紅孩兒一般。在兩條繩上,串出種種把戲,有時疾走,有時緩行,有時似穿花蝴蝶,有時似倒掛鸚哥﹔一會豎蜻蜓,一會翻筋斗,雖然神出鬼沒
+的搬演,把個達小姐看得忍俊不禁,竟濃裝艷服地現了莊嚴寶相。在雯青看來,覺得沒甚意味,倒把繩上的眼,不自覺地移到簾上去了。須臾席散,賓主盡歡。雯青告辭回衙
+,已在黃昏時候。
+
+  歇了幾日,雯青便又出棚,去辦九江府屬的考事,幾乎鬧了一個多月。等到考事完
+竣,恰到了新秋天氣,忽然想著楓葉荻花、潯江秋色,不可不去游玩一番,就約著幾個幕友,買舟江上,去訪白太傅琵琶亭故址。明月初上,叩舷中流,雯青正與幾個幕友飛
+觥把盞,論古談今,甚是高興。忽聽一陣悠悠揚揚的笛聲,從風中吹過來。雯青道:「奇了,深夜空江,何人有此雅興?」就立起身,把船窗推開,只見白茫茫一片水光,蕩
+著香爐峰影,好象要破碎的一般。幕友們道:「怎地沒風有浪?」雯青道:「水深浪大,這是自然之理。」停一回,雯青忽指著江面道:「哪,哪,哪,那裏不是一只小船,
+咿咿啞啞地搖過來嗎?笛聲就在這船上哩!」又側著耳聽了一回道:「還唱哩!」說著話,那船愈靠近來,就離這船不過一箭路了,卻聽一人唱道:
+
+  莽乾坤,風雲路遙﹔好江山,月明誰照?天涯攜著個玉人嬌小,暢好是鏡波平,玉
+繩紙,金風細,扁舟何處了?雯青道:「好曲兒,是新譜的。你們再聽!」那人又唱道:
+
+  痴頑自憐,無分著宮袍﹔瓊樓玉宇,一半雨瀟瀟!落拓江湖,著個青衫小!燈殘酒
+醒,只有儂相靠,博得個白髮紅顏,一曲琵琶淚萬條!
+
+  雯青道:「聽這曲兒,倒是個憤世懮時的謫室。是誰呢?」說著,那船卻慢慢地並
+上來。雯青看那船上黑洞洞沒有點燈,月光裏看去,彷彿是兩個人,一男一女。雯青想聽他們再唱什麼,忽聽那個男的道:「別唱了,怪膩煩的,你給我斟上酒吧!」雯青聽
+這說話的是北京人,心裏大疑,正委決不下,那人高吟道:
+
+    宗室八旗名士草,江山九姓美人麻。
+
+  只聽那女的道:「什麼麻不麻?你要作死哩!」那人哈哈笑道:「不借重尊容,哪
+得這付絕對呢?」雯青聽到這裏,就探頭出去細望。那人也推窗出來,不覺正碰個著,就高聲喊道:「那邊船上是雯青兄嗎?」雯青道:「咦,奇遇!奇遇!你怎麼會跑到這
+裏來呢?」那人道:「一言難盡,我們過船細談。」說罷,雯青就教停船,那人一腳就跳了過來。這一來,有分教:
+
+    一朝解綬,心迷南國之花﹔
+    千里歸裝,淚灑北堂之草。
+
+  不知來者果系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七回 寶玉明珠彈章成艷史 紅牙檀板畫舫識花魁
+
+  卻說雯青正在潯陽江上,訪白傅琵琶亭故址,雖然遇著一人,跳過船來,這人是誰
+呢?仔細一認,卻的真是現任浙江學臺宗室祝寶廷。寶廷好端端地做他浙江學臺,為何無緣無故,跑到江西九江來?不是說夢話麼!列位且休性急,聽我慢慢說與你們聽。原
+來寶廷的為人,是八面玲瓏,卻十分落拓,讀了幾句線裝書,自道滿洲名士,不肯人雲亦雲,在京裏跟著莊侖樵一班人高談氣節,煞有鋒芒。終究旗人本性是乖巧不過,他一
+眼看破莊侖樵風頭不妙,冰山將傾,就怕自己葬在裏頭。不想那日忽得浙江學政之命,喜出望外,一來脫了清流黨的羈絆﹔二來南國風光,西湖山水,是素來羨慕的,忙著出
+京。一到南邊,果然山明川麗,如登福地洞天。你想他本是酪漿氈帳的遺傳,怎禁得??肥鱸香的供養!早則是眼也花了,心也迷了。可惜手持玉尺,身受文衡,不能尋蘇小之
+香痕,踏青娘之艷跡罷了。
+
+ 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城,有個錢塘門,門外有個江,就叫做錢塘江。江裏有一種船,
+叫做江山船,只在江內來往,從不到別處。如要渡江往江西,或到浙江一路,總要坐這種船。這船上都有船娘,都是十七八歲的妖嬈女子,名為船戶的眷屬,實是客商的鉤餌
+。老走道兒知道規矩的,高興起來,也同蘇州、無錫的花船一樣,擺酒叫局,消遣客途寂寞,花下些纏頭錢就完了。若碰著公子哥兒蒙懂貨,那就整千整百的敲竹杠了。做這
+項生意的,都是江邊人,只有九個姓,他姓不能去搶的,所以又叫「江山九姓船」。閑話休提。
+
+  話說寶廷這日正要到嚴州一路去開考,就叫了幾只江山船,自己坐了一只最體面的
+頭號大船。寶廷也不曉得這船上的故事,坐船的規例,糊糊塗塗上了船。看著那船很寬敞,一個中艙,方方一丈來大,兩面短欄,一排六扇玻璃蕉葉窗,炕床桌椅,鋪設得很
+為整齊潔淨,裏面三個房艙。寶廷的臥房,卻做在中間一個艙,外面一個艙空著,裏面一個艙,是船戶的家眷住的。房艙兩面都有小門,門外是兩條廊,通著後艄。上首門都
+關著,只剩下首出入。寶廷周圍看了一遍,心中很為適意,暗忖:「怪道人說『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』﹔一只船也與北邊不同,所以天隨子肯浮家泛宅。原來怎地快活!」那
+船戶載著個學臺大人,自然格外巴結,一回茶,一回點心,川流不斷。一把一把香噴噴熱毛巾,接著遞來,寶廷已是心滿意足的了。
+
+  開了船,走不上幾十里,寶廷在臥房走出來,在下首圍廊裏,叫管家吊起蕉葉窗,
+端起椅子,靠在短欄上,看江中的野景。正在心曠神怡之際,忽地裏撲的一聲,有一樣東西,端端正正打上臉來,回頭一看,恰正掉下一塊橘子皮在地上。正待發作,忽見那
+艙房門口,坐著個十七八歲很妖嬈的女子,低著頭,在那裏剝橘子吃哩,好像不知道打了人,只顧一塊塊地剝,也不抬頭兒。那時天色已暮,一片落日的光彩,反正照到那女
+子臉上。寶廷遠遠望著,越顯得嬌滴滴,光灩灩,耀花人眼睛。也是五百年風流冤業,把那一臉天加的精致密圈兒遮蓋過了,只是越看越出神,只恨她怎不回過臉兒來。忽然
+心生一計,拾起那塊橘皮,照著她身上打去,正打個著。寶廷想看她怎樣,忽後艄有個老婆子,一迭連聲叫珠兒。那女子答應著,站起身來,拍著身上,臨走卻回過頭來,向
+寶廷嫣然地笑了一笑,飛也似地往後艄去了。寶廷從來眼界窄,沒見過南朝佳麗,怎禁得這般挑逗,早已三魂去了兩魂,只恨那婆子不得人心,劈手奪了他寶貝去,心不死,
+還是呆呆等著。
+
+  那時正是初春時節,容易天黑,不一會,點上燈來,家人來請吃晚膳,方回中艙來
+,胡亂吃了些,就踅到臥房來,偷聽間壁消息,卻黑洞洞沒有火光,也沒些聲兒,倒聽得後艄男女笑語聲,小孩啼哭聲,抹骨牌聲,夾著外面風聲,水聲﹔嘈嘈雜雜,鬧得心
+煩意亂,不知怎樣纔好。在床上反復了一個更次,忽眼前一亮,見一道燈光,從間壁板縫裏直射過來。寶廷心裏一喜,直坐起來,忽聽那婆子低低道:「那邊學臺大人安睡了
+?」那女子答著道:「早睡著哩,你看燈也滅了。」婆子道:「那大人好相貌,粉白臉兒,烏黑鬚兒,聽說他還是當今皇帝的本家,真正的龍種哩。」那女子道:「媽呀,你
+不知那大人的脾氣兒倒好,一點不拿皇帝勢嚇人。」婆子道:「怎麼?你連大人脾氣都知道了!」那女子笑道:「剛纔我剝橘皮,不知怎的,丟在大人臉上。他不動氣,倒笑
+了。」婆子道:「不好哩!大人看上了你了。」那女子不言語了,就聽見兩人屑屑索索,脫衣上床。那女子睡處,正靠著這一邊。寶廷聽得准了,暗忖:「可惜隔層板,不然
+就算同床共枕。」心裏胡思亂想,聽那女子也嘆一口氣,咳一回嗽,直鬧個整夜。好容易巴到天亮,寶廷一人悄地起來,滿船人都睡得寂靜,只有兩個水手,咿啞咿啞的在那
+裏搖櫓。寶廷借著要臉水,手裏拿個臉盆,推門出來,走過那房艙門口,那小門也就輕輕開了,珠兒身穿一件緊身紅棉襖,笑嘻嘻地立在門檻上。寶廷沒防她出來,倒沒了主
+意,待走不走。
+
+  那珠兒笑道:「天好冷呀,大人怎不多睡一會兒?」寶廷笑道:「不知怎地,你們
+船上睡不穩。」說著,就走近女子身邊,在她肩上捏一把道:「穿的好單薄,你怎禁得這般冷!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沒睡。」珠兒臉一紅,推開寶廷的手低聲道:「大人放尊重
+些。」就挪嘴兒望著艙裏道:「別給媽見了。」寶廷道:「你給我打盆臉水來。」珠兒道:「放著多少家人,倒使喚我。」嗤的一笑,搶著臉盆去了。
+
+  寶廷回房,不一會,珠兒捧著盆臉水,冉冉地進房來。寶廷見她進來,趁她一個不
+防,搶上幾步,把小門順手關上。這門一關,那情形可想而知。卻不道正當兩人難解難分之際,忽聽有人喊道:「做得好事!」寶廷回過頭,見那老婆子圓睜著眼,把帳子揭
+起。寶廷吃一嚇,趕著爬起來,卻被婆子兩手按住道:「且慢,看著你豬兒生象,烏鴉出鳳凰,面兒光光嘴兒亮,像個人樣兒,到底是包草兒的野胚,不識羞,倒要爬在上面
+,欺負你老娘的血肉來!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,學臺大人,只問你做官人強奸民女,該當何罪?拼著出乖露丑,捆著你們到官裏去評個理!」寶廷見不是路,只得哀求釋放
+道:「願聽媽媽處罰,只求留個體面。」珠兒也哭著,向他媽千求萬求。那婆子頓了一回道:「我答應了,你爹爹也不饒你們。」珠兒道:「爹睡哩,只求媽遮蓋則個。」婆
+子冷笑道:「好風涼話兒!怎麼容易嗎?」寶廷道:「任憑老媽媽吩咐,要怎麼便怎麼。」那婆子想一想道:「也罷,要我不聲張,除非依我三件事。」寶廷連忙應道:「莫
+說三件,三百件都依。」老婆子道:「第一件,我女兒既被你污了,不管你有太太沒太太,娶我女兒要算正室。」寶廷道:「依得,我的太太剛死了。」婆子又道:「第二件
+,要你拿出四千銀子做遮蓋錢﹔第三件,養我老夫妻一世衣食。三件依了,我放你起來,老頭兒那裏,我去擔當。」寶廷道:「件件都依,你快放手吧!」婆子道:「空口白
+話,你們做官人翻臉不識人,我可不上當。你須寫上憑據來!」寶廷道:「你放我起來纔好寫!」真的那婆子把手一推,寶廷幾乎跌下地來,珠兒趁著空,一溜煙跑回房去了
+。
+
+  寶廷慢慢穿衣起來,被婆子逼著,一件件寫了一張永遠存照的婚據。婆子拿著,揚
+揚得意而去。這事當時雖不十分丟臉,他們在房艙鬧的時候,那些水手家人那個不聽見
+!寶廷雖再三叮嚀,哪裏封得住人家的嘴,早已傳到師爺朋友們耳中。後來考完,回到杭州,寶廷又把珠兒接到衙門裏住了,風聲愈大,誰不曉得這個祝大人討個江山船上人
+做老婆!有些好事的做《竹枝詞》,貼黃鶯語,紛紛不一。寶廷只做沒聽見。珠兒本是風月班頭,吹彈歌唱,色色精工。寶廷著實地享些艷福,倒也樂而忘返了。一日,忽聽
+得莊侖樵兵敗充發的消息,想著自己從前也很得罪人,如今話柄落在人手,人家豈肯放鬆!與其被人出首,見快仇家,何如老老實實,自行檢舉,倒還落個玩世不恭,不失名
+士的體統。打定主意,就把自己狎妓曠職的緣由詳細敘述,參了一本,果然奉旨革職。寶廷倒也落得逍遙自在,等新任一到,帶了珠兒,游了六橋、三竺,逛了雁蕩、天臺,
+再渡錢塘江到南昌,游了滕王閣,正折到九江,想看了匡廬山色,便乘輪到滬,由滬回京。不想這日攜了珠兒,在潯陽江上正「小紅低唱我吹簫」的時候,忽見了雯青也在這
+裏,寶廷喜出望外,即跳了過來。原來寶廷的事,雯青本也知些影響,如今更詳細問他,寶廷從頭至尾述了一遍。雯青聽了,嘆息不置,說道:「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吾輩一生
+,總跳不出情關情海,真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。功名富貴,直芻狗耳!我當為寶翁浮一大白!」寶廷也高興起來,就與幕友輩猜拳行令,直鬧到月落參橫,方始回船傍岸。到
+得岸邊,忽見一家人手持電報一封,連忙走上船來。雯青忙問是哪裏的,家人道:「是南昌打來的。」雯青拆看,見上面寫著:
+
+  九江府轉學憲金大人鑒:奉蘇電,趙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時疾終,速回署料理。
+
+  雯青看完,彷彿打個焦雷,當著眾人,不免就嚎啕大哭起來。寶廷同眾幕友,大家
+勸慰,無非是「為國自重」這些套話。雯青要連夜趕回南昌,大家拗不過,只好依從。寶廷自與雯青作別過船,流連了數日,與珠兒趁輪到滬。在滬上領略些洋場風景,就回
+北京做他的滿洲名士去了。
+
+  話分兩頭。卻說雯青當日趕回南昌,報了丁懮,朝廷自然另行放人接替。雯青把例
+行公事料理清楚,帶了家眷,星夜奔喪。回到了蘇州,開喪出殯,整整鬧了兩個月,盡哀盡禮,自不必說。過了百日,出門謝客,還要存問故舊,拜訪姻徜。富貴還鄉,格外
+要敬恭桑梓,也是雯青一點厚道。只是從那年請假省親以來,已經有十多年不踏故鄉地
+了。山邱依然,老成凋謝,想著從前鄉先輩馮景亭先生見面時,勉勵的幾句好言語,言猶在耳,而墓木已拱。自己雖因此曉得了些世界大勢,交涉情形,卻尚不能發抒所學,
+報稱國家,一慰知己于地下,不覺感喟了一回。自古道:「歡娛嫌夜短,寂寞恨更長。」你想雯青是熱鬧場中混慣的人,頂冠束帶,是他陶情的器具﹔拜謁宴會,是他消閑的
+經論,哪裏耐得這寂寞來!如今守制在家,官場又不便來往,只有個老鄉紳潘勝芝,寓公貝效亭,還有個大善士謝山芝,偶然來伴伴熱鬧,你想他苦不苦呢?正是靜極思動,
+陰盡生陽,就只這一念無聊,勾起了三生宿業,恰正好「素幔張時風絮起,紅絲牽動彩雲飛」。話休煩絮。
+
+  卻說雯青在家,好容易捱過了一年。這日正是清明佳節,日麗風和,姑蘇城外,年
+年例有三節勝會,傾城士女如痴如狂,一條七里山塘,停滿了畫船歌舫,真個靚妝藻野,炫服縟川,好不熱鬧!雯青那日獨自在書房裏,悶悶不樂,卻來了謝山芝。雯青連忙
+接入。正談間,效亭、勝芝陸續都來了。效亭道:「今天閭門外好熱鬧呀,雯青兄怎樣不想去看看,消遣些兒?」雯青道:「從小玩慣了,如今想來也乏味得很。」勝芝道:
+「雯青,你十多年沒有鬧這個玩意兒了,如今莫說別的,就是上下塘的風景,也越發繁華,人也出色,幾家有燈船的,裝飾得格外新奇,烹炮亦好。」山芝不待說完,就接口
+道:「今日兄弟叫了大陳家的船,要想請雯青兄同諸位去熱鬧一天,不知肯賞光嗎?」雯青道:「不過兄弟尚在服中,好象不便。」效亭向山芝作個眼色。山芝道:「我們並
+不叫局,不過借他船坐坐舒服些,用他菜吃吃適口些,逢場作戲,這有何妨!」勝芝、效亭都攛掇著。雯青想是清局,也無礙大禮,就答應了。一同下船,見船上扎著無數五
+色的彩球,夾著各色的鮮花,陸離光怪,紙醉金迷﹔艙裏卻坐著裊裊婷婷花一樣的人兒,抱著琵琶彈哩。效亭走下船來,就哈哈大笑道:「雯兄可給我們拖下水了。」雯青正
+待說話,山芝忙道:「別聽效亭胡說!這是船主人,我們不能香火趕出和尚,不叫別個局,還是清局一樣。」勝芝道:「不叫局也太殺風景。雯青自己不叫,就是完名全節了
+,管甚別人。」雯青難卻眾意,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學,不過為著官體,何苦弄得大家沒趣,也就不言語了。于是大家高興起來,各人都叫了一個局。等局齊,就要開船。那當
+兒裏,忽然又來了一個客,走進艙來,就招呼雯青。雯青一看,卻是認得的,姓匡,號次芳,名朝鳳,是雯青同衙門的後輩,新近告假回籍的,今日也是山芝約來。過時見名
+花滿坐,翠繞珠圍,次芳就向眾人道:「大家都有相好,如何老前輩一人向隅!」大家尚未回言,次芳點點頭道:「喔,我曉得了,老前輩是金殿大魁,必須個蕊官榜首,方
+配得上。待我想一想。」說著,仰仰頭,合合眼,忽怕手道:「有了,有了。」眾人問
+:「是誰?」次芳道:「咦,怎麼這個天造地設、門當戶對的女貌郎才,你們倒想不到?」眾人被他鬧糊塗了,雯青倒也聽得呆了。在坐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藥,
+正要聽他下文,次芳忽望著窗外一手指著道:「哪,哪,那岸上轎子裏,不是坐著個新科花榜狀元大郎橋巷的傅彩雲走過嗎?」雯青不知怎的聽了「狀元」二字,那頭慢慢回
+了過去。誰知這頭不回,萬事全休,一回頭時,卻見那轎子裏坐著個十四五歲的不長不短、不肥不瘦的女郎,面如瓜子,臉若桃花,兩條欲蹙不蹙的蛾眉,一雙似開非開的鳳
+眼,似曾相識,莫道無情,正是說不盡的體態風流,豐姿綽約。雯青一雙眼睛,好像被那頂轎子抓住了,再也拉不回來,心頭不覺小鹿兒撞。說也奇怪,那女郎一見雯青,半
+面著玻璃窗,目不轉睛地盯在雯青身上。直至轎子走遠看不見,方各罷休。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,都暗暗好笑。次芳乘他不防,拍著他肩道:「這本卷子好嗎?」雯青倒
+嚇一跳。山芝道:「遠觀不如近睹。」就拿一張薛濤箋寫起局票來,吩咐船等一等開,立刻去叫彩雲。雯青此時也沒了主意,由他們鬧,一言不發了。等了好一回,次芳就跳
+了出來道:「你們快來看狀元夫人呀!」雯青抬頭一望,只見顫巍巍、裊婷婷的那人兒已經下了轎,兩手扶在一個美麗大姐肩上,慢慢地上船來了。這一來,有分教:
+
+  五洲持節,天家傾繡虎之才﹔
+  八月乘槎,海上照驚鴻之採。
+
+  不知來者是否彩雲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八回 避物議男狀元偷娶女狀元 借誥封小老母權充大老母
+
+  話說彩雲扶著個大姐走上船來,次芳暗叫大家不許開口,看她走到誰邊。彩雲的大
+姐正要問那位叫的,只說得半句,被彩雲啐了一口:「蠢貨!誰要你搜根問底?」說著,就撇了大姐,含笑地捱到雯青身邊一張美人椅上並肩坐下。大家嘩然大笑起來。山芝
+道:「奇了,好像是預先約定似的!」勝芝笑道:「不差,多管是前生的舊約。」次芳就笑著朗吟道:「身無彩鳳雙飛翼,心有靈犀一點通。」雯青本是花月總持、風流教主
+,風言俏語,從不讓人,不道這回見了彩雲,卻心上萬馬千猿,又驚又喜。聽了勝芝說是前生的舊約,這句話更觸著心事,任人嘲笑,只是一句話掙不出。就是彩雲自己,也
+不解何故,踏上船來,不問情由,就一直往雯青身邊。如今被人說破,倒不好意思起來,只顧低頭弄手帕兒。雯青無精打採地搭訕著,向山芝道:「我們好開船了。」山芝就
+吩咐一面開船,一面在中艙擺起酒席來。眾人見中艙忙著調排桌椅,就一擁都到頭艙去了,有爬著欄杆上看往來船只的,有咬著耳朵說私語的。雯青也想立起來走出去,卻被
+彩雲輕輕一拉,一扭身就往房艙裏床沿上坐著。雯青不知不覺,也跟了進去。兩人並坐在床沿上,相偎相倚,好像有無數體己話要說,只是我對著你、你對著我地痴笑。歇了
+半天,雯青就兜頭問一句道:「你知道我是誰麼?」彩雲怔了一怔道:「我很認得你,只是想不起你姓名來。」雯青就細細告訴了她一遍。彩雲想一想,說:「我媽認得金大
+人。」雯青道:「你今年多少年紀了?」彩雲道:「我今年十五歲。」雯青臉上呆了半晌,卻順手拉了彩雲的手,耳鬢廝磨地端相的不了,不知不覺兩股熱淚,從眼眶中直滾
+下來,口裏念道:「當時只道渾閑事,過後思量總可憐。」彩雲看著,暗暗吃驚,止不住就拿著帕子替他拭淚,說道:「你怎的沒來由哭起來。口雖如此說,卻自己也一陣透
+骨心酸,幾乎也哭出來。雯青對著彩雲,只是上下打量,低低念道:「愁到天地翻,相看不相識。」一面道:「彩雲,我心裏只是可憐你,你知道麼?」彩雲摸不著頭腦,卻
+趁勢就靠在雯青身上道:「你只管傷心做什麼?回來等客散了,肯到我那裏去坐坐麼?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呢!」雯青點頭。只聽外面次芳喊道:「請坐吧,講話的日子多著
+哩!」雯青、彩雲只好走出來,見席已擺好,山芝正拿著酒壺斟酒,讓效亭坐首座。效亭不肯,正與勝芝推讓。後來大家公論,效亭是寓公,仍讓他坐了,勝芝坐二座,雯青
+坐三座,次芳挨雯青坐下,山芝坐了主席。大家叫的局,也各歸各座。彩雲自然在雯青背後坐了。
+
+  正是釧動釵飛,花香鳥語,曲翻白紵,酒卷回波,其時船已搖到了白公堤下、真娘
+墓前一帶柳蔭下泊著。一輪胭脂般的落日,已慢慢地沉下虎邱山下去了。船上五彩絹燈一齊點起,照得滿船如不夜城一般。大家搳拳猜謎,正鬧得高興,次芳道:「今日這會
+,專為男女兩狀元作合,我倒想個新鮮酒令,好多吃兩杯喜酒。」大家問是何令?次芳指著彩雲道:「就借著女狀元的芳名,叫做彩雲令。用《還魂記》曲文起句,第二句用
+曲牌名,第三句用《詩經》,依首句押韻。韻不合者罰三杯。佳妙者各賀一杯。再用唐詩一句,有彩雲兩字相連的飛觴,照座順數,到「彩雲」二字各飲一杯,雲字接令。」
+大家聽畢道:「好新鮮雅致的令兒!只是煩難些。」彩雲道:「誰要你們稱名道姓的作弄人。」次芳道:「你別管,酒令如軍令,違者先罰!」彩雲笑了笑,就低頭不語了。
+次芳道:「我先說一個吧!」念道:「
+
+    甚蟾宮貴客傍雯霄,集賢賓,河上乎逍遙。」
+
+大家都嘩然道好。效亭道:「應時對景,我們各賀一杯,你再說飛觴吧!」次芳道:「
+彩雲簫史駐。」順著數去,恰是雯青、效亭各一杯。次芳先斟雯青一杯道:「請簫史飲個成雙杯兒、添些氣力,省得騎著龍背,跌下半天來。」雯青正要舉杯,卻被彩雲劈手
+奪過去道:你倒高興喝,我偏不許你喝!」次芳笑道:「嗄,一會兒就怎地肉麻!」效亭道:「別鬧,人家要接令哩!」一面就念道:「
+
+    迤逗的彩雲偏,相見歡,君子萬年。」
+
+  大家道:「吉祥艷麗,預卜狀元郎夫榮妻貴,該賀該賀!」效亭道:「快喝賀酒,
+我要飛觴哩!」接著就念句「學吹鳳簫乘彩雲」。「彩」寫數到雯青,「雲」字次芳。
+次芳道:「賀酒還沒全喝,倒要喝令酒了。」大家照喝了。次芳道:「作法自斃,這回可江郎才盡了!」彩雲道:「做不出,快罰酒!」次芳聳肩道:「好了,有了,你們聽
+聽,稍頓一頓,人家就要罰酒,險呀!」雯青笑道:「你說呢!」次芳念道:「
+
+    昨夜天香雲外,謁金門,鸞聲噦噦。
+
+飛觴是『斷續彩雲生』。效亭一杯,雯青一杯,接令。」
+
+  山芝道:「次芳這句話,是明明祝頌雯翁起服進京升官的預兆,快再飲賀酒一杯!
+」雯青道:「回回硬派我喝酒,這不是作弄人嗎?」彩雲低聲道:「我替你喝了吧!」說著,舉杯一飲而盡,大家拍掌叫好。雯青道:「你們是玩呢,還是行令?」就念道:
+「
+
+    又怕為雨為雲飛去了,念奴嬌,與子偕老。」
+
+大家道:「白頭偕老,金大人已經面許了,彩雲你須記著。」彩雲背著臉,不理他們。
+雯青笑念道:「化作彩雲飛。」次芳笑道:「老前輩不放心,只要把一條軟麻繩,牢牢結住裙帶兒,怕她飛到哪兒去!」彩雲瞅了一眼。雯青道:「該山芝、效亭各飲一杯。
+」效亭道:「又捱到我接令。」他說的是:「
+
+    他海天秋月雲端掛,歸國遙,日月其邁。」
+
+勝芝道:「你怎麼說到海外去了?不怕海風吹壞了人,金大人要心痛的呢!」山芝道:
+「勝翁你不知道雯翁通達洋務,安知將來不奉使出洋呢?這正是佳讖。」大家催著效亭飛觴,效亭道:「唐詩上『彩雲』兩字連的,真說完了!」低頭想了半天,忽然道:「
+有了,碧簫曲盡彩雲動。」雯青暗數,知道又臨到自己了,便不等效亭說完,就執杯在手道:「我念一句收令吧!」就一面喝酒,一面念道:「
+
+    美夫妻圖畫在碧雲高,最高樓,風雨瀟瀟。
+
+就念飛觴道:『彩雲易散玻璃薄』。應當次芳、勝芝各一杯。」次芳道:「這句氣象蕭
+颯,做收令不好,況且勝翁也沒說過,請勝翁收令吧!」勝芝道:「我荒疏久了,饒恕了吧!」山芝道:「快別客氣,說了好收令。」勝芝不得已,想一想念道:「
+
+    雨跡雲蹤纔一轉,玉堂春,言笑晏晏。
+
+又說飛觴:『橋上衣多抱彩雲』。」于是合席公飲了一杯。雯青道:「我們酒也夠了,
+山翁賞飯吧!」次芳在身上摸出一只十二成金的打簧表,按了一按,卻鐺鐺的敲了十下,道:「可不是,該送狀元歸第了,快叫開船回去,耽誤了吉日良時,不是耍處。」彩
+雲帶嗔帶笑地指著次芳道:「我看匡老,只有你一張嘴能說會道,我就包在你身上,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裏來,不來時便問你!」次芳說:「這個我敢包,不但包他來,還要
+包你去。」彩雲道:「包我到哪裏去?」次芳道:「包你到圓嶠巷金府上去。」彩雲啐了一口。大家說說笑笑,飯也吃完,船也到了閶門太子碼頭了,各妓就紛紛散去。效亭
+、勝芝先上岸回家去了。彩雲轎子也來,那大姐就扶著彩雲走上船頭。彩雲忽回頭叫聲:「金大人,你來,我有話給你說。」雯青走出來道:「什麼話?」彩雲望著雯青,頓
+了一頓,笑道:「不要說了,到家裏去告訴你吧!」說著,就上轎走了。次芳道:「這
+小妮子聲價自高,今日見了老前輩,就看她一種痴情,十分流露,倒不要辜負了她。」雯青微笑,就謝了山芝,也自上岸。你想:雯青、彩雲今日相遇的情形,這晚哪有不去
+相訪的理呢!既去訪了,彩雲哪有不留宿的理呢!紅珠帳底,絮語三生﹔水玉簾前,相逢一笑。韋郎未老,淒迷玉簫之聲﹔杜牧重來,綢繆紫雲之夢。雙心一抹,盒誓釵盟,
+不消細表。
+
+  卻說匡次芳當日荐了彩雲,見雯青十分留戀,料定當晚雯青決不能放過的。到了次
+日清早,一人趕到大郎橋巷,進後門來。相幫要喊客來,次芳連連搖手,自己放輕腳步,走上扶梯,推門進去,卻見中間大炕床上躺著個大姐,正在披衣坐起,看見次芳,就
+低聲叫:「匡老爺,來得怎早!」次芳連忙道:「你休要聲張,我問你句話,金大人在這裏不在?」那大姐就挪嘴兒,對著裏間笑道:「正做好夢哩!」次芳就在靠窗一張書
+桌邊坐下。那大姐起來,替次芳去倒茶。次芳瞥眼看見桌上一張桃花色詩箋,恭恭楷楷,寫著四首七律詩道:
+
+  山色花光映畫船,白公堤下草芊芊。
+  萬家燈火吹簫路,五夜星辰賭酒天。
+  鳳脛燒殘春似夢,駝鉤高卷月無煙。
+  微波渺渺塵生襪,四百橋邊採石蓮。
+  吳娘似水艷無曹,貌比紅兒藝薛濤。
+  燒燭夜攤金葉格,定春春擁紫檀槽。
+  蠅頭試筆蠻箋膩,鹿爪拈花羯鼓高。
+  忽憶燈前十年事,煙臺夢影浪痕淘。
+  胡麻手種葛鴉兒,紅豆重生認故枝。
+  四月橫塘聞杜宇,五湖曉網荐西施。
+  靈簫辜負前生約,紫玉依稀入夢時。
+  只有傷心說不得,憑欄吹斷碧參差。
+  龍頭劈浪鳳簫哀,展盡芙蓉向月開。
+  細雨銀荷中婦鏡,東風銅雀小喬臺。
+  青衫痕漬隔年淚,絳蠟心留未死灰。
+  腸斷江南歌子夜,白鳧飛去又飛回。
+
+  次芳看著這幾首詩,頑艷絕倫,覺得雯青尋常沒有這付筆墨。正在詫異,忽見詩尾
+題著「讖情生寫詩彩雲舊侶慧鑒」一行小字,暗忖:「雯青與彩雲尚是初面,如何說是舊侶呢?難道這詩不是雯青手筆麼?」心裏惑惑突突的摸擬,恰值那大姐端茶上來,次
+芳就微笑地問道:「昨夜金大人是幾時來的?」那大姐道:「我們先生前腳到家,金大人後腳就跟了來,吃了半夜的酒,講了一夜的話。」次芳道:「你聽見講些什麼呢?」
+大姐道:「他們講的話,我也不大懂。只聽金大人說,我們先生的面貌,活脫像金大人的舊相好。又說那舊相好,為金大人死了。死的那一年,正是我們先生養的那一年。」
+那大姐正一五一十地說,就聽裏間彩雲的口聲喊道:「阿巧,你咭哩咕羅同誰說話喲?」阿巧向次芳伸伸舌頭答道:「匡老在這裏尋金大人哩!」只聽裏面好像兩人低低私語
+了幾句,又屑屑索索一回,彩雲就雲鬢蓬松,開門出來,見了次芳,就笑道:「請匡老裏面坐,金大人昨夜被你們灌醉了,今日正害著酒病哩!」說著,就往後間梳洗去了。
+次芳一面笑,一面就走進來,看見雯青,卻橫躺在一張煙榻上,旁邊還堆著一條錦被,見次芳來,就坐起來招呼。次芳走上去道:「恭喜!恭喜!」雯青笑道:「別取笑人,
+次兄請坐著,我想托你辦一件事,不曉得你肯不肯?」次芳道:「老前輩不用說了,是不是那紅兒、薛濤的事嗎?」雯青愕然道:「怎麼這幾首歪詩,又被你看見了?我的心
+事,也不能瞞你了。」次芳道:「這種事,門子裏都有一定規矩的,須得個行家去講,
+纔不致吃龜鴇的虧。我有個熟人叫戴伯孝,極能干的,讓我去托他辦便了。」雯青道:「只是現在熱孝在身,做這件事好象于心不安,外面議論又可怕得很!」次芳道:「那
+個容易。只要現在先講妥了,做個外室,瞞著尊嫂,到服滿進京,再行接回,便兩全其美了。」雯青點頭說:「既如此,這事只有請次兄替我代托戴先生罷!兄弟昨夜未歸,
+今日必須早些回去,安排妥密,免得人家疑心。」說著就穿衣,別了次芳,又低低托咐了幾句,一徑下樓走了。次芳只好去找了戴伯孝,托他去向老鴇交涉。老鴇自然有許多
+做作,好說歹說,纔講明了身價一千元,又叫了彩雲的生身父來。原來彩雲本是安徽人,乃父是在蘇州做轎班的,恐怕將來有枝節,爽性另給了那轎班二百塊錢,叫他也寫了
+一張文契。費了兩日工夫,纔把諸事辦妥,就由戴伯孝親來雯青處告訴明白。雯青歡喜,自不必說。從此大郎橋巷就做了雯青的外宅,無日不來,兩人打得如火的一般熱。
+
+  光陰似箭,轉瞬之間,雯青也滿了服,幾回要將此告訴張夫人,只是自己理短,總
+說不出口。心想不如一人先行到京,再看機會吧,就將這個辦法與彩雲商量,彩雲也沒別話,就定見了,自己一人到京,起服銷假。這日宮門召見下來,就補授了內閣學士。
+雯青自出差到今,已離京五六年了,時局變更,滄桑屢改,朝中歌舞升平,而海外失地失藩,頻年相屬,日本滅了琉球,法國取了安南,英國收了緬甸。中國一切不問,還要
+鋪張揚厲,擺出天朝空架子。記得光緒十三年,翰林院裏還有人獻了一篇《平法頌》,文章辭藻,比著康熙年代的《平漠頌》、乾隆年代的平定《金川頌》,還要富麗哩!話
+雖如此,到底交涉了幾年,這外交的事情,倒也不敢十分怠慢,那些通達洋務的人員,上頭不免看重起來。恰好這年出使英、俄大臣呂萃芳,要改充英、法、義、比四國大臣
+﹔出使德、俄、荷、奧、比五國大臣許鏡澂,三年任滿,要人接替,而斯時一班有名的外交好手,如上回雯青在上海認得的雲仁甫,已派過了美、日、秘副使﹔李臺霞已派署
+過德國正使,現在又有別事派出﹔徐忠華派充參贊﹔馬美菽也出洋游歷﹔呂順齋派充日本參贊。朝廷正恐沒人應選。也是雯青時來運來,又有潘八瀛、龔和甫這班大帽子替他
+揄揚幫襯,聲譽日高一日,廷旨就派金汮出使俄羅斯、德意志、荷蘭、奧大利亞四國。旨意下來,好不榮耀!雯青趕忙修折謝恩,引見請訓,拜會各國公使,一面奏調參贊、
+隨員、翻譯,就把次芳奏保了參贊,做個心腹。又想著戴伯孝湊合彩雲的功勞,也保了隨員,派他做了會計。且請假兩月,還蘇修墓,奉旨俞允。
+
+  那時同鄉京官,菶如也開了坊了﹔唐卿卻從陝、甘回來了﹔玨齋也因公在京﹔只有
+肇廷改了外官,不在那裏。這班人合著輪流替雯青餞賀。這日席間,大家談起交涉的方略,雯青發議道:「兄弟不才,謬膺使節,此去方略,還是諸君臨別贈言。依兄弟愚見
+,第一是聯絡邦交﹔第二是檢查國勢。語云:『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』我國交涉吃虧,正是不知彼耳!不知國情,固是大害﹔不知地理,為害尤烈!遠事不必說,就是伊犁
+一案,彼趁著白彥虎造反就輕輕佔據了,要不是曾繼湛力爭,這塊地面就不知不覺地送掉了!兄弟向來留心西北地理,見那些交界地方,我們中國記載,影響都模糊得很。俄
+國素懷蠶食之心,不知暗中被佔了多少去了!只苦我國不知地理,啞子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。兄弟這回出去,也不敢自誇替國家爭回什麼權利,不過這地理上頭,兄弟數十年
+苦功,總可考究一番,叫他疆界井然,不能再施鬼蜮手段罷了。」菶如等聽了,自然十分佩服。玨齋道:「可不是麼?所以兄弟前回到吉林,實在沒法,只好仿著馬伏波的故
+事,立了一個三丈來高的銅柱,刻了幾句銘詞,老遠望著,就見巍巍雲表。那銅柱拓本,看著倒很古雅,明日兄弟送一分去。雯兄留著,倒可參考參考。」雯青道:「玨齋兄
+的《銅柱銘》,將來定可與《闕特勤碑》、《好大王碑》並傳千古了!」當日歡飲一天,雯青心裏只記掛著彩雲,忽忽已一年多不見了,忙著出京。
+
+  那時上海縣先期得信,趕緊打掃天後宮行轅,以備使節小駐。這日船抵金利源碼頭
+,不免有文武官員晉見許多儀節,自己復要拜會各國領事。入城答拜道縣回來,恰值次芳帶著戴伯孝來見,當面謝了保舉。雯青把行轅一切公事,全行托付了次芳﹔把定出洋
+的公司船以及部署行李等瑣事,都交給戴會計。諸事安排妥了,歸心如箭,就叫心腹俊童阿福,向上海道借了一只小輪船,連夜回蘇。
+
+  到得家中,夫妻相見,自有一番歡慶,不消說得。坐定,說著出洋的事來,雯青笑
+說:「這回倒要夫人辛苦一趟了。但是夫人身弱,不知禁得起波濤跋涉否?」夫人笑道:「這個不消老爺擔心,辛苦不辛苦,倒在其次。聞得外國風俗,公使夫人,一樣要見
+客赴會,握手接吻。妾身系出名門,萬萬弄不慣這種腔調,本來要替老爺弄個貼身伏侍的人。」說到這裏,卻笑了一笑。雯青心裏一跳,知道不妙。只聽夫人接道:「好在老
+爺早已討在外頭,倒也省了我許多周折。我昨日已吩咐過家人們,收拾一間新房,只等
+老爺回來,擇吉接回。稍停兩日,就叫她跟隨出洋,妾身落得在家過清閑日子哩!」雯青忸怩了半天道:「這事原是下官一時糊塗,……」下句還未說出,夫人正色道:「你
+別假惺惺,現在倒是擇日進門是正經。
+
+  你是王命在身的人,哪裏能盡著耽擱!」
+
+  雯青得了夫人的命,就放了膽,看了明日是黃道吉日,隔夜就預備了酒席,邀請親
+友,來看新人。到了這日,夫人就命安排一頂彩轎,四名鼓樂手,去大郎橋巷迎接傅彩雲。不一時,門前簫鼓聲喧,接連鞭炮之聲、人聲、腳步聲,但見四名轎班,披著紅,
+簇擁一肩綠呢挖雲四垂流蘇的官轎,直入中堂停下。夫人早已預備兩名垂鬟美婢,各執大紅紗燈,將新人從彩轎中緩緩扶出。卻見顫巍巍的鳳冠、光耀耀的霞帔,襯著杏臉桃
+腮、黛眉櫻口,越顯得光彩射目,芬芳撲人,真不啻嫦娥離月殿、妃子降雲霄矣。那時滿堂親友雜沓爭先,喝採聲、詫異聲,交頭接耳,正議論這個妝飾越禮。忽人叢中夫人
+盛服走出,大家倒吃一驚。正是:
+
+  名花入手消魂極,艷福如君幾世修。
+
+  不知夫人走出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九回 遣長途醫生試電術 憐香伴愛妾學洋文
+
+  卻說諸親友正交頭接耳,議論彩雲妝飾越禮,忽人叢中夫人盛服走出,卻聽她說道
+:「諸位親長,今日見此舉動,看此妝飾,必然詫異,然願聽妾一言:此次雯青出洋,妾本該隨侍同去,無奈妾身體荏弱,不能前往﹔今日所娶的新人,就是代妾的職分。而
+且公使夫人是一國觀瞻所系,草率不得,所以妾情願從權,把誥命補服暫時借她,將來等到復命還朝時,少不得要一概還妾的。諸尊長以為如何?」言次,聲音朗朗,大家都
+同聲稱贊。于是傳齊吹手,預備祭祖。雯青與夫人在前,傅彩雲在後。行禮畢,彩雲叩見雯青夫婦,大家送入洞房。雯青這一喜,直喜得心花怒放,意蕊橫飛,感激夫人到十
+二分,自己就從新房出來,應酬外客。那潘勝芝、貝效亭、謝山芝一班熟人,擺擂臺、尋唐僧,翻天覆地的鬧起酒來,想要叫局,只礙著雯青如今口銜天語,身膺使旄,只好
+罷休。雯青陪著暢飲,到漏靜更深,方始散去。雯青進來,自然假意至夫人房中,夫人卻早關了門。雯青只得自回新房,與彩雲敘舊。久別重逢,綢繆備至,自不消說。
+
+  正是芳時易過,倏滿假期,便別了夫人,帶了彩雲,出了蘇州城,一徑到上海。其
+時蘇滬航路還沒有通,不像現在有大東、戴生昌許多公司船,朝來暮往的便捷。雯青因是欽差大臣,上海道特地派了一只官輪來接,走了一夜,次早就抵埠頭。雯青先把家眷
+安排上岸,自己卻與一班接差道縣,酬應一番。行轅中又送來幾封京裏書札,雯青一一檢視,也有親友尋常通賀的﹔也有大人先生為人說項的﹔還有一班名士黎石農、李純客
+、袁尚秋諸人寄來送行詩詞,清詞麗句,覺得美不勝收。翻到末了一封,卻是莊小燕的,雯青連忙拆開,暗想此人的手筆倒要請教。你道雯青為何見了莊小燕姓名,就如此鄭
+重呢?這莊小燕,書中尚未出現過,不得不細表一番。原來小燕是個廣東人,佐雜出身,卻學富五車,文倒三峽,而且深通西學,屢次出洋,現在因交涉上的勞績,保舉到了
+侍郎,聲名赫赫,不日又要出使美、日、比哩!雯青當時拆開一看,卻是四首七律道:
+
+  詔持龍節度西溟,又捧天書問北庭。
+  神禹久思窮亥步,孔融真遣案丁零。
+  遙知汃極雙旌駐,應見神州一發青。
+  直待車書通絕徼,歸來扈蹕禪雲亭。
+  聲華藕藕侍中君,清切承明出入廬。
+  早擅多聞箋豹尾,親圖異物到邛虛。
+  功名兒勒黃龍艦,國法新銜赤雀書。
+  爭識威儀迎漢使,吹螺伐鼓出穹閭。
+  竹枝異域詞重譜,敕勒風吹草又低。
+  候館花開赤瓔珞,周廬瓦復碧琉璃。
+  異魚飛出天池北,神馬徠從雪嶺西。
+  寫入夷堅支乙志,殺青他日試標題。
+  不嫌奪我鳳池頭,譚思珠玲佐廟謀。
+  敕賜重臣雙白璧,圖開生絹九瀛洲。
+  茯苓賦有林牙誦,苜蓿花隨驛使稠。
+  接伴中朝人第一,君家景伯舊風流。
+
+  雯青看罷,拍案叫絕道:「真不愧白衣名士,我輩愧死了!」遂即收好,交與管家
+。一面喊伺候上岸。坐著雙套馬車,沿途還拜各官,並德、俄諸領事,直到回天後宮行轅,已在午牌時候。
+
+  早有自己的參贊、翻譯、隨員等等這一班人齊集著,都要謁見。。手本進去,不一
+時,就見管家出來傳話:「單請匡朝鳳匡大人、戴伯孝戴老爺進去,有公事面談。其餘老爺們,一概明日再見吧。」大家聽見這話,就紛紛散了。只剩匡次芳、戴伯孝二人,
+低著頭,跟那管家往裏邊去。到了客廳,雯青早在等著,見他們進來,連忙招呼道:「次兄,伯兄,這幾日辛苦了!快換了便服,我們好長談。」次芳等上前見了,早有阿福
+等幾個俊童,上去替他們換衣服。次芳一面換,一面說走:「這裏分內的事,算什麼辛苦。」說著,主賓坐了。雯青問起乘坐公司船,次芳道:「正要告訴老前輩,此次出洋
+,既先到德國,再到俄、奧諸國,自然坐德公司的船為便。前十數日德領事來招呼,本月廿二日,德公司有船名薩克森的出口,這船極大。船主名質克,晚生都已接頭過了。
+」伯孝道:「卑職和匡參贊商量,替大人定的是頭等艙,匡參贊及黃翻譯、塔翻詩等坐二等,其餘隨員學生都是三等。」雯青道:「我聽說外國公司船,十分寬敞,就是二等
+艙,也比我們招商局船的大餐間大得多哩。其實就是我也何必一定要坐頭等呢!」次芳道:「使臣為一國代表,舉動攸關國體,從前使德的劉錫洪、李葆豐,使俄的嵩厚、曾
+繼湛,使德、意、荷、奧的許鏡澂,我們的前任呂萃芳,晚生查看過舊案,都是坐頭等艙,不可惜小費而傷大體。」次芳說時,戴會計湊近了雯青耳旁,低聲道:「好在隨員
+等坐的是三等,都開報了二等,這裏頭核算過來差不多,大人樂得舒服體面。」雯青點點頭。次芳順手在靴統裏拔出一個折子,遞到雯青手裏道:「這裏開報啟程日期的折子
+,謄寫已好,請老前輩過目後,填上日子,便可拜發了。」雯青看著,忽然面上躊躇了半晌道:「公司船出口是廿二,這天的日子……」這句話還沒有說出,戴伯孝接口道:
+「這不用大人費心,卑職出門就是一、二百里,也要揀一個黃道吉日。況大人銜命萬里,關著國家的禍福,那有輕率的道理!這日子是大人的同衙門最精河圖學的余笏南檢定
+的,恰好這日有此船出口,也是大人的洪福照臨。」雯青道:「原來笏南在這裏,他揀的日子是一定好的,不用說了。」看看天色將晚,次芳等就退了出來。當日無話。
+
+  次日,雯青不免有宴會拜客等事,又忙了數日,直到廿二日上午,方把諸事打掃完
+結。午後大家上了薩克森公司船,慢慢地出了吳淞口,口邊俄、德各國兵輪,自然要升旗放炮的致敬。出口後,一路風平浪靜,依著歐、亞航路進行。彩雲還是初次乘坐船,
+雖不顛簸,終覺頭眩眼花,終日的困臥。雯青沒事,便請次芳來談談閑天,有時自己去
+找他們。經過熱鬧的香港、新加坡、錫蘭諸埠頭,雯青自要與本埠的領事紳商交接,彩雲也常常上去游玩,不知看見多少新奇的事物,聽見了多少怪異的說話,倒也不覺寂寞
+。不知不覺,已過了亞丁,入了紅海,將近蘇彝士河地方。
+
+  這日雯青剛與彩雲吃過中飯,彩雲要去躺著,勸雯青去尋次芳談天。彩雲喊阿福好
+好伺候著,恰好阿福不在那裏,雯青道:「不用叫阿福。」就叫三個小童跟著,到二等艙來,聽見裏面人聲鼎沸,不知何事。雯青叫一個小童,先上前去探看,只聽裏面阿福
+的口聲,叫著這小童道:「你們快來看外國人變戲法!」正喊著,雯青已到門口,向裏一望,只見中間一排坐著三個中國人,都垂著頭,閉著眼,似乎打盹的樣子﹔一個中年
+有須的外國人,立在三人前頭,矜心作意地凝神注視著﹔四面圍著許多中西男女,仰著頭望,個個面上有驚異之色。次芳及黃、塔兩翻譯也在人叢裏,看見雯青進來,齊來招
+呼。次芳道:「老前輩來得正巧,快請看畢葉發生的神術!」雯青茫然不解。那個外國人早已搶上幾步來,與雯青握著手,回顧次芳及兩翻譯道:「這便是出使敝國的金大人
+麼?」雯青聽這外國人會說中國話,便問道:「不敢,在下便是金某,沒有請教貴姓大名。」黃翻譯道:「這位先生叫畢葉士克,是俄國有名的大博士,油畫名家,精通醫術
+,還有一樣奇怪的法術,能拘攝魂魄。一經先生施術之後,這人不知不覺,一舉一動,都聽先生的號令,直到醒來,自己一點也不知道。昨日先生與我們談起,現在正在這裏
+試驗哩!」一面說,一面就指著那坐的三個人道:「大人,看這三個中國工人,不是同睡去的一樣嗎?」雯青聽了,著實稱異。畢葉笑道:「這不是法術,我們西國叫做
+Hypnotisme,是意大利人所發明的,乃是電學及心理學裏推演出來的,沒有什麼稀奇。大人,你看他三人齊舉左手來。」說完,又把眼光注射三人,那神情好象法師畫符念咒
+似的,喝一聲:「舉左手!」只見那三人的左手,如同有線牽的一般,一齊高高豎起。又道:「我叫他右手也舉起!」照前一喝,果然三人的右手,也都跟著他雙雙並舉了。
+于是滿艙喝採拍掌之聲,如雷而起。雯青、次芳及翻譯隨員等,個個伸著舌頭,縮不進去。畢葉連忙向眾人搖手,叫不許喧鬧,又喊道:「諸君看,彼三人都要仰著頭、張著
+嘴、伸著舌頭、拍著手,贊嘆我的神技了!」他一般的發了口令,不一時果然三人一齊拍起手來,那神氣一如畢葉所說的,引得大家都大笑起來。次芳道:「昨日先生說,能
+叫本人把自己隱事,自己招供,這個可以試驗麼?」畢葉道:「這個試驗是極易的。不過未免有傷忠厚,還是不試的好。」大家都要再試。雯青就向畢葉道:「先生何妨挑一
+個試試。」畢葉道:「既金公使要試,我就把這個年老的試一試。」說著,就拉出三人中一個四五十歲的老者,單另坐開。畢葉施術畢,喝著叫他說。稍停一回,這老者忽然
+垂下頭去,嘴裏咕嚕咕嚕地說起來,起先不大清楚,忽聽他道:「這個欽差大人的二夫
+人,我看見了好不傷心呀!他們都道欽差的二夫人標致,我想我從前那個雪姑娘,何嘗不標致呢!我記得因為自己是底下人,不敢做那些。雪姑娘對我說:『如今就是武則天
+娘娘,也要相與兩個太監,不曾聽見太監為著自己是下人推脫的。聽說還有拚著腦袋給朝裏的老大們砍掉,討著娘娘的快活哩!你這沒用的東西,這一點就怕麼?』我因此就
+依了。如今想來,這種好日子是沒有的了。」大家聽著這老者的話,愈說愈不像了,恐怕雯青多心,畢葉連忙去收了術,雯青倒毫不在意,笑著對次芳道:「看不出這老頭兒
+,倒是風流浪子。真所謂『莫道風情老無分,桃花偏照夕陽紅』了。」大家和著笑了。雯青便叫阿福來裝旱煙。一個小童回道:「剛纔那老者說夢話的當兒,他就走了。」雯
+青聽了無話。正看畢葉在那裏鼓搗那三個人,一會兒,都揩揩眼睛,如夢初覺,大家問他們剛纔的事,一點也不知道。畢葉對雯青及眾人道:「這術還可以把各人的靈魂,彼
+此互換。現在這幾人已乏了,改日再試吧。」
+
+  雯青正聽著,忽覺眼前一道奇麗的光彩,從艙西犄角裏一個房門旁邊直射出來,定
+睛一看,卻是一個二十來歲非常標致的女洋人,身上穿著純黑色的衣裙,頭戴織草帽,鼻架青色玻璃眼鏡,雖妝飾朴素得很,而粉白的臉、金黃的發,長長的眉兒、細細的腰
+兒,藍的眼、紅的脣,真是說不出的一幅絕妙仕女圖,半身斜倚著門,險些鉤去了這金大人的魂靈。雯青不知不覺地看呆了,心想何不請畢先生把這人試一試,倒有趣,只不
+好開口。想了半天,忽然心生一計,就對畢葉道:「先生神術,固然奇妙極了,但兄弟尚不能無疑。這三個中國人,安見不是先生買通的呢?」畢葉聽罷,面上大有怫然之色
+。雯青接著道:「並非我不信先生,我想請先生再演一遍。」說著,便指著女洋人低聲道:「倘先生能借這個女洋人一試妙技,那時兄弟真死心塌地的佩服了。」次芳及兩個
+翻譯也附和著雯青。畢葉怫然道:「這有何難!我立刻請這位姑娘,把那東邊桌子上的一盆水果搬來,放在公使面前好麼?」這句話原被雯青那一句激出來的。大凡歐洲人性
+情是直爽不過,又多好勝,最恨人家疑心他作偽,總要明白了方肯歇手,別的都顧不得了。畢葉被雯青這一激,也不問那位姑娘是誰,就冒冒失失地施起他的法術來。他的法
+術又是百發百中,頓時見那姑娘臉上呆一呆,就裊裊婷婷地走到東邊桌子上,伸出纖纖玉手,端著那盆冰梨雪藕,款步而來,端端正正地放在雯青坐的那張桌上,含笑斜睇,
+嫣然傾城。雯青這一樂非同小可,比著那金殿傳臚、高唱誰某的時候,還加十倍!那裏知道這邊施術的畢葉,這一驚也不尋常,卻比那死刑宣告牽上刑臺的當兒彷彿一般,連
+忙摘了帽子,向滿船的人致敬,先說西話,又說中國話,叮囑大家等姑娘醒來,切不可告訴此事。大家答應了。那時船主質克,因聽見喧鬧的聲音,也來艙查看,畢葉也給他
+說了。質克微笑應諾。畢葉方放了心,慢慢請那位姑娘自回房中去,把法術解了。雯青
+諸人看見畢葉慌張情形,倒弄得莫名其妙,問他何故。畢葉吞吞吐吐道:「這位姑娘是敝國有名的人物,學問極好,通十幾國的語言學,實在是不敢瀆犯。」次芳道:「畢葉
+先生知道她的名姓嗎?」畢葉道:「記得叫夏雅麗。」雯青道:「她能說中國話麼?」畢葉道:「聽說能作中國詩文,不但說話哩!」雯青聽了,不覺大喜。原來雯青自見了
+這姑娘的風度,實在羨慕,不過沒法親近。今聽見會說中國話,這是絕好的引線了,當時就對畢葉道:「兄弟有句不知進退的話,只是不敢冒昧。」畢葉道:「金大人不用客
+氣,有話請講!」雯青道:「就是敝眷,向來願學西文,只是沒有女師傅,總覺不便。現據先生說,貴國姑娘精通語言學,還會中文,沒有再巧的好機會了。現在舟中沒事,
+正好請教。先生既然跟夏姑娘同國,不曉得肯替兄弟介紹介紹麼?」畢葉想一道:「這事既蒙委托,哪有不盡力的道理!不過這姑娘的脾氣古怪,只好待小可探探口氣,明日
+再行奉復吧!」當時次芳及黃、塔兩翻譯,又替雯青幫腔了幾句,畢葉方肯著實答應,于是大家都散歸。
+
+  雯青回房,就把畢葉奇術,告訴彩雲。彩雲道:「這沒什麼奇。那些中國人,一定
+是他的同黨,跟我們蘇州的變戲法一樣騙人。」雯青又把那個女洋人的事情告訴她,說:「這女洋人是我叫他試的,難道也是通同的麼?」彩雲于是也稀奇起來。雯青又把學
+洋文的話,從頭述了一遍,彩雲歡喜得了不得。原來彩雲早有此意,與雯青說過幾次。當晚無話。
+
+  次早,雯青剛剛起來,次芳已經候在大餐間。雯青見面,就問:「昨天的事怎麼了
+?」次芳道:「成了。昨日老前輩去後,他就去跟這位姑娘攀談,灌了多少米湯,後來慢慢說到正文。姑娘先不肯,畢先生再四說合,方纔允了。好在這姑娘也往德國,說在
+德國或許有一兩個月耽擱,隨後至俄。與我們的路途到是相仿的,可以常教。不過要如夫人去就她的,每月薪水要八十馬克。」雯青說:「八十馬克,不貴不貴,今天就去開
+學麼?」次芳道:「可以,她已等候多時了。」雯青道:「等小妾梳洗了就來,你去招呼一聲。」次芳答應著去了。雯青進來,次芳的話彩雲早已聽得明白,趕著梳好頭。雯
+青就派阿福過去伺候,自己也來二等艙,與次芳等閑談,正對著夏雅麗的房間。說說之間,時時偷看那邊。彩雲見了那位姑娘,倒甚投契。夏雅麗叫她先學德文,因德文能通
+行俄、德諸國緣故。從此之後,每日早來暮歸。彩雲資性聰明,不到十日,語言已略能
+通曉。夏雅麗也甚歡喜。
+
+  一日,薩克森船正過地中海,將近意大利的火山,時正清早,曉色蒼然。雯青與彩
+雲剛從床上跨下,共倚船窗,隱約西南一角雲氣郁蔥,島嶼環青,殿閣擁翠,奇景壯觀,怡魂養性。正在流連賞玩,忽見一人推門直入,左手攬雯青之袖,右手執彩雲之臂,
+發出一種清冽之音,說道:「我要問你們倆說話哩!如不直說,我眼睛雖認得你們,我的彈子可不認得你們!」雯青同彩雲兩人抬頭一看,嚇得目瞪口呆,不知何意。正是:
+
+  一朝魂落幻人手,百丈濤翻少女風。
+
+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
+
+  卻說雯青正與彩雲雙雙地靠在船窗,賞玩那意大利火山的景致,忽有人推門進來,
+把他們倆拉住問話。兩人抬頭一看,卻就是那非常標致的女洋人夏雅麗姑娘,柳眉倒豎,鳳眼圓睜。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,知道前數日畢葉演技的事露了風了。只聽那姑娘學
+著很響亮的京腔道:「我要問你,我跟你們往日無仇,今日無故,干嗎你叫人戲弄我姑娘?你可打聽打聽看,本姑娘是大俄國轟轟烈烈的奇女子,我為的是看重你是一個公使
+大臣,我好意教你那女人念書,誰知道你們中國的官員,越大越不像人,簡捷兒都是糊
+塗的蠢蟲!我姑娘也不犯和你們講什麼理,今兒個就叫你知道知道姑娘的厲害!」說著,伸手在袖中取出一支雪亮的小手槍。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,倒退幾步,一句話也
+說不出。還是彩雲老當,見風頭不妙,連忙上前拉住夏雅麗的臂膀道:「密斯請息怒,這事不關我們老爺的事,都是貴國畢先生要顯他的神通,我們老爺是看客。」雯青聽了
+方抖聲接說道:「我不過多了一句嘴,請他再演,並沒有指定著姑娘。」夏雅麗鼻子裏哼了一聲。彩雲又搶說道:「況老爺並不知道姑娘是誰,不比畢先生跟姑娘同國,曉得
+姑娘的底裏,就應該慎重些。倘或畢先生不肯演,難道我們老爺好相強嗎?所以這事還是畢先生的不是多哩,望密斯三思!」夏雅麗正欲開口,忽房門咿呀一響,一個短小精
+悍的外國人,捱身進來。雯青又吃一嚇,暗忖道:「完了,一個人還打發不了,又添一個出來!」彩雲眼快,早認得是船主質克,連忙喊道:「密斯脫質克,快來解勸解勸!
+」夏雅麗也立起道:「密斯脫質克,你來干嗎?」質克笑道:「我正要請問密斯到此何干,密斯倒問起我來!密斯你為何如此執性?我昨夜如何勸你,你總是不聽,鬧出事來
+,倒都是我的不是了!我從昨夜與密斯談天之後,一直防著你,剛剛走到你那邊,見你不在,我就猜著到這裏來了,所以一直趕來,果然不出所料。」夏雅麗怒顏道:「難道
+我不該來問他麼?」質克道:「不管怎麼說。這事金大人固有不是,畢先生更屬不該。但畢葉在演術的時候,也沒有留意姑娘是何等人物,直到姑娘走近,看見了貴會的徽章
+,方始知道,已是後悔不及。至于金大人,是更加茫然了。據我的意思,現在金大人是我們兩國的公使,倘逞著姑娘的意,弄出事來,為這一點小事,鬧出國際問題,已屬不
+犯著。而戕害公使,為文明公律所不許,于貴國聲譽有礙,尤其不可。況現在公使在我的船上,都是我的責任,我絕不容姑娘為此強硬手段。」夏雅麗道:「照你說來,難道
+就罷了不成?」質克道:「我的愚見,金公使瀆犯了姑娘,自然不能太便宜他。我看現在貴黨經濟十分困難,叫金公使出一宗巨款,捐入貴黨,聊以示罰。在姑娘雖受些小辱
+,而為公家爭得大利,姑娘聲譽,必然大起,大家亦得安然無事,豈不兩全!至畢先生是姑娘的同國,他得罪姑娘,心本不安,叫他在貴黨盡些力,必然樂從的。」這番說話
+,質克都是操著德話,雯青是一句不懂。彩雲聽得明白,連忙道:「質克先生的話,我們老爺一定遵依的,只求密斯應允。」其時夏雅麗面色已和善了好些,手槍已放在旁邊
+小幾上,開口道:「既然質克先生這麼說,我就看著國際的名譽上,船主的權限上,便宜了他。但須告訴他,不比中國那些見錢眼開的主兒,什麼大事,有了孔方,都一天雲
+霧散了。再問他到底能捐多少呢?」質克看著彩雲。彩雲道:「這個一聽姑娘主張。」夏雅麗拿著手槍一頭往外走,一頭說道:「本會新近運動一事,要用一萬馬克,叫他擔
+任了就是了。」又回顧彩雲道:「這事與你無干,剛纔恕我冒犯,回來仍到我那裏,今天要上文法了。」說著,揚長而去。彩雲諾諾答應。質克向著彩雲道:「今天險極了!
+虧得時候尚早,都沒有曉得,暗地了結,還算便宜。」說完,自回艙面辦事。
+
+  這裏雯青本來嚇倒在一張榻上發抖,又不解德語,見他們忽然都散了,心中又怕又
+疑。驚魂略定,彩雲方把方纔的話,從頭告訴一遍,一萬馬克,彩雲卻說了一萬五千。雯青方略放心,聽見要拿出一萬五千馬克,不免又懊惱起來,與彩雲商量能否請質克去
+說說,減少些。彩雲撅著嘴道:「剛纔要不是我,老爺性命都沒了。這時得了命,又舍不得錢了。我勸老爺省了些精神吧!人家做一任欽差,哪個不發十萬八萬的財,何在乎
+這一點兒買命錢,倒肉痛起來?」雯青無語。不一會,男女僕人都起來伺候,雯青、彩雲照常梳洗完畢,雯青自有次芳及隨員等相陪閑話,彩雲也仍過去學洋文。早上的事,
+除船主及同病相憐的畢先生同時也受了一番驚恐外,其餘真沒一人知道。
+
+  到傍晚時候,畢葉也來雯青處,其時次芳等已經散了。畢葉就說起早上的事道:「
+船主質克另要謝儀,罰款則俟到德京由彩雲直接交付,均已面議妥協,叫彼先來告訴雯青一聲。」雯青只好一一如命。彼此又說了些後悔的話。雯青又問起:「這姑娘到底在
+什麼會?」畢葉道:「講起這會,話長哩。這會發源于法蘭西人聖西門,乃是平等主義的極端。他的宗旨,說世人侈言平等,終是表面的話,若說內情,世界的真權利,總歸
+富貴人得的多,貧賤人得的少﹔資本家佔的大,勞動的人佔的小,哪裏算得真平等!他立這會的宗旨,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:無國家思想,無人種思想,無家族思想
+,無宗教思想﹔廢幣制,禁遺產,衝決種種網羅,打破種種桎梏﹔皇帝是仇敵,政府是盜賊,國裏有事,全國人公議公辦﹔國土是個大公園,貨物是個大公司﹔國裏的利,全
+國人共享共用。一萬個人,合成一個靈魂﹔一萬個靈魂,共抱一個目的。現在的政府,他一概要推翻﹔現在的法律,他一概要破壞。擲可驚可怖之代價,要購一完全平等的新
+世界。他的會派,也分著許多,最激烈的叫做『虛無黨』,又叫做『無政府黨』。這會起源于英、法,現在卻盛行到敝國了。也因敝國的政治,實在專制﹔又兼我國有一班大
+文家,叫做赫爾岑及屠格涅夫、托爾斯泰,以冰雪聰明的文章,寫雷霆精銳的思想,這種議論,就容易動人聽聞了,就是王公大人,也有入會的。這會的勢力,自然越發張大
+了。」雯青聽了,大驚失色道:「照先生說來,簡直是大逆不道,謀為不軌的叛黨了。這種人要在敝國,是早已明正典刑哪裏容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呢!」畢葉笑道:「這裏頭
+有個道理,不是我糟蹋貴國,實在貴國的百姓彷彿比個人,年紀還幼小,不大懂得。世事,正是扶牆摸壁的時候,他只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的,哪裏曉得天賦人權、萬物平等
+的公理呢!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。若說敝國,雖說政體與貴國相仿,百姓卻已開通,
+不甘,受騙,就是剛纔大人說的『大逆不道,謀為不軌』八個字,他們說起來,皇帝有『大逆不道』的罪,百姓沒有的﹔皇帝可以『謀為不軌』,百姓不能的。為什麼呢?土
+地是百姓的土地,政治是百姓的政治,百姓是人翁,皇帝、政府不過是公僱的管帳伙計罷了!這種,說話,在敝國騙皇帝聽了,也同大人一樣的大怒,何嘗不想殺盡拿盡。只
+是殺心一起,血花肉雨,此餉彼酬,赫赫有聲的世界大都會聖彼德堡,方方百里地,變成皇帝百姓相殺的大戰場了。」雯青越聽越不懂,究竟畢葉是外國人,不敢十分批駁,
+不過自己咕嚕道:「男的還罷了,怎麼女人家不謹守閨門,也出來胡鬧?」畢葉連忙搖手道:「大人別再惹禍了!」雯青只好閉口不語,彼此沒趣散了。斯時薩克森船尚在地
+中海,這日忽起了風浪,震蕩得實在厲害,大家困臥了數日,無事可說。直到七月十三日,船到熱瓦,雯青謝了船主,換了火車,走了五日,始抵德國柏林都城。
+
+  在德國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禮節,不必細述。前任公使呂卒芳交了篆務,然後雯青
+率同參贊隨員等一同進署。連日往謁德國大宰相俾思麥克,適遇俾公事忙,五次方得見著。隨後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。又過了幾月,那時恰好西歷一千八百八十八年
+正月裏,德皇威廉第一去世,太子飛蝶麗新即了日耳曼帝位,于是雯青就趁著這個當兒,覲見了德皇及皇后維多利亞第二,呈遞國書,回來與彩雲講起覲見許多儀節。彩雲忖
+著自己在夏雅麗處學得幾句德語,便撒嬌撒痴要去覲見。雯青道:「這是容易,公使夫人本來應該覲見的。不過我中國婦女素來守禮,不願跟他們學。前幾年只有個曾小侯夫
+人,她卻倜儻得很,一到西國居然與西人弄得來,往來聯絡得很熱鬧。她就跟著小侯,一樣覲見各國皇帝。我們中國人聽見了,自然要議論她,外國人卻很佩服的。你要學她
+,不曉得你有她的本事沒有?」彩雲道:「老爺,你別瞧不起人!曾侯夫人也是個人,難道她有三頭六臂麼?」雯青道:「你倒別說大話。有件事,現在洋人說起,還贊她聰
+明,只怕你就干不了!」彩雲道:「什麼事呢?」雯青笑著說道:「你不忙,你裝袋旱煙我吃,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。」彩雲抿著嘴道:「什麼稀罕事兒!值得這麼拿腔!」
+說著,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來長的旱煙筒,滿滿地裝上一袋蟠桃香煙,遞給雯青,一面又回頭叫小丫頭道:「替老爺快倒一杯釅釅兒的清茶來!」笑瞇瞇地向著雯青道:
+「這可沒得說了,快給我講吧!」雯青道:「你提起茶,我講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。當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國。那時英國剛剛起了個什麼叫做『手工賽會』。這會原是英國上流
+婦女集合的,凡有婦女親手制造的物件,薈萃在一處,叫人批評比賽,好的就把金錢投下,算個賞彩。到散會時,把投的金錢,大家比較,誰的金錢多,系誰是第一。卻說這
+個侯夫人,當時結交很廣,這會開的時候,英國外交部送來一角公函,請夫人赴會。曾
+侯便問夫人:『赴會不赴會?』夫人道:『為什麼不赴?你復函答應便了。』曾侯道:『這不可胡鬧。我們沒有東西可賽,不要事到臨頭,拿不出手,被人恥笑,反傷國體!
+』夫人笑道:『你別管,我自有道理。』曾侯拗不過,只好回書答應。」彩雲道:「這應該答應,叫我做侯夫人,也不肯不掙這口氣。」說著,恰好丫環拿上一杯茶來。雯青
+接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,說道:「你曉得她應允了,怎麼樣呢?卻毫不在意,沒一點兒准備。看看會期已到,你想曾侯心中干急不干急呢?哪曉得夫人越做得沒事人兒一樣
+。這日正是開會的第一日,曾侯清早起來,卻不見了夫人,知道已經赴會去了,連忙坐了馬車,趕到會場,只見會場中人山人海,異常熱鬧。場上陳列著有錦繡的,有金銀的
+,五光十色,目眩神迷,頓時嚇得出神。四處找他夫人,一時慌了,竟找不著。只聽得一片喝採聲、拍掌聲,從會場門首第一個桌子邊發出。回頭一看,卻正是他夫人坐在那
+桌子旁邊一把矮椅上,桌上卻擺著十幾個康熙五彩的雞缸杯,幾把紫砂的龔春名壺,壺中滿貯著無錫惠山的第一名泉,泉中沉著幾撮武夷山的香茗,一種幽雅的古色,映著陸
+離的異彩,直射眼簾﹔一股清俊的香味,趁著氤氤的和風,直透鼻官。許多碧眼紫髯的偉男、蜷發蜂腰的仕女,正是摩肩如雲、揮汗成雨的時候,煩渴得了不得。忽然一滴楊
+枝術,劈頭灑將來,正如仙露明珠,瓊漿玉液,哪一個不歡喜贊嘆!頓時拋擲金錢,如雨點一般。直到會散,把金錢匯算起來,侯夫人竟佔了次多數。曾侯那時的得意可想而
+知,覺臉上添了無數的光彩。你想侯夫人這事辦得聰明不聰明?寫意不寫意?無怪外國人要佩服她!你要有這樣本事,便不枉我帶你出來走一趟了。」彩雲聽著,心中暗忖:
+「老爺這明明估量我是個小家女子,不能替他爭面子,怕我鬧笑話。我倒偏要顯個手段勝過侯夫人,也叫他不敢小覷。」想著,扭著頭說道:「本來我不配比侯夫人,她是金
+一般、玉一般的尊貴,我是腳底下的泥、路旁的草也不如,哪裏配有她的本事!出去替老爺坍了臺,倒叫老爺不放心,不如死守著這螺螄殼公使館,永不出頭﹔要不然,送了
+我回去,要出丑也出丑到家裏去,不關老爺的體面。」雯青連忙立起來,走到彩雲身旁,拍著她肩笑道:「你不要多心,我何嘗不許你出去呢!你要覲見,只消叫文案上備一
+角文書,知照外部大臣,等他擇期覲見便了。」彩雲見雯青答應了,方始轉怒為喜,催著雯青出去辦文。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。
+
+  正是:
+
+  初送隱娘金盒去,卻看馮嫽錦車來。
+
+  欲知後事,且聽下回細說。
+
+第十一回 潘尚書提倡公羊學 黎學士狂臚老韃文
+
+  上回正說彩雲要覲見德皇,催著雯青去辦文,知照外部。雯青自然出來與次芳商量
+。次芳也不便反對,就交黃翻譯辦了一角請覲的照例公文。誰知行文過去,恰因飛蝶麗政躬不適,一直未得回文,連雯青赴俄國的日期都耽擱了。趁雯青、彩雲在德國守候沒
+事的時候,做書的倒抽出這點空兒,要暫時把他們擱一擱,敘敘京裏一班王公大人,提倡學界的歷史了。
+
+  原來菶如、唐卿、玨齋這般同鄉官,自從那日餞送雯青出洋之後,不上一年,唐卿
+就放了湖北學政,玨齋放了河道總督,莊壽香也從山西調升湖廣總督,蘇州有名的幾個京官也都風流雲散。就是一個潘探花八瀛先生,已升授了禮部尚書,位高德劭,與常州
+龔狀元平、現做吏部尚書的和甫先生,總算南朝兩老。這位潘尚書學問淵博,性情古怪,專門提倡古學,不但喜歡討論金石,尤喜講《公羊》、《春秋》的絕學,那班殿卷試
+帖的太史公,哪裏在他眼裏。所以菶如雖然傳了鼎甲的衣缽,沾些同鄉的親誼,又當著鄉人冷落的當兒,卻只照例請謁,不敢十分親近。因此菶如那時在京,很覺清靜。
+
+  那一年正是光緒十四年,太后下了懿旨,宣布了皇帝大婚後親政的確期,把清漪園
+改建了頤和園,表示倦勤頤養,不再干政的盛意。四海臣民,同聲歡慶,國家政治,既有刷新的希望﹔朝野思想,漸生除舊的動機。恰又遇著戊子鄉試的年成,江南大主考,
+放了一位廣東南海縣的大名士,姓黎,號石農,名殿文,詞章考據,色色精通,寫得一手好北魏碑版的字體,尤精熟遼、金、元史的地理,把幾部什麼《元秘史》、長春真人
+《西游記》、《雙溪醉隱集》都注遍了,要算何願船、張舟齋後獨步的人物了。當日雯青在京的時候,也常常跟他在一處,講究西北地理的學問。
+
+  江南放了這個人做主考,自然把沿著揚子江如鯽的名士,一網都打盡了。蘇州卻也
+收著兩個。你道是誰?一個姓米,名繼曾,號筱亭﹔一個卻姓姜,名表,號劍雲,都列在魁卷中。當時這部闈墨出來,大家就議論紛紛,說好的道「沉博絕麗」,說壞的道「
+牛鬼蛇神」。菶如在寓無事,也去買一部來看看,卻留心看那同鄉姜劍雲的,見上頭有什麼黜「周王魯」呢、「張三世」呢、「正三統」呢,看了半天,一句也不懂。後頭一
+道策文,又都是些阿薩克、闕特勤、阿摸呀、斡難呀,好象《金剛經》上的咒語一般,更不消說似無目睹了,便掩卷嘆了一口氣道:「如今這種文章,到底算個什麼東西?都
+被我們這位潘老頭兒,鬧那麼『公羊母羊』引出來的!文體不正,心術就要跟著壞了!」正獨自咕噥著,一個管家跑進回道:「老爺派了磨勘官了,請立刻就去。」菶如便叫
+套車。上車一直跑到磨勘處,與認得的同官招呼過了,便坐下讀卷。忽聽背後有一人說道:「這回磨勘倒要留點神,別胡粘簽子,回來粘差了,叫人笑話!」菶如聽著那口音
+很熟,回頭看時,卻是袁尚秋,斜著眼,蹺著腿,嘴裏銜著京潮煙袋,與鄰座一個不大熟識的、彷彿是個旗人,名叫連沅,號荇仙的,在那裏議論。菶如本來認得尚秋,便拱
+手招呼。尚秋卻待理不理的,點了一點頭。菶如心裏很不舒服,沒奈何,只好攤出卷子來,一本一本地看,心裏總想吹毛求疵,見得自己的細心,且要壓倒尚秋方纔那句話。
+
+  忽然看到一本,面上現出喜色,便停了看,手裏拿著簽子要粘,嘴裏不覺自言自語
+道:「每回我粘的簽子,人家總派我冤屈人,這個可給我粘著了,再不能說我粘錯的了
+。」菶如一人唧噥著,不想被尚秋聽見了,便立起伸過頭來,湊著卷子道:「菶如,你簽著什麼字?」菶如就拿這本卷子挪過桌子,指給尚秋看道:「你看這個荒唐不荒唐?
+感慨的『慨』字,會寫成木字的『概』字。這個文章,一定是槍替來的,否則謬不至此!」尚秋看了不語,卻對那個鄰座笑了一笑,附耳低低說了兩句話,依然坐下。菶如看
+見如此神情,明明是笑他,自己不信,難道這個還是我錯,他不錯嗎?心裏倒疑惑起來。停一會,尚秋忽叫著那個人道:「荇仙兄,上回考差時候,有個笑話兒,你知道嗎?
+」指著菶如道:「也就是這位菶兄的貴同鄉。那日題目,是出的《說文解字》,他不曉得,聽人說是《說文》,他便找我問道:『這題目到底出在許《說文》上的呢,還是段
+《說文》呢?』我那時倒沒話回他,便道:「老兄且不要問,回去弄明白了《說文》是誰著的,再問吧!』」那鄰座的旗人笑道:「這人你不要笑他,他到底還曉得《說文》
+,總算認得兩個大字,比那一字不識、《漢書》都沒有看過,倒要派人家寫別字的強多著呢!」菶如一聽此話,不禁臉上飛紅,強著冷笑道:「你們別指東說西的挖苦人。你
+們既講究《說文》,這部書我也曾看過,裏頭最要緊,總不外聲音意思兩樣。現在這個『慨』字,意思不是嘆氣嗎?嘆氣從心裏發出,自然從心旁,難道木頭人會嘆氣的嗎?
+這就不通極了!你們說我沒有讀《漢書》,我看你們看的《漢書》,決然不是原版初印,上了當了!」尚秋見菶如動了氣,就不敢言語了。菶如接著道:「況且我們做翰林的
+本分,該依著字學舉隅寫,纔是遵王的道理。偏要尋這種僻字嚇人,不但心術壞了,而且故違公令,不成了悖逆嗎?」當時尚秋與那個旗人,都低著頭看卷子,由他一人發話
+。不一時,卷子看完,大家都出來了。尚秋因剛纔的話,怕菶如芥蒂,特地走過來招呼道:「菶兄,八瀛尚書那裏,你今天去嗎?」菶如正收拾筆硯,聽了摸不著頭腦,忙應
+道:「去做什麼?」尚秋道:「八瀛尚書沒有招你嗎?今天是大家公祭何邵公喲!」菶如愕然道:「何邵公是誰呀?八瀛從沒提這人。喔,我曉得了,大家知道我跟他沒有交
+情,所以公祭沒有我的分兒!」尚秋忍不住笑道:「何邵公不是今人,就是注《公羊》、《春秋》的漢何休呀!八瀛先生因為前幾天錢唐卿在湖北上了一個封事,請許叔重從
+祀聖廟,已經部議准了。八瀛先生就想著何邵公,也是一個漢朝大儒,邀著幾個同志議論此事,順便就在拱宸堂公祭一番,略伸敬仰的意思。菶兄,你高興同去觀禮嗎?」菶
+如向來對于這種事不願與聞,想回絕尚秋。轉念一想,尚書處多日未去,好象過于冷落,看看時候還早,回去沒事,落得借此通通殷勤,就答應了尚秋,一同出來,上車向著
+南城米市胡同而來。
+
+  到得潘府門前,見已有好幾輛大鞍車停著,門前幾棵大樹上,繫著十來匹紅纓踢胸
+的高頭大馬,知有貴客到了。當時門上接了帖子,尚秋在前,菶如在後,一同進去,領
+到一間很幽雅的書室。滿架圖書,卻堆得七橫八豎,桌上列著無數的商彝周鼎,古色斑斕。兩面牆上掛著幾幅橫披,題目寫著消夏六詠,都是當時名人和八瀛尚書詠著六事的
+七古詩:一拓銘,二讀碑,三打磚,四數錢,五洗硯,六考印,都是拿考據家的筆墨,來做的古今體詩,也是一時創格。內中李純客、葉緣常的最為詳博。正中懸個橫匾,寫
+著很大的「龜巢」兩個字,下邊署款卻是「成煜書」,知道是滿洲名士、國子監祭酒成伯怡寫的了。菶如看著,卻不解這兩字什麼命意。尚秋是知道潘公好奇的性情,當時通
+候的書箋,還往往署著「龜白」兩字,當做自己的別號哩,所以倒毫不為奇。
+
+  當時尚秋、菶如走進書房,見正中炕上左邊,坐著個方面大耳的長鬚老者,一手托
+著木錦面古書,低著頭在那裏賞鑒,遠遠望去,就有一種太平宰相的氣概,不問而知為龔和甫尚書﹔右邊一個胖胖兒面孔,兩綹短黑鬍子,八字分開,屈著腰,湊近龔尚書,
+同看那書,那人就是寫匾的伯怡先生。下面兩排椅子上,坐著兩個年紀稍輕的,右面一個蒼黑臉的,滿面酒肉氣,神情活象山西票號裏的掌櫃﹔左邊個卻是短短身裁,鵝蛋臉
+兒,脣紅齒白的美少年。這兩個人,尚秋卻不大認識。八瀛尚書正坐在主位上,手裏拿著根長旱煙袋,一面吃煙,一面同那少年說話﹔看見尚秋,就把煙袋往後一丟,立了起
+來。後面管家沒有防備,接個不牢,「拍拉」一響,倒在地上。尚書也不管,迎著尚秋道:「怎麼你和菶如一塊兒來了?」尚秋不及回言,與菶如上去見了龔、成兩老,又見
+了下面兩位。尚秋正要問姓名,菶如招呼,指著那蒼黑臉的道:「這便是米筱亭兄。」又指那少年道:「這是姜劍雲,都是今科的新貴。」潘尚書接口道:「兩位都是石農的
+得意門生喲!」上面龔尚書也放了那本書道:「現在尚秋已到,只等石農跟純客兩個,一到就可行禮了。」伯怡道:「我聽說還有莊小燕、段扈橋哩。」八瀛道:「小燕今日
+會晤一個外國人,說不能來了。扈橋今日在衙門裏見著,沒有說定來,聽說他又買著了一塊張黑女的碑石,整日在那裏摩挲哩,只好不等他罷!」于是大家說著,各自坐定。
+
+  尚秋正要與姜、米兩人搭話,忽見院子裏踱進兩人,一個是衣服破爛,滿面污垢,
+頭上一頂帽子,亮晶晶的都是烏油光,卻又歪戴著﹔一個卻衣飾鮮明,神情軒朗。走近一看,卻認得前頭是荀子珮,名春植﹔後頭個是黃叔蘭的兒子,名朝杞,號仲濤。那時
+子珮看見尚秋開口道:「你來得好晚,公祭的儀式,我們都預備好了。」尚秋聽了,方曉得他們在對面拱宸堂裏鋪排祭壇祭品,就答道:「偏勞兩位了。」龔尚書手拿著一本
+書道:「剛纔伯怡議,這部北宋本《公羊春秋何氏注》,也可以陳列祭壇,你們拿去吧
+!」子珮接著翻閱,尚秋、菶如也湊上看看,只見那書裝璜華美,澄心堂粉畫冷金箋的封面,舊宣州玉版的襯紙,上有上宋五彩蜀錦的題簽,寫著「百宋一廛所藏,北宋小字
+本公羊春秋何氏注」一行,下注「千里題」三字。尚秋道:「這是誰的藏本?」潘尚書道:「是我新近從琉璃廠翰文齋一個老書估叫老安的手裏買的。」子珮道:「老安的東
+西嗎?那價錢必然可觀了。」龔尚書道:「也不過三百金罷了。」別人聽了也還沒什麼奇,菶如不覺暗暗吐舌,想這麼一本破書,肯出如此巨價,真是書呆子了。尚秋又將那
+書看了幾遍,裏頭有兩個圖章:一個是「蕘圃過眼」,還有一個「曾藏汪閬源家」六字。尚秋道:「既然蕘翁的藏本,怎麼又有汪氏圖印呢?」那蒼黑臉的米筱亭忙接口道:
+「本來蕘翁的遺書,後來都歸汪氏的。汪氏中落,又流落出來,于是經史都歸了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,子集都歸了聊城楊氏海源閣。這書或者常熟瞿氏遺失的,也未可知。我
+曾經在瞿氏校過書,聽瞿氏子孫說,長發亂時,曾失去舊書兩櫥哩。」劍雲道:「筱亭這話不差,就是百宋一廛最有名的孤本《竇氏聯珠集》,也從瞿氏流落出來,現在常熟
+趙氏了。」尚秋道:「兩位的學問,真了不得!弟前日從闈墨中拜讀了大著,劍雲兄于公羊學,更為精邃,可否叨教叨教?」
+
+  劍雲道:「哪裏敢說精邃!不過兄弟常有個僻見,看著這部《春秋》,是我夫子一
+生經濟學問的大結果,起先夫子的學問,本來是從周的主義,所以說『郁郁乎文哉,我從周』。直到自衛返魯,他的學問卻大變了。他曉得周朝的制度,都是一班天子、諸侯
+、大夫定的,回護著自己,欺壓平民,于是一變而為『民為貴』的主義,要自己制禮作樂起來。所以又說『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服周之冕』。改制變法,顯然可見。又著了
+這部《春秋》,言外見得凡做了一個人,都有干涉國家政事的權柄,不能逞著一班貴族,任意胡為的,自己先做個榜樣,褒的褒,貶的貶,儼然天子刑賞的分兒。其實這刑賞
+的職分,原是百姓的,從來倒置慣了。夫子就拿這部《春秋》去翻了過來罷了。孟夫子說過『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』。這句還是依著俗見說的。要照愚見說,簡直道:『《
+春秋》,凡民之天職也。』這纔是夫子做《春秋》的真命脈哩!當時做了這書,就傳給了小弟子公羊高。學說一布,那些天子諸侯的威權,頓時減了好些﹔小民之勢力,忽然
+增高了。天子諸侯哪裏甘心,就紛紛議論起來,所以孟子又有『知我罪我』的話。不過夫子雖有了這個學說,卻是紙上空談,不能實行。倒是現在歐洲各國,民權大張,國勢
+蒸蒸日上,可見夫子《春秋》的宗旨是不差的了。可惜我們中國,沒有人把我夫子的公羊學說實行出來。」尚秋聽罷咋舌道:「真是石破天驚的怪論!」筱亭笑著道:「尚秋
+兄,別聽他這種胡說,我看他弄了好幾年公羊學,行什麼大事業出來?也不過騙個舉人
+,與兄弟一樣。什麼『公羊私羊』,跟從前弄咸、同墨卷的,有何兩樣心腸?就是大公羊家漢朝董仲舒,目不窺園,圖什麼呢?也不過為著天人三策,要博取一個廷對第一罷
+了。」
+
+  菶如聽了劍雲的話正不舒服,忽聽筱亭這論,大中下懷道:「筱亭兄的話,倒是近
+情著理。我看今日的典禮,只有姜、米兩公應該是祭的,真所謂知恩不忘本了。」龔和甫聽了,縐著眉不語。八瀛衝口說道:「菶如,你不懂這些,你別開口罷!」回頭就向
+尚秋、筱亭道:「劍雲這段議論,也不是他一個人的私見。上回有一個四川名士,姓繆,號寄坪的來見,他也有這說。他說:『孔子反魯以前,是《周禮》的學問,叫做古學
+﹔反魯以後,是《王制》的學問,是今學。弟子中在前傳授的,變了古學一派﹔晚年傳授的,變了今學一派。六經裏頭,所以制度禮樂,有互相違背,絕然不同處。後儒牽強
+附會,費盡心思,不知都是古今學不分明的緣故。你想古學是純乎遵王主義,今學是全乎改制變法主義,東西背馳,哪裏合得攏來呢?』你們聽這番議論,不是與劍雲的議論
+,倒不謀而合的。英雄所見略同,可見這裏頭是有這麼一個道理,不盡荒唐的!」龔尚書道:「繆寄坪的著作,聽見已刻了出來。我還聽說現在廣東南海縣,有個姓唐的,名
+猶輝,號叫做什麼常肅,就竊取了寄坪的緒論,變本加厲,說六經全是劉歆的偽書哩!這種議論,纔算奇闢。劍雲的論《公羊》,正當的狠,也要聞而卻走,真是少見多怪了
+!」菶如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,暗暗挖苦他,倒弄得大大沒趣。
+
+  忽聽一陣腳步聲,幾個管家說道:「黎大人到!」就見黎公穿著半新不舊的袍褂,
+手捋著短鬚,搖搖擺擺進來,嚷道:「來遲了,你們別見怪呀!」看見姜、米兩人,就笑道:「你們也在這裏,我來的很巧了。」潘尚書笑道:「怎樣著,貴門生不在這裏,
+你就來得不巧了?」石農道:「再別提門生了。如今門生收不得了,門生愈好,老師愈沒有日子過了。」龔、潘兩尚書都一愣道:「這話怎麼講?」石農道:「我們坐了再說
+。」于是大家坐定。石農道:「我告訴你們,昨兒個我因注釋《元秘史》,要查一查徐星伯的《西域傳注》,家裏沒有這書,就跑到李純客那裏去借。」成伯怡道:「純客不
+是你的老門生嗎?」石農道:「論學問,我原不敢當老師,只是承他情,見面總叫一聲。昨天見面,也照例叫了。你道他叫了之後,接上句什麼話?」龔尚書道:「什麼話呢
+?」他道:「老師近來跟師母敦倫的興致好不好?我當時給他蒙住了,臉上拉不下來,又不好發作,索性給他暢論一回容成之術,素女方呀,醫心方呀,胡謅了一大篇。今天
+有個朋友告訴我,昨天人家問他,為什麼忽然說起『敦倫』?他道:『石農一生學問,
+這「敦倫」一道,還算是他的專門,不給他講「敦倫」,講什麼呢?』你們想,這是什麼話?不活氣死了人!你們說這種門生還收得嗎?」說罷,就看著姜、米二人微笑。大
+家聽著,都大笑起來。潘尚書忽然跳起來道:「不好了,了不得了!」就連聲叫:「來!來!」大家倒愣著,不知何事。一會兒,一個管家走到潘尚書跟前,尚書正色問那管
+家道:「這月裏李治民李老爺的喂養費,發了沒有?」那管家笑著說:「不是李老爺的月敬嗎?前天打發人送過去了。」潘尚書道:「發了就得了。」就回過頭來,向著眾人
+笑道:「要遲發一步,也要來問老夫『敦倫』了!」眾人問什麼叫喂養費?龔尚書笑道:「你們怎糊塗起來?他挖苦純客是騾子罷了!」于是眾人回味,又大笑一回。正笑著
+,見一個管家送進一封信來。潘尚書接著一看,正是純客手札,大家都聚頭來看著。
+
+  菶如今日來得本來勉強,又聽他們議論,一半不明白,一半不以為然,坐著好沒趣
+,知道人已到齊,快要到什麼何邵公那裏去行禮了,看見此時,大家都擁著看李純客的信,不留他神,就暗暗溜出。管家們問起,他對他們搖手,說去了就來,一直到門外上
+車回家。到了家中,他的夫人告訴他道:「你出門後,信局送來上海文報處一信,還有一個紙包,說是俄國來的東西,不知是誰的。」說罷,就把信並那包,一同送上去。菶
+如拆開看了,又拆了那紙包,卻密密層層地包著,直到末層,方露出是一張一尺大的西法攝影。上頭卻是兩個美麗的西洋婦人。菶如夫人看了不懂,心中不免疑惑,正要問明
+,忽聽菶如道:「倒是一件奇聞。」正是:
+
+  方看日邊德星聚,忽傳海外雁書來。
+
+  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二回 影並帝天初登布士殿 學通中外重翻交界圖
+
+  卻說菶如當日正接了一封俄國郵來的信件,還沒拆開,先見兩個西裝婦女的攝影,
+不解緣故。他夫人倒大動疑心起來。菶如連忙把信拆開,原來這封信還是去年臘月裏,雯青初到聖彼得堡京城所寄的。信中並無別話,就告訴菶如幾時由德動身,幾時到俄。
+又說在德京,用重價購得一幅極秘密詳細的中俄交界地圖,自己又重加校勘,即日付印,印好後就要打發妥員??送來京,呈送總理衙門存檔,先托菶如妥為招呼等語,辭氣非
+常得意。直到信末,另附一紙,說明這張攝影的來由,又是件曠世希逢的佳話。你道這攝影是誰呢?列位且休性急,讓俺慢慢說來。
+
+  話說雯青駐節柏林,只等彩雲覲見後就要赴俄﹔已經耽擱了一個多月,恰值德皇政
+體違和,外部總沒回文。雯青心中很是焦悶,倒是彩雲興高採烈,到處應酬:今日某公爵夫人的跳舞,明日某大臣姑娘的茶會,朝游締爾園,夜登蘭姒館,東來西往,煞是風
+光。彩雲容貌本好,又喜修飾,生性聰明,巧得人意,倒弄得艷名大噪起來。偌大一個柏林城,幾乎沒個不知道傅彩雲是中國第一個美人,都要見識見識,連鐵血宰相的郁亨
+夫人,也來往過好幾次。那郁亨夫人,替彩雲又介紹認得了一位貴夫人,自稱維亞太太,說是德國的世爵夫人,年紀不到五十許,體態雖十分端麗,神情卻八面威風。那日一
+見彩雲,就非常投契,從此也常常約會。不過約會的地方,不在花園,即在戲館,從不叫登這夫人的邸第,夫人也沒有來過。彩雲有時提起登門造訪的話,那太太總把別話支
+吾。彩雲只得罷了。話且不表。
+
+  卻說有一晚,彩雲剛與這位太太在維良園看完了戲,獨自回來,已在定更時候,坐
+著一輛華麗的轎式雙馬車,車上連一個女僕都不帶,如飛地到了使館門口停住。車夫拉開車門,彩雲正要跨下,卻見馬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美童,飛奔地跑到車前,把肩膀
+湊近車門,口裏還吁吁發喘。彩雲就一手搭在他肩上,輕輕地跳了下來。進了館門,就有一班管家們,都站了起來,喊道:「太太回來了,快掌燈伺候!」便有兩個小童,各
+執一盞明角燈兒,在前引導。這當兒,那些丫鬟僕婦也都知道了,在樓上七跌八撞的跑
+了下來。那時彩雲已到了升高機器小屋裏,那些丫鬟僕婦都要上前攙扶,都道:「阿福哥,勞你駕了!讓我們來攙著吧!」彩雲冷笑了一聲,自顧自仍扶著阿福。那機器就如
+飛地上升了。到了樓上,彩雲有氣沒力的,全身都靠在阿福的身上,連喘帶笑地邁到了自己臥房一張五彩洋錦的軟榻上就倒下了,兩頰緋暈,雙眼粘餳,好象貴妃醉酒一般,
+歪著身,斜著眼,似笑不笑地望著阿福。阿福也笑瞇瞇地低著頭,立在榻旁。彩雲忽然把一個玉蔥,咬著銀牙,狠狠地直指到阿福額上,顫聲道:「你這壞透頂的小子,我不
+想今兒個……」剛說到這裏,那些丫鬟僕婦都從扶梯上走了進來,彩雲就縮住了口,馬上翻過臉來道:「你們這班使壞心的娼婦,都曉得這會兒我快回來了,倒一個個躲起來
+。幸虧阿福是個小子,不要緊,要是大漢子,臭男人,也叫我扶著走嗎?」彩雲說罷,那些丫鬟僕婦都面面相覷,不敢則聲。阿福就趁勢回道:「那輛車,明天還叫他來伺候
+嗎?」彩雲道:「明天有什麼事?」阿福道:「怎麼太太會忘了!剛纔在路上,你不是告訴我,明兒個維亞太太約游締爾園嗎?」彩雲想一想道:「不錯,看戲的時候,她當
+面約定的。」說著,把眼瞪著阿福道:「可是我再不要坐轎式車了。明天早上,叫他來一輛亨斯美吧!」阿福笑道:「你自個兒拉韁嗎?」彩雲道:「誰耐煩自個兒拉,你難
+道折了手嗎?」阿福笑了一笑,再要說話,聽見房門外靴聲橐橐,僕婦們忙喊道:「老爺進來了!」阿福頓時失色,慌慌張張想溜。彩雲故意正色高聲地喊道:「阿福,你別
+忙走呀!我還有話吩咐嗎!」阿福會意,就垂著手,答應一聲:「著!」「你告訴他,明兒早上八上鐘來,別誤了!」這當兒,雯青一頭掀著門簾,一頭嘴裏咕嚕著:「阿福
+老是這樣冒冒失失、得風使篷的。」說著,已經踱了進來,衝著彩雲道:「明天你又要上哪兒去了?」其時阿福得空,就捱身出房。彩雲撅著嘴道:「到締爾園去,會一個外
+國女朋友,你問她什麼?難道你嫌我多出門嗎?什麼又不又的!」說著,賭氣就一溜風走到床後去更衣洗面了。雯青討了個沒趣,低低說道:「彩雲,你近來真變了相了,我
+一句話沒有說了,你就生氣了。我原是好意,你可知道今天外部已有回文,叫你後天就去覲見,在沙老頓布士宮Charlotenburg,離著柏林有二三十里地呢!我怕你連日累著,
+想要你歇息歇息呀!」彩雲聽了雯青這番軟話,心裏想想,到底有點過意不去,又曉得覲見在即,倒又歡喜起來,就笑嘻嘻走到床面前來道:「誰生氣來?不過老爺也太顧憐
+我了。既然後天要覲見,明天早點回來,省得老爺不放心,好嗎?」雯青道:「這也由你吧!」說罷,彼此一笑,同入羅幃。一宵無話。
+
+  次日清早,雯青尚在香夢迷離之際,彩雲偷偷地抽身錦被,心裏盤算出去的裝束要
+格外新艷。忽然想起新購的一身華麗歐裝,就叫小丫頭取了出來,慢慢地走到梳妝臺,
+對鏡梳洗,調脂抹粉,不用細說。不一會,就攏上一束蟠雲曼蟠髻,繫上一條踠地綷察裙,頸圍天鵝絨的領巾,肩披紫貂嵌的外套,頭上戴了堆花雪羽帽,腳下踏著雕漆烏皮
+靴,顫巍巍胸際花球,光灩灩指頭鑽石,果然是薔薇娘肖象,茶花女化身了。打扮剛完,自己把鏡子照了又照,很覺得意。忽見鏡子裏面阿福笑嘻嘻地站在背後,低低道:「
+車來了。」彩雲嗤地一笑道:「促狹鬼,倒嚇人一跳!」隨就把嘴兒指著床上,又附著阿福耳邊,密密切切不知吩咐了些什麼話。阿福笑著點頭答應,就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
+。這裏彩雲收拾完備,輕輕走到床邊,揭起帳子張了一張,就回聲叫小丫頭攙了一徑下樓。到門口上車,打發小丫頭們進去,又叫馬夫坐在車後,自己就跳上亨斯美,輕提玉
+臂,緊勒絲韁,那匹馬就得得地向前去了。走了一條街,卻見那邊候著個西裝少年,遠遠招手兒。彩雲笑一笑,把車放慢了,那少年就飛身上車,與彩雲並肩坐下,把絲韁接
+了過來。一揚鞭,一搖鈴,風馳電卷,向馬龍車水中間滾滾而去。兩人左顧右盼,儼然自命一對畫中人了!不多會兒,到了締爾園Tiergarten門前。
+
+  原來這座花園,古呢普提坊要算柏林市中第一個名勝之區,周圍三四里,門前有一
+個新立的石柱,高三丈,周十圍,頂立飛仙,全身金翅,是法、奧、丹三國戰爭時獲得大炮鑄成,號為「得勝銘」。園中馬路,四通八達。崇樓杰閣,曲廊洞房,錦簇花團,
+雲譎波詭,琪花瑤草,四時常開,珈館酒樓,到處可坐。每日裏鈿車如水,裙屐如雲,熱鬧異常。園中有座三層樓,畫棟飛龍,雕盤承露,尤為全園之中心點。其最上一層有
+精舍四五,無不金釭銜壁,明月綴帷,榻護繡襦,地鋪錦罽,為貴紳仕女登眺之所,尋常人不能攀躋。彩雲每次到園,與諸貴女聚會,總在此間憩息。
+
+  這日馬車進了園門,就一徑到這樓下下車,阿福扶著,迤邐登樓。剛走到常坐的那
+一間門口,彩雲一只纖趾正要跨進,忽聽咳嗽一聲,抬頭一看,卻見屋裏一個雄赳赳的日耳曼少年,金發赫顏,豐採奕然,一身陸軍裝束,很是華麗。見了彩雲,一雙美而且
+秀的眼光,彷彿雲際閃電,把彩雲周身上下打了一個圈兒。彩雲猛吃一驚,連忙縮腳退出。阿福指著道:「間壁有空房,我們到那裏坐吧!」說罷,就掖了彩雲徑進那緊鄰的
+一間精室。彩雲坐下,就吩咐阿福道:「你到外邊去候著,等維亞太太一到,就先來招呼。」阿福答應如飛而去。彩雲獨自在房,心裏暗忖那個少年不知是誰,倒想不到外國
+人有如此美貌的!我們中國的潘安、宋玉,想當時就算有這樣的豐神,斷沒有這般的英
+武。看他神情,見了我也非常留意,可見好色之心,中外是一樣的了。彩雲胡思亂想了一回,覺得心神恍惚,四肢軟胎胎提不起來,就和身倒在一張紅絨如意榻上,星眼惺松
+,似睡不睡的,正有點朦朧,忽聽耳邊有許多腳步聲,連忙張開眼來,卻見阿福領了一個中年婦人上來。彩雲忙問阿福道:「這是誰?」阿福道:「這位就是維亞太太打發來
+的。」那婦人就接嘴道:「我們主人說,今天不來這裏了,要請密細斯到我們家裏去。主人特地叫我們來接的,馬車已在外面等著。請密細斯上車吧!」彩雲聽了,想了一想
+道:「太太府上,我早該去請安,就為太太的住處不肯告訴我,就因循下來了。現在既然太太見招,我就坐我自己的車前去便了。」說著,回頭叫阿福去套車。那婦人道:「
+我們主人吩咐,請密細斯就坐我們來車。因為我們主人的住處,不肯輕易叫人知道的。」彩雲道:「這是什麼道理?」那婦人笑道:「主人如此吩咐,其中緣故,奴輩哪裏敢
+問呢?」彩雲沒法,只好叫阿福到身邊,附耳說了兩句話,阿福先去了,自己就立起身來道:「我們走吧!」那婦人在前,彩雲在後,走下樓來。
+
+  剛到門口,彩雲還沒看清那車子的大小方圓,卻被那婦人猛然一推,彩雲身不由主
+被她推進車來,車門已硼的關上了,弄得彩雲迷迷糊糊,又驚又嚇。只見那車裏四面糊著金絨,當前一懸明鏡,兩旁卻放著綠色的布簾,遮著玻璃,一些望不見外面。對面卻
+笑微微坐著那婦人,開口道:「密細斯休怪粗莽,這是主人怕你知道了路程,所以如此的。」彩雲聽了這話,更加狐疑,要問那婦人,又知道她不肯說實話的,心裏不免突突
+跳個不住。正冥想間,那車忽然停了,車門欻的開了,那中年婦人先下車,後來攙彩雲。剛跨下地,忽覺眼前一片光明,耀耀爍爍,眼睛也睜不開。好容易定睛一認,原來一
+輛朱輪繡幰的百寶宮車,端端正正地停在一座十色五光的玻璃宮臺階之下。那宮卻是輪奐巍峨,矗雲干漢。宮外浩蕩蕩,一片香泥細草的廣場,遍圍著郁郁蒼蒼的樹木,點綴
+著幾處名家雕石像,放射出萬條異彩的噴水池。彩雲不及細看,卻被那婦人不由分說就扶上臺階,曲曲折折,走到一面大鏡子面前,那婦人把鏡子一推,卻呀的一聲開了,原
+來是個門兒。向裏一望,只見是個窈窕洞房,滿室奇光異彩,也不辨是金是玉,是花是繡,但覺眼光繚亂而已。就有幾個華裝女子聽見門響,向外一望,問道:「來了嗎?」
+那婦人道:「來了。」忽聽嚶然一聲,恍如鳳鳴鶴唳,清越可聽道:「快請進來。」那當兒,彩雲已揭起了繡幃,踏上了錦毯,迎面裊裊婷婷的,來了個細腰長裙、錦裝玉裹
+的中年貴婦,不用說就是維亞太太了。見了彩雲,就搶上一步,緊握住彩雲的雙手,回頭向那些女子說道:「這就是中國第一美女,金公使的夫人傅彩雲呀!你們瞧著,我常
+說她是亞洲的姑婁巴、支那的馬克尼。今兒個你們可開開眼兒了!」說完,就把彩雲拉
+到了一張花磁面的圓桌上首坐下,自己朝南陪著。彩雲此時迷迷糊糊,如在五里霧中,弄得不知所措,只是婉婉地說道:「賤妾蒲柳之姿,幸蒙太太見愛,今日登寶地,真是
+三生有幸了!只是太太的住處,為何如此秘密?還請明示,以啟妾疑。」維亞太太笑道:「不瞞密細斯說,我平生有個癖見,以為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,都是有龍跳
+虎踞的精神、顛乾倒坤的手段,你道是什麼呢?就是權詐的英雄與放誕的美人。英雄而不權詐,便是死英雄﹔美人而不放誕,就是泥美人。如今密細斯又美麗,又風流,真當
+得起『放誕美人』四字。我正要你的風情韻致瀉露在我的眼前,裝滿在我的心裏,我就怕你一曉了我的身分地位,就把你的真趣艷情拘束住了,這就大非我要見你的本心了。
+」彩雲不聽這太太的話,心裏倒還有點捉摸,如今聽了這番議論,更糊塗了,又問道:「到底太太的身分、地位,能賜教嗎?」那太太笑道:「你不用細問,到明日就會知道
+的。」說話間,有幾個華裝女子,來請早餐,維亞太太就邀彩雲入餐室。原來餐室就在這室間壁,高華典貴,自不必說。坐定後,山珍海味,珍果醇醪,絡繹不絕地上來。維
+亞太太殷勤勸進,彩雲也只得極力周旋。酒至數巡,維亞太太立起身來,走到沿窗一座極大的風琴前,手撫玉徽,回顧彩雲道:「密細斯精于音律嗎?」彩雲連說「不懂」。
+那太太就引弦揚吭地唱起來。歌曰:
+
+  美人來兮亞之南,風為御兮雲為驂,微波渺渺不可接,但聞空際瓊瑤音。吁嗟乎彩
+雲!
+
+  美人來兮歐之西,驚鴻照海天龍迷,瑤臺綽約下仙子,握手一笑心為低。吁嗟乎彩
+雲!
+
+  山川渺渺月浩浩,五雲殿閣琉璃曉,報道青鸞海上來,汝來慰我懮心搗。吁嗟乎彩
+雲!
+
+  勸君酒,聽我歌,我歌歡樂何其多!聽我歌,勸君酒,雨復雲翻在君手!願君留影
+隨我肩,人間天上仙乎仙!吁嗟乎彩雲!
+
+  歌畢,就向彩雲道:「千里之音,不足動聽。只是末章所請願的,不知密細斯肯俯
+允嗎?」彩雲原不懂文墨,幸而這回歌辭全用德語,所以彩雲倒略解一二,就答道:「太太如此見愛,妾非木石,哪有不感激的哩。只是同太太並肩拍照,蒹葭倚玉,恐折薄
+福,意欲告辭,改日再遵命吧!」那太太道:「請密細斯放心,拍了照,我就遣車送你回去。現在寫真鏡已預備在草地上,我們走吧!」就親親熱熱攜了彩雲的手,一隊高鬟
+窄袖的女侍前後呵護,慢慢走出房來,就走到剛纔進來看見的那片草地上。早見有一群人簇擁著一具寫真鏡的匣子,離匣子三四丈地,建立一個銅盤,上面矗起一個噴水的機
+器,下面周圍著白石砌成的小池。那水線自上垂下,在旭日光中如萬顆明珠,隨風咳吐,煞是好看。那太太就攜了彩雲,立在這石池旁邊,只見那寫真師正在那裏對鏡配光。
+彩雲瞥眼看去,那寫真師好象就是在薩克森船上見的那畢葉先生,心裏不免動疑。想要動問,恰好那鏡子已開,自己被鏡光一閃,覺得眼花繚亂了好一回。等到捉定了神,那
+鏡匣已收起,那一群人也不知去向了,卻見一輛馬車停在面前。維亞太太就執了彩雲的手道:「今天倒叫密細斯受驚了。車子已備好,就此請登車,我們改日再敘吧!」彩雲
+一聽送她回去,很歡喜的,也道了謝,就跨進車來。車門隨手就關上了,卻見車簾仍舊放著,烏洞洞悶死人。那車一路走著,彩雲一路猜想:這太太的行徑,實在奇怪,到底
+是何等樣人?為什麼不叫我知道她的底裏呢?那畢葉先生怎麼也認得她、替她拍照呢?想來想去,再想不出些道理來。還在呆呆地揣摩,只見門豁然開朗,原來已到了使館門
+口。彩雲就自己下了車,剛要發放車夫,誰知那車夫飛身跳上高座,加緊一鞭,逃也似地直奔前路,眨眼就不見了。彩雲倒吃了一驚,立在門口呆呆地望著,直到館中看門的
+看見,方驚動了裏邊的丫鬟們,出來扶了進去。阿福也上前來探問,彩雲含糊應了。後來見了雯青,也不敢把這事提及。
+
+  雯青告訴她今天外部又來招呼,說明日七點鐘在沙老頓布士宮覲見,他們打發宮車
+來接。當晚彩雲絕早就睡,只是心裏有事,終夜不曾安眠。剛要睡著,卻被雯青喚醒,說宮車已到,催著彩雲洗梳打扮,按品大裝。六點鐘動身,七點鐘就到了那宮前。那宮
+卻在一座森林裏面,清幽靜肅,壯麗森嚴,警兵羅列,官員絡繹。彩雲一到,迎面就見一座六角的文石臺,臺上立著個騎馬英雄的大石象,中央一條很長的甬道,兩面石欄,
+欄外植著整整齊齊高的塔形低的鐘形的常綠樹。從那甬道一層高似一層,一直到大殿,殿前一排十二座穹形窗,中間是凸出的圓形屋。彩雲走近圓屋,早有接引大臣把彩雲引
+上殿來。卻見德皇峨冠華服,南面坐著,兩旁擁護劍珮鏗鏘的勛戚大臣,氣象很是堂皇
+。彩雲隨著接引官走上前去,恭恭敬敬行了鞠躬大禮,照著向來覲見的儀節,都按次行了。那德皇忽含笑地向著彩雲道:「貴夫人昨朝辛苦了。」說著,手中擎著個錦匣,說
+道:「這是皇后賜給貴夫人的。今天皇后有事,不能再與貴夫人把晤,留著這個算紀念吧!」一面說著,一面就遞了下來。彩雲茫然不解,又不好動問,只得糊裏糊塗地接了
+。這當兒,就有大臣啟奏別事,彩雲只得慢慢退了下來。
+
+  到得車中,輪蹄轉動,要緊把那錦匣打開一看,不覺大大吃驚。原來這匣內並非珠
+寶,也非財帛,倒是一張活靈活現的小影:兩個羽帽迎風、長裙窣地的婦人,一個是裊裊婷婷的女郎,一個是莊嚴璀璨的貴婦。那女郎,不用說是自己的西裝小像﹔這個貴婦
+,就是昨天並肩拍照的維亞太太。心中恍然大悟道:「原來維亞太太就是聯邦帝國大皇帝飛蝶麗皇后,世界雄主英女皇維多利亞的長女,維多利亞第二嗄!怪不得她說,她的
+身分地位能拘束我了。虧我相處了半月有零,到今朝纔明白,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。」心中就一驚一喜,七上八落起來。
+
+  那車子卻已回到了自己門口,卻又看見門口停著一輛轎車。彩雲這兩天遇著多少奇
+怪事情,心裏真弄得恍恍惚惚、提心吊膽的,見了此車,心裏又疑心道:「這車不知又是誰的了。」此時丫鬟僕婦已候在門口,都來攙扶,阿福也來車前站著。彩雲就問道:
+「老爺那裏有什麼客?」阿福道:「就是畢葉先生。」彩雲所了,心裏觸動昨天拍照的事情,就大喜道:「原來就是他?我正要見他哩!你們攙我到客廳上去。」說著,就曲
+折行來。剛走到廳門口,彩雲望裏一張,只見滿桌子攤著一方一方的畫圖,雯青正彎著腰在那裏細細賞玩,畢葉卻站在桌旁。彩雲就叫「且不要聲張,讓我聽聽那東西和老爺
+說什麼。」只聽雯青道:「這圖上紅色的界線,就是國界嗎?」畢葉道:「是的。」雯青道:「這界線准不准呢?」畢葉道:「這地圖的可貴,就在這上頭。畫這圖的人是個
+地學名家,又是奉著政府的命令畫的,哪有不准之理!」雯青道:「既是政府的東西,他怎麼能賣掉呢?」畢葉道:「這是當時的稿本。清本已被政府收藏國庫,秘密萬分,
+卻不曉留著這稿子在外。這人如今窮了,流落在這裏,所以肯實。」雯青道:「但是要一千金鎊,未免太貴了。」畢葉道:「他說,他賣掉這個,對著本國政府,擔了泄漏秘
+密的罪,一千鎊價值還是不得已呢!我看大人得了此圖,大可重新把它好好的翻印,送呈貴國政府,這整理疆界的功勞是不小哩,何在這點兒小費呢!」彩雲聽到這裏,心裏
+想:「好呀,這東西倒瞞著我,又來弄老爺的錢了。我可不放他!」想著,把簾子一掀
+,就飄然地走了進去。正是:
+
+  羨煞紫雲傍霄漢,全憑紅線界華戎。
+
+  不知彩雲見了畢葉問他什麼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三回 誤下第遷怒座中賓 考中書互爭門下士
+
+  話說雯青正與畢葉在客廳上講論中俄交界圖的價值,彩雲就掀簾進來,身上還穿著
+一身覲見的盛服。雯青就吃了一驚,正要開口,畢葉早搶上前來與彩雲相見,恭恭敬敬地道:「密細斯覲見回來了。今天見著皇后陛下,自然益發要好了﹔賞賜了什麼東西,
+可以叫我們廣廣眼界嗎?」彩雲略彎了彎腰,招呼畢葉坐下,自己也坐在桌旁道:「妾正要請教先生一件事哪!昨天妾在維亞太太家裏拍照的時候,彷彿看見那寫真師的面貌
+和先生一樣,匆匆忙忙,不敢認真,到底是先生不是?」畢葉怔了怔道:「什麼維亞太太?小可卻不認得,小可一到這裏,就蒙維多利亞皇后賞識了小可的油畫。昨天專誠宣
+召進宮,就為替密細斯拍照。皇后命小可把昨天的照片放大,照樣油畫。聽宮人們說,皇后和密細斯非常的親密,所以要常留這個小影在日耳曼帝國哩!怎麼密細斯倒說在維
+亞太太家碰見小可呢?」彩雲笑道:「原來先生也不知底細,妾與維多利亞皇后雖然交好了一個多月,一向只知道她叫維亞太太,是公爵夫人罷咧,直到今天覲見了,纔知道
+她就是皇后陛下哩!
+
+  真算一樁奇聞!」
+
+  且說雯青見彩雲突然進來,心中已是詫異﹔如今聽兩人你言我語,一句也不懂,就
+忍不住問彩云:「怎麼你會認識這裏的皇后呢?」彩雲就把如何在郁亨夫人家認得維亞太太,如何常常往來,如何昨天約去游園,如何拍照,直到現在覲見德皇,賜了錦匣,
+自己到車子裏開看,方知維亞就是維多利亞皇后的托名,前前後後、得意揚揚地細述了一遍,就把那照片遞給雯青。雯青看了,自然歡喜,就向著畢葉道:「別盡講這個了。
+畢葉先生,我們講正事吧!那圖價到底還請減些。」畢葉還未回答,彩雲就搶說道:「不差。我正要問老爺,這幾張破爛紙,畫得糊糊塗塗的,有什麼好看,值得化多少銀子
+去買它!老爺你別上了當!」雯青笑道:「彩雲,你盡管聰明,這事你可不懂了。我好容易托了這位先生,弄到了這幅中俄地圖。我得了這圖,一來可以整理整理國界,叫外
+人不能佔踞我國的寸土尺地,也不枉皇上差我出洋一番﹔二來我數十年心血做成的一部《元史補證》,從此都有了確實證據,成了千秋不刊之業,就是回京見了中國著名的西
+北地理學家黎石農,他必然也要佩服我了。這圖的好處正多著哩!不過這先生定要一千鎊,那不免太貴了!」彩雲道:「老爺別吹。你一天到晚抱了幾本破書,嘴裏咭唎咕嚕
+,說些不中不外的不知什麼話,又是對音哩、三合音哩、四合音哩,鬧得煙霧騰騰,叫人頭疼,倒把正經公事擱著,三天不管,四天不理,不要說國裏的寸土尺地,我看人家
+把你身體抬了去,你還摸不著頭腦哩!我不懂,你就算弄明白了元朝的地名,難道算替清朝開了疆拓了地嗎?依我說,還是省幾個錢,落得自己享用。這些不值一錢的破爛紙
+,惹我性起一撕兩半,什麼一千鎊、二千鎊呀!」雯青聽了彩雲的話倒著急起來,怕她真做出來,連忙攔道:「你休要胡鬧,你快進去換衣服吧!」彩雲見雯青執意要買那地
+圖,倒趕她動身,就骨都著嘴,賭氣扶著丫鬟走了。這裏畢葉笑道:「大人這一來不情極了!你們中國人常說干金買笑,大人何妨千鎊買笑呢!」雯青笑了一笑。畢葉又接著
+說道:「既這麼著,看大人分上,在下替敝友減了二百鎊,就是八百鎊吧!」雯青道:「現在這裏諸事已畢,明後天我們就要動身赴貴國了。這價銀,你今天就領下去,省得
+周折,不過要煩你到戴隨員那裏走一遭。」說著,就到書桌上寫了一紙取銀憑證,交給畢葉。畢葉就別了雯青,來找戴隨員把憑證交了,戴隨員自然按數照付。正要付給時候
+,忽見阿福急急忙忙從樓上走來,見了戴隨員,低低地附耳說了幾句。戴隨員點頭,便即拉畢葉到沒人處,也附耳說了幾句。畢葉笑道:「貴國採辦委員,這九五扣的規矩是
+逃不了的,何況……」說到這裏,頓住了,又道:「小可早已預備,請照扣便了。」當
+時戴隨員就照付了一張銀行支票。畢葉收著,就與戴隨員作別,出使館而去。這裏,雯青、彩雲就忙忙碌碌,料理動身的事。
+
+  這日正是十一月初五日,雯青就帶了彩雲及參贊翻譯等,登火車赴俄。其時天氣寒
+冽,風雪載途,在德界內尚常見崇樓杰閣,沃野森林,可以賞眺賞眺﹔到次日一入俄界,則遍地沙漠,雪厚尺余,如在凍天雪窖中矣。走了三日夜,始到俄都聖彼得堡,宏敞
+雄壯,比德京又是一番氣象。雯青到後,就到昔而格斯街中國使館三層洋樓裏,安頓眷屬,于是拜會了首相吉爾斯及諸大臣。接著覲見俄帝,足足亂了半個月。諸事稍有頭緒
+,那日無事,就寫了一封信,把自己購圖及彩雲拍照的兩件得意事,詳詳細細告訴了菶如。又把那新購的地圖,就托次芳去找印書局,用五彩印刷。因為地圖自己還要校勘校
+勘,連印刷,至快要兩三個月,就先把信發了。
+
+  這信就是那日菶如在潘府回來時候接著的。當時,菶如把信看完,連說奇聞!他夫
+人問他,菶如照信念了一遍。正說得高興,只見菶如一個著身管家,上來回道:「明天是朝廷放會試總裁房官的日子,老爺派誰去聽宣?」菶如想一想道:「就派你去吧,比
+他們總要緊些!」那管家諾諾退出。當時無話。次日天還沒亮,那管家就回來了。菶如急忙起來,管家老遠就喊道:「米市胡同潘大人放了。」菶如接過單子,見正總裁是大
+學士高揚藻號理惺,副總裁就是潘尚書和工部右侍郎繆仲恩號綬山的,也是江蘇人,還有個旗人。菶如不甚在意。其餘房官,袁尚秋、黃仲濤、荀子珮那班名士,都在裏頭。
+同鄉熟人,卻有個姓尹,名宗湯,號震生,也派在內。只有菶如向隅。不免沒神打採的丟下單子,仍自回房高臥去了。按下不表。
+
+  且說潘尚書本是名流宗匠,文學斗山,這日得了總裁之命,夾袋中許多人物,可們
+脫穎而出,歡喜自不待言。尚書暗忖:「這回伙伴中,余人都不怕他們,就是高中堂和平謹慎,過主故常,不能容奇偉之士,總要用心對付他,叫他為我使、不為我敵纔好。
+」當下匆忙料理,不到未刻,直徑進闈。三位大總裁都已到齊,大家在聚奎堂挨次坐了。潘尚書先說口道:「這回應舉的很多知名之士,大家閱卷倒要格外用心點兒,一來不
+負朝廷委托﹔二來休讓石農獨霸,誇張他的江南名榜。」高中堂道:「老夫荒疏已久,
+老眼昏花,恐屈真才,全仗諸位相助。但依愚見看來,暗中摸索,只能憑文去取,哪裏管得他名士不名士呢!況且名士虛聲,有名無實的多哩!」繆侍郎道:「現在文章巨眼
+,天下都推龔、潘。然兄弟常見和甫先生每閱一文,翻來覆去,至少看十來遍,還要請人復看﹔瀛翁卻只要隨手亂翻,從沒有首尾看完過,怎麼就知好歹呢?」潘尚書笑道:
+「文章望氣而知,何必尋行數墨呢!」家議論一會,各自散歸房內。
+
+  過了數日,頭場已過,礫卷快要進來,各房官正在預備閱卷,忽然潘尚書來請袁尚
+秋,大家不知何事。尚秋進去一句鐘工夫方始出來,大家都問什麼事。尚秋就在袖中取出一本小冊子,遞給子珮,仲濤、震生都來看。子珮打開第一頁,只見上面寫道:
+
+  章騫,號直蜚,南通州﹔ 聞鼎儒,號韻高,江西﹔
+  姜表,號劍雲,江蘇﹔ 米繼曾,號筱亭,江蘇﹔
+  蘇胥,號鄭龕,福建﹔ 呂成澤,號沐庵,江西﹔
+  楊遂,號淑喬,四川﹔ 易鞠,號緣常,江蘇﹔
+  莊可權,號立人,直隸﹔ 繆平,號奇坪,四川。
+
+  子珮看完這一頁,就把冊子合上,笑道:「原來是花名冊,八瀛先生怎麼吩咐的呢
+?」尚秋道:「這冊子上攏共六十二人,都是當世名人,要請各位按著省分去搜羅的。章、聞兩位尤須留心。」子珮道:「那位直蜚先生,但聞其名,卻大不認得。韻高原是
+熟人,真算得奇材異能了,兄弟告訴你們一件事:還是在他未中以前,有一回在國子監錄科,我們有個同鄉給他聯號,也不知道他是誰,只見他進來手裏就拿著三四本卷子,
+已經覺得詫異。一坐下來,提起筆如飛的只是寫,好象抄舊作似的。那同鄉只完得一篇四書文,他拿來一迭卷子都寫好了。忽然停筆,想了想道:『啊呀,三代叫什麼名字呢
+?』我們那同鄉本是講程、朱學的,就勃然起來,高聲道:『先生既是名教中人,怎麼連三代都忘了?』他笑著低聲道:『這原是替朋友做的。』那同鄉見他如此敏捷,忍不
+住要請教他的大作了。拜讀一遍,真大大吃驚,原來四篇很發皇的時文、四道極翔實的策問,于是就拍案叫絕起來。誰知韻高卻從從容容笑道:『先生謬贊不敢當,哪裏及先
+生的大著朴實說理呢!』那同鄉道:『先生並未見過拙作,怎麼知道好呢?這纔是謬贊!』他道:『先生大著,早已熟讀。如不信,請念給先生聽,看差不差!」說罷,就把
+那同鄉的一篇考作,從頭至尾滔滔滾滾念了一遍,不少一字。你們想這種記性,就是張松復生,也不過如此吧!」震生道:「你們說的不是聞韻高嗎?我倒還曉得他一件故事
+哩!他有個閨中談禪的密友,卻是個刎頸至交的嬌妻。那位至交,也是當今赫赫有名的直臣,就為妄劾大臣,丟了官兒,自己一氣,削發為僧,浪跡四海,把夫人托給韻高照
+管。不料一年之後,那夫人倒寫了一封六朝文體的絕交書,寄與所夫,也遁跡空門去了。這可見韻高的辭才無礙,說得頑石點頭了。」大家聽了這話,都面面相覷。尚秋道:
+「這是傳聞的話,恐未必確吧!」仲濤道:「那章直蜚是在高麗辦事大臣吳長卿那裏當幕友的。後來長卿死了,不但身後蕭條,還有一筆大虧空,這報銷就是直蜚替他辦的。
+還有人議論辦這報銷,直蜚很對不起長卿呢。」震生說:「我聽說直蜚還坐過監呢!這做監的原因,就為直蜚進學時冒了如皋籍,認了一個如皋人同姓的做父親,屢次向直蜚
+敲竹杠,直蜚不理會。誰知他竟硬認做真子,勾通知縣辦了忤逆,革去秀才,關在監裏。幸虧通州孫知州訪明實情,那時令尊叔蘭先生督學江蘇,纔替他昭雪開復的哩!仲濤
+回去一問令尊,就知道了。」原來尹震生是江蘇常州府人,現官翰林院編修,記名御史,為人戇直敢任事,最恨名士。且喜修儀容,車馬服御,華貴整肅,遠遠望去,儼然是
+個旗下貴族。當下說了這套話,就暗想道:「這班有文無行的名士,要到我手中,休想輕輕放過。」大家正談得沒有收場,恰好內監試送進硃卷來,于是各官分頭閱卷去了。
+
+  且說有一天,子珮忽然看著一本卷子是江蘇籍貫的,三篇制義高華典實,饒有國初
+劉熊風味﹔經義亦原原本本,家法井然﹔策問十事對九,詳博異常,就大喜道:「這本卷子,一定是章直蜚的了。」連忙邀了尚秋、仲濤來看。大家都道無疑的,快些加上極
+華的荐批,送到潘尚書那裏,大有奪元之望。子珮自然歡喜,就親自袖了卷子,來到潘尚書處。剛走到尚書臥室廊下,管家進去通報,子珮在簾縫裏一張,不覺吃了一驚。只
+見靠窗朝南一張方桌上,點著一對斤通的大紅蠟,火光照得滿室通明,當中一個香爐,尚書衣冠肅肅,兩手捧著一炷清香,對著桌上一大堆卷子,嘴裏噥噥不知禱告些什麼。
+禱告完了,好象眼睛邊有些淚痕,把手揩了一揩,卻志志誠誠地磕了三個大頭,然後起來。那管家方敢上前通報。尚書連忙叫請子踠進去。尚書就道:「這會你們把好卷子都
+送到我這裏來,實在擁擠得了不得了,不知道屈了多少好手!老夫弄得沒有法兒,只好賠著一付老淚,磕著幾個響頭,就算盡了一點愛士心了。」說罷,指著桌上的卷子笑道
+:「這一堆都是可憐蟲!」子珮道:「章直蜚的卷子,門生今天倒找著了。」尚書很驚喜道:「在哪兒呢?」子珮連忙在袖中取出。尚書一手搶去,大略翻了一翻,拍手道:
+「『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』可惜會元已經被高中堂定去,只索給他爭一爭了!」說畢,就叫管家伺候,帶了卷子去見高中堂,叫子珮就在這裏等等兒。去了沒
+多大的工夫,尚書手舞足蹈地回來道:「好了,定了。」子珮道:「怎麼定的?」尚書道:「高中堂先不肯換,給我說急了,他倒發怒,竟把先定元的那一本撤了,說讓他下
+科再中元吧!這人真晦氣,我也管不得了!」子珮就很歡喜地出來,告訴大家,都給他道賀。只有震生暗笑他們呆氣,自己想江西聞韻高的卷子,光罷給我打掉了。
+
+  光陰容易,轉瞬就是填榜的日子。各位總裁、房考衣冠齊楚,會集至公堂,一面拆
+封唱名,一面填榜,從第六名起,直填到榜尾。其中知名之士,如姜表、米繼曾、呂成澤、葉鞠、楊遂諸人,倒也中了不少。只有章直蜚、聞韻高兩人,毫無影蹤。潘尚書心
+裏還不十分著急,認定會元定是直蜚、韻高,或也在魁卷中。直到上燈時候,至公堂上,點了萬支紅蠟,千盞紗燈,火光燭天,明如白晝,大家高高興興,鬧起五魁來。潘尚
+書拉長耳朵,只等第一名唱出來,必定是江蘇章騫。誰知那唱名的偏偏不得人心,朗朗地喊了姓劉名毅起來。尚書氣得須都豎了。子珮卻去揀了那本撤掉的元卷,拆開彌封一
+看,可不是呢!倒明明寫著章騫的大名。這一來真叫尚書公好似啞子吃黃連了。填完了榜大家各散,尚書也垂頭喪氣的,自歸府第去了。接著朝考殿試之後,諸新貴都來謁見
+,幾乎把潘府的門限都踏破了。尚書禮賢下士,個個接見,只有會元公來了十多次,總
+以閉門羹相待。會元公益發疑懼,倒來得更勤了。
+
+  此時已在六月初旬天氣,這日尚書南齋入值回來,門上稟報:「錢端敏大人從湖北
+任滿回京,在外求見。」尚書聽了大喜,連聲叫「請」。門上又回道:「還有新科會元劉。」尚書就瞪著眼道:「什麼留不留?我偏不留他,該怎麼樣呢!」那門上不敢再說
+,就退下去了。原來唐卿督學湖北,三年任滿,告假回籍,在蘇州耽擱了數月,新近到京。潘公原是師門,所以先來謁見。當時和會元公劉毅同在客廳等候。劉公把尚書不見
+的話告訴唐卿,請其緩頰。唐卿點頭。恰好門上來請,唐卿就跟了進來,一進書室,就向尚書行禮。尚書連忙扶住,笑道:「賢弟三載賢勞,尊容真清減了好些了。漢上友人
+都道,賢弟提倡古學,掃除積弊,今之紀阮也!」唐卿道:「門生不過遵師訓,不敢隕越耳!然所收的都是小草細材,不足稱道,哪裏及老師這回東南竹箭、西北琨瑤,一網
+打盡呢!」尚書搖首道:「賢弟別挖苦了。這回章直蜚、聞韻高都沒有中,驪珠已失,所得都是鱗爪罷了!最可恨的,老夫衡文十多次,不想倒上了毗陵傖夫的當。」唐卿道
+:「老師倒別這麼說,門生從南邊來,聽說這位劉君也很有文名的。況且這回原作,外間人人說好,只怕直蜚倒做不出哩!門生想朝廷快要考中書了,章、聞二公既有異才,
+終究是老師藥籠中物,何必介介呢?倒是這位會元公屢次登門,老師總要見見他纔好。」尚書笑道:「賢弟原來替會元做說客的。看你分上,我到客廳上去見一見就是了。你
+可別走。」說罷,揚長而去。且說那會元公正在老等,忽見潘公出來,面容很是嚴厲,只得戰戰兢兢鋪上紅氈,著著實實磕了三個頭起來。尚書略招一招手,那會元公斜簽著
+身體,眼對鼻子,半屁股搭在炕上。尚書開口道:「你的文章做得很好,是自己做的嗎?」會元公漲紅了臉,答應個「是」。尚書笑道:「好個揣摩家,我很佩服你!」說著
+,就端茶碗。那會元只得站起來,退縮著走,冷不防走到臺級兒上,一滑腳,恰正好四腳朝天,做了個狀元及第。尚書看著,就哈哈笑了兩聲,灑著手,不管他,進去了。不
+說這裏會元公爬起,匆匆上車,再說唐卿在書室門口張見這個情形,不免好笑。接著尚書進來,嘴不便提及。尚書又問了些湖北情形,及莊壽香的政策。唐卿也談了些朝政,
+也就告辭出來,再到龔和甫及菶如等熟人那裏去了。
+
+  話說菶如自從唐卿來京,添了熟人,夾著那班同鄉新貴姜劍雲、米筱亭、葉緣常等
+輪流宴會,忙忙碌碌,看看已到初秋。那一天,忽然來了一位姓黃的遠客,菶如請了進來,原來就是黃翻譯,因為母病,從俄國回來的。雯青托他把新印的中俄交界圖帶來。
+菶如當下打開一看,是十二幅五彩的地圖,當中一條界線,卻是大紅色畫的,極為清楚
+。菶如想現在總理衙門,自己卻無熟人,常聽說莊小燕侍郎和唐卿極為要好,此事不如托了唐卿吧,就寫了一封信,打發人送到內城去。不一會,那人回來說:「錢大人今天
+和余同余中堂、龔平龔大人派了考中書的閱卷大臣,已經入闈去了。信卻留在那裏。」菶如只得罷了。過了三四日,這一天,菶如正要出門,家人送上一封信。菶如見是唐卿
+的,拆開一看,只見寫道:
+
+  前日辱教,適有校文之役,闕然久不報,歉甚!頃小燕、扈橋、韻高諸君,在荒齋
+小酌,祈紆駕過我,且商界圖事也!
+
+  末寫「知名不具」四字。
+
+  菶如閱畢,就叫套車,一徑進城,到錢府而來。到了錢府,門公就領到花廳,看見
+廳上早有三位貴客:一個虎頷燕額,粗腰長干,氣概昂藏的是莊小燕﹔一個短胖身材,紫圓臉盤,舉動脫略的是段扈橋,都是菶如認得的﹔還有個胖白臉兒,魁梧奇偉的,菶
+如不識得,唐卿正在這裏給他說話。只聽唐卿道:「這麼說起來,余中堂在賢弟面前,倒很居功哩!」說到這裏,卻見菶如走來,連忙起來招呼送茶。菶如也與大家相見了。
+正要請教那位姓名,唐卿就引見道:「這位就是這回考中書第一的聞韻高兄。」菶如不免道了久仰。大家坐下,扈橋就向韻高道:「我倒要請教余中堂怎麼居功呢!」韻高道
+:「他說兄弟的卷子,龔老夫子和錢老夫子都很不願意,全是他力爭來的。」唐卿哈哈笑道:「賢弟的卷子,原在余中堂手裏。他因為你頭篇裏用了句《史記·殷本紀》素王
+九主之事,他不懂來問我,我纔得見這本卷子。我一見就決定是賢弟的手筆,就去告訴龔老夫子,于是約著到他那裏去公保,要取作壓卷。誰知他嫌你文體不正,不肯答應。
+龔老夫子給他力爭,幾乎吵翻了,還是我再四勸和,又偷偷兒告訴他,決定是賢弟。自己門生,何苦一定給他辭掉這個第一呢!他纔活動了。直到拆出彌封,見了名字,倒又
+歡喜起來,連忙架起老花眼鏡,仔細看了又看,瞇花著眼道:『果然是聞鼎儒!果然是聞鼎儒!』這回兒倒要居功,你說好笑不好笑呢?」小燕道:「你們別笑他,近來余中
+堂很肯拉攏名士哩!前日山東大名士汪蓮孫,上了個請重修《四庫全書》的折子,他也答應代遞了,不是奇事嗎?」大家正說得熱鬧,忽然外邊如飛地走進個美少年來,嘴裏
+嚷道:「晦氣!晦氣!」唐卿倒吃了一驚,大家連忙立起來。正是:
+
+  相公爭欲探驪頜,名士居然佔鳳頭。
+
+  不知來者何人,嚷的何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四回 兩首新詩是譎官月老 一聲小調顯命婦風儀
+
+  話說外邊忽然走進個少年,嘴裏嚷道「晦氣」。大家站起來一看,原來是姜劍雲,
+看他余怒未息,驚心不定,嘴裏卻說不出話來。看官,你道為何?說來很覺可笑。原來劍雲和米筱亭,鄉會兩次同年,又在長元吳會館同住了好幾個月,交情自然很好了。朝
+殿等第,又都很高標,都用了庶常。不用說都要接眷來京,另覓寓宅。兩個人的際遇好象一樣,兩個人的處境卻大大不同。劍雲是寒士生涯,租定了西斜街一所小小四合房子
+,夫妻團聚,卻儼然鴻案鹿車﹔筱亭是豪華公子,雖在蘇州胡同覓得很寬綽的宅門子,倒似檻鸞笯鳳。你道為何?
+
+  如今且說筱亭的夫人,是揚州傅容傅狀元的女兒,容貌雖說不得美麗,卻氣概豐富
+,倜儻不群,有「巾幗鬚眉」之號,但是性情傲不過,眼孔大不過,差不多的男子不值她眼角一??﹔又是得了狀元的遺傳性,科名的迷信非常濃厚。她這腦質,若經生理學家
+解剖出來,必然和車渠一樣的顏色。自從嫁了筱亭,常常不稱心,一則嫌筱亭相貌不俊雅,再則筱亭不曾入學中舉,不管你學富五車,文倒三峽,總逃不了臭監生的徽號,因
+此就有輕視丈夫之意。起先不過口角嘲笑,後來慢慢地竟要撲作教刑起來。筱亭礙著丈人面皮,幹事總讓她幾分。誰知習慣成自然,脅肩諂秀,竟好象變了男子對婦人的天職
+了。筱亭屢困場屋,曾想改捐外官,被夫人得知,大哭大鬧道:「傅氏門中,那裏有監生姑爺,面皮都給你削完了!告訴你,不中還我一個狀元,仔細你的臭皮!」弄得筱亭
+沒路可投,只得專心黃榜。如今果然鄉會聯捷,列職清班,旁人都替他歡喜,這回必邀玉皇上賞了。誰知筱亭自從曉得家眷將要到京,倒似起了心事一般,知道這回沒有佔得
+鰲頭,終難免夫鴨矢。這日正在預備的夫人房戶內,親手拿了雞毛帚,細細拂拭灰塵。忽然聽見院子裏夫人陪嫁喬媽的聲音,就走進房,給老爺請安道喜道:「太太帶著兩位
+少爺、兩位小姐都到了,現在傅宅。」筱亭不知不覺手裏雞毛帚就掉在地上,道:「我去,我就去。」喬媽道:「太太吩咐,請老爺別出門,太太就回來。」筱亭道:「我就
+不出門,我在家等。」不一會,外邊家人進來道:「太太到了。」筱亭跟著喬媽,三腳兩步的出來,只聽得院子外很高的聲音道:「你們這班沒規矩的奴才,誰家太太們下了
+車,腳凳兒也不知道預備!我可不比老爺好伺候,你們若有三條腿兒,盡懶!」說著,一班丫鬟僕婦簇擁著,太太朝珠補褂,一手搭著喬媽,一手攙著小女兒鳳兒,跨上垂花
+門的臺階兒來。劈面撞著筱亭道:「你大喜呀。你這回兒不比從前了,也做了綠豆官兒了,怎樣還不擺出點兒主子架子,倒弄得屋無主,掃帚顛倒豎呀!」筱亭道:「原是只
+等太太整頓。」大家一窩風進了上房。
+
+  原來那上房是五開間兩廂房,抄手回廊很寬大的。左邊兩間筱亭自己住著,右邊就
+是替太太預備的。外間做坐起,裏間做臥室,鋪陳得很是齊整。當下就在右邊的外間坐了。太太一頭寬衣服,一頭說道:「你們小孩兒們,怎麼不去見爹呀?也道個喜!」于
+是長長短短四個小孩,都給筱亭請安。筱亭撫弄了小孩一會,看太太還歡喜,心裏倒放點兒心。少頃,開上中飯,夫妻對坐吃飯,太太很贊廚子的手段好。筱亭道:「這是曉
+得太太喜歡吃揚州菜,專誠到揚州去弄來的。」太太忽然道:「呀,我忘問了,那廚子有鬍子沒有?」筱亭倒怔住,不敢開口。喬媽插嘴道:「剛纔到廚房裏,看見彷彿有幾
+根兒。」太太立刻把嘴裏含的一口汪包肚吐了出來,道:「我最恨廚子有鬍子,十個廚
+子燒菜,九個要先嘗嘗味兒,給有鬍子的嘗過了,那簡直兒是清燉鬍子汪了。不嘔死,也要膩心死!」說罷,又干嘔了一回,把筷碗一推不吃了。筱亭道:「這個容易。回來
+開晚飯,叫廚子剃鬍子伺候。」太太聽了,不發一語。筱亭怕太太不高興,有搭沒搭地說道:「剛纔太太在那邊,岳父說起我的考事沒有?」太太冷冷地道:「誰提你來!」
+筱亭笑道:「太太常常望我中狀元,不想倒真中了半天的狀元。」筱亭說這句話,原想太太要問,誰知太太卻不問,臉色慢慢變了。筱亭只管續說道:「向例閱卷大臣定了名
+次,把前十名進呈御覽,叫做十本頭。這回十本頭進去的時候,明明我的卷子第一,不知怎的發出換了第十。別的名次都沒動,就掉轉了我一本。有人說是上頭看時疊錯的,
+那些閱卷的只好將錯就錯。太太,你想晦氣不晦氣呢?」太太聽完這話,臉上更不自然了,道:「哼,你倒好!挖苦了我還不算,又要冤著我,當我三歲孩子都不如!」說罷
+,忽然嗚嗚咽咽地哭起來,連哭帶說道:「你說得我要沒鬍子的廚子伺候,這是話還是屁?我是紅頂子堆裏養出來的,仙鶴錦雞懷裏抱大的,這會兒,背上給你駝上一只短尾
+巴的小鳥兒,看了就觸眼睛!算我晦氣,嫁了個不濟的闒茸貨。堂堂二品大員的女兒,連窯姐兒傅彩雲都巴結不上,可氣不可氣!你不要來安慰安慰我就夠了,倒還花言巧語
+,在我手裏弄乖巧兒!我只曉得三年的狀元,那兒有半天的狀元!這明明看我婦道家好欺負。你這會兒不過剛得一點甜頭兒,就不放我在眼裏了!以後的日子,我還能過麼?
+不如今兒個兩命一拚,都死了倒干淨。」說罷,自己把頭發一拉,蓬著頭,就撞到筱亭懷裏,一路直頂到牆腳邊。筱亭只說道:「太太息怒,下官該死!」喬媽看鬧得不成樣
+兒,死命來拉開。筱亭趁勢要跪下,不提防被太太一個巴掌,倒退了好幾步。喬媽道:「怎麼老爺連老規矩都忘了?」筱亭道:「只求太太留個體面,讓下官跪在後院裏吧!
+」太太只坐著哭,不理他。筱亭一步捱一步,走向房後小天井的臺階上,朝裏跪著。太太方住了哭,自己和衣睡在床上去了。筱亭不得太太的吩咐,哪裏敢自己起來﹔外面仆
+人僕婦又鬧著搬運行李、收拾房間,竟把老爺的去向忘了。可憐筱亭整整露宿了一夜。好容易巴到天明,心想今日是岳丈的生日,不去拜壽,他還能體諒我的,倒是錢唐卿老
+師請我吃早飯,我豈可不理他呢!正在著急,卻見女兒鳳兒走來,筱亭就把好話哄騙她,叫她到對過房裏去拿筆墨信箋來,又叮囑她別給媽見了。那鳳兒年紀不過十二歲,倒
+生得千伶百俐,果然不一會,人不知鬼不覺的都拿了來。筱亭非常快活,就靠著窗檻,當書桌兒,寫了一封求救的信給丈人傅容,叫他來勸勸女兒,就叫鳳兒偷偷送出去了。
+
+  卻說太太鬧了一天,夜間也沒睡好,一閃醒來,連忙起來梳妝洗臉,已是日高三丈
+。吩咐套車,要到娘家去拜壽。忽見鳳兒在院子外跑進來喊道:「媽,看外公的信喲!
+」太太道:「拿來。」就在鳳兒手裏劈手搶下。看了兩行,忽回顧喬媽道:「這會兒老爺在哪裏呢?」鳳兒搶說道:「爹還好好兒的跪在後院裏呢!」喬媽道:「太太,恕他
+這一遭吧!」太太哈哈笑道:「咦,奇了!誰叫他真跪來!都是你們搗鬼!鳳兒,你還不快去請爹出來,告訴他外公生日,恐怕又忘了!」鳳兒得命,如飛而去。不一會,筱
+亭扶著鳳兒一搭一蹺走出來。太太見了道:「老爺,你腿怎麼樣了?」筱亭笑道:「不知怎的扭了筋。太太,今兒岳父的大慶,虧你提我。不然,又要失禮了。」太太笑著。
+那當兒,一個家人進來回有客。筱亭巴不得這一聲,就叫「快請」,自己拔腳就跑,一徑走到客廳去了。太太一看這行徑不對,家人不說客人的姓名,主人又如此慌張,料道
+有些蹊蹺,就對鳳兒道:「你跟爹出去,看給誰說話,來告訴我!」鳳兒歡歡喜喜而去,去了半刻工夫,鳳兒又是笑又是跳,進來說道:「媽,外頭有個齊整客人,倒好象上
+海看見的小旦似的。」太太想道:「不好,怪不得他這等失魂落魄。」不覺怒從心起,惡向膽生,顧不得什麼,一口氣趕到客廳。在門口一張,果然是個脣紅齒白、面嬌目秀
+的少年,正在那裏給筱亭低低說話。太太看得准了,順手拉根門閂,簾子一掀,喊道:「好,好,相公都跑到我家裏來了!」就是一門閂,望著兩人打去。那少年連忙把頭一
+低,肩一閃,居然避過。筱亭肩上卻早打著,喊道:「嗄,太太別胡鬧。這是我,這是我……」太太高聲道:「是你的兔兒,我還不知道嗎?」不由分說,揪住筱亭辮子,拖
+羊拉豬似的出廳門去了。這裏那個少年不防備吃了這一大嚇,還呆呆地站在壁角裏。有兩個管家連忙招呼道:「姜大人,還不趁空兒走,等什麼呢?」
+
+  原來那少年正是姜劍雲,正來約筱亭一同赴唐卿的席的,不想遭此橫禍。當下劍雲
+被管家提醒了,就一溜煙徑赴唐卿那裏來,心裏說不出的懊惱,不覺說了「晦氣」兩字來。大家問得急了,劍雲自悔失言,又漲紅了臉。扈橋笑道:「好兄弟,誰委屈了你?
+告訴哥哥,給你報仇雪恨!」小燕正色道:「別鬧!」唐卿催促道:「且說!」韻高道:「你不是去約筱亭嗎!」劍雲道:「可不是!誰知筱亭夫人竟是個雌虎!」因把在筱
+亭客廳上的事情說了一遍。大家哄堂大笑。小燕道:「你們別笑筱亭,當今懼內就是闊相。赫赫中興名臣。威毅伯,就是懼內領袖哩!」菶如也插嘴道:「不差,不多幾日,
+我還聽人說威毅伯為了招莊侖樵做女婿,老夫妻很鬧口舌哩!」扈橋道:「鬧口舌是好看話,還怕要給筱亭一樣捱打哩!」韻高道:「諸位別說閑話,快請燕公講威毅伯的新
+聞!」小燕道:「自從莊侖樵馬江敗子,革職充發到黑龍江,算來已經七八年了。只為威毅伯倒常常念道,說他是個奇才。今年恰遇著皇上大婚的慶典,威毅伯就替他繳了臺
+費,贖了回來。侖樵就住在威毅伯幕中,掌管緊要文件,威毅伯十分信用。」菶如道:
+「侖樵從前不是參過威毅伯驕奢罔上的嗎?怎麼這會兒,倒肯提拔呢?」劍雲道:「重公義,輕私怨,原是大臣的本分喲!」唐卿笑道:「非也。這便是英雄籠絡人心的作用
+,別給威毅伯瞞了!」說著,招呼眾人道:「筱亭既然不能來,我們坐了再談罷!」于是唐卿就領著眾人到對面花廳上來。家人遞上酒杯,唐卿依次送酒。自然小燕坐了首席
+,扈橋、韻高、菶如、劍雲各各就坐。大家追問小燕道:「侖樵留在幕中,怎麼樣呢?」小燕道:「你們知道威毅伯有個小姑娘嗎?年紀不過二十歲,卻是貌比威、施,才同
+班、左,賢如鮑、孟,巧奪靈、芸,威毅伯愛之如明珠,左右不離。侖樵常聽人傳說,卻從沒見過,心裏總想瞻仰瞻仰。」菶如道:「侖樵起此不良之心,不該!不該!」小
+燕道:「有一天,威毅伯有點感冒,忽然要請侖樵進去商量一件公事。侖樵見召,就一徑到上房而來,剛一腳跨進房門,忽覺眼前一亮,心頭一跳,卻見威毅伯床前立著個不
+長不短、不肥不瘦的小姑娘,眉長而略彎,目秀而不媚,鼻懸玉准,齒列貝編。侖樵來不及縮腳,早被威毅伯望見,喊道:『賢弟進來,不妨事,這是小女呀,──你來見見
+莊世兄。』那小姑娘紅了臉,含羞答答地向侖樵福了福,就轉身如飛地跳進裏間去了。侖樵還禮不迭。威毅伯笑道:『這痴妮子,被老夫慣壞了,真纏磨死人!』侖樵就坐在
+床邊,一面和威毅伯談公事,瞥目見桌子上一本錦面的書,上寫著『綠窗繡草』,下面題著『祖玄女史弄筆』。侖樵趁威毅伯一個眼不見,輕輕拖了過來,翻了幾張,見字跡
+娟秀,詩意清新,知道是小姑娘的手筆,心裏羨慕不已。忽然見二首七律,題是《基隆》。你想侖樵此時,豈有不觸目驚心呢!」唐卿道:「這兩首詩,倒不好措詞,多半要
+罵侖樵了。」小燕道:倒不然,她詩開頭道:
+
+    基隆南望淚潸潸,聞道元戎匹馬還!
+
+  扈橋拍掌笑道:「一起便得勢,懮國之心,盎然言表。」小燕續念道:
+
+    一戰豈容輕大計,四邊從此失天關!
+
+  劍雲道:「責備嚴謹,的是史筆!」小燕又念道:
+
+    焚車我自寬房琯,乘障誰教使狄山。
+
+    宵旰甘泉猶望捷,群公何以慰龍顏。
+
+  大家齊聲叫好。小燕道:「第二首還要出色哩!」道:
+
+    痛哭陳詞動聖明,長孺長揖傲公卿。
+
+    論材宰相籠中物,殺賊書生紙上兵。
+
+    宣室不妨留賈席,越臺何事請終纓!
+
+    豸冠寂寞犀渠盡,功罪千秋付史評。
+
+  韻高道:「聽這兩首詩意,情詞悱惻,議論和平,這小姑娘倒是侖樵的知己。」小
+燕道:「可不是嗎?當下侖樵看完了,不覺兩股熱淚,骨碌碌地落了下來。威毅伯在床上看見了,就笑道:『這是小女塗鴉之作,賢弟休要見笑!』侖樵直立起來正色道:「
+女公子天授奇才,鬚眉愧色,金樓夫人,採薇女史,不足道也!』威毅伯笑道:『只是小兒女有點子小聰明,就要高著眼孔。這結親一事,老夫倒著實為難,托賢弟替老夫留
+意留意。』侖樵道:『相女配夫,真是天下第一件難事!何況女公子這樣才貌呢!門生倒要請教老師,要如何格式,纔肯給呢?』威毅伯哈哈笑道:『只要和賢弟一樣,老夫
+就心滿意足了。』侖樵怔了一怔道:『適纔拜讀女公子題為《基隆》的兩首七律,實在
+是門生知己。選婿一事,分該盡力,只可怕難乎其人!』威毅伯點了一點頭,忽然很注意地看了他幾眼。侖樵知道威毅伯有些意思,怕恐久了要變,一出來馬上托人去求婚。
+威毅伯竟一口應承了。」韻高道:「從來文字姻緣,感召最深﹔磁電相交,雖死不悔。流俗人哪裏知道!」唐卿道:「我倒可惜侖樵的官,從此永遠不能開復了!」大家愕然
+。唐卿說:「現在敢替侖樵說話,就是威毅伯。如今變了翁婿,不能不避這點嫌疑。你們想,誰敢給他出力呢?」說罷,就向小燕道:「你再講呢。」小燕道:「那日侖樵說
+定了婚姻,自然歡喜。誰知這個消息傳到裏面,伯夫人戟手指著威毅伯罵道:『你這老糊塗蟲,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,高不成,低不就,千揀萬揀,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
+歲的囚犯!你糊塗,我可明白。休想!』威毅伯陪笑道:『太太,你別看輕侖樵,他的才干要勝我十倍!我這位子將來就是他的。我女兒不也是個伯夫人嗎?』伯夫人道:『
+呸!我沒有見過囚犯伯爵。你要當真,我給你拚老命!』說罷,哭起來。威毅伯弄得沒法。這位小姑娘聽兩老為她嘔氣,鬧得大了,就忍不住來勸伯夫人道:『媽別要氣苦,
+爹爹已經把女兒許給了姓莊的,哪兒能再改悔呢!就是女兒也不肯改悔!況且爹爹眼力必然不差的。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。決不怨爹媽的。』伯夫人見女兒肯了,也只得罷了
+。如今聽說結了親,詩酒唱隨,百般恩愛,侖樵倒著實在那裏享艷福哩!你們想,要不是這位小姑娘明達,威毅伯恐怕要大受房中的壓制哩!」唐卿道:「人事變遷,真不可
+測!當日侖樵和祝寶廷上折的當兒,何等氣焰。如今雖說安神閨房,陶情詩酒,也是英雄末路了!」扈橋道:「侖樵還算有後福哩!可憐祝寶翁自從那年回京之後,珠兒水土
+不服,一病就死了。
+
+  寶翁更覺牢騷不平,佯狂玩世,常常獨自逛逛琉璃廠,游游陶然亭。吃醉酒,就在
+街上睡一夜。幾月前,不知那一家門口,早晨開門來,見階上躺著一人,仔細一認,卻是祝大人,連忙扶起,送他回去,就此受了風寒,得病嗚呼了。可嘆不可嘆呢?」于是
+大家又感慨了一回。看看席已將終,都向唐卿請飯。飯畢。家人獻上清茗。唐卿趁這當兒,就把菶如托的交界圖遞給小燕,又把雯青托在總理衙門存檔的話說了一遍。小燕滿
+口應承。于是大家作謝散歸。菶如歸家,自然寫封詳信去回復雯青,不在話下。
+
+  且說雯青自從打發黃翻譯??圖回京之後,幸值國家閑暇,交涉無多,雖然遠涉虜,
+庭卻似幽棲綠野,倒落得逍遙快活。沒事時,便領著次芳等游游蠟人館,逛逛萬生院,坐瓦泥江冰床,賞阿爾亞園之亭榭,入巴立帥場觀劇,看萄蕾塔跳舞﹔略識兵操,偶來
+機廠,足備日記材料罷了。雯青還珍惜光陰,自己倒定了功課,每日溫習《元史》,考
+究地理,就是宴會間,遇著了俄廷諸大臣中有講究歷史地理學的,常常虛心博訪。大家也都知道這位使臣是歡喜講究蒙古朝政的故事。有一日,首相吉爾斯忽然遣人送來古書
+一巨冊、信一函。雯青叫塔翻譯將信譯出,原來吉爾斯曉得雯青愛讀蒙古史,特為將其家傳鈔本波斯人拉施故所著的《蒙古全史》,送給雯青。雯青忙叫作書道謝。後來看看
+那書,裝璜得極為盛麗,翻出來卻一字不識。黃翻譯道:「這是阿剌伯文,使館譯員沒人認得。」雯青只得罷了。過了數日,恰好畢葉也從德國回來,來見雯青,偶然談到這
+書。畢葉說:「這書有俄人貝勒津譯本,小可那裏倒有。還有《多桑書》、《訥薩怖書》,都記元朝遺事。小可回去,一同送給大人,倒可參考參考。」雯青大喜。等到畢葉
+送來,就叫翻譯官譯了出來。雯青細細校閱,其中很足補正史傳。從此就杜門謝客,左槧右鉛,于俎豆折衝之中成竹素馨香之業,在中國外交官內真要算獨一的人物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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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 只是雯青這裏正膨脹好古的熱心,不道彩雲那邊倒伸出外交的敏腕。卻是為何?請
+先說彩雲的臥房。原來就在這三層樓中層的東首,一溜兒三大間,每間朝南,都是描金的玻璃門,開出門來就是洋臺,洋臺正靠著昔而格斯大街。這三間屋,中間是彩雲的臥
+房,裏面都敷設著紫檀花梨的家具,蜀錦淞繡的帳褥﹔右首一間,是彩雲梳妝之所﹔左首一間,卻是餐室。這兩間,全擺著西洋上等的木器,掛著歐洲名人的油畫,華麗富貴
+雖比不得隋煬帝的迷樓,也可算武媚娘的鏡殿了!每日彩雲在梳妝室梳妝完畢,差不多總在午飯時候就走到餐室,陪雯青吃了早飯﹔雯青自去下層書室裏,做他的《元史補正
+》,憑著彩雲在樓上翻江倒海、撩雲撥雨,都不見不聞了。也是天緣湊巧,合當有事。這日彩雲送了雯青下樓之後,一個人沒事,叫小丫頭把一座小小風琴抬到洋臺上,撫弄
+一回,靜悄悄的覺得沒趣,心想怎麼這時候阿福還不來呢?手裏拿著根金水煙袋,只管一筒一筒地抽,櫻桃口裏噴出很濃郁的青煙﹔一雙如水的眼光,只對著馬路上東張西望
+。忽見東面遠遠來了個年輕貌美的外國人,心裏當是阿福改裝,跺腳道:「這小猴子,又鬧這個玩意兒了!」一語未了,只見那少年面上很驚喜的,慢慢踅到使館門口立定了
+,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彩雲。彩雲仔細一看,倒吃一驚,那個面貌好熟,哪裏是阿福!只見他站了一會,好象覺得彩雲也在那裏看他,就走到人堆裏一混不見了。彩雲正疑疑
+惑惑地怔著,忽覺臉上冰冷一來,不知誰的手把自己兩眼蒙住了,背後吃吃地笑。彩雲順手死命地一撒道:「該死,做什麼!」阿福笑道:「我在這裏看締爾園樓上的一只呆
+鳥飛到俄國來了。」彩雲聽了,心裏一跳,方想起那日所見陸軍裝束的美少年,就是他,就向阿福啐了一口道:「別胡說。這會兒悶得很,有什麼玩兒的?」阿福指著洋琴道
+:「太太唱小調兒,我來彈琴,好嗎?」彩雲笑道:「唱什麼調兒?」阿福道:「《鮮
+花調》。」彩雲道:「太老了。」阿福道:「《四季相思》吧!」彩雲道:「叫我想誰?」阿福道:「打茶會,倒有趣。」彩雲道:「呸,你發了昏!」阿福笑道:「還是《
+十八摸》,又新鮮,又活動。」說著,就把中國的工尺按上風琴彈起來。彩雲笑一笑,背著臉,曼聲細調地唱起來。頓時引得街上來往的人擠滿使館的門口,都來聽中國公使
+夫人的雅調了。彩雲正唱得高興,忽然看見那個少年又在人堆裏擠過來。彩雲一低頭,不提防頭上晶亮的一件東西骨碌碌直向街心落下,說聲「不好」,阿福就丟下洋琴,飛
+身下樓去了。正是:
+
+  紫鳳放嬌遺楚珮,赤龍狂舞過蠻樓。
+
+  不知彩雲落下何物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五回 瓦德西將軍私來大好日 斯拉夫民族死爭自由天
+
+  話說彩雲只顧看人堆裏擠出那個少年,探頭出去,冷不防頭上插的一對白金底兒八
+寶攢珠鑽石蓮蓬簪,無心地滑脫出來,直向人堆裏落去,叫聲:「啊呀,阿福你瞧,我頭上掉了什麼?」阿福丟了風琴,湊近彩雲椅背,端相道:「沒少什麼。嗄,新買的鑽
+石簪少了一支,快讓我下去找來!」說罷,一扭身往樓下跑。剛走到樓下夾弄,不提防
+一個老家人手裏托著個洋紙金邊封兒,正往辦事房而來,低著頭往前走,卻被阿福撞個滿懷,一手拉住阿福喝道:「慌慌張張干什麼來?眼珠子都不生,撞你老子!」阿福抬
+頭見是雯青的老家人金升,就一撒手道:「快別拉我,太太叫我有事呢!」金升馬上瞪著眼道:「撞了人,還是你有理!小雜種,誰是太太?有什麼說得響的事兒,你們打量
+我不知道嗎?一天到晚,粘股糖似的,不分上下,攬在一塊兒坐馬車、看夜戲、游花園。玩兒也不揀個地方兒,也不論個時候兒,青天白日,仗著老爺不管事,在樓上什麼花
+樣不干出來!這會兒爽性唱起來了,引得閑人擠了滿街,中國人的臉給你們丟完了!」嘴裏咕嘟個不了。阿福只裝個不聽見,箭也似地往外跑。跑到門口,只見街上看的人都
+散了,街心裏立個巡捕,臺階上三四個小麼兒在那裏摟著玩呢。看見阿福出來,一哄兒都上來,一個說:「阿福哥,你許我的小表練兒,怎麼樣了?」一個說:「不差。我要
+的蜜蠟煙嘴兒,快拿來!」又有一個大一點兒的笑道:「別給他要,你們不想想,他敢賴我們東西嗎!」阿福把他們一推,幾步跨下臺階兒道:「誰賴你們!太太丟了根鑽石
+簪兒在這兒,快幫我來找,找著了,一並有賞。」幾個小麼兒聽了,忙著下來,說在哪兒呢?阿福道:「總不離這塊地方。」于是分頭滿街的找,東欏欏,西摸摸﹔阿福也四
+下裏留心的看,哪兒有簪的影兒!正在沒法時,街東頭兒,匡次芳和塔翻譯兩個人說著話,慢慢兒地走回來,問什麼事。阿福說明丟了簪兒。次芳笑了笑道:「我們出去的時
+候滿擠了一街的人,誰揀了去了?趕快去尋找!」塔翻譯道:「東西值錢不值錢呢?」阿福道:「新買的呢,一對兒要一千兩哩,怎麼不值錢!」次芳向塔翻譯伸伸五指頭,
+笑著道:「就是這話兒了!」塔翻譯也笑了道:「快報捕呀!」阿福道:「到哪兒去報呢?」塔翻譯指著那巡捕道:「那不是嗎?」次芳笑道:「他不會外國話,你給他報一
+下吧!」于是塔翻譯就走過去,給那巡捕咭唎咕嚕說了半天方回來,說巡捕答應給查了,可是要看樣兒呢。阿福道:「有,有,我去拿!」就飛身上樓了。
+
+  這裏次芳和塔翻譯就一徑進了使館門,過了夾弄,東首第一個門進去就是辦事房。
+好幾個隨員在那裏寫字,見兩人進來,就說大人有事,在書房等兩位去商量呢。兩人同路出了辦事房,望西面行來。過了客廳,裏間正是雯青常坐的書室。塔翻譯先掀簾進去
+,只見雯青靜悄悄的,正在那裏把施特拉《蒙古史》校《元史·太祖本紀》哩,見兩人連忙站起道:「今兒俄禮部送來一角公文,不知是什麼事?」說著,把那個金邊白封兒
+遞給塔翻譯。塔翻譯拆開看了一回,點頭道:「不差。今天是華歷二月初三,恰是俄歷二月初七。從初七到十一,是耶穌遭難復生之期,俄國叫做大好日,家家結彩懸旗,唱
+歌酣飲。俄皇借此佳節,擇俄歷初九日,在溫宮開大跳舞會,請各國公使夫婦同去赴會
+。這分就是禮部備的請帖,屆時禮部大臣還要自己來請呢!」次芳道:「好了,我們又要開眼了!」雯青道:「剛纔倒嚇我一跳,當是什麼交涉的難題目來了。前天英國使臣
+告訴我,俄國鐵路已接至海參崴,其意專在朝鮮及東三省,預定將來進兵之路,勸我們設法抵抗。我想此時有什麼法子呢?只好由他罷了。」次芳道:「現在中、俄邦交很好
+,且德相俾思麥正欲挑俄、奧開舋,俄、奧齟齬,必無暇及我。英使怕俄人想他的印度,所以恐嚇我們,別上他當!」塔翻譯道:「次芳的話不差。昨日報上說,俄鐵路將渡
+暗木河,進窺印度,英人甚恐。就是這話了。」兩人又說了些外面熱鬧的話,卻不敢提丟釵的事,見雯青無話,只得辭了出來。這裏雯青還是筆不停披地校他的《元史》,直
+到吃晚飯時方上樓來,把俄皇請赴跳舞會的事告訴彩雲,原想叫她歡喜。哪知彩雲正為失了寶簪心中不自在,推說這兩日身上不好,不高興去。雯青只得罷了。不在話下。
+
+  單說這日,到了俄歷二月初九日,正是華歷二月初五日,晴曦高涌,積雪乍消,淡
+雲融融,和風拂拂,彷彿天公解意,助人高興的樣子,真個九逵無禁,錦彩交飛,萬戶初開,歌鐘互答,說不盡的男歡女悅,巷舞衢謠。各國使館無不升旗懸彩,共賀嘉辰。
+那時候,吉爾斯街中國使館門口,左右掛著五爪金龍的紅色大旗,樓前橫插雙頭猛鷲的五彩繡旗,樓上樓下掛滿了山水人物的細巧絹燈,花團錦簇,不及細表。街上卻靜悄悄
+地人來人往,有兩個帶刀的馬上巡兵,街東走到街西,在那裏彈壓閑人,不許聲鬧。不一會,忽見街西面來了五對高帽烏衣的馬隊,如風的卷到使館門口,勒住馬韁,整整齊
+齊,分列兩旁。接著就是十名步行衛兵,一色金邊大紅長袍、金邊餃形黑絨帽,威風凜凜,一步一步掌著軍樂而來,挨著馬隊站住了。隨後來了兩輛平頂箱式四輪四馬車,四
+馬車後隨著一輛朱輪華轂,四面玻璃、百道金穗的彩車,駕著六匹阿剌伯大馬,身披纓絡,尾結花球。兩個御夫戴著金帶烏絨帽,雄赳赳,氣昂昂,揚鞭直馳到使館門口停住
+了。只見館中出來兩個紅纓帽、青色褂的家人,把車門開了,說聲「請」車中走出身軀偉岸、髭鬚蓬松的俄國禮部大臣來,身上穿著滿繡金花的青氈褂,胸前橫著獅頭嵌寶的
+寶星,光耀耀款步進去。約摸進去了一點鐘光景,忽聽大門開處,嘻嘻哈哈一陣人聲,禮部大臣掖著雯青朝衣朝帽,錦繡飛揚﹔次芳等也朝珠補褂,衣冠濟楚,一陣風地哄出
+門來。雯青與禮部大臣對坐了六馬宮車,車後帶了阿福等四個俊童﹔次芳、塔翻譯等各坐了四馬車。護衛的馬步各兵吹起軍樂,按隊前驅,輪蹄交錯,雲煙繚繞,緩緩地向中
+央大道馳去。
+
+  此時使館中悄無人聲,只剩彩雲沒有同去,卻穿著一身極燦爛的西裝,一人靠在陽
+臺上,眼看雯青等去遠了,心中悶悶不樂。原來彩雲今日不去赴會,一則為了查考失簪,巡捕約著今日回音﹔二則趁館中人走空,好與阿福恣情取樂。這是她的一點私心。誰
+知不做美的雯青,偏生點名兒,派著阿福跟去。彩雲又不好怎樣,此時倒落得孤零零看著人家風光熱鬧,又悔又恨。靠著欄上看了一回來往的車馬,覺得沒意思,一會罵丫頭
+瞎眼,裝煙煙嘴兒碰了牙了﹔一會又罵老媽兒都死絕了,一個個趕騷去。有一個小丫頭想討好兒,巴巴地倒碗茶來。彩雲就手咂一口,急了,燙著脣,伸手一巴掌道:「該死
+的,燙你娘!」那丫頭倒退了幾步,一滑手,那杯茶全個兒淋淋漓漓,都潑在彩雲新衣上了。彩雲也不抖摟衣上的水,端坐著,笑嘻嘻地道:「你走近點兒,我不吃你的呀!
+」那丫頭剛走一步,彩雲下死勁一拉,順手頭上拔下一個金耳挖,照准她手背上亂戳,鮮血直冒。彩雲還不消氣,正要找尋東西再打,瞥見房門外一個人影一閃。彩雲忙喊道
+:「誰?鬼鬼祟祟的嚇人!」那人就走進來,手裏拿著一封書子道:「不知誰給誰一封外國信,巴巴兒打發人送來,說給你瞧,你自會知道。」彩雲抬頭見是金升,就道:「
+你放下吧!」回頭對那小丫頭道:「你不去拿,難道還要下帖子請嗎?」那小丫頭哭著,一步一蹺,拿過來遞給彩雲。金升也咕嚕著下樓去了。彩雲正摸不著頭腦,不敢就拆
+,等金升去遠了,連忙拆開一看,原來並不是正經信札,一張白紙歪歪斜斜寫著一行道:
+
+  俄羅斯大好日,日耳曼拾簪人,將于午後一句鐘,持簪訪遺簪人于支那公使館,願
+遺簪人勿出。此約!
+
+  彩雲看完,又驚又喜。喜的是寶簪有了著落﹔驚的是如此貴重東西,拾著了不藏起
+,或賣了,發一注財,倒肯送還,還要自己當面交還,不知安著什麼主意!又不知拾著的是何等人物?回來真的來了,見他好,不見他好?正獨自盤算個不了,只聽餐室裏的
+大鐘鐺鐺地敲起來,細數恰是十二下,見一個老媽上來問道:「午飯還是開在大餐間嗎?」彩雲道:「這還用問嗎?」那老媽去了一回,又來請吃飯。彩雲把那信插入衣袋裏
+,裊裊婷婷,走進大餐間,就坐在常日坐的一張鏡面香楠洋式的小圓桌上,桌上鋪著白綿提花毯子,列著六樣精致家常菜,都盛著金花雪地的小碗。兩邊老媽丫鬟,輪流伺候
+。不一會,彩雲吃完飯,左邊兩個老媽遞手巾,右邊兩個丫鬟送漱盂。漱盥已畢,又有
+丫鬟送上一杯咖啡茶。彩雲一手執著玻璃杯,就慢慢立起來,仍想走到洋臺上去。忽聽樓下街上一片叫嚷的聲音。彩雲三腳兩步跨到欄杆邊,朝下一望,不知為什麼,街心裏
+圍著一大堆人。再看時,只見兩個巡捕拉住一個體面少年,一個握了手,一個揪住衣服要搜。那少年只把手一揚,肩一揪,兩個巡捕一個東、一個西,兩邊兒拋球似地直滾去
+。只見少年仰著臉,豎著眉,喝道:「好,好,不生眼的東西!敢把我當賊拿?叫你認得德國人不是好欺負的!來呀,走了不是人!」彩雲此時方看清那少年,就是在締爾園
+遇見、前天樓下聽唱的那個俊人兒,不覺心頭突突地跳,想道:「難道那簪兒倒是他拾了?」忽聽那跌倒的巡捕,氣吁吁地爬起趕來,嘴裏喊道:「你還想賴嗎?幾天兒在這
+裏穿梭似地來往,我就犯疑。這會兒鬼使神差,活該敗露!爽性明公正氣的把簪兒拿出手來,還虧你一頭走,一頭子細看呢!怕我看不見了真贓!這會兒給我捉住了,倒賴著
+打人,我偏要捉了你走!」說著,狠命撲去。那少年不慌不忙,只用一只手,趁他撲進,就在肩上一抓,好似老鷹抓小雞似地提了起來,往人堆外一擲,早是一個朝天餛飩,
+手足亂劃起來。看的人喝聲採。那一個巡捕見來勢厲害,于于地吹起叫子來。四面巡捕聽見了,都找上來,足有十來個人。彩雲看得呆了,忽想這麼些人,那少年如何吃得了
+!怕他吃虧,須得我去排解纔好。不知不覺放下了玻璃杯,飛也似地跑下樓來,走到門口。眾多家人小??,見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跑,不解緣故,又不敢問,都悄悄地在後跟著
+。彩雲回頭喝道:「你們別來,你們不會說外國話,不中用!」說著,就推門出去。只見十幾個巡捕,還是遠遠地打圈兒,圍著那少年,卻不敢近。那少年立在中間,手裏舉
+著晶光奕奕的東西,喊道:「東西在這裏,可是不給你們,你們不怕死的就來!哼,也沒見不分青紅皂白,就把人當賊!」剛說這話,抬頭忽見彩雲,臉上倒一紅,就把簪兒
+指著彩雲道:「簪主來認了,你們問問,看我偷了沒有?」那被打的巡捕原是常在使館門口承值的,認得公使夫人,就搶上來指著少年,告訴彩云:「簪兒是他拾的。剛纔明
+明拿在手裏走,被我見了,他倒打起人來。」彩雲就笑道:「這事都是我不好,怨不得各位鬧差了。」說著,笑指那少年道:「那簪兒倒是我這位認得的朋友拾的,他早有信
+給我,我一時糊塗,忘了招呼你們。這會子倒教各位辛苦了,又幾乎傷了和氣。」彩雲一頭說,就手在口袋裏掏出十來個盧布,遞給巡捕道:「這不算什麼,請各位喝一杯淡
+酒吧!」那些巡捕見失主不理論,又有了錢,就謝了各歸地段去了,看的人也漸漸散了。
+
+  原來那少年一見彩雲出來,就喜出望外,此時見眾人散盡,就嘻嘻笑著,向彩雲走
+來,嘴裏咕嚕道:「好笑這班賤奴,得了錢,就沒了氣了,倒活象個支那人!不枉稱做
+鄰國!」話一脫口,忽想現對著支那人,如何就說他不好,真平常說慣了,倒不好意思起來,連忙向彩雲脫帽致禮,笑道:「今天要不是太太,可吃大虧了!真是小子的緣分
+不淺!」彩雲聽他道著中國不好,倒也有點生氣,低了頭,淡淡地答道:「說什麼話來!就怕我也脫不了支那氣味,倒污了先生清操!」那少年倒局促起來道:「小子該死!
+小子說的是下等支那人,太太別多心。」彩雲嫣然一笑道:「別胡扯,你說人家,干我什麼!請裏邊坐吧!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。」說著,就讓少年進客廳。一路走來,彩雲
+覺得意亂心迷,不知所為。要說什麼,又說不出什麼,只是怔看那少年,見少年穿著深灰色細氈大襖,水墨色大呢背褂,乳貂爪泥的衣領,金鵝絨頭的手套,金鈕璀璨,硬領
+雪清,越顯得氣雄而秀,神清而腴。一進門,兩手只向衣袋裏掏。彩雲當是要取出寶簪來還她,等到取出來一看,倒是張金邊白地的名刺,恭恭敬敬遞來道:「小子冒昧,敢
+給太太換個名刺。」彩雲聽了,由不得就接了,只見刺上寫著「德意志大帝國陸軍中尉瓦德西」。彩雲反復看了幾遍,笑道:「原來是瓦德西將軍,倒失敬了!我們連今天已
+經見了三次面了,從來不知道誰是誰?不想靠了一支寶簪,倒拜識了大名,這還不是奇遇嗎?」瓦德西也笑道:「太太倒還記得敝國締爾園的事嗎?小可就從那一天見了太太
+的面兒,就曉得了太太的名兒,偏生緣淺,太太就離了敝國到俄國來了。好容易小可在敝國皇上那裏討了個游歷的差使,趕到這裏,又不敢冒昧來見。巧了這支簪兒,好象知
+道小可的心似的。那一天,正聽太太的妙音,它就不偏不倚掉在小可手掌之中。今兒又眼見公使赴會去了,太太倒在家,所以小可就放膽來了。這不但是奇遇,真要算奇緣了
+!」彩雲笑道:「我不管別的,我只問我的寶簪在哪兒呢?這會兒也該見賜了。」瓦德西哈哈道:「好性急的太太!人家老遠地跑了來,一句話沒說,你倒忍心就說這話!」
+彩雲忍不住嗤地一笑道:「你不還寶簪,干什麼來?」瓦德西忙道:「是,不差,來還寶簪。別忙,寶簪在這裏。」一頭說,一頭就在裏衣袋裏掏出一只陸離光採的小手箱來
+,放在桌上,就推到彩雲身邊道:「原物奉還,請收好吧!」彩雲吃一嚇。只見那手箱雖不過一寸來高、七八分厚,赤金底兒,四面嵌滿的都是貓兒眼、祖母綠、七星線的寶
+石,蓋上雕刻著一個帶刀的將軍,騎著匹高頭大馬,雄武氣概,那相貌活脫一個瓦德西。彩雲一面賞玩,愛不忍釋,一面就道:「這是哪裏說起!倒費……」剛說到此,彩雲
+的手忽然觸動匣上一個金星紐的活機,那匣豁然自開了。彩雲只覺眼前一亮,哪裏有什麼鑽石簪,倒是一對精光四射的鑽石戒指,那鑽石足有五六克勒,似天上曉星般大。彩
+雲看了,目不能視,口不能言。瓦德西卻坐在彩雲對面,嘻著嘴,只是笑,也不開口。彩雲正不得主意,忽聽街上蹄聲得得,輪聲隆隆,好象有許多車來,到門就不響了。接
+著就聽見門口叫嚷。彩雲這一驚不小,連忙奪了寶石箱,向懷裏藏道:「不好了,我們老爺回來了。」瓦德西倒淡然地道:「不妨,說我是拾簪的來還簪就完了。」彩雲終不
+放心,放輕腳步,掀幔出來一張,劈頭就見金升領了個外國人往裏跑。彩雲縮身不及,
+忽聽那外國人喊道:「太太,我來報一件奇聞,令業師夏雅麗姑娘謀刺俄皇不成被捕了。」彩雲方抬頭,認得是畢葉,聽了不禁駭然道:「畢葉先生,你說什麼!」畢葉正欲
+回答,幔子裏瓦德西忽地也鑽出來道:「什麼夏雅麗被捕呀?畢葉先生快說!」彩雲不防瓦德西出來,十分吃嚇。只聽畢葉道:「咦,瓦德西先生怎麼也在這裏!」瓦德西忙
+道:「你別問這個,快告訴我夏姑娘的事要緊!」畢葉笑道:「我們到裏邊再說!」彩雲只得領了兩人進來,大家坐定。畢葉剛要開談,不料外邊又嚷起來。畢葉道:「大約
+金公使回來了。」彩雲側耳一聽,果然門外無數的靴聲橐橐,中有雯青的腳聲,不覺心裏七上八下,再捺不住,只望著瓦德西發怔。忽然得了一計,就拉著畢葉低聲道:「先
+生,我求你一件事,回來老爺進來問起瓦將軍,你只說是你的朋友。」畢葉笑了一笑。
+
+  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雯青已領著參贊、隨員、翻譯等翎頂輝煌的陸續進來,一見
+畢葉,就趕忙上來握手道:「想不到先生在這裏。」一回頭,見著瓦德西,呆了呆,問畢葉道:「這位是誰?」畢葉笑道:「這位是敝友德國瓦德西中尉,久慕大人清望,同
+來瞻仰的。」說著,就領見了。雯青也握了握手,就招呼在靠東首一張長桌上坐了。黑壓壓團團坐了一桌子的人。雯青、彩雲也對面坐在兩頭。彩雲偷眼,瞥見阿福站在雯青
+背後,一眼注定了瓦德西,又溜著彩雲。彩雲一個沒意思,搭訕著問雯青:「老爺怎麼老早就回來了?不是說開夜宴嗎?」雯青道:「怎麼你們還不知道?事情鬧大了,開得
+成夜宴倒好了!今天俄皇險些兒送了性命哩!」回頭就向畢葉及瓦德西道:「兩位總該知道些影響了?」畢葉道:「不詳細。」雯青又向著彩雲道:「最奇怪的倒是個女子。
+剛纔俄皇正赴跳舞會,已經出宮,半路上忽然自己身邊跳出個侍女,一手緊緊拉住了御袖,一手拿著個爆炸彈,要俄皇立刻答應一句話,不然就把炸藥炸死俄皇。後來虧了幾
+個近衛兵有本事,死命把炸彈奪了下來,纔把她捉住。如今發到裁判所訊問去了。你們想險不險?俄皇受此大驚,哪裏能再赴會呢!所以大家也散了。」畢葉道:「大人知道
+這女子是誰?就是夏雅麗!」雯青吃驚道:「原來是她?」說著,覷著彩雲道:「怪道我們一年多不見她,原來混進宮去了。到底不是好貨,怎麼想殺起皇帝來!這也太無理
+了!到底逃不了天誅,免不了國法,真何苦來!」畢葉聽罷,就向瓦德西道:「我們何妨趕到裁判所去聽聽,看政府怎麼樣辦法?」瓦德西正想脫身,就道:「很好!我坐你
+車去。」兩人就起來向雯青告辭。雯青虛留了一句,也就起身相送﹔彩雲也跟了出來,直看送出雯青大門。彩雲方欲回身,忽聽外頭嚷道:「夏雅麗來了!」正是:
+
+  苦向異洲挑司馬,忽從女界見荊卿。
+
+  不知來者果是夏雅麗?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六回 席上逼婚女豪使酒 鏡邊語影俠客窺樓
+
+  話說彩雲正要回樓,外邊忽嚷:「夏雅麗來了!」彩雲道是真的,飛步來看,卻見
+瓦、畢兩人都站在車旁,沒有上去。雯青也在臺階兒上抑著頭,張望東邊來的一群人。直到行至近邊,方看清是一隊背槍露刃的哥薩克兵,靜悄悄地巡哨而過,哪裏有夏雅麗
+的影兒。原來這隊兵是俄皇派出來搜查余黨的,大家誤會押解夏雅麗來了,所以嚷起來。其實夏雅麗是秘密重犯,信息未露之前,早迅雷不及地押赴裁判所去,哪裏肯輕易張
+揚呢!此時大家知道弄錯,倒笑了。雯青送了瓦、畢兩人上車,自與彩雲進去易衣歇息不提。
+
+  這裏瓦、畢兩人漸漸離了公使館,畢葉對瓦德西道:「我們到底到哪裏去呢?」瓦
+德西道:「不是要到裁判所去看審嗎?」畢葉笑道:「你傻了,誰真去看審呢?我原為
+你們倆鬼頭鬼腦,怪可憐的,特為借此救你出來,你倒還在那裏做夢哩!快請我到那裏去喝杯酒,告訴你們倆的故事兒我聽,是正經!」瓦德西道:「原來如此,倒承你的照
+顧了!你別忙,我自要告訴你的,倒是夏雅麗與我有一面緣,我真想去看看,行不行呢?」畢葉道:「我國這種國事犯,政府非常秘密,我那裏雖有熟人,看你分上去碰一碰
+吧!」就吩咐車夫一徑向裁判所去。
+
+  不說二人去裁判所看審,如今要把夏雅麗的根源,細表一表。原來夏雅麗姓游愛珊
+,俄國閔司克州人,世界有名虛無黨女杰海富孟的異母妹。父名司愛生,本猶太種人,移居聖彼得堡,為人鄙吝顧固。發妻歐氏,生海富孟早死,續娶斐氏,生夏雅麗。夏雅
+麗生而娟好,為父母所鍾愛。及稍長,貌益嬌,面形橢圓若瓜瓤,色若雨中海棠,嬌紅欲滴。眼波澄碧,齒光砑珠,發作淺金色,蓬松披戍削肩上,俯仰如畫,顧盼欲飛,雖
+然些子年紀,看見的人,那一個不魂奪神與!但是貌妍心冷,性卻溫善,常恨俄國腐敗政治。又慣聞阿姊海富孟哲學討論,就有舍身救國的大志,卻為父母管束甚嚴,不敢妄
+為。那時海富孟已由家庭專制手段,逼嫁了科羅特揩齊,所幸科氏是虛無黨員,倒是一對兒同命鴛鴦,奔走黨事。夏雅麗常瞞著父母,從阿姊夫妻受學。海富孟見夏雅麗敏慧
+勇決,也肯竭力教導。科氏又教她擊刺的法術。直到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,海富孟隨蘇菲亞趁觀兵式的機會,炸死俄皇亞歷山大。海氏、科氏同時被捕于泰來西那街爆藥制
+造所,受死刑。那時夏雅麗已經十六歲了,見阿姊慘死,又見鮮黎亞博、蘇菲亞都遭慘殺,痛不欲生,常切齒道:「我必報此仇!」司愛生一聽這話,怕她出去闖禍,從此倒
+加防范起來,無事不准出門。夏雅麗自由之身,頓時變了錦妝玉裹的天囚了。還虧得斐氏溺愛,有時瞞著司愛生,領她出去走走。事有湊巧,一日,在某爵家宴會,忽在座間
+遇見了樞密顧問官美禮斯克罘的姑娘魯翠。這魯翠姑娘也是恨政府壓制、願犧牲富貴、投身革命黨的奇女子。彼此接談,自然情投意合。魯翠力勸她入黨。夏雅麗本有此志,
+豈有不願!況且魯翠是貴族閨秀,司愛生等也願攀附,夏雅麗與她來往絕不疑心,所以夏雅麗竟得列名虛無黨中最有名的察科威團,常與黨員私自來往。來往久了,黨員中人
+物已漸漸熟識,其中與夏姑娘最投契的兩個人:一個叫克蘭斯,一個叫波麻兒,都是少年英雄。克蘭斯與姑娘更為莫逆。黨人常比他們做蘇斐亞、鮮黎亞博。雖說血風肉雨的
+精神,斷無惜玉憐香的心緒,然雄姿慧質,目與神交,也非一日了。哪知好事多磨,情瀾忽起。這日夏雅麗正與克蘭斯散步泥瓦江邊,無意中遇見了母親的表侄加克奈夫,一
+時不及回避,只好上去招呼了。誰知這加奈夫本是尼科奈夫的兒子。尼科奈夫是個農夫。就因一千八百六十六年,告發莫斯科亞特俱樂部實行委員加來科梭謀殺皇帝事件,在
+夏園親手捕殺加來科梭,救了俄皇,俄皇賞他列在貴族。尼科奈夫就皇然自大起來。俄
+皇又派他兒子做了憲兵中佐,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。司愛生羨慕他父子富貴,又帶些裙帶親,自然格外巴結。加克奈夫也看中了表妹的美貌,常常來蹓搭,無奈夏雅麗見他貌
+相性鄙,總不理他,任憑父母誇張他的敵國家私,薰天氣焰,只是漠然。加克奈夫也久懷怨恨了。恰好這日遇見夏姑娘與克蘭斯攜手同游,禁不住動了醋火,就趕到司愛生家
+一五一十地告訴了﹔還說克蘭斯是個叛黨,不但有累家聲,還怕招惹大禍。司愛生是暴厲性子,自然大怒,立刻叫回夏姑娘,大罵:「無恥婢,惹禍胚!」就叫關在一間空房
+內,永遠不許出來。你想夏姑娘是雄武活潑的人,那裏耐得這幽囚的苦呢!倒是母親斐氏不忍起來,瞞了司愛生放了出來,又不敢公然出現。恰好斐氏有個親戚在中國上海道
+勝銀行管理,所以叫夏姑娘立刻逃避到中國來。一住三年,學會了些中國的語言文字,直到司愛生死了,斐氏方寫信來招她回國。夏姑娘回國時恰也坐了薩克森船,所以得與
+雯青相遇,倒做了彩雲德語的導師,也是想不到的奇遇了。這都是夏姑娘未遇雯青以前的歷史。現在既要說她的事情,不得不把根源表明。
+
+  且說夏雅麗雖在中國三年,本黨裏有名的人,如女員魯翠,男員波兒麻、克蘭斯諸
+人,常有信息來往,未動身的前數日,還接到克蘭斯的一封信,告訴她黨中近來經濟困難,自己赴德運動,住在德京凱賽好富館Kaiserhof中層第二百十三號雲雲,所以夏姑娘
+那日一到柏林,就帶了行李,僱了馬車,徑赴凱賽好富館來,心裏非常快活。一則好友契闊,會面在即﹔一則正得了雯青一萬馬克,供獻黨中,絕好一分土儀。心裏正在忖度
+,馬車已停大旅館門口,就有接客的人接了行李。姑娘就問:「中層二百十三號左近有空房嗎?」那接客的忙道:「有,有,二百十四號就空著。」姑娘吩咐把行李搬進去,
+自己卻急急忙忙直向二百十三號而來。正推門進去,可巧克蘭斯送客出來,一見姑娘,搶一步,執了姑娘的手,瞪了半天,方道:「咦,你真來了!我做夢也想不到你真會回
+來!」說著話,手只管緊緊地握住,眼眶裏倒索索地滾下淚來。夏雅麗嫣然笑道:「克蘭斯,別這麼著,我們正要替國民出身血汗,生離死別的日子多著呢,那有閑工夫傷心
+。快別這麼著,快把近來我們黨裏的情形告訴我要緊。」說到這裏,抬起頭來,方看見克蘭斯背後站著個英風颯爽的少年,忙縮住了口。克蘭斯趕忙招呼道:「我送了這位朋
+友出去,再來給姑娘細談。」誰知那少年倒一眼盯住了姑娘呆了,聽了克蘭斯的話方醒過來,一個沒意思走了。克蘭斯折回來,方告訴姑娘:「這位是瓦德西中尉,很熱心地
+助著我運動哩!」姑娘道:「說的是。前月接到你信,知道黨中經濟很缺,到底怎麼樣呢?」克蘭斯嘆道:「一言難盡。自從新皇執政,我黨大舉兩次:一次卡米匿橋下的隧
+道,一次溫宮後街的地雷。雖都無成效,卻消費了無數金錢,歷年運動來的資本已傾囊
+倒篋了。敷衍到現在,再敷衍不下去了。倘沒巨資接濟,不但不能辦一事,連黨中秘密活版部、爆藥制造所、通券局、赤十字會……一切機關,都要潰敗。姑娘有何妙策?」
+夏姑娘低頭半晌道:「我還當是小有缺乏。照這麼說來,不是萬把馬克可以濟事的了!」克蘭斯道:「要真有萬把馬克,也好濟濟急。」夏雅麗不等說完,就道:「那倒有。
+」克蘭斯忙問:「在哪裏!」夏姑娘因把訛詐中國公使的事說了一遍。克蘭斯倒笑了,就問:「款子已交割嗎?」夏姑娘道:「已約定由公使夫人親手交來,決不誤的。」于
+是姑娘又問了回魯翠、波兒麻的蹤跡,克蘭斯一一告訴了她。克蘭斯也問起姑娘避出的原由,姑娘把加克奈夫構陷的事說了。克蘭斯道:「原來就是他干的!姑娘,你知道嗎
+?尼科奈夫倒便宜他,不多幾日好死了。加來科梭的冤仇竟沒有報成,加克奈夫倒升了憲兵大尉。你想可氣不可氣呢?嗐,這死囚的腦袋,早晚總逃不了我們手裏!」夏雅麗
+愕然道:「怎麼尼科奈夫倒是我們的仇家?」克蘭斯拍案道:「可不是。他全靠破壞了亞特革命團富貴的,這會兒加克奈夫還了得,家裏放著好幾百萬家私,還要魚肉平民哩
+!」夏雅麗又愣了愣道:「加克奈夫真是個大富翁嗎?」克蘭斯道:「他不富誰富?」夏雅麗點點頭兒。看官們要知道兩人,雖是舊交,從前私下往來,何曾暢聚過一日!此
+時素心相對,無忌無拘,一個是珠光劍氣的青年,一個是俠骨柔腸的妙女,我歌汝和,意浹情酣,直談到燭跋更深,克蘭斯送了夏姑娘歸房,自己方就枕歇息。從此夏姑娘就
+住在凱賽好富館日間除替彩雲教德語外,或助克蘭斯同出運動,或與克蘭斯剪燭談心。快活光陰,忽忽過了兩月,雯青許的款子已經交清,那時彩雲也沒閑工夫常常來學德語
+了。夏雅麗看著柏林無事可為,一天忽向克蘭斯要了一張照片﹔又隔了一天,並沒告知克蘭斯,清早獨自搭著火車飄然回國去了。直到克蘭斯夢醒起床,穿好衣服,走過去看
+她,但見空屋無人,留些殘紙零墨罷了,倒吃一驚。然人已遠去,無可如何,只得嘆息一回,自去辦事。
+
+  單說夏姑娘那日偷偷兒出了柏林,徑赴聖彼得堡火車進發。姑娘在上海早得了領事
+的旅行券,一路直行無礙。到第三日傍晚,已到首都。姑娘下車,急忙回家,拜見親母斐氏,母女相見,又喜又悲。斐氏告訴她父親病死情形,夏姑娘天性中人,不免大哭一
+場。接著親友訪問,魯翠姑娘同著波兒麻也來相會。見面時無非談些黨中拮據情形,知道姑娘由柏林來,自然要問克蘭斯運動的消息。夏姑娘就把克蘭斯現有好友瓦德西助著
+各處設法的話說了。魯翠說了幾句盼望勉勵的話頭,然後別去。夏姑娘回得房來,正給斐氏在那裏閑談,斐氏又提起加克奈夫,誇張他的勢派,意思要引動姑娘。姑娘聽著,
+只是垂頭不語。不防一陣韃韃的皮靴聲從門外傳進來,隨後就是嬉嬉的笑聲。這笑聲裏
+,就夾著狗嗥一般的怪叫聲:「妹妹來了,怎麼信兒都不給我一個呢?」夏姑娘嚇一跳,猛抬頭,只見一個短短兒的身材,黑黑兒的皮色,亂蓬蓬一團毛草,光閃閃兩盞燈籠
+,真是眼中出火,笑裏藏刀,搖搖擺擺地走進來,不是加克奈夫是誰呢!斐氏見了,笑嘻嘻立起來道:「你倒還想來,別給我花馬吊嘴的,妹妹記著前事,正在這裏恨你呢!
+」加克奈夫哈哈道:「屈天冤枉,不知哪個天殺的移尸圖害。這會兒,我也不敢在妹妹跟前辯,只有負荊請罪,求妹妹從此寬恕就完了!」說著,兩腿已跨進房來,把帽子往
+桌子上一丟,伸出蒲扇 大的手,要來給夏姑娘拉。姑娘縮個不迭,臉色都變了。加克奈夫涎著臉道:「好妹妹,咱們拉個手兒!」斐氏笑道:「人家孩子面重,你別拉拉扯
+扯,臊了她,我可不依!」夏姑娘先本著了惱,自己已經狠狠地壓下去。這回聽了斐氏的話,低頭想了一想,忽然桃腮上泛起淺玫瑰色,秋波橫溢,柳葉斜飄,在椅上欻地站
+起來道:「娘也說這種話!我從來不知道什麼臊不臊,拉個手兒,算得了什麼!高興拉,來,咱們拉!」就把一只粉嫩的手,使勁兒去拉加克奈夫的黑手。加克奈夫倒啊呀起
+來道:「妹妹,輕點兒!」夏姑娘道:「你不知道嗎?拉手有規矩兒的,越重越要好。」說完,嗤的一笑,三腳兩步走到斐氏面前,滾在懷裏,指著加克笑道:「娘,你瞧!
+他是個膿包兒,一捏都禁不起,倒配做將軍!」原來加克往日見姑娘總是冷冷的臉兒,淡淡的神兒,不道今兒,忽變了樣兒,一雙半嗔半喜的眼兒,幾句若遠若近的話兒,加
+克雖然是風月場中的魔兒,也弄得沒了話兒,只嬉著嘴笑道:「妹妹到底出了一趟門,大變了樣兒了。」夏姑娘含怒道:「變好了呢,還是變歹?你說!」斐氏笑摟住姑娘的
+脖子道:「痴兒,你今個兒怎麼盡給你表兄拌嘴,不想想人家為好來看你。這會兒天晚了,該請你表兄吃晚飯纔對!」加克連忙搶著說道:「姑母,今天妹妹快活,肯多罵我
+兩句,就是我的福氣了!快別提晚飯,我晚上還得到皇上那裏有事哪。」夏姑娘笑道:「娘,你聽!他又把皇帝打出來,嚇唬我們娘兒倆。老實告訴你,你沒事,我也不高興
+請。誰家座客不請行客,倒叫行客先請的!」加克聽了,拍手道:「不錯,我忘死了!今天該替妹妹接風!」說著,就一迭連聲叫伺候人,到家裏喚廚子帶酒菜到這裏來。斐
+氏道:「啊呀,天主!不當家花拉的倒費你,快別聽這痴孩子的話。」夏姑娘眱了她娘半天道:「咦!娘也奇了。怎麼只許我請他,不許他請我的?他有的是造孽錢,不費他
+費誰!娘,你別管,他不給我要好,不請,我也不希罕﹔給我要好,他拿來,我就吃,娘也跟著吃。橫豎不要你老人家掏腰兒還席,瞎費心干嗎!」加克道:「是呀,我請!
+我死了也要請!」姑娘笑道:「死的日子有呢,這會兒別死呀死呀怪叫!」加克忙自己掌著嘴道:「不識好歹的東西,你倒叫妹妹心疼。」夏姑娘戟手指著道:「不要臉的,
+誰心疼你來?」加克此時看著姑娘嬌憨的樣兒,又聽著姑娘鋒利的話兒,半冷半熱,若諷若嘲,倒弄得近又不敢,遠又不捨,不知怎麼纔好。不一會,天也黑了,廚夫也帶酒
+菜來了,加克就邀斐氏母女同入餐室,就在臥室外面,雖不甚寬敞,卻也地鋪錦罽,壁
+列電燈,花氣襲人,鏡光交影。東首掛著加特厘簪花小象,西方撐起姑婁巴多舞劍古圖,煞是熱鬧,大家進門,斐氏還要客氣,卻被夏姑娘兩手按在客位,自己也皇然不讓座
+了。加克真的坐了主位。侍者送上香檳、白蘭地各種瓶酒,加克滿斟了杯香檳酒,雙手捧給姑娘道:「敬替妹妹洗塵!」姑娘劈手奪了,直送斐氏道:「這杯給娘喝,你另給
+我斟來!」加克只得恭恭敬敬又斟了一杯。姑娘接著,揚著杯道:「既承主人美意,娘,咱們干一杯!」說完,一飲而盡。加克微笑,又挨著姑娘斟道:「妹妹喝個成雙杯兒
+!」夏姑娘一揚眉道:「喝呀!」接來喝一半,就手向加克嘴邊一灌道:「要成雙,大家成雙。」加克不防著,不及張口翕受,淋淋漓漓倒了一臉一身。此時夏姑娘幾杯酒落
+肚,臉上紅紅兒的,更覺意興飛揚起來,脫了外衣,著身穿件粉荷色的小衣,酥胸微露,雪腕全陳,臂上幾個鐲子玎玎璫璫的廝打,把加克罵一會,笑一會,任意戲弄。斐氏
+看著女兒此時的樣兒也揣摩不透,當是女兒看中了加克,倒也喜歡,就借了更衣走出來,好讓他們敘敘私情。
+
+  果然加克見斐氏走開,心裏大喜,就涎著臉,慢慢挨到姑娘身邊,欲言不言了半晌
+。夏姑娘正色道:「你來干什麼?」加克笑嘻嘻道:「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要……」姑娘不等他說完,跳起來指著加克道:「別給我蠍蠍螫螫的,那些個狼心豬肺狗肚腸,
+打量咱們照不透嗎?從前在我爹那裏調三窩四、甜言密語,難道是真看得起咱們嗎?真愛上我嗎?呸!今兒個推開窗戶說亮話,就不過看上我長得俊點兒,打算弄到手,做個
+會說話的玩意兒罷了!姑娘從前是高傲性子,眼裏哪裏放得下去!如今姑娘可看透了,天下愛情原不過爾爾,嫁個把人算不了事。可是姑娘不高興,憑你王孫公子、英雄豪傑
+,休想我點點頭兒!要高興起來,牛也罷,馬也罷,狗也罷,我跟著就走。」加克聽了,眉花眼笑道:「這麼說,姑娘今兒肯嫁狗了!」夏姑娘冷笑道:「不肯,我就說?可
+是告訴你,要依我三件!」加克道:「都依,都依!」姑娘道:「一件,姑娘急性,一刻不等兩時,要辦就辦﹔二件,不許聲張,除了我們娘兒倆,還有牧師證人幾個人外,
+有一個知道了,我就不嫁﹔三件,到了你家,什麼事都歸我管,不許你牙縫高低一點兒。三件依得,我就嫁,有一不字兒拉個倒!」加克哈哈笑道:「什麼依不依,妹妹說的
+話兒,就是我的心願。」
+
+  兩人正說得熱鬧,誰知斐氏卻在門外都聽飽了,見女兒肯嫁加克,正合了素日的盼
+望,走進來,對著加克道:「恭喜你,我女兒答應了!可別忘了老身!但是老身只有一
+個女兒,也不肯太草草的,馬上辦起來,也得一月半月,哪兒能就辦呢!頭一件,我就不依。」姑娘立刻變了臉道:「我不肯嫁,你們天天勸。這會兒我肯嫁了,你們倒又不
+依起來。不依也好,我也不依。告訴你們吧,我的話說完了,我的興也盡了,人也乏了,我可要去睡覺了。」說罷,一扭身自顧自回房,砰的一聲把門關了。這裏加克奈夫與
+斐氏納罕了半天。加克想老婆心切,想不到第一回來就得了採,也慮不到別的,倒怕中變,就勸斐氏全依了姑娘主意。過了兩日,說也奇怪,果然斐氏領著夏姑娘自赴禮拜堂
+,與加克結了親,簽了結婚簿。從此夏雅麗就與加克夫掃同居。加克奈夫要接斐氏來家,姑娘不許,只好仍住舊屋。加克新婚燕爾,自然千依百順。姑娘倒也克勤婦職,賢聲
+四布。加克愈加敬愛。差不多加克家裏的全權,都在姑娘掌握中了。
+
+  自古道:「鼓鐘于宮,聲聞于外。」又道: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」何況一
+嫁一娶偌大的事,雖姑娘囑咐不許聲張,哪裏瞞得過人呢?自從加克娶了姑娘,人人都道彩鳳隨鴉,不免紛紛議論,一傳十,十傳百,就傳到了魯翠、波兒麻等一班黨人耳中
+。先都不信,以為夏姑娘與克蘭斯有生死之約,哪裏肯背盟倒嫁黨中仇人呢!後來魯翠親自來尋姑娘,誰知竟閉門不納,只見了斐氏,方知人言不虛,不免大家痛罵夏雅麗起
+來。這日黨人正在秘密所決議此事如何處置,可巧克蘭斯從德國回來,也來赴會。一進門,別的都沒有聽見,只聽會堂上一片聲說:「夏雅麗嫁了」五個字,直打入耳鼓來。
+克蘭斯飛步上前,喘吁吁還未說話,魯翠一見他來,就迎上喊道:「克蘭斯君,你知道嗎?你的夏雅麗嫁了,嫁了加克奈夫!」克蘭斯一聽這話,但覺耳邊霹靂一聲,眼底金
+星四爆,心中不知道是鹽是醋是糖是姜,一古腦兒都倒翻了,只喊一聲:「賤婢!殺!殺!」往後便倒,口淌白沫。大家慌了手腳。魯翠忙道:「這是急痛攻心,只要扶他坐
+起,自然會醒的。」波兒麻連忙上來扶起,坐在一張大椅裏。果然不一會醒了,噁的吐出一口濃痰,就跳起來要刀。波兒麻道:「要刀做什麼?」克蘭斯道:「你們別管,給
+我刀,殺給你們看!」魯翠道:「克蘭斯君別忙,你不去殺她,我們怕她泄漏黨中秘密,也放不過她。可是我想,夏雅麗學問、見識、本事都不是尋常女流,這回變得太奇突
+。凡奇突的事倒不可造次,還是等你好一點,晚上偷偷兒去探一回。倘或真是背盟從仇,就順手一刀了賬,豈不省事呢!」克蘭斯道:「還等什麼好不好,今晚就去!」于是
+大家議定各散。魯翠臨走,回顧克蘭斯道:「明天我們聽信兒。」克蘭斯答應,也一路回家,不免想著向來夏姑娘待他的情義,為他離鄉背井,絕無怨言。這回在柏林時候,
+飯余燈背、送抱推襟,一種密切的意思,真是筆不能寫、口不能言,如何回來不到一月就一變至此呢?況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來厭恨的,上回談起他名氏,還罵他哩,如何倒
+嫁他?難道有什麼不得已嗎?一回又猜想她臨行替他要小照兒的厚情,一回又揣摸她不
+別而行的深意。這一刻時中,一寸心裏,好似萬馬奔馳,千猿騰躍,忽然心酸落淚,忽然切齒橫目,翻來覆去,不覺更深,就在胸前掏出表來一看,已是十二點鐘,驚道:「
+是時候了!」連忙換了一身純黑衣褲,腰間插了一把黨中常用的百毒純鋼小尖刀,扎縛停當,把房中的電燈旋滅了,輕輕推門到院子裏,聳身一縱,跳出牆外。那時正是十月
+下旬,沒有月亮的日子,一路雖有路燈,卻仍覺黑暗似墨、細霧如塵,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,只有幾個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著。克蘭斯靠著身體靈便,竟閃閃爍爍的被他
+混過幾條街去。看看已到了加克奈夫的宅子前頭,幸虧那裏倒沒有巡捕,黑魆魆地挨身摸來,只見四圍都是四尺來高的短牆,上面排列著鐵蒺藜、碎玻璃片。克蘭斯睜眼打量
+一回,估摸自己還跳得過去,緊把刀子插插好,猛然施出一個燕子翻身勢,往上一掠。忽聽玎璫一聲,一個身子隨著幾片碎玻璃直滾下去,看時,自己早倒在一棵大樹底下。
+爬起來,轉出樹後,原來在一片草地上,當中有條馬車進出的平路。克蘭斯就依著這條路走去,只見前面十來棵郁郁蒼蒼的不知什麼大樹,圍著一座巍巍的高樓。樓的下層烏
+黑黑無一點火光,只有中層東首一間還點著電燈。窗裏透出光來,照在樹上,卻見一個人影在那裏一閃一閃地動。克蘭斯暗想這定是加克奈夫的臥房了。可是這樣高樓,怎麼
+上去呢?抑面忽見那幾棵大樹,樹叉兒正緊靠二層的陽臺,不覺大喜。一伸手,抱定樹身,好比白猴採果似的旋轉而上。到了樹頂,把身子使勁一搖,那樹叉直擺過來,嘩啦
+一響,好象樹叉兒斷了一般。誰知克蘭斯就趁這一擺,一腳已鉤定了陽臺上的欄杆,倒垂蓮似地反卷上去,卻安安穩穩站在陽臺上了。側耳聽了一聽,毫無聲音,就輕輕地走
+到那有燈光的窗口,向裏一望,恰好窗簾還沒放,看個完完全全。只見房內當地一張鐵床,帳子已垂垂放著,房中寂無人聲,就是靠窗擺著個鏡桌,當桌懸著一盞蓮花式的電
+燈,燈下卻裊裊婷婷立著個美人兒。呀,那不是夏雅麗嗎?只見她手裏拿著個小照兒,看看小照,又看看鏡子裏的影兒,眼眶裏骨溜溜地滾下淚來。克蘭斯看到這裏,忽然心
+裏捺不住的熱火噴了出來,拔出腰裏的毒刀直砍進去。正是:
+
+  棘枳何堪留鳳採,寶刀直欲濺鴛紅。
+
+  不知夏雅麗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。
+
+第十七回 辭鴛侶女杰赴刑臺 遞魚書航師嘗禁臠
+
+  話說克蘭斯看見夏雅麗對著個小照垂淚,一時也想不到查看查看小照是誰的,只覺
+得夏雅麗果然喪心事仇,按不住心頭火起。瞥見眼前的兩扇著地長窗是虛掩著,就趁著怒氣,不顧性命,揚刀挨入。忽然天昏 地暗的一來,燈滅了,刀卻砍個空,使力過猛
+,幾乎身隨刀倒。克蘭斯吃一驚,暗道:「人呢?」回身瞎摸了一陣,可巧摸著鏡桌上那個小照兒,順手揣在懷裏,心想夏雅麗逃了,加克奈夫可在,還不殺了他走!剛要向
+前,忽聽樓下喊道:主人回來了!」隨著轔轔的的馬車聲,卻是在草地上往外走的。克蘭斯知道剛纔匆忙,沒有聽他進來。忽想道:「不好,這賊不在床上,他這一回來叫起
+人,我怕走不了,不如還到那大樹上躲一躲再說。」打定主意,急忙走出陽臺,跳上欄杆,伸手攀樹叉兒。一腳掛在空中,一腳還蹬在欄杆上。忽聽樓底下硼的一聲是槍,就
+有人沒命的叫聲:「啊呀!好,你殺我!」又是一聲,可不象槍,彷彿一樣很沉的東西倒在窗格邊。克蘭斯這一驚,出于意外,那時他的兩腳還空掛著,手一松,幾乎倒撞下
+來,忙鑽到樹葉密的去處蹲著。只聽牆外急急忙忙跑回兩個人,遠遠地連聲喊道:「怎麼了?什麼響?」屋裏也有好幾個人喊道:「槍聲,誰放槍?」這當兒,進來的兩個人
+裏頭,有一個拿著一盞電光車燈,已走到樓前,照得樓前雪亮。克蘭斯眼快,早看見廊下地上一個漢子仰面橫躺著,動也不動。只聽一人顫聲喊道:「可不得了,殺了人!」
+「誰呢?主人!」這當兒裏面一哄,正跑出幾個披衣拖鞋的男女來,聽是主人,就七張八嘴地大亂起來。克蘭斯在樹上聽得清楚,知加克奈夫被殺,心裏倒也一快。但不免暗
+暗駭異,到底是誰殺的?這當兒,見樓下人越聚越多,忽然想到自己絕了去路,若被他們捉住,這殺人的事一定是我了,正盤算逃走的法子,忽然眼前欻的一亮,滿樹通明,
+卻正是上、中層的電燈都開了。燈光下,就見夏雅麗散了頭發,倉倉皇皇跑到陽臺上,
+爬在欄杆上,朗朗地喊道:「到底你們看是主人不是呢?」眾人嚴聲道:「怎麼不是呢?」又有一個人道:「纔從宮裏承值回來,在這裏下車的。下了車,我們就拉車出園,
+走不到一箭地,忽聽見槍聲,趕回來,就這麼著了。」夏雅麗跺腳道:「槍到底中在哪裏?要緊不要緊?快抬上來!一面去請醫生,一面快搜凶手呢!一眨眼的事,總不離這
+園子,逃不了,怎麼你們都昏死了!」一句話提醒,大家道:「槍中了腦瓜兒,腦漿出來,氣都沒了,人是不中用了。倒是搜凶手是真的。」克蘭斯一聽這話,倒慌了,心裏
+正恨夏雅麗,忽聽下面有人喊道:「咦,你們瞧!那樹叉裏不是一團黑影嗎?」樓上夏雅麗聽了,一抬頭,好象真吃一驚的樣子道:「怎麼?真有了人!」連忙改口道:「可
+不是凶手在這裏?快多來幾個人逮住他,樓下也防著點兒,別放走了!」就聽人聲嘈雜的擁上五六個人來。克蘭斯知不能免,正是人急智生,一眼見這高樓是四面陽臺,都圍
+著大樹,又欺著夏雅麗雖有本事,終是個婦人,仍從樹上用力一跳,跳上陽臺,想往後樓跑。這當兒,夏雅麗正在叫人上樓,忽見一個人陡然跳來,倒退了幾步﹔燈光下看清
+是克蘭斯,臉上倒變了顏色,說不出話來,卻只把手往後樓指著。克蘭斯此時也顧不得什麼,飛奔後樓,果見靠欄杆與前樓一樣的大樹。正縱身上樹,只聽夏雅麗在那裏亂喊
+道:「凶手跳進我房裏去了,你們快進去捉,不怕他飛了去。」只聽一群人亂哄哄都到了屋裏。
+
+  這裏克蘭斯卻從從容容地爬過大樹,接著一溜平屋,在平屋搭了腳,恰好跳上後牆
+飛身下去,正是大道,幸喜沒個人影兒,就一口氣地跑回家去,仍從短牆奮身進去,人不知鬼不覺地到了自己屋裏,此時方算得了性命。喘息一回,定了定神,覺得方纔事真
+如夢裏一般,由不得想起夏雅麗手指後樓的神情,並假說凶手進房的話兒,明明暗中救我,難道她還沒有忘記我嗎?既然不忘記我,就不該嫁加克奈夫,又不該二心于我!這
+女子的人格就可想了!又想著自己要殺加克奈夫,倒被人家先殺了去,這人的本事在我之上,倒要留心訪訪纔好。一頭心裏猜想,一頭脫去那身黑衣想要上床歇息,不防衣袋
+中掉下一片東西,拾起來看時,倒吃一驚,原來就是自己在凱賽好富館贈夏雅麗的小照,上面添寫一行字道:「斯拉夫苦女子夏雅麗心嫁夫察科威團實行委員克蘭斯君小影。
+」克蘭斯看了,方明白夏雅麗對他垂淚的意思,也不免一陣心酸,掉下淚來,嘆道:「夏雅麗!夏雅麗!你白愛我了!也白救了我的性命!叫我怎麼能赦你這反復無常的罪呢
+!」說罷,就把那照兒插在床前桌上照架裏,回頭見窗簾上漸漸發出魚肚白色,知道天明了,連忙上床,人已倦極,不免沉沉睡去。
+
+  正酣睡間,忽聽耳邊有人喊道:「干得好事,捉你的人到了,還睡嗎?」克蘭斯睜
+眼見是波兒麻,忙坐起來道:「你好早呀,沒的大驚小怪,誰干了什麼?」波兒麻道:「八點鐘還早嗎?魯翠姑娘找你來了,快出去。」克蘭斯連忙整衣出來,瞥眼看著魯翠
+華裝盛服,秀採飛揚,明睞修眉,豐頤高准,比倒夏雅麗,另有一種華貴端凝氣象。一見克蘭斯,就含笑道:「昨兒晚上辛苦了,我們該替加來科梭代致謝忱。怎麼夏雅麗倒
+免了?」波兒麻笑道:「總是克君多情,殺不下去,倒留了禍根了。」克蘭斯驚道:「怎麼著?她告了我嗎?」魯翠搖頭道:「沒有。她告的是不知姓名的人,深夜入室,趁
+加克奈夫溫宮夜值出來,槍斃廊下。凶手在逃。俄皇知道早疑心了虛無黨,已派偵探四出,倒嚴厲得很。克君還是小心為是。」克蘭斯笑道:「姑娘真胡鬧!小心什麼?哪裏
+是我殺的!」魯翠倒詫異道:「難道你昨晚沒有去嗎?」克蘭斯道:「怎麼不去?可沒有殺人。」波兒麻道:「不是你殺是誰呢?」克蘭斯道:「別忙,我告訴你們。」就把
+昨夜所遇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,只把照片一事瞞起。兩人聽了,都稱奇道異。波兒麻跳起來道:「克君,你倒被夏雅麗救壞了!不然倒是現成的好名兒!」魯翠正低頭沉思
+,忽被他一嚇,忙道:「波君別嚷,怕隔牆有耳。」頓一頓,又道:「據我看,這事夏雅麗大有可疑。第一為什麼要滅燈﹔再者既然疑心克君是凶手,怎麼倒放走了,不然就
+是她殺的呢!」克蘭斯道:「斷乎不會。她要殺他,為什麼嫁他呢?」魯翠道:「不許她辱身赴義嗎?」克蘭斯連連搖頭道:「不象。殺一加克奈夫法子多得很,為什麼定要
+嫁了纔能下手呢?況且看她得了凶信,神氣倉皇得很哩!」魯翠也點點頭道:「我們再去探聽探聽看。克君既然在夏雅麗面前露了眼,還是避避的好,請到我們家裏去住幾時
+吧!」克蘭斯就答應了,當時吩咐了家人幾句話,就跟了魯翠回家。從此魯翠、波兒麻諸人替他在外哨探,克蘭斯倒安安穩穩住在美禮斯克罘邸第。先幾個月風聲很緊,後來
+慢慢懈怠,竟無聲無臭起來。看官你道為何?原來俄國那班警察偵探雖很有手段,可是歷年被虛無黨殺怕了,只看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三月以後,半年間竟殺了憲兵長官、警察
+長、偵探等十三人,所以事情關著虛無黨,大家就要縮手。這案俄皇雖屢下嚴旨,無奈這這些人都不肯出力,且加克氏支族無人,原告不來催緊,自然冰雪解散了。克蘭斯在
+美禮家,消息最靈,探知內情,就放心回了家。
+
+  日月如梭,忽忽冬盡春來。這日正是俄歷二月初九,俄皇在溫宮開跳舞會的大好日
+,卻不道虛無黨也在首都民意俱樂部開協議會的秘密期。那時俄國各黨勢力,要推民意
+黨察科威團算最威,土地自由黨、拿魯脫尼團次之。這日就舉了民意黨做會首。此外,哥衛格團、奧能伯加團、馬黎可夫團、波蘭俄羅斯俱樂部、奪爾格聖俱樂部,紛紛的都
+派代表列席,黑壓壓擠滿了一堂。正是龍拿虎擲、燕叱鶯嗔、天地無聲、風雲異色的時候,民意女員魯翠曳長裾、圍貂尾,站立發言臺上,桃臉含秋、蛾眉凝翠地宣告近來黨
+中經濟缺乏,團力渙散,必須重加聯絡,大事運動,方足再謀大舉。這幾句話原算表明今日集會之想,還要暢發議論,忽見波兒麻連跌帶撞遠遠的跑來,喊道:「可了不得!
+今兒個又出了第二個蘇菲亞了!本黨宮內偵探員,有秘密報告在此!」大眾聽了愕然。魯翠就在臺上接了波兒麻拿來的一張紙,約略看了看,臉上十分驚異。大眾都問何事?
+魯翠就當眾宣誦道:
+
+  本日皇帝在溫宮宴各國公使,開大跳舞會,車駕定午刻臨場。方出內宮門,突有一
+女子從侍女隊躍出,左手持炸彈,右手揕帝胸,叱曰:「咄,爾速答我,能實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月十二日民意黨上書要求之大赦國事犯、召集國會兩大條件否?不應則炸
+爾!」帝出不意,不知所雲,連呼衛士安在。衛士見彈股粟,莫敢前。相持間,女子舉彈欲擲,帝以兩手死抱之。其時適文部大臣波別士立女子後,呼曰:「陛下莫釋手!」
+即拔衛士佩刀,猝砍女子臂,臂斷,血溢,女子踣。帝猶死持彈不敢釋。衛士前擒女子,女子猶蹶起,摳一衛士目,乃被捕,送裁判所。烈哉,此女!惜未知名。探明再報!
+民意黨秘密偵探員報告。
+
+  魯翠誦畢,眾人都失色,齊聲道:「這女子是誰!可惜不知姓名。」這一片驚天動
+地的可惜聲裏,猛可的飄來一句極淒楚的說話道:「眾位,這就是我的夏雅麗姑娘呀!」大家倒吃一驚,抬頭一看,原來是克蘭斯滿面淚痕地站在魯翠面前。魯翠道:「克君
+,怎見得就是她?」克蘭斯道:「不瞞姑娘說,昨晚她還到過小可家裏,可憐小可竟沒見面說句話兒。」魯翠道:「既到你家,怎麼不見呢?」克蘭斯道:「她來,我哪裏知
+道呢!直到今早起來,忽見桌上安放的一個小照兒不見了,倒換上了一個夏姑娘的小照。我覺得詫異,正拿起來,誰知道照後還夾著一封密信。看了這信,方曉得姑娘一生的
+苦心,我黨大事的關係,都在這三寸的小照上。我正拿了來,要給姑娘商量救她的法子,誰知已鬧到如此了。」說罷,就在懷裏掏出一個小封兒、一張照片,送給魯翠。魯翠
+不暇看小照,先抽出信來,看了不過兩三行,點點頭道:「原來她嫁加克奈夫,全為黨中的大計。嗄!我們倒錯怪她了!噯,放著心愛的人生生割斷,倒嫁一個不相干的蠢人
+,真正苦了她了!」說著又看,忽然吃驚道:「怎麼加克奈夫倒就是她殺的?誰猜得到
+呢!」此時克蘭斯只管淌淚。波兒麻及眾人聽了魯翠的話,都面面相覷道:「加氏到底是誰殺的?」魯翠道:「就是夏雅麗殺的。」波兒麻道:「奇了。嫁他又殺他,這什麼
+道理?」魯翠道:「就為我黨經濟問題。她殺了他,好傾他的家,供給黨用呀!」眾人道:「從前楷愛團波爾佩也嫁給一個老富人,毒殺富人,取了財產。夏姑娘想就是這主
+意了。」波兒麻道:「有多少呢?如今在哪裏?」魯翠看著信道:「真不少哩,八千萬盧布哩!」又指著照片嘆道:「這就是八千萬盧布的支證書。這姑娘真布置得妥當!這
+些銀子,都分存在瑞士、法蘭西各銀行,都給總理說明是暫存的,全憑這照片收支,叫我們得信就去領取,遲恐有變。」魯翠說到這裏,忽愕然道:「她為什麼化了一萬盧布
+,賄買一個宮中侍女的缺呢?」克蘭斯含淚道:「這就是今天的事情了。姑娘,你不見她,早把老娘斐氏搬到瑞士親戚家去。那個炸彈,還是加氏從前在亞突俱樂部搜來的。
+她一見,就預先藏著,可見死志早決的了。」魯翠放了信,也落淚道:「她替黨中得了這麼大資本,功勞也真不小。難道我們要她給這些暴君污吏宰殺嗎?」眾人齊聲道:「
+這必要設法救的。」魯翠道:「妾意一面遣人持照到各行取銀,一面想法到裁判所去聽審。這兩件事最要緊,誰願去?」于是波兒麻擔了領銀的責任,克蘭斯願去聽審,各自
+分頭前往。
+
+  話分兩頭。卻說克蘭斯一徑出來,汗淋淋地趕到裁判所,抬頭一看,署前立著多少
+衛兵,防衛得嚴密非常,閑人一個不許亂闖。克蘭斯正在為難,忽見署中走出兩個人來,一個老者,一個少者,正要上車。克蘭斯連忙要避,那少年忽然喚道:「克君,你也
+來了。」克蘭斯吃一驚,定睛一認,卻是瓦德西,只得上前相見。瓦德西就招呼了畢葉,並告訴他也來聽審的。誰知今日不比往常,畢君署中有熟人,也不放進去,真沒有法
+了。瓦德西當時就拉了克蘭斯,同到他家。克蘭斯此時也無計可施,只得跟著他們同走。瓦德西留住克蘭斯畢葉在家吃飯,三人正在商議,忽然畢葉得了裁判所朋友的密信,
+夏雅麗已判定死刑,俄皇怕有他變,傍晚時已登絞臺絞死了。克蘭斯得了這信,咬牙切齒,痛罵民賊,立刻要去報仇雪恨,還是瓦德西勸住了,只得垂頭喪氣,別了畢、瓦兩
+人,趕歸秘密會所報告凶信。其時魯翠諸人還在會商援救各法,猝聞這信,真是晴天霹靂,人人裂目,個個椎心,魯翠更覺得義憤填膺,長悲纏骨,連哭帶咽,演說了一番。
+過了幾日,又開了個大追悼會,倒把黨中氣焰提高了百倍。直到波兒麻回來,黨中又積儲了無數資本,自然黨勢益發盛大了。到底歇了數年,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三月二十二日
+,克蘭斯狙擊了文部大臣波別士,也算報了砍臂之仇。魯翠姑娘也在一千九百零四年五月十一日,把爆藥彈擲皇帝尼古拉士,不成被縛,臨刑時道:「我把一個爆烈彈,換萬
+民自由,死怕什麼!」這都是夏姑娘一死的余烈哩!此是後話,不必多述。
+
+  如今再說瓦德西那日送了克蘭斯去後,幾次去看彩雲,卻總被門上阻擋。後來彩雲
+約會在葉爾丹園,方得相會。從此就買囑了管園人,每逢彩雲到園,管園人就去通信。如此習以為常,一月中總要見面好幾次,情長日短,倏忽又是幾月。那時正是溽暑初過
+,新涼乍生,薄袖輕衫,易生情興。瓦德西徘徊旅館,靜待好音。誰知日復一日,消息杳然,悶極無聊,只好坐在躺椅中把日報消遣。忽見緊要新聞欄內,載一條雲「清國俄
+德、奧、荷公使金汮三年任滿,現在清廷已另派許鏡澄前來接替,不日到俄」雲雲。瓦德西看到這裏,不覺呆了。因想怪道彩雲這禮拜不來相約,原來快要回國了,轉念道:
+「既然快要相離,更應該會得勤些,纔見得要好。」瓦德西手裏拿了張報紙,呆呆忖度個不了,忽然侍者送上一個電報道,這是貴國使館裏送來的。瓦德西連忙折看,卻是本
+國陸軍大將打給他的,有緊要公事,令其即日回國,詞意很是嚴厲,知道不能耽擱的,就嘆口氣道:「這真巧了,難道一面緣都沒了?」丟下電報,走到臥室裏,換了套出門
+衣服,徑赴葉爾丹園面來,意思想去碰碰,或者得見,也未可定。誰知到園問問管園的,說好久沒有來過。等了一天,也是枉然。瓦德西沒法,只好寫了一封信交給管園的,
+叮囑等中國公使夫人來時手交,自己硬了心腸,匆匆回寓,料理行裝,第二日一早,乘了火車,回德國去了,不提。
+
+  單說彩雲正與瓦德西打得火熱,哪裏分拆得開,知道雯青任期將滿,早就攛掇雯青
+,在北京托了菶如,運動連任,誰知竟不能成。這日雯青忽接了許鏡澄的電信,已經到了柏林,三日內就要到俄。雯青進來告訴彩雲,叫她趕緊收拾行李。彩雲聽了這信,彷
+彿打個焦雷,恨不立刻去見瓦德西,訴訴離情。無奈被雯青終日逼緊著拾掇,而且這事連阿福都瞞起的,不提什麼。阿福尚在那裏尋瑕索瘢,風言醋語,所以連通信的人都沒
+有,只好肚裏叫苦罷了。直到雯青交卸了篆務,一切行李都已上了火車站,叫阿福押去,雯青又被畢葉請去吃早飯餞別。彩雲得了這個巧當兒,求一個小麼兒,許了他錢,去
+僱了一輛買賣車,獨自趕往葉爾丹園,滿擬遇見瓦德西,說些體己話兒,灑些知心淚,也不枉相識一場。誰知一進園,正要去尋管園的,他倒早迎上來,笑嘻嘻拿著一封信道
+:「太太貴忙呀!這是瓦德西先生留下的信兒,你瞧吧!」彩雲愣一愣,忙接了,只見紙上寫著道:
+
+  彩雲夫人愛鑒:昨讀日報,知錦車行邁,正爾神傷﹔不意鄙人亦牽王事,束裝待發
+。嗚呼!我兩人何緣慳耶?十旬之愛,盡于浹辰,別淚盈懷,無地可灑,欺于葉爾丹園叢薄間,作末日之握,乃夕陽無限,而谷音寂然,林鳥有情,送我哀響。仆今去矣,卿
+亦長辭!海濤萬里,相思百年,落月屋梁,再見以夢,亞鴻有便,惠我好音!
+
+  末署「愛友瓦德西拜上」。
+
+  彩雲就把信插入衣袋裏,笑問那管園的道:「瓦德西先生多喒給你這信的?他說什
+麼沒有?」管園的道:「他前天給我的,倒沒說別的,就恨太太不來。」彩雲點點頭,含著一包眼淚,慢慢上車,徑叫向火車站而來。到得車站,恰好見雯青剛上火車,俄國
+首相兼外部大臣吉爾斯,德、奧、荷三國公使,畫師畢葉,還有中國後任公使許鏡澄奏留的翻譯隨員等,鬧哄哄多少人,都來送行。雯青正應酬得汗流浹背,哪裏有工夫留心
+彩雲的事情。只有阿福此時看見彩雲坐了一輛買賣車,如飛從東馳來,心裏就詫異,連忙迎上來,望了幾望彩雲的眼睛,對彩雲微微一笑。彩雲倒轉了頭也不理他,自顧自到
+停車場,自然有老媽丫環等扶著上車了。不一會,汽笛一聲,一股濃煙直從煙突噴出,那火車就慢慢行動,停車場上送的人有拱手的,有脫帽的,有揚巾的,一片平安祝頌聲
+裏,就風馳電卷,離了聖彼得堡而去。三日到了柏林,雯青把例行公事完了,就赴馬賽。可巧前次坐來的薩克森船,于八月十六日開往中國上海,仍是戴會計去講定妥了。十
+五日夜飯後,大家登了舟,雯青、彩雲仍坐了頭等艙。部署粗定,那船主質克笑著走進艙來,向雯青、彩雲道:「我們真算有緣了!來去都坐了小可的船。雯青不會說外國話
+,只好彩雲應酬了一會,質克方去了,開了船。質克非常招呼,自己有時有來走走。彩雲也常到船頂去散步乘涼,偶然就在質克屋裏坐坐。原來彩雲自離了俄都,想著未給瓦
+德西作別,心中總覺不安,有時拿出信來看看,未免對月傷懷,臨風灑淚。自己德話雖會說,卻不會寫,連回信都難寄一封,更覺悶悶不樂。質克連日看出彩雲不樂,雖不解
+緣故,倒常常想法騙她快活。彩雲很感激他,按下不表。
+
+  且說阿福自從那日見了瓦德西後,就動了疑,不過究竟主仆名分,不好十分露相,
+只把語言試探而已。有一晚,薩克森船正在地中海駛行,一更初定,明月中天,船上乘客大半歸房就寢,滿船靜悄悄的,但聞鼻息呼聲。阿福一人睡在艙中反復不安,心裏覺
+得躁煩,就起來,披了一件小羅衫走出來,從扶梯上爬到船頂,卻見頂上寂無人聲,照著一片白迷朦的月色,涼風颯颯,冷露冷冷,爽快異常。阿福就靠在帆桅上,賞玩海中
+夜景。正在得趣,忽覺眼前黑魆魆的好象一個人影,直掠煙突而過。心裏一驚,連忙躡手躡腳跟上去,遠遠見相離一箭之地果真有個人,飛快地衝著船首走去。那身量窕窈,
+象個女子後影,可辨不清是中是西。阿福方要定睛認認,只聽船長小室的門硼的一聲,那女影就不見了。阿福心想:原來這船長是有家眷的,我左右空著,何妨去偷看看他們
+做什麼。想著,就溜到那屋旁。只見這屋,兩面都有一尺來大小的玻璃推窗,紅色氈簾正鉤起。阿福向裏一張,只見室內漆黑無光,就在漏進去一點月光裏頭,隱約見那女子
+背坐在一張藍絨靠背上。質克正站起,一手要旋電燈的活機,那女子連連搖手,說了幾句咭哩咕嚕的話。質克只涎笑,傴著身,手掏衣袋裏,掏出個彷彿是信的小封兒,遠遠
+托著說話,大約叫那女子看。那女子瞥然伸手來奪。質克趁勢拉住那女子的手,湊在耳邊低低地說。那女子斜盯了質克一眼,就回過臉來急忙探頭向門外一張,順手卻把簾子
+欻的拉上。阿福在這當兒,簾縫裏正給那女子打個照面,不覺啊呀一聲道:「可了不得了!」正是:
+
+  前身應是瑣首佛,半夜猶張素女圖。
+
+  欲知阿福因何發喊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談瀛會
+
+  話說阿福在簾縫裏看去,迷迷糊糊活像是那一個人,心裏一急,幾乎啊呀地喊出來
+。忽然轉念一想:質克這東西凶狠異常,不要自己吃不了兜著走。側耳聽時,那屋是西洋柳條板實拼的,屋裏做事,外面聲息不漏。阿福沒法,待要抽門,卻聽得對面韃韃的
+腳聲。探頭一望,不提防碧沉沉兩只琉璃眼、亂蓬蓬一身花點毛,是一條二尺來高的哈吧狗,搖頭擺尾,急騰騰地向船頭上趕著一只錦毛獅子母狗去了。阿福啐了一口,暗道
+:「畜生也欺負人起來!」說罷,垂頭喪氣的正在一頭心裏盤算,一頭踅回扶梯邊來,瞥然又見一個人影在眼角裏一閃,急急忙忙繞著船左舷,搶前幾步下梯去了。阿福倒愣
+了愣,心想他們幹事怎麼這麼快!自己無計思量,也就下樓歸艙安歇。氣一回,恨一回,反復了一夜,到天亮倒落睏了。蒙朧中,忽然人聲鼎沸,驚醒起來,卻聽在二等艙裏
+,是個蘇州人口音。細聽正是匡次芳帶出來的一個家人,高聲道:「哼,外國人!船主!外國人買幾個銅錢介?船主生幾個頭、幾只臂膊介?覅現世,唔朵問問俚,昨??夜裏
+做個啥事體嗄?儂拉艙面浪聽子一夜朵!儂弄壞子俚大餐間一只玻璃杯,俚倒勿答應﹔個末俚弄壞子??公使夫人,倒弗翻淘。」這家人說到這裏,就聽見有個外國人不曉得咭
+哩咕嚕又嚷些什麼。隨後便是次芳喝道:「混帳東西!金大人來了!還敢胡說!給我滾出去!」只聽那家人一頭走,一頭還在咕嚕道:「裏勢個事體,本來金大人該應管管哉
+!」阿福聽了這些話,心裏詫異,想昨夜同在艙面,怎麼我沒有碰見呢?後來聽見主人也出來,曉得事情越發鬧大了,連忙穿好衣服走出來。只見大家都在二等艙裏,次芳正
+在給質克做手勢陪不是。雯青卻在艙門口,呆著臉站著。彩雲不敢進來,也在艙外遠遠探頭探腦,看見阿福就招手兒。阿福走上去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呢?」彩雲道:「誰知
+道!這天殺的,打碎了人家的一只杯子,人家罵他,要他賠,他就無法無天起來。」阿福冷笑道:「沒縫的蛋兒蒼蠅也不鑽,倒是如今弄得老爺都知道,我倒在這裏發愁。」
+彩雲別轉臉正要回答,雯青卻氣憤憤地走回來。阿福連忙站開。雯青眼盯著彩雲道:「你還出來干什麼?」彩雲聽了這話頭兒,一扭身,飛奔地往頭等艙而去。雯青也隨後跟
+來。彩雲一進艙,倒下吊床,雙手捧著臉,嗚嗚咽咽大哭起來。雯青道:「咦,怎麼你
+倒哭了!」彩雲咽著道:「怎麼叫我不哭呢!我是沒有老爺的苦人呀,盡叫人家欺負的!」雯青愕然道:「這,這是什麼話?」彩雲接著道:「我哪裏還有老爺呢!別人家老
+爺總護著自己身邊人,就是做了醜事還要顧著向日恩情,一床錦被,遮蓋遮蓋。況且沒有把柄的事兒,給一個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噴人,自己倒站著聽風涼話兒!沒事人兒一
+大堆,不發一句話,就算你明白不相信,人家看你這樣兒,只說你老爺也信了。我這冤枉,哪裏再洗得清呢!」原來雯青剛纔一起床就去看次芳,可巧碰下這事,聽了那家人
+的話氣極了,沒有思前想後,一盆之火走來,想把彩雲往大海一丟,方雪此恥。及至走進來,不防兜頭給彩雲一哭,見了那嬌模樣已是軟了五分﹔又聽見這一番話說得有理,
+自己想想也實在沒有憑據,那怒氣自然又平了三分,就道:「你不做歹事,人家怎麼憑空說你呢?」彩雲在床上連連蹬足哭道:「這都是老爺害我的!學什麼勞什子的外國話
+!學了話,不叫給外國人應酬也還罷了,偏偏這回老爺卸了任,把好一點的翻譯都奏留給後任了。一下船逼著我做通事,因此認得了質克,人家早就動了疑。昨天我自己又不
+小心,為了請質克代寫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,晚上到他房裏去過一趟,哪裏想得到鬧出這個亂兒來呢!」說著,欻地翻身,在枕邊掏出一封西文的信,往雯青懷裏一擲
+道:「你不信,你瞧!這書信還在這裏呢!」彩雲擲出了信,更加號啕起來,口口聲聲要尋死。雯青雖不認得西文,見她堂皇冠冕擲出信來,知道不是說謊了﹔聽她哭得淒慘
+,不要說一團疑雲自然飛到爪窪國去,倒更起了憐惜之心,只得安慰道:「既然你自己相信對得起我,也就罷了。我也從此不提,你也不必哭了。」彩雲只管撒嬌撒痴地痛哭
+,說:「人家壞了我名節,你倒肯罷了!」雯青沒法,只好許他到中國後送辦那家人,方纔收旗息鼓。外面質克吵鬧一回,幸虧次芳再四調停,也算無事了。阿福先見雯青動
+怒,也怕尋根問底,早就暗暗跟了進來,聽了一回,知道沒下文,自然放心去了。從此海程迅速,倒甚平安,所過埠頭無非循例應酬,毫無新聞趣事可記,按下慢表。
+
+  如今且說離上海五六里地方,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園,叫做味??園。這座花園坐落不
+多,四面圍著嫩綠的大草地,草地中間矗立一座巍煥的跳舞廳,大家都叫它做安凱第。原是中國士女會集茗話之所。這日正在深秋天氣,節近重陽,草作金色,楓吐火光,秋
+花亂開,梧葉飄墮,佳人油碧,公子絲鞭,拾翠尋芳,歌來舞往,非常熱鬧。其時又當夕陽銜山,一片血色般的晚霞,斜照在草地上,迎著這片光中,卻有個骨秀腴神、光風
+霽月的老者,一手捋著淡淡的黃須,緩步行來。背後隨著個中年人,也是眉目英挺,氣概端凝,胸羅匡濟之才,面盎詩書之澤。一壁閑談一壁走的,齊向那大洋房前進。那老
+者忽然嘆道:「若非老夫微??淹滯,此時早已在倫敦、巴黎間,呼吸西洋自由空氣了!
+」那中年笑道:「我們此時若在西洋,這談瀛勝會那得舉發。大人的清恙,正天所以留大人為群英之總持也!可見盍簪之聚,亦非偶然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兄獎飾過當,老夫
+豈敢!但難得此時群賢畢集,不能無此盛舉,以志一時之奇遇。前日托兄所擬的客單,不知已擬好嗎?」那中年說:「職道已將現在這裏的人大略擬就,不知有無掛漏,請大
+人過目。」說著,就趕忙在靴統裏抽出一個梅紅全帖,雙手遞給老者。那老者揭開一看,只見那帖上寫道:
+
+  本月重九日,敬借味??園開談瀛會。凡我同人,或持旄歷聘,或憑軾偶游,足跡曾
+及他洲,壯游逾乎重譯者,皆得來預斯會。借他山攻錯之資,集世界交通之益,翹盼旌旄,勿吝金玉!敬列臺銜于左:
+
+  記名道、日本出使大臣呂大人印蒼舒,號順齋﹔
+
+  前充德國正使李大人印葆豐,號臺霞﹔
+
+  直隸候補道、前充美、日、秘出使大臣雲大人印宏,號仁甫﹔
+
+  湖北候補道、鐵廠總辦、前充德國參贊徐大人印英,號忠華﹔
+
+  直肅候補道、招商局總辦、前奉旨游歷法國馬大人印中堅,號美菽﹔
+
+  現在常鎮道、前奉旨游歷英國柴大人印龢,號韻甫﹔
+
+  大理寺正堂、前充英、法出使大臣俞大人印耿,號西塘﹔
+
+  分省補用道、前奉旨游歷各國、現充英、法、意、比四國參贊王大人印恭,號子度
+。
+
+  下面另寫一行「愚弟薛輔仁頓首拜訂」。
+
+  看官,你們道這老者是誰?原來就是無錫薛淑雲。還是去年七月,奉了出使英、法
+、意、比四國之命。誰知淑雲奉命之後,一病經年,至今尚未放洋。月內方纔來滬,駐節天後宮,還須調養多時,再行啟程。那個中年人,就是雯青那年與雲仁甫同見的王子
+度,原是這回淑雲奏調他做參贊,一同出洋的。這兩人都是當世通才,深知世界大勢,氣味甚是相投。當時在滬無事,恰值幾個舊友,如呂順齋從日本任滿歸期,徐忠華為辦
+鐵料來滬,美菽、仁甫則本寓此間。淑雲素性好客,來此地聚著許多高朋,因與子度商量,擬邀曾經出洋者作一盛會,借此聚集冠裳,兼可研究世局。其時恰好京卿俞西塘,
+有奉旨查辦事件﹔常、鎮道柴韻甫,有與上海道會商事件,這兩人也是一時有名人物,不期而遇,都聚在一處。所以子度一並延請了。閑話少說。
+
+  話說當時淑雲看了客單,微笑道:「大約不過這幾個人罷了,就少了雯青和次芳兩
+個,聽說也快回國,不知他們趕得上嗎?」子度一面接過客單,一面答道:「昨天知道
+雯青夫人已經到這裏來迎接了。上海道已把洋務局預備出來,專候使節。大約今明必到。」言次,兩人已踏上了那大洋房的平臺。正要進門,忽然門外風馳電卷的來了兩輛華
+麗馬車,後面塵頭起處,跟著四匹高頭大馬,馬上跨著戴紅纓帽的四個俊僮。那車一到洋房門口停住了,就有一群老媽丫頭開了車門,扶出兩位佳人,一個是中年的貴婦,一
+個是姣小的雛姬,都是珠圍翠繞,粉滴脂酥,款步進門而來。淑雲、子度倒站著看呆了。子度低低向淑雲說道:「那年輕的,不是雯青的如夫人嗎?大約那中年的,就是正太
+太了。」淑雲點頭道:「不差。大約雯青已到了,我們客單上快添上吧!我想我先回去拜他一趟,後日好相見。你在這裏給園主人把後天的事情說定,叫他把東邊老園的花廳
+,借給我們做會所就得了。」子度答應,自去找尋園主人,這裏淑雲見雯青的家眷,許多人簇擁著上樓,揀定座兒,自去啜茗。淑雲也無心細看,連忙叫著管家伺候,匆匆上
+車回去拜客不提。
+
+  原來雯青還是昨日上午抵埠的,被腳靴手版膠擾了一日,直到上燈時,方領了彩雲
+進了洋務局公館,知道夫人在此,連忙接來,夫妻團聚,暢話離情,快活自不必說。到了次日,雯青叫張夫人領著彩雲各處游玩,自己也出門拜訪友好,直鬧到天黑方歸。正
+在上房,一面叫彩雲伺候更衣,一面與夫人談天,細問今日游玩的景致。張夫人一一的訴說。那當兒,金升拿著個帖子,上來回道:「剛纔薛大人自己來過,請大人後日到味
+??園一聚,萬勿推辭。臨走留下一個帖子。」雯青就在金升手裏看了一看,微笑道:「原來這班人都在這裏,倒也難得。」又向金升道:「你去外頭招呼匡大人一聲,說我去
+的,叫匡大人也去,不可辜負了薛大人一片雅意。」金升諾諾答應下去。當日無話。
+
+  單說這日重陽佳節,雯青在洋務局吃了早飯,約著次芳坐車直到味??園,到得園門
+,把車拉進老園洋房停著,只見門口已停滿了五六輛轎車,階上站著無數紅纓青褂的家人。雯青、次芳一同下車,就有家人進去通報,淑雲滿面笑容地把雯青、次芳迎接進去
+。此時花廳上早是冠裳濟楚,坐著無數客人,見雯青進來,都站起來讓坐。雯青周圍一看,只見順齋、臺霞、仁甫、美菽、忠華、子度一班熟人都在那裏。雯青一一寒暄了幾
+句,方纔告坐。淑雲先開口向雯青道:「我們還是那年在一家春一敘,一別十年,不想又在這裏相會。最難得的仍是原班,不弱一個!不過綠鬢少年,都換了華顛老子了。」
+說罷,拈鬚微笑。子度道:「記得那年全安棧相見的時候,正是雯兄大魁天下、衣錦榮歸的當兒,少年富貴,真使弟輩艷羨無窮。」雯青道:「少年陳跡,令人汗顏。小弟只
+記得那年暢聞高諭,所談西國政治藝術,天驚石破,推崇備至,私心竊以為過當!如今
+靠著國家洪福,周游各國,方信諸君言之不謬。可惜小弟學淺才疏,不能替國家宣揚令德,那裏及淑翁博聞多識,中外仰望,又有子度兄相助為理。此次出洋,必能爭回多少
+利權,增重多少國體。弟輩惟有拭目相望耳!」淑雲、子度謙遜了一回。
+
+  臺霞道:「那時中國風氣未開,有人討論西學,就是漢奸。雯兄,你還記得嗎?郭
+筠仙侍郎喜談洋務,幾乎被鄉人驅逐﹔曾劼剛襲侯學了洋文,他的夫人喜歡彈彈洋琴,人家就說他吃教的。這些粗俗的事情尚且如此,政治藝術,不要說雯兄疑心,便是弟輩
+也不能十分堅信。」美菽道:「如今大家眼光,比從前又換一點兒了。聽說俞西塘京卿在家飲食起居都依洋派,公子小姐出門常穿西裝,在京裏應酬場中,倒也沒有聽見人家
+議論他。豈不奇怪!」大家聽了,正要動問,只見一個家人手持紅帖,匆忙進來通報道:「俞大人到!」雯青一眼看去,只見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體面人來,細長干兒,橢圓
+臉兒,雪白的皮色,烏油油兩綹微鬚,藍頂花翎,滿面鋒芒的,就給淑雲作下揖去,口裏連說遲到。
+
+  淑雲正在送茶,後面家人又領進一位粗眉大眼、挺腰凸肚的客人,淑雲順手也送了
+茶,就招呼委青道:「這位就是柴韻甫觀察,新從常、鎮道任所到此。我們此會,借重不少哩!」韻甫忙說不敢,就給大家相見。淑雲見客已到齊,忙叫家人擺起酒來,送酒
+定座,忙了一回,于是各各歸坐,舉杯道謝之後,大家就縱飲暢談起來。
+
+  雯青向順齋道:「聽說東瀛從前崇尚漢學,遺籍甚多,往往有中士失傳之本,而彼
+國尚有流傳。弟在海外就知閣下搜揖甚多,正有功藝林之作也。」順齋道:「經生結習,沒有什麼關係的。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《日本國志》,把島國的政治風俗網羅無遺,
+正是問鼎康觚,不可同語了!」子度道:「日本自明治變法,三十年來進步之速,可驚可愕。弟的這書也不過斷爛朝報,一篇陳帳,不適用的了。」西塘道:「日本近來注意
+朝鮮,倒是一件極可慮的事。即如那年朝鮮李昰應之亂,日本已遣外務卿井上馨率兵前往,幸虧我兵先到半日,得以和平了事。否則朝鮮早變了琉球之續了。」子度微笑,指
+著淑雲、順齋道:「這事都虧了兩位贊助之功。」淑雲道:「豈敢!小弟不過上書莊制軍,請其先發海軍往救,不必轉商總理衙門,致稽時日罷了。至這事成功的樞紐,……
+」說到這裏,向著順齋道:「究竟還靠順齋在東京探得確信,急遞密電,所以制軍得豫
+為之備,迅速成功哩!」美菽道:「可惜後來伊藤博文到津,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,與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條約。我恐朝鮮將來有事,中、日兩國必然難免爭端吧?」雯青道:
+「朝鮮一地,不但日本眈眈虎視,即俄國蓄意亦非一日了。」淑雲道:「不差。小弟聞得吾兄這次回國,俄皇有臨別之言,不曉得究竟如何說法?」雯青道:「我兄消息好靈
+!此事確是有的。就是兄弟這次回國時,到俄宮辭別,俄皇特為免冠握手,對兄弟道:『近來外人都道聯欲和貴國為難,且有吞並朝鮮的意思,這種議論都是西邊大國造出來
+離間我們邦交的。其實中、俄交誼在各國之先,朕哪裏肯廢棄呢!況且我國新滅了波蘭,又割了瑞典、芬蘭,還有圖爾齊斯坦各部,朕日夜兢兢,方要緩和斯地,萬不願生事
+境外的。至于東境鐵路,原為運輸海參崴、琿春商貨起見,更沒別意。又有人說我國海軍被英國截住君士坦丁峽,沒了屯泊所,所以要從事朝鮮,這話更不然了。近年我已在
+黑海旁邊得了停泊善澳,北邊又有煤礦﹔又在庫頁島得了海口兩處,皆風靜水暖,礦苗豐富的﹔再者俄與丹馬婚姻之國,尚要濟師,丹馬海峽也可借道,何必要朝鮮呢!貴大
+人歸國,可將此意勸告政府,務敦睦誼。』這就是俄皇親口對弟說的。至于其說是否發于至誠,弟卻不敢妄斷,只好據以直告罷了。」
+
+  淑雲道:「現在各國內力充滿,譬如一杯滿水,不能不溢于外。侵略政策出自天然
+,俄皇的話就算是真心,哪裏強得過天運呢!孫子曰:『毋恃人之不來,恃我有以待之。』為今之計,我國只有力圖自強,方足自存在這種大戰國世界哩!」雯青道:「當今
+自強之道,究以何者為先?淑翁留心有素,必能發抒宏議。」淑雲道:「富強大計,條目繁多,弟輩蠡測,哪裏能盡!只就職分所當盡者,即如現在交涉裏頭,有兩件必須力
+爭的:第一件,該把我國列入公法之內,幹事不至十分吃虧﹔第二件,南洋各埠都該添設領事,使僑民有所依歸。這兩事雖然看似尋常,卻與大局很有關係。弟從前曾有論著
+,這回出去,決計要實行的了。」次芳道:「淑翁所論,自是外交急務。若論內政,愚意當以練兵為第一,練兵之中尤以練海軍為最要。近日北洋海軍經威毅伯極意經營,丁
+雨汀盡心操演,將來必能收效的。但今聞海軍衙門軍需要款,常有移作別用的。一國命脈所系,豈容兒戲呢?真不可解了!」
+
+  忠華道:「練兵固不可緩,然依弟愚見,如以化學比例,兵事尚是混合體,決非原
+質。歷觀各國立國,各有原質,如英國的原質是商,德國的原質是工,美國的原質是農
+。農工商三樣,實是國家的命脈。各依其國的風俗、性情、政策,因而有所注重。我國倘要自強,必當使商有新思想,工有新技術,農有新樹藝,方有振興的希望哩!」仁甫
+道:「實業戰爭,原比兵力戰爭更烈,忠華兄真探本之論!小弟這回游歷英、美,留心工商界,覺得現在有兩件怪物,其力足以滅國殄種,我國所必當預防的,一是銀行,一
+是鐵路。銀行非錢鋪可比,經其規制,一國金錢的勢力聽其弛張了﹔鐵路亦非驛站可比,入其范圍,一國交通的機關受其節制了。我國若不先自下手,自辦銀行、自筑鐵路,
+必被外人先我著鞭,倒是心腹大患哩!」臺霞道:「西國富強的本原,據兄弟愚見,卻不盡在這些治兵、制器、惠工、通商諸事上頭哩!第一在政體。西人視國家為百姓的公
+產,不是朝廷的世業,一切政事,內有上下議院,外有地方自治,人人有議政的權柄,自然人人有愛國的思想了。第二在教育。各國學堂林立,百姓讀書歸國家管理,無論何
+人不准不讀書,西人叫做強逼教育。通國無不識字的百姓,即販夫走卒也都通曉天下大勢。民智日進,國力自然日大了。又不禁黨會,增大他的團結力﹔不諱權利,養成他的
+競爭心。尊信義,重廉恥,還是餘事哩!我國現在事事要仿效西法,徒然用心那些機器事業的形跡,是不中用的。」西塘道:「政體一層,我國數千年來都是皇上一人獨斷的
+,一時恐難改變。只有教育一事,萬不可緩。現在我國四萬萬人,讀書識字的還不到一萬萬,大半痴愚無知,無怪他們要叫我們做半開化國了。現在朝廷如肯廢了科舉,大開
+學堂,十年之後,必然收效。不過弟意,現辦學堂,這些專門高等的倒可從緩,只有普通小學堂最是要緊。因為小學堂是專教成好百姓的,只要有了好百姓,就不怕他沒有好
+國家了。」韻甫道:「辦學堂,開民智,固然是要緊,但也有一層流弊,該慎之于始。兄弟從前到過各國學堂,常聽見那些學生,終日在那裏講究什麼盧梭的《民約論》、孟
+德斯鳩的《法律魂》,滿口裏無非『革命』『流血』『平權』『自由』的話。我國如果要開學堂,先要把這種書禁絕,不許學生寓目纔好。否則開了學堂,不是造就人材,倒
+造就叛逆了。」美菽道:「要說到這個流弊,如今還早哩!現在我國民智不開,固然在上的人教育無方,然也是我國文字太深,且與語言分途的緣故,哪裏能給言文一致的國
+度比較呢!兄弟的意思,現在必須另造一種通行文字,給白話一樣的方好。還有一事,各國提倡文學,最重小說戲曲,因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。如今我國的小說戲曲太不講
+究了,佳人才子,千篇一律,固然毫無道理﹔否則開口便是驪山老母、齊天大聖,閉口又是白玉堂、黃天霸,一派妖亂迷信的話,布滿在下等人心裏。北幾省此風更甚,倒也
+是開化的一件大大可慮的事哩!」當時味??園席上的人,你一句,我一句,正在興高採烈議論天下大勢的時候,忽見走進一個家人,站在雯青身邊,低低地回道:「太太打發
+人來,說京裏有緊要電報到來,請老爺即刻回去。」大家都吃了一驚,方隔斷了話頭。
+
+  雯青心裏有事,坐不住,只好起身告辭。正是:
+
+  海客高談驚四座,京華芳訊報三遷。
+
+  欲知後事,且聽下回。
+
+第十九回 淋漓數行墨五陵未死健兒心 的爍三明珠一笑來觴名士壽
+
+  上回敘的是薛淑雲在味??園開談瀛會,大家正在高談闊論,忽因雯青家中接到了京
+電,不知甚事。雯青不及終席就道謝興辭,趕回洋務局公館,卻見夫人滿面笑容地接出中堂道:「恭喜老爺。」雯青倒愕然道:「喜從何來?」張夫人笑道:「別忙,橫豎跑
+不了,你且換了衣服。彩雲,煩你把剛纔陸大人打來的電報,拿給老爺看。」那個當兒,阿福站在雯青面前,脫帽換靴。彩雲趴在張夫人椅子背上,愣愣地聽著。猛聽夫人呼
+喚,忙道:「太太,擱在哪裏呢?」夫人道:「剛在屋裏書桌兒上給你同看的,怎麼忘了?」彩雲一笑,扭身進去。這裏張夫人看著阿福給雯青升冠卸褂,解帶脫靴,換好便
+衣,靠窗坐著。阿福自出宅門。彩雲恰好手拿個紅字白封兒跨出房來。雯青忙伸手來接
+。彩雲偏一縮手,遞給張夫人道:「太太看,這個是不是?」夫人點頭,順手遞在雯青手裏。雯青抽出,只見電文道:
+
+  上海斜橋洋務局出使大人金鑒:燕得內信,兄派總署,諭行發,囑速來。菶庚。
+
+  雯青看完道:「這倒想不到的。既然小燕傳出來的消息,必是確的,只好明後日動
+身了。」夫人道:「小燕是誰?」雯青道:「就是莊煥英侍郎,從前中俄交界圖,我也托他呈遞的。這人非常能干,東西兩宮都喜歡他,連內監們也沒個說他不好,所以上頭
+的舉動,他總比人家先曉得一點。也來招呼我,足見要好,倒不可辜負。夫人,你可領著彩雲,把行李趕緊拾掇起來,我們後日准走。」張夫人答應了,自去收拾。雯青也出
+門至各處辭行。恰值淑雲、子度也定明日放洋,忠華回湖北,韻甫回鎮江,當晚韻甫作主人,還在密採裏吃了一頓,歡聚至更深而散。明日各奔前程。
+
+  話分兩頭。如今且把各人按下,單說雯青帶著全眷並次芳等乘輪赴津。到津後,直
+托次芳護著家眷船由水路進發﹔自己特向威毅伯處借了一輛騾車,帶著老僕金升及兩個俊童,輕車簡從,先從旱路進京。此時正是秋末冬初,川原蕭索,涼風颯颯,黃沙漫漫
+。這日走到河西務地方,一個銅盆大的落日,只留得半個在地平線上,顏色恰似初開的淡紅西瓜一般,回光反照,在幾家野店的屋脊上,煞是好看。原來那地方正是河西務的
+大鎮,一條很長的街,街上也有個小小巡檢衙門,衙兩旁客店甚多。雯青車子一進市口,就有許多店伙迎上來,要攬這個好買賣,老遠地喊道:「我們那兒屋子干淨,炕兒大
+,吃喝好,伺候又周到,請老爺試試就知道。」鵝嗆鴨嘴的不了。雯青忙叫金升飛馬前去,看定回報。誰知一去多時,絕無信息。雯青性急,叫趕上前去,揀大店落宿。過了
+幾個店門,都不合意,將近市梢,有一個大店,門前竹竿子遠遠挑出一扇青邊白地的氈簾,兩扇破落大門半開著,門上貼著一副半拉下的褪紅紙門對,寫的是:
+
+  三千上客紛紛至,百萬財源滾滾來。
+
+  望進去,一片挺大的圍場,正中三開間,一溜上房,兩旁邊還有多少廂房,場中卻
+已停著好幾輛客車。雯青看這店還寬敞,就叫把車趕進去,一進門還沒下車,就聽金升高聲粗氣,倒在那裏給一個胖白面的少年人吵架。少年背後,還站著個四五十歲,紫膛
+臉色,板刷般的烏須,眼上架著烏油油的頭號墨晶鏡,口銜京潮煙袋,一個官兒模樣的人。階前伺候多少家人。只聽金升道:「哪兒跑出這種不講理的少爺大人們,仗著誰的
+大腰子,動不動就捆人!你也不看看我姓金的,捆得捆不得?這會兒你們敢捆,請捆!」那少年一聽,雙腳亂跳道:「好,好,好撒野!你就是王府的包衣,今天我偏捆了再
+說!來,給我捆起這個沒王法的忘八!」這一聲號令,階下那班如狼如虎的健仆,個個摩拳擦掌,只待動手,斜刺裏那個紫膛臉的倒走出來攔住,對金升道:「你也太不曉事
+了!我卻不怪你!大約你還纔進京,不知厲害。我教你個乖,這位是戶部侍郎總理衙門大臣莊煥英莊大人的少大人,這回替他老大人給老佛爺和佛爺辦洋貨進去的。這位莊大
+人彷彿是皇帝的好朋友、太后的老總管,說句把話比什麼也靈。你別靠著你主人,有一個什麼官兒仗腰子,就是斗大的紅頂兒,只要給莊大人輕輕一撥,保管骨碌碌地滾下來
+。你明白點兒,我勸你走吧!」雯青聽到這裏,忍不住欻地跳下車來,喝金升道:「休得無禮!」就走上幾步,給那少年作揖道:「足下休作這老奴的准,大概他今天喝醉了
+。既然這屋子是足下先來,那有遷讓的理。況剛纔那位說,足下是小燕兄的世兄,兄弟和小燕數十年交好,足下出門,方且該諸事照應,倒爭奪起屋子來,笑話,笑話!」說
+罷,就回頭問著那些站著的店伙道:「這裏兩廂有空屋沒有?要沒有,我們好找別家。」店伙連忙應著:「有,東廂空著。」雯青向金升道:「把行李搬往東廂,不許多事。
+」此時那少年見雯青氣概堂皇,說話又來得正大,知道不是尋常過客,倒反過臉,很足恭地還了一揖,問道:「不敢動問尊駕高姓大名?」雯青笑道:「不敢,在下就是金雯
+青。」那少年忽然臉上一紅道:「呀,可了不得,早知是金老伯,就是尊價逼人太甚,也不該給他爭執了!可恨他終究沒提個金字,如今老伯只好寬恕小侄無知冒犯,請裏邊
+去坐罷,小侄情願奉讓正屋。」雯青口說不必,卻大踏步走進中堂,昂然上坐。那少年只好下首陪著。紫膛臉的坐在旁邊。雯青道:「世兄大名,不是一個『南』字,雅篆叫
+做稚燕嗎?這是兄弟常聽令尊說的。」那莊稚燕只好應了個「是」。雯青又指著那紫膛臉的道:「倒是這位,沒有請教。」那個紫膛臉的半天沒有他插嘴外,但是看看莊稚燕
+如此奉承,早忖是個大來頭,今忽然問到,就恭恭敬敬站著道:「職道魚邦禮,號陽伯
+,山東濟南府人。因引見進京,在滬上遇見稚燕兄,相約著同行的。」雯青點點頭。莊稚燕又幾回請雯青把行李搬來,雯青連說不必。
+
+  卻說這中堂正對著那個圍場,四扇大窗洞開,場上的事一目了然。雯青嘴說不必的
+時候,兩只眼卻只看著金升等搬運行李下車。還沒卸下,忽聽門外一陣鸞鈴,璫璫的自遠而近。不一會,就見一頭純黑色的高頭大騾,如風地卷進店來。騾上騎著一位六尺來
+高的身材,紅顏白髮,大眼長眉,一部雪一般的長鬚。頭戴編蒲遮日帽,身穿烏絨闊鑲的樂亭布袍,外罩一件韋陀金邊巴圖魯夾砍肩,腳蹬一雙綠皮蓋板快靴,一手背著個小
+包兒,一手提著絲韁,直闖到東廂邊,下了騾,把騾繫在一棵樹上,好象定下似的,不問長短,走進東廂,拉著一把椅子就靠門坐下,高聲叫:「伙計,你把這頭騾好生喂著
+,委屈了,可問你!」那伙計連聲應著。待走,老者又喊道:「回來,回來!」伙計只得垂手站定。老者道:「回頭帶了開水來,打臉水,沏茶,別忘了!」那伙計又站了一
+回,見他無話方走了。金升正待把行李搬進廂房,見了這個情形,忙拉住了店主人,瞪著眼問道:「你說東廂空著,怎麼又留別人?」那店主賠著笑道:「這事只好求二爺包
+荒些,東廂不是王老爺來,原空著在那裏。誰知他老偏又來到。不瞞二爺說,別人早趕了。這位王老爺,又是城裏半壁街上有名的大刀王二,是個好漢,江湖上誰敢得罪他!
+所以只好求二爺回回貴上,咱們商量個好法子纔是。」一句話沒了,金升跺腳喊道:「我不知道什麼『王二王三』,我只要屋子!」場上吵嚷,雯青、稚燕都聽得清清楚楚。
+雯青正要開口,卻見稚燕走到階上喊道:「你們嚷什麼,把金大人的行李搬進這屋裏來就得了!」回過頭來,向著階上幾個家人道:「你們別閑著,快去幫個忙兒!」眾家人
+得了這一聲,就一哄上去,不由金升作主,七手八腳把東西都搬進來。店家看有了住處,慢慢就溜開。金升拿鋪蓋鋪在東首屋裏炕上,嘴裏還只管咕嚕。雯青只做不見不聞,
+由他們去鬧。直到拾掇停當,方站起來向稚燕道:「承世兄不棄,我們做一夜鄰居吧!」稚燕道:「老伯肯容小侄奉陪,已是三生之幸了!」雯青道了「豈敢」,就拱手道:
+「大家各便罷!」說完,兩個俊童就打起簾子。
+
+  雯青進了東屋,看金升部署了一回。那時天色已黑,屋裏烏洞洞,伸手不見五指,
+金升在網籃內翻出洋蠟臺,將要點上。雯青搖手道:「且慢。」一邊說,一邊就掀簾出來。只見對面房靜悄悄的下著簾子,簾內燈燭輝煌。雯青忙走上幾步,伏在簾縫邊一張
+,只見莊、魚兩人盤腿對坐在炕上,當中擺著個炕幾,幾上堆滿了無數的真珠盤金表、
+鑽石鑲嵌小八音琴,還有各種西洋精巧玩意兒,映著炕上兩枝紅色宮燭,越顯得五色迷離,寶光閃爍。幾盡頭卻橫著一只香楠雕花畫匣,匣旁卷著一個玉潭錦簽的大手卷。只
+見稚燕卻只顧把那些玩意一樣一樣給陽伯看,陽伯笑道:「這種東西,難道也是進貢的嗎?」稚燕正色道:「你別小看了這個。我們老人家一點盡忠報國的意思,全靠它哩!
+」陽伯愣了愣。稚燕忙接說道:「這個不怪你不懂。近來小主人很願意維新,極喜歡西法,所以連這些新樣的小東西,都愛得了不得。不過這個意思外人還沒有知道,我們老
+人家給總管連公公是拜把子,是他通的信。每回上裏頭去,總帶一兩樣在袖子裏,奏對得高興,就進呈了。陽伯,你別當它是玩意!我們老人家的苦心,要借這種小東西,引
+起上頭推行新政的心思。」陽伯點頭領會,順手又把那手卷慢慢攤出來,一面看,一面說道:「就是這一樣東西送給尊大人,不太菲嗎!」稚燕哈哈笑道:「你真不知道我們
+老爺子的脾氣了。他一生飽學,卻沒有巴結上一個正途功名,心裏常常不平,只要碰著正途上的名公巨卿,他事事偏要爭勝。這會兒,他見潘八瀛搜羅商彝周鼎,龔和甫收藏
+宋槧元鈔,他就立了一個願,專收王石谷的畫,先把書齋的名兒叫做了『百石齋』,見得不到百幅不歇手,如今已有了九十九幅了,只少一幅。老爺子說,這一幅必要巨軸精
+品,好做個壓卷。」說著,手指那畫卷道:「你看這幅《長江萬里圖》,又濃厚,又起脫,真是石谷四十歲後得意之作,老爺子見了,必然喜出望外。你求的事情不要說個把
+海關道,只怕再大一點也行。」說到這裏,又拍著陽伯的肩道:「老陽,你可要好好謝我!剛纔從上海趕來的那個畫主兒,一個是寡婦,一個是小孩子,要不是我用絕情手段
+,硬把他們關到河西務巡檢司的衙門裏,你那裏能安穩得這幅畫呢!」陽伯道:「我倒想不到這個婦人跟那孩子這麼潑賴,為了這畫兒,不怕老遠地趕來,看剛纔那樣兒,真
+要給兄弟拚命了。」稚燕道:「你也別怪她。據你說,這婦人的丈夫也是個名秀才,叫做張古董,為了這幅畫,把家產都給了人,因此貧病死了。臨死叮囑子孫窮死不准賣,
+如今你騙了她來,只說看看就還,誰知你給她一卷走了,怎麼叫她不給你拚命呢!」陽伯聽了,笑了一笑。
+
+  此時簾內的人,一遞一句說得高興。誰知簾外的人,一言半語也聽得清楚。雯青心
+裏暗道:「原來他們在那裏做傷天害理的事情!怪道不肯留我同住。」想想有些不耐煩,正想回身,忽見西面壁上一片雪白的燈光影裏,欻的現出一個黑人影子,彷彿手裏還
+拿把刀,一閃就閃上梁去了。雯青倒嚇一跳,恰要抬頭細看,只見窗外圍場中飛快的跑進幾個人來,嘴裏嚷道:「好奇怪,巡檢衙門裏關的一男一女都跑掉了。」雯青見有人
+來,就輕輕溜回東屋,忙叫小童點起蠟來,攤著書看,耳朵卻聽外面。只聽許多人直嚷
+到中堂。莊、魚兩人聽了,直跳起來,問怎麼跑的。就有一個人回道:「恰纔有個管家,拿了金溝金大人的片子,跑來見我們本官,說金大人給那兩人熟識,勸他幾句話必然
+肯聽。金大人已給兩位大人說明,特為叫小的來面見他們,哄他們回南的。本官信了,就請那管家進班房去。一進去半個時辰,再不出來。本官動疑,立刻打發我們去看,誰
+知早走得無影無蹤了。門卻沒開,只開了一扇涼格子。兩個看班房的人昏迷在地。本官已先派人去追,特叫小的來報知。」雯青聽得用了自己的片子,倒也吃驚,忙跑出來,
+問那人道:「你看見那管家什麼樣子?」那人道:「是個老頭兒。」莊、魚兩人聽了,倒面面相視了一面。雯青忙叫金升跟兩個童兒上來,叫那人相是不是。那人一見搖頭道
+:「不是,不是,那個是長白鬍子的。」莊、魚兩人都道:「奇了,誰敢冒充金老伯的管家?還有那個片子,怎麼會到他手裏呢?」雯青冷笑道:「拿張片子有什麼奇。比片
+子再貴重點兒的東西,他要拿就拿。不瞞二位說,剛纔兄弟在屋裏沒點燈,靠窗坐著,眼角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,直鑽進你們屋裏去。兄弟正要叫,你們就鬧起跑了人了。依
+兄弟看來,跑了人還不要緊,倒怕屋裏東西有什麼走失。」一語提醒兩人,魚陽伯拔腳就走,纔打起簾兒,就忘命地喊道:「炕兒上的畫兒,連匣子都哪裏去了!」稚燕、雯
+青也跟著進來,幫他四面搜尋,那有一點影兒。忽聽稚燕指著牆上叫道:「這幾行字兒是誰寫的?剛剛還是雪白的牆。」雯青就踱過來仰頭一看,見幾筆歪歪斜斜的行書,雖
+然粗率,倒有點倔強之態。雯青就一句一句地照讀道:
+
+  王二王二,殺人如兒戲﹔空際縱橫一把刀,專削人間不平氣!有圖曰《長江》,王
+二挾之飛出窗﹔還之孤兒寡婦手,看彼笑臉開雙雙!笑臉雙開,王二快哉,回鞭直指長安道,半壁街上秋風哀!
+
+  三個人都看呆了,門口許多人也探頭探腦的詫異。陽伯拍著腿道:「這強盜好大膽
+,他放了人、搶了東西,還敢稱名道姓的嚇唬我!我今夜拿不住他算孱頭!」稚燕道:「不但說姓名,連面貌都給你認清了。」陽伯喊道:「誰見狗面?」稚燕道:「你不記
+得給金老伯搶東廂房那個騎黑騾兒的老頭兒嗎?今兒的事,不是他是誰?」陽伯聽了,筱然站起來往外跑道:「不差,我們往東廂去拿這忘八!」稚燕冷笑道:「早哩,人家
+還睡著等你捆呢!」陽伯不信,叫人去看,果然回說一間空房,騾子也沒了。稚燕道:「那個人既有本事衙門裏騙走人,又會在我們人堆裏取東西,那就是個了不得的。你一
+時那裏去找尋?我看今夜只好別鬧了,到明日再商量吧。」說完,就衝著雯青道:「老
+伯說是不是?」雯青自然附和了。陽伯只得低頭無語。稚燕就硬作主,把巡檢衙門報信人打發了,大家各散。當夜無話。雯青一睏醒來,已是「雞聲茅店,人跡板橋」的時候
+,側耳一聽,只有四壁蟲聲唧唧,間壁房裏靜悄悄地。雯青忙叫金升問時,誰知莊、魚兩人趕三更天,早是人馬翻騰地走了。雯青趕忙起來盥漱,叫起車夫,駕好牲口,裝齊
+行李,也自長行。
+
+  看官,且莫問雯青,只說莊、魚兩人這晚走得怎早?原來魚陽伯失去了這一分重賂
+,心裏好似已經革了官一般,在炕上反復不眠,意思倒疑是雯青的手腳。稚燕道:「你有的是錢,只要你肯拿出來,東海龍王也叫他搬了家,蝦兵蟹將怕什麼!」又說了些京
+裏走門路的法子,把陽伯說得火拉拉的,等不到天亮,就催著稚燕趕路。一路鞭騾喝馬,次日就進了京城。陽伯自找大客店落宿。稚燕徑進內城,到錫蠟胡同本宅下車,知道
+父親總理衙門散值初回,正歇中覺,自己把行李部署一回,還沒了,早有人來叫。稚燕整衣上去,見小燕已換便衣,危坐在大洋圈椅裏,看門簿上的來客。一個門公站在身旁
+。稚燕來了,那門公方托著門簿自去。小燕問了些置辦的洋貨,稚燕一一回答了,順便告訴小燕有幅王石谷的《長江圖》,本來有個候補道魚邦禮要送給父親的,可惜半路被
+人搶去了。小燕道:「誰敢搶去?」稚燕因把路上盜圖的事說了一遍,卻描寫畫角,都推在雯青身上。小燕道:「雯青給我至好,何況這回派入總署,還是我的力量多哩,怎
+麼倒忘恩反噬?可恨!可恨!叫他等著吧!」稚燕冷笑道:「他還說爹爹許多話哩!」小燕作色道:「這會兒且不用提他,我還有要事吩咐你哩!你趕快出城,給我上韓家潭
+余慶堂薆雲那裏去一趟,叫他今兒午後,到後載門成大人花園裏伺候李老爺,說我吩咐的。別誤了!」稚燕愣著道:「李老爺是誰?大人自己不叫,怎麼倒替人家叫?」小燕
+笑道:「這不怪你要不懂了。姓李的就是李純客,他是個當今老名士,年紀是三朝耆碩,文章為四海宗師。如今要收羅名士,收羅了他,就是擒賊擒王之意。這個老頭兒相貌
+清??,脾氣古怪,誰不合了他意,不論在大庭廣坐,也不管是名公巨卿,頓時瞪起一雙谷秋眼,豎起三根曉星須,肆口謾罵,不留余地。其實性情直率,不過是個老孩兒,曉
+得底細的常常當面戲弄他,他也不知道。他喜歡鬧鬧相公,又不肯出錢,只說相公都是愛慕文名、自來呢就的。哪裏知道幾個有名的,如素雲是袁尚秋替他招呼,怡雲是成伯
+怡代為道地,老先生還自鳴得意,說是風塵知己哩。就是這個薆雲,他最愛慕的,所以常常暗地貼錢給他。今兒個是他的生日,成伯怡祭酒,在他的雲臥園大集諸名士,替他
+做壽。大約那素雲、怡雲必然到的,你快去招呼薆雲早些前去。」稚燕道:「這位老先生有什麼權勢,爹爹這樣奉承他呢?」小燕哈哈笑道:「他的權勢大著哩!你不知道,
+君相的斧鉞,威行百年﹔文人的筆墨,威行千年。我們的是非生死,將來全靠這班人的
+筆頭上定的。況且朝廷不日要考御史,聽說潘,龔兩尚書都要勸純客去考。純客一到臺諫,必然是個鐵中錚錚,我們要想在這個所在做點事業,臺諫的聲氣總要聯絡通靈方好
+,豈可不燒燒冷灶呢?你別再煩絮,快些趕你的正經吧!我還要先到他家裏去訪問一趟哩!」說著,就叫套車伺候。稚燕只得退出,自去相呼薆雲。
+
+  卻說小燕便服輕車,叫車夫徑到城南保安寺街而來,那時秋高氣和,塵軟蹄輕,不
+一會已到了門口,把車停在門前兩棵大榆樹蔭下。家人方要通報,小燕搖手說不必,自己輕跳下車,正跨進門,瞥見門上新貼一幅淡紅硃砂箋的門對,寫得英秀瘦削,歷落傾
+斜的兩行字道:
+
+    保安寺街,藏書十萬卷﹔戶部員外,補闕一千年。小燕一笑。進門一個影壁,
+繞影壁而東,朝北三間倒廳,沿倒廳廊下一直進去,一個秋葉式的洞門。洞門裏面方方一個小院落,庭前一架紫藤,綠葉森森﹔滿院種著木芙蓉,紅艷嬌酣,正是開花時候。
+三間靜室垂著湘簾,悄無人聲。那當兒,恰好一陣微風,小燕覺得正在簾縫裏透出一股藥煙,清香沁鼻。掀簾進去,卻見一個椎結小童,正拿著把破蒲扇,在中堂東壁邊煮藥
+哩。見小燕進來正要立起,只聽房裏高吟道:「淡墨羅巾燈畔字,小風鈴佩夢中人!」小燕一腳跨進去笑道:「夢中人是誰呢?」一面說,一面看。只見純客穿著件半舊熟羅
+半截衫,踏著草鞋,本來好好兒一手捋短鬚,坐在一張舊竹榻上看書,看見小燕進來,連忙和身倒下,伏在一部破書上發喘,顫聲道:「呀,怎麼小燕翁來了!老夫病體竟不
+能起迓,怎好?」小燕道:「純老清恙幾時起的?怎麼兄弟連影兒也不知。」純客道:「就是諸公定議替老夫做壽那天起的。可見老夫福薄,不克當諸公盛意。雲臥園一集,
+只怕今天去不成了。」小燕道:「風寒小疾,服藥後當可小痊。還望先生速駕,以慰諸君渴望!」小燕說話時卻把眼偷瞧,只見榻上枕邊拖出一幅長箋,滿紙都是些抬頭。那
+抬頭卻奇怪,不是閣下臺端,也非長者左右,一迭連三全是「妄人」兩字。小燕覺得詫異,想要留心看它一兩行,忽聽秋葉門外有兩個人一路談話,一路躡手躡腳地進來。那
+時純客正要開口,只聽竹簾子拍的一聲。正是:
+
+  十丈紅塵埋俠骨,一簾秋色養詩魂。
+
+  不知來者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回 一紙書送卻八百里 三寸舌壓倒第一人
+
+  原來進來的卻非別人,就是袁尚秋和荀子珮。兩人掀簾進來,一見純客,都愣著道
+:「壽翁真又病了嗎?」純客道:「怎麼你們連病都不許生了?豈有此理!」尚秋見小燕在坐,連忙招呼道:「小燕先生幾時來的?我進來時竟沒有見。」小燕道:「也纔來
+。」又給子珮相見了。尚秋道:「純老的病,兄弟是知道的。」純客正色道:「你知道早哩!」尚秋帶笑吟哦道:「吾夫子之病,貧也!非病也!欲救貧病,除非炭敬。炭敬
+來饗,祝彼三湘!三湘伊何?維此壽香。」純客鼻子裏抽了一絲冷氣道:「壽香?還提他嗎?亦曰妄人而已矣!」就蹶然站起來,拈鬚高吟道:「厚祿故人書斷絕,含飢稚子
+色淒涼。」子珮道:「純老仔細,莫要忘了病體,跌了不是耍處。」純客連忙坐下,叫童兒快端藥碗來。尚秋道:「子珮好不知趣,純老哪裏有病!」說著,踱出中間,喊道
+:「純老,且出來,兄弟這裏有封書子請你看。」純客笑道:「偏是這個歪眼兒多歪事,又要牽率老夫,看什麼信來!」一邊說,就走出來。小燕暗暗地看著他,雖短短身材
+,棱棱骨格,而神宇清嚴,步履輕矯,方知道剛纔病是裝的,就低問子珮道:「今天雲臥園一局,到底去得成嗎?」子珮笑道:「此老脾氣如此,不是人家再三勸駕,哪裏肯
+就去呢?其實心裏要去得很哩!」小燕口裏應酬子珮,耳朵卻聽外邊,只聽得尚秋低低的兩句話,什麼因為先生誕日,願以二千金為壽﹔又是什麼信是托他門生四川楊淑喬寄
+來的。小燕正要模擬是誰的,忽聽純客笑著進來道:「我道是什麼書記翩翩應阮才,卻原來是莊壽香的一封蠟蹋八行。」這當兒,恰好童子遞上藥來,一手卻夾著個同心方勝
+兒。純客道:「藥不吃了。你手裏拿的什麼?」童子道:「說是成大人雲臥園來催請的
+。」純客忙取來拆開,原來是一首《菩薩蠻》詞:
+
+  涼風偷解芙蓉結,紅似君顏色。只見此花開,遲君君未來。三珠圓顆顆,玉樹蟠桃
+果。莫使久憑欄,鸞飛怯羽單。
+
+  素
+
+  恃愛薆雲速叩。
+
+  怡
+
+  純老壽翁高軒,飛臨雲臥園,勿使停琴佇盼,六眼穿也。
+
+  純客看完笑道:「這個捉刀人卻不惡,倒捉弄得老夫秋興勃生了!」尚秋道:「本
+來時已過午,雲臥園諸君等很久了,我們去休!」純客連聲道:「去休!去休!」小燕、子珮大家趁此都立起來,純客卻換了一套白夾衫、黑紗馬褂,手執一柄自己寫畫的白
+絹團扇,倒顯得紅顏白髮,風致蕭然,同著眾人出來上車,徑向成伯怡雲臥園而來。原來這個雲臥園在後載門內,不是尋常園林,其地毗連一座王府,外面看看,一邊是宮闕
+巍峨,一邊是水木明瑟,莊嚴野逸,各擅其勝。伯怡本屬王孫,又是名士,住了這個名園,更是水石為緣,縞紵無間。春秋佳日,懸榻留賓﹔偶然興到,隨地談宴,一觴一詠
+,恆亙昏旦﹔一官苜蓿,度外置之。世人都比他做神仙中人,這便是成伯怡雲臥園的一段歷史。閑話休提。
+
+  且說純客、小燕、尚秋、子珮四人,一同到雲臥園門外,尚秋先跳下車,來扶純客
+。純客推開道:「讓老夫自走,別勞駕了!」原來純客還是初次到園,不免想賞玩一番。當時抬起頭來,只見兩邊蹲著一對崆峒白石巨眼獅,當中六扇銅綠色雲夢竹絲門,釘
+著一色鑌鐵獸環,門樓上虯棟虹梁,夭矯入漢。正中橫著盤龍金字匾額,大書「雲臥園」三字。「雲」字上頂著「御賜」兩個小金字。純客道:「壯麗哉,王居也!黃冠草服
+,哪裏配進去呢!」小燕笑道:「惟賢者而後樂此。」說話時,就有兩個家人接了帖子,請個安道:「主人和眾位大人久候了。」說著,就揚帖前導,直進門來。門內就是一
+個方方的廣庭,庭中滿地都是合抱粗的奇松怪柏,龍干撐雲,翠濤瀉玉,葉空中漏下的日光,都染成深綠色﹔松林盡處,一帶粉垣,天然界限,恰把全園遮斷。粉垣當中,一
+個大大的月洞門。尚秋領著純客諸人,就從此門進去。純客道:「這裏借無宏景高樓,消受這一片濤聲。」言猶未了,已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牌樓之下,樓額上寫著「五雲深
+處」四個闢窠大字。進了牌樓,一條五色碎石砌成的長堤,夾堤垂楊漾綠,芙蓉綻紅﹔還夾雜無數蜀葵海棠,秋色繽紛。兩邊碧渠如鏡,掩映生姿﹔破芡殘荷,余香猶在,正
+是波澄風定的時候。忽聽灘頭拍拍的幾聲,一群鴛鴦鷺鷥鼓翼驚飛。純客道:「誰在那裏打鴨驚鴛?」尚秋指著池那邊道:「你們瞧,扈橋雙槳亂劃,載著個美人兒來了!」
+大家一看,果然見一只瓜皮艇,艙內坐著個粉妝玉琢的少年,面不粉而白,脣不硃而紅,橫波欲春,瓠犀微露,身穿香雲衫,手搖白月扇,映著斜陽淡影,真似天半朱霞。扈
+橋卻手忙腳亂,把槳劃來劃去,蹲在船頭上,朗吟道:「攜著個小雲郎,五湖飄泊。」純客瞅著眼道:「哪,那艙裏坐著的不是薆雲嗎?」說時遲,那時快,扈橋已攜了薆雲
+跳上岸,與眾人相見,笑道:「純老且莫妒忌,此曲只應天上有,人間那得紫雲回!」說罷,把薆雲一推道:「去吧!」薆雲忙笑著上前給純客、小燕大家都請了安。小燕道
+:「誰叫你來的?」薆雲抿嘴笑道:「李老爺的千春,我們怎會忘了,還用叫嗎?」純客笑了笑,大家一同前行。走完了這長堤,翼然露出個六角亭,四面五色玻璃窗,面面
+吊起。純客正要跨進,只聽一人曼聲細詠,純客叫大家且住,只聽念道:「
+
+  生小瑤宮住。是何人、移來江上,畫欄低護。水珮風裳映空碧,只怕夜涼難舞。但
+愁倚湘簾無緒。太液朝霞和夢遠,更微波隔斷鴛鴦語!抱幽恨,恨誰訴? 湖山幾點傷心處。看微微殘照,蕭蕭秋雨。忍教重認前身影,負了一汀歐鷺!休提起、洛川湘浦。
+十里曉風香不斷,正月明寒瀉全盤露。問甚日?凌波去。」
+
+純客向尚秋道:「這《金縷曲》,題目好似盆荷,寄托倒還深遠。」尚秋正要答言,忽
+聽亭內又一人道:「你這詞的寓意,我倒猜著了。這個鴛鴦,莫非是天上碧桃、日邊紅杏嗎?金盤瀉露,引用得也還恰當,可恨那露氣太寒涼些。什麼水殿瑤宮,直是金籠玉
+笯罷了!」那一人道:「可不是!況且我的感慨更與眾不同,馬季長雖薄劣,誰能不替絳帳中人一泄憤憤呢!」純客聽到這裏,就突然闖進喊道:「好大膽,巷議者誅,亭議
+者族,你們不怕嗎?」你道那吟詠的是誰?原來就是聞韻高,科頭箕踞,兩眼朝天,橫在一張醉翁椅上,旁邊靠著張花梨圓桌﹔站著的是米筱亭,正握著支提筆,滿蘸墨水,
+寫一幅什麼橫額哩。當時聽純客如此說,都站起來笑了。純客忙擋住道:「吟詩的盡著吟,寫字的只管寫,我們還要過那邊見主人哩!」說話未了,忽然微風中吹來一陣笑語
+聲,一個說:「我投了個雙驍,比你的貫耳高得多哩!」一個道:「讓我再投個雙貫耳你看。」小燕道:「咦,誰在那裏投壺?」筱亭道:「除了劍雲,誰高興干那個!」扈
+橋就飛步搶上去道:「我倒沒玩過這個,且去看來。」純客自給薆雲一路談心,也跟下亭子來。一下亭,只見一條曲折長廊,東西蜿蜒,一眼望不見底兒。西首一帶,全是翠
+色粘天的竹林,遠遠望進去,露出幾處臺榭,甚是窈窕。這當兒,那前導的管家,卻踅向東首,渡過了一條小小紅橋,進了一重垂花門,原來里面藏著三間小花廳,廳前小庭
+中,堆著高高低低的太湖山石,玲瓏剔透,磊砢崢嶸,石氣撲人,雲根掩土。廊底下,果然見姜劍雲卷起雙袖,叉著手半靠在欄杆上,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活潑少年,手執一
+枝竹箭,離著個有耳的銅瓶五步地,直躬斂容地立著,正要投哩!恰好扈橋喘吁吁地跑來喊道:「好呀,你們做這樣雅戲,也不叫我玩玩!」說著,就在那少年手裏奪了竹箭
+,順手一擲,早拋出五六丈之外。此時純客及眾人已進來,見了哄然大笑。純客道:「蠢兒!這個把戲,哪裏是粗心浮氣弄得來的!」一面說話,一面看那少年,見他英秀撲
+人,鋒芒四射,倒吃一驚。想要動問,尚秋、子珮已先問劍雲道:「這位是誰?」
+
+  劍雲笑道:「我真忘了,這位是福州林敦古兄。榜名是個『勛』字,文忠族孫,新
+科的解元,文章學問很可以的。因久慕純老大名,渴願一見,所以今天跟著兄弟同來的。」說罷,就招呼敦古,見了純客和眾人。純客贊嘆了一回,方要移步,忽回頭,卻見
+那廳裏邊一間一張百靈臺上,錢唐卿坐在上首,右手拿著根長旱煙筒,左手托一本書在那裏看,說道:「你這書把板本學的掌故,搜羅得翔實極了。弟意此書,既仿宋詩紀事
+詩之例,就可叫作《藏書紀事詩》,你說好嗎?」純客方知上首還有人哩。看時,卻是
+個黑瘦老者,危然端坐,彷彿老僧入定一樣。原來是潘八瀛尚書的得意門生、現在做他西席的葉緣常。小燕要去招呼,純客忙說不必驚動他們,大家就走出那廳。又過了幾處
+廊樹,方到了一座宏大的四面廳前,周圍環繞游廊,前後簇擁花木,裏裏外外堆滿了光怪陸離的菊花山,都盛著五彩細磁古盆,湘簾高卷,錦罽重敷,古鼎龍涎,鏡屏風紐,
+真個光搖金碧,氣蕩雲霞。當時那管家把純客等領進廳來,只有成伯怡破巾舊服,含笑相迎,見小燕、尚秋、子珮等道:「原來你們都在一塊兒,倒叫人好等!」純客尚未開
+口,只聽東壁藤榻上一人高聲道:「我們等等倒也罷了,只被怡雲、素雲兩個小燕子,聒噪得耳根不清。這會兒沒法子,趕到後面下棋去了。」純客尋聲看去,原來是黎石農
+,手裏正拿著本古碑,遞給一個圓臉微鬚、氣概粗率的老者。純客認得是山東名士汪蓮孫,就上去相見,一面就對石農道:「不瞞老師說,門生舊疾又發,幾乎不能來,所以
+遲到了,幸老師恕罪!」石農笑道:「快別老師門生的挖苦人了,只要不考問著我『敦倫』就夠了。」大家聽了,哄堂笑起來。那當兒,後面三雲瓊枝照耀的都出來請安。外
+面各客也慢慢都聚到廳上。
+
+  伯怡見客到齊,就叫後面擺起兩桌席來。伯怡按著客單定坐。東首一席,請李純客
+首座,袁尚秋、荀子珮、姜劍雲、米筱亭、林敦古依次坐著,薆雲、怡雲、素雲卻都坐在純客兩旁,共是九位。西首一席,黎石農首座,莊小燕、錢唐卿、汪蓮孫、易緣常、
+段扈橋、聞韻高依次坐著,伯怡坐了主位,共是八位。此時在座的共是十七人,都是臺閣名賢,文章巨伯,主賢賓樂,酒旨餚甘,觥籌雜陳,履趾交錯,也算極一時之盛了。
+三雲引簫倚笛,各奏雅調,薆雲唱豪宴,怡雲唱賞荷,素雲唱小宴,真是酒祓閑愁,花消英氣。純客怕他們勞乏,各侑了一觥,叫不必唱了。伯怡道:「今日為純老祝壽,必
+須暢飲。兄弟倒有一法消酒,不知諸位以為若何?」大家忙問何法。伯怡道:「今日壽筵前了無獻納,不免令壽翁齒冷。弟意請諸公各將家藏珍物,編成柏梁體詩一句,以當
+蟠桃之獻,失韻或虛報者罰,佳者各賀一觥。惟首兩句籠罩全篇,末句總結大意,不必言之有物。這三句,只好奉煩三雲的了。其餘抽簽為次,不可攙越。」大家都道新鮮有
+趣。
+
+  伯怡就叫取了酒籌,編好號碼,請諸人各各抽定。恰好石農抽了第一。正要說,純
+客道:「不是要叫三雲先說嗎?我派薆雲先說首句,怡雲說第二句,素雲說末句吧。」薆雲道:「我不會做詩,諸位爺休笑!我說是『雲臥園中開瓊筵」。」怡雲想想道:「
+群仙來壽聲極仙。」伯怡道:「神完氣足,真籠罩得住,該賀。如今要石農說了。」大
+家飲了賀酒。石農道:「我愛我的《西岳華山碑》,我說『華山碑石垂千年』。」唐卿道:「《華山碑》世間只傳三本,君得其一,那得不算偉寶!第二就挨到我了,我所藏
+宋元刻中,只有十三行本《周官》好些,『《周官》精槧北宋鐫』用得嗎?」緣常道:「紙如玉版,字若銀鉤,眉端有蕘翁小章,這書的是百宋一廛精品。」小燕笑道:「別
+議論人家,你自己該說了。」緣常道:「寒士青氈,哪有長物!只有平生夙好隋唐經幢石拓,倒收得四五百通了。我就說,『經幢千億求之虔』。」小燕道:「我的百石齋要
+搬出來了。」就吟道:「耕煙百幅飛雲煙。」蓮孫接吟道:「《然脂》殘稿留金荃。」劍雲笑道:「你還提起那王士祿的《然脂集》稿本哩!吾先生琉璃廠見過,知道此書,
+當時只刻過敘錄,《四庫》著錄在存目內。現在這書朱墨斕然,的是原本。原來給你搶了去!」蓮孫道:「你別說閑話,交了白卷,小心罰酒!」劍雲道:「不妨事,吾有十
+幅《馬湘蘭救駕》。」就舉杯說道:「馬湘畫蘭風骨妍。」扈橋搶說道:「漢碑秦石羅我前。」筱亭道:「人家收拓本,叫做『黑老虎』,你專收石頭,只好叫『石老虎』了
+。」扈橋道:「做石老虎還好,就不要做石龜,千年萬載,馱著石老虎,壓得不得翻身哩!」
+
+  韻高道:「筱亭收藏極富,必有佳句。」筱亭道:「吾雖略有些東西,卻說不出哪
+一樣是心愛的。」劍雲笑道:「你現在手中拿個寶物,怎不獻來?」大家忙問甚物,筱亭只得遞給純客。純客一看,原來是個瑪瑙煙壺兒,卻是奇怪,當中隱隱露出一泓清溪
+,水藻橫斜,水底伏著個綠毛茸茸的小龜,神情活現。純客一面看,一面笑道:「吾倒替筱亭做了一句『綠毛龜伏瑪瑙泉』。倒是自己一無長物怎好?」子珮道:「純老的日
+記,四十年未斷,就是一件大古董。」純客道:「既如此,老夫要狂言了!」念道:「日記百年萬口傳。」韻高道:「我也要效顰純老,把自己著作充數,說一句『續南北史
+藝文篇』。」子珮道:「我只有部《陳茂碑》,是舊拓本,只好說『陳茂古碑我寶旃』。」伯怡道:「我家異寶,要推董小宛的小象,就說『影梅庵主來翩翩』吧。如今只有
+林敦古兄還未請教了。」敦古沉思,尚未出口,劍雲笑道:「我替你一句罷!雖非一件古物,卻是一段奇聞。」眾人道:「快請教!」
+
+  劍雲道:「黑頭宰相命宮填。」大家愕然不解。敦古道:「劍雲別胡說!」劍雲道
+:「這有什麼要緊。」就對眾人道:「我們來這裏之先,去訪余笏南,笏南自命相術是
+不凡的。他一見敦古大為驚異,說敦古的相是奇格,貴便貴到極處,十九歲必登相位,操大權﹔凶便凶到極處,二十歲橫禍飛災,弄到死無葬身之地。你們想本朝的宰相,就
+是軍機大臣,做到軍機的,誰不是頭童齒豁?哪有少年當國的理!這不是奇談嗎?」大家正在吐舌稱異,忽走進一個家人,手拿紅帖,向伯怡回道:「出洋回來的金汮金大人
+在外拜會,請不請呢?」伯怡道:「聽說雯青未到京就得了總署,此時纔到,必然忙碌。倒老遠的奔來,怎好不請!」純客道:「雯青是熟人,何妨入座。」唐卿就叫在小燕
+之下、自己之上,添個座頭。不一會,只見雯青衣冠整齊,緩步進來,先給伯怡行了禮,與眾人也一一相見,臉上很露驚異色,就問伯怡道:「今天何事?群賢畢集呢!」伯
+怡道:「純老生日,大家公祝。雯兄不嫌殘杯冷炙,就請入座。」石農、小燕都站起讓坐。雯青忙走至東席應酬了純客幾句,又與石農、小燕謙遜一回,方坐在唐卿之上。」
+小燕道:「今早小兒到京,提說在河西務相遇,兄弟就曉得今天必到了。敢問雯兄,多時稅駕的?」雯青道:「今兒卯刻就進城了。」因又謝小燕電報招呼的厚意。唐卿問打
+算幾時復命,雯青道:「明早宮門請安,下來就到衙門。」說著,就向小燕道:「兄弟初次進總署,一切還求指教!」小燕道:「明日自當奉陪。我們搭著雯兄這樣好伙計,
+公事好辦得多哩!」于是大家從新暢飲起來。伯怡也告訴了雯青柏梁體的酒令,雯青道:「兄弟海外初歸,荒古已久,只好就新刻交界圖說一句『長圖萬里鷗脫堅』吧。」眾
+人齊聲道好,各賀一杯。純客道:「大家都已說遍,老夫也醉了。素雲說一句收令吧!」素雲漲紅臉,想了半天,就低念道:「兵祝我公壽喬佺。」伯怡喝聲採道:「真虧他
+收煞個住。大眾該賀個雙杯!」眾人自然喝了。那時純客朱顏酡然,大有醉態,自扶著菶雲,到外間竹榻上躺著閑話。大家又與雯青談了些海外的事情,彼酬此酢,不覺日紅
+西斜,酒闌興盡,諸客中有醉眠的,也有逃席的,紛紛散去。雯青見天晚,也辭謝了伯怡徑自歸家。純客這日直弄得大醉而歸,倒真個病了數日,後來病好,做了一篇《花部
+三珠贊》,頑艷絕倫,旗亭傳為佳話。這是後話,不提。
+
+  且說雯青到京,就住了紗帽胡同一所很寬大的宅門子,原是菶如替他預先租定的。
+雯青連日召見,到衙門甚為忙碌。接著次芳護著家眷到來,又部署一番。諸事粗定,從此雯青每日總到總署,勤慎從公,署中有事,總與小燕商辦,見他外情通達,才識明敏
+,更覺投契。兩人此往彼來,非常熱絡。有一回小燕派辦陵土,出京了半個多月,所有衙中例行公事,向來都是小燕一手辦的,小燕出差,雯青見各堂官都不問津,就叫司官
+取上來,逐件照辦。直到小燕回來,就問司官道:「我出去了這些時,公事想來壓積得不少了?」司官道:「都辦得了,一件沒積起來。」小燕臉上一驚道:「誰辦的?」司
+官道:「金大人逐日批閱的。」小燕不語,頓了頓,笑向雯青道:「吾兄真天才也!」
+雯青倒謙遜了幾句,也不在意。又過了數日,這天雯青衙門回來,正要歇中覺,忽覺一陣頭暈惡心。彩雲道:「老爺每天此時已睡中覺了,今天怕是晚了,還是躺會兒看。」
+雯青依言躺下。誰知這一躺,把路上的風霜、到京的勞頓,一齊發出來了,壯熱不退,淹纏床褥,足足病了一個多月纔算回頭。只好請了兩個月的病假,在家養病。
+
+  卻說那日雯青還是第一天下床,可以在房內走走,正與張夫人、彩雲閑話家常,金
+升進來說:「錢大人要拜會。」張夫人道:「你沒告訴他老爺病還沒好嗎?」金升道:「怎麼不說。他說有要緊話必要面談,老爺不能出來,就在上房坐便了。」雯青道:「
+唐卿是至好,就請裏邊來吧!」于是張夫人、彩雲都避開了。金升就領著唐卿大搖大擺地進來。雯青靠在張楊妃榻上,請唐卿就坐靠窗的大椅上。唐卿道:「雯兄雖大病了一
+場,臉色倒還依舊,不過清減了些。」雯青嘆道:「人到中年,真經不起風浪的了!」唐卿道:「你的風浪,現在正大得很哩!要經得起,纔是英雄的氣度哩!」雯青愕然道
+:「我出了什麼事嗎?」唐卿道:「可不是嗎?你且不要著急!我今天是龔尚書那裏得的消息,事情卻從你那幅交界圖惹出來的。西北地理,我卻不大明白。據說回疆邊外,
+有地名帕米爾,山勢回環,發脈蔥嶺,雖土多磽薄,無著名部落,然高原綿亙,有居高臨下之勢,西接俄疆,南鄰英屬阿富汗,東、中兩路則服中國。近來俄人逐漸侵入,英
+人起了忌心,不多幾時,送了個秘密節略及地圖一紙給總署,其意要中國收回帕境,隔閡俄人。總署就商之俄使,請劃清界址。俄使說,向來以郎庫裏湖為界的。然查驗舊圖
+及英圖,卻大不然,已佔去地七八百里了。總署力駁其誤。俄使當堂把吾兄刻的交界圖呈出,說這是你們公使自己劃的,必然不會錯的。當時大家細看,竟瞠目不能答一語。
+現在各堂部為難得很。潘、龔兩尚書卻都竭力想替你彌縫,誰知昨日又有個御史把這事揭參了,說得很凶險哩!上頭震怒,幸虧龔尚書善言解說,纔把折子留中了。據兄弟看
+來,吾兄快些發一信給許祝雲,一信給薛淑雲,在兩國政府運動,做個釜底抽薪之法,纔有用哩!所以兄弟管不得我兄病體,急急趕來,給你商量的。」這一席話,不覺把雯
+青說得呆了半晌,方掙出一句道:「這從何說起呢?」唐卿就附耳低低道:「你道俄公使的交界圖是哪裏來的?」雯青道:「我哪裏知道。」唐卿笑道:「就是你送給小燕的
+那一本兒。那個御史,聽說也是小燕的把兄弟哩!」雯青吃一驚道:「小燕給我有什麼冤仇呢?」唐卿道:「宦海茫茫,誰摸得清底裏呢!雯兄,你講了半天話也乏了,我要
+走了,那個信倒是要緊的,別耽遲就是了。」說罷,起身就走。唐卿去後,張夫人及彩雲都在後房出來,看見雯青面色氣得鐵青。張夫了勸了一番,無非叫他病後保重的意思
+。那時已到了向來雯青睡中覺的時候,雯青心裏煩惱,就叫張夫人、彩雲都出房去,說
+:「讓我躺躺養神。」大家自然一哄散了。雯青獨自躺在床上,思前想後,悔一回,錯刻了地圖﹔恨一回,誤認了匪人,反來復去,哪裏睡得著!只聽壁上掛鐘針走的悉悉瑟
+瑟,下下打到心坎裏﹔又聽得窗外雀兒打架,喧噪得耳根出火。一個頭兒不知怎地,總著不牢枕,沒奈何只好端坐床當中,學著老僧打坐模樣。好容易心氣好象落平些,忽然
+又聽見外房彷彿兩個老鼠,只管唧唧吱吱地怪叫。頓時心火涌起,欻地跳下床來,踏著拖鞋,直闖出房門來。誰知不出來倒也罷了,這一出來,只聽雯青狂叫道:「好呀,好
+!這個世界,我還能住下嗎?」說罷,身子往後一仰,倒栽蔥地直躺下地去,眼翻手撒,不省人事。正是:
+
+  北海酒尊逢客舉,茂陵病骨望秋驚。
+
+  不知雯青因何驚倒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
+
+  話說上回回末,正敘雯青闖出外房,忽然狂叫一聲,栽倒在地,不省人事。想讀書
+的讀到這裏,必道是篇終特起奇峰,要惹起讀者急觀下文的觀念。這原是文人的狡獪,
+小說家常例,無足為怪。但在下這部《孽海花》,卻不同別的小說,空中樓閣,可以隨意起滅,逞筆翻騰,一句假不來,一語慌不得,只能將文機御事實,不能把事實起文情
+。所以當日雯青的忽然栽倒,其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,不得不載倒的緣故,玄妙機關,做書的此時也不便道破,只好就事直敘下去,看是如何。閑言少表。
+
+ 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下去,一頭正碰在內房門上,崩的一聲,震得頂格上篷塵都索索
+地落下來。當那兒,恰好彩雲在外房醉妃榻上聽見了,早嚇得魂飛天外,連忙慢慢地爬起來。這真是婦人家的苦處,要急急不來:裹了腳,又要繫帶﹔繫了帶,還要扣鈕﹔理
+理發,刷刷鬢,亂了好一會子。又望外張了張,老媽丫頭可巧一個影兒都沒有,這纔三腳兩步搶到雯青載倒的地方,只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,面色鐵青。彩雲只得蹲身下去,
+一手輕輕把雯青的頭抱起,就勢坐在門限上﹔一手替他在背上捶拍,嘴裏顫聲叫道:「老爺醒來!老爺快醒來!」拍叫了好一會子,纔見雯青眼兒動了,嘴兒閉了,臉兒轉了
+白了,啞的一聲,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都是粘痰。。彩雲不敢怠慢,只顧揉胸捶背,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彩雲,還說不出話來,勉強掙起一手,抖索索地指著窗外
+。彩雲正沒擺布,忽聽得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。彩雲忙喊道:「你們快些來,老爺跌了跤,快來幫我扶一扶!」兩個老媽、一個丫頭見此光景,倒吃了一驚,也不
+解是何緣故,只得七手八腳擁上前來。彩雲捧定了頭頸,老媽托了腰,丫頭抱了腳,安安穩穩抬到房裏床上。彩雲隨手墊好了枕頭,蓋好了被窩,掖嚴了,就吩咐老婆子不許
+聲張,且去弄碗熱熱兒的茶來。
+
+  老媽答應出去,彩雲先放下帳子,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,伸進頭來,想再給雯青揉
+拍。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心,一時昏絕,揉拍一會,早已醒得清清楚楚。彩雲伸進手去,還未著身,卻被雯青用力一推,就嘆口氣道:「免勞吧,我今兒個認得你了!」彩雲
+知道雯青正在氣頭上,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開,也就低頭不語,氣兒也不通。滿房靜悄悄地,只有帳中的微嘆聲和帳外小丫頭的呼吸聲,一遞一答。老媽捧進茶來,也不敢聲
+喊,輕輕走到床邊,遞給彩雲。彩雲接了,雙手捧進帳中湊到雯青脣邊,低聲下氣地道:「老爺,喝點熱……」這話未了,不防雯青伸手一攔,彩雲一個手松,連碗帶茶熱騰
+騰地全潑在褥子上。彩雲趁勢一扭身,鼻子裏哼哼地冷笑了幾聲,搶起空杯,就望桌子上一摔。雯青見彩雲倒也生了氣,就忍不住也冷笑道:「奇了,到這會兒,你還使性給
+誰看!你的破綻,今兒全落在我眼裏,難道你還有理嗎?」雯青說罷話,只把眼兒覷定
+彩雲,看她怎麼樣。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,只管仰著臉剔牙兒,笑微微地道:「話可不差。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,我是沒有話說的了。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,我到底算
+老爺的正妻呢,還是姨娘?」雯青道:「正妻便怎麼樣?」彩雲忙接口道:「我是正妻,今天出了你的丑,壞了你的門風,叫你從此做不成人、說不響話,那也沒有別的,就
+請你賜一把刀,賞一條繩,殺呀,勒呀,但憑老爺處置,我死不皺眉。」雯青道:「姨娘呢?」彩雲搖著頭道:「那可又是一說。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,好的時抱
+在懷裏、放在膝上,寶呀貝呀的捧﹔一不好,趕出的,發配的,送人的,道兒多著呢!就講我,算你待我好點兒,我的性情,你該知道了﹔我的出身,你該明白了。當初討我
+時候,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、七貞九烈,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,也沒什麼稀罕。你要顧著後半世快樂,留個貼心伏侍的人,離不了我!那翻江倒海,只好憑
+我去干!要不然,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,放我一條生路,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,沒干礙你金大人什麼事。這麼說,我就不必死,也犯不著死。若說要我改邪歸正,阿呀!江
+山可改,本性難移。老實說,只怕你也沒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!」說罷了,只是嘻嘻地笑。
+
+  雯青初不料彩雲說出這套潑辣的話,句句刺心,字字見血,心裏熱一陣冷一陣,面
+上紅一回白一回。正盤算回答的話,忽聽丫頭喊道:「太太來了。」簾子響處,張夫人就跨進房來,嘴裏說道:「怎麼,老爺跌了?」彩雲忙站起迎接。張夫人就掀起帳子問
+道:「跌壞了嗎?」雯青道:「沒有什麼,不過失腳跌一下,你怎麼知道的?」張夫人道:「剛纔門上來回,匡次芳要來見你,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,國書已領,立
+刻就要回南,預備放洋,特地來辭行的。我想次芳是你至好,想請他到裏頭來,正要來問你一聲,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。我嚇得了不得,就叫他們回絕了,自己一徑來此。」
+雯青道:「原來次芳得了日本欽差,倒也罷了。這事是誰進來回的?」張夫人道:「金升。」雯青道:「看見阿福沒有?」張夫人笑道:「阿福肯管這些事,那倒好了。」雯
+青點點頭:「這小仔學壞了,用不得了。」于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,無非又談些家常,不必多述。
+
+  如今且說錢唐卿從雯青處出來,因想潘尚書連日請假,未知是否真病,不如出城去
+看看,一來探病,二來商量雯青的事情,回城時再到龔尚書那裏坐坐,也不為晚。主意
+打定,就吩咐車夫向南城而來。不多一會到了潘府門前,親隨遞進帖兒,就見一個老家人走到車旁,回道:「家主大前兒衙口回來,忽得了病,三日連燒不退,醫生說是傷寒
+重症,這會兒裏頭正亂著哩!只好擋大人駕了。」唐卿愕然道:「這樣重嗎?我簡直不知道,那麼礙不礙呢?」老家人皺了眉道:「難說,難說,肝風都動了!」唐卿道:「
+既這麼著,我也不便驚動了。」便叫改轅回城,順道去謁龔老。一路行來,唐卿在車中無事,想著潘尚書是當代宗師,萬流景仰的,倘有不測,關係非輕哩!因潘尚書病在垂
+危,又想到朝中諸大老沒有個擔當大事的人物,從前經過大難的老敬王爺又不能出來,其餘旗人養尊處優,更不必說了。就是滿人裏頭,除了潘公,樞廷只有高理惺,部臣只
+有龔和甫,是肯任事的正人。但高中堂意氣用事,見理不明﹔龔尚書世故太深,遇事寡斷﹔他如吏部尚書祖鍾武貌恭心險﹔協揆余同外正內貪:都是亂國有余,治國不足的人
+。若說我們同班裏,自然要算莊煥英是獨一的奇材了。余外余雄義、繆仲恩、俞書屏、呂旦聞,這些人不過備員畫諾罷了。擺著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,要支撐這個內懮外患的
+天下,越想越覺危險。而且近來賄賂彰聞,苞苴不絕。裏頭呢,親近弄臣,移天換日﹔外頭呢,少年王公,顛波作浪,不曉得要鬧成什麼世界哩!可惜莊侖樵一班清流黨,如
+今擯斥的擯斥,老死的老死了。若然他們在此,斷不會無忌憚到這步田地!唐卿想到這裏,又不免提起從前莊壽香、何玨齋、顧肇廷一班舊友來,當時盛會,何等熱鬧。如今
+壽香撫楚,玨齋撫粵,肇廷陳臬于閩,各守封疆,雖道身榮名顯,然要再求昔日盍臂之盛,不可得的了。
+
+  原來從南城到龔尚書府第,兩邊距離差不多有七八里,唐卿一頭走,只管一路想,
+忘其所以,倒也不覺路遠。忽然抬起頭來,方曉得已到龔府前了,只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大鞍車,駕著高頭黑騾兒,兩匹跟馬,一色烏光可鑒﹔兩個俊仆站在車旁,扶下
+一個紅頂花翎、紫臉烏髭的官兒,看他下車累贅,知道新從外來的。端相面貌,似乎也認得,不過想不起是誰。見他一來,徑到門房,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,不知叨登些什
+麼。說完後,四面張一張,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大又沉的紅封兒。那門公倒毫不在意地接了,正要說話,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,連忙丟下那官兒,搶步到唐卿車旁道:「主人剛
+下來,還沒見客哩!大人要見,就請進去。」唐卿點頭下車,隨著那門公,曲曲折折,領進一座小小花園裏。只見那園裏竹聲松影,幽邃無塵,從一條石徑,穿到一間四面玻
+璃的花廳上。看那花廳庭中,左邊一座茅亭,籠著兩只雪袂玄裳的仙鶴,正在好裏刷翎理翮﹔右邊一只大綠瓷缸,滿滿的清泉,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,也在那裏呷波??藻
+。廳內插架牙簽,叉竿錦軸,陳設得精雅絕倫。唐卿步進廳來,那門公說聲:「請大人
+且坐一坐。」說罷,轉身去了。磨蹭了好半天,纔聽見靴聲橐橐,自遠而近,接著連聲嘆息,很懊惱地說道:「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得了潘大人的信兒,心裏正不耐煩,誰願意
+見生客!」一人答道:「小的知道。原不敢回,無奈他給錢大人一塊兒來,不好請一個,擋一個。」就聽見低低地吩咐道:「見了錢大人再說吧!」說話時,已到廊下。唐卿
+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,緩步而來,連忙搶出門來,叫聲「老師」,作下揖去。龔尚書還禮不迭,招著手道:「呵呀,老弟!快請裏頭坐,你打哪兒來?伯瀛的事,知道沒
+有?」唐卿愕然道:「潘老夫子怎麼了?」尚書道:「老友長別了,纔來報哩!」唐卿道:「這從哪裏說起!門生剛從那裏來,只知病重,還沒出事哩!」言次,賓主坐定,
+各各悲嘆了一回。尚書又問起雯青的病情。唐卿道:「病是好了,就為帕米爾一事著急得很,知道老師替他彌縫,萬分感激哩!」因把剛纔商量政書薛淑雲、許祝雲的話,告
+訴了一遍。尚書道:「這事只要許祝雲在俄盡力伸辯,又得淑雲在英暗為聲援,拚著國家吃些小虧,沒有不了的事。現在國家又派出工部郎中楊誼柱,號叫越常的,專管帕米
+爾勘界事務,不日就要前往。好在越常和袁尚秋是至好,可以托他通融通融,更妥當了。」唐卿道:「全仗老師維持!否則這一紙地圖,竟要斷送雯青了!」尚書道:「老夫
+聽說這幅地圖,雯青出了重價在一外國人手裏買來的,即便印刷呈送,未免魯莽。雯青一生精研西北地理,不料得此結果,真是可嘆!但平心而論,總是書生無心之過罷了。
+可笑那班個人,抓住人家一點差處,便想興波作浪。其實只為雯青人品還算清正些,就容不住他了。咳,宦海嶮巇!老弟,我與你都不能無戒心了!」唐卿道:「老師的話,
+正是當今確論。門生聽說,近來顯要頗有外開門戶、內事逢迎的人物。最奇怪的,竟有人到上海採辦東西洋奇巧玩具運進京來,專備召對時候或揣在懷裏,或藏在袖中,隨便
+進呈。又有外來官員,帶著十萬、二十萬銀子,特來找尋門路的。市上有兩句童謠道:『
+
+  若要頂兒紅,麻加剌廟拜公公。
+
+  若要通王府,後門洞裏估衣鋪。』
+
+老師聽見過嗎?」尚書道:「有這事嗎?麻加剌廟,想就是東華門內的古廟。那個地方
+本來是內監聚集之所。估衣鋪,又是什麼講究呢?」唐卿道:「如今後門估衣鋪的勢派大著哩!有什麼富興呀、聚興呀,掌櫃的多半是藍頂花翎、華車寶馬,專包攬王府四季
+衣服,出入邸第,消息比咱們還靈呢!」尚書聽到這裏,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,湊近唐卿低低道:「老弟說到這裏,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訴你呢!足見當今皇上的英明,
+可以一息外面浮言了。」唐卿道:「什麼事呢?」尚書道:「你看見今天宮門抄上,載有東邊道余敏,不勝監司之任,著降三級調用的一條旨意嗎?」唐卿道:「看可看見,
+正不明白為何有這嚴旨呢?」
+
+  尚書道:「別忙,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你。今天戶部值日,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
+裏。天纔亮,剛望見五鳳樓上的玻璃瓦,亮晶晶映出太陽光來,從午門起到乾清門,一路白石橋欄,綠雲草地,還是滑韃韃、濕汪汪帶著曉霧哩!這當兒裏,軍機起兒下來了
+,叫到外起兒,知道頭一個就是東邊道余敏。此人我本不認得,可有點風聞,所以倒留神看著。曉色朦朧裏頭,只見他頂紅翎翠,面方耳闊,昂昂地在廊下走過來。前後左右
+,簇擁著多少蘇拉小監蜂圍蝶繞的一大圍,吵吵嚷嚷,有的說:『余大人,您來了。今兒頭一起就叫您,佛爺的恩典大著哩!說不定幾天兒,咱們就要伺候您陛見呢!』有人
+說:『余大人,您別忘了我!連大叔面前,煩您提拔提拔,您的話比符還靈呢!』看這余敏,一面給這些蘇拉小監應酬﹔一面歷歷碌碌碰上那些內務府的人員,隨路請安,風
+風芒芒地進去。趕進去了不上一個鐘頭,忽然的就出來了。出來時的樣兒可大變了:帽兒歪料,翎兒搭拉,滿臉光油油盡是汗,兩手替換地揩抹,低著頭有氣沒氣的一個人只
+望前走。蘇拉也不跟了,小監也不見了。只聽他走過處,背後就有多少人比手劃腳低低講道:『余敏上去碰了,大碰了。』我看著情形詫異,正在不解,沒多會兒,就有人傳
+說,已經下了這道降調的上諭了。」唐卿道:「這倒稀罕,老師知道他碰的緣故嗎?」尚書挪一挪身體,靠緊炕幾,差不多附著唐卿的耳邊低聲道:「當時大家也摸不透,知
+道的又不肯說。後來找著一個小內監,常來送上頭節賞的,是個傻小仔,他倒說得詳細。」唐卿道:「他怎麼說呢?」尚書道:「他說,這位余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,
+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干的。知道今天召見是個緊要關頭,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園裏的差使,自己跑來招呼一切,儀制說話都是連公公親口教導過的。剛纔在這裏走過時
+候,就是在連公公屋裏講習儀制出來,從這裏一直上去,到了養心殿,揭起氈簾,踏上了天顏咫尺的地方。那余大人就按著向來召對的規矩,摘帽,碰頭,請了老佛爺的聖安
+,又請了佛爺的聖安,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兒,跪上離軍機墊一二尺遠的窩兒。這余
+大人心裏很得意,沒有拉什麼禮、失什麼儀,還了旗下的門面,總該討上頭的好,可出鬧個召對稱旨的榮耀了。正在眼對著鼻子,靜聽上頭的問話預備對付,誰知這回佛爺只
+略問了幾句照例的話,兜頭倒問道:『你讀過書沒有?』那余大人出其不意,只得勉勉強強答道:『讀過。』佛爺道:『你既讀過書,那總會寫字的了。』余大人愣了一愣,
+低低答應個『會』字。這當兒裏,忽然御案上拍的擲下兩件東西來,就聽佛爺吩咐道:『你把自己履歷寫上來。』余大人睜眼一看,原來是紙筆,不偏不倚,掉在他跪的地方
+。頭裏余大人應對時候,口齒清楚,氣度從容,著實來得﹔就從奉了寫履歷的旨意,好象得了斬絞的處分似的,頓時面白目瞪,拾了筆,鋪上紙,俄延了好一會。只看他鼻尖
+上的汗珠兒,一滴一滴地滾下,卻不見他紙頭上的黑道兒,一畫一畫地現出,足足挨了兩三分鐘光景。佛爺道:『你既寫不出漢字,我們國書總沒有忘吧?就寫國書也好!』
+可憐余大人自出娘胎沒有見過字的面兒,拿著枝筆,還彷彿外國人吃中國飯,一把抓的捏著筷兒,橫豎不得勁兒,哪裏曉得什麼漢字國書呢?這麼著,佛爺就冷笑了兩聲,很
+嚴厲地喝道:『下去吧,還當你的庫丁去吧!』余大人正急得沒洞可鑽,得這一聲,就爬著謝了恩,抱頭鼠竄地逃了下來。」
+
+  唐卿聽到這裏,十分詫異道:「這余敏真好大膽!一字不識就想欺蒙朝廷,濫充要
+職。僅與降調,還是聖恩浩大哩!不過聖上叫他去當庫丁,又有什麼道理呢?」龔尚書笑著:「我先也不懂。後來纔知,這余敏原是三庫上銀庫裏的庫丁出身。老弟,你也當
+過三庫差使,這庫丁的歷史大概知道的吧!」唐卿道:「那倒不詳細。只知道那些庫丁謀干庫缺,沒一個不是貝子貝勒給他們遞條子說人情的。那庫缺有多大好處?值得那些
+大帽子起哄,正是不解?」龔尚書道:「說來可笑也可氣!那班王公貴人雖然身居顯爵,卻都沒有恆產的,國家各省收來的庫帑,彷彿就是他們世傳的田莊。這些庫丁就是他
+們田莊的仔種,荐成了一個庫丁,那就是田莊裏下了仔種了。下得一粒好仔種,十萬百萬的收成,年年享用,怎麼不叫他們不起哄呢!」唐卿道:「一樣庫丁,怎麼還有好歹
+呢?」尚書道:「庫丁的等級多著哩!尋常庫丁,不過逐日夾帶些出來,是有限的。總要升到了秤長,這纔大權在握,一出一入操縱自如哩!」唐卿道:「那些王公們既靠著
+國庫做家產,自然要拚命地去謀干了。這庫丁替人作嫁,辛辛苦苦,冒著這麼大的險,又圖什麼呢?」尚書道:「當庫丁的,都是著名混混兒。他們認定一兩個王公做靠主,
+謀得了庫缺,庫裏偷盜出來的贓銀,就把六成獻給靠主,余下四成,還要分給他們同黨的兄弟們。若然分拆不公,盡有滿載歸來,半路上要劫去的哩!」唐卿道:「庫上盤查
+很嚴,常見庫丁進庫,都把自己衣服剝得精光,換穿庫衣,那衣褲是單層粗布制的,緊
+緊裹在身上,哪裏能夾帶東西呢?」尚書笑道:「大凡防弊的章程愈嚴密,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,這是一定的公理。庫丁既知道庫衣萬難夾帶,千思萬想,就把身上的糞門,
+制造成一個絕妙的藏金窟了。但聽說造成這窟,也須投名師,下苦工,一二年方能應用。頭等金窟,有容得了三百紋銀的。各省銀式不同,元寶元絲都不很合式,最好是江西
+省解來的,全是橢圓式,蒙上薄布,塗滿白蠟,盡多裝得下。然出庫時候,照章要拍手跳出庫門,一不留神,就要脫穎而出。他們有個口號,就叫做『下蛋』。庫丁一下蛋,
+斬絞流徙,就難說了。老弟,你想可笑不可笑?可恨不可恨呢?」唐卿道:「有這等事。難道那余敏,真是這個出身嗎?」尚書道:「可不是。他就當了三年秤長,扒起了百
+萬家私,捐了個戶部郎中,後來不知道怎麼樣的改了道員。這東邊道一出缺,忽然放了他,原是很詫異的。到底狗苟蠅營,依然逃不了聖明燭照,這不是一件極可喜的事嗎?
+」唐卿正想發議,忽瞥眼望見剛纔那門公手裏拿著一個手本,一晃晃地站在廊下窗口,尚書也常常回頭去看他。唐卿知道有客等見,不便久談,只得起身告辭。尚書還虛留了
+一句,然後殷勤送出大門。
+
+  不言唐卿出了龔府,去托袁尚秋疏通楊越常的事。且說龔尚書送客進來,那門公便
+一徑揚帖前導,直向外花廳走去。尚書且走且問道:「誰陪著客呢?不是大少爺嗎?」門公道:「不,大少爺早出門了!」這話未了,尚書已到花廳廊下,忽覺眼前晃亮,就
+望見玻璃裏炕床下首,坐著個美少年,頭戴一頂雙嵌線烏絨紅結西瓜帽,上面釘著顆水銀青光精圓大額珠,下面托著塊五色貓兒眼,背後拖著根烏如漆光如鏡三股大松辮,身
+上穿件雨過天青大牡丹漳絨馬褂,腰下也掛著許多珮帶,卻被欄杆遮住,沒有看清。但覺繡採輝煌,寶光閃爍罷了。尚書暗忖:「這是誰?如此華煥,還當就是來客呢!」卻
+不防那門公就指著道:「哪,那不是我們珠官兒陪著嗎?」尚書這一抬眼,纔認清是自己的侄孫兒,一面就跨進廳來。那少年見了,急忙迎出,在旁邊垂著手站了一站,趁尚
+書上前見客時候,就慢慢溜出廳來,在廊下一面走,一面低低咕噥道:「好沒來由!給這沒字碑攪這半天兒,晦氣!」說著,瀟瀟灑灑一溜煙地去了。
+
+  這裏尚書所見的客,你道是誰?原來就是上回雯青在客寓遇見的魚陽伯。這魚陽伯
+原是山東一個土財主,捐了個道員,在南京候補了多年,黑透了頂,沒得過一個紅點兒。這回特地帶了好幾萬銀子,跟著莊稚燕進京,原想打干個出路,吐吐氣、揚揚眉的。
+誰知莊稚燕在路上說得這也是門,那也是戶,好象可以馬到成功,弄得陽伯心癢難搔。
+自從一到了京,東也不通,西也不就,終究變了水中撈月。等得陽伯心焦欲死,有時催催稚燕,倒被稚燕搶白幾句,說他外行,連鑽門路的四得字訣都不懂。陽伯詫異,問:
+「什麼叫四得字訣?我真不明白。」稚燕哈哈笑道:「你瞧,我說你是個外行,沒有冤你吧!如今教你這個乖!這四得字訣,是走門路的寶筏,鑽狗洞的靈符,不可不學的。
+就叫做時候耐得,銀錢舍得,閑氣吃得,臉皮沒得。你第一個時候耐不得,還成得了事嗎?」陽伯沒法,只好耐心等去。後來打聽得上海道快要出缺,這缺是四海聞名的美缺
+,靠著海關銀兩存息,一年少說有一百多萬的余潤,俗話說得好:「吃了河豚,百樣無味。」若是做了上海道,也是百官無味的了。你想陽伯如何不饞涎直流呢!只好婉言托
+稚燕想法,不敢十分催迫。事有湊巧,也是他命中注定,有做幾日空名上海道的福分。這日陽伯沒事,為了想做件時行衣服,去到後門估衣鋪找一個聚興號的郭掌櫃。這郭掌
+櫃雖是個裁縫,卻是個出入宮禁交通王公的大人物,當日給陽伯談到了官經,問陽伯為何不去謀干上海道。陽伯告訴他無路可走,郭掌櫃跳起來道:「我這兒倒放著一條挺好
+的路,你老要走不走?你快說!」郭掌櫃指手劃腳道:「這會兒講走門路,正大光明大道兒,自然要讓連公公,那是老牌子。其次卻還有個新出道、人家不大知道的。」說到
+這裏,就附著陽伯耳邊低低道:「聞太史,不是當今皇妃的師傅嗎?他可是小號的老主顧。你老若要找他,我給你拉個纖,包你如意。」陽伯正在籌劃無路,聽了這話,哪有
+個不歡喜的道理。當時就重重拜托他,還許了他事成後的謝儀。從此那郭掌櫃就竭力地替他奔走說合,雖陽伯並未見著什麼聞太史的面,兩邊說話須靠著郭掌櫃一人傳遞,不
+上十天居然把事情講到了九分九,只等綸音一下,便可走馬上任了。陽伯滿心歡喜,自不待言。每日裏,只揀那些樞廷臺閣、六部九卿要路人的府第前,奔來奔去,都預備到
+任後交涉的地步。所以這日特地送了一分重門包,定要謁見龔尚書,也只為此。如今且說他謁見龔尚書,原不過通常的酬對,並無特別的干求。賓主坐定,尚書寒暄了幾句,
+陽伯趨奉了幾句,重要公案已算了結。尚書正要端茶送客,忽見廊下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俊仆,匆匆忙忙走到陽伯身旁,湊到耳邊說了幾句話,手中暗暗遞過一個小緘。陽伯
+疾忙接了,塞入袖中,頓時臉色大變,現出失張失智的樣兒,連尚書端茶都沒看見。直到廊下伺候人狂喊一聲「送客」,陽伯倒大吃一驚,嚇醒過來。正是:
+
+  倉聖無靈頭搶地,錢神大力手通天。
+
+  不知陽伯因何吃驚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二回 隔牆有耳都院會名花 宦海回頭小侯驚異夢
+
+  話說陽伯正在龔府,忽聽那進來的俊仆兒句附耳之談,頓時驚惶失措,匆匆告辭出
+來。你道為何,原來那俊仆是陽伯朝夕不離的寵童,叫做魚興,陽伯這回到京,住在前門外西河沿大街興勝客店裏,每日陽伯出門拜客,總留魚興看寓。如今忽然追蹤而來,
+陽伯料有要事,一看見心裏就突突地跳,又被魚興冒冒失失地道,「前兒的事情變了卦了。郭掌櫃此時在東交民巷番菜館,立候主人去商量!他怕主人不就去,還捎帶一封信
+在這裏。」陽伯不等他說完,忙接了信,恨不立刻拆開,礙著龔尚書在前。好容易端茶、送客、看上車,一樣一樣禮節捱完,先打發魚興仍舊回店,自己跳上車來,外面車夫
+砰然動著輪,裏面陽伯就嗤的撕了封,只見一張五雲紅箋上寫道:
+
+  前日議定暫挪永豐莊一款,今日接頭,該莊忽有翻悔之意。在先該莊原想等余觀察
+還款接濟,不想余出事故,款子付出難收,該莊周轉不靈,恐要失約。今又知有一小爵爺來京,帶進無數巨款,往尋車字頭,可怕可怕!望速來密商,至荷至要!
+
+  末署「雲泥」兩字。陽伯一面看,車子一面只管走,徑向東交民巷前進。
+
+  且說這東交民巷,原是各國使館聚集之所,巷內洋房洋行最多,甚是熱鬧。這番菜
+館,也就是使館內廚夫開設,專為進出使館的外國人預備的,也可飲食,也可住宿,本是很正當的旅館。後來有幾個酒醉的外國人,偶然看中了鄰近小家女子,起了狎侮之心
+﹔館內無知僕歐,媚外湊趣,設計招徠:從此賣酒之家,變為藏花之塢了。都中那班浮薄官兒、輕狂浪子都要效尤,也有借為秘密集會所的,也有當做公共尋歡場的。凡進此
+館,只要化京錢十二吊交給僕歐,頃刻間纏頭錢去,賣笑人來,比妓館娼樓還要靈便,就不能指揭姓名、揀擇妍丑罷了。那館房屋的建筑法,是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幢兩層樓,
+樓下中間一大間,大小縱橫,排許多食桌,桌上硝瓶琉盞,銀匙鋼叉,擺得異常整齊﹔東西兩間,連著廂房,與中間只隔一層軟壁,對面開著風門,門上嵌著一塊一尺見方的
+玻璃﹔東邊一間,鋪設得尤為華麗,地蓋紅毹,窗圍錦幕,畫屏重迭,花氣氤氳,靠後壁朝南,設著一張短欄矮腳的雙眠大鐵床,煙羅汽褥,備極妖艷。最奇怪的,這鐵床背
+後卻開著一扇秘密便門,一出門來就是一條曲折的小弄,由這弄中真通大街,原為那些狎客淫娃,做個意外遁避之所。其餘樓上,還有多少洞房幽室,不及細表。
+
+  如今且說陽伯的大鞍車,走到館門停住。陽伯原是館裏的熟客,常常來??混的,當
+時忙跳下車,吩咐車夫暫時把車卸了,把牲口去喂養,打發仆人自去吃飯,自己卻不走正路,翻身往後便走。走過了好幾家門首,纔露出了一個狹弄口,弄口堆滿垃圾,弄內
+地勢低窪。陽伯挨身跨下,依著走慣的道兒彎彎曲曲地摸進去,看看那便門將近,三腳兩步趕到,把手輕輕一按,那門恰好虛掩,人不知鬼不覺地開了。陽伯一喜,一腳踏上
+,剛伸進頭,忽聽裏面床邊有婦女嚶嚀聲。陽伯吃一嚇,忙縮住腳,側耳聽去,那口音是個很熟的窯姐兒,逼著嗓子怪叫道:「老點兒礙什麼?就是你那幾位姨太太,我也不
+怕!我怕的倒是你們那位姑太太!」只聽這話還沒說了,忽有個老頭兒涎皮賴臉地接腔道:「咦,嫁出的女兒,潑出的水,你倒怕了她!我告訴你說,一個女娘們只要得夫心
+,得了夫心誰也不怕。不用遠比,只看如今宮裏的賢妃,得了萬歲爺天寵,不管余道臺有多大手段、多高靠山,只要他召幸時候一言半語,整顆兒的大紅頂兒骨碌碌在他舌頭
+尖上、牙齒縫裏滾下來了,就是老佛爺也沒奈何他。這消息還是今兒在我們姑爺聞韻高
+那兒聽來的。你說厲害不厲害?勢派不勢派呢?」聽那窯姐兒冷笑一聲道:「嚇,你別老不害臊!雞矢給天比了!你難道忘了上半年你引了你們姑爺來這裏一趟,給你那姑太
+太知道了,特為揀你生日那一天賓客盈門時候,她駕著大鞍車趕上你們來,把牲口卸了,停在你門口兒,多少人請她可不下來,端坐在車廂裏,對著門,當著進進出出的客人
+,口口聲聲罵你,直罵到日落西山。他老人家乏了,套上騾兒轉頭就走。你縮在裏邊哼也沒有哼一聲兒,這纔算勢派哩!只怕你的紅頂兒,真在她牙縫裏打磨盤呢!老實告你
+說吧,別花言巧語了,也別胡吹亂嗙了,要我上你家裏去老虎頭上抓毛兒,我不干!你若不嫌屈尊,還是趕天天都察院下來,到這兒溜達溜達,我給你解悶兒就得了。」
+
+  那老頭兒狠狠嘆了一口氣,還要說下去,忽聽廂房門外一陣子嘻嘻哈哈的笑語聲、
+帖帖韃韃的腳步聲,接著咿啞一響,好象有人推門兒似的。陽伯正跨在便門限上,聽了心裏一慌,想跑,還沒動腳,忽見黑蓬松一大團從裏面直鑽出來,避個不迭,正給陽伯
+撞個對面。陽伯圓睜兩眼,剛要喚道「該」,縮不不迭,卻幾乎請下安去。又一轉念,大人們最忌諱的是怕人知道的事情被人撞見了,連忙別轉頭,閃過身體,只做不認得,
+讓他過去。那人一手掩著臉,一手把袖兒握著嘴上的鬍子,忘命似地往小弄裏逃個不迭。陽伯看他去遠,這纔跨進便門。不提防一進門,劈臉就伸過一只纖纖玉手來,把陽伯
+胸前衣服抓住道:「傅大人,你跑什麼!又不是姑太太來了,你怕誰呀?」陽伯仔細一聽,原來就是他的老相好、這裏有名的姐兒小玉的口音,不禁嗤的一笑道:「乖姐兒,
+你的爸爸纔是傅大人呢!」小玉啐了一口,拉了陽伯的手,還沒有接腔,房裏面倒有人接了話兒道:「你們找爸爸,爸爸在這兒呢。」小玉倒嚇一跳,忙搶進房來道:「呸,
+我道是誰?原來是郭爺。巧極了,連您也上這兒來了!」陽伯故意皺皺眉,手指著郭掌櫃道:「不巧極了。老郭,你千不來萬不來,單揀人家要緊的時候,你可來了!」郭掌
+櫃哈哈笑道:「我真該死,我只記著我的要緊,可把你們倆的要緊倒忘了。」陽伯道:「你別拉我,我有什麼要緊?你嚇跑了總憲大人,明兒個都察院踏門拿人,那纔要緊呢
+!」小玉瞪了陽伯一眼,走過來,趴在郭掌櫃肩膀上道:「郭爺,你別聽他,盡撒謊!」郭掌櫃伸伸舌頭道:「纔打這屋裏飛跑出去的就是……」小玉不等郭掌櫃說出口,伸
+手握住他的嘴道:「你敢說!」郭掌櫃笑道:「我不,我不說。」就問陽伯道:「那麼你跟他一塊兒來的嗎?大概沒有接到我的信吧!」陽伯道:「還提信呢!都是你這封信
+,把我叫進來,把他趕出去,兩下裏不提防,好好兒碰了一個頭。你瞧,這兒不是個大疙瘩嗎?這會兒還疼呢!」說著話,伸過頭來給郭掌櫃看。郭掌櫃一面瞅著他左額上,
+果然紫光油油的高起一塊﹔一面衝著玻璃風門外,帶笑帶指地低低道:「哪,都是這班
+公子哥兒鬧哄哄擁進來,我在外間坐不住,這纔撞進來,鬧出這個亂子。魚大人,那倒對不住您了!」陽伯搖搖手道:「你別磣了!小玉,你來,我們看一看外邊兒都是些誰
+呀?」說罷,拉了小玉,耳鬢廝磨地湊近那風門玻璃上張望。
+
+  只見中間一張大餐長桌上,團團圍坐著五個少年,兩邊兒多少僕歐們手忙腳亂地伺
+候,也有鋪臺單、插瓶花的,也有擺刀叉、洗杯盤的,各人身邊都站著一個戴紅纓帽兒的小跟班兒,遞煙袋,擰手巾,亂個不了。陽伯先看主位上的少年,面前鋪上一張白紙
+,口銜雪茄,手拿著筆,低著頭,在那裏開菜單兒,忽然抬起頭來,招呼左右兩座道:「勝佛先生和鳳孫兄,你們兩位都是外來的新客,請先想菜呀!」陽伯這纔看清那主位
+的臉兒,原來不是別人,就是莊稚燕。再看左座那一個,生得方面大耳,氣概堂皇,衣服雖也華貴,卻都是寬袍大袖,南邊樣兒。右邊的是瘦長臉兒,高鼻子,骨秀神清,舉
+止豪宕,雖然默默的坐著,自有一種上下千古的氣概﹔兩道如炬的目光,不知被他抹殺了多少眼前人物,身上服裝,卻穿得很朴雅的。這兩個陽伯卻不認得,下來,捱著這瘦
+長臉兒來,是曾侯爺敬華﹔對面兒坐著的,卻就是在龔尚書府上陪陽伯談天的珠公子。只聽右座那一個道:「稚燕,你又來了!這有什麼麻煩,胡亂點幾樣就得了。」右座淡
+淡地道:「兄弟還要赴楊淑喬、林敦古兩兄的預約,恐怕不能久坐,隨便吃一樣湯就行了。」言下,彷彿顯出厭倦的臉色。
+
+  稚燕一面點菜,一面又問道:「既到了這裏,那十二吊頭總得花吧!」珠公子皺著
+眉道,「你們還鬧這玩意兒呢?我可不敢奉陪!」敬華笑道:「我倒要叫,我可不叫別人!」稚燕道:「得了,不用說了,我把小玉讓給你就是了!」說罷,就吩咐僕歐去叫
+小玉。勝佛推說就要走,不肯叫局。稚燕也不勉強,只給鳳孫叫了一人,連自己共是三人。僕歐連聲「著」,答應下去。陽伯在裏面聽得清楚,忙推著小玉道:「侯爺叫你了
+,還不出去!」小玉笑道:「哪有那麼容易!今兒老媽兒都沒帶,只好回去一趟再來。」陽伯隨手就指著那桌上兩個不認得的問小玉道:「那兩個是誰,你認識麼?」小玉道
+:「你不認識麼?那個胖臉兒,聽說姓章,也是一個爵爺,從杭州來的﹔一個瘦長臉,是戴制臺的公子,是個古怪的闊少爺,還有人說他是革命黨。這些話都是莊制臺的少爺
+莊立人告訴我的,不曉得是確不確,他們都是新到京的。」兩人正說話,恰好有個僕歐推門進來,招呼小玉上座兒。小玉站起身,抖摟了衣服,湊近那僕歐耳旁道:「你出去
+,別說我在這裏。我回家一趟,換換衣服就來。」回頭給陽伯、郭掌櫃點點頭道:「魚
+大人,我走了,回頭你再來叫啊!郭爺,你得閑兒,到我們那兒去坐坐。」趕說話當兒,早已轉入床後,一溜煙的出便門去了。
+
+  這裏陽伯順便就叫僕歐點菜,先給郭掌櫃點了蕃茄牛尾湯、炸板魚、牛排、出骨鵪
+鶉、加利雞飯、勃朗補丁,共是六樣。自己也點了蔥頭湯、煨黃魚、牛舌、通心粉雀肉、香蕉補丁五樣。僕歐拿了菜單,打上號碼,自去叫菜。這裏兩人方談起正事來。郭掌
+櫃先開口道:「剛纔我彷彿聽見小玉給你說什麼姓章的,那個人你知道嗎?」陽伯道:「我不知道,就聽見莊稚燕叫他鳳孫。」郭掌櫃道:「他就是前任山東撫臺章一豪的公
+子,如今新襲了爵,到裏頭想法子來的。我纔信上說的就是他。」陽伯道:「那怕什麼?他既走了那一邊兒,如今余道臺纔鬧了亂子,走道兒總有點不得勁。這個機會,我們
+正好下手呢!」郭掌櫃道:「話是不差,可就壞在余道臺這件事。余道臺的銀子原說定先付一半,還有一半也是永豐莊墊付的,出了一張見缺即付的支票。誰曉得趕放的明文
+一見,果然就收了去了。如今出了這意外的事,如何收得回來呢!他的款子,收不回來不要緊,倒是咱們的款子,可有點兒付不出去了。我想你在先自己付的十二萬正款,固
+然要緊,就是這永豐莊擔承的六萬,雖說是小費,裏頭幫忙的人大家分的,可比正款還要緊些呢!要有什麼三差五錯,那事情就難說了!我瞅著久豐的當手,著急得很,我倒
+也替你擔懮,所以特地趕來給你商量個辦法。」陽伯呆了呆,皺著眉道:「兄弟原只帶了十二萬銀子進京,後來添出六萬,力量本來就不濟的了。虧了永豐莊肯擔承這宗款子
+,雖覺得累點兒,那麼樹上開花,到底兒總有結果,兄弟纔敢豁出做這件事。如今照你這麼說,有點兒靠不住了,叫兄弟一時哪兒去弄這麼大的款?可怎麼好呢?」郭掌櫃道
+:「你好好兒想想,總有法子的。」陽伯躊躇了半天,忽然站起來,正對著郭掌櫃,兜頭唱了一個大喏道:「兄弟才短,實在想不出法子來。兄弟第一妙法,只有『一總費心
+』四個字兒,還求你給我想法兒吧!」郭掌櫃還禮不迭道:「你別這麼猴急。你且坐下,我給你說。」陽伯又作了一揖,方肯坐了。
+
+  郭掌櫃慢慢道:「法子是有一個,俗語道:『巧媳婦做不出無米飯。』不過又要你
+破費一點兒纔行。」陽伯跳起來道:「老郭,你別這麼婆婆媽媽的繞彎兒說話,這會兒只要你有法子,你要什麼就什麼!」郭掌櫃道:「哪個是我要呢?咱們夠交情,給你辦
+事,一個大都不要,這纔是真朋友。只等將來你上了任,我跟你上南邊去玩兒一趟,閑
+著沒事,你派我做個賬房,消遣消遣,那就是你的好處了。」陽伯道:「那好辦。你快說,有什麼好法子呢?」郭掌櫃道:「別忙。你瞧菜來了,咱們先吃菜,慢慢兒地講。
+」陽伯一抬頭,果然僕歐托著兩盤湯、幾塊面包來。安放好了,陽伯又叫僕歐開了一瓶香檳。郭掌櫃一頭噉著面包、喝著湯,一頭說道:「你別看永豐莊怎麼大場面,一天到
+晚整千整萬地出入,實在也不過東拉西扯、撐著個空架子罷了!遇著一點兒風浪就擋不住。本來呢,他的架子空也罷、實也罷,不與我們相干。如今他既給我們辦了事,答應
+了這麼大的款子,他的架子撐得滿,我們的事情就辦得完全﹔倘或他有點破綻,不但他的架子撐不成,只怕連我們的架子都要坍了。這會兒也沒有別的法子,只有大家伙兒幫
+著他,把這個架子扶穩了纔對。要扶穩這個架子,也不是空口說白話做得了的,要緊的就是銀子。但是這銀子,從哪兒來呢?」陽伯道:「說得是,銀子哪兒來呢?」郭掌櫃
+道:「哈哈,說也不信,天下事真有湊巧,也是你老的運氣來了!這會兒天津鎮臺不是有個魯通一魯軍門嗎?這個人,你總該知道吧!」陽伯想了想道:「不差,那是淮軍裏
+頭有名的老將啊!」
+
+  郭掌櫃笑道:「哪裏是淮軍裏頭有名的老將!光是財神手下出色的健將罷!他當了
+幾十年的老營務,別的都不知道,只知道他撐了好幾百萬的家財。他的主意可很高,有的銀子都存給外國銀行裏,什麼匯豐呀、道勝呀,我們中國號家錢莊,休想摸著他一個
+邊兒。可奇怪,到了今年,忽然變了卦了,要想把銀子勻點出來,分存京、津各號,特地派他的總管魯升帶了銀子,進京看看風色。這位魯總管可巧是我的好朋友,昨日他自
+己上門來找我,我想這是個好主兒,好好兒恭維他一下。後來講到存銀的事情,我就把永豐荐給他。他說:『來招攬這買賣的可不少,我們都沒答應呢!你不知道我們那裏有
+個老規矩,不論哪家,要是成交,我們朋友都是加一扣頭,只要肯出扣頭就行。』今天我把這話告訴永豐,誰曉得永豐的當手倒給我裝假,出扣頭的存銀他不要。我想這事永
+豐的關係原小,我們的關係倒大,這扣頭不如你暫時先墊一下子,事情就成了。這事一成,永豐就流通了,我們的付款也就有著了。就有一百個章爵爺,那上海道也不怕跑到
+哪兒去了。你看怎麼著?使得嗎?」陽伯道:「他帶多少銀子來呢?存給永豐多少呢?」郭掌櫃道:「他帶著五六十萬呢!我們只要他十萬,多也不犯著,你說好不好?」陽
+伯頓時得意起來道:「好好,再好沒有了。事不宜遲,這兒吃完,你就去找那總管說定了,要銀子,你到永豐莊在我旅用的折子上取就得了。」兩人胡亂把點菜吃完,叫僕歐
+來算了賬,正要站起,郭掌櫃忽然咦了一聲道:「怎麼外邊已經散了?」陽伯側耳一聽,果然鴉雀無聲,傴身湊近風窗向外一望,只見那大餐桌上還排列著多少咖啡空杯,座
+位上卻沒個人影兒。陽伯隨手拉開風門道:「我們就打前面走吧!」于是陽伯前行,郭
+掌櫃後跟,闖出廳來,一直地往外跑。不提防一陣嘁嘁喳喳說話聲音,發出在那廳東牆角邊一張小炕床上,瞥眼看見有兩人頭接頭地緊靠著炕幾,一個彷彿是莊稚燕,那一個
+就是小玉說的章鳳孫。見那鳳孫手裏顫索索地拿著一張紙片兒,遞與稚燕。陽伯恐被瞧破,不敢細看,別轉頭,跟郭掌櫃一溜煙地溜出那番菜館來,各自登車,分頭幹事去了
+。
+
+  如今且按下陽伯,只說那番菜館外廳上莊稚燕給章鳳孫,偷偷摸摸守著黑廳干什麼
+事呢?原來事有湊巧,兩間房裏的人做了一條路上的事。那邊魚陽伯與郭掌櫃摩拳擦掌的時候,正這邊莊稚燕替章鳳孫鑽天打洞的當兒。看官須知道這章鳳孫,是中興名將前
+任山東巡撫章一豪的公子,單名一個「誼」字。章一豪在山東任時,早就給他弄了個記名特用道。前年章一豪死了,朝廷眷念功臣,又加恤典,把他原有的一等輕車都尉,改
+襲了子爵。這章鳳孫年不滿三十,做了爵爺,已是心滿意足,倒也沒有別的妄想了。這回三年服滿,進京謝恩,因為與莊稚燕是世交兄弟,一到京就住在他家裏,只曉得尋花
+夕醉,挾彈晨游,過著快樂光陰。擋不住稚燕是宦海的神龍,官場的怪杰,看見鳳孫門閥又高,資財又廣,是個好吃的果兒。一聽見上海道出缺的機會,就一心一意調唆鳳孫
+去走連公公的門路。可巧連公公為了余敏的事失敗了,憋著一肚子悶氣沒得出處,正想在這上海道上找個好主兒,爭回這口氣來。所以稚燕去一說,就滿口擔承,彼此講定了
+數目,約了日期,就趁稚燕在番菜館請客這一天,等待客散了,在黑影裏開辦交涉。卻不防冤家路窄,倒被陽伯偷看了去。閑話少表。
+
+  不說這裏稚燕寫謝信、算菜帳,盡他做主人的義務。單講鳳孫獨自歸來,失張失智
+地走進自己房中,把貼身伏侍的兩個家人打發開了,親自把房門關上,在枕邊慢慢摸出一只紫楠雕花小手箱,只見那箱裏頭放著個金漆小佛龕,佛龕裏坐著一尊羊脂白玉的觀
+世音。你道鳳孫百忙裏,拿出這個做什麼呢?原來鳳孫雖說是世間紈褲,卻有些佛地根芽。平生別的都不信,只崇拜白衣觀世音,所以特地請上等玉工雕成這尊彷彿,不論到
+那裏都要帶著他走,不論有何事都要望著他求。只見當時鳳孫取了出來,恭恭敬敬,雙手捧到靠窗方桌上居中供了﹔再從箱裏搬出一只宣德銅爐,炷上一枝西藏線香,一本大
+悲神咒,一串菩提念珠,都擺在那彷彿面前,布置好了,自己方退下兩步,整一整冠,拍去了衣上塵土,合掌跪在當地裏,望上說道:「弟子章誼,一心敬禮觀世音菩薩。」
+說罷,匍匐下去,叨叨絮絮了好一會,好象醮臺裏拜表的法師一般。口中念念有詞,足
+足默禱了半個鐘頭方纔立起。轉身坐在一張大躺椅上,提起念珠,攤開神咒,正想虔誦經文,卻不知怎的心上總是七上八下,一會兒神飛色舞,一會兒肉跳心驚,對著經文一
+句也念不下去。看看桌上一盞半明不滅的燈兒,被爐裏的煙氣一股一股衝上去,那燈光只是碧沉沉地。側耳聽著窗外靜悄悄的沒些聲息,知道稚燕還沒回來。鳳孫沒法,只得
+垂頭閉目,養了一回神,纔覺心地清淨點兒。忽聽門外帖帖達達飛也似的一陣腳步聲,隨即發一聲狂喊道:「鳳孫,怎麼樣,你不信,如今果真放了上海道了!你拿什麼謝我
+?」這話未了,就硼的一響踢開門,鑽將進來。鳳孫抬頭一看,正是稚燕,心裏一慌,倒說不出話來。正是:
+
+  富貴百年忙裏過,功名一例夢中求。
+
+  欲知鳳孫得著上海道到底是真是假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
+
+  卻說鳳孫忽聽稚燕一路喊將進來,只說他放了上海道,一時心慌,倒說不出話來,
+呆呆地半晌方道:「你別大驚小怪地嚇我,說正經,連公公那裏端的怎樣?」稚燕道:
+「誰嚇你?你不信,看這個!」說著,就懷裏掏出個黃面泥板的小本兒。鳳孫見是京報,接來只一揭,第一行就寫著「蘇、松、太兵奮道著章誼補授。」鳳孫還道是自己眼花
+,忙把大號墨晶鏡往鼻梁上一推,揉一揉眼皮,湊著紙細認,果然仍是「蘇、松、太兵備道著章誼補授」十一個字。心中一喜,不免頌了一聲佛號,正要向那玉琢觀音頂禮一
+番,卻恍恍惚惚就不見了稚燕。抬起頭來,卻只見左右兩旁站著六七個紅纓青褂、短靴長帶的家人,一個托著頂帽,一個捧著翎盒,提著朝珠的,抱著護書的,有替他披褂的
+,有代他束帶的,有一個豁琅琅的搖著靜鞭,有一個就向上請了個安,報道:「外面伺候已齊,請爵爺立刻上任!」真個是前呼後擁,呵??喝六,把個蒙懂小爵爺七手八腳地
+送出門來。只見門外齊臻臻地排列著紅呢傘、金字牌、旗鑼轎馬,一隊一隊長蛇似地立等在當街,只等鳳孫掀簾進轎。只聽如雷價一聲呵殿,那一溜排衙,頓時蜿蜿蜒蜒地向
+前走動。走去的道兒,也辨不清是東是西,只覺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、直如繩的通衢廣陌,一片太陽光照著馬蹄蹴起的香塵,一閃一閃地發出金光。誰知後來忽然轉了一個
+彎,就走進了一條羊腸小徑。又走了一程,益發不象,索性只容得一人一騎慢慢地捱上去了,而且曲曲折折,高高低低,一邊是惡木凶林,一邊是危崖亂石。鳳孫見了這些凶
+險景象,心中疑惑,暗忖道:「我如今到底往哪裏去呢?記得出門時有人請我上任,怎麼倒走到這荒山野徑來呢?」原來此時鳳孫早覺得自己身體不在轎中,就是剛纔所見的
+儀仗從人,一霎時也都隨著荒煙蔓草,消滅得無影無蹤,連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。獨自一個在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,一腳絆一腳地望前走去。正走間,忽然眼前一黑
+,一陣寒風拂上面來,疾忙抬頭一看,只見一座郁郁蒼蒼的高岡橫在面前。鳳孫暗喜道:「好了,如今找著了正路了!」正想尋個上去的路徑,纔想走近前來,卻見那岡子前
+面蹲著一對巨大的獅子,張了磨牙吮血的大口,睜了奔霆掣電的雙瞳,豎起長鬣,舒開鐵爪,只待吃人。在雲煙縹緲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。再望進去,隱隱約約顯出畫棟雕梁
+,長廊石舫,丹樓映日,香閣排雲﹔山徑中還時見白鶴文鹿,彩鳳金牛,游行自在。但氣象雖然莊嚴,總帶些陰森肅殺的樣子,好象幾百年前的古堡。恐怕冒昧進去,倒要碰
+著些吃人的虎豹豺狼、迷人的山精木怪,反為不美。鳳孫躊躇了一回,忽聽各郎各郎一陣馬官鈴聲,從自己路上飛來,就見一匹跳澗爬山的駿馬,馱著個揚翎矗頂的貴官,挺
+著腰,仰著臉兒,得意洋洋地只顧往前竄。鳳孫看著那貴官的面貌好象在那裏見過的,不等他近前,連忙迎上去,攔著馬頭施禮道:「老兄想也是上岡去的?兄弟正為摸不著
+頭路不敢上去。如今老兄來了,是極好了,總求您攜帶攜帶。」那貴官聽了,哈哈地笑道:「你要想上那岡子麼?你莫非是瘋子吧!那道兒誰不知道?如今是走不得的了!你
+要走道兒,還是跟著我上東邊兒去。」說著話,就把鞭兒向東一指。鳳孫忙依著他鞭的去向只一望,果然顯出一條不廣不狹的小徑,看那裏邊倒是暖日融融,香塵細細,夾岸
+桃花,爛如雲錦,那徑口卻有一棵天矯不群的海楠,卓立在萬木之上。下面一層層排列
+著七八棵大樹,大約是檀槐楊柳、靈杏棠杞等類,無不蟠干梢雲,濃陰垂蓋,的是一條好路,倒把鳳孫看得呆了。正想細問情由,不道那貴官就匆匆地向著鳳孫拱了拱手道:
+「兄弟先偏了!」說罷,提起馬頭,四蹄翻盞地走進那東路去了。鳳孫這一急非同小可,拔起腳要追,忽聽一陣悠悠揚揚的歌聲,從西邊一條道兒上梨花林吹來,歌道:
+
+  東邊一條路,西邊一條路﹔西邊梨花東邊桃,白的雲來紅的雨,紅白爭嬌,雨落雲
+飄,東海龍女,偷了半年桃,西池王母,怒挖明珠苗﹔造化小兒折了腰,君欲東行,休行,我道不如西邊兒平!
+
+  鳳孫尋著歌聲,回身西望,纔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兒上,處處夾著梨樹,開的
+花如雲如雪,一白無際,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,風也不通。鳳孫正在忖量,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,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兒,頭戴遮日帽,身穿背心衣,腳踏無底靴,面上烏
+墨塗得黑一搭白一搭,一面拍著手,一頭唱著歌,穿出梨花林來,一見鳳孫,齊連連招手道:「來,來,快上西邊兒來!」鳳孫被這些童兒一唱一招,心裏倒沒了主意,立在
+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面前,東一張,西一張,發恨道:「照這樣兒,不如回去吧!」一語未了,不提防西邊樹林裏,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,飛沙走石,直向東邊路上刮剌
+剌地卷去。一會價,就日淡雲淒,神號鬼哭起來。遠遠望去,那先去的騎馬官兒,早被風刮得帽飛靴落,人仰馬翻﹔萬樹桃花,也吹得七零八落。連路口七八株大樹,用盡了
+撐霆喝月的力量,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,只抵抗了三分鐘工夫,唏唎??喇倒斷了六株。連那海楠和幾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,飛入雲霄,不知飄到哪裏去了。這當兒
+,只聽那梨花林邊,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,歡呼雷動,搖頭頓足地喊道:「好了!好了!倒了!倒了!」誰知這些童兒不喊猶可,這一喊,頓時把幾個烏嘴油臉的小孩
+,變了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,有的搖著驅山鐸,有的拿著迷魂幡,背了驪山老母的劍,佩了九天玄女的符,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,使了齊天大聖的金箍棒,張著嘴,瞪著眼
+,耀武揚威,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撲來。鳳孫這一嚇,直嚇得魂魄飛散,尿屁滾流,不覺狂叫一聲:「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!」
+
+  正危急間,忽聽面前有人喊道:「鳳孫休慌,我在這裏。」鳳孫迷離中抬頭一看,
+彷彿立在面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,心裏只當是觀音顯聖來救他的,忙又叫道:「菩薩救命呀!」只聽那人笑道:「什麼菩薩?菩薩坐在桌兒上呢!」鳳孫被這話一提,
+心裏倒清爽了一半,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,呸!哪裏是南海白衣觀世音,倒是個北京紈褲莊稚燕,嘻著嘴立在他面前。看看自己身體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,爐裏供的藏
+香只燒了一寸,高岡飛了,梨花林、桃花徑迷了,童兒妖怪滅了,窗外半鉤斜月,床前一粒殘燈,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,方曉得剛纔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。想起剛纔自己
+狼狽的神情,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,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謀干的事倒忘懷了,只顧有要沒緊地道:「你在哪兒樂?這早晚纔回來!」稚燕道:「阿呀呀,這個人可瘋了!
+人家為你的事,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,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!」鳳孫聽了這話,纔把番菜館裏遞給他匯票、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討准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,不覺心裏勃的一
+跳,忙問道:「事情辦妥了沒有?」稚燕笑道:「好風涼話兒!天下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兒!我從番菜館裏出來,曾敬華那裏這麼熱鬧的的窩兒,我也不敢踹,一口氣跑上連
+公公家裏,只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兒的,誰知道還是撲了一個空。老等了半天,不見回來,問著他們,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萬壽的事情,內務府請了去商量,說不定多早纔回
+家呢。我想橫豎事兒早說妥了,只要這邊票兒交出去,自然那邊官兒送上來,不怕他有紅孩兒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,你說對不對?」鳳孫一聽「紅孩兒」三個字,不覺把夢中
+境界直提起來,一面順口說道:「這麼說,那匯票你仍舊帶回來了?」一面呆呆地只管想那夢兒,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、撲上身來想起,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、稚燕踢門
+狂喊,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裏,忽然暗暗吃驚道:「不好了,我上了小人的當了!照夢詳來,小孩者,小人也,變了妖怪撲上身來,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裏變著法兒的
+捉弄我。小徑者,小路也,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裏,我是沒路可走的了。若然硬要走,必然惹起風波。」想到這裏,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,看見一個白衣老婦,不覺恍然大悟
+道:「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,今日特地來托夢點醒我的。罷了!罷了!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,倒是十二萬的一張匯票,總要想法兒騙回到手纔好。」想了一想,就接著
+說道:「既然你帶回來,很好,那票兒本來差著,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。」稚燕愕然道:「哪兒的事?數目對了就得了。」鳳孫道:「你不用管,你拿出來,看我改正,你就
+知道了。」稚燕似信不信的,本不願意掏出來,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兒,不好十分掯著不放,只得慢慢地從靴頁裏抽出,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:「沒有錯呀!」一語未了,
+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,就往自己衣袋裏一塞。稚燕倒吃了個驚道:「這怎麼說?咦,改也不改,索性收起來了!」鳳孫笑道:「不瞞稚兄說,票子是沒有錯,倒是兄弟的主意
+打錯了。如今想過來,不干這事了。稚兄高興,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!兄弟是情願留著
+這宗銀子,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兒姐兒的了。」稚燕跳起來道:「豈有此理!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?你要想想,這上海道的缺,是不容易謀的!連公公的路,是不容
+易走的!我給你鬧神鬧鬼,跑了半個多月,這纔摸著點邊兒。你倒好意思,輕輕松松說不要了。我可沒臉去回復人家。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聽聽!」鳳孫仍笑嘻嘻地道:
+「回復不回復,橫豎沒有我的事,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。」那當兒,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,一個是面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﹔一個笑瞇瞇只管賴皮,一個急吽
+吽無非撒潑。正鬧得沒得開交,忽聽砰的一聲,房門開處,走進一個家人,手裏拿著一封電報,走到鳳孫身旁道:「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。」說著,伸手遞給鳳孫,就回
+身走了。鳳孫忙接來一望,知道是從杭州家裏打來的,就吃了一嚇,拆開看了看,不覺說聲「僥倖」,就手遞給稚燕道:「如今不用爭吵了,我丁了艱了!」稚燕看著,方曉
+得鳳孫的繼母病故,一封報喪的電報。到此地位,也沒得說了,把剛纔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,倒只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,問他幾時動身。鳳孫道:「這裏的事情料理清楚
+,也得六七天。」當時彼此沒興,各自安歇去了。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,預備回南的事。到了第五日,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,外面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。有
+的說姓魚的托了後門估衣鋪,走王府的門路的﹔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,在皇上御前保舉的。鳳孫聽了這些話,倒也如風過耳,毫不在意,只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趕辦
+。又歇了一兩天,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。
+
+  單說稚燕替鳳孫白忙了半個多月,得了這個結果,大為掃興。他本願意想做魚陽伯
+的引線的,後來看看魚陽伯的門第、資財、氣概都不如章鳳孫,所以倒過頭來,就擱起陽伯,全力注在鳳孫身上。誰知如今陽伯果真得了上海道,自己的好窩兒反給估衣鋪裏
+的郭掌櫃佔了去,你想他心裏怎麼不又悔又恨呢!連公公那裏又不敢去回復,只好私下告訴他父親轉說,還求他想個法兒出出這口惡氣。一日清早,稚燕還沒起來,家人來回
+:「老爺上頭下來,有事請少爺即刻就去。」稚燕慌忙披衣出房,不及梳洗,一徑奔到小燕平常退朝坐起的一間書房內,掀簾進去,滿屋靜悄悄的,只見兩三個家人垂手侍立
+。小燕正在那裏低著頭寫一封書信,看見稚燕走來,一抬眼道:「你且坐著,讓我把高麗商務總辦方安堂的一封要緊信寫了再說。」稚燕只得在旁坐了,偷看那封信上寫的,
+全是高麗東學黨謀亂的事情。原來那東學黨是高麗國的守舊黨,向來專與開化黨為仇,他的黨魁叫崔時亨,自號緯大夫的,忽然現在在全羅道的古阜地方起事,有眾五六萬,
+首蒙白巾,手執黃旗,倡言要驅逐倭夷,掃除權貴。高麗君臣惶急萬狀,要借中國護商的靖遠兵船前去助剿。那時駐扎高麗的商務總辦,就是方安堂官印叫代勝的,不敢擅主
+,發電到總理衙門請示。小燕昨日已經會商王大臣,發了許借的回電,現在所寫的,不
+過要他留心觀察,隨時稟報罷了。稚燕看著信,隨口道:「原來高麗反起了亂事了!」小燕道:「這回比甲申年金玉均、洪英植的亂事更要厲害,恐怕要求中朝發兵赴援哩!
+」說著,那信已寫好,擱在一邊,笑嘻嘻道:「叫你不為別的,你知道今天上頭出了一件奇事嗎?魚邦禮革職了,倒連累金貴妃、寶貴妃都革了妃號,降做貴人。寶貴妃還脫
+衣受了七十廷杖。兩妃的哥哥致敏,貶謫到邊遠地方,老佛爺怒的了不得。聽說還牽涉到聞韻高太史,只為他是兩妃的師傅。幸虧他聞風遠避,總算免了。」稚燕半驚半喜地
+道:「爹爹知道這事怎麼作的呢?」小燕道:「我也摸不清。不知道老佛爺聽了誰的話,忽然從園裏回來,一徑就到皇妃宮中,拿出一個小拜匣,裏頭都是些沒有的字紙,不
+知道老佛爺為什麼就天威不測起來,只說金、寶兩貴妃近來習尚浮華,屢有乞請,所以立刻下了這道嚴旨。」稚燕立起來仰著頭道:「原來也有今日!論理這會兒事情鬧得也
+太不像了,總得這位老聖人出來整頓整頓!」說著話,一抬頭忽見一個眉清目秀、初交二十歲的俊童,站在他父親身旁,穿著娃兒臉萬字縐紗袍,罩著美人蕉團花絨馬褂,額
+上根青,鬢邊發黑,差不多的相公還比不上他嬌艷,心想我家從沒有過這樣俊俏童兒,忽然想起來道「呀,這是金雯青那裏的阿福,怎麼到了我家來呢!」稚燕正在上下打量
+,早被小燕看見,因笑道:「這是雯青那裏有名的人兒,你從前給他同路進京,大概總認得吧!如今他在雯青那裏歇了出來,還沒投著主兒呢!求我賞飯,我可用不著,只好
+留著等機會荐出去吧!」小燕一面說,一面阿福紅著臉,就走到稚燕跟前請了一個安。小燕忽然向稚燕道:「不差,你給我上金雯青那裏去走一趟吧!這幾天聽說他病又重了
+,我也沒工夫去看他,你替我去走走,禮到就得了。」當時稚燕答應下來,自去預備出門。按下慢表。
+
+  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、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,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
+題。原來雯青那日,看張夫人出房後,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,自把被窩蒙了頭,只管裝睡,並不瞅睬彩雲。彩雲見雯青顏色不好,也不敢上來兜搭,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
+瓜子兒。房裏冷清清的無事可說,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,聽了雯青的口氣,看了彩雲的神情,早就把那事兒瞧破了幾分。後來回到自己房中,不消說有那班獻殷勤的
+婆兒姐兒,半真半假的傳說,張夫人心裏更明白了。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,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,心卻在那邊,常常聽候消息。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後,雯
+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,張夫人倒詫異起來,暗道:「難道就這麼罷了不成?」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愈,感了氣,不要有什麼反復嗎?想到這裏,倒不放心起來。那時更深人
+靜,萬籟無聲,房裏也空空洞洞的,老媽兒都去歇息了,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裏去打
+盹兒。張夫人只得獨自個躡手躡腳,穿過外套房,來到堂屋。各處燈都滅了,黑魆魆的好不怕人!張夫人正有些膽怯,想縮回來,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裏一點燈光,窗簾上映
+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。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,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。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,徑到房門口。正要揭起軟簾,忽聽雯青床上悉悉
+索索地響,響過處,就聽雯青低低兒地叫了「彩雲、彩雲」兩聲。並沒人答應。張夫人忖道:「且慢,他們要說話了,我且站著聽一聽。」這當兒,張夫人靠在門框上,從簾
+縫裏張進去,只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臺上,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,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兒,發出光來,映得粉壁錦帷,都變了綠沉沉地。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
+一角帳兒,伸出頭來,臉上似笑不笑的眱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雲榻,只管發愣。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,原來彩雲正卸了晚妝,和衣睡著在那裏,身上穿著件同心珠
+扣水紅小緊身兒,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灑花褲,一搦柳腰,兩鉤蓮辮,頭上枕著湖綠卍紋小洋枕,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,斜拖枕畔,一手托著香腮,一手掩著酥胸,眉兒蹙著
+,眼兒閉著,頰上酒窩兒還搵著點淚痕,真有說不出、畫不像的一種妖艷,連張夫人見了心裏也不覺動了一動。忽聽雯青嘆了口氣,微微地拍著床道:「嗐,哪世裏的冤家!
+我拼著做……」說到此咽住了,頓了頓道:「我死也不捨她的呀!」說話時,雯青就掙身坐起,喘吁吁披上衣服、套上襪兒,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,趿著鞋兒,搖搖擺擺地直
+晃到那榻兒上,捱著彩雲身體倒下,好一會,顫聲推著彩雲道:「你到底怎麼樣呢?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!你只管裝睡,給誰嘔氣呢?」
+
+  原來彩雲本未睡著,只為雯青不理她,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,自己懷著鬼胎,只好
+裝睡。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,又力疾起來反湊她,不免心腸一軟,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,一陣心酸,趁著此時雯青一推,就把雙手捧了臉,鑽到雯青腋下,一言不發
+,嗚嗚咽咽哭個不了。雯青道:「這算什麼呢?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麼樣辦嗄?有這會兒哭的工夫,剛纔為什麼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!」說著,也垂下淚來。彩雲聽
+了,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裏,哽噎著道:「我只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。我也拼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,由你去割也罷,勒也罷,你就弄死我,我也不敢怨你。
+我只怨著我死了,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!我只恨我一時糊塗,上了人家的當,只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要緊,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!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
+!」雯青眱定彩雲,緊緊地拉了她手,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:「你真後悔了麼?你要真悔,我就不恨你了。誰沒有一時的過失?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
+你了。這會兒沒有別的,好在這事只有你知我知,過幾天兒借著一件事,把那個人打發
+了就完了。可是你心裏要明白,你負了我,我還是這麼嘔心挖膽地愛你,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!」彩雲聽了這些話,索性撒嬌起來,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,仰著臉
+,三分像哭、二分像笑地道:「我的爺,你算白疼了我了!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,從小只愛玩兒。這會兒悶在家裏,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,給人家說著笑著,又該
+叫你犯疑了!我想倒不如死了,好叫你放心。」雯青道:「死呀活的做什麼,在家膩煩了,聽戲也罷、逛廟也罷,我不來管你就是了。」雯青說了這話,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
+幾個寒噤。彩雲道:「你怎麼了?你瞧!我一不管,你就著了涼了。本來天氣怪冷的,你怎麼皮袍兒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!」雯青笑道:「就是怕冷,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
+一暖被窩兒嗎?」說時,又湊到彩雲耳邊,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。只見彩雲笑了笑,一面連連搖著頭坐起來,一面挽上頭發道:「算了吧,你別作死了!」那當兒,張夫人看
+了彩雲一派狂樣兒,雯青一味沒氣性,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氣,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,只得邁步回房,自去安歇。晚景無話。
+
+  從此一連三日,雯青病已漸愈,每日起來只在房中與彩雲說說笑笑,倒無一毫別的
+動靜。直到第四天早上,張夫人還沒起來,就聽見雯青出了房門,到外書房會客去了。等到張夫人起來,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,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、飛也似地在
+院子裏跑進來。張夫人喝住道:「大驚小怪做什麼!」那小丫頭道:「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氣哩,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趕出去了。」張夫人道:「知道為什麼呢?」小丫頭道:
+「聽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兒遞給老爺,不知怎麼的,說老爺沒接好,掉在地上打破了。阿福只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兒,正彎了腰低頭拾了那碎片兒,嘴裏倒咕嚕道
+:『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兒。』這話未了,不防拍的一響,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。阿福吃一嚇,抬起頭來,又是一下。這纔看見老爺抖索索地指著他罵道:『沒良心的忘八羔!
+白養活你這麼大。不想我心愛的東西,都送在你手裏。我再留你,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!』阿福吃了打,倒還嘴強說:『老爺自不防備,砸了倒怪我!』老爺越發拍桌
+的動怒,立刻要送坊辦,還是金升伯伯求下來。這會兒卷鋪蓋去了。」張夫人聽了,情知是那事兒發作了,倒淡淡地道:「走了就完了,嚷什麼的!」只管梳洗,也不去管他
+。一時間,就聽雯青出門拜客去了。正是:
+
+  宦海波濤蹲百怪,情天雲雨證三生。
+
+  不知雯青趕去阿福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四回 憤輿論學士修文 救藩邦名流主戰
+
+  話說雯青趕出了阿福,自以為去了個花城的強敵,愛河的毒龍,從此彩雲必能回首
+面內,委心帖耳的了,衽席之間不用力征經營,倒也是一樁快心的事。這日出去,倒安心樂意地辦他的官事了。先到龔尚書那裏,謝他帕米爾一事維持之恩﹔又到錢唐卿處,
+商量寫著薛、許兩欽差的信。到了第二日,就銷假到衙,照常辦事。光陰荏苒,倏忽又過了幾月。那時帕米爾的事情,楊誼柱也查復進來,知道國界之誤,已經幾十年,並不
+始于雯青﹔又有薛淑雲、許祝雲在外邊,給英、俄兩政府交涉了一番,終究靠著英國的勢力,把國界重新畫定,雯青的事從此也就平靜了。
+
+  卻說有一天,雯青到了總署,也是冤家路窄,不知有一件什麼事,給莊小燕忽然意
+見不合爭論起來,爭到後來,小燕就對雯青道:「雯兄久不來了,不怪于這裏公事有些隔膜了。大凡交涉的事是瞬息千變的,只看雯兄養??一個月,國家已經蹙地八百里了。
+這件事,雯兄就沒有知道吧?」雯青一聽這話,分明譏誚他,不覺紅了臉,一語答不出
+來。少時,小燕道:「我們別盡論國事了,我倒要請教雯兄一個典故:李玉溪道『梁家宅裏秦宮入』,兄弟記得秦宮是被梁大將軍趕出西第來的,這個入字,好象改做出字的
+妥當。雯兄,你看如何?」說完,只管望著雯青笑。雯青到此真有些耐不得了,待要發作,又怕蜂蠆有毒,惹出禍來,只好納著頭,生生地咽了下來。坐了一會,到底兒坐不
+住,不免站起來拱了拱手道:「我先走了。」說罷,回身就往外走,昏昏沉沉忘了招呼從人。剛從辦事處走到大堂廊下,忽聽有兩三個趕車兒的聚在堂下臺階兒上,密密切切
+說話,一個彷彿是莊小燕的車夫,一個就是自己的車夫。只聽自己那車夫道:「別再說我們那位姨太太了,真個象饞嘴貓兒似的,貪多嚼不爛,纔扔下一個小仔,倒又刮上一
+個戲子了!」那個車夫問道:「又是誰呢?」一個低低地說道:「也是有名的角兒,好象叫做孫三兒的。我們那位大人不曉得前世作了什麼孽,碰上這位姨太太。這會兒天天
+兒趕著堂會戲,當著千人萬人面前,一個在臺上,一個在臺下,丟眉弄眼,穿梭似地來去,這纔叫現世報呢!」這些車夫原是無意閑談,不料一句一句被雯青聽得齊全,此時
+恍如一個霹靂,從青天裏打入頂門,頓時眼前火爆、耳內雷鳴,心裏又恨、又悔、又羞、又憤,迷迷糊糊欻地一步跨出門來,睜著眼喝道:「你們嚷什麼?快給我套車兒回家
+去!」那班趕車的本沒防雯青此時散衙,倒都吃了一驚。幸虧那一輛油綠圍紅拖泥的大鞍車,駕著匹菊花青的高背騾兒,好好兒停在當院裏沒有卸,五六個前頂後跟的家人也
+都聞聲趕來。那當兒,趕車的預備了車踏凳,要扶雯青上車,不想雯青只把手在車沿兒上一搭,倏地鑽進了車廂,嘴裏連喊著:「走!走!」不一時,蹄翻輪動,出了衙門,
+幾十只馬蹄蹴得煙塵堆亂,直向紗帽胡同而來。
+
+  纔到門口,雯青一言不發,跳下車來,鐵青著臉,直瞪著眼,一口氣只望上房跑。
+幾個家人在背後手忙腳亂地還跟不上。金升手裏抱著門簿函牘,正想回事,看這光景,倒不敢,縮了回來。雯青一到上房,堂屋裏老媽丫頭正亂糟糟嚷做一團,看見主人連跌
+帶撞地進來,背後有個家人只管給她們搖手兒,一個個都嚇得往四下裏躲著。雯青卻一概沒有看見,只望著彩雲的房門認了一認,揭起氈簾直搶入去。那當兒,彩雲恰從城外
+湖南會館看了堂會戲回來,卸了濃妝,脫了艷服,正在梳妝臺上支起了金粉鏡,重添眉翠,再整鬟雲,聽見雯青掀簾跨進房來,手裏只管調勻脂粉,要往臉上撲,嘴裏說道:
+「今兒回來多早呀!別有什麼不?」說到這裏,纔回過頭來。忽見雯青已撞到了上回並枕談心的那張如意軟雲榻邊,卻是氣色青白,神情恍惚,睜著眼愣愣地直盯在自己身上
+,頓了半晌,纔說道:「你好!你騙得我好呀!」彩雲摸不著頭腦,心裏一跳,臉上一紅,倒也愣住了。正想聽雯青的下文,打算支架的話,忽見雯青說罷這兩句話,身體一
+晃,兩手一撒,便要往前磕來。彩雲是吃過嚇來的人,見勢不好,說聲:「怎麼了,老
+爺?」搶步過來,攔腰一抱,脫了官帽,禁不住雯青體重,骨碌碌倒金山、摧玉柱的兩個人一齊滾在榻上。等到那班跟進來的家人從外套房趕來,雯青早已直挺挺躺好在榻上
+。彩雲喘吁吁騰出身來,在那裏老爺老爺地推叫。誰知雯青此時索性閉了眼,呼呼的鼾聲大作起來。彩雲輕輕摸著雯青頭上,原來火辣辣熱得燙手,倒也急得哭起來,問著家
+人們道:「這是怎麼說的?早起好好兒出去,這會兒到底兒打哪兒回來,成了這個樣兒呢?」家人們笑著道:「老爺今兒的病多管有些古怪,在衙門裏給莊大人談公事,還是
+有說有笑的﹔就從衙內出來,不曉得半路上聽了些什麼話,頓時變了,叫奴才們哪兒知道呢!」正說著,只見張夫人也皺著眉,顫巍巍地走進來,問著彩雲道:「老爺呢?怎
+麼又病了!我真不懂你們是怎麼樣的了!」彩雲低頭不語,只好跟著張夫人走到雯青身邊,低低道:「老爺發燒哩!」隨口又把剛纔進房的情形說了幾句。張夫人就坐在榻邊
+兒上,把雯青推了幾推,叫了兩聲,只是不應。張夫人道:「看樣兒,來勢不輕呢!難道由著病人睡在榻上不成?總得想法兒挪到床上去纔對!」彩雲道:「太太說得是。可
+是老爺總喊不醒,怎麼好呢?」
+
+  正為難間,忽聽雯青嗽了一聲,一翻身就硬掙著要抬起頭來,睜開眼,一見彩雲,
+就目不轉睛地看她,看得彩雲吃驚,不免倒退了幾步。忽見雯青手指著牆上掛的一幅德將毛奇的畫像道:「哪,哪,哪,你們看一個雄赳赳的外國人,頭頂銅兜,身掛勛章,
+他多管是來搶我彩雲的呀!」張夫人忙上前扶了雯青的頭,湊著雯青道:「老爺醒醒,我扶你上床去,睡在家裏,哪兒有外國人!」雯青點點頭道:「好了,太太來了!我把
+彩雲托給你,你給我好好收管住了,別給那些賊人拐了去!」張夫人一面噢噢地答應,一面就趁勢托了雯青頸脖,坐了起來,忙給彩雲招手道:「你來,你先把老爺的腿挪下
+榻來,然後我抱著左臂,你扶著右臂,好歹弄到床上去。」彩雲正聽著雯青的話有些膽怯,忽聽張夫人又叫她,磨蹭了一會,沒奈何,只得硬著頭皮走上來,幫著張夫人半拖
+半抱,把雯青扶下地來,站直了,卸去袍褂,慢慢地一步晃一步的邁到了床邊兒上。此時雯青並不直視彩雲,倒伸著頭東張西望,好象要找一件東西似的。一時間眼光溜到床
+前鏡臺上擺設的一只八音琴,就看住了。原來這八音琴與尋常不同,是雯青從德國帶回來的,外面看著是一只火輪船的雛型,裏面機栝,卻包含著無數音譜,開了機關,放在
+水面上,就會一面啟輪,一面奏樂的。不想雯青愣了一會,喊道:「啊呀,不好了!薩克森船上的質克,駕著大火輪,又要來給彩雲寄什麼信了!太太,這個外國人賊頭鬼腦
+,我總疑著他。我告你,防著點兒,別叫他上我門!」雯青這句話把張夫人倒蒙住了,順口道:「你放心,有我呢,誰敢來!」彩雲卻一陣心慌,一松手,幾乎把雯青放了一
+跤。張夫人看了彩雲一眼道:「你怎麼的?」于是妻妾兩人輕輕地把雯青放平在床上,
+墊平了枕,蓋嚴了被,張夫人已經累得面紅氣促,斜靠在床欄上。彩雲剛剛跨下床來,忽見雯青臉色一紅,雙眉直豎,滿面怒容,兩只手只管望空亂抓。張夫人倒吃一驚道:
+「老爺要拿什麼?」雯青睜著眼道:「阿福這狗才,今兒我抓住了,一定要打死他!」張夫人道:「你怎麼忘了?阿福早給你趕出去了!」雯青道:「我明明看見他笑嘻嘻,
+手裏還拿了彩雲的一支鑽石蓮蓬簪,一閃就閃到床背後去了。」張夫人道:「沒有的事,那簪兒好好兒插在彩雲頭上呢!」雯青道:「太太你哪裏知道?那簪兒是一對兒呢,
+花了五千馬克,在德國買來的。你不見如今只剩了一支了嗎?這一支,保不定明兒還要落到戲子手裏去呢!」說罷,嗐了一聲。張夫人聽到這些話,無言可答,就揭起了半角
+帳兒,望著彩雲。只見彩雲倒躲在牆邊一張躺椅上,低頭弄著手帕兒。張夫人不免有氣,就喊道:「彩雲!你聽老爺盡說胡話,我又攪不清你們那些故事兒,還是你來對答兩
+句,倒怕要清醒些哩!」彩雲半抬身挪步前行,說道:「老爺今天七搭八搭,不知道說些什麼,別說太太不懂,連我也不明白,倒怪怕的。」說時已到床前,鑽進帳來,剛與
+雯青打個照面。誰知這個照面不打倒也罷了,這一照面,頓時雯青鼻搧脣動,一手顫索索拉了張夫人的袖,一手指著彩雲道:「這是誰?」張夫人道:「是彩雲呀!怎麼也不
+認得了?」雯青咽著嗓子道:「你別冤我,哪裏是彩雲?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臺妓女梁新燕。我不該中了狀元,就背了舊約,送她五百銀子,趕走她的。
+」說到此,咽住了,倒只管緊靠了張夫人道:「你救我呀!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,想不到她竟會吊死,她是來報仇!」一言未了,眼睛往上一翻,兩腳往上一伸,一口氣接
+不上,就厥了過去。張夫人和彩雲一見這光景,頓時嚇做一團。滿房的老媽丫頭也都鳥飛鵲亂起來,喊的喊,拍的拍,握頭發的,掐人中的,鬧了一個時辰,纔算回了過來。
+寒熱越發重了,神智越發昏了,直到天黑,也沒有清楚一刻。張夫人知道這病厲害,忙叫金升拿片子去請陸大人來看脈。
+
+  原來菶如這幾年在京沒事,倒很研究了些醫學,讀幾句《湯頭歌訣》,看兩卷《本
+草從新》,有時碰上些兒不死不活的病症,也要開個把半涼半熱的方兒,雖不能說盧扁重生,和緩再世,倒也平正通達,死不擔差,所以滿京城的王公大人都相信他,不稱他
+名殿撰,倒叫他名太醫了。就是雯青家裏,一年到頭,上下多少人,七病八痛,都是他包圓兒的,何況此時是雯青自己生病呢!本是個管、鮑舊交,又結了朱、陳新好,一得
+了信息,不用說車不俟駕地奔來,聽幾句張夫人說來的病源,看一回雯青發現的氣色,一切脈,就搖頭說不好,這是傷寒重症,還夾著氣郁房勞,倒有些棘手。少不得盡著平
+生的本事,連底兒掏摸出來,足足磋磨了一個更次,纔把那張方兒的君臣佐使配搭好了
+,交給張夫人,再三囑咐,必要濃煎多服。菶如自以為用了背城借一的力量,必然有旋乾轉坤的功勞。誰知一帖不靈,兩帖更凶,到了第三日爽性藥都不能吃了。等到小燕叫
+稚燕來看雯青,卻已到了香迷銅雀、雨送文鴛的時候。那時雯青的至好龔和甫、錢唐卿都聚在那裏,幫著菶如商量醫藥。稚燕走進來,彼此見了,稚燕就順口荐了個外國醫生
+,和甫、唐卿倒都極口贊成,勸菶如立刻去延請。菶如搖著頭道:「我記得從前曾小侯信奉西醫,後來生了傷寒症,發熱時候,西醫叫預備五六個冰桶圍繞他,還擱一塊冰在
+胸口,要趕退他的熱。誰知熱可退了,氣卻斷了。這事我可不敢作主。請不請,去問雯青夫人吧!」和甫、唐卿還想說話,忽聽見裏面一片哭聲,沸騰起來,卻把個文園病渴
+的司馬相如,竟做了玉樓赴召的李長吉了。稚燕趁著他們擾亂的時候,也就溜之大吉。倒是龔和甫、錢唐卿,究竟與雯青道義之交,肝膽相托,竟與菶如同做了托孤寄命的至
+友,每日從公之余,彼來此往,幫著菶如料理雯青的後事,一面勸慰張夫人,安頓彩雲﹔一面發電蘇州,去叫雯青的長子金繼元到京,奔喪成服。後來發訃開喪,倒也異常熱
+鬧。
+
+  開喪之後,過了些時,龔和甫、錢唐卿正和菶如想商量勸也張夫人全家回南。還未
+議定,誰知那時中國外交上恰正起了一個絕大的風波,龔、錢兩人也就無暇來管這些事了。就是做書的,顧不得來敘這些事了。你道那風波是怎麼起的?原來就為朝鮮東學黨
+的亂事鬧得大起來,果然朝王到我國來請兵救援。我國因朝鮮是數百年極恭順的藩屬,況甲申年金玉均、洪英植的亂事,也靠著天兵戡平禍亂的。這回來請兵,也就按著故事
+,叫北洋大臣威毅伯先派了總兵魯通一統了盛軍馬步三干,提督言紫朝領了淮軍一千五百人,前去救援。不料日本聽見我國派兵,借口那回天津的攻守同盟條約,也派大鳥介
+圭帶兵徑赴漢城。後來黨匪略平,我國請其撤兵,日本不但不撤兵,反不認朝鮮為我國藩屬,又約我國協力干預他的內政。我國嚴詞駁斥了幾回,日本就日日遣兵調將,勢將
+與我國決裂。那時威毅伯雖然續派了馬裕坤帶了毅軍,左伯圭統了奉軍,由陸路渡鴨綠江到平壤設防,還是老成持重,不肯輕啟兵端,請了英、俄、法,德各國出來,竭力調
+停,口舌焦敝,函電交馳,別的不論,只看北洋總督署給北京總理衙門往來的電報,少說一日中也有百來封。不料議論愈多,要挾愈甚,要害坐失,兵氣不揚。這個風聲傳到
+京來,人人義憤填胸,個個忠肝裂血,朝勵枕戈之志,野聞同袍之歌,不論茶坊酒肆、巷尾街頭,一片聲地喊道:「戰呀!開戰呀!給倭子開戰呀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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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 誰知就在這一片轟轟烈烈的開戰聲中,倒有兩個瀟瀟灑灑的出奇人物,冒了炎風烈
+日,帶了硯匣筆床,特地跑到後載門外的十剎海荷花蕩畔一座酒樓上,憑欄寄傲,把盞論文。你道奇也不奇?那當兒,一輪日大如盤,萬頃花開似錦,隱隱約約的是西山嵐翠
+,縹縹渺渺的是紫禁風煙,都趁著一陣熏風,向那酒樓撲來。看那酒樓,卻開著六扇玻璃文窗,護著一桁冰紋畫檻,靠那檻邊,擺著個湘妃竹的小桌兒,桌上羅列些瓜果蔬菜
+,茶具酒壺,破硯殘箋、斷墨禿筆也七橫八豎的拋在一旁。桌左邊坐著個豐肌雄干,眉目開張,岸然不愧偉丈夫,卻赤著膊,將辮子盤在頭頂,打著一個椎結。右邊那個,卻
+是氣凝骨重,顧視清高,眉宇之間,秋色盎然,身穿紫葛衫,手搖雕翎扇。你道這兩個人到底是誰?原來倒是書中極熟的人兒,左邊的就是有名太史聞韻高,右邊的卻是新點
+狀元章直蜚。兩人酒酣耳熱,接膝談心,把個看花飲酒的游觀場,當了運籌決策的機密室了。只見聞韻高眉一揚,鼻一掀,一手拿著一海碗的酒,望喉中直倒﹔一手把桌兒一
+拍,含糊地道:「大事去了,大事去了!聽說朝王虜了,朝妃囚了,牙山開了戰了!威毅伯還在夢裏,要等英、俄公使調停的消息哩!照這樣因循坐誤,無怪有名的御史韓以
+高約會了全臺,在宣武門外松筠庵開會,提議參劾哩!前兒莊煥英爽性領了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覲見起來,當著皇上說了多少放肆的話。我倒不責備莊煥英那班媚外的人,我
+就不懂我們那位龔老師身為輔弼,聽見這些事也不阻擋,也沒決斷!我昨日謁見時,空費了無數的脣舌。難道老夫子心中,『和』『戰』兩字,還沒有拿穩嗎?」章直蜚仰頭
+微笑道:「大概摸著些邊兒了,拿穩我還不敢說。我問你,昨兒你到底說了些什麼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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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 韻高道:「你問我說的嗎?我說日本想給我國開戰並非臨時起意的,其中倒有四個
+原因:甲申一回,李應是被我國虜來,日本不能得志,這是想雪舊怨的原因﹔朝鮮通商,中國掌了海關,日廷無利可圖,這是想奪實利的原因﹔前者王太妃薨逝,我朝遣使致
+唁,朝鮮執禮甚恭,日使相形見絀,這是相爭虛文的原因﹔金玉均久受日本庇護,今死在中華,又戮了尸,大削日本的體面,這是想洗前羞的原因。攢積這四原因,醞釀了數
+十年,到了今日,不過借著朝鮮的內亂、中國的派兵做個題目,發泄出來。餓虎思斗、夜郎自大,我國若不大張撻伐,一奮神威,靠著各國的空文勸阻,他哪裏肯甘心就范呢
+!多一日遲疑,便失一天機會,不要弄到他倒著著爭先,我竟步步落後,那時悔之晚矣!我說的就是這些話,你看怎麼樣?」直蜚點點頭道:「你的議論透闢極了。我也想我
+國自法、越戰爭以來,究竟鎮南的小勝,不敵馬尾的大敗。國威久替,外侮叢生,我倒常怕英、俄、法、德各大國,不論哪一國來嘗試嘗試,都是不了的。不料如今首先發難
+的,倒是區區島國。雖說幾年來變法自強,蒸蒸日上,到底幅員不廣,財力無多。他既
+要來螳臂當車,我何妨去全獅搏兔,給他一個下馬威,也可發表我國的兵力,叫別國從此不敢正視。這是對外的情形,固利于速戰,何況中國正辦海軍。上回南北會操時候,
+威毅伯的奏報也算得鋪張揚厲了,但只是操演的虛文,並未經戰斗的實驗。即旗綠淮湘,陸路各軍,自平了太平軍,也閑散久了,恐承平無事,士不知兵,正好趁著這番大戰
+他一場,借硝煙彈雨之場,寓秋獮春苗之意,一旦烽煙有警,鼙鼓不驚。這是對內說,也不可不開戰了。在今早就把這兩層意思,在龔老師處遞了一個手折,不瞞你說,老師
+現在是排斥眾議,力持主戰的了。聽說高理惺中堂、錢唐卿侍郎,亦都持戰論。你看不日就有宣戰的明文了。你有條陳,快些趁此時上吧!」韻高忙站起來,滿滿地斟了一大
+杯酒道:「得此喜信,勝聽撻音,當浮一大白!」于是一口氣喝了酒,抓了一把鮮蓮子過了口,朗吟道:「東海湄,扶桑涘,欲往從之多蛇豕!乘風破浪從此始。」直蜚道:
+「壯哉,韻高!你竟想投筆從戎嗎?」韻高笑道:「非也。我今天做了一篇請征倭的折子,想立刻遞奏的,恐怕單銜獨奏,太覺勢孤,特地請你到這裏來商酌商酌,會銜同奏
+何如?」說著,就從桌上亂紙堆中抽出一個折稿子,遞給直蜚。直蜚一眼就見上面貼著一條紅簽兒,寫著事由道:
+
+  奏為請飭海軍,速整艦隊游弋日本洋,擇要施攻,以張國威而伸天討事。
+
+  直蜚看了一遍,拍案道:「此上策也!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就怕海軍提督膽小如
+鼠,到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耳!」說著,就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白紙條兒,給韻高看道:「你只看威毅伯寄丁雨汀的電報,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哩!」韻高接著看時,只見紙上
+寫著道:
+
+  復丁提督:牙山並不在漢口內口,汝地圖未看明,大隊到彼,倭未必即開仗!夜間
+若不酣睡,彼未必即能暗算,所謂人有七分怕鬼也。言紫朝在牙,尚能自固,暫用不著汝大隊去﹔將來俄擬派兵船,屆時或今汝隨同觀戰。稍壯膽氣。
+
+  韻高看罷,大笑道:「這必然是威毅伯檄調海軍,赴朝鮮海面為牙山接應,丁雨汀
+不敢出頭,反飾詞慎防日軍暗襲,電商北洋,所以威毅伯有這復電,也算得善戲謔兮的了!傳之千古,倒是一則絕好笑史。不過我想把國家數萬里海權,付之若輩庸奴,一旦
+僨事,威毅伯的任用匪人,也就罪無可逭了。」直蜚道:「我聽說湘撫何太真,前日致書北洋,慷慨請行,願分戰艦隊一隊,身任司令,要仿杜元凱樓船直下江南故事。威毅
+伯得書哈哈大笑,置之不復。我看何玨齋雖系書生,然氣旺膽壯,大有口吞東海之概,真派他統率海軍,或者能建奇功也未可知。」兩人一面飲酒議論,一面把那征倭的疏稿
+反反復復看了幾遍。直蜚提起筆來,斟酌了幾個字,署好了銜名,說道:「我想先帶這疏稿送給龔老師看了,再遞何如?」韻高想了想,還未回答,忽聽樓梯上一陣腳步聲,
+隨後就見一個人滿頭是汗、氣吁吁地掀簾進來,向著直蜚道:「老爺原來在這裏。即刻龔大人打發人來告訴老爺,說日本給我國已經開戰了,載兵去的英國高升輪船已經擊沉
+了,牙山大營也打了敗仗了。龔大人和高揚藻高尚書懮急得了不得,現在都在龔府,說有要事要請老爺去商量哩!」兩人聽了都吃了一驚,連忙收起了折稿,付了酒錢,一同
+跑下樓來,跳上車兒,直向龔尚書府第而來。正是:
+
+  半夜文星驚黯淡,一輪旭日照元黃。
+
+  不知龔尚書來招章直蜚有何要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五回 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
+
+  話說章直蜚和聞韻高兩人出了什剎海酒樓,同上了車,一路向東城而來。纔過了東
+單牌樓,下了甬道,正想進二條胡同的口子,韻高的車走得快,忽望見口子邊團團圍著一群人,都仰著頭向牆上看,只認做廳的告示。不經意地微微回著頭,陡覺得那告示有
+些特別,不是楷書,是隸書,忙叫趕車兒勒住車韁,定睛一認,只見那紙上橫寫著四個大字「失鶴零丁」,而且寫得奇古朴茂,不是龔尚書,誰寫得出這一筆好字!疾忙跳下
+車來,恰好直蜚的車也趕到。直蜚半揭著車簾喊道:「韻高兄,你下車做什麼?韻高招手道:「你快下來,看龔老夫子的妙文!」真的直蜚也下了車,兩人一同擠到人堆裏,
+抬頭細看那牆上的白紙,寫著道:
+
+  敬白諸君行路者:敢告我昨得奇夢,夢見東天起長虹,長虹繞屋變黑蛇,口吞我鶴
+甘如蔗,醒來風狂吼猛虎,鶴籬吹倒鶴飛去。失鶴應夢疑不祥,凝望遼東心慘傷!諸君如能代尋訪,訪著我當贈金償!請為諸君說鶴狀:我鶴翩躚白逾雪,玄裳丹頂腳三節。
+請復重陳其身軀:比天鵝略大,比駝鳥不如,立時連頭三尺余。請復重陳其神氣:昂頭側目睨雲際,俯視群雞如螞蟻,九皋清唳觸天忌。諸君如能還我鶴,白金十兩無扣剝﹔
+倘若知風報信者,半數相酬休嫌薄。
+
+  韻高道:「好一篇模仿後漢戴文讓的『失父零丁』!不但字寫得好,文章也做得古
+拙有趣。」直蜚道:「龔老夫子不常寫隸書,寫出來倒是梁鵠派的縱姿崛強,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,真是字如其人。」韻高嘆道:「當此內懮外患接踵而來,老夫子系天下
+人望,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閑情逸致!」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,不自覺地已走進胡同口。韻高道:「我們索性步行吧!」不一會,已到了龔府前,家人投了帖,早有個
+老門公把兩人一直領到花園裏。直蜚留心看那園庭裏的鶴亭,是新近修編,擴大了些,亭裏卻剩下一只孤鶴。那四面廳上,窗檻全行卿去,掛了四扇晶瑩奪目的穿珠簾,映著
+晚霞,一閃一閃的暈成虹彩。龔尚書已笑著迎上來道:「韻高也同來,好極了!你們在哪裏碰見的?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兩位商量哩!」那時望見高理惺豐頤廣顙,飄著花
+白的修髯,身穿葛紗淡黃袍,腰繫漢玉帶鉤,掛著刻絲佩件,正在西首一張桌上坐著吃
+點心,也半摳身地招呼著,問吃過點心沒有。直蜚道:「門生和韻高兄都在什剎海酒樓上痛飲過了。韻高有一個請海軍游弋日本洋的折稿,和門生商量會銜同遞,恰遇著龔老
+師派人來邀,曉得老師也在這裏,所以拉了韻高一塊兒來。門生想日本既已毀船接仗,是舋非我開,朝廷為什麼還不下宣戰的詔書呢?」龔尚書道:「我和高中堂自奉派會議
+朝鮮交涉事後,天天到軍機處。今天小燕報告了牙山炮毀運船的消息,我和高中堂都主張明發宣戰諭旨,卻被景親王和祖蓀山擋住,說威毅伯有電,要等英使歐格納調停的回
+信,這有什麼法子呢!」韻高憤然道:「這一次大局,全壞在威毅伯倚仗外人,名為持重,實是失機。外人各有所為,哪裏靠得住呢!」高中堂道:「賢弟所論,我們何嘗不
+知。但目前朝政,迥不如十年前了!外有樞臣把持,內有權璫播弄,威毅伯又剛愎驕縱如此,而且宮闈內訌日甚一日。這回我和龔尚書奉派會議,太后還傳諭,叫我們整頓精
+神,不要再像前次辦理失當。咳!我看這回的軍事一定要糟。不是我迷信災祥,你想,二月初一日中的黃暈,前日打壞了宮門的大風,雨中下降的沙彈,陶然亭的地鳴,若匯
+集了編起《五行志》來,都是非常的災異。把人事天變參合起來,只怕國運要從此大變。」
+
+  龔尚書忽然蹙著眉頭嘆道:「被理翁一提,我倒想起前天的奇夢來了。我從八瀛故
+後,本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,夢見一個白鬚老人在一座石樓梯上,領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,地道盡處豁然開朗,倒進了一間似廟宇式的正殿。看那正殿裏,居中掛著一盞琉
+璃長明燈,上面供著個高大的朱漆神龕,龕裏塑著三尊神像:中坐的是面目軒露,頭戴襆頭,身穿彷彿武梁祠畫像的古衣服,左手裏握著個大龜,面目活像八瀛﹔上首一個披
+著一件袈裟似的長衣,身旁站著一只白鶴﹔下首一個懷中抱一個猴子,滿身花繡,可不是我們穿的蟒袍,卻都把紅巾蒙了臉,看不清楚。我問白鬚老人:『這是什麼神像?』
+那老人只對我笑,老不開口。我做這夢時,只當是思念故友,偶然湊合。誰知一夢再夢,不知做了多少次,總是一般。這已經夠希奇了!不想前天,我又做了個更奇的夢,我
+入夢時好象正當午後,一輪斜日沉在慘淡的暮雲裏。忽見東天又升起一個光輪,紅得和曉日一般,倏忽間,那光輪中發出一聲怪響,頓時化成數百丈長虹,長蛇似地繞了我屋
+宇。我吃一嚇,定睛細認,哪裏是長虹,紅的忽變了黑,長虹變了大蟒,屋宇變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。那大蟒伸進頭來,張開大口,把那上首神像身邊的白鶴,生生吞下肚去
+。我狂喊一聲,猛的醒來,纔知道是一場午夢,耳中只聽得排山倒海的風聲,園中樹木的摧折聲,門窗砰硼的開關聲。恰好我的侄孫弓夫和珠哥兒,他們父子倆踉蹌地奔進來
+,嘴裏喊著:『今天好大風,把鶴亭吹壞,一只鶴向南飛去了!』我聽了這話,心裏覺
+得夢兆不祥,也和理翁的見解一樣,大有風聲鶴唳、草木皆兵之感。後來弓夫見我不快,只道是為了失鶴,就說:『飛去的鶴,大概不會過遠,我們何妨出個招貼,懸賞訪求
+。』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筆來,仿戴良『失父零丁』,做了一篇『失鶴零丁』,寫了幾張八分書的『零丁』,叫拿去貼在街頭巷口。賢弟們在路上大概總看見過罷?賢弟們要
+知道,這篇小品文字雖是戲墨,卻不是蒙莊的《逍遙游》,倒是韓非的《孤憤》!」
+
+  直蜚正色道:「兩位老師誤了!兩位老師是朝廷柱石,蒼生霖雨,現在一個談災變
+,一個說夢佔,這些頹唐憤慨的議論,該是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廬吟嘯中發的,身為臺輔,手執斧柯,像兩位老師一樣,怎麼好說這樣咨嗟嘆息的風涼話呢!依門生愚見,國事
+越是艱難,越要打起全副精神,挽救這個危局。第一不講空言,要定辦法。」高中堂笑道:「賢弟責備得不錯。但一說到辦法,就是難乎其難。韻高請飭海軍游弋日本洋,這
+到底是空談還是辦法呢?」韻高道:「門生這個折稿,是未聞牙山消息以前做的,現在本不適用了。目前替兩位老師畫策,門生倒有幾個扼要的辦法。」龔尚書道:「我們請
+兩位來,為的是要商量定一個入手的辦法韻高道:「門生的辦法,一、宣示宗旨。照眼下形勢,沒有講和的余地了,只有趕速明降宣戰諭旨,布告中外,不要再上威毅伯的當
+。二、更定首輔。近來樞府疲頑已極,若仍靠著景王和祖蓀山的阿私固寵,莊慶藩的龍鍾衰邁,格拉和博的顢頇庸懦,如何能應付這種非常之事?不如仍請敬王出來做個領袖
+,兩位老師也該當仁不讓,恢復光緒十年前的局面。三、慎選主帥。前敵陸軍魯、言、馬、左,各自為主,差不多有將無帥,必須另簡資深望重的宿將,如劉益焜、劉瞻民等
+。海軍提督丁雨汀,坐視牙危,畏蕙縱敵,極應查辦更換。」直蜚搶說道:「門生還要參加些意見,此時最要的內政,還有停止萬壽的點景,驅除弄權的內監,調和兩宮的意
+見。軍事方面,不要專靠淮軍,該參用湘軍的將領。陸軍統帥,最好就派劉益焜。海軍必要個有膽識、不怕死的人,何太真既然自告奮勇,何妨利用他的朝氣﹔彭剛直初出來
+時,並非水師出身,也是個倔強書呆……」正說到這裏,家人通報錢大人端敏來見。龔尚書剛說聲「請」,唐卿已搶步上廳,見了龔尚書和高中堂,又和章、聞二人彼此招呼
+了,就坐下便開口道:「剛纔接到玨齋由湘來電,聽見牙山消息,憤激得了不得,情願犧牲生命,堅請分統海軍艦隊,直搗東京。倘這層做不到,便自率湘軍出關,獨當陸路
+。恐怕樞廷有意阻撓,托我求中堂和老師玉成其志,否則他便自己北來。現在電奏還沒發,專候復電。我知道中堂也在這裏,所以特地趕來相商。」龔尚書微笑道:「玨齋可
+稱戇冠一時。直蜚正在這裏保他統率海軍,不想他已急不可待了!」高中堂道:「威毅伯始終回護丁雨汀,樞廷也非常左袒,海軍換人,目前萬辦不到。」龔尚書道:「接統
+海軍雖然一時辦不到,唐卿可以先復一電,阻他北來。電奏請他盡管發。他這一片舍易
+就難、忠誠勇敢的心腸,實在令人敬佩。無論如何,我們定要叫他們不虛所望。理翁以為如何?」高中堂點頭稱是。當時大家又把剛纔商量的話,一一告訴了唐卿。唐卿也很
+贊成聞、章的辦法,彼此再細細計議了一番,總算把應付時局的大綱決定了。唐卿也就在龔尚書那裏擬好了復電,叫人送到電局拍發。談了一回閑話,各自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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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 你道玨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臺不要做,要告奮勇去打仗呢?雖出于書生投筆從戎的
+素志,然在發端的時候,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,可以順便說一下。玨齋本是光緒初元清流黨裏一個重要人物,和莊侖樵、莊壽香、祝寶廷輩,都是人間麟鳳臺閣鷹鸇。玨
+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,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,恨不得把古往今來名人的學問事業,被他一個人做盡了纔稱心。金石書畫,固是他的生平嗜好,也是他的獨擅勝場,
+但他哪裏肯這麼小就呢!講心情,說知行,自命陸、王不及﹔補大籀,考古器,居然薛、阮復生!山西辦賑,鄭州治河,鴻儒變了名臣﹔吉林劃界,北洋佐軍,翰苑遂兼戎幕
+。本來法、越啟舋時節,京朝士大夫企慕曾、左功業,人人歡喜紙上談兵,成了一陣風尚,玨齋尤為高興。朝廷也很信任文臣,所以莊侖樵派了幫辦福建海疆事宜,玨齋也派
+了幫辦北洋事宜。後來侖樵失敗,受了嚴譴,玨齋卻只出使了一次朝鮮,辦結了甲申金玉均一案,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,總算一帆風順
+,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,還高高掛著。做了幾章《孫子十家疏》,刻了一篇《槍炮准頭說》,天下仰望豐採的,誰不道是江左夷吾、東山謝傅呢!直到放了湘撫,一到任,便
+勤政愛民,孜孜不倦,一方面提倡風雅,幕府中羅致了不少的名下士,就是同鄉中稍有一才一藝的,如編修汪子升、中書洪英石、河南知縣魯師曶,連著畫家廉菉夫、骨董搧
+客余漢青,都追隨而來,躋躋蹌蹌,極一時之盛。一方面聯絡湘軍宿將,如韋廣濤、季九光等,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,預備一朝邊陲有事,替國家出一身汗血,仿裴岑紀功、
+竇憲勒銘的故事,使威揚域外,功蓋曾、胡,這纔志得意滿哩。
+
+  恰好中日交涉事起,北洋著著退讓,輿論激昂。有一天,公餘無事,玨齋正邀集了
+幕中同鄉在衙齋小宴,瀏覽了一回書畫,摩挲了幾件鼎彝,忽然論到日本、朝鮮的事。玨齋道:「那年天津定約,我也是全權大臣之一。條約只有三款,第二款兩國派兵交互
+知會這一條,如今想來,真是大錯特錯!若沒這條,此時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!我既經參與,不曾糾正,真是件疚心的事!如果日本和我們真的開舋,我只有投袂而起,效
+死疆場,贖我的前愆了!」汪子升道:「老帥的話,不免自責過嚴了。日本此時的蠻橫
+,實是看破了我國國勢的衰落、朝政的紛歧,起了輕侮之意,便想借此機會一試他新軍的戰術。兵的派不派,全不系乎條約的有無,就算條約有關,定約究是威毅伯的主裁,
+老師何獨任其咎!兵凶戰危,未可輕以身試!」洪英石、魯師曶也附和著說了幾句不犯著出位冒險的話。玨齋哈哈大笑道:「你們倒這樣替我膽小!那麼叫我一輩子埋在書畫
+骨董裏,不許蘇州再出個陸伯言嗎?」正說得高興,忽見余漢青手裏捧著個古錦的小方匣,得意洋洋地走進來,嘴裏喊道:「我今天替老帥找到一件寶貝,不但東西真,而且
+兆頭好,老帥要看,必要先喝了一杯賀酒。」玨齋笑道:「你別先吹,只怕是馬蹄燒餅印的古錢。我可不是潘八瀛,不上你骨董鬼的當,看了再說。」漢青道:「冤屈死人了
+!這是個流傳有緒的真漢印,是人家祖傳不肯出賣的,我好容易托了許旁人,出了二百兩湘平銀纔挖了出來。還有附著一本名人題識的冊頁,明天再補送來。老帥你自己瞧吧
+。」說時雙手遞上去。玨齋接了,揭開蓋來,只見一個一寸見方、背上縷著個伏虎紐的漢銅印,制作極精﹔翻過正面,刻著「度遼將軍」四個奇古的繆篆,不覺喜形于色,忙
+擎起一杯纔斟滿的酒,一飲而盡,拍著桌子道:「此印正合孤意!度者,古通渡,要渡非艦不可。我意決矣!」連喊「快拿紙筆來」,倒弄得大家相顧詫異。家人送上一枝蘸
+滿墨水的筆。玨齋提筆,在紙上揮灑自如地寫了一百多字。大家方看清是打給北洋威毅伯的電報,大力主張和日本開戰,自己願分領海軍一艦隊以充前驅。寫完,加上「速發
+」兩字,隨手交給家人送電報處去發了,大家便不敢再勸。這便是玨齋請告奮勇最初的動機。
+
+  不想這個電報發去後,好象石沉大海,消息杳然,倒是兩國交涉破裂的消息,一天
+緊似一天。高升運船擊沉了,牙山不守,成歡打敗,不好的警信雪片似地飛來。統帥言紫朝還在那裏捏報勝仗,邀朝廷二萬兩的獎賞,將弁數十人的獎敘。玨齋不禁義憤填膺
+,自己辦了個長電奏,力請宣戰,並自請幫辦海軍,兼募湘勇,水陸並進,身臨前敵﹔立待要發,被魯師曶攔住,勸他先電唐卿,一探龔、高兩尚書的意旨如何,再發也不為
+遲。玨齋聽了有理,所以有唐卿這番的洽商。唐卿的電復,差不多當夜就接到。玨齋看了,很覺滿意,把電奏又修改了些,添保了幾個湘軍宿將韋廣濤、季九光、柳書元等,
+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。發電後,就喚了俞虎丞來,限他一個月內募足湘勇八營做親軍。又吩咐修整槍械,勤速操練。又把生平得意的《槍炮准頭練習法》,印刷了數千本,
+發給各營將領實習。又召集了司、道、府、縣,籌議服裝餉糈,並結束許多未了的公事,足足忙了一個多月。
+
+  那時,與日本宣戰的明諭早發布了。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國了。陸軍方面,言、
+魯、馬、左四路人馬,在平壤和日軍第一次正式開戰,被日軍殺得轍亂旗靡,只有左伯圭在玄武門死守血戰,中彈陣亡。海軍方面,丁雨汀領了定遠、鎮遠、致遠等十一艦,
+和日海軍十二艦在大東溝大戰,又被日軍打得落花流水,沉了五艦,只有致遠管帶鄧士昶血戰彈盡,猛撲敵艦,誤中魚雷,投海而死。朝旨把言、魯逮問﹔丁雨汀革職戴罪自
+效﹔威毅伯也拔去三眼花翎,褫去黃馬褂。起用了老敬王會辦軍務,添派宋欽領毅軍、劉成佑領銘軍、依唐阿領鎮邊軍,都命開赴九連城。大局頗有岌岌可危的現象。同時玨
+齋也迭奉電旨,申飭他的率請幫辦海軍,卻准他募足湘軍二十營,除俞虎丞八營本屬親軍外,韋廣濤六營、柳書元六營,也都歸節制﹔命他即日准備,開赴關外。好在玨齋布
+置早已就緒,軍士操演亦漸純熟,一奉旨意,一面飭令俞虎丞星夜整裝,逐批開拔﹔一面自己把撫署的事部署停當,便帶了一班親信的幕僚隨後啟行,先到天津,一來和威毅
+伯商購精槍快炮,二來和戶部籌撥餉款。誰知到了天津,發生了許多困難,定購的槍炮,一時也到不了手。光陰如駛,忙忙碌碌中,不覺徊翔了三個多月,時局益發不堪了。
+自九連城挫敗後,日兵長驅直入,連破了鳳凰岫嚴,直到海城,旅順、威海衛也相繼失守,弄得陵寢震驚,畿輔搖動,天顏有喜的老佛爺,也變了低眉入定的法相,只得把六
+旬慶典,停止了點景。把老敬王派在軍務處,節制各路兵馬,兼領軍機﹔把樞廷裏莊慶藩、格拉和博兩中堂開去,補上龔平、高揚藻,又添上一個廣東巡撫耿義﹔把劉益焜派
+了欽差大臣,節制關內外防剿各軍﹔玨齋和宋鐵派了幫辦,而且下了嚴旨,催促開拔。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,玨齋卻好整以暇,大有輕裘緩帶的氣象,只把軍隊移駐山海關
+,還是老等他未到的槍炮。一直到開了年,正月元宵後,纔浩浩蕩蕩地出了關門,直抵田莊臺,進逼海城。一到之後,便擇了一所大廟宇做了大營。只為那廟門前有一片百來
+畝的大廣場,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,合了玨齋之意。跟去的一班幕僚,看看玨齋這種從容不迫的態度,看他每天一早,總領他新練專門打靶的護勇三百人、他稱做虎賁營的,
+逐日認真習練准頭,打完靶後,隨後便會客辦公。吃過午飯,不是邀了廉菉夫、余漢青幾個清客畫山水、拓金石,便是一到晚上,關起門來,秉燭觀書。大家都疑惑起來。汪
+子升尤其替他擔懮,想勸諫幾句,老沒得到機會。
+
+  卻說那天,正是剛到田莊臺的第一個早晨,曉色朦朧,鳥聲初噪,子升還在睡眼惺
+忪、寒戀重衾的時候,忽然一個弁兵推門進來喊道:「大帥就要上操場,大人們都到那
+邊候著,我們洪大人先去,叫我招呼汪大人馬上去!」說完,那弁兵就走了。子升連忙起來,盥漱好,穿上衣冠,迤邐走將出來,一路朔風撲面,凝霜滿階,好不淒冷!看看
+廟內外進進出出的人,已經不少。門口有兩個紅漆木架,上首架上,插著一面隨風飛舞的帥字大纛旗﹔下首豎起一扇五六尺高白地黑字的木牌,牌上寫著「投誠免死牌」五個
+大字,是方棱出角的北魏書法。抬起頭來,又見門右粉牆上,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,寫來伸掌躺腳,是仿黃山谷體的,都是玨齋的親筆。走近細看那告示時,只見上面先寫一
+行全銜,全銜下卻寫著道:
+
+  為出示曉諭事:本大臣恭奉簡命,統率湘軍,訓練三月,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,不
+久當與日本決一勝負。本大臣講求槍炮准頭,十五六年,所練兵勇,均以精槍快炮為前隊,堂堂之陣,正正之旗,能進不能退,能勝不能敗,日本以久頓之兵,豈能當此生力
+軍乎!惟本大臣率仁義之師,素以不嗜殺人為貴,念爾日本人民,迫于將令,暴師在外,拚千萬人之性命,以博大鳥圭介之喜快。本大臣欲救兩國人民之命,自當剴切曉諭:
+兩軍交戰之後,凡爾日本兵官,逃生無路,但見本大臣所設投誠免死牌,即繳出刀槍,跪伏牌下,本大臣專派妥員,收爾入營,一日兩餐,與中國人民,一律看待。事平之後
+,送爾歸國。本大臣出此告示,天神共鑒,決不食言。若竟執迷死拒,與本大臣接戰三次,勝負不難立見。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,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計,請鑒前車,毋
+貽後悔!切切特示!
+
+  子升一口氣把告示讀完,正在那裏贊嘆他的文章,納罕他的舉動,忽聽裏面一片聲
+的嚷著大帥出來了,就見玨齋頭戴珊瑚頂的貂皮帽,身穿曲襟藍綢獺袖青狐皮箭衣,罩上天青綢天馬出風馬褂,腰垂兩條白緞忠孝帶,仰著頭,緩步出來。前面走著幾個戈什
+哈,廉菉夫和余漢青左右夾侍﹔後邊跟著一群護兵,蜂擁般地出廟。子升只好上前參謁,跟著同到前面操場。只見場上遠遠立著一個紅心槍靶,虎賁三百人都穿了一色的號衣
+,肩上掮著有刺刀的快槍,在曉日裏耀得寒光凜凜,一字兒兩邊分開﹔還有各色翎頂的文武官員,也班分左右。子升見英石、師曶已經先到,就擠入他們班裏。那時玨齋一人
+站在中央,高聲道:「我們今天是到前敵的第一日,說不定一二天裏就要決戰。趁著這打靶的閑暇,本帥有幾句話和大家講講。你們看本帥在湘出發時候,勇往直前,性急如
+火,一比從天津到這裏,這三個多月的從容不迫,遲遲我行,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要懷疑不解。大家要知道,這不是本帥的先勇後怯,這正是儒將異乎武夫的所在。本帥在先的
+意思,何嘗不想殺敵致果,氣吞東海呢!後來在操兵之余,專讀《孫子兵法》,讀到第
+三卷《謀攻篇》,頗有心得,徹悟孫子所說『不戰而屈人之兵』的道理,完全和孟子『仁者無敵』的精神是一貫的,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層。仰體天地好生之德,不願多殺
+人為戰功,只要有確實把握的三大捷,約斃日兵三五千人,就可借軍威以行仁政,使日人不戰自潰。今天發布的告示和免死牌,就是這個戰略的發端。但你們一定要問本帥大
+捷的把握在哪裏呢?本帥不是故作驚人的話,就在這場上打靶的三百虎賁身上。本帥練成這虎賁營,已經用去一二萬元的賞金。這打靶的規則,立著五百步的小靶,每人各打
+五槍,五槍都中紅心,叫做『全紅』,便賞銀八兩。近來每天賞銀多至一千餘串,一勇有得銀二三十兩的,可見全紅的越多了。這種精技西人偶然也有,決沒有條至數百人﹔
+便和泰西各國交綏,他們也要退避三舍,何況區區日本!所以本帥只看技術的成否,不管出戰的遲速﹔槍炮的精良,湘勇的勇壯,還是其次。勝仗擱在荷包裏,何必急急呢!
+到了現在,可已到了爐火純青的氣候,正是弟兄們各顯身手的時期。本帥希望弟兄們牢牢記著的訓詞,只有『不怕死,不想逃』六個大字,不但恢復遼東,日本人也不足平了
+。本帥的話,也說完了。我們還是來打一次練習的靶,仍舊是本帥自己先試,以後便要實行了。」說罷,叫拿槍來。戈什獻上一支德國五響的新式快槍。玨齋手托了槍,埋好
+腳步,側著頭,擠緊眼,瞄好准頭,一縷白煙起處,硼然一聲,一顆彈丸呼的恰從紅心裏穿過,煙還未散,第二聲又響,一連五響,都中在原洞裏。合場歡呼,唱著新編的凱
+旋歌,奏起軍樂,大家都嚴肅地站得齊齊的。只有廉菉夫跨出了班,左手拿著一張白紙,右手握了一根燒殘的細柳條,在那裏東抹西塗。玨齋回顧他道:「菉夫,你做什麼?
+」菉夫道:「我想今天的勝舉,不可無圖以紀之。我在這裏起一幅田莊打靶圖的稿子,將來流傳下去,畫史上也好添一段英雄佳話。」玨齋道:「這也算個新式的雅歌投壺吧
+!」說罷,仰面而笑。就在這笑聲裏,俞虎丞忽在人叢裏擠了出來,向玨齋行了個軍禮,呈上一個電報信兒。玨齋拆開看時,原來是個廷寄,看罷,嘆了一口氣。正是:
+
+  半日偷閑談異夢,一封傳電警雄心。
+
+  不知廷寄說的何事,且待下回細說。
+
+第二十六回 主婦索書房中飛赤鳳 天家脫輻被底臥烏龍
+
+  話說玨齋在田莊臺大營操場上演習打靶,自己連中五槍,正在唱凱歌、留圖畫、志
+得意滿的當兒,忽然接到一個廷寄,拆開看時,方知道他被御史參了三款:第一款逗遛不進,第二濫用軍餉,第三虐待兵士。樞廷傳諭,著他明白回奏。看完,嘆了一口氣道
+:「悠悠之口不諒人,怎能不使英雄短氣!」就手遞給子升道:「賢弟替我去辦個電奏吧!第一款的理由,我剛纔已經說明﹔第二款大約就指打靶賞號而言﹔只有第三,適得
+其反,真叫人無從索解,盡賢弟去斟酌措詞就是了。龔尚書和唐卿處該另辦一電,把這裏的情形盡量詳告。好在唐卿新派了總理衙門大臣,也管得著這些事了,讓他們奏對時
+有個准備。」子升唯唯地答應了。
+
+  我且暫不表玨齋在這裏的操練軍士、預備迎戰。再說唐卿那日在龔尚書那裏發了玨
+齋復電,大家散後,正想回家再給玨齋寫一封詳信報告情形。走到中途,忽見自己一個親隨騎馬迎來,情知家裏有事,忙遠遠地問什麼事。那家人道:「金太太派金升來請老
+爺,說有要事商量,立刻就去。陸大人已在那裏候著。」唐卿心裏很覺詫異,吩咐不必回家,撥轉馬頭,徑向紗帽胡同而來,進了金宅,只見雯青的嗣子金繼元,早在倒廳門
+口迎候,嘴裏說著:「請世伯裏面坐,陸姻伯早來了。」唐卿跨進門來,一見菶如就問道:「雯青夫人邀我們什麼事?」菶如笑道:「左不過那些雯青留下的罪孽罷咧!」道
+言未了,只聽家人喊著太太出來了。氈簾一揭,張夫人全身縞素地走進來,向錢、陸兩人叩了個頭,請兩人上炕坐,自己靠門坐著,含淚說道:今天請兩位伯伯來,並無別事
+,為的就是彩雲。這些原是家務小事,兩位伯伯都是忙人,本來不敢驚動,無奈妾身向
+來懦弱,繼元又是小輩,真弄得沒有辦法。兩位伯伯是雯青的至交,所以特地請過來,替我出個主意。」唐卿道:「嫂嫂且別說客氣話,彩雲到底怎樣呢?」張夫人道:「彩
+雲的行為脾氣,兩位是都知道的。自從雯青去世,我早就知道是一件難了的事。在七裏,看她倒很悲傷,哭著時,口口聲聲說要守,我倒放些心了。誰曉得一終了七,她的原
+形漸漸顯了,常常不告訴我,出去玩耍,後來索性天天看戲,深更半夜回地來,不干不淨的風聲又刮到我耳邊來。我老記著雯青臨終托我收管的話,不免說她幾句,她就不三
+不四給我瞎吵。近來越鬧越不成話,不客氣要求我放她出去了。二位伯伯想,熱辣辣不滿百天的新喪,怎麼能把死者心愛的人讓她出這門呢!不要說旁人背後要議論我,就是
+我自問良心,如何對得起雯青呢!可是不放她出去,她又鬧得你天翻地覆、雞犬不寧,真叫我左右為難。」說著,聲音都變了哽噎了。
+
+  菶如一聽這話,氣得跳起來道:「豈有此理!嫂嫂本來太好說話!照這種沒天良的
+行徑,你該拿出做太太的身分來,把家法責打了再和她講話!」唐卿忙攔住道:「菶如,你且不用先怒,這不是蠻干得來的事。嫂嫂請我們來,是要給她想個兩全的辦法,不
+是請我們來代行家長職權的。依我說,……」正要說下去,忽見彩雲倏地進了廳來,身穿珠邊滾魚肚白洋紗衫,縷空襯白挖雲玄色明綃裙,梳著個烏光如鏡的風涼髻,不戴首
+飾,也不塗脂粉,打扮得越是素靚,越顯出豐神絕世,一進門,就站在張夫人身旁朗朗地道:「陸大人說我沒天良,其實我正為了天良發現,纔一點不裝假,老老實實求太太
+放我走。我說這句話,彷彿有意和陸大人別扭似的,其實不相干,陸大人千萬別多心!老爺一向待我的恩義,我是個人,豈有不知﹔半路裏丟我死了,十多年的情分,怎麼說
+不悲傷呢!剛纔太太說在七裏悲傷,願意守,這都是真話,也是真情。在那時候,我何嘗不想給老爺掙口氣、圖一個好名兒呢!可是天生就我這一副愛熱鬧、尋快活的壞脾氣
+,事到臨頭,自個兒也做不了主。老爺在的時候,我盡管不好,我一顆心,還給老爺的柔情蜜意管束住了不少﹔現在沒人能管我,我自個兒又管不了,若硬把我留在這裏,保
+不定要鬧出不好聽的笑話,到那一步田地,我更要對不住老爺了!再者我的手頭散漫慣的,從小沒學過做人的道理,到了老爺這裏,又由著我的性兒成千累萬地花。如今老爺
+一死,進款是少了,太太縱然賢惠,我怎麼能隨隨便便地要?但是我闊綽的手一時縮不回,只怕老爺留下來這點子死產業,供給不上我的揮霍,所以我徹底一想,與其裝著假
+幌子糊弄下去,結果還是替老爺傷體面、害子孫,不如直截了當讓我走路,好歹死活不干姓金的事,至多我一個人背著個沒天良的罪名,我覺得天良上倒安穩得多呢!趁今天
+太太、少爺和老爺的好友都在這裏,我把心裏的話全都說明了,我是斬釘截鐵地走定的
+了。要不然,就請你們把我弄死,倒也爽快。」彩雲這一套話,把滿廳的人說得都愣住了。張夫人只顧拿絹子擦著眼淚,卻並不驚異,倒把菶如氣得鬍鬚倒豎,紫脹了臉,一
+句話都說不出。
+
+  唐卿瞧著張夫人的態度,早猜透了幾分,怕菶如發呆,就向彩雲道:「姨娘的話倒
+很直爽,你既然不願意守,那是誰也不能強你。不過今天你們太太為你請了我們來,你既照直說,我們也不能不照直給你說幾句話。你要出去是可以的,但是要依我們三件事
+:第一不能在北京走,得回南後纔許走。只為現在滿城裏傳遍你和孫三兒的事,不管他是謊是真,你在這裏一走便坐實了。你要給老爺留面子,這裏熟人太多,你不能給他丟
+這個臉﹔第二這時候不能去,該滿了一年纔去。你既然曉得老爺待你的恩義,這也承認和老爺有多年的情分,這一點短孝,你總得給他戴滿了﹔第三你不肯揮霍老爺留下的遺
+產,這是你的好心。現在答應你出去,那麼除了老爺從前已經給你的,自然你帶去,其餘不能再向太太少爺要求什麼。這三件,你如依得,我就替你求太太,放你出去。」彩
+雲聽著唐卿的話來得厲害,句句和自己的話針鋒相對,暗忖只有答應了再說,便道:「錢大人的話,都是我心裏要說的話,不要說三件,再多些我都依。」唐卿回頭望著張夫
+人道:「嫂嫂怎麼樣?我勸嫂嫂看她年輕可憐,答應了她罷!」張夫人道:「這也叫做沒法,只好如此。」菶如道:「答應盡管答應,可是在這一年內,姨娘不能在外胡鬧、
+在家瞎吵,要好好兒守孝伴靈,伺候太太。」彩雲道:「這個請陸大人放心,我再吵鬧,好在陸大人會請太太拿家法來責打的。」說著,冷笑一聲,一扭身就走出去了。菶如
+看彩雲走後,向唐卿伸伸舌頭道:「好厲害的家伙!這種人放在家裏,如何得了!我也勸嫂嫂越早打發越好!」張夫人道:「我何嘗不知道呢!就怕不清楚的人,反要說我不
+明大體。」唐卿道:「好在今天許她走,都是我和菶如作的主,誰還能說嫂嫂什麼話!就是一年的限期,也不過說說罷了。可是我再有一句要緊話告訴嫂嫂,府上萬不能在京
+耽擱了。固然中日開戰,這種世亂荒荒,雯青的靈柩,該早些回南安葬,再晚下去,只怕海道不通。就是彩雲,也該離開北京,免得再鬧笑話。」菶如也極端贊成。于是就和
+張夫人同繼元商定了盡十天裏出京回南,所有扶柩出城以及輪船定艙等事,都由菶如、唐卿兩人分別妥托城門上和津海關道成木生招呼,自然十分周到。
+
+  張夫人天天忙著收拾行李,彩雲倒也規規矩矩地幫著料理,一步也不曾出門。到了
+臨動身的上一晚,張夫人已經累了一整天,想著明天還要一早上路,一吃完夜飯,即便
+進房睡了。睡到中間,忽然想著日裏繼元的話,雯青有一部《元史補證》的手稿,是他一生的心血,一向擱在彩雲房裏,叮囑我去收回放好,省得糟蹋,便叫一個老媽子向彩
+雲去要。誰知不要倒平安無事,這一要,不多會兒,外邊鬧得沸反盈天,一片聲地喊著:「捉賊,捉賊!」張夫人正想起來,只見彩雲身上只穿一件淺緋色的小緊身,頭發蓬
+松,兩手捧著一包東西,索索地抖個不住,走到床面前,把包遞給張夫人道:「太太要的是不是這個?太太自己去瞧罷!啊呀呀!今天真把我嚇死了!」說著話,和身倒在床
+前面一張安樂椅裏,兩手撳住胸口吁吁地喘。張夫人一面打開包看著,一面問道:「到底怎麼回事?嚇得那樣兒!」彩雲顫聲答道:「太太打發人來的時候,我已經關上門睡
+了。在睡夢中聽見敲門,知道太太房裏的人,爬起來,半天找不到火柴匣子,摸黑兒地去開門。進來的老媽纔把話說明了,我正待點著支洋燭去找,那老媽忽然狂喊一聲,嚇
+得我洋燭都掉在地下,眼犄角裏彷彿看見一個黑人,向房門外直竄。那老媽就一頭追,一頭喊捉賊,奔出去了。我還不敢動,怕還有第二個。按定了神,勉勉強強地找著了,
+自己送過來。」張夫人包好書,說道:「書倒不差,現在賊捉到了沒有呢?」彩雲還未回答,那老媽倒先回來,接口道:「哪裏去捉呢?我親眼看見他在姨太的床背後衝出,
+挨近我身,我一把揪住他衣襟,被他用力灑脫。我一路追,一路喊,等到更夫打雜的到來,他早一縱跳上了房,瓦都沒響一聲,逃得無影無蹤了。」張夫人道:「彩雲,這賊
+既然藏在你床背後,你回去看看,走失什麼沒有?」彩雲道聲:「啊呀,我真嚇昏了!太太不提,我還在這裏寫意呢!」說時,慌慌張張地奔回自己房裏去。不到三分鐘工夫
+,彩雲在那邊房裏果真大哭大跳起來,喊著她的首飾箱丟了,丟了首飾箱就是丟了她的命。張夫人只得叫老媽子過去,勸她不要鬧,東西已失,夜靜更深,鬧也無益,等明天
+動身時候,陸、錢兩大人都要來送,托他們報坊追查便了。彩雲也漸漸地安靜下去。一宿無話。果然,菶如、唐卿都一早來送。張夫人把昨夜的事說了,彩雲又說了些懇求報
+坊追查的話。唐卿笑著答應,並向彩雲要了失單。那時門外鹵簿和車馬都已齊備,于是儀仗引著雯青的靈柩先行,眷屬行李後隨,菶如、唐卿都一直送到二閘上船纔回。張夫
+人護了靈柩,領了繼元、彩雲,從北通州水路到津﹔到津後,自有津海關道成木生來招待登輪,一路平安回南,不必細說。
+
+  如今再說唐卿自送雯青夫人回南之後,不多幾天,就奉了著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
+走的諭旨,從此每天要上兩處衙門,上頭又常叫起兒。高中堂、龔尚書新進軍機,遇著軍國要事,每要請去商量﹔回得家來,又總是賓客盈門,大有日不暇給的氣象。連素愛
+摩挲的宋、元精槧,黃、顧校文,也只好似荀束襪材,暫置高閣。在自身上看起來,也
+算得富貴場中的驕子,政治界裏的巨靈了。但是國事日糟一日,戰局是愈弄愈僵。從他受事到今,兩三個月裏,水陸處處失敗,關隘節節陷落,反覺得懮心如搗,寢饋不安。
+這日剛在為國焦勞的時候,門上來報聞韻高聞大人要見。唐卿疾忙請進,寒暄了幾句,韻高說有機密的話,請屏退仆從。唐卿嚇了一跳,揮去左右。韻高低聲道:「目前朝政
+,快有個非常大變,老師知道嗎?」唐卿道:「怎麼變動?」韻高道:「就是我們常怕今上做唐中宗,這件事要實行了。」唐卿道:「何以見得?」韻高道:「金、寶兩妃的
+貶謫,老師是知道的了。今天早上,又把寶妃名下的太監高萬枝,發交內務府撲殺。太后原擬是要明發諭旨審問的,還是龔老師恐興大獄,有礙國體,再三求了,纔換了這個
+辦法。這不是廢立的發端嗎?」唐卿道:「這還是兩官的衝突,說不到廢立上去。」韻高道:「還有一事,就是這回耿義的入軍機,原是太后的特簡。只為耿義祝嘏來京,騙
+了他屬吏造幣廳總辦三萬個新鑄銀圓,托連公公獻給太后,說給老佛爺預備萬壽時賞賜用的。太后見銀色新,花樣巧,賞收了,所以有這個特簡。不知是誰把這話告訴了今上
+,太后和今上商量時,今上說耿義是個貪鄙小人,不可用。太后定要用,今上垂淚道:『這是親爺爺逼臣兒做亡國之君了!』太后大怒,親手打了皇上兩個嘴巴,牙齒也打掉
+了。皇上就病不臨朝了好久。恰好太后的幸臣西安將軍永潞也來京祝嘏,太后就把廢立的事和他商量。永潞說:『只怕疆臣不服。』這是最近的事。由此看來,主意是早經決
+定,不過不敢昧然宣布罷了。」唐卿道:「兩宮失和的原因,我也略有所聞了。」
+
+  且慢,唐卿如何曉得失和的原因呢?失和的原因,到底是什麼呢?我且把唐卿和韻
+高的談話擱一擱,說一段帝王的婚姻史吧!原來清帝的母親是太后的胞妹,清後的母親也是太后的胞妹,結這重親的意思,全為了親上加親,要叫愛新覺羅的血統裏,永遠混
+著那拉氏的血統,這是太后的目的。在清帝初登基時,一直到大婚前,太后雖然嚴厲,待皇帝倒很仁慈的。皇后因為親戚關係,常在宮裏充宮眷,太后也很寵遇。其實早有配
+給皇帝的意思,不過皇帝不知道罷了。那時他那拉氏,也有兩個女兒在宮中,就是金妃、寶妃。宮裏喚金妃做大妞兒,寶妃做二妞兒,都生得清麗文秀。二妞兒更是出色,活
+潑機警,能詩會畫,清帝很喜歡她,常常瞞著太后和她親近。二妞兒是個千伶百俐的人,豈有不懂清帝的意思呢!世上只有戀愛是沒階級的,也是大無畏的。盡管清帝的尊貴
+,太后的威嚴,不自禁的眉目往來,語言試探,彼此都有了心了。可是清帝雖有這個心,向來懼怕太后,不敢說一句話。
+
+  一天,清帝在樂壽堂侍奉太后看完奏章後,走出寢宮,恰遇見二妞兒,那天穿了一
+件粉荷繡袍,襯著嫩白的臉,澄碧的眼,越顯嬌媚,正捧著物件,經過廳堂,不覺看出神了。二妞也愣著。大家站定,相視一笑。不想太后此時正身穿了海青色滿繡仙鶴大袍
+,外罩紫色珠纓披肩,頭上戴一支銀鏤珠穿的鶴簪,大袍鈕扣上還掛著一串梅花式的珠練,顫巍巍地也走出來,看見了。清帝慌得象逃的一樣跑了。太后立刻叫二妞兒進了寢
+宮,屏退宮眷。二妞兒嚇得渾身抖戰,不曉得有什麼禍事,看看太后面上,卻並無怒容,只聽太后問道:「剛纔皇帝站著和你干嗎?」二妞兒囁嚅道:「沒有什麼。」太后笑
+道:「你不要欺蒙我,當我是傻子!」二妞兒忙跪下去,碰著頭道:「臣妾不敢。」太后道:「只怕皇上寵愛了你吧。」二妞兒紅了臉道:「臣妾不知道。」太后道:「那麼
+你愛皇帝不愛呢?」二妞兒連連地碰頭,只是不開口。太后哈哈笑道:「那麼我叫你們稱心好不好?」二妞兒俯伏著低聲奏道:「這是佛爺的天恩。」太后道:「算了,起來
+吧!」這麼著,太后就上朝堂見大臣去了。二妞兒聽了太后這一番話,認以為真,曉得清帝快要大婚,皇后還未冊定,自己倒大有希望,暗暗欣幸。既存了這個心,和清帝自
+然要格外親密,趁沒人時,見了清帝,清帝問起那天的事,曾否受太后責罰,便含羞答答地把實話奏明了。清帝也自喜歡。
+
+  歇了不多幾天,太后忽然傳出,懿旨來,擇定明晨寅正,冊定皇后,宣召大臣提早
+在排雲殿伺候。清帝在玉瀾堂得了這個消息,心裏不覺突突跳個不住,不知太后意中到底選中了哪一個?是不是二妞兒?對二妞兒說的話,是假是真?七上八落了一夜。一交
+寅初,便打發心腹太監前去聽宣。正是等人心慌,心裏越急,時間走得越慢,看看東窗已滲進淡白的曉色,纔聽院裏橐橐的腳步聲。那聽宣的太監興興頭頭地奔進來,就跪下
+碰頭,喊著替萬歲爺賀喜。清帝在床上坐起來著急道:「你胡嚷些什麼?皇后定的是誰呀?」太監道:「葉赫那拉氏。」這一句話好象一個霹靂,把清帝震呆了,手裏正拿著
+一頂帽子,恨恨地往地上一扔道:「她也配嗎!」太監見皇帝震怒,不敢往下說。停了一會,清帝忽然想起喊道:「還有妃嬪呢?你怎麼不奏?」太監道:「妃是大妞兒,封
+了金貴妃﹔嬪是二妞兒,封了寶貴妃。」清帝心裏略略安慰了一點,總算沒有全落空,不過記掛著二妞兒一定在那兒不快活了,微微嘆口氣道:「這也是她的命運吧!皇帝有
+什麼用處!碰到自己的婚姻,一般做了命運的奴隸。」原來皇后雖是清帝的姨表姊妹,也常住宮中,但相貌平常,為人長厚老實,一心向著太后,不大理會清帝。清帝不但是
+不喜歡,而且有些厭惡,如今倒做了皇后,清帝心中自然一百個不高興。然既由太后作
+主,沒法挽回,當時只好憋了一肚子的委曲,照例上去向太后謝了恩。太后還說許多勉勵的話。皇后和妃嬪倒都各歸府第,專候大婚的典禮。
+
+  自冊定了皇后,只隔了一個月,正是那年的二月裏,春氣氳氤、萬象和樂的時候,
+清帝便結了婚,親了政。太后非常快慰,天天在園裏唱戲。又手編了幾出宗教神怪戲,造了個機關活動的戲臺,天精從上降,鬼怪由地出,親自教導太監搬演。又常常自扮了
+觀音,叫妃嬪福晉扮了龍女、善財、善男女等,連公公扮了韋馱﹔坐了小火輪,在昆明湖中游戲,真是說不盡的天家富貴、上界風流。正在皆大歡喜間,忽然太后密召了清帝
+的本生父賢王來宮。那天龍顏很為不快,告訴賢王:「皇帝自從大婚後,沒臨幸過皇后宮一次,倒是金、寶二妃非常寵幸。這是任性妄為,不合祖制的,朕勸了幾次,總是不
+聽。」當下就很嚴厲地責成賢王,務勸皇帝同皇后和睦。賢王領了嚴旨,知道是個難題。這天正是早朝時候,軍機退了班,太后獨召賢王。談了一回國政,太后推說要更衣,
+轉入屏後,領著宮眷們回宮去了。此時朝堂裏,只有清帝和賢王兩人,賢王還是直挺挺地跪在御案前。清帝忽覺心中不安,在寶座上下來,直趨王前,恭恭敬敬請了個雙腿安
+,嚇得賢王汗流浹背,連連碰頭,請清帝歸座。清帝沒法,也只好坐下。賢王奏道:「請皇上以後不可如此,這是國家體制。孝親事小,瀆國事大,請皇上三思!」當時又把
+皇后不和睦的事,懇切勸諫了一番。清帝淒然道:「連房惟的事,朕都沒有主權嗎?但既連累皇父為難,朕可勉如所請,今夜便臨幸宜芸館便了。」清帝說罷,便也退了朝。
+
+  再說那個皇后正位中宮以來,幾同虛設,不要說羊車不至、鳳枕常孤,連清帝的天
+顏除在太后那裏偶然望見,永無接近的機緣。縱然身貴齊天,常是愁深似海。不想那晚,忽有個宮娥來報道:「萬歲爺來了!」皇后這一喜非同小可,當下跪接進宮,小心承
+值,百樣逢迎。清帝總是淡淡的,一連住了三天,到第四天早朝出去,就不來了。皇后等到黿樓三鼓,鸞鞭不鳴,知道今夜是無望的了。正卸了晚妝,命宮娥們整理衾枕,猛
+見被窩好好的敷著,中央鼓起一塊,好象一個小孩睡在裏面,心中暗暗納罕,忙叫宮娥揭起看時,不覺嚇了一大跳。你道是什麼?原來被裏睡著一只赤條條的白哈叭狗,渾身
+不留一根絨毛,卻洗剝得干干淨淨,血絲都沒有,但是死的,不是活的。這明明有意做的把戲。宮娥都面面相覷,驚呆了。皇后看了,頓時大怒道:「這是誰做的魘殃?暗害
+朕的?怪不得萬歲爺平白地給朕不和了。這個狠毒的賊,反正出不了你們這一堆人!」
+滿房的宮娥都跪下來,喊冤枉。內有一個年紀大些的道:「請皇后詳察,奴婢們誰長著三個頭、六個臂,敢犯這種彌天大罪!奴婢想,今天早上,萬歲爺和皇后起了身,被窩
+都迭起過了﹔後來萬歲不是說頭暈,叫皇后和奴婢們都出寢宮,萬歲靜養一會嗎?等到萬歲爺出去坐朝,皇后也上太后那裏去了,奴婢們沒有進寢宮來重敷衾褥,這是奴婢們
+的罪該萬死!說罷,叩頭出血,誰知皇后一聽這些話,眉頭一蹙,臉色鐵青,一陣痙攣,牙關咬緊,在龍椅裏暈厥過去了。正是:
+
+  風花未脫沾泥相,婚媾終成誤國因。
+
+  未知皇后因何暈厥,被裏的白狗是誰弄的玩意,等下回評說。
+
+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
+
+  話說皇后聽了那宮娥的一番話,雖不曾明說,但言外便見得這件事,不是萬歲爺,
+沒有第二個人敢干的。一時又氣、又怒、又恨、又羞、又怨,說不出的百千煩惱,直攻心窩,一口氣轉不過來,不知不覺地悶倒了。大家慌做一團,七手八腳地捶拍叫喚,全
+不中用。皇后梳頭房太監小德張在外頭得了消息,飛也似奔來,忙喊道:「你們快去皇后的百寶架裏,取那瓶龍腦香來。」一面喊,一面就在龍床前的一張朱紅雕漆抽屜桌上
+,捧出一個嵌寶五彩鏤花景泰香爐,先焚著了些水沉香,然後把宮娥們拿來的龍腦香末兒撒些在上面。一霎時,在裊裊的青煙裏,揚起一股紅色的煙縷,頓時滿房氤氳地布散
+了一種說不出的奇香。小德張兩手抖抖地捧著那香爐,移到皇后坐的那張大椅旁邊一個
+矮凳上,再看皇后時,直視的眼光慢慢放下來,臉上也微微泛紅暈了,喉間嘓嘓嘟嘟地響,眼淚漉漉地流下來,忽然嗯的一聲,口中吐出一塊頑痰,頭只往前倒。宮娥忙在後
+面扶著。小德張跪著,揭起衣襟,承受了皇后的吐。皇后這纔放聲哭了出來。大家都說:「好了,好了。」皇后足足哭了一刻多鐘,欻地灑脫宮娥們,很有力地站了起來,一
+直往外跑,宮娥們拉也拉不住,只認皇后發了瘋。小德張早猜透了皇后的意思,三腳兩步抄過皇后前面,攔路跪伏著,奏道:「奴才大膽勸陛下一句話,剛纔宮娥們說萬歲爺
+早上玩的把戲,不怪陛下要生氣!但據奴才愚見,陛下倒不可趁了一時之氣,連夜去驚動老佛爺。」皇后道:「照你說,難道就罷了不成?」小德張道:「萬歲爺是個長厚人
+,決想不出這種刁鑽古怪的主意,這件事一定是和陛下有仇的人唆使的。」皇后道:「宮裏誰和我有仇呢?」小德張道:奴才本不該胡說,只為天恩高厚,心裏有話也不敢隱
+瞞。陛下該知道寶妃和萬歲在大婚前的故事了!陛下得了正宮,寶妃對著陛下,自然不會有好感情。萬歲爺不來正宮還好,這幾天來了,哪裏會安穩呢!這件事十分倒有九分
+是她的主意。」皇后被小德張這幾句話觸動心事,頓時臉上飛起一朵紅雲,咬著銀牙道:「這賤丫頭一向自命不凡地霸佔著皇帝,不放朕在眼裏,朕沒和她計較,她倒敢向朕
+作崇!得好好兒處置她一下子纔好!你有法子嗎!你說!」小德張道:「奴才的法子,就叫做『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』。請陛下就把那小白狗裝在禮盒裏,打發人送
+到寶妃那裏,傳命說是皇后的賞賜。這個滑稽的辦法,一則萬歲爺來侮辱陛下,陛下把它轉敬了寶妃,表示不承受的意思﹔二則也可試出這事是不是寶妃的使壞。若然于她無
+關,她豈肯平白地受這羞辱?不和陛下吵鬧?若受了不聲不響,那就是賊人心虛,和自己承認了一樣。」皇后點頭道:「咱們就這麼干,那麼你明天好好給我辦去!」小德張
+諾諾連聲地起來。皇后也領著宮娥們自回寢宮去安息,不提。
+
+  如今且說清帝這回的臨幸宜芸館,原是敷衍他父王的敦勸,萬分勉強,住了兩夜,
+實在冷冰冰沒甚動彈。照宮裏的老規矩,皇帝和後妃交歡,有敬事房太監專司其事:凡皇帝臨幸皇后的次日,敬事房太監必要跪在帝前請訓。如皇帝曾與皇后行房,須告以行
+房的時間,太監就記在冊上,某年月日某時,皇帝幸某皇后﹔若沒事,則說「去」。在園裏雖說比宮裏自由一點,然請訓的事仍要舉行。清帝這回在皇后那裏出來,敬事房太
+監永祿請訓了兩次,清帝都說個「去」字。在第二次說「去」的時候,永祿就碰頭。清帝詫異道:「你做什麼?」永祿奏道:「這冊子,老佛爺天天要吊去查看的。現在萬歲
+爺兩夜在皇后宮裏,冊子上兩夜空白,奴才怕老佛爺又要動怒,求萬歲爺詳察!」清帝聽了,變色道:「你管我的事!」永祿道:「不是奴才敢管萬歲爺的事,這是老佛爺的
+懿旨。」清帝本已憋著一肚子的惡氣,聽見這話,又抬出懿旨來壓他,不覺勃然大怒,
+也不開口,就在御座上伸腿把永祿重重踢了一腳。永祿一壁抱頭往外逃,一壁嘴裏還是咕嚕。也是事有湊巧,那時恰有個小太監領著玉瀾堂裏喂養的一只小袖狗,搖頭擺尾地
+進來。這只袖狗生得精致乖巧,清帝沒事時,常常放在膝上撫弄。此時那狗一進門,畜生哪裏曉得人的喜怒不測,還和平時一樣,縱身往清帝膝上一跳。清帝正在有火沒發處
+,嘴裏罵一聲「逆畜」,順手抓起那狗來,向地上用力只一甩。這種狗是最嬌嫩不過,經不起摧殘,一著地,哀號一聲,滾了幾滾,四腳一伸死了。清帝看見那狗的死,心中
+也有些可惜,但已經死了,也是沒法。忽然眉頭一皺,觸動了他半孩氣的計較來,叫小太監來囑咐了一番,自己當晚還到皇后宮裏,早晨臨走時候就鬧了這個小玩意,算借著
+死袖狗的尸,稍出些苦皇帝的氣罷了。
+
+  次日,上半天忙忙碌碌地過了,到了晚飯時,太監們已知道清帝不會再到皇后那裏
+,就把妃嬪的綠頭簽放在銀盤裏,頂著跪獻。清帝把寶妃的簽翻轉了,吩咐立刻宣召。原來園裏的儀制和宮裏不同,用不著太監駝送,也用不著脫衣裹氅,不到一刻鐘,太監
+領著寶妃裊裊婷婷地來了。寶妃行過了禮,站在案旁,一面幫著傳遞湯點,一面眱了清帝,只是抿著嘴笑,倒把清帝的臉都眱得紅了,靦腆著問道:「你什麼事這樣樂?」寶
+妃道:「我看萬歲爺嘗了時鮮,所以替萬歲爺樂。」清帝見案上食品雖列了三長行,數去倒有百來件,無一時鮮品,且稍遠的多惡臭不堪,曉得寶妃含著醋意了,便嘆口氣道
+:「別說樂,倒惹了一肚子的氣!你何苦再帶酸味兒?這裏反正沒外人,你坐著陪我吃吧!」說時,小太監捧了個坐凳來,放在清帝的橫頭。寶妃坐著笑道:「一氣就氣了三
+天,萬歲爺倒唱了一出三氣周瑜。」清帝道:「你還是不信?你也學著老佛爺一樣,天天去查敬事房的冊子好了。」寶妃詫異道:「怎麼老佛爺來查咱們的帳呢?」清帝面現
+驚恐的樣子,四面望了一望,叫小太監們都出去,說御膳的事有妃子在這裏伺候,用不著你們。幾個小太監奉諭,都退了出去。清帝方把昨天敬事房太監永祿的事和今早鬧的
+玩意兒,一五一十告訴了寶妃。寶妃道:「老佛爺實在太操心了!面子上算歸了政,底子裏哪一件事肯讓萬歲爺作一點主兒呢?現在索性管到咱們床上來了。這實在難怪萬歲
+爺要生氣!但這一下子的鬧,只怕闖禍不小,皇后如何肯干休呢?老佛爺一定護著皇后,不知要和萬歲爺鬧到什麼地步,大家都不得安生了!」清帝發恨道:「我看唐朝武則
+天的淫凶,也不過如此。她特地叫繆素筠畫了一幅《金輪皇帝袞冠臨朝圖》掛在寢宮裏,這是明明有意對我示威的。」寶妃道:「武則天相傳是鎖骨菩薩轉世,所以做出這一
+番驚天動地的事業。我們老佛爺也是有來歷的,萬歲爺曉得這一段故事嗎?」清帝道:「我倒不曉得,難道你曉得嗎?」寶妃道:「那還是老佛爺初選進宮來時一件奇異的傳
+說。寇連材在昌平州時,聽見一個告退的老太監說的。寇太監又私下和我名下的高萬枝
+說了,因此我也曉得了些。」清帝道:「怎麼傳說呢?你何妨說給我知。」
+
+  寶妃道:「他們說宣宗皇帝每年秋天,照例要到熱河打圍。有一次,宣宗正率領了
+一班阿哥王公們去打圍,走到半路,忽然有一只很大的白狐,伸著前腿,俯伏當地,攔住御騎的前進。宣宗拉了寶弓,拔一枝箭正待要射。那時文宗皇帝還在青宮,一同扈蹕
+前去,就啟奏道:『這是陛下聖德廣敷,百獸效順,所以使修煉通靈的千年老狐也來接駕。乞免其一死!』宣宗笑了一笑,就收了弓,掖起馬頭,繞著彎兒走過去了。誰知道
+獵罷回鑾,走到原處,那白狐調轉頭來,依然迎著御馬俯伏。那時宣宗正在弓燥手柔的時候,不禁拉起弓來就是一箭,仍舊把它射死。過了十多年,到了文宗皇帝手裏,遇著
+選繡女的那年,內務府呈進繡女的花名冊。那繡女花名冊,照例要把繡女的姓名、旗色、生年月日詳細記載。文宗翻到老佛爺的一頁,只見上面寫著『那拉氏,正黃旗,名翠
+,年若干歲,道光十四年十月初十日生』。看到生年月日上,忽然觸著什麼事似的,回顧一個管起居注的老太監道:『那年這個日子,記得過一個很稀罕的事,你給我去查一
+下子。』那老太監領命,把那年的起居冊子翻出來,恰就是射死白狐的那個日子。文宗皇帝笑道:『難道這女子倒是老狐轉世!』當時就把老佛爺發到圓明園桐蔭深處承值去
+了。老佛爺生長南邊,會唱各種小調,恰遇文宗游園時聽見了,立時召見,命在廊欄上唱了一曲。次日,就把老佛爺調充壓帳宮娥。不久因深夜進茶得幸,生了同治皇上,封
+了懿貴妃了。這些話都是內監們私下互相傳說,還加上許多無稽的議論,有的說老佛爺是來給文宗報恩﹔有的說是來報一箭之仇,要擾亂江山﹔有的說是特為討了人身,來享
+世間福樂,補償他千年的苦修。話多著呢。」
+
+  清帝冷笑道:「哪兒是報恩!簡直說是擾亂江山,報仇享福,就得了!」寶妃道:
+「老佛爺倒也罷了,最可惡的是連總管仗著老佛爺的勢,膽大妄為,什麼事都敢干!白雲觀就是他納賄的機關,高道士就是他作惡的心腹,京外的官員哪個不趨之若??呢?近
+來更上一層了!他把妹子引進宮來,老佛爺寵得了不得,稱呼她做大姑娘。現在和老佛爺並吃並坐的,只有女畫師繆太太和大姑娘兩個人。前天萬歲爺的聖母賢親王福晉進來
+,忽然賜坐,福晉因為是非常恩寵,惶悚不敢就坐。老佛爺道:『這個恩典並不為的是你,只為大姑娘腳小站不動,你不坐,她如何好坐。』這幾句話,把聖母幾乎氣死。照
+這樣兒做下去,魏忠賢和奉聖夫人的舊戲,很容易的重演。這一層,倒要請萬歲爺預防的!」清帝皺著眉道:「我有什麼法子防呢?」寶妃道:「這全在乎平時召見臣子時,
+識拔幾個公忠體國的大臣,遇事密商,補苴萬一。無事時固可借以潛移默化,一遇緊要
+,便可鋤奸摘伏。臣妾愚見,大學士高揚藻和尚書龔平,侍郎錢端敏、常璘,侍讀學士聞鼎儒,都是忠于陛下有力量的人,陛下該相機授以實權。此外新進之士,有奇才異能
+的,亦應時時破格錄用,結合士心。裏面敬王爺的大公主,耿直嚴正,老佛爺倒怕她幾分,陛下也要格外地和她親熱。總之,要自成一種勢力,纔是萬全之計。陛下待臣妾厚
+,故敢冒死地說。」清帝道:「你說的全是赤心向朕的話。這會兒,滿宮裏除了你一人,還有誰真心忠朕呢?」說著,放下筷碗說:「我不吃了。」一面把小手巾揩著淚痕。
+寶妃見清帝這樣,也不自覺的淚珠撲索索地墜下來,投在清帝懷裏,兩臂繞了清帝的脖子道:「這倒是臣妾的不是,惹起陛下的傷心。干脆地說一句,老佛爺和萬歲爺打吵子
+,大婚後纔起的。不是為了萬歲爺愛臣妾不愛皇后嗎?依這麼說,害陛下的不是別人,就是臣妾。請陛下顧全大局,舍了臣妾吧!」清帝緊緊地抱著,溫存道:「我寧死也舍
+不了你,決不做硬心腸的李三郎。」寶妃道:「就怕萬歲爺到那時自己也做不了主。」清帝道:「我只有依著你纔說的主意,慢慢地做去,不收回政權,連愛妃都保不住,還
+成個男子漢嗎?」說罷,拂衣起立道:「我們不要談這些話吧!」寶妃忙出去招呼小太監來撤了筵席。彼此又絮絮情話了一會,正是三日之別,如隔三秋﹔一夕之歡,願閏一
+紀。天帷昵就,攪留仙以龍拏﹔鈿盒承恩,寓脫簪于雞旦。情長夜短,春透夢酣,一覺醒來,已是丑末寅初。寶妃急忙忙的起床,穿好衣服,把頭發掠了一掠,就先回自己的
+住屋去了。
+
+  清帝消停了幾分鐘,也就起來,盥漱完了,吃了些早點,照著平時請安的時候,帶
+了兩個太監,迤邐來到樂壽堂。剛走到廊下,只見一片清晨的太陽光,照在黃緞的窗簾上,氣象很是嚴肅,靜悄悄的有一點聲息,只有太后愛的一只叭兒黑狗叫做海獺的,躺
+在門檻外呼呼地打鼾。宮眷裏景王的女兒四格格和太后的侄媳袁大奶奶。在那裏逗著銅架上的五彩鸚哥。繆太太坐在廊欄上,仰著頭正看天上的行雲,一見清帝走來,大家一
+面照例地請安,一面各現著驚異的臉色。大姑娘卻濃裝艷抹,體態輕盈地靠在寢宮門口,彷彿在那裏偷聽什麼似的,見了清帝,一面屈了屈膝,一面打起簾子讓清帝進去。清
+帝一腳跨進宮門,抬頭一看,倒吃了一驚,只見太后滿面怒容,臉色似岩石一般的冷酷,端坐在寶座上。皇后斜倚在太后的寶座旁,頭枕著一個膀子嗚咽地哭。寶妃眼看鼻子
+,身體抖抖地跪在太后面前。金妃和許多宮眷宮娥都站在窗口,面面相覷地不則一聲。太后望見清帝進門,就冷冷地道:「皇帝來了!我正要請教皇帝,我哪一點兒待虧了你
+?你事事來反對我!聽了人家的唆掇,膽敢來欺負我!」清帝忙跪下道:「臣兒哪兒敢反對親爺爺,『欺負』兩字更當不起!誰又生了三頭六臂敢唆掇臣兒!求親爺爺息怒。
+」太后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「朕是瞎了眼,抬舉你這沒良心的做皇帝﹔把自己的侄女兒
+,配你這風吹得倒的人做皇后,哪些兒配不上你?你倒聽了長舌婦的枕邊話,想出法兒欺負她!昨天玩的好把戲,那簡直兒是罵了!她是我的侄女兒,你罵她,就是罵我!」
+回顧皇后道:「我已叫騰出一間屋子,你來跟我住,世上快活事多著呢,何必跟人家去爭這個病蟲呢!」說時,怒氣衝衝地拉了皇后往外就走,道:「你跟我挑屋子去!」又
+對皇帝和寶妃道:「別假惺惺了,除了眼中釘,盡著你們去樂吧!」一壁說著,一壁領了皇后宮眷,也不管清帝和寶妃跪著,自管自蜂擁般地出去了。
+
+  這裏清帝和寶妃見太后如此的盛怒,也不敢說什麼,等太后出了門,各自站了起來
+。清帝問寶妃: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?」寶妃道:「臣在萬歲爺那裏回宮時,宮娥們就告訴說:『剛纔皇后的太監小德張,傳皇后的諭,賞給一盒禮物。』臣打開來一看
+,原來就是那只死狗。臣猜皇后的意思,一定把這件事錯疑到臣身上了,正想到皇后那裏去辯明,誰知老佛爺已經來傳了。一見面,就不由分說地痛罵,硬派是臣給萬歲爺出
+的主意。臣從沒見過老佛爺這樣的發火,知道說也無益,只好跪著忍受。那當兒,萬歲爺就進來了。這一場大鬧,本來是意中的,不過萬歲爺的一時孩子氣,把臣妾葬送在裏
+頭就是了。」清帝正欲有言,寶妃瞥見窗外廊下,有幾個太監在那裏探頭探腦,寶妃就催著道:「萬歲爺快上朝堂去吧,時候不早,只怕王公大臣都在那裏候著了!」清帝點
+了點頭,沒趣搭拉地上朝去了。寶妃想了一想,這回如不去見一見太后,以後更難相處,只好硬著頭皮,老著臉子,追蹤前往,不管太后的款待如何,照舊的殷勤伺候。這些
+事,都是大婚以後第二年的故事。從這次一鬧後,清帝去請安時,總是給他一個不理。這樣過了三四個月,以後外面雖算和藹了一點,但心裏已筑成很深的溝塹。又忽把皇帝
+的寢宮和佛爺的住屋中間造了一座牆,無論皇帝到後妃那裏,或後妃到皇帝寢宮,必要經過太后寢宮的廊下。這就是嚴重監督金、寶二妃的舉動。直到余敏的事鬧出來,連公
+公在太后前完全推在寶妃的身上,又加上許多美言,更觸了太后的忌。然而這件事,清帝辦得非常正大,太后又不好說甚,心裏卻益發憤恨,只向寶妃去尋瑕索瘢。不想魚陽
+伯的上海道,外間傳言說是寶妃的關節。那時清帝和嬪妃都在禁城,忽一天,太后忽然回宮,搜出了聞鼎儒給二妃一封沒名姓的請托信,就一口咬定是罪案的憑據,立刻把寶
+妃廷杖,金、寶二妃都降了貴人。二妃名下的太監,捕殺的捕殺,驅逐的驅逐。從此不准清帝再召幸二妃了。你想清帝以九五之尊,受此家庭慘變,如何能低頭默受呢?這便
+是兩宮失和的原因。
+
+  本來聞韻高是金、寶兩宮的師傅,自然知道宮闈的事,比別人詳細。龔尚書在毓慶
+宮講書的時候,清帝每遇太后虐待,也要向師傅哭訴。這兩人都和唐卿往來最密,此時談論到此,所以唐卿也略知大概。當下唐卿接著說道:「兩宮失和的事,我也略知一二
+。但講到廢立,當此戰禍方殷、大局瀕危之際,我料太后雖有成竹,決不敢冒昧舉行。這是賢弟關心太切,所以有此杞人之懮。如不放心,好在劉益昆現在北京,賢弟可去謁
+見,秘密告知,囑他防范。我再去和高、龔兩尚書密商,借翊衛畿輔為名,把淮軍夙將倪鞏廷調進關來。這人忠誠勇敢,可以防制非常。又函托署江督莊壽香把馮子材一軍留
+駐淮、徐。經這一番布置,使西邊有所顧忌,也可有備無患了。」韻高附掌稱善。唐卿道:「據我看來,目前切要之圖,還在戰局的糜爛。賢弟,你也是主戰派中有力的一人
+,對于目前的事,不能不負些責任。你看,上月劉公島的陷落,數年來全力經營的海軍完全覆沒,丁雨汀服毒自盡了,從此山東文登、寧海一帶,也被日軍佔領。海蓋方面,
+說也羞人,宋欽領了十萬雄兵,攻打海城日兵六千人,五次不能下,現在只靠玨齋所率的湘軍六萬人,還未一試。前天他有信來,為了臺諫的參案,很覺灰心﹔又道伊唐阿忽
+然借口救遼,率軍宵遁,軍心頗被搖動。他雖然還是口出大言,我卻很替他十分擔懮。至于議和一層,到了如此地步,自然不能不認他是個急救的方策。但小燕和召廉村徒然
+奉了全權的使命,還被日本挑剔國書上的字句拒絕了,白走一趟。其實不客氣說,這個全權大臣,非威毅伯去不可!非威毅伯帶了賠款割地的權柄去不可!這還成個平等國的
+議和嗎?就是城下之盟罷了!喪失的巨大,可想而知。這幾天威毅伯已奉諭開復了一切處分,派了頭等全權大臣,正在和敬王、祖蓀山等計議和議的方針,高中堂和龔尚書都
+不願參預,那還不是掩耳盜鈴的態度嗎?我想,最好玨齋能在這時候爭一口氣,打一個大勝仗,給法、越戰爭時候的馮子材一樣,和議也好講得多哩!」韻高道:「門生聽說
+江蘇同鄉今天在江蘇會館公宴威毅伯的參贊馬美菽、烏赤雲,老師是不是主人?」唐卿道:「我也是主人,正待要去。美菽本是熟人,他的《文通》一書也曾讀過。烏君聽說
+是粵中的名士,不但是外交能手,而且深通西方理學,倒不可不去談談,看他們對于時局有什麼意見。」韻高知道唐卿尚須赴宴,也不便多談,就此告辭出來。
+
+  唐卿送客後,看看時候不早,連忙換了一套宴客的禮服,吩咐套車,直向米市胡同
+江蘇會館而來。到得館中,同鄉京官都朝珠補褂,躋躋蹌蹌地擠滿了館裏東花廳,陸菶如、章直蜚、米筱亭、葉緣常、尹震生、龔弓夫,這一班人也都到了。唐卿一一招呼了
+。不一會,長班引進兩位特客來,第一個是神清骨秀,氣概昂藏,上脣翹起兩簇烏須,
+唐卿認得就是馬美菽﹔第二個卻生得方面大耳神情肅穆須髯豐滿,大概是烏赤雲了。同鄉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領袖,于是送了茶,寒暄了幾句,馬上就請到大廳上,斟酒坐
+定。套禮已畢,大家慢慢談聲漸終,唐卿便先開口道:「這幾天中堂為國宣勞,政躬想必健適,行旌何日徂東?全國正深翹企!」美菽道:「戰局日危,遲留一日,即多一日
+損失,中堂也迫不及待,已定明日請訓後,即便啟行。」直蜚道:「言和是全國臣民所恥,中堂冒不韙而獨行其是,足見首輔孤忠。但究竟開議後,有無把握,不致斷送國脈
+?」赤雲道:「孫子曰:『知彼知己,百戰百勝。』中堂何嘗不主戰!不過戰必量力,中堂知己力不足,人力有余,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內容而自大輕敵者,輕言開戰。現時戰
+的效驗,已大張曉喻了,中堂以國為重,決不負氣。但事勢到此,只好盡力做去,做一分是一分,講不到有把握沒把握的話了。」弓夫道:「海軍是中堂精心編練,會操復奏
+,頗自誇張。前敵各軍亦多淮軍精銳,何以大東遇敵,一蹶不振﹔平壤交綏,望風而靡?中堂武勛蓋代,身總師干,國力之足不足,似應稍負責任!」美菽笑道:「弓夫兄,
+你不是局外人,海軍經費每年曾否移作別用?中堂曾否聲明不敷展布?此次失敗,與機械不具有無關係?其他軍事上是否毫無掣肘?弓夫兄回去一問令叔祖,當可了然。但現
+在當局,自應各負各責,中堂也並不諉卸。」震生忽憤憤插言道:「我不是袒護中堂,前幾個月,大家發狂似地主戰,現在戰敗了,又動輒痛罵中堂。我獨以為這回致敗的原
+因,不在天津,全在京師。中堂思深慮遠,承平之日,何嘗不建議整飭武備?無奈封章一到,幾乎無一事不遭總署及戶部的駁斥,直到高升擊沉,中堂還請撥巨帑構械和倡議
+買進南美洲鐵甲船一大隊,又不批准。有人說蕞爾日本,北洋的預備已足破敵,他說這話,大概已忘卻了歷年自己駁斥的案子了!諸位想,中堂的被罵,冤不冤呢?」筱亭見
+大家越說越到爭論上去,大非敬客之道,就出來調解其間道:「往事何必重提,各負各責。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論,以後還望中堂忍辱負重,化險為夷,兩公左輔右弼,折衝御
+侮,是此次中堂一行,實中國四萬萬人所托命,敢致一觥,為中國前途祝福!為中堂及二公祝福!」筱亭說罷,立起來滿飲了一杯。大家也都飲了一杯。美菽和赤雲也就趁勢
+告辭離了江蘇會館,到別處去了。這裏同鄉京官也各自散歸。
+
+  話分兩頭。我現在把京朝的事暫且慢說,要敘敘威毅伯議和一邊的事了。且說馬、
+烏兩參贊到各處酬應了一番,回到東城賢良寺威毅伯的行轅,已在黃昏時候。門口伺候的人們看見兩人,忙迎上來道:「中堂纔回來,便找兩位大人說話。」兩人聽了,先回
+住屋換上便衣,來到威毅伯的辦公室,只見威毅伯很威嚴地端坐在公事桌上,左手捋著下頷的白鬚,兩只奕奕的眼光射在幾張電報紙上。望見兩人進來,微微地動了一動頭,
+舉著右手彷彿表示請坐的樣子,兩人便在那文案兩頭分坐了。威毅伯一壁不斷地翻閱文
+件,一壁說道:「今天在敬王那裏,把一切話都說明了,請他第一不要拿法、越的議和來比較,這次的議和,就算有結果,一定要受萬人唾罵﹔但我為扶危定傾起見,決不學
+京朝名流,只顧迎合輿論,博一時好名譽,不問大計的安危。這一層要請王爺注意!又把要帶蔭白大兒做參贊的事,請他代奏。敬王倒很明白爽快,都答應了。明天我們一准
+出京,你們可發一電給羅道積丞、曾守潤孫,趕緊把放洋的船預備好,到津一徑下船,不再耽擱了。」赤雲道:「我們國書的款式,轉托美使田貝去電給伊藤,是否滿意,尚
+未得復,應否等一等?」威毅伯道:「復電纔來,伊藤轉呈日皇,非常滿意。日皇現在廣島,已派定內閣總理伊藤博文、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為全權大臣,在馬關開議,並先期
+到彼相候。」美菽道:「職道正欲回明中堂,適間得到福參贊世德的來電,我們的船已僱了公義、生義兩艘。何時啟碇?悉聽中堂的命令。」威毅伯忽面現驚奇的樣子道:「
+這是個匿名信,奇怪極了!」兩人都站起湊上來看,見一張青格子的白綿紙上寫著幾句似通非通的漢文,信封上卻寫明是「日本群馬縣邑樂郡大島村小山」發的。信文道:
+
+  支那全權大使殿,汝記得小山清之介乎?清之介死,汝乃可獨生乎?明治二十八年
+二月十一日預告。
+
+  馬、烏二人猜想了半天,想不出一個道理來。威毅伯掀髯微笑道:「這又是日本浪
+人的鬼祟!七十老翁,死生早置度外,由他去吧!我們干我們的。」隨手就把它撩下了,一宿匆匆過去。
+
+  次日,威毅伯果然在皇上、皇太后那裏請訓下來,隨即率同馬、烏等一班隨員乘了
+專輪回津。到津後,也不停留,自己和大公子、美國前國務卿福世德、馬美菽、烏赤雲等坐了公義船,其餘羅積丞、曾潤孫一班隨員翻譯等坐了生義船。那天正是光緒二十一
+年二月二十日,在風雪漫天之際,戰雲四逼之中,鼓輪而東,海程不到三天,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馬關。日本外務省派員登舟敬迓,並說明伊藤、陸奧兩大臣均已在此恭候,
+會議場所擇定春帆樓,另外備有大使的行館。威毅伯當日便派公子蔭白同著福參贊先行登岸,會了伊藤、陸奧兩全權,約定會議的時間。第二天,就交換了國書,移入行館。
+第三天,正式開議,威毅伯先提出停戰的要求。不料伊藤竟嚴酷地要挾,非將天津、大
+沽、山海關三處准由日軍暫駐,作為抵押,不允停戰。威毅伯屢次力爭,竟不讓步。這日正二十八日四點鐘光景,在第三次會議散後,威毅伯積著滿腔憤怒,從春帆樓出來,
+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約的時候,自己何等的驕橫,現在何等的屈辱,恰好調換了一個地位。一路的想,猛抬頭,忽見一輪落日已照在自己行館的門口,滿含了慘淡的色彩
+,不覺發了一聲長嘆。嘆聲未畢,人叢裏忽然擠出一個少年,向轎邊直撲上來,崩的一聲,四圍人聲鼎沸起來,轎子也停下來了,覺得面上有些異樣,伸手一摸,全是濕血,
+方知自己中了槍了。正是:
+
+  問誰當道狐狸在?何事驚人霹靂飛。
+
+ 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二十八回 棣萼雙絕武士道舍生 霹靂一聲革命團特起
+
+  話說上回說到威毅伯正從春帆樓會議出來,剛剛走近行館門口,忽被人叢中一少年
+打了一槍。此時大家急要知道的,第一是威毅伯中槍後的性命如何?第二是放槍謀刺的是誰?第三是謀刺的目的為了什麼?我現在卻先向看官們告一個罪,要把這三個重要問
+題暫時都擱一擱,去敘一件很遙遠海邊山島裏田莊人家的事情。
+
+  且說那一家人家,本是從祖父以來,一向是種田的。直傳到這一代,是兄弟兩個,
+曾經在小學校裏讀過幾年書,父母現都亡故了。這兄弟倆在這村裏,要算個特色的人,大家很恭維地各送他們一個雅綽,大的叫「大痴」,二的叫「狂二」。只為他們性情雖
+完全相反,卻各有各的特性。哥哥是很聰明,可惜聰明過了界,一言一動,不免有些瘋癲了。不過不是直率的瘋癲,是帶些乖覺的瘋癲。他自己常說:「我的腦子裏是全空虛
+的,只等著人家的好主意,就抓來發狂似地干。」兄弟是很愚笨,然而愚笨透了頂,一言一動,倒變成了驕矜了。不過不是豪邁的驕矜,是一種褊急的驕矜。他自己也常說:
+「我的眼光是一直線,只看前面的,兩旁和後方,都悍然不屑一顧了。」他們兄弟倆,各依著天賦的特性,各自向極端方面去發展,然卻有一點是完全一致,就為他們是海邊
+人,在驚濤駭浪裏生長的,都是膽大而不怕死。就是講到兄弟倆的嗜好,也不一樣。前一個是好酒,倒是醉鄉裏的優秀分子﹔後一個是好賭,成了賭經上的忠實宗徒。你想他
+們各具天才,各懷野心,幾畝祖傳下來的薄田,那個放在眼裏?自然地荒廢了。他們既不種田,自然就性之所近,各尋職業。大的先做村裏酒吧間跳舞廳裏的狂舞配角,後來
+到京城帝國大戲院裏充了一名狂劇俳優。小的先在鄰村賭場上做幫閑,不久,他哥哥把他荐到京城裏一家輪盤賭場上做個管事。說了半天,這兄弟倆究是誰呢?原來哥哥叫做
+小山清之介,弟弟叫做小山六之介,是日本群馬縣邑樂郡大島村人氏。他們倆雖然在東京都覓得了些小事,然比到在大島村出發的時候,大家滿懷著希望,氣概卻不同了。自
+從第一步踏上了社會的戰線,只覺得面前跌腳絆手的布滿了敵軍,第二步再也跨不出。每月賺到的工資,連喝酒和賭錢的欲望都不能滿足,不覺彼此全有些垂頭喪氣的失望了
+。況且清之介近來又受了性欲上重大的打擊,他獨身住在戲院的宿舍裏。有一回,在大醉後失了本性的時候,糊糊塗塗和一個宿舍裏的下女花子有了染。那花子是個粗蠢的女
+子,而且有遺傳的惡疾,清之介並不是不知道,但花子自己說已經醫好了。清之介等到酒醒,已是悔之無及。不久,傳染病的症象漸漸地顯現,也漸漸地增劇。清之介著急,
+瞞了人請醫生去診治幾次,化去不少的冤錢,只是終于無效。他生活上本覺著困難,如今又添了病痛,不免怨著天道的不公,更把花子的乘機誘惑,恨得牙癢癢的。偏偏不知
+趣的花子,還要來和他歪纏,益發挑起他的怒火。每回不是一飛腳,便是一巴掌,弄得花子也莫名其妙。
+
+  有一夜,在三更人靜時,他在床上呻吟著病苦的刺激,輾轉睡不穩,忽然惡狠狠起
+了一念,想道:「我原是清潔的身體,為什麼沾染了污瘢?舒泰的精神,為什麼糾纏了痛苦?現在人家還不知道,一知道了,不但要被人譏笑,還要受人憎厭。現在我還沒有
+愛戀,若真有了愛戀,不但沒人肯愛我,連我也不忍愛人家,叫人受騙。這麼說,我一生的榮譽幸福,都被花子一手斷送了。在花子呢,不過圖逞淫蕩的肉欲,冀希無饜的金
+錢,害到我如此。我一世聰明,倒鑽了蠢奴的圈套﹔全部人格,卻受了賤婢的蹂躪。想起來,好不恨呀!花子簡直是我唯一的仇人!我既是個漢子,如何不報此仇?報仇只有
+殺!」想罷,在地鋪上倏地坐起來,在桌子上摸著了演劇時常用的小佩刀,也沒換衣服,在黑暗中輕輕開了房門,一路扶牆挨壁下了樓。他是知道下女室的所在,剛掂著光腳
+,趁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,認准了花子臥房的門,一手耀著明晃晃的刀光,一手去推。門恰虛掩著,清之介咬了一咬牙,正待攛進去,忽然一陣凜冽的寒風撲上面來,吹得清
+之介毛發悚然,昂著火熱的頭,慢慢低了下來﹔豎著執刀的手,徐徐垂了下來,驚醒似地道:「我在這裏做什麼?殺人嗎?殺人,是個罪﹔殺人的人,是個凶手。那麼,花子
+到底該殺不該殺呢?她不過受了生理上性的使命,不自覺地成就了這個行為,並不是她的意志。遺傳的病,是她祖父留下的種子,她也是被害人,不是故意下毒害人。至于圖
+快樂,想金錢,這是人類普遍的自私心,若把這個來做花子的罪案,那麼全世界人沒一個不該殺!花子不是耶穌,不能獨自強逼她替全人類受慘刑!花子沒有可殺的罪,在我
+更沒有殺她的理。我為什麼要酒醉呢?衝動呢?明知故犯的去冒險呢?無愛戀而對女性縱欲,便是蹂躪女權,傳染就是報應!人家先向你報了仇,你如何再有向人報仇的權?
+」清之介想到這裏,只好沒精打採地倒拖了佩刀,踅回自己房裏,把刀一丟,倒在地鋪上,把被窩蒙了頭,心上好象火一般的燒炙,知道仇是報不成,恨是消不了,看著人生
+真要不得,自己這樣的人生更是要不得!病痛的襲擊,沒處逃避﹔經濟的壓迫,沒法推開﹔譏笑的恥辱,無從洗滌﹔憎厭的丑惡,無可遮蓋。想來想去,很堅決地下了結論:
+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,只有一個法子可以解脫一切的苦。什麼路?什麼法子?就是自殺!那麼馬上就下手嗎?他想:還不能,只因他和兄弟六之介是很友愛的,還想見他一面
+,囑咐他幾句話,等到明晚再干還不遲。當夜清之介攪擾了一整夜,沒有合過眼,好容易巴到天明,慌忙起來盥洗了,就奔到六之介的寓所。那時六之介還沒起,被他闖進去
+叫了起來,六之介倒吃驚似地問道:「哥哥,只怕天不早了罷?我真睡糊塗了!」說著,看了看手表道:「呀,還不到七點鐘呢!哥哥,什麼事?老早的跑來!」忽然映著斜
+射的太陽光,見清之介死白的臉色,蹙著眉,垂著頭,有氣沒力地倒在一張藤躺椅上,只不開口,心裏嚇了一跳,連連問道:「你怎麼?你怎麼?」清之介沒見兄弟之前,預
+備了許多話要說。誰知一見面,喉間好象有什麼鯁住似的,一句話也掙不出來。等了好
+半天,被六之介逼得無可如何,纔吞吞吐吐把昨夜的事說了出來。原定的計劃,想把自殺一節瞞過。誰知臨說時,舌頭不聽你意志的使喚,順著口全淌了出來。六之介聽完,
+立刻板了臉,發表他的意見道:「死倒沒有什麼關係。不過哥哥自殺的目的,做兄弟的實在不懂!怕人家譏笑嗎?我眼睛裏就沒有看見過什麼人!怕人家憎厭我嗎?我先憎厭
+別人的親近我!怕痛苦嗎?這一點病的痛苦都熬不住,如何算得武士道的日本人!自殺是我贊美的,象哥哥這樣的自殺,是盲目的自殺,否則便是瘋狂的自殺。我的眼,只看
+前面,前面有路走,還有很闊大的路,我決不自殺。」清之介被六之介這一套的演說倒堵住了口。當下六之介拉了他哥哥同到一家咖啡館裏,吃了早餐,後來又送他回戲院,
+勸慰了一番,晚間又陪他同睡,監視著。直到清之介說明不再起自殺的念頭,六之介方放心回了自己的寓。
+
+  過了些時,六之介不見哥哥來,終有些牽掛,偷個空兒,又到戲院宿舍裏來探望他
+哥哥。誰知一到宿舍裏臥房前,只見房門緊閉,推了幾遍沒人應,叫個僕歐來問時,說小山先生請假回大島村去已經五六天了。六之介聽了驚疑,暗忖哥哥決不會回家,難道
+真做出來,這倒是我誤了事了。轉念一想,下女花子,雖則哥哥恨她,哥哥的真去向,只怕她倒知些影響,回頭就向僕歐道:「這裏有個下女花子,可能叫她來問一下?」僕
+歐微笑答道:「先生倒問起花子?可巧花子在小山先生走後第二天,也歇了出去,不知去向了。」說時咬著脣,露出含有惡意的笑容。這一來,倒把六之介提到渾術裏,再也
+摸不清路頭,知道在這裏也無益,出來順便到戲院裏打聽管事人和他的同事,大家只知道他正式請假。不過有幾個說,他請假之前,覺得樣子是很慌忙的,也問不出個道理來
+。六之介回家,忙寫了一封給大島村親戚的信,一面又到各酒吧間、咖啡館、妓館去查訪,整整鬧了一星期,一點蹤跡也無。
+
+  六之介弄得沒法擺布,尋訪的念頭漸漸淡了。
+
+  那時日本海軍,正在大同溝戰勝了中國海軍,舉國若狂,慶祝凱勝,東京的市民尤
+其高興得手舞足蹈。輪盤賭場裏,賭客來得如潮如海,成日成夜,整千累萬的輸贏。生
+意越好,事務越忙,意氣越高,連六之介向前的眼光裏,覺得自己矮小的身量也頓時暗漲一篙,平升三級,只想做東亞的大國民,把哥哥的失蹤早撇在九霄雲外。那天在賭場
+裏整奔忙了一夜,兩眼裝在額上的踱回寓所,已在早晨七點鐘,只見門口站著個女房東,手裏捏著一封信,見他來,老遠地喊道:「好了,先生回來了。這裏有一封信,剛纔
+有個刺騷鬍子的怪人特地送來,說是從支那帶回,只為等先生不及,托我代收轉交。」六之介聽了有點驚異,不等他說完就取了過來,瞥眼望見那寫的字,好象是哥哥的筆跡
+,心裏倒勃地一跳。看那封面上寫著道:
+
+  東京 下谷區 龍泉寺町四百十三番地
+
+  小 山 六 之 介
+
+  小山清之介自支那天津
+
+  六之介看見的確是他哥哥的信,而且是親筆,不覺喜出望外,慌忙撕開看時,上面
+寫的道:
+
+  我的摯愛的弟弟:我想你接到這封信時,一定非常的喜歡而驚奇。你歡喜的,是可
+以相信我沒有去實行瘋狂的自殺﹔你驚奇的,是半月來一個不知去向的親人,忽然知道了他確實的去向。但是我這次要寫信給你,還不僅是為了這兩個簡單的目的,我這回從
+自殺的主意裏,忽然變成了旅行支那的主意。這裏面的起因和經過,決定和實現,待我來從頭至尾的報告給你。自從那天承你的提醒,又受你的看護,我頓然把盲目或瘋狂的
+自殺斷了念。不過這個人生,我還是覺得倦厭﹔這個世界,我還是不能安居。自殺的基本論據,始終沒有變動,僅把不擇手段的自殺,換個有價值的自殺,卻只好等著機會,
+選著題目。不想第二天,恰在我們的戲院裏排演一出悲劇,劇名叫《諜犧》,是表現一
+個愛國男子,在兩國戰爭時,化裝混入敵國一個要人家裏﹔那要人的女兒本是他的情人,靠著她探得敵軍戰略上的秘密,報告本國,因此轉敗為勝。後來終于秘密泄漏,男人
+被敵國斬殺,連情人都受了死刑。我看了這本戲,大大地徹悟。我本是個富有模仿性的人,況在自己不毛的腦田裏,把別人栽培好的作物,整個移植過來,做自己人生的收獲
+,又是件最聰明的事。我想如今我們正和支那開戰,聽說我國男女去做間諜的也不少,我何妨學那愛國少年,拚著一條命去偵探一兩件重大的秘密。做成了固然是無比的光榮
+,做不成也達了解脫的目的。當下想定主意,就投參謀部陳明志願。恰值參謀部正有一種計劃,要盜竊一二處險要的地圖,我去得正好,經部裏考驗合格,我就秘密受了這個
+重要的使命,人不知鬼不覺地離了東京,來到這裏。
+
+  我走時,別的沒有牽掛,就是害你吃驚不小,這是我的罪過。我現在正在進行我的
+任務,成功不成功,是命運的事﹔勉力不勉力,是我的事。不成便是死,成是我的目的,死也是我的目的。我只有勉力,勉力即達目的。我卻有最後一句話要告訴你:死以前
+的事,是我的事,我的事是舍生﹔死以後的事,是你的事,你的事是復仇。我希望你替我復仇,這纔不愧武士道的國民!這封信關係軍機,不便付郵,幸虧我國一個大俠天弢
+龍伯正要回國,他是個忠實男子,不會泄漏,我便托付了他,攜帶給你。
+
+  並祝你的健康!
+
+  你的可憐的哥哥清之介白
+
+  六之介看完了信,心中又喜又急。喜的是哥哥總算有了下落﹔急的是做敵國的偵探
+,又是盜竊險要的地圖,何等危險的事,一定凶多吉少。自肚裏想:人家叫哥哥「大痴」,這些行徑,只怕有些痴。好好生活不要過,為了一個下女要自殺﹔自殺不成功,又
+千方百計去找死法﹔既去找死,那麼死是你自願的,人家殺你,正如了你的願,該感謝,為什麼要報仇?強逼著替你報仇,益發可笑!難道報仇是件好玩的事嗎?況且花子的
+同時失蹤,更是奇事。哥哥是恨花子的,決不會帶了走﹔花子不是跟哥哥,又到哪裏去
+呢?這真是個打不破的啞謎!忽然又想到天弢龍伯是主張扶助支那革命的奇人,可惜遲來一步,沒有見識見識怎樣一個人物,不曉得有再見的機會沒有?若然打聽得到他的住
+址,一定要去謝謝他。六之介心裏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陣,到底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,只得把信收起,自顧自去歇他的午覺。從此胸口總彷彿壓著一塊大石,撥不開來,時時留
+心看看報紙,打聽打聽中國的消息,卻從來沒有關涉他哥哥的事。只有戰勝的捷報,連珠炮價傳來﹔歡呼的聲浪,溢漲全國,好似火山爆裂一般,島根都隆隆地震動了。不多
+時,天險的旅順都攻破了,威海崴也佔領了,劉公島一役索性把中國的海軍全都毀滅了。驕傲成性的六之介,此時他的心理上以為從此可以口吞渤海,腳踢神州,大和魂要來
+代替神明冑了,連哥哥的性命也被這權威呵護,決無妨礙。忽然聽見美國出來調停,他就破口大罵。後來日政府拒絕了莊、召兩公使,他的憤氣又平了一點。不想不久,日政
+府竟承認了威毅伯的全權大使,直把他氣得三尸出竅,六魄飛天,終日在家裏椎壁拍幾地罵政府混蛋。
+
+  正罵得高興時,房門呀的開了,女房東拿了張卡片道:「前天送信來的那怪人要見
+先生。」六之介知道是天弢龍伯,忙說「請」。只見一個偉大軀干的人,亂髯戟張,目光電閃,蓬發闊面,膽鼻劍眉,身穿和服,灑灑落落地跨了進來,便道:「前日沒緣見
+面,今天又冒昧來打你的攪。」六之介一壁招呼坐地,一壁道:「早想到府,謝先生帶信的高義,苦在不知住址,倒耽誤了。今天反蒙枉顧,又慚愧,又歡喜。」天弢龍伯道
+:「我向不會說客氣話,沒事也不會來找先生。先生曉得令兄的消息嗎?」六之介道:「從先生帶信後,直到如今,沒接過哥哥只字。」天弢龍伯慘然道:「怎麼能寫字?令
+兄早被清國威毅伯殺了!」六之介突受這句話的猛擊,直立了起來道:「這話可真?」天弢龍伯道:「令兄雖被殺,卻替國家立了大功。」六之介被天性所激,眼眶裏的淚,
+似泉一般直流,哽噎道:「殺了,怎麼還立功呢?」天弢龍掃道:「先生且休悲憤,這件事政府至今還守秘密,我卻全知道。我把這事的根底細細告訴你。令兄是受了參謀部
+的秘密委任,去偷盜支那海軍根據地旅順、威海、劉公島三處設備詳圖的。我替令兄傳信時,還沒知道內容,但知道是我國的軍事偵探罷了。直到女諜花子回國,纔把令兄盜
+得的地圖帶了回來。令兄殉國的慘史,也哄動了政府。」六之介詫異道:「是帝國戲院的下女花子嗎?怎麼也做了間諜?哥哥既已被殺,怎麼還盜得地圖?帶回來的,怎麼倒
+是花子呢?」天弢龍伯道:「這事說來很奇。據花子說,她在戲院裏早和令兄發生關係,後來不知為什麼,令兄和她鬧翻了。令兄因為悔恨,纔發狠去冒偵探的大險。花子知
+道他的意思,有時去勸慰,令兄不是罵便是打,但花子一點不怨,反處處留心令兄的動
+作。令兄充偵探的事,竟被她探明白了,所以令兄動身到支那,她也暗地跟去。在先,令兄一點不知道,到了天津,還是她自己投到,跪在令兄身邊,說明她的跟來並不來求
+愛,是來求死。不願做同情,只願做同志。凡可以幫助的,水裏火裏都去。令兄只得容受了。後來令兄做的事,她都預聞。令兄先探明了這些地圖共有兩份,一份存在威毅伯
+衙門裏,一份卻在丁雨汀公館。督署禁衛森嚴,無隙可乘,只好決定向丁公館下手。令兄又打聽得這些圖,向來放在簽押房公事桌抽屜裏,丁雨汀出門後,簽押房牢牢鎖閉,
+家裏的一切鑰匙,卻都交給一個最信任的老總管丁成掌管,丁成就住在那簽押房的耳房裏監守著。那耳房的院子,只隔一座牆,外面便是馬路橫頭的荒僻死衖。這種情形令兄
+都記在肚裏,可還沒有入腳處。恰好令兄有兩種特長,便是他成功之母:一是在戲院裏學會了很純熟的支那話,一是歡喜喝酒。不想丁成也是個酒鬼,沒一天不到三不管一??
+小酒店裏去買醉。令兄曉得了,就借這一點做了兩人認識的媒介,漸漸地交談了,漸漸地合伙了。不上十天,成了酒友,不但天天替他會鈔付帳,而且時時給他送東送西,做
+得十分的殷勤親密。丁成雖是個算小愛恭維的人,倒也有些過意不去,有一天,忽然來約他道:『我有一壇「女兒紅」,今晚為你開了,請你到公館來,在我房間裏咱們較一
+較酒量,喝個暢。』令兄暗忖機會來了,當下滿口應承。臨赴約之前,卻私下囑咐花子,三更時分,叫她到死衖裏去等,彼此擲石子為號,便來接受盜到的東西,立刻拿回寓
+所。令兄那夜在丁公館裏,果真把丁成灌得爛醉,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鑰匙,開了簽押房和抽屜,果真把地圖盜到了手,包好結上一塊石頭,丟出牆外,果真花子接到,拿回了
+寓,令兄還在丁公館裏,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,平平安安地回來。令兄看著這一套圖雖然盜出來,但尺寸很大,紙張又硬又厚,總、分圖不下三十張,路上如何藏匿,決逃不
+過偵查的眼目。苦思力索了半天,想出一個辦法,先盡著兩日夜的工夫,把最薄的軟綿紙套畫了三件總圖,鄭重交給花子,囑她另找個地方去住,把圖紙縫在衣褲裏,等自己
+走後兩三天再走。自己沒事,多一副本也好﹔若出了事,還有這第二次的希望。自己決帶全份的正圖,定做了一只夾底木箱,把圖放在夾層裏,外面卻裝了一箱書。計議已定
+,令兄第三天在天津出發。可憐就在這一天,在輪船碼頭竟被稽查員查獲,送到督署,立刻槍斃了。倒是花子有智有勇,聽見了令兄的消息,她一點不膽怯,把三張副圖裁分
+為六,用極薄的橡皮包成六個大丸子,再用線穿了,臨上船時,生生的都吞下肚去,線頭含在嘴裏,路上碰到幾次檢查,都被她逃過。靠著牛乳湯水維持生命,千辛萬苦竟把
+地圖帶回國來。這回旅順、威海崴的容易得手,雖說支那守將的無能,幾張地圖的助力也就不小。不過花子經醫生把地圖取出後,胃腸受傷,至今病倒醫院,性命只在呼吸之
+間了。六之介先生,你想,令兄的不負國,花子的不負友,真是一時無兩,我怕你不知道,所以今天特來報告你。」六之介忽然瞪著眼,握著拳狂呼道:「可恨!可恨!必報
+此仇!花子不負友,我也決不負兄!」天弢龍伯道:「你恨的是威毅伯嗎?他就在這幾
+天要到馬關了!這是我們國際上的大計,你要報仇,卻不可在這些時期去胡做。」六之介默然。天弢龍伯又勸慰了幾句,也便飄然而去。
+
+  且說六之介本恨威毅伯的講和,阻礙了大和魂的發展﹔如今又悲痛哥哥的被殺,感
+動花子的義氣。他想花子還能死守哥哥托付的遺命,他倒不能恪遵哥哥的預囑,那還成個人嗎?他的眼光是一直線的,現在他只看見前面晃著「報仇」兩個大字,其餘一概不
+屑顧了,當時就寫了一封漢文的簡單警告,徑寄威毅伯,就算他的哀的美敦書了。從此就天天只盼望威毅伯的速來,打聽他的到達日期。後來聽見他果真到了,並且在春帆樓
+開議,就決意去暗殺。在神奈川縣橫濱街上金丸謙次郎店裏,買了一支五響短槍,並買了彈子,在東京起早,趕到赤間關。恰遇威毅伯從春帆樓會議回來,剛走到外濱町,被
+六之介在轎前五尺許,硼的一槍,竟把威毅伯打傷了。幸虧彈子打破眼鏡,中了左顴,深入左目下。當時警察一面驅逐路人,讓轎子抬推行館﹔一面追捕刺客,把六之介獲住
+。威毅伯進了臥室,因流血過多,暈了過去。隨即兩醫官趕來診視,知道傷不致命,連忙用了止血藥,將傷處包裹。威毅伯已清醒過來。伊藤、陸奧兩大臣得了消息,慌忙親
+來慰問謝罪,地方文武官員也來得絡繹不絕。第二天,日皇派遣醫官兩員並皇后手制裹傷繃帶,降諭存問,且把山口縣知事和警察長都革了職,也算鬧得滿城風雨了。其實威
+毅伯受傷後,彈子雖未取出,病勢倒日有起色,和議的進行也並未停止。日本恐挑起世界的罪責,氣焰倒因此減了不少,竟無條件地允了停戰。威毅伯雖耗了一袍袖的老血,
+和議的速度卻添了滿鍋爐的猛火,只再議了兩次,馬關條約的大綱差不多快都議定了。
+
+  這日正是山口地方裁判所判決小山六之介的謀刺罪案,參觀的人非常擁擠。馬美菽
+和烏赤雲在行館沒事,也相約而往,看他如何判決。剛聽到堂上書記宣讀判詞,由死刑減一等辦以無期徒刑這一句的時候,烏赤雲忽見入叢中一個虯髯亂發的日本大漢身旁,
+坐著個年輕英發的中國人,好生面善,一時想不起是誰。那人被烏赤雲一看,面上似露驚疑之色,拉了那大漢匆匆地就走了。赤雲恍然回顧美菽道:「纔走出去的中國人你看
+見嗎?」美菽看了看道:「我不認得,是誰呢?」赤雲道:「這就是陳千秋,是有名的革命黨,支那青年會的會員。昨天我還接到廣東同鄉的信,說近來青年會很是活動,只
+怕不日就要起事哩!現在陳千秋又到日本來,其中必有緣故。」兩人正要立起,忽見行館裏的隨員羅積丞奔來喊道:「中堂請赤雲兄速回,說兩廣總督李大先生有急電,要和
+赤雲兄商量哩!」赤雲向美菽道:「只怕是革命黨起事了。」正是:
+
+  輸他海國風雲壯,還我軒皇土地來。
+
+  不知兩廣總督的急電,到底發生了甚事,下回再說。
+
+第二十九回 龍吟虎嘯跳出人豪 燕語鶯啼驚逢逋客
+
+  卻說烏赤雲正和馬美菽在山口縣裁判所聽審刺客,行館隨員羅積丞傳了威毅伯的諭
+,來請赤雲回館,商量兩廣督署來的急電。你道這急電為的是件什麼事?原來此時兩廣總督就是威毅伯的哥哥李大先生,新近接到了兩江總督的密電,在上海破獲了青年會運
+廣的大批軍火,軍火雖然全數扣留,運軍火的人卻都在逃。探得內中有個重要人犯陳千秋即陳青,是青年會裏的首領,或言先已回廣,或言由日本浪人天弢龍伯保護,逃往日
+本,難保不潛回本國,圖謀大舉。電中請其防范,並轉請威毅伯在日密探黨人內容。大先生得了此電,很為著急,在省城裏迭派干員偵查,雖有些風言霧語,到底探不出個實
+在。所以打了一個萬急電,托威毅伯順便偵探,如能運動日政府將陳千秋逮捕,尤為滿意。當時威毅伯恰和蔭白大公子的那裏修改第五次會議問答節略的稿子,預備電致軍機
+和總署,做確定條約的張本。看見了大先生這個電,他是不相信中國有這些事發生的,
+就捋著鬍子笑道:「你們大伯伯又在那裏瞎擔心了。這種都是窮極無聊的文丐沒把鼻的炒蛋,怕他們做什麼。我們的兵雖然打不了外國人,殺家裏個把毛賊,還是不費吹灰之
+力。但大伯伯既然當一件事來托我,也得敷衍他一下。不過我不大明白,這些事怎麼辦呢?」蔭白道:「這是廣東的事,青年會的總機關也在廣東,只有廣東人知道底細。父
+親何妨去請赤雲來商量商量。」威毅伯點點頭,所以就叫羅積丞來請赤雲。當下赤雲來見威毅伯,威毅伯把電報給他看了。赤雲一壁看,一壁笑著道:「無巧不成書!說到曹
+操,曹操就到。職道纔和美菽在裁判所裏遇見陳千秋,正和美菽講哩!這個人,職道從小認識的,是個極聰明的少年,可惜做了革命黨。」蔭白道:「那麼這人的確在日本了
+!我國正好設法逮捕。」赤雲道:「這個談何容易!我們固然沒有逮捕之權,國事犯日本又定照公法保護,況且還有天弢龍伯自命俠客的做他的護身符!」蔭白道:「我們可
+以把他騙到行館裏來,私下監禁,帶回去。」威毅伯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。現在和議的事一發千鈞,在他國內私行捕禁,雖說行館有治外法權,萬一漏了些消息,連累和議
+,不是玩的!」赤雲道:「中堂所見極是,還是讓職道去探聽些黨人的舉動,照實電復就是了。」議定了這事,威毅伯仍注意到節略稿子﹔赤雲便告退出來,自去想法偵查不
+題。
+
+  卻說吾人以肉眼對著社會,好象一個混沌世界,熙熙攘攘,不知為著何事這般忙碌
+。記得從前不曉得哪一個皇帝南巡時節,在金山上望著揚子江心多少船,問個和尚,共是幾船?和尚回說,只有兩船:一為名,一為利。我想這個和尚,一定是個肉眼。人類
+自有靈魂,即有感覺﹔自有社會,即有歷史。那歷史上的方面最多,有名譽的,有痛苦的。名譽的歷史,自然興興頭頭,誇著說著,雖傳下幾千年,祖宗的名譽,子孫還不會
+忘記。即如吾們老祖黃帝,當日戰勝蚩尤,驅除苗族的偉績,豈不是永遠紀念呢!至那痛苦的歷史,當時接觸靈魂,沒有一個不感覺,張拳怒目,誓報國仇。就是過了幾百年
+,隔了幾百代,總有一班人牢牢記著,不能甘心的。我常常聽見故老傳聞,那日滿洲入關之始,亡國遺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﹔只是東起西滅,運命不長,後來只剩個鄭成功
+,佔領廈門,叫做思明州,到底立腳不住,逃往臺灣。其時成功年老,曉得後世子孫也不能保住這一寸山河,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種子,使他數百年後慢慢膨脹起來。列位想
+這種子,是什麼東西?原來就是秘密會社。成功立的秘密會社,起先叫做「天地會」,後來分做兩派:一派叫做「三合會」,起點于福建,盛行于廣東,而膨脹于暹羅、新加
+坡、新舊金山檀島﹔一派叫做「哥老會」,起點于湖南,而蔓延于長江上下游。兩派總叫做「洪幫」,取太祖洪武的意思,那三合亦取著洪字偏旁三點的意思。卻好那時北部
+,同時起了八卦教、在理會、大刀小刀會等名目,只是各派內力不足,不敢輕動。直到
+西歷一千七百六十七年間,川楚一面,蠢動了數十年,就叫「川楚教匪」。教匪平而三合會始出現于世界。膨脹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間金田革命,而洪秀全、楊秀清遂起立了太
+平天國,佔了十二行省。那時政府就利用著同類相殘的政策,就引起哥老會黨,去撲滅那三合會。這也是成功當時萬萬料不到此的。哥老會既撲滅了三合會,頓時安富尊榮,
+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將相,所以兩江總督一缺,就是哥老會用著幾十萬頭顱血肉,去購定的衣食飯碗。凡是會員做了總督,一年總要貼出幾十萬銀子,孝敬舊時的兄弟們,不然
+他們就要不依哩。然而因此以後,三合會與哥老會結成個不世之仇,他們會黨之人出來也不立標幟,醫卜星相江湖賣技之流,趕車行船驛夫走卒之輩,煙燈飯館藥堂質鋪等地
+,掛單雲游衲僧貧道之亞,無一不是。劈面相逢,也有些子儀式、幾句口號,肉眼看來毫不覺得。他們甘心做叛徒逆黨,情願去破家毀產,名在哪裏?利在哪裏?奔波往來,
+為著何事?不過老祖傳下這一點民族主義,各處運動,不肯叫他埋沒永不發現罷了。如此看來,吾人天天所遇的人,難保無英雄帝王俠客大盜在內,要在放出慧眼看去,或能
+見得一二分也未可知。方三合、哥老同類相殘的時候,歐洲大西洋內,流出兩股暗潮:一股沿阿非利加洲大西洋,折好望角,直渡印度洋,以向廣東﹔一股沿阿美利加南角,
+直渡太平洋,以向香港、上海。這兩股潮流,就是載著革命主義。那廣東地方受著這潮流的影響最大,于是三合會殘黨內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,立時組成一個支那青年會,發
+表宗旨,就是民族共和主義。雖然實力未充,比不得瑪志尼的少年意大利,濟格士奇的俄羅斯革命團,卻是比著前朝的幾社、復社,現在上海的教育會,實在強多!該黨會員
+,時時在各處偵察動靜,調查實情,即如此時赤雲在山口縣裁判所內看見的陳千秋,此人就是青年會會員。
+
+  如今且說那陳千秋在未逃到日本之先,曾經在會中擔任了調查江、浙內情,聯絡各
+處黨會的責任,來到上海地方,心裏總想物色幾個偉大人物,替會裏擴張些權力。誰知四下裏物色遍了,遇著的,倒大多數是醉生夢死、花天酒地的浪子,不然便是膽小怕事
+、買進賣出的商人。再進一步,是王紫詮派向太平天國獻計的斗方名士,或是蔡爾康派替廣學會宣傳的救國學說。又在應酬場中,遇見同鄉裏大家推祟的維新外交家王子度,
+也只主張廢科舉,興學堂﹔眾人驚詫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輝,不過說到開國會,定憲法,都是些扶牆摸壁的政論,沒一個揮戈回日的奇才。正自納悶,忽一日,走過虹口一條馬
+路上一座巍煥的洋房前,門上橫著一塊白漆匾額,上寫「常磐館」三個黑字,心裏頓時記起這旅館裏,很多日本的浪人寄寓。他有個舊友叫做曾根的,是館中的老旅客,暗忖
+自己反正沒事,何妨訪訪他,也許得些機會。想罷,就到那旅館裏,找著一個僕歐似的
+同鄉人,在懷裏掏出卡片,說明要看曾根君。那僕歐笑了笑道:「先生來得巧,曾根先生纔和一個朋友在外邊回來,請你等一等,我去回。」不一會僕歐出來,道聲「請」,
+千秋就跟他進了一個陳設得古雅幽靜的小客廳上,卻不是東洋式的。一個瘦長條子上脣堆著兩簇小鬍子的人,站起身來,張著滴溜溜轉動的小眼,微笑地和他握手道:「陳先
+生久違了!想不到你會到這裏,我還冒昧介紹一位同志,是熱心扶助貴國改革的俠士南萬里君,也是天弢龍伯的好友。先生該知道些吧!」千秋一面口裏連說「久仰久仰」,
+一面搶上客座和那人去拉手。只見那人生得黑蒼蒼的馬臉,一部烏大胡!身干雖不高大,氣概倒很豪邁,回顧曾根道:「這位就是你常說起的青年會幹事陳青君嗎?」曾根道
+:「可不是?上回天弢龍伯住在這館裏時,就要我介紹,可惜沒會到。今天有緣遇見先生,也是一樣。你把這回去湖南的事可以說下去,好在陳先生不是外人。」千秋道:「
+天弢龍伯君,我雖沒會過,他的令兄宮畸豹二郎,是我的好友。他主張亞洲革命,先從中國革起,中國一克服,然後印度可興,暹羅、安南可振,菲律賓、埃及可救,實是東
+亞黃種的明燈。他可惜死了。天弢龍伯君還是繼續他未竟之志,正是我們最忠懇的同志。不知南萬里君這次湖南之行得到了什麼成績?極願請教!」南萬里道:「我這回的來
+貴國,目的專在聯合各種秘密黨會。湖南是哥老會老巢,我這回去結識了他的大頭目畢嘉銘,陳說利害,把他感化了。又解釋了和三合會的世仇,正要想到貴省去,只為這次
+出發,我和天弢龍伯是分任南北,他到北方,我到南方。貴會是南方一個有力的革命團,今天遇見閣下,豈不是天假之緣嗎?請先生將貴會的宗旨、人物詳細賜教,並求一封
+介紹書,以便往聯合。」千秋聽了,非常歡喜,就把青年會的主義、組織和中堅分子,傾筐倒篋地告訴了他﹔並依他的要求,寫了一封切實的信。聲氣相通,山鐘互應,自然
+談得十分痛快。直到日暮,方告別出來。剛剛到得寓所,忽接到本部密電,連忙照通信暗碼譯出來,上寫著:
+
+  上海某處陳千秋鑒:新加坡裘叔遠助本會德國新式洋槍一千杆,連子,在上海瑞記
+洋行交付。設法運廣。汶密。
+
+千秋看畢,將電文燒了,就趕到瑞記軍裝帳房,知道果有此事。那帳房細細問明來歷,
+千秋一一回答妥當,就領見了大班,告訴他裘叔遠已經托他安置在公司船上,只要請千秋押往。千秋與大班諸事談妥,打算明日坐公司船回廣東。恰從洋行內走出來,忽見門
+外站著兩個雄壯大漢,年紀都不過三十許,兩目灼灼,望著千秋,形狀可怕得很。千秋
+連忙低著頭,只顧往前走,已經走了一里路光景,回頭一看,那兩人仍舊在後頭跟著走,一直送到千秋寓所,在人叢裏一混,忽然不見了。千秋甚是疑惑。在寓吃了晚飯,看
+著鐘上正是六點,走出了寓來,要想到虹口去訪一個英國的朋友,剛走到外白渡橋,在橋上慢慢地徘徊,看黃浦江的景致。正是明月在地,清風拂衣,覺得身上異常涼爽,心
+上十分快活。恰賞玩間,忽然背後飛跑地來了一人,把他臂膀一拉道:「你是陳千秋嗎?」千秋抬頭一看,彷彿是巡捕的裝束,就說:「是陳千秋,便怎麼樣?」那人道:「
+你自己犯了彌天大罪,私買軍火,謀為不軌,還想賴麼?警署奉了道臺的照會,叫我來捉你。」千秋匆忙間也不辨真假,被那人拉下橋來,早有一輛羅車等在那裏,就把千秋
+推入車廂。那人也上了車,隨手將玻璃門帶上,四面圍著黑色簾子,黑洞洞不見一物,正如牢獄一般。馬夫拉動韁繩,一會兒風馳電卷,把一個青年會會員陳千秋,不知趕到
+哪裏去了。
+
+  誰知這裏白渡橋陳千秋被捕之夜,卻正是那邊廣東省青年會開會之時。話說廣東城
+內國民街上,有一所高大房屋,裏頭祟樓杰閣,好象三四造,這晚上坐著幾十位青年志士,點著保險洋燈,聽得壁上鐘鳴鐺鐺敲九下,人叢裏走出一人,但見跑到當中的一張
+百靈臺後,向眾點頭,便開口道:「
+
+  我熱心共和、投身革命的諸君聽著!諸君曉得現在歐洲各國,是經著革命一次,國
+權發達一次的了!諸君亦曉得現在中國是少不得革命的了!但是不能用著從前野蠻的革命,無知識的革命。從前的革命,撲了專制政府,又添一個專制政府﹔現在的革命,要
+組織我黃帝子孫民族共和的政府。今日查一查會冊,好在我們同志亦已不少,現在要分做兩部:一部出洋游學,須備他日建立新政之用﹔一部分往內地,招集同志,以為擴張
+勢力,他日實行破壞舊政府之用。夏間派往各處調查運動員,除南洋、廣西、檀島、新金山的,已經回來了,惟江、浙兩省的調查員陳千秋,尚未到來。前日有電信,說不日
+當到。待到本部,大家決議方針。我想……」
+
+  剛說到這裏,忽然外面走進一位眉宇軒爽、神情活潑的偉大人物,眾皆喊道:「孫
+君來說!孫君來說!」那孫君一頭走,一頭說,就發出洪亮之口音道:「上海有要電來!上海有要電來!」你道這說的是誰呢?原來此人姓孫,名汶,號一仙,廣東香山縣人
+。先世業農。一仙還在香山種過田地,既而棄農學商,復想到商業也不中用,遂到香港
+去讀書。天生異稟,不數年,英語、漢籍無不通曉,且又學得專門醫學。他的宗旨,本來主張耶教的博愛平等,加以日在香港接近西洋社會,呼吸自由空氣,俯瞰民族帝國主
+義的潮流,因是養成一種共和革命思想,而且不尚空言,最愛實行的。那青年會組織之始,籌劃之力,算他為最多呢!他年紀不過二十左右,面目英秀,辯才無礙,穿著一身
+黑呢衣服,腦後還拖根辮子。當時走進來,只見會場中一片歡迎拍掌之聲,如雷而起。演臺上走下來的,正是副議長楊雲衢君。兩邊卻坐著四位評議員:左邊二位,卻是歐世
+杰、何大雄﹔右邊也是二位,是張懷民、史堅如。還有常議員、稽察員、幹事員、偵探員、司機員,個個精神煥發,神採飛揚,氣吞全球,目無此虜。一仙步上演臺,高聲道
+:「諸君靜聽上海陳千秋之要電!」說罷,會眾忽然靜肅,雅雀無聲,但聽一仙朗誦電文道:「
+
+  午電悉。軍火妥,明日裝德公司船,秋親運歸。再頃訪友過白渡橋,忽來警察裝之
+一人,傳警署令,以私運軍火捕秋。……」
+
+會眾聽到此句,人人相顧錯愕。楊雲衢卻滿面狐疑,目不旁瞬,耳不旁聽,只抬頭望著
+一仙﹔史堅如更自怒目切齒,頓時如玉之嬌面,發出如霞之血色。一仙笑一笑,續念道:「
+
+  ……推秋入一黑暗之馬車,狂奔二三里,抵一曠野中高大洋房,昏夜不辨何地。下
+車入門,置秋于接待所,燈光下,走出一雄壯大漢。秋狂惑不解。大漢笑曰:『捕君誑耳!我乃老會頭目畢嘉銘是也。』」
+
+一仙讀至此,頓一頓,向眾人道:「諸君試猜一猜,哥老會劫去陳君,是何主意!」歐
+世杰、何大雄一齊說道:「莫非是劫奪新辦的軍火嗎?」一仙道:「非也,此事有絕大關係哩!」又念道:「
+
+  尾君非一日,知君確系青年會會員,今日又從瑞記軍裝處出,故以私運軍火偽為捕
+君之警察也者,實欲要君介紹于會長孫一仙君,為哥老、三合兩會媾和之媒介。
+
+  「哥老、三合本出一源,中以太平革命之役頓起舋端,現在黃族瀕危,外懮內患,
+豈可同室操戈,自相殘殺乎?自今伊始,三會聯盟,齊心同德,漢土或有光復之一日乎?
+
+  「願君速電會長,我輩當率江上健兒,共隸于青年會會長孫君五色旗之下,誓死不
+貳。秋得此意外之大助力,欣喜欲狂,特電賀我黃帝子孫萬歲!青年會萬歲!青年會會長孫君萬歲!」
+
+一仙將電文誦畢道:「哥老會既悔罪而願投于我青年會民族共和之大革命團,我願我會
+友忘舊惡、釋前嫌,以至公至大之心歡迎之。想三合會會長梁君,當亦表同情。諸君以為如何?」眾人方轉驚為喜的時候,聽見此議,皆拍掌贊成。忽右邊座中一十四歲的美
+少年史堅如,一躍離座,向孫君發議道:「時哉不可失!願會長速電陳君,令其要結哥老會,克日舉事于長江!一面遣員,約定三合會及三洲田虎門、博羅城諸同志同時並起
+。堅如願以一粒爆裂藥和著一腔熱血,拋擲于廣東總督之頭上。霹靂一聲,四方響應,正我漢族如荼如火之國民,執國旗而跳上舞臺之日也。願會長速發電!」一仙道:「壯
+哉轟轟烈烈革命軍之勇少年!」楊雲衢道:「願少安勿躁!且待千秋軍火到此,一探彼會之內情,如有實際,再謀舉事。一面暗中關會三合會,彼此呼應,庶不至輕率僨事。
+」一仙道:「沉毅哉!老謀深算,革命軍之軍事家!」歐世杰道:「本會經濟問題近甚窘迫,宜遣員往南洋各島募集,再求新加坡裘叔遠臂助。內地則南關陳龍、桂林超蘭生
+,皆肯破家效命,為革命軍大資本家,毋使臨渴而掘井,功敗垂成!」一仙道:「周至哉!綢繆慘淡之革命軍理財家!哈!哈!本會有如許英雄崛起,怪杰來歸,羽翼成矣!
+股肱張矣!洋洋中土,何患不雄飛于二十世紀哉!自今日始,改青年會曰興中會。革命
+謀畫,俟千秋一到,次第布置何如?」眾皆鼓掌狂呼道:「興中會萬歲!興中會民族共和萬歲!」一仙當時看看鐘上已指十一下,知道時候晚了,即忙搖鈴散會,自己也就下
+臺出去。各自散歸,專候千秋回到本部,再議大計。過了五六日,毫無消息。會友每日到香港探聽,德公司船來了好幾只,卻沒千秋的影。大家都慌了。發電往詢,又恐走漏
+消息,只好又耐了兩日,依然石沉大海。
+
+  這日一仙開了個臨時議會,籌議此事,有的說應該派一偵探員前往的﹔有的說還是
+打電報給那邊會裏人問信的﹔有的說不要緊,總是為著別事未了,不日就可到的:議論紛紛。一仙卻一言不發,知道這事有些古怪:難道哥老會有什麼變動嗎?細想又決無是
+事。正在摸不著頭,忽見門上通報道:「有一位外國人在門外要求見。」眾皆面面相覷。一仙道:「有名片沒有?」門上道:「他說姓摩爾肯。」一仙道:「快請進來!」少
+間走進一個英國人來,見是一身教士裝束,面上似有慌張之色,一見眾人,即忙摘帽致禮。一仙上前,與他握手道﹔「密斯脫摩爾肯,從哪裏來?」那人答道:「頃從上海到
+此。我要問句話,貴會會友陳千秋回來了沒有?」一仙一愣道:「正是至今還沒到。密斯脫從上海來,總知道些消息。」摩爾肯愕然道:「真沒有到麼?奇了,難道走上天了
+?」一仙道:「密斯脫在上海,會見沒有呢?」摩爾肯道:「見過好幾次。就為那日約定了夜飯後七點鐘到敝寓來談天,直等到天亮沒有來。次日去訪,寓主說昨天夜飯後出
+門了,沒有回寓。後來又歇兩天去問問,還是沒有回來,行李一件都沒有來拿。我就有點詫異,四處暗暗打聽,連個影兒都沒有。我想一定是本部有了什麼要事回去了,所以
+趕著搭船來此問個底細。誰知也沒回來,不是奇事麼?」一仙道:「最怪的是他已有電報說五月初十日,搭德公司船回本部的。」摩爾肯忽拍案道:「壞了!初十日出口的德
+公司船麼?聽說那船上被稅關搜出無數洋槍子彈,公司裏大班都因此要上公堂哩!不過聽說運軍火的人一個沒有捉得,都在逃了。這軍火是貴會的麼?」于是大家聽了,大驚
+失色。一仙嘆口氣道:「這也天意了!」停一回道:「這事必然還有別的情節,要不然,千秋總有密電來招呼的。本意必須有一個機警謹慎的人去走一趟,探探千秋的實在消
+息纔好。」當時座中楊雲衢起立說道:「不才願往。」摩爾肯道:「稅關因那日軍火的事情,盤查得很緊,倒要小心。」雲衢笑道:「世界哪裏有貪生怕死的革命男兒!管他
+緊不緊,干甚事!」摩爾肯笑向一仙道:「觀楊君勇往之概,可見近日貴會團結力益發大了!兄弟在英國也組立了一個團體,名曰『中文會』,英文便是Friend of China
+Society,設本部于倫敦,支部于各國,遍播民黨種子于地球世界。將來貴會如有大舉,我們同志必能挺身來助的。」一仙道了謝。楊雲衢自去收拾行李,到香港趁輪船赴上海
+去了。一仙與摩爾肯也各自散去。
+
+  話分兩頭。且說楊雲衢在海中走不上六日,便到了上海。那時青年會上海支部的總
+幹事,姓陸,名崇溎,號皓冬,是個意志堅強的志士,和雲衢是一人之交。雲衢一上岸,就去找他,便寄宿在他家裏。皓冬是電報局翻譯生,外面消息本甚靈通,只有對于陳
+千秋的蹤跡,一點影響都探不出。自從雲衢到後,自然格外替他奔走。一連十餘日毫無進步,雲衢悶悶不樂。皓東怕他悶出病來,有一晚,高高興興地闖進他房裏道:「雲衢
+,你不要盡在這裏納悶了,我們今夜去樂一下子吧!你知道狀元夫人傅彩雲嗎?」雲衢道:「就是和德國皇后拍照的傅彩雲嗎?怎麼樣?」皓冬道:「他在金家出來了,改名
+曹夢蘭,在燕慶裏掛了牌子了。我昨天在應酬場中,叫了她一個局,今夜定下一臺酒,特地請你去玩玩。」說著,不管雲衢肯不肯,拉了就走。門口早備下馬車,一鞭得得,
+不一會到了燕慶裏,登了彩雲妝閣。此時彩雲早已堂差出外,家中只有幾個時髦大姐,在那裏七手八腳地支應不開。三間樓面都擠得滿滿的客,連亭子間都有客佔了,只替皓
+冬留得一間客堂房間。一個大姐阿毛笑瞇瞇地說道:「陸大少,今天實在對不起,回來大小姐自己來多坐一會兒賠補吧!」皓冬一笑,也不在意。雲衢卻留心看那房間,敷設
+得又華麗,又文雅,一色柚木錦面的大榻椅,一張雕鏤褂絡的金銅床,壁掛名家的油畫,地鋪俄國的彩氈﹔又看到上首正房間裏已擺好了一席酒,許多客已團團的坐著,都是
+氣概昂藏,談吐風雅。忽然飄來一陣廣東口音,雲衢倒注意起來。忽聽一個老者道:「東也要找陳千秋,西也要找陳千秋,再想不到他會逃到日本去!再想不到人家正找他,
+我們恰遇著他。」又一個道:「遇見也拿不到,他還是和天弢龍伯天天在一起,計議革命的事。」老者道:「就是拿得到,我也不願拿。拿了一個,還有別個,中什麼用呢!
+」雲衢聽了,喜得手舞足蹈起來,推推皓冬低聲道:「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!」皓冬道:「這一班是什麼人呢?讓我來探問一下。」說著,就向那邊房裏窗口站
+著的阿毛招了招手,阿毛連忙掀簾進來。正是:
+
+  薆雲攫去無雙士,墮溷重看第一花。
+
+  不知阿毛說出那邊房裏的客究是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三十回 白水灘名伶擲帽 青陽港好鳥離籠
+
+  上回書裏,正說興中會黨員陸皓冬,請他黨友楊雲衢,到燕慶裏新掛牌子改名曹夢
+蘭的傅彩雲家去吃酒解悶。在間壁房間裏一班廣東闊客口中,得到了陳千秋在日本的消息,皓冬要向大姐阿毛問那班人的來歷。我想讀書的看到這裏,一定說我敘事脫了箏了
+,彩雲跟了張夫人出京,路上如何情形,沒有敘過。而且彩雲曾經斬釘截鐵地說定守一年的孝,怎麼沒有滿期,一踏上南邊的地,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馬上章臺呢?這裏頭,到
+底怎麼一回事呢?請讀書的恕我一張嘴,說不了兩頭話。既然大家性急,只好先把彩雲的事從頭細說。
+
+  原來彩雲在雯青未死時,早和有名武生孫三兒勾搭上手,算頂了阿福的缺。他們的
+結識,是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裏。那天是內務府紅郎中官慶家的壽事,堂會戲唱得非常熱鬧,只為官慶原是個紈褲班頭,最喜歡聽戲。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兒,雖然容貌平常,
+卻是風流放誕,常常假扮了男裝上館子、逛戲園,京師裏出名的女戲迷。所以那一回的堂會,差不多把滿京城的名角都叫齊了,孫三兒自然也在其列。雯青是翰院名流,向來
+瞧不起官慶的,只是彩雲和五妞兒氣味相投,往來很密,這日官家如此熱鬧的場面,不用說老早的魚軒蒞止了。彩雲和五妞兒還有幾個內城裏有體面的堂客,佔了一座樓廂,
+一壁聽著戲曲,一壁縱情談笑,有的批評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優劣,有的考究鬍子青衣
+唱工做工的好壞,倒也議論風生,興高採烈。看到得意時,和爺兒們一般,在懷裏掏出紅封,叫丫鬟們向戲臺上拋擲。臺上就有人打千謝賞,嘴裏還喊著謝某太太或某姑娘的
+賞!有些得竅一點的優伶,竟親自上樓來叩謝。這班堂客,居然言來語去地搭訕。彩雲看了這般行徑,心裏暗想:我在京堂會戲雖然看得多,看旗人堂會戲卻還是第一遭,不
+想有這般興趣,比起巴黎、柏林的跳舞會和茶會自由快樂,也不相上下了。正是人逢樂事,光陰如駛,彩雲看了十條出戲,天已漸漸的黑了。彩雲心裏有些忐忑不安,恐怕回
+去得晚,雯青又要羅嗦。不是彩雲膽小謹慎,只因自從阿福的事,雯青把柔情戰勝了她。終究人是有天良的,縱然樂事賞心,到底牽腸掛肚,當下站了起來,向五妞兒告辭。
+五妞兒把她一拉,往椅子上只一撳,笑著道:「金太太,您忙什麼,別提走的話,我們的好戲,還沒登場呢!」彩雲道:「今兒的戲,已夠瞧了,還有什麼好戲呢?」五妞兒
+道:「孫三兒的《白水灘》,您不知道嗎?快上場了!您聽完他這出拿手戲再走不遲。」彩雲聽了這幾句話,也是孽緣前定,身不由主地軟軟兒坐住了。一霎時,鑼鼓喧天,
+池子裏一片叫好聲裏,上場門繡簾一掀,孫三兒扮著十一郎,頭戴范陽卷檐白緣氈笠子,身穿攢珠滿鑲淨色銀戰袍,一根兩頭垂穗雪線編成的白蠟杆兒當了扁擔,扛著行囊,
+放在雙肩上,在萬盞明燈下,映出他紅白分明、又威又俊的橢圓臉,一雙旋轉不定、神光四射的吊梢眼,高鼻長眉,丹脣白齒,真是女娘們一向意想裏醞釀著的年少英雄,忽
+然活現在舞臺上,高視闊步地向你走來。這一來,把個風流透頂的傅彩雲直看得眼花繚亂,心頭捺不住突突地跳,連阿福的伶俐、瓦德西的英武都壓下去了。彩雲這邊如此的
+出神,誰知那邊孫三兒一出臺,瞥眼瞟見彩雲,雖不認得是誰家宅眷,也似張君瑞遇見鶯鶯,魂靈兒飛去半天,不住地把眼光向樓廂上??,不期然而然的兩條陰陽電,幾次三
+番地要合成交流,爆出火星來。可是三兒那場戲文,不但沒有脫卯,反而越發賣力,剛剛演到緊要的打棍前面,跳下山來,嘴裏說著「忍氣吞聲是君子,見死不救是小人」兩
+句,說完後,將頭上戴的圓笠向後一丟,不知道有心還是無意,用力太大,那圓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飛出舞臺,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雲懷裏。那時樓上樓下一陣鼓噪,像
+吆喝,又像歡呼,主人官慶有些下不來,大聲叫戲提調去責問掌班。哪裏曉得彩雲倒坦然無事,順手把那笠兒丟還戲臺上,向三兒嫣然一笑。三兒劈手接著,紅著臉,對彩雲
+請了個安。此時滿園裏千萬只眼,全忘了看戲文,倒在那裏看他們串的真戲了。官慶卻打發一個家人上來,給彩雲道歉,還說待一會兒戲完了要重處孫三兒。彩雲忙道:「請
+你們老爺千萬別難為他們,這是無心失手,又沒碰我什麼。」五妞兒笑著道:「可不是,金太太是在龍宮月殿裏翻過身來的人,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兒們遮遮掩掩的。你瞧,
+她多麼大方!我們誰都趕不上!你告訴爺,不用問了!等這出完了,叫孫三兒親自上樓來,給金太太賠個禮就得了!」回過頭,瞇縫著眼,向彩雲道:「是不是?」彩雲只點
+著頭,那家人諾諾連聲地去了。不一會,真的那家人領了孫三兒跑到邊廂欄杆外,靠近
+彩雲,笑瞇瞇地又請了一個安,嘴裏說道:「謝太太恕我失禮!」彩雲只少得沒有去攙扶,半抬身,眼斜瞅著道:「這算得什麼!」兩人見面,表面上彼此只說了一句話,但
+四目相視,你來我往,不知傳遞了多少說不出的衷腸。這一段便是彩雲和孫三兒初次結識的歷史。
+
+  後來漸漸熱絡,每逢堂會,或在財神館,或在天和館,或在貴家的宅門子裏,彩雲
+先還隨著五妞兒各處地闖,和三兒也到處??混,越混越密切,竟如膠如漆起來,便瞞了五妞兒,買通了自己的趕車兒的貴兒,就在東交民巷的番菜館裏幽會了幾次。還不痛快
+,索性兩下私租了楊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房子,做了私宅。在雯青未病以前,兩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熱,以致風聲四布,竟傳到雯青耳中,把一個名聞中外的狀元郎生生氣死。
+等到雯青一死,孫三兒心裏暗喜,以為從此彩雲就是他的專利品了。他料想金家決不能容彩雲,彩雲也決不會在金家守節,只要等遮掩世人眼目的七七四十九天,或一百天過
+了,彩雲一定要跳出樊籠,另尋主顧。這個主顧,除了他,還有誰呢?第一使他歡喜的,彩雲固然是人才出眾,而且做了廿多年得寵的姨太太,一任公使夫人,聽得手頭著實
+有些積蓄,單講珠寶金鑽,也夠一生吃著不盡了。他現在只盼彩雲見面,放出他征服女娘們的看家本事來迷惑。他又深知道彩雲雖則一生寵擅專房,心上時常不足,只為沒有
+做著大老母﹔彷彿做官的捐班出身,哪怕做到督撫,還要去羨慕正途的窮翰林一樣。他就想利用彩雲這一個弱點,把自己實在已娶過親的事瞞起,只說討他做正妻,拚著自己
+再低頭服小些,使彩雲覺得他知趣而又好打發,不怕她不上鉤。一上了鉤,就由得他擺布了。到了那其間,不是人財兩得嗎?孫三兒想到這裏,禁不往心花怒放,忽然一個轉
+念,口對口自語道:「且慢,別瞎得意!彩雲不是個雛兒,是個精靈古怪、見過大世面的女光棍!做個把戲子的大老母,就騙得動他的心嗎?況金雯青也是風流班首,難道不
+會對她陪小心、說矮話嗎?她還是饞嘴貓兒似的東偷西摸。現在看著,好象她很迷戀我,老實說,也不過像公子哥兒嫖姑娘一樣,吃著碗裏,瞧著碟裏,把我當做家常例飯的
+消閑果子吧咧!」三兒頓了頓,又沉思了一回,笑著點頭道:「有了,山珍海味,來得容易吃得多,盡你愛吃,也會厭煩﹔等到一厭煩,那就沒救了。我既要弄她到手,說不
+得,只好趁她緊急的當口,使些刁計的了。這些都是孫三兒得了雯青死信後,心上的一番算盤。
+
+  若說到彩雲這一邊呢,在雯青新喪之際,目睹病中幾番含胡的囑咐,回想多年寵愛
+的恩情,明明雯青為自己而死,自己實在對不起雯青,人非木石,豈能漠然!所以倒也哀痛異常,因哀生悔,在守七時期,把孫三兒差不多淡忘了。但彩雲終究不是安分的人
+,第一她從來沒有一個人獨睡過,這回居然規規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孤寂,在她已是石破天驚的苦節了。日月一天一天地走,悲痛也一點一點地減,先覺得每夜回到空房,四
+壁陰森,一燈低黯,有些兒膽怯﹔漸感到一人坐守長夜,擁衾對影,倚枕聽更,有些兒愁煩﹔到後來只要一聽到鼠子??叫、貓兒打架,便禁不住動心。自己很知道自己這種孤
+苦的生活,萬不能熬守長久,與其顧惜場面、硬充好漢,到臨了弄得一塌糊塗,還不如一老一實,揭破真情,自尋生路。她想就是雯青在天之靈,也會原諒她的苦衷。所以不
+守節,去自由,在她是天經地義的辦法,不必遲疑的﹔所難的是得到自由後,她的生活該如何安頓?再嫁呢,還是住家?還是索性大張旗鼓地重理舊業?這倒是個大問題。費
+了她好久的考量,她也想到若再嫁人,再要像雯青一樣的丈夫,才貌雙全,風流富貴,而且性情溫厚,幹事隨順,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了。那麼去嫁孫三兒嗎?那如何使
+得!這種人,不過是一時解悶的玩意兒,只可我玩他,不可被他玩了去。況且一嫁人,就不得自由,何苦脫了一個不自由,再找一個不自由呢?住家呢,那就得自立門戶,固
+然支撐的經費不易持久,自己一點兒小積蓄不夠自己的揮霍。況一掛上人家的假招牌,便有許多面子來拘束你,使你不得不藏頭露尾﹔尋歡取樂,如何能稱心適意!她徹底地
+想來想去,終究決定了公開地去重理舊業。等到這個主意一定,她便野心勃發,不顧一切地立地進行。她進行的步驟,第一要脫離金家的關係,第二要脫離金家後過渡時期的
+安排。要脫離金家,當然要把不能守節的態度,逐漸充分地表現,使金家難堪。要過渡時期的按排,先得找一個臨時心腹的忠奴,外間供她驅使,暗中做她保護。為這兩種步
+驟上,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纖腕,順手牽羊的來利用孫三兒了。閑話少說。
+
+  卻說那一天,正是雯青終七後十天上,張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庫
+誦經,領了繼元和彩雲同去,在寺中忙了整一天。等到紙宅冥器焚化佛事完畢後,大家都上車回家,彩雲那天坐的車,便是她向來坐的那一輛極華美的大鞍車,駕著一匹菊花
+青的高頭大騾,趕車的是她的心腹貴兒,出來時她本帶著個小丫頭,卻老早先打發了回家。此時她故意落後,等張夫人和少爺的車先開走了,她纔慢吞吞地出寺上車。貴兒是
+個很乖覺的小子,伺候彩雲上車後,放了車簾,站在身旁問道:「太太好久沒出門了,這兒離楊梅竹斜街沒多遠兒,太太去散散心吧?」彩雲笑道:「小油嘴兒,你怎麼知道
+我要上那兒去呢?你這一向見過他沒有?」貴兒道:「不遇見,我也不說了。昨天三爺
+還請我喝了四兩白干兒,說了一大堆的話。他正惦記著你呢!」彩雲道:「別胡說了!我就依你上那兒去。」貴兒一笑,口中就得兒得兒趕著車前進,不一會,到了他們私宅
+門口。彩雲下了車,吩咐貴兒把車子寄了廠,馬上去知照孫三兒快來。
+
+  彩雲走進一家高臺級、黑漆雙扇大門的小宅門子,早有看守的一對男女,男的叫趙
+大,女的就是趙大家的,在門房裏接了出來,扶了彩雲向左轉彎進了六扇綠色側牆門,穿過倒廳小院,跨入垂花門。門內便是一座三間兩廂的小院落,雖然小小結構,卻也布
+置得極其精致。東首便是臥房,地敷氍毹,屏圍紗繡,一色朱紅細工雕漆的桌椅﹔一張金匡鏡面宮式的踏步床,襯著蚊帳窗簾,幾毯門幕,全用雪白的紗綢,越顯得光色迷離
+,蕩人心魄。這是彩雲獨出心裁敷設的。當下一進房來,便坐在床前一張小圓矮椅上。趙家的忙著去預備茶水,捧上一只粉定茶杯,杯內滿盛著綠沉沉新泡的碧螺春。彩雲一
+壁接在手裏喝著,一壁向趙家的問道:「我一個多月不來,三爺到這兒來過沒有?」趙家的道:「三爺差不多還是天天來,有時和朋友在這兒喝酒、唱曲、賭牌,有時就住下
+了。」彩雲到:「他給你們說些什麼來?」趙家的道:「他盡發愁,不大說話。說起話來,老是愁著太太在家裏憋悶出病來。」彩雲點點頭兒。此時彩雲被滿房火一般的顏色
+,挑動了她久鬱的情焰,只巴著三兒立刻飛到面前。正盼哩,忽聽院中腳步響,見貴兒一人來了。
+
+  彩雲忙問道:「怎樣沒有一塊兒來?你瞧見了沒有呢?」貴兒道:「瞧是瞧見了,
+他也急得什麼似的,想會你。巧了景王府裏堂會戲,貞貝子貞大爺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爺合串《四杰村》,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調了去。他托我轉告您,戲唱完了就來,請您耐
+心等一等。」彩雲聽了,心上十分的不快,但也沒有法兒,就此回去也不甘心,只好叫貴兒且出去候著,自己懶懶地仍舊坐下,和趙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講了一會,覺得不耐煩
+,爽性躺在床上養神。靜極而倦,朦朧睡去。等到醒來,見房中已點上燈,忙叫趙家的問什麼時候。趙家的道:「已經晚飯時候了。晚飯已給太太預備著,要開不要開?」彩
+雲覺得有些飢餓,就叫開上來,沒情沒緒吃了一頓啞飯。又等了兩個鐘頭,還是杳無消息,真有些耐不住了,忽見貴兒奔也似地進來道:「三爺打發人來了,說今夜不得出城
+,請太太不要等了,明天再會吧。」這個消息,真似一盆冷水,直澆到彩雲心裏。當下鼻子裏哼了一聲道:「明天再會,說得好風涼的話兒!管他呢!我們走我們的!」說著
+,氣憤憤地叫貴兒套車,一徑回家。到得家裏,已在二更時候,明知張夫人還沒睡,她
+也不去,自管自徑到自己房裏,把衣服脫下一撂,小丫頭接也接不及,撒得一地,倒在床上就睡。其實哪裏睡得著,嘴裏雖怨恨三兒,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兒好處:多
+麼勇猛,多麼伶俐,又多麼熨貼。滿擬今天和他取樂一天,填補一月以來的苦況。千不巧,萬不巧,碰上王府的堂會,害我白等了一天。可是越等不著他,心裏越要他,越愛
+他,有什麼辦法呢!如此翻來復去,直想了一夜,等天一亮,偷偷兒叫貴兒先去約定了。梳洗完了,照例到張夫人那裏去照面。那天,張夫人顏色自然不會好看,問她昨天到
+了哪裏,這樣回來的晚。她隨便捏了幾句在哪裏聽戲的謊話。張夫人卻正顏厲色地教訓起來說:「現在比不得老爺在的時節,可以由著你的性兒鬧。你既要守節,就該循規蹈
+矩,豈可百天未滿,整夜在外,成何體統!」彩雲不等張夫人說完,別轉臉冷笑道:「什麼叫做體統?動不動就抬出體統來嚇唬人!你們做大老母的有體統,盡管開口體統、
+閉口體統。我們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體統,那兒輪得到我們講體統呢!你們怕失體統,那麼老實不客氣的放我出去就得了!否則除非把你的誥封借給我不還。」說著,仰了
+頭轉背自回臥房。
+
+  張夫人徒受了這意外的頂撞,氣得一佛出世,二佛涅槃,彩雲也不管,回到房裏,
+貴兒已經回來,告訴她三兒約好在私宅等候。彩雲飯也不吃,人也不帶,竟自上車,直向楊梅竹斜街而來。到得門口,三兒早已紗衫團扇,玉琢粉裝,倚門等待,一見面,便
+親手拿了車踏凳,扶了彩雲下車,一路走一路說道:「昨兒個真把人掯死了!明知您空等了一天,一定要罵我,可是這班王爺阿哥兒們死釘住了人不放,只顧尋他們的樂,不
+管人家的死活,這只好求您饒我該死了!」彩雲灑脫了他手向前跑,含著半惱恨的眼光回瞪著三兒道:「算了吧,別給我貓兒哭耗子似的,知道你昨兒玩的是什麼把戲呢!除
+了我這傻子,誰上你這當!」三兒追上一步,捱著喊道:「屈天冤枉,造誑的害疔瘡!」說著話,已進了房。兩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張雕漆百齡小圓桌上,一般的四個鼓墩,都
+罩著銀地紅花的錦墊,桌上擺著一盤精巧糖果,一雙康熙五彩的茶缸。趙家的上來伺候了一回,彩雲吩咐她去休息,她退出去了。房中只剩他們倆面對面,彼此久別重逢,自
+不免訴說了些別後相思之苦。
+
+  三兒看了彩雲半晌道:「你現在打算怎麼樣?難道真的替老金守節嗎?我想你不會
+那麼傻吧!」彩雲道:「說的是,我正為難哩!我是個孤拐兒,自己又沒有見識,心口自商量,誰給我出主意呢?」三兒涎著臉道:「難道我不是你的體己人嗎?」彩雲道:
+「那麼你為什麼不替我想個主意呢?」三兒暗忖那話兒來了,但是我不可鹵莽,便把心
+事露出,火候還沒有熟呢,回說道:「我很知道你的心,照良心說,你自然願意守﹔但是實際上,你就是願守,金家人未必容你守,守下去沒得好收場。所以我替你想,除了
+出來沒有你的活路。」彩雲道:「出來了,怎麼樣呢?」三兒道:「像你這樣兒身分,再落煙花,實在有一點犯不著了。而且金家就算許你出來,個見得許你做生意。論正理
+,自然該好好兒再嫁一個人。不過『吃了河豚,百樣無味』,你嫁過了金狀元,只怕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難找了。」彩雲忽低下頭去,拿帕子只搵著臉,哽噎地道:「誰還
+要我這苦命的人呢?若是有人真心愛我,肯體貼我的痴心,不把人一夜一夜地向冰缸裏擱,倒滿不在乎狀元不狀元,我都肯跟他走。」三兒聽了這些話,忙走過來,一手替她
+拭淚,一手摟著她道:「這都是我不好,倒提起你心事來了。快不要哭,我們到床上去躺會子吧!」此時彩雲不由自主地兩條玉臂勾住了三兒項脖,三兒輕輕地抱起彩雲,邁
+到床心,雙雙倒在枕上。
+
+  正當春雲初展、漸入佳境之際,趙家的突然闖進房來喊道:「三爺,外邊兒有客立
+等會你。」三兒倏地坐起來,向彩雲道:「讓我去看一看是誰再來!」彩雲沒防到這陣橫風,恨得牙癢癢的,在三兒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,用力一推道:「去罷,我認得你了
+!」三兒趁勢兒嘻皮賴臉地往外跑。彩雲賭氣一翻身,朝裏床睡了。原想不過一時掃興,誰知越等越沒有消息,心裏有些著慌,一迭連聲喊趙家的。趙家的帶笑走到床邊道:
+「太太並沒睡著哩?我倒不敢驚動。天下真有不講理的人!三爺又給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,真和提犯人一般的,連三爺要到裏面來說一聲都不准。我眼睜睜看他拉了走。」這
+幾句話把彩雲可聽呆了,心裏又氣又詫異,暗想怎麼會兩天出來,恰巧碰上兩天都有堂會。三兒盡管紅,從前沒有這麼忙過,不要三兒有了別的花樣吧?要是這樣,還是趁早
+和他一刀兩段的好,省得牽腸掛肚不爽快。沉思了一會,噥噥獨語道:「不會,不會!昨天趙家的不是說我不出來時,他差不多天天來的嗎?若然他有了別人,哪有工夫光顧
+這空屋了呢?就是他剛纔對我的神情,並不冷淡,這是在我老練的眼光下逃不了的。也許事有湊巧,正遇到他真的忙。」忽又悟到什麼似地道:「不對,不對!這裏是我們的
+秘密小房子,誰都不知道的。景王府裏派的人,怎麼會跑到這裏來邀了?這明明是假的,是三兒的搗鬼。但他搗這個鬼什麼用意呢?既不是為別人,那定在我身上。噢,我明
+白了,該死的小王八,他准看透了我貪戀他的一點,想借此做服我,叫我看得見、吃不著,吊得我胃口火熱辣辣的,不怕我不自投羅網。嚇,好厲害的家伙!這兩天,我已經
+被他弄得昏頭昏腦了,可是我傅彩雲也不是窩子貨,今兒個既猜破了你的鬼計,也要叫你認識認識我的手段。」彩雲想到這裏,倒笑逐顏開地坐了起來,立刻叫貴兒套車回家
+。一路上心裏算:「三兒弄這種手腕雖則可惡,然目的不過要我真心嫁他,並無惡意。
+若然我設法報復,揭破機關,原不是件難事,不過結果倒弄得大家沒趣,這又何苦來呢!我現在既要跳出金門,外面正要個連手,不如將計就計,假裝上鉤,他為自己利益起
+見,必然出死力相助。等到我立定了腳,嫁他不嫁他,權還在我,怕什麼呢!」這個主意是彩雲最後的決定,一路心上的輪和車上的輪一般地旋轉,不覺已到了家門。誰知一
+進門,恰碰上張夫人為她的事,正請了錢唐卿、陸菶如在那裏商量,她在窗外聽得不耐煩,爽性趁此機會直闖進去,把出去的問題直捷痛快地解決了。
+
+  上面所敘的事,都是在未解決以前彩雲在外放浪的內容。解決以後,彩雲既當眾聲
+明不再出門,她倒很守信義,並不學時髦派的言行相違。不過叫貴兒暗中通知了孫三兒,若要見面,除非他肯冒險一試武生的好身手,夜間從屋上來。這也是彩雲作難三兒的
+一種策略。三兒也曉得彩雲的用意,竟不顧死活地先約定時刻,在三更人定後,真做了黃衫客從檐而下。彩雲倒出于意外,自然驚喜欲狂,不覺綢繆備至。三兒乘機把願娶她
+做正妻的話說了。彩雲要求他只要肯同到南邊,幹事任憑處置。三兒也答應了。從此夜來明去,幽會了好幾次。那夜彩雲正為密運首飾箱出去,約得時間早了一點,以致被張
+夫人的老媽撞破,鬧了一個賊案。這些情節,我已經在二十六回裏敘過,這裏不過補敘些事情的根源,不必絮煩。
+
+  幸虧第二天,彩雲就跟了張夫人和金繼元護了雯青靈柩,由水路出京,這案子自然
+不去深究了。孫三兒也在此時從旱路到津。等到張夫人等在津,把雯青的柩由津海關道成木生招呼,安排在招商局最新下水的新銘船上,家眷包了三個頭等艙,平平安安地出
+海。孫三兒早坐了怡和公司的船,先到上海,替彩雲暗中布置一切去了。這邊張夫人和彩雲等坐的新銘船,在海中走了五天。那天午後,進了吳淞口,直抵金利源碼頭,碼頭
+上扎起了素彩松枝,排列了旗鑼牌傘,道、縣官員的公祭,招商局的路祭,雖比不上生前的??赫排衙,卻還留些子身後的風光余韻。只為那時招商局的總辦便是顧肇廷,是雯
+青的至交,先本是臺灣的臬臺,因蒿目時艱,急流勇退,威毅伯篤念故舊,派了這個清閑的差使。聽見雯青靈柩南歸,知照了當地官廳,顧全了一時場面,也是惺惺惜惺惺,
+略盡友誼的意思。當下張夫人不願在滬耽擱,已先囑家裏僱好兩只大船在蘇州河候著,由輪船上將靈柩運到大船上,人也跟了上去,招商局派了一只小火輪來拖帶。那時彩雲
+向張夫人要求另僱一只小船,附拖在後,張夫人也馬馬虎虎地應允了。等到靈柩安頓妥
+貼,吊送親友齊散,即便鼓輪開行。剛剛走過青陽港,巳在二更以後,大家都沉沉地睡熟了,忽然後面船上人聲鼎沸起來,把張夫人驚醒,只聽後面船上高明停輪,嚷著姨太
+太的小船沒有了,姨太太的小船不知到哪裏去了。正是:
+
+  但願有情成眷屬,卻看出岫便行雲。
+
+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斗
+
+  話說張夫人正在睡夢之中,忽聽後面船上高叫停輪,嚷著姨太太的小船不見了。你
+想,張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,彩雲一路的行徑,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徹﹔等到彩雲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後面,心裏更清楚了。如今果然半途解纜,這明明是預定的布置,
+她也落得趁勢落篷,省了許多周折。當下繼元過船來請示辦法。張夫人吩咐盡管照舊開輪,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。不一時,機輪鼓動,連夜前進。次早到了蘇州,有一班官場
+親友前來祭弔。開喪出殯,又熱鬧了十多日。從此紅顏軒冕,變成黃土松楸,一棺附身,萬事都已。這便是富貴風流的金雯青,一場幻夢的結局。按下不題。
+
+  如今且說彩雲怎麼會半路脫逃呢?這原是彩雲在北京臨行時和孫三兒預定的計劃。
+當時孫三兒答應了彩雲同到南邊,順便在上海搭班唱戲。彩雲也許了一出金門,便明公
+正氣地嫁他。兩人定議後,彩雲便叫三兒趕先出京,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,地點要僻靜一點,買些靈巧雅致的中西器具,僱好使喚的仆役,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。她
+料定在上海總有一兩天耽擱,趁此機會溜之大吉。不料張夫人到上海後,一天也不耽擱,船過船地就走。在大眾面前,穿麻戴孝的護送靈柩,沒有法兒可以脫得了身。幸虧彩
+雲心靈手敏,立刻變了計﹔也靠著她帶出來的心腹車夫貴兒,給約在碼頭等候的三兒通了信,就另僱了一只串通好的拖船。好在彩雲身邊的老媽丫頭都是一條藤兒,爽性把三
+兒藏在船中。開船時掩人眼目地同開,一到更深人靜,老早就解了纜。等著大家叫喊起來,其實已離開了十多裏路了。這便叫做錢可通神。當下一解纜,調轉船頭,恰遇順風
+,拉起滿篷向上海直駛。差不多同輪船一樣的快,後面也一點沒有追尋的緊信,大家都放了心了。彩雲是跳出了金枷玉鎖,去換新鮮的生活,不用說是快活。三兒是把名震世
+界的美人據為己有,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,每月包銀也夠了旅居的澆裹,不用說也是快活。船靠了碼頭,不用說三兒早准備了一輛扎彩的雙馬車,十名鮮衣的軍樂隊,
+來迎接新夫人。不用說新租定的靜安寺路虞園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別墅內,燈彩輝煌,音樂響亮。不用說彩雲一到,一般拜堂、祭祖、坐床、撤帳,行了正式大禮。不用說
+三兒同班的子弟們,夏氏三兄弟同著向菊笑、蕭紫荷、筱蓮笙等,都來參觀大典,一哄地聚在洞房裏,喝著、唱著、鬧著,直鬧得把彩雲的鞋也硬脫了下來做鞋杯。三兒只得
+逃避了,彩雲倒有些窘急。還是向菊笑做好人,搶回來還給她。當下彩雲很感念他一種包圍下的解救,對他微笑地道了謝。當晚直鬧到天亮,方始散去。彩雲雖說過慣放浪的
+生活,然終沒有跳出高貴溫文的空氣圈裏。這種粗獷而帶流氓式的放浪,在她還是第一次經歷呢,卻並不覺得討厭,反覺新鮮有興。從此彩雲就和三兒雙宿雙棲在新居裏,度
+他們優伶社會的生涯。三兒每天除了夜晚登臺唱戲,不是伴著彩雲出門游玩,就是引著子弟們在家裏彈絲品竹、喝酒賭錢。彩雲毫不避嫌,攪在一起,倒和這班戲子??混得熟
+了。向菊笑最會獻小殷勤,和彩雲買俏調情,自然一天比一天親熱了。
+
+  自古道快活光陰容易過,糊塗的光陰尤其容易。不知不覺離了金門,跟了孫三兒已
+經兩個月了。有一天,正是夏天的晚上,三兒出了門﹔彩雲新浴初罷,晚妝已竟,獨自覺得無聊,靠在陽臺上乘涼閑眺。忽聽東西鄰家車馬喧闐,人聲嘈雜。抬頭一望,只見
+滿屋裏電燈和保險燈相間著開得雪亮,客廳上坐滿了衣冠齊楚的賓客,大餐間裏擺滿了鮮花,排列了金銀器皿,刀叉碗碟,知道是開筵宴客。原來這家鄉鄰,是個比他們局面
+闊大的一所有庭園的住宅,和他們緊緊相靠,只隔一道短牆。那家人家非常奇怪,男主人是個很俊偉倜儻的中國人,三十來歲年紀,雪白的長方臉,清疏的八字須,像個闊綽
+的紳士。女主人卻是個外國人,生得肌膚富麗,褐發碧眼,三十已過的人,還是風姿婀
+娜,家常西裝打扮時,不失為西方美人。可是出門起來,偏歡喜朝珠補褂,梳上個船形長髻,拖一根孔雀小翎,弄得奇形怪狀,惹起彩雲注意來。曾經留心打聽過,知道是福
+建人姓陳,北洋海軍的官員,娶的是法國太太。往常彩雲出來乘涼時,總見他們倆口子一塊兒坐著說笑。近幾天來,只剩那老爺獨自了,而且滿面含愁,彷彿有心事的樣子。
+有一天,忽然把目光注視了她半晌,向她微微地一笑,要想說話似的,彩雲慌忙避了進來。昨天早上,索性和貴兒在門口搭話起來。不知怎地被他曉得了彩雲的來歷,托貴兒
+探問肯不肯接見像他一樣的人。
+
+  彩雲生性本喜拈花惹草,聽了貴兒的傳話,面子上雖說了幾聲詫異,心裏卻暗自得
+意。正在盤算和猜想間,那晚忽見間壁如此興高採烈的盛會,使她頓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觸,益發看得關心了。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﹔男主人也沒到過陽臺上,只在樓
+下殷勤招待賓客。忙了一陣,就見那庭園中旋風也似地涌進兩乘四角流蘇、黑蝶堆花藍呢轎。轎簾打起,走出兩個艷臻臻、顫巍巍的妙人兒:前一個是長身玉立,濃眉大眼,
+認得是林黛玉﹔後一個是豐容盛鬋,光彩照人,便是金小寶。娘姨大姐,簇擁著進去了。後來又輪蹄碌碌地來了一輛鋼絲皮篷車,一直衝到階前,卻載了個嬌如沒骨、弱不勝
+衣的陸蘭芬。陸陸續續,花翠琴坐了自拉韁的亨斯美,張書玉坐了橡皮輪的轎式馬車,還有詩妓李蘋香、花榜狀元林絳雪等,都花枝招展,姍姍其來。一時粉白黛綠,燕語鶯
+啼,頓把餐室客廳,化做碧城錦谷。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,有嘩笑的,有打鬧的,有拇戰的,有耳語的。歌唱聲,絲竹聲,熱鬧繁華,好象另是一個世界。
+
+  那邊的喧嘩,越顯得這邊的寂寞,愣愣的倒把彩雲看呆了。突然驚醒似地自言自語
+道:「我真發昏死了!我這麼一個人,難不成就這樣冷冷清清守著孫三兒胡攏一輩子嗎?我真嫁了戲子,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!怪不得連隔壁姓陳的都要來哨探我的出處了
+。我趕快地打主意,但是怎麼辦呢?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,一邊又要斷絕三兒的糾纏。」低頭沉思了一會,蹙著眉道:「非找幾個上海有勢力的人保護一下,撐不起這個
+……。」一語未了,忽然背後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:「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?」彩雲大吃一驚,回過頭來一看,原來是向菊笑,立在她背後,嘻開嘴笑。彩雲手撳住胸口,瞪
+了他一眼道:「該死的,嚇死人了!怎麼不唱戲,這早晚跑到這兒來!」向菊笑涎著臉伏在她椅背上道:「我特地為了你,今晚推托嗓子啞,請了兩天假,跑來瞧你。不想倒
+嚇著了你,求你別怪。」彩雲道:「你多恁來的?」菊笑道:「我早就來了。」彩雲道
+:「那麼我的話,你全聽見了。」菊笑道:「差不多。」彩雲道:「你知道我為的是誰?」菊笑躊躇道:「為誰嗎?」彩雲披了嘴道:「沒良心的,全為的是你!你不知道嗎
+?老實和你說,我和三兒過得好好兒的日子,犯不上起這些念頭。就為心裏愛上你,面子上礙著他,不能稱我的心。要稱我的心,除非自立門戶。你要真心和我好,快些給我
+想法子。你要我和你商量,除了你,我本就沒有第二個人好商量。」菊笑忸怩地拉了彩雲的手,低著頭,頓了頓道:「你這話是真嗎?你要我想法子,法子是多著呢。找幾個
+保護人,我也現成。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,不能叫我見了舔不著的糖就跑。我也不是不信你,請你原諒我真愛你,給我一點實惠的保證,死也甘心。」說話時,直撲上來,把
+彩雲緊緊抱住不放。彩雲看他情急,嗤的一笑,輕輕推開了他的手道:「急什麼,鍋裏饅頭嘴邊食,有你的總是你的。我又不是不肯,今兒個太晚了,倘或冷不防他回來,倒
+不好。趕明天早一點來,我准不哄你。你先把法子告訴我,找誰去保護,怎麼樣安排,我們規規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。」
+
+  菊笑情知性急不來,只好訕訕地去斜靠在東首的鐵欄杆上,努著嘴向間壁道:「你
+要尋保護人,恰好今天保護人就擺在你眼前。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嗎?」彩雲詫異地問道:「什麼叫做四庭柱?四庭柱在哪裏?」菊笑道:「第一個就是你
+們的鄉鄰,姓陳,名叫驥東。因為他做了許多外國文的書,又住過外國不少時候,這裏各國領事佩服他的才情,他說的話差不多說一句聽一句,所以人家叫他『領事館的庭柱
+』。」彩雲道:「還有三個呢?」菊笑指著主人上首坐的一個四方臉、沒髭鬚,衣服穿得挺挺脫脫像旗人一般的道:「這就是會審公堂的正讞官寶子固,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
+閻羅。人家都叫他做『新衙門的庭柱』。還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,黑蒼蒼的臉色,脣上翹起幾根淡須,瘦瘦兒,神氣有些呆頭呆腦的,是廣東古冥鴻。也是有名的外國才子
+,讀盡了外國書,做得外國人都做不出的外國文章。字林西報館請他做了編輯員,別的報館也歡迎他,這叫做『外國報館的庭柱』。又對著我們坐在中間的那個年輕的小胖子
+,打扮華麗,意氣飛揚,是上海灘上有名的金遜卿,綽號金獅子,專門在堂子裏稱王道霸,龜兒鴇婦沒個不怕他,這便是『堂子裏的庭柱』。今天不曉得什麼事,恰好把四庭
+柱配了四金剛,都在一起。也是你的天緣湊巧,只要他們出來幫你一下,你還怕什麼?」彩雲道:「你且別吹嗙。我一個都不認得,怎麼會來幫我呢?」菊笑笑道:「這還不
+容易?你不認識,我可都認識。只要你不要過橋抽板,我馬上去找他們,一定有個辦法,明天來回復你。」彩雲欣然道:「那麼,一准請你就去。我不是那樣人,你放心。」
+說著,就催菊笑走。菊笑又和彩雲歪纏了半天,彩雲只好稍微給了些甜頭,纔把他打發
+了。等到三兒回家,彩雲一點不露痕跡地敷衍了一夜。
+
+  次日飯後,三兒怕彩雲在家厭倦,約她去逛虞園。彩雲情不可卻,故意裝得很高興
+的直玩到日落西山,方出園門。三兒自去戲園,叫彩雲獨自回去。彩雲一到家裏,提早洗了浴,重新對鏡整妝,只梳了一條淌三股的朴辮,穿上肉色緊身汗褲,套了玉雪的長
+絲襪,披著法國式的薔薇色半臂。把丫鬟僕婦都打發開了,一人懶懶地斜臥在臥房裏一張涼榻上,手裏搖著一柄小蒲扇,眼睛半開半閉地候著菊笑。滿房靜悄悄的,忽聽掛鐘
+鏜鏜地敲了六下,心裏便有些煩悶起來。一會兒猜想菊笑接洽的結果,一會兒又模擬菊笑狂熱的神情,不知不覺情思迷離,夢魂顛倒,意沉沉睡去。蒙朧間,彷彿菊笑一聲不
+響地閃了進來,像貓兒戲蝶一般,擒擒縱縱地把自己搏弄。但覺輕飄飄的身體在綿軟的虛空裏,一點沒撐拒的氣力。又似乎菊笑變了一條靈幻的金蛇,溫膩的潛勢力,蜿蜒地
+把自己灌頂醍醐似地軟化了全身,要動也動不得。忽然又見菊笑成了一只脫鏈的獼猴,在自己前後左右只管跳躍,再也捉摸不著。心裏一急,頓時嚇醒過來。睜眼一看,可不
+是呢,自己早在菊笑懷中,和他摟抱地睡著。彩雲佯嗔地瞅著他道:「你要的,我都依了你,該心滿意足了。我要的,你一句還沒有給我說呢!」菊笑道:「你的事,我也都
+給你辦妥了。昨天在這兒出去,我就上隔壁去。他們看見我去,都很詫異。我先把寶大人約了出來,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訴了。他一聽你出來,歡喜得了不得,什麼事他都
+一力擔當,叫你盡管放膽做事。掛牌的那天,他來吃開臺酒,替你做場面。說不定,一兩天,他還要來看你呢!誰知我們這些話,都被金獅子偷聽了去,又轉告訴了陳大人。
+金獅子沒說什麼。陳大人在我臨走時,卻很熱心地偷偷兒向我說,他很關心你,一定出力幫忙﹔等你正式掛牌後,他要天天來和你談心呢!我想你的事,有三個庭柱給你支撐
+,還怕什麼!現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脫離老三的方法了。」彩雲道:「租房子的事,就托你辦。」菊笑道:「今天我已經看了一所房子,在燕慶裏,是三樓三底,前後廂房
+帶亭子間,倒很寬敞合用的,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。」
+
+  彩雲正要說話,忽聽貴兒在外間咳嗽一聲。彩雲知道有事,便問道:「貴兒,什麼
+事?」貴兒道:「外邊有個姓寶的客人,說太太知道的,要見太太。」彩雲隨口答道:「請他樓上外間坐。」菊笑發起急來道:「你怎麼一請就請到樓上,我在這裏,怎麼樣
+呢?」彩雲勾住了菊笑的項脖,面對面熱辣辣地送了一個口親道:「好人,我總歸是你的人。我們既要仗著人家的勢力,來圓全我們的快樂,怎麼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?
+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罷!」菊笑被彩雲這一陣迷惑,早弄得神搖魂蕩,不能自主,勉強說
+道:「那麼讓我就在房裏躲一躲。」彩雲一手掠著蓬松的雲鬢,一手徐徐地撐起嬌軀,笑著道:「我知道你不放心,不過怕我和人家去好。你真瘋了,我和他初見面,有什麼
+關係呢?不過你們男人家妒忌心是沒有理講的,在我是虛情假意,你聽了一樣的難過。我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難過,所以我寧可求你走遠一點兒倒干淨。」一壁說,一壁挽了菊
+笑的手,拉到他臥房後的小樓梯口道:「你在這裏下去,不會遇見人。咱們明天再見罷!」菊笑不知不覺好象受了催眠術一般,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。
+
+  且說彩雲踅回臥房,心想這回正式懸牌,第一怕的是金家來攪她的局。但是金家的
+勢力無論如何的大,總跳不出新衙門。這麼說,她的生死關頭,全捏在寶子固的手裏。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,籠絡住了他再說。想罷,走到穿衣鏡前,把弄亂的鬢發重新刷了
+一回,也不去開箱另換衣褲,就手揀了一件本色玻璃紗的浴衣,裹在身上。雪膚皓腕,隱現在一朵飄緲的白雲中,絕妙的一幅貴妃出浴圖。自己看了,也覺可愛。一挪步,輕
+輕地拽開房門,就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,向寶子固嫣然一笑,鶯聲嚦嚦地叫了一聲「寶大人」。寶子固雖是個花叢宿將,卻從沒見過這樣赤裸的裝束,妖艷的姿態。頓時把一
+只看花的老眼,彷彿突然遇見了四射的太陽光,耀得睜不開了,痴立著只管呆看。
+
+  彩雲羞答答地別轉了頭笑著道:「寶大人,您瞧得人怪臊的。您怎麼不請坐呀!您
+來的當兒,巧了我在那兒洗澡,急得什麼似的,連衣褲都沒有穿好,就冒冒失失跑出來了。求您恕我失禮,倒褻瀆了您了。」寶子固這纔坐定之,捉准了神,徐徐地說道:「
+我仰慕你十多年,今天一見面,真是名不虛傳。昨天的話,菊笑大概都給你說過了罷!你只管放心。」彩雲挨著子固身旁坐下道:「我和寶大人面都沒有見過,那世裏結下的
+緣分,就承您這樣的憐愛我、搭救我,還要自各兒老遠地跑來看我,我真不曉得怎麼報答您纔好呢!」子固道:「你嫁孫三兒,本來太自糟蹋了,大家聽了都不服氣。我今天
+的來,不是光來看你,為的就慮到你不容易擺脫他的牢籠。」子固說到這裏,四面望了一望。彩雲道:「寶大人盡管說,這裏都是我心腹。」子固低聲接說道:「陳大人倒替
+你出了一個主意,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來的房子,在虹口,本來他一個英國夫人住的,今天回國去了。我們商量,暫時把你接到那裏去住,先走出了姓孫的門,纔好出手出腳
+地做事。你說好不好?」彩雲本在那裏為難這事,聽了這話正中下懷,很喜歡地道:「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」子固附耳又道:「既然你願意這麼辦,事不宜遲,那麼馬上就乘
+了我馬車走,行不行呢?那一邊什麼都現成的。」彩雲想了一想道:「也只有這麼給他
+冷不防的一走,省了多少羅嗦。咱們馬上走。」子固道:「你的東西怎麼樣呢?」彩雲道:「我只帶一個首飾箱和隨身的小衣包,其餘一概不帶。連下人都瞞了,只說和您去
+聽戲的就得了。那麼請您在這裏等一等,讓我去歸著歸著就走。」說罷,丟下子固,匆匆地進了房去。不到十分鐘,見彩雲換了一身時髦的中裝,笑嘻嘻提了一個小包兒,對
+子固道:「寶大人,您今天不做官,倒做了犯人了。」子固詫異道:「怎麼我是犯人?」彩雲笑道:「這難道不算拐逃嗎?」子固也忍不住笑起來。
+
+  正說笑間,忽然一個丫鬟推開門,向彩雲招手。彩雲慌忙走出去,只見貴兒走來,
+給他低低道:「又來了一個客,說姓金,要見太太。」彩雲知道是金獅子,又是個不好得罪的人。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寶子固是不是一路,心想兩雄不並立,還是不叫他們見面
+的好。豁出自己多費一點精神,哄他們人人滿意,甘心做她裙帶下的忠奴。當下暗囑貴兒請他在客廳上坐,自己回到房裏向子固道:「討人厭的來了個三兒的朋友,要見我說
+幾句話。沒有法兒,只好請您耐心等一會兒,我去支使他走了,我們纔好走。」子固簇著眉道:「這怎麼好呢?那麼你趕快去打發他走!」子固眼睜睜看彩雲扶著丫鬟下樓去
+了。這一回,可不比上一次來得爽快了。一個人悶坐在屋裏,左等也不來,右等也不來。一陣微風中,飄來笑語的聲音。側耳再聽,寂靜了半天,忽又聽見斷續的呢喃細語。
+掏出時計看時,已經快到九下鐘了。心裏正在煩悶,房門呀的一聲,彩雲閃了進來,喘吁吁地道:「您等得不耐煩了罷!真纏死人。好容易把他哄跑,我們現在可以走了。」
+子固在燈下瞥見彩雲兩頰緋紅,雲環不整,平添了幾多春色,心裏暗暗驚異。彩雲拿了小包,催著子固動身,一路走著,一路吩咐丫環僕婦們好生照顧家裏。一到門口,跳上
+子固的馬車。輪蹄得得,不一會,已經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麗的洋房門前停下。子固扶她下車,輕按門鈴,便有老僕開了門。
+
+  彩雲跟進門來,過了一片小草地,跨上一個高臺階。子固領了她各處看了一看,都
+鋪設的整齊潔淨,文雅精工。來到樓上,一間臥室,一間起坐,器具帷幕,色色華美,的確是外國婦女的閨閣。還留著一個女僕、兩個僕歐,可供使用。彩雲看了,心裏非常
+愉快,又非常疑怪,忽然向著子固道:「你剛纔說這房子是陳驥東的英國夫人住的,陳驥東怎麼有了法國夫人,又有英國夫人呢?外國人不是不許一個男人討兩個老婆的嗎?
+為什麼放著這樣好的住宅不住,倒回了國呢?」
+
+  子固笑道:「這話長哩,險些兒弄出人命來。陳驥東就為這事,這兩天正在那裏傷
+心。我們都是替他調停這公案的人,所以前天他請酒酬謝。我從頭至尾地告訴你罷!原來陳驥東是福建船廠學堂出身,在法國留學多年。他在留學時代,已經才情橫溢,中外
+兼通,成了個倜儻不群的青年。就有一個美麗的女學生,名叫佛倫西的,和他發生了戀愛,結為夫婦。這就是現在的法國夫人。學成回國後,威毅伯賞識了他,留在幕府裏辦
+理海軍事務,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。四五年間,就保到了鎮臺的位子。可是驥東官職雖是武夫,性情卻完全文士,恃才傲物,落拓不羈。中國的詩詞固然揮灑自如,法文
+的作品更是出色。他做了許多小說戲劇,在巴黎風行一時。中國人看得他一錢不值,法國文壇上卻很露驚奇的眼光,料不到中國也有這樣的人物。尤其是一班時髦女子,差不
+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、俞姑的愛若士,他一到來,到處蜂圍蝶繞,他也樂得來者不拒。有一次,威毅伯叫他帶了三十萬銀子到倫敦去買一艘兵輪,他心裏不贊成,不但沒有給
+他去購買船只,反把這筆款子,一古腦兒胡花在巴黎倫敦的交際社會裏。做了一部名叫做《我國》的書,專門宣傳中國文化,他自己以為比購買鐵甲船有用的多。結果又被一
+個英國女子叫瑪德的愛上了。有人說是商人的姑娘,有人說是歌女。壓根兒還是迷惑了他的虛名,明知他有老婆,情願跟他一塊兒回國。威毅伯知道了,勃然大怒,說他貽誤
+軍機,定要軍法從事。後來虧得烏赤雲、馬美菽幾個同事替他求情,方纔免了。驥東從此在北洋站不住,只好帶了兩個嬌妻,到上海隱居來了。但驥東的娶英女瑪德,始終瞞
+著法國夫人。到了上海還是分居,一個住在靜安寺,一個就住在這裏。驥東夜裏總在靜安寺,白天多在虹口。法國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國名士積習,問柳尋花、逢場作戲,
+不算什麼事。別人知道是性命交關的事,又誰敢多嘴,倒放驥東兼收並蓄,西食東眠,安享一年多的艷福了。
+
+  「不想前禮拜一的早上,驥東已到了這裏,瑪德也起了床,正在水晶簾下看梳頭的
+時候,法國夫人欻地一陣風似地卷上橋來。瑪德要避也來不及,驥東站在房門口,若迎若拒地不知所為。法國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驥東先坐的椅裏,對瑪德凝視半晌道:『果
+然很美,不怪驥東要迷了!姑娘不必害怕,我今天是來請教幾句話的。先請教姑娘什麼名字?』瑪德抖聲答道:『我叫瑪德。』法國夫人道:『貴國是否英國?』道:『是的
+。』法國夫人指著驥東道:『你是不是愛這個人?』瑪德微微點了一點頭。法國夫人正
+色道:『現在我要告訴你了。我叫佛倫西,是法國人。你愛的陳驥東是我的丈夫,我也愛他,那麼我們倆合愛一個人了。你要是中國人,向來馬馬虎虎的,我原可以恕你。可
+惜你是英國人,和我站在一條人權法律保護之下。我雖不能除滅你心的自由,但愛的世界裏,我和你兩人裏面,總多余了一個。現在只有一個法子,就是除去一個。』說罷,
+在衣袋裏掏出兩支雪亮的白郎寧,自己拿了一支,一支放在桌上,推到瑪德面前,很溫和地說道:『我們倆誰該愛驥東,憑他來解決罷!密斯瑪德,請你自衛。』說著,已一
+手舉起了手槍,瞄准瑪德,只待要扳機。說時遲,那時快,驥東橫身一跳,隔在兩女的中間,喊道:『你們要打,先打死我!』法國夫人機械地立時把槍口向了地道:『你別
+著急,死的不一定是她。我們終要解決,你擋著有什麼用呢?』瑪德也哭喊道:『你別擋,我願意死!,正鬧得不得了,可巧古冥鴻和金遜卿有事來訪驥東。僕歐們告知了,
+兩人連忙奔上樓來,好容易把瑪德拉到別一間屋裏。瑪德只是哭,佛倫西只是要決斗,驥東只是哀懇。古、金兩人剛要向佛倫西勸解,佛倫西倏地站起來,發狂似地往外跑。
+大家追出來,她已自駕了亨斯美飛也似地向前路奔去。」子固講到這裏,彩雲急問道:「她奔到哪裏去,難道尋死嗎?」子固笑道:「哪裏是尋死。」剛說到這裏,聽得樓下
+門鈴叮鈴鈴地響起來,兩人倒吃了一嚇。正是:
+
+  皆大歡喜鎖骨佛,為難左右跪池郎。
+
+ 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,敲門的果是何人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三十二回 艷幟重張懸牌燕慶裏 義旗不振棄甲雞隆山
+
+  話說寶子固正和彩雲講到法國夫人自拉了亨斯美狂奔的話,忽聽門鈴亂響,兩人都
+吃了一驚。子固怕的是三兒得信趕來﹔彩雲知道不是三兒,卻當是菊笑暗地跟蹤而至。方各懷著鬼胎,想根問間,只聽下面大門的開關聲,接著一陣樓梯上歷碌的腳步聲、談
+話聲。一到房門口,就有人帶著笑地高聲喊道:「好個閻羅包老,拐了美人偷跑,現在我陳大爺到了,捉奸捉雙,看你從那裏逃!」寶子固在裏面哈哈一笑地應道:「不要緊
+,我有的是朋友會調停。只要把美人送回大英,隨他天大的事情也告不成。」就在這一陣笑語聲中,有一個長身鶴立的人,肩披熟羅衫,手搖白團扇,翹起八字須,瞇了一線
+眼,兩臉緋紅,醉態可掬,七跌八撞地衝進房來道:「子固不要胡扯,我只問你,把你的美人、我的芳鄰藏到那裏去了?」子固笑道:「不要慌,還你的好鄉鄰。」回過頭來
+向彩雲道:「這便是剛纔和你談的那個英、法兩夫人決斗搶奪的陳驥東。」又向驃東道:「這便是你從前的鄉鄰、現在的房客,大名鼎鼎的傅彩雲。我來給你們倆介紹了罷!
+」驃東啐了一口道:「嗄,多肉麻的話!好象傅彩雲只有你一個人配認識。我們做了半年多鄉鄰,一天裏在露臺上見兩三回的時候也有,還用得著你來介紹嗎?」彩雲微微地
+一笑道:「可不是,不但陳大人我們見的熟了,連陳大人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見面。」子固道:「你該謝謝這位太太哩!」彩雲道:「呀,我真忘死了!陳大人幫我的忙,替
+我想法,容我到這裏住,我該謝陳大人是真的。」驃東道:「這算不了什麼,何消謝得!」子固拍著手道:「著啊,何消謝得!若不是法國太太逼走了瑪德姑娘,驥東哪裏有
+空房子給你住呢!你不是該謝太太嗎?」驥東道:「子固盡在那裏胡說八道,你別聽他的鬼話。」彩雲道:「剛纔寶大人正告訴我法國太太和英國太太吵翻的事呢,後來法國
+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兒去了呢?就請陳大人講給我聽罷。」驥東聽到這裏,臉上立時罩上一層愁雲,懶懶地道:「還提她做什麼,左不過到活閻羅那裏去告我的狀罷咧!這
+件事總是我的罪過,害了我可憐的瑪德。你要知道這段歷史,有瑪德臨行時留給我的一封信,一看便知道了。」瑪東正去床面前鏡臺抽屜裏尋出一個小小洋信封的時候,一個
+僕歐上來,報告晚餐已備好了。驥東道:「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罷。」三人一起下樓,來到大餐間。只見那大餐間裏圍滿火紅的壁衣,映著海綠的電燈,越顯出碧沉沉幽靜的境
+界。子固瞥眼望見餐桌上只放著兩副食具,忙問道:「驥東,你怎麼不吃了?」驥東道:「我今天在密採裏請幾個瑞記朋友,為的是謝他們密派商輪到臺南救了劉永福軍門出
+險,已吃得醉飽了,你們請用罷!」彩雲此時一心只想看瑪德的信,向驥東手裏要了過
+來。一面吃著,一面讀著,但見寫的很沉痛的文章,很娟秀的字跡道:
+
+  驥東我愛:我們從此永訣了。我們倆的結合,本是一種熱情的結合。在相愛的開始
+,你是迷惑,差不多全忘了既往﹔我是痴狂,毫沒有顧慮到未來。你愛了我這了解你的女子,存心決非欺騙﹔我愛了你那有妻的男子,根本便是犧牲。所以我和你兩人間的連
+屬,是超道德和超法律的。彼此都是意志的自動,一點不生怨和悔的問題。我隨你來華,同居了一年多,也享了些人生的快樂,感了些共鳴的交響,這便是我該感謝你賜我的
+幸福了。前日你夫人的突然而來,破了我們的秘密,固然是我們的不幸。然當你夫人實彈舉槍時,我極願意無抵抗地死在她一擊之下,解除了我們難解的糾紛。不料被你橫身
+救護,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,兩都不達。頓把你夫人向我決斗的意思,變了對你控訴,一直就跑到新衙門告狀去了。幸虧寶讞官是你的朋友,當場攔住,不曾到堂宣布。
+
+  把你夫人請到他公館中,再三勸解,總算保全了你的名譽。可是你夫人提出的條件
+,要她不告,除非我和你脫離關係,立刻離華回國。寶子固明知這個刻酷的條件你斷然不肯答應,反瞞了你,等你走後,私下來和我商量。
+
+  驥東我愛:你想罷,他們為了你社會聲望計,為了你家庭幸福計,苦苦地要求我成
+全你。他們對你的熱忱,實在可感,不過太苦了我了!驥東我愛:咳!罷了,罷了!
+
+  我既為了你肯犧牲身分,為了你並肯犧牲生命,如今索性連我的愛戀、我的快樂,
+一起為你犧牲了罷!子固代我定了輪船,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。驥東我愛:從此長別了﹔恕我臨行時竟未向你告別。相見無益,徒多一番傷心,不如免了罷!身雖回英,心常
+在滬。願你夫婦白頭永好,不必再念海外三島間的薄命人了。   
+
+  瑪德留書。
+
+  彩雲看完了信,向驥東道:「你這位英國夫人實在太好說話了。叫我做了她,她要
+決斗,我便給她拚個死活﹔她要告狀,我也和她見個輸贏。就算官司輸了,我也不能甘心情願輸給她整個兒的丈夫。」驥東嘆一口氣道:「英國女子性質大半高傲,瑪德何嘗
+是個好打發的人。這回她忽然隱忍退讓,真出我意料之外,但決不是她的怯懦。她不惜破壞了自己來成全我,這完全受了小仲馬《茶花女》劇本的影響。想起來,不但我把愛
+情誤了她,還中了我文學的毒哩!怎叫我不終身抱恨呢!」彩雲道:「那麼,你怎麼放她走的呢?她一走之後,難道就這麼死活不管她了?陳大人你也太沒良心了!」驥東還
+沒回答,子固搶說道:「這個你倒不要怪陳大人,都是我和金遜卿、古冥鴻幾個朋友,替陳大人徹底打算,只好硬勸瑪德吃些虧,解救這一個結。難得瑪德深明大義,竟毫不
+為難地答應了。所以自始至終,把陳大人瞞在鼓裏。直到開了船,方纔宣布出來。陳大人除了哭一場,也沒有別的法兒了。至于瑪德的生活費,是每月由陳大人津貼二十金鎊
+,直到她改嫁為止。不嫁便永遠照貼,這都是當時講明白的。現在陳大人如有良心,依然可以和她通信﹔將來有機會時,依然可以團聚。在我們朋友們,替他處理這件為難的
+公案,總算十分圓滿了。」驥東站起身來,向沙發上一躺道:「子固,算我感激你們的盛情就是了,求你別再提這事罷!到底彩雲正式懸牌的事,你們商量過沒有?我想,最
+要緊的是解決三兒的問題。這件事,只好你去辦的了。」子固道:「這事包在我身上,明天就叫人去和他開談判,料他也不敢不依。」彩雲道:「此外就是租房子、鋪房間、
+僱用大姐相幫這些不相干的小事,我自己來張羅,不敢再煩兩位了。」驥東道:「這些也好叫菊笑來幫幫你的忙,讓我去暗地通知他一聲便了。」彩雲聽了驥東的話,正中下
+懷,自然十分的歡喜稱謝。子固雖然有些不願菊笑的參加,但也不便反對驥東的提議,也就含胡道好。當下驥東在沙發上起來,掏出時計來一看,道聲:「啊喲,已經十一點
+鐘了。時候不早,我要回去,明天再來和你們道喜罷!」說著,對彩雲一笑。彩雲也笑了一笑道:「我也不敢多留,害陳大人回去受罰。」子固道:「驥兄先走一步,我稍坐
+一會兒也就要走。」子固說這話時,驥東早已頭也不回,揚長出門而去。一到門外,跳上馬車,吩咐馬夫,一徑回靜安寺路公館。驥東和他夫人,表面上雖已恢復和平,心裏
+自然存了芥蒂,夫婦分居了好久了。當驥東到家的時候,他夫人已經息燈安寢。。驥東獨睡一室,對此茫茫長夜,未免百感交集。在轉輾不眠間,倒聽見了隔壁三兒家,終夜
+人聲不絕,明知是尋覓彩雲,心中暗暗好笑。
+
+  次日,一早起來,打發人去把菊笑叫來,告訴了一切,又囑咐了一番。菊笑自然奉
+命惟謹地和彩雲接頭辦理。子固也把孫三兒一面安排得妥妥貼貼,所有彩雲的東西一概要回,不少一件。不到三天,彩雲就擇定了吉日良時,搬進燕慶裏。子固作主,改換新
+名,去了原來養母的姓,改從自己的姓,叫了曹夢蘭。定制了一塊朱字銅牌,插了金花,掛上彩球,高高掛在門口。第一天的開臺酒,當然子固來報效了雙雙臺,叫了兩班燈
+擔堂名,請了三四十位客人,把上海灘有名的人物,差不多一網打盡,做了一個群英大會。從此芳名大震,哄動一時,窟號銷金,城開不夜,說不盡的繁華熱鬧。曹夢蘭三字
+,比四金剛還要響亮,和琴樓夢的女主人花翠琴齊名,當時號稱「哼哈二將。」閑言少表。
+
+  卻說那一天,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。烏赤雲和馬
+美菽新從天津請假回南,到了上海。驥東替他們接風,就借曹夢蘭妝閣,備了一席盛筵,邀請子固、冥鴻、遜卿,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、從臺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。驥東
+這一局,一來是替夢蘭捧場,了卻護花的心願﹔二來那天所請的特客,都是刎頸舊交,濟時人杰,所以老早就到。就是赤雲、美菽一班客人,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雲的化
+身,人人懷著先睹為快的念頭,不到天黑,陸陸續續地全來了。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,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,不用說靈心四照,妙舌連環,周旋得春風滿座。等到華燈初
+上,豪宴甫開,驥東招呼諸人就座。夢蘭親手執了一把寫生鏤銀壺,遍斟座客。赤雲坐了首席,美菽第二,其餘肇廷、子固、冥鴻、遜卿依次坐定。夢蘭告了一個罪,自己出
+外應征去了。這裏諸客叫的條子,大概不外林、陸、金、張四金剛,翁梅倩、胡寶玉等一群時髦官人。翠暖紅酣,花團錦簇,不必細表。當下驥東先發議道:「我們今日這個
+盛會,列座的都是名流,侑酒的盡屬名花,女主人又是中外馳名的美人,我要把《清平調》的『名花傾國兩相歡』,改做『傾城名士兩相歡』了。」大家拍手道好。子固道:
+「驥兄固然改得好,但我的意思,這一句該注重在一個『歡』字。傾城名士,兩兩相遇,雖然是件韻事,倘使相遇在烽火連天之下,便不歡樂了。今天的所以相歡,為的是戰
+禍已消,和議新結。照這樣說來,豈不是全虧了威毅伯春帆樓五次的磋商,兩公在下關密勿的贊助,方換到這一晌之歡。我們該給赤兄、美兄公敬一杯,以表感謝。」遜卿道
+:「在煙臺和日使伊東已正治交換和約,是赤翁去的,這是和議的成功。赤翁該敬個雙杯。」
+
+  赤雲捋鬚微笑道:「諸位快不要過獎,大家能罵得含蓄一點,就十分的叨情了。這
+回議和的事,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討好的戲文。在威毅伯的鞠躬盡瘁、忍辱負重,不論從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,我們就事論事,這一副不要性命並不顧名譽的犧牲精神,真叫
+人不能不欽服。但是議約的結果,總是賠款割地,大損國威。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議和戰的朝命,反對的封章電奏,不下百十通。臺灣臣民,爭得最為激烈。尤其奇怪的,連老
+成持重的江督劉焜益,此說戰而不勝,尚可設法撐持。鄂督莊壽香極端反對割地,洋洋灑灑上了一篇理有三不可、勢有六不能的鴻文,還要請將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!我們
+這班附和的人,在袞袞諸公心目中,只怕寸硃不足蔽辜呢!」美菽道:「其實我們何嘗有什麼成見,還夠不上象蔭白副使一般,有一個日本姨太太,人家可以說他是東洋駙馬
+。自從劉公島海軍覆沒後,很希望主戰派推戴的湘軍,在陸路上得個勝仗,稍挽危局。無奈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真,只在田莊臺掛了一面受降的大言牌,等到依唐阿一逃,營
+口一失,想不到綸巾羽扇的風流,脫不了棄甲曳兵的故事,狂奔了一夜,敗退石家站。從此湘軍也絕了望了。危急到如此地步,除了議和,還有甚辦法?然都中一班名流,如
+章直蜚、聞鼎儒輩,在松筠庵大集議,植髭奮鬣,飛短流長,攻擊威毅伯,奏參他十可殺的罪狀呢!」肇廷道:「何太真輕敵取敗,完全中了書毒。其事可笑,其心可哀,我
+輩似不宜苛責。我最不解的,莊壽香號稱名臣,聽說在和議開始時,他主張把臺灣贈英。政府竟密電翁養魚使臣,通款英廷。幸虧英相羅士勃雷婉言謝絕,否則一個女兒受了
+兩家茶,不特破壞垂成的和局,而且喪失大信。國將不國,這纔是糊塗到底呢!」
+
+  冥鴻插嘴道:「割臺原是不得已之舉,臺民不甘臣日,公車上書反抗,列名的千數
+百人。在籍主事邱逢甲,創議建立臺灣民主國,誓眾新竹,宣布獨立。我還記得他們第一個電奏,只有十六個字道:『臺灣士民,義不臣倭,願為島國,永戴聖清』。這是一
+時公憤中當然有的事。可恨唐景嵩身為疆吏,何至不明利害!竟昧然徇臺民之請,憑眾抗旨,直受伯理璽天德印信,建藍地黃虎的國旗,用永清元年的年號,開議院,設部署
+,行使鈔幣,儼然以海外扶余自命。既做此非常舉動,卻又無絲毫預備。不及十日,外兵未至,內亂先起,貽害臺疆,騰笑海外!真是『畫虎不成』,應了他的旗讖了!就是
+大家崇拜的劉永福,在臺南繼起,困守了三個多月,至今鋪張戰績,還有人替劉大將軍草平倭露布的呢!沒一個不說得他來像生龍活虎,牛鬼蛇神。其實都是主戰派的造言生
+事,憑空杜撰。守臺的結果,不過犧牲了幾個敢死義民,糟蹋了一般無辜百姓,等到計
+窮身竭,也是一逃了事罷了。」驥東聽到這裏,勃然作色道:「冥鴻兄,你這些都是成敗論人的話,實在不敢奉教!割讓臺灣一事,在威毅伯為全局安危,策萬全,忍痛承諾
+,國人自應予以諒解。在唐劉替民族存亡爭一線,仗義揮戈,我們何忍不表同情!我並不是為了曾替薇卿運動外交上的承認,代淵亭營救戰敗後的出險,私交上有心袒護。只
+憑我良心評判,覺得甲午戰史中,這兩人雖都失敗,還不失為有血氣的國民。我比較他人知道些內幕,諸位今天如不厭煩,我倒可以詳告。」赤雲、美菽齊聲道:「臺事傳聞
+異辭,我們如墜五里霧中。驥兄既經參預大計,必明真相,願聞其詳。」
+
+  驥東道:「現在大家說到唐景嵩七天的大總統,誰不笑他虎頭蛇尾,唱了一出滑稽
+劇。其實正是一部民族滅亡的傷心史,說來好不淒惶。當割臺約定,朝命景嵩率軍民離臺內渡的時候,全臺震動,萬眾一心,誓不屈服﹔明知無濟,願以死抗。邱逢甲、林朝
+棟二三人登臺一呼,宣言自主,贊成者萬人。立即雕成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印綬,鼓吹前導,民眾後擁,一路哭送撫署。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現。景嵩受了這種精神的激蕩
+,一時義憤勃發,便不顧利害,朝服出堂,先望闕叩了九個頭,然後北面受任。這時節的景嵩,未嘗不是個赴義扶危的豪傑。再想不到變起倉皇,一蹶不振。議論他的,不說
+他文吏不知軍機,便說他鹵莽漫無布置,實際都是隔靴搔癢的話。他的失敗,並不失敗在外患,卻失敗在內變。內變的主動,便是他的寵將李文魁。
+
+  「李文魁的所以內變,原因還是發生在女禍。原來景嵩從法、越罷戰後,因招降黑
+旗兵的功勞,由吏部主事外放了臺灣道,不到一年升了藩司,在宦途上總算一帆風順的了。景嵩卻自命知兵,不甘做庸碌官僚,只想建些英雄事業,所以最喜歡招羅些江湖無
+賴做他的扈從。內中有兩個是他最賞識的,一個姓方,名德義﹔還有一個便是李文魁。方德義本是哥老會的會員,在湘軍裏充過管帶,年紀不過三十來歲,為人勇敢忠直,相
+貌也魁梧奇偉。李文魁不過一個直隸游匪,混在淮軍裏做了幾年營混子。只為他詭計多端,生相凶惡,大家送他綽號,叫做『李鬼子』。兩人都有些膂力。景嵩在越南替徐延
+旭護軍時,收撫來充自己心腹的。後來景嵩和劉永福、丁槐合攻宣光,兩人都很出力。景嵩把方德義保了守備,文魁只授了把總。文魁因此心上不憤,常常和德義發生衝突。
+等到景嵩到了臺灣,兩人自然跟去,各派差使。又為了差使的好壞,意見越鬧越深。文魁是個有心計的人,那時駐臺提督楊岐珍統帶的又都是淮軍﹔被文魁暗中勾結,結識了
+不少黨羽,勢力漸漸擴大起來。景嵩一升撫臺,便馬馬虎虎委了德義武巡捕,文魁親兵
+管帶。文魁更加不服。景嵩知道了,心裏想代為調和,又要深結文魁的心。正沒有辦法,也是合當有事,一日方在內衙閑坐,妻妾子女圍聚談天,忽見他已出嫁的大女兒余姑
+太身邊站著一個美貌丫環,名喚銀荷。那銀荷本是景嵩向來注意,款待得和群婢不同,合衙人都戲喚她做候補姨太太。其實景嵩倒並沒自己享用的意思,他想把她來做鉤餌,
+在緊急時釣取將士們死力的。那時,他既代臺廉村接了巡撫印,已移劉永福軍去守臺南,自任守臺北。日本軍艦有來攻文良港的消息,正在用人之際,也是利用銀荷的好時機
+,不覺就動了把銀荷許配文魁的心。當下出去,立刻把文魁叫到簽押房,私下把親事當面說定,勉勵了一番,又吩咐以後不許再和德義結仇。
+
+  「在景嵩自以為操縱得法,總可得到兩人的同心協力。誰知事實恰與思想相反。只
+為德義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,一般穿房入戶,一般看中了銀荷,彼此都要向她獻些小殷勤,不過因為景嵩的態度不明,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罷了。如今嵩景忽然把銀荷賞
+配了文魁,文魁狼子野心,未必能知恩斂跡。這個消息一傳到德義耳中,好似打了個焦雷。最奇怪的,連銀荷也哭泣了數天。不久,景嵩的中軍黃翼德出差到廣東募兵,就派
+德義署了中軍。文魁恃寵驕縱,往往不服從他的命令,德義真有些耐不得了。有一次,竟查到文魁在外結黨招搖的事,拿到了喢血的盟書,不客氣地揭稟景嵩。景嵩見事情鬧
+的實了,只得從寬發落,把文魁斥革驅逐了。文魁大恨,暗暗先將他的黨羽布滿城中和撫署內外,日夜圖謀,報仇雪恨。恰好獨立宣布,景嵩命女婿余鋆保護家眷行李,乘輪
+內渡,銀荷當然隨行。文魁知道了署裏肯依,立時集合了同黨,商議定計,一來搶回銀荷﹔二來趁此機會反戈撫署,把景嵩連德義一並戕殺,投效日軍獻功。這是文魁原定的
+辦法。當時文魁率領了黨徒三百多人,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,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近的當兒,呼哨一聲,無數塗花臉的強徒蜂擁四出。余鋆見不是頭,忙叫護送的一隊撫
+標兵,排開了放槍抵御,自己彈壓著轎夫,抬著女眷們飛奔地逃回。撫標兵究竟寡不敵眾,死的死,逃的逃,差不多全打散了。幸虧余鋆已進了城,將近撫署。那時德義正在
+署中,聞知有變,急急奔出,正要嚴令閉門,余鋆已押了眷轎踉蹌而入。背後槍聲,隨著似連珠般地轟發,門前已開了火了。德義還未舉步,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撲刀,突門衝
+進。正是仇人明見,分外眼明,兜頭一刀斫下,血肉淋漓,飛去了半個頭顱。德義狂叫一聲,返奔了十餘步倒在大堂階下。人聲槍聲鼎沸中,忽然眷轎裏跳出一人,撲在德義
+血泊的尸身上號啕痛哭。原來便是銀荷。文魁提刀趕到,看見了倒怔住了。忽然暖閣門呯硼地大開,景嵩昂然地走了出來。那時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滿了叛徒,人人怒容滿面,
+個個殺氣衝天。文魁兩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鋒上。忽然尸旁的哭聲停了,銀荷倏地站了起
+來,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:『你看見了嗎?我們的恩主唐撫臺出來了。』如瘋狗一般的文魁,被銀荷這句話一提,彷彿夢中驚醒似的文魁的刀鋒慢慢地朝了下。
+
+  「景嵩已走到他面前,很從容地問道:『李文魁,你來做什麼?』文魁低了頭,垂
+了手,忸怩似地道:『來保護大帥。』景嵩道:『好。』手執一支令箭,遞給文魁,吩咐道:『我正要添募新兵,你認得的兄弟們很多,限你兩天招足六營。派你做統領,星
+夜開拔,赴獅球嶺駐扎。』文魁叩頭受命。各統領聞警來救,景嵩托言叛徒已散,都撫慰遣歸。另行出示,緝拿戕官凶犯。一天大禍,無形消彌。也虧了景嵩應變的急智,而
+銀荷的寥寥數語,魔力更大。景嵩正待另眼相看,不想隔了一夜,銀荷竟在暑中投繯自盡。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緣故,有人說她和方德義早發生了關係,這回見德義慘死,誓
+不獨生。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。但銀荷的死,看似平常,其實卻有關臺灣的存亡、景嵩的成敗。為什麼呢?就為李文魁的肯服從命令,募兵赴防,目的還在欲得銀荷。一聽
+見銀荷死信,便絕了希望,還疑心景嵩藏匿起來,假造死信哄他,所以又生了叛心,想驅逐景嵩,去迎降日軍。等到日軍攻破基隆的這一日,三貂嶺正在危急,文魁在獅球嶺
+領了他的大隊,挾了快槍,馳回城中,直入撫暑,向景嵩大呼道:『獅球嶺破在旦夕了,職已計窮力竭,請大帥親往督戰罷!』景嵩見前後左右,獰目張牙,環侍的都是他的
+黨徒,自己親兵反而瑟縮退後。知道事不可為,強自震懾,舉案上令箭擲下,拍案道:『什麼話!速去傳令,敢退後的軍法從事!』說罷,拂袖而入。嘆道:『文魁誤我,我
+誤臺民!』就在此時,景嵩帶印潛登了英國商輪,內渡回國,署中竟沒一個人知道,連文魁都瞞過了。這樣說來,景嵩守臺的失敗,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內變。這種內變,事生
+肘腋,無從預防,固不關于軍略,也無所施其才能,只好委之于命了。我們責備景嵩說他用人不當,他固無辭。若把他助無告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筆抹殺,倒責他違旨失信,
+這變了日本人的論調了,我是極端反對的。」肇廷舉起一大杯酒,一口吸盡道:「驥兄快人,這段議論,一吐我數月以來的悶氣,當浮一大白!就是劉永福的事,前天有個從
+臺灣回來的友人,談起來也和傳聞的不同。今天索性把臺灣的事,談個痛快罷!」大家都說道:「那更好了,快說,快說!」
+
+  正是:
+
+  華筵會合皆名宿,孤島興亡屬女戍。
+
+  不知肇廷說出如何的不同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第三十三回 保殘疆血戰臺南府 謀革命舉義廣東城
+
+  話說肇廷提起了劉永福守臺南的事,大家知道他離開臺灣還不甚久,從那邊內渡的
+熟人又多,聽到的一定比別人要真確,都催著他講。肇廷道:「劉永福雖然現在已一敗塗地,聽說沒多時,纔給德國人營救了出險。但外面議論,還是沸沸揚揚,有贊的,有
+罵的。贊他說的神出鬼沒,成了《封神榜》上的姜子牙﹔罵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,像是《平臺記》裏的朱一桂﹔其實這些都是挾持成見的話。平心而論,劉永福固然不是什麼
+天神天將,也決不會謀反叛逆,不過是個有些膽略、有些經驗的老軍務罷了。他的死抗日軍,並不想建什麼功,立什麼業,並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別扭著,鬧法、越戰爭時
+被排斥的舊意見。他明知道馬關議約時,威毅伯曾經向伊藤博文聲明過,如果日本去收臺,臺民反抗,自己不能負責。現在臺民真的反抗了。自從臺北一陷,邱逢甲、林朝棟
+這班士紳,率領了全臺民眾,慷慨激昂地把總統印綬硬獻給他。你們想,劉永福是和外
+國人打過死仗的老將,豈有不曉得四無援助的孤島,怎抗得過乘勝長驅的日軍呢!無如他被全臺的公憤,逼迫得沒有回旋余地,只好挺身而出,作孤注一擲了。只看他不就總
+統任,仍用幫辦名義擔任防守,足見他不得已的態度了。老實說,就是大家喧傳劉大將軍在安平炮臺上親手開炮,打退日本的海軍這纔是笑話呢!要曉得臺南海上,常有極利
+害的風暴,在四五月裏起的,土人叫做臺風,比著英、法海峽上的雪風還要凶惡。那一次,日艦來犯安平,恰恰遇到這危險的風暴。永福在炮臺上只發了三炮,日艦就不還炮
+地從容退去,那全靠著臺風的威力,何嘗是黑旗的本領呢?講到永福手下的將領,也只有楊紫雲、吳彭年、袁錫清三四個人肯出些死力,其餘都是不中用的。所以據愚見看來
+,對于劉永福,我們不必給他捧場,也不忍加以攻擊,我們認他是個有志未成的老將罷了。我現在要講的,是臺灣民族的一部慘史。雖然後來依然葬送在一班無恥的土人手裏
+,然內中卻出了幾個為種族犧牲、死抗強權的志士。」合座都鼓著掌道:「有這等奇事,願聞,願聞!」
+
+  那當兒,席面上剛剛上到魚翅,夢蘭出堂唱尚未回來。娘姨大姐滿張羅的斟酒,各
+人叫的林、陸、金、張四金剛等幾個名妓,都還花枝招展地坐在肩下。肇廷道:「自從永福擊退了日艦後,臺民自然益發興高採烈。不到十日,投軍效命的已有萬餘人。永福
+趁這機會,把防務嚴密部署了一番。又將民團編成二十營,選定臺民中著名勇士二人分統了。一個最勇敢的叫徐驤,生得矮小精悍,膂力過人,跳山越澗,如履平地,不論生
+番和土人,都有些怕他。一個林義成,原是福州人,從他祖上落籍在嘉義縣,是個魁偉的丈夫,和徐驤是師兄弟,本事也相仿。把這兩個人統率民團,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駕馭
+。還有一個叫做劉通華,是朱一桂部將劉國基的子孫,在當地也有些勢力,和徐、林兩人常在一起,臺人稱做『臺南三虎』。不過劉通華生得獐頭鼠目,心計很深,遠不如徐
+、林兩人的豪俠。徐驤因為是自己的同道,也把他引荐給永福,做了自己部下的幫統。編派已定,徐、林兩人日夜操練兵馬。甫有頭緒,那時日軍大隊已猛攻新竹。守將楊紫
+雲只抗月余,大小二十餘戰,勢危請援。徐驤和林義成都奉了永福命令,星夜開赴前敵。剛走過太甲溪,半路遇見吳彭年,方知道赴援不及,新竹已失,楊紫雲陣亡。日軍乘
+勝長驅,勢不可當。于是大家商定,只好退守太甲溪。且說那太甲溪,原是一個臨河依山的要隘,沿著溪河的左岸,還留下舊時的磚壘,山巔上可以安置炮位。當下徐驤、林
+義成領著民團,幫同吳彭年把隊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,專候日兵來攻。
+
+  「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務的臨晚,一輪火紅的落日,已漸漸沒入樹一般粗的高竹林
+後面,在竹罅裏散出萬道紫光,返照在正在埋鍋造飯的野營和沿河的古壘上,映得滿地都成了血色。夏天炙蒸已過,吹來的濕風,還是熱烘烘的。就在這慘澹的暮靄裏,有兩
+個少年在磚壘上面,肩並肩地靠在古壘的炮堵子上低低講話。兩人頭上都繞著黑布,身上穿著黑布短衣,黑纏腰。腰帶上左掛馬槍,右插標槍。兩腿滿纏著一色的布,腳蹬草
+鞋。一個長不滿五尺,面似干柴一般的瘦,兩眼炯炯有威﹔一個是個稍長大漢,圓而黑的一張巨臉。那瘦小的不用說是徐驤,長大的便是林義成。那時徐驤眼望著對岸,憤憤
+地道:『他媽的!那矮鬼的槍炮真利害,憑你多大本領,皮肉總擋不住子彈。我們總得想一個巧妙的法子,不管他成不成,殺他一個痛快,也是好的!』林義成道:『說的是
+!有什麼法子呢?』徐驤沉吟了一回道:『大岡山上的女武師鄭姑姑,不是你曉得的嗎?拳腳固然練得不壞,又會一手好標槍。懂得兵法,有神出鬼沒的手段,番人沒個不畏
+服,奉她做女神聖。我想若能請她出來帶助我們,或者有些辦法。』林義成揚了一揚眉,望著徐驤道:『她肯出來嗎?你該知道鄭姑姑是鄭芝龍的子孫,世代傳著仇滿的祖訓
+。他們寧可和生番打交道,怎肯出來幫助官軍呃!』徐驤搖頭道:『老林,你差了!我們現在和滿清政府有什麼關係呢?他們早把我們和死狗一般的丟了!我們目前和日本打
+仗,原是臺灣人自爭種族的存亡,勝固可賀,敗也留些悲壯的紀念,下後來復仇的種子。況且這回日軍到處,不但擄掠,而且任意奸淫,臺中婦女全做了異族縱欲的機械。鄭
+姑姑也是個女子,就這一點講,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。』林義成道:『就算她肯,誰去請呢?』徐驤指著自己道:『是我。』林義成正要說話,忽聽背後一人喊道:『團長,
+你敢嗎?』兩人卻吃了一嚇。回過頭來,見是自己的幫統劉通華,滿臉毛茸茸未剃的鬍子,兩條板刷般的眉毛下露出狡猾的笑容。徐驤怒道:『為什麼我不敢!』劉通華道:
+『鄭姑姑住在二鯤身大岡山鐵貓椗龍耳瓮旁邊。從這裏去,路程不過十來里,可是要經過幾處危險的山洞溪澗。瘴氣毒蛇,不算一回事,最凶險的是那猴悶溪。那是兩個山岬
+中間的急流溪,在兩崖巔衝下象銀龍般的一大條瀑布。凡到大岡山的,必要越過這溪。除了番人,任你好漢,都要淌下海去。團長,你敢冒這個險嗎?』
+
+  「徐驤道:『什麼險不險,去的,就敢!』通華道:『敢去我也不贊成。臺灣的男
+子漢都死絕了,要請一個半人半鬼的女妖去殺敵?說也羞人!』義成冷笑道:『老劉不必說了,你不過為了從前迷戀鄭姑姑的美貌,想吃天鵝肉吃不到,倒受了她一標槍,記
+著舊仇來反對,這又何苦呢!』通華道:『我是好意相勸,反惹你們許多話。』徐驤瞪
+起眼,手按槍靶喝道:『今天我是團長,你敢反抗我的命令嗎?再說,看槍!』通華連連冷笑了幾聲,轉背揚長的去了。這裏徐驤被劉通華幾句話一激,倒下了決心,一聲不
+響,漲紫了露骨的臉,一口氣奔下壘來。跑到一座較高的營帳前,繫著一匹青鬃大馬的一棵椰子樹旁,自己解下韁繩,取了鞭子,翻身跨上鞍??。義成連忙追上來問道:『你
+就這麼去嗎?還是我跟著你同走罷!』徐驤回頭答道:『再不去,被老劉也笑死!你還是照顧這裏的防務。也許矮子今天就來,去不得,去不得!吳統領那裏,你給我代稟一
+聲。明天這時我一定回來,再見罷!』說著,把鞭一揚,在萬灶炊煙中,早飛上山坡,向峰密深處疾馳而去。林義成到底有些不放心,疾忙回到自己營中,囑咐幾句他的副手
+,拉了一匹馬,依著徐驤去的路,加緊了馬力追上去。翻了幾個山頭,穿了幾處山洞,越過了幾條溪澗,天色已黑了下來。
+
+  「在微茫月光裏,只看見些洪荒的古樹、蟠屈的粗藤,除了自己外,再找不到一人
+一騎,暗暗詫異道:『難道他不走這條路嗎?』正勒住馬探望間,一陣風忽地送來一聲悠揚的馬嘶。踏緊了鐙,聳身隨了聲音來處望去,只見一匹馬恰繫在溪邊一株半倒的怪
+樹下,鞍鞁完全,卻不見人到。義成有些慌了,想上前去察看,忽聽硼的一聲,是馬槍的爆響。一瞥眼裏,溪下現出徐驤的身量,一手插好了槍,一手拉韁,跳上馬背,只一
+提,那馬似生了翅膀似地飛過溪流去了。義成纔記起這溪是有名的多蛇的,溪那邊便是雅猴林,雅猴林的盡頭就是猴悶溪,那是土人和生番的界線。義成一邊想,一邊催馬前
+進。到的溪邊,在月光下,依稀看見淺灘上蠕動著通身花斑的幾堆閃花。忙下了鞍,牽了馬,涉水過溪,方見清溪流裏橫著兩條比人腿還粗的花蛇,尾稍向上開著,紅色的尖
+瓣和花一般。靠左一條是中標槍死的,右面一條是馬槍打死的。看那樣兒,方想到剛纔徐驤被這些畜生襲擊的危險,虧得他開了路,自己倒安然地渡過溪來。看著溪那邊,是
+一座深密的大樹林,在夏夜濃蔭下,簡直成了無邊的黑海,全靠了葉孔枝縫中篩簸下一些淡白月影,照見前面彎曲林徑裏忽隱忽現的徐驤背影。義成遙遠地緊跟著前進。兩人
+騎行的距離,雖隔著半里多,卻是一般的速度。過了一會兒,樹林盡處,豁然開朗。面前突起了衝天高的一個危崖,耳邊聽見澎湃的水聲。在雲月朦朧裏,瞥見從天瀉下一條
+挾著萬星跳躍的銀河,義成認得這就是最可怕的猴悶溪了。
+
+  「忽見徐驤一出了林,縱馬直上那陡絕的??路,義成怕他覺得,只好在後緩緩地跟
+上去,過了危??,顯出一塊較平坦的坡地。見那坡地罩出的高崖下,有幾間像船一般狹
+長的板屋,屋檐離地不過四五尺高,門柱上彷彿現出五彩的畫。屋前種著七八株椰樹,屋後圍著竹林。那竹子都和斗一樣的粗。數十丈的高,確是番人的住宅。看見徐驤到了
+椰樹前就跳下馬來,繫好馬,去那矮屋前敲門。只聽那屋前的竹窗洞裏一個干啞的人聲問道:『誰?半夜打門!狗賊嗎?看箭!』言未了,硼的一響,一根沒翎毛尖長的箭,
+向徐驤射來。幸虧徐驤避得快,沒射著,就喊道:『我是老徐。』咿啞的一扇門開了,走出一個矮老人來。草縛著頭上半截的披發,一張人蠟的臉藏在一大簇刺猾的粗毛裏。
+露著一口漆黑的染齒,兩耳垂著兩個大木環。赤了腳,裸著刺花的上半身。腰裏圍了一幅布,把編藤束得緊緊的。一見徐驤,現出凶狡的笑容道:「原來是你我只當來了一個
+紅毛鬼。』徐驤也笑道:『我不是紅毛鬼,我是想殺黃毛小鬼的鍾馗。』老人道:『我們山裏只有紅花的大蛇,沒有黃毛的小鬼,你深夜來做什麼?』徐驤道:『小鬼要來,
+盡你有大蛇也擋不住,我特地來請一位殺鬼的幫手。』老人道:『誰?』徐驤道:『你們的鄭姑姑。你們往常找鄭姑姑,必要經過猴悶溪。怎樣越過,你們肯幫我嗎?』老人
+像怪鳥一樣地笑了一聲道:『小鬼是要仙女來殺的,我們一定幫你。』說著,把手向屋裏一招,出來了一對十五六歲的一男一女,赤條條的一絲不掛,頭上都戴滿了花草,兩
+臂刺著青色的紅毛文。女的胸懸貝殼,手帶銅鐲﹔右手挽著男的臂,左手托著豬腰似的果肉,自己咬了一口,喂到男的嘴邊。一壁嬉笑,一壁跳躍的出來,看見徐驤,詫異似
+的眼望老人傻看。
+
+  「老人向徐驤道:『這就是我的女兒和她自己招來的丈夫。你瞧,這對呆鳥,只曉
+得自己對吃檨果,也不分敬些客。可是你不要看輕他們,能幫你過溪的只有他們倆。』徐驤莫名其妙地聽著那老番很高興地講,隨後又很高興地吩咐那兩孩子領客人過溪。于
+是兩個孩子和猴子般向前竄,老番也拉了徐驤一同往高崖下瀑布衝激的斜坡奔去。義成看到這裏,正想舉步再跟,忽見木屋的側壁上,細碎的月光中閃過一個很長的黑影,好
+像是個人影轉過屋後不見了。心裏好生奇怪,不由自主地抄到竹林裏,又尋不到一些蹤跡,暗忖道:『難不成這裏有鬼?』回過臉來,恰對著那屋後的一個大窗洞。向裏一望
+,大吃一驚!只見一片月光,正斜照在沿窗懸掛著的一排七八個人頭上,都是瞪著無光的大眼,髭露著黑或白的齒,臉皮也有金箔色的,也有銀色的,慘賴的怕人。義成被這
+一嚇,不揀方向地亂跑,一跑就跑出竹林以外,恰遇到岩石的缺口處。在依稀斜月中,望見下面奔雷似的大溪河,溪河這邊站著老番和徐驤。看那老番,正望著怒瀑的兩岬間
+,指指點點地給徐驤講話。義成隨著他手指地方望去,忽見崖頂上彷彿天河決了口倒下的洪濤裏,翻滾著兩個赤條條的孩子。再細認時,方辨明有一條飯碗粗的長藤,中段暗
+結在爆布下兩岬夾縫的深谷裏,兩端卻生根似的各繫在兩岸的土中。此時正被兩孩解放
+了谷中的結,趁勢同秋千一樣同衝激的水空裏直蕩進去,簡直是天蓋下掛著一座穿雲的水晶壺,跳躍著一對戲水的金魚。一瞬目間,兩孩已離開了瀑流,緣著藤直滑到溪岸。
+只聽溪邊徐驤拍著掌歡呼道:『妙啊!好一雙絕技的弄潮兒。奇啊!好一條自然秘藏的飛橋。』說著話,搶上幾步,縱身只一躍,兩臂早挽上了懸藤。全身懸垂在空,手和臂
+變了肉翅。一屈一伸,一路飛行而進,恰堆入了雪崩的洪水圈裏。
+
+  「倏地豁刺一聲,徐驤全體隨了一邊脫拴的老藤,突落下沸成危潭的渦旋裏,被幾
+個狂浪打擊,卷入溪中不可控制的急湍,向下海直淌。但見水花飛濺了幾陣,一些人影也找不到了。老番站在岸邊,張手頓足,嘴裏狂喊道:『怎麼千年的古藤,今天會拔了
+根,送了老徐的性命?你倆到底怎麼弄的?』兩孩也喊道:『太奇怪了!這棵藤根本長在我們屋後竹林外的石壁上,若不是有人安心把刀斧砍斷,任什麼都拔不了根。』老番
+道:『是呀,一定有歹人暗算!我們已沒法救老徐的命,只有趕快去殺那害人賊,替他報仇!』一聲呼嘯,三人一齊向崖上跑。義成正著急他同伴遇險,想跳下崖去營救,忽
+聽到這幾句話,頓悟自己犯了嫌疑,一落番人手裏,定遭慘殺。三十六著,走為上著,只好不顧一切,逃出竹林,飛身上馬,沒命地向來路狂奔。奔夠了一兩個鐘頭,不知越
+過了多少深林巨壑,估量著離猴悶溪已遠,心頭略略安定。剛放鬆韁繩,忽地望見遠遠月光中,閃電般飛過一個騎影,等到再定睛時,已轉入山彎裏不見了。義成十分驚詫,
+料定就是害徐驤的人,不覺怒從心起,加緊一鞭,追尋前去。正追得緊時,風中傳來隆隆的炮聲,又一陣陣連珠似的槍聲。越走越聽得清楚。義成猛吃一驚,抬頭遠望,已見
+天空中偶然飛起的彈火,疾忙催馬向火發處馳去。又走了半個鐘頭,纔現出一個平坦寬廣的坂路,上面屯聚著一堆堆的人馬營帳,旗幟刀槍,認得是吳統領的隊伍。那??路上
+面,恰當著兩座高峰夾峙的隘口。那隘口邊,已臨時把沙土筑成了一條城堡般的防障,吳統領正指揮許多兵士輪流著抵御下面猛攻的敵軍。義成趕到,下馬上前謁見。
+
+  「吳彭年一望是他,就喊道:『你和徐驤到哪裏去了?日軍偷渡了太甲溪半夜來攻
+,你們的隊伍先自潰退,牽動了全軍。我們當然也抵擋不住,直退到這凹底山的隘口。好容易纔扎住了,你們民團被日軍追逼到東面的密菁中,至今不知下落。咦!怎麼你只
+剩一人,徐驤呢?』義成知道自己壞了事,很慚愧地把徐驤去尋鄭姑姑和自己跟蹤目睹的事,詳細說了一遍。吳彭年驚道:『啊喲!這樣說來,徐驤是被人害死了。害死他的
+,一定是劉通華!』義成問道:『統領怎麼知道是他害的?』吳彭年道:『劉通華早已
+不知去向了!如今事已如此,說他無益,由他去罷,還是請你振作精神,幫助我一同防守要緊。』義成到此地步,既悲傷徐驤的慘死,又悔恨自己的失機,心裏十分的難過。
+現在看見吳統領不但不斥責他,反獎勵他,豈有不感激效命的呢!雖然敵人炮火連天,我軍死傷山積,義成竟奮不顧身,日夜不懈地足足幫著守御了三天。到第四天的清曉,
+日軍忽然停止了攻擊。義成隨著吳彭年在大帳裏休憩,計議些防務。忽見幾個兵士捉住了一個番女,嚷著奸細,簇擁進帳來,請統領審問。誰知那番女一踏進帳門,望見吳、
+林二人,就高聲說道:『我不是奸細,也不是番女!我是從間道來報告秘密事情的,請統領屏退從人。如不相信,盡可叫兵士們先搜我身上,有無軍器,或者留林義士在這裏
+護衛,都聽統領的便。』吳、林二人聽了,暗暗納罕。當時照例搜檢了一通,真的身無寸鐵。吳統領立刻喝退了護衛,只叫義成執槍侍立。那番女忽地轉身向外,拔除了頭上
+滿插的花草,卸下了耳邊懸垂的木環,扯掉了肩頭抖張的鳥翅,拉去了項下聯絡的貝殼,等到回過臉來,倏變成了一個垂辮豐艷的美貌少女。義成先驚叫道:『你是鄭姑姑,
+怎會跑到這裏?』言猶未了,把吳彭年也驚得呆了。鄭姑姑微笑從容說道:『我自有我的跑法,林義士不必考問。我現在來報告的,是我預定的破敵奇計。』吳彭年詫問道:
+『你有奇計嗎?』
+
+  「鄭姑姑把眉一揚道:『原也算不了奇,不過老套罷了,我從前夜裏在大岡山,領
+了百十個壯健些的番女一同下來。剛到傀儡內山的郎嬌社,就遇到民團潰兵竄過,向著山後卑南覓逃走。日軍見窮山深菁,不敢窮追,便在社內扎住了。幸我先到一步,把帶
+來的番女都暗暗安頓在番眾家裏。我只留了老婦二人、小番女一人認做親屬,也佔住了一座番屋。日兵一到,在休戰時間,第一件事,當然是搜尋婦女取樂,補償他們血戰之
+苦。番女中稍有姿色的全被擄去,注目到我的格外的多。正謀劫奪,忽然闖進一個會說中國話的青年軍官,自稱炮兵隊長,相貌魁梧,態度溫雅,不愧武士道風。進得門來,
+便把老婦少女支使出去,親手關上了門,轉身挨我身旁坐下,很婉轉地和我搭話。我先垂著頭,佯羞不答,也不峻拒。他有些迷惑了,絮絮叨叨,說了許多求愛的軟話。我故
+意斜看了他一眼,低低說道:「像將軍這般英雄年少,我在中國還沒有遇見過。若能正式娶我,我豈有不願。」隊長道:「令娘真好眼力,我恰正沒有娶妻。」說罷,就拉我
+就抱,將施無禮。我卻徐徐把他推開,帶著嘲弄的樣子和他說:「哪有堂堂大國男兒,想做苟合之事。」他倒窘了,問我該怎麼辦呢。我說:「我們既是正式婚嫁,難道不用
+媒證?」他說:「一時那裏去找?」我問:「圍繞在門外的那些人是誰?」他說:「是同伍。」我道:「何妨請他們進來,做我們的媒證。」那隊長見我說得誠懇,很歡喜地
+答應,竟招眾人進門,宣布了大意。大家都歡呼贊成,並且要求我立刻成婚。我推托嫁
+衣未備,便做和服至快也得三天。這麼著,磋商的結果,定了後天下午成婚。我又要他當夜在我家裏開一個大宴會,他允許我請到同僚裏許多重要官佐,替我裝場面,內中我
+知道就有這裏的炮隊長和機關槍隊長。這些都是昨夜約定的話。老實說,我早准備下虎阱龍窩,就打算在這筵席上關門殺賊。可恨那些小鬼,一向看扁了中國人,這回也叫他
+們嘗嘗老娘的辣手,可見漢族還有人在,不是個個象遼東將帥的闒茸。我探知統領被困在此,所以特地偷空從小路冒險而來,通知一聲。請你們記好,在後天夜飯後,見東南
+角上流星起時,盡管放隊猛攻,做我聲援,必可獲勝。』鄭姑姑說完這一席話,吳、林二人都咋舌驚嘆。還沒有等到林義成告訴她徐驤往訪被害的話,一眨眼早把原來的番裝
+重進扎扮停當,上前一把拉了義成說道:『我不能久留在此,請義士伴送出營。只須說明是舊識的番女,免得大家疑心。其餘的事,請統領依著我的話做就得了。』當下吳彭
+年惟有唯唯聽命,義成也一一照了她的話,恭恭敬敬送到營外山角一座樹林邊,看她跨上騎來的一匹駿馬,絲鞭一動,就風馳電掣地卷入林雲深處不見了。
+
+  「話分兩頭。如今且說鄭姑姑久住番中,熟悉路徑,隨你日光不照處,也能循藤跳
+石,如履平地。不一刻,已趕回了郎嬌社自己家裏,招集了她的心腹女門徒,有替她裁縫的,有替她烹調的,有替她奔走的。備了十壇美酒,十桌筵席,又請了許多同社的番
+女。那隊長見她這樣的高興忙碌,居然深信不疑。到了結婚那一天,家中掛燈結彩,小番女打著銅鼓,吹著口琴,當做音樂。滿屋陳列著四季錦邊蓮等各種花卉。日到中午時
+候,一排軍樂隊和一班肩襚輝煌、袖章璀粲的軍官,簇擁了揚揚得意的隊長進門。推了兩位年長的做了證婚人。鄭姑姑穿了極美麗的日本禮服,就在大廳上舉行了半中半日式
+的結婚典禮。黃昏將近,廳上已排開了十個盛筵。筵上鮮果羅列,最可口的是味敵荔枝的襚果,其他如波羅蜜、梨仔芨、王梨、芭蕉果、椰子、檳榔、甘馬弼等,不計其數。
+餚饌中,有奇異的海味、泥鰍、烏魚之外,又有蚊港的蟳蝦,坑子口的蚶螯和蚝螺,樣樣投合日人的口味。絡繹左右的,又都是些野趣橫生的年輕番女。那些日軍官剛離了硝
+煙彈雨之中,倏進了酒綠燈紅之境,沒一個不興高採烈,猜忌全忘。隊長則美人在抱,目眩魂消,不知不覺地和大家狂飲大嚼起來。酒過數巡,陡見滿堂的燈燭逐漸熄滅,伺
+候的番女逐漸減退。大家覺得有些詫異,互相詰問,人人都道腹痛如裂,正要質問鄭姑姑。鄭姑姑出其不意,已袖出匕首,直洞隊長之胸,立時倒地﹔拔出刀來,順手又殺一
+人。其餘番女各持兵器,從暗中竄出,逢人便斫。日人都徒手袒露,無可抵御。眾人想奪門而走,誰知前後門都落了大閂,鎖上鐵鎖。日人無奈,只好應用他國粹的柔術來抵
+敵。鄭姑姑率領了一大隊親練的蠻學生,刀劈槍挑,殺人真如刈草。一剎那間,死尸枕
+藉滿庭。即不受刀槍刺死的,也都中毒死了。這一場惡戰,大約來赴宴的百餘人,沒有一個幸免。
+
+  「那時忽聽西北方凹底山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,鄭姑姑知道她放射流星的效力,
+吳彭年軍隊已響應了。門外知風的日兵,也圍得鐵桶般的劇烈撞擊。鄭姑姑忙收拾了屋內和場上縱橫倒斃的日人身上許多槍彈,分配給眾番女,高聲喊道:『我們的死期到了
+!一樣的死,與其在此等死,不如衝出去戰死!』大家同聲附和。鄭姑姑舉起一塊大石,打破邊牆,率領了眾番婦,長槍短銃,和著鐵鏢弩箭,一窩風地向日兵聚集處殺去。
+日兵正集中在攻門,沒有提防到一大群見人即噬的雌狼在外面反攻,一時措手不及,等到轉身抵御,已經成了肉搏的形勢,火器失了效用。雖然殺傷了不少番女,究竟大和魂
+的勇猛,敵不住傀儡番的矯捷。還有郎嬌社全社的番壯,一齊舞動蠻器,旋風似地卷來,只好往下直退。退到太甲溪相近,恰遇到吳彭年和林義成也率了大隊,在凹底山衝下
+。鄭姑姑和吳彭年合在一起,奮勇追奔。日兵本備下渡溪的船只,一到溪邊,都爭先上船,慌亂之際,落水和中彈的不計其數。數百只船艦正載著逃軍蕩到中流,岸上的追兵
+和船中的敗兵還不斷地矢彈橫飛。忽地上流頭順著風淌下無數兵船,槍炮紛來,向日船中腰轟擊,頓時把日船打得東飄西蕩,不成行列。吳、林等在火把光中看時,只見來船
+船頭上站著個偉丈夫不是別人,正是徐驤。全軍中人人驚喜狂喊,都說是徐義士顯靈助戰,立時增加百倍的勇氣,沒個人不冒死向前,竟奪得許多渡船,把日軍一直驅迫到海
+邊,方始收兵回來。
+
+  「等到吳、林兩人渡過太甲溪,忽不見了鄭姑姑,番女們都四處奔馳的尋覓她們的
+賢師。吳、林兩人忽在太甲溪的一個小灣水灘上,瞥見鄭姑姑滿身血污地橫躺在砂土上,旁邊坐著在那裏掩面號哭的,正是大家認為已死的徐驤。義成跳上去問道:『咦!徐
+統帶你怎麼沒有死,倒在這裏,鄭姑姑怎麼反死了呢?』徐驤嗚咽道:『我在猴悶溪斷了藤,抓住了藤沒脫手。幸遇到鄭姑姑巡山看見,她救了我的性命,並且許我下山,設
+謀殺敵。誰知她的計成了功,她可在爭渡時胸腹中了敵人的兩彈,我竟眼睜睜看她死去,沒法救活,這未免太慘傷了!』于是大家纔明白這次戰勝的首功,全是鄭姑姑一人。
+大家都灑淚贊嘆,不用說,第二天就舉行了一個盛大的喪儀,全軍替她縞素一天,把她葬在大岡山的龍耳瓮。這個捷報申報到劉永福那裏,自然更增了徐驤和林義成的信用。
+雖然後來還是劉通華懷恨背叛,到了七月中,利用大幫土匪,造了大營嘩潰的謠言,嚇
+跑了新楚軍統領李惟義,牽動前敵,袁錫清戰死。日軍仍襲據了太甲溪,進攻彰化。劉通華又導匪暗襲八卦山,破了彰化,吳彭年也殉了難。日軍連陷雲林、苗粟二縣,進逼
+嘉義。當時和日軍對壘的,只剩徐驤和林義成兩人,還屢次設伏打敗日人。然日軍大集,用全力攻臺南,徐驤和林義成相繼中炮而亡。從此劉永福孤立無援,兵盡餉絕,只得
+逃登德國商輪,棄臺內渡了。但至今談到太甲溪一戰,還算替中國民族吐一口氣,在甲午戰爭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哩!不過大家不大知道罷了。」
+
+  肇廷講完這一大篇的歷史,赤雲先嘆了一口氣道:「龔璱人《尊隱》上說的話真不
+差,凡在朝的人,懨懨無生氣﹔在野,自多任俠敢死之士。不但臺灣的義民,即如我們在日本遇到和弢天龍伯在一起的陳千秋,也是一個奇怪的人。」被赤雲這句話一提,合
+座的話機就轉到陳千秋身上去了。又誰料知己傾談,忘了隔牆有耳,全灌進了楊雲衢的耳中。正和皓東在動問那大姐阿毛,忽然相幫送上皓東家裏來的一個廣東急電。拆封一
+看,知道是黨裏的商業隱語密電。皓東是電報生,當然一目了然。電文道:
+
+    大事准備已齊,不日在省起事,盼速來協謀。
+
+  當下遞給雲衢看了,兩人正格外地高興。倏地簾子一掀,一陣鶯聲嚦嚦地喊道:「
+你們鬼鬼祟祟的干得好事!」兩人猛吃一驚。正是:
+
+  血雨四天傾玉手,風雷八表動嬌喉。
+
+  不知來者何人,下回再來交代。
+
+第三十四回 雙門底是烈女殉身處 萬木堂作素王改制談
+
+  上回掀簾進門來的不是別人,當然是主人曹夢蘭。那時夢蘭出局回家,先應酬了正
+房間裏的一班闊客,挨次來到堂樓,皓東等方始放了心。恰好皓東邀請的幾個同鄉陪客,也陸續而來。這臺花酒,本是皓東替雲衢解悶而設,如今陳千秋的行蹤已在無意中探
+得,又接到了黨中要電,醉翁之意不在酒,但既已到來,也只好招呼擺起臺面,照例地歡呼暢飲,征歌召花,熱鬧了一場。夢蘭也竭力招呼,知道楊、陸兩人都不大會講上海
+白,就把英語來對答,倒也說得清脆悠揚,娓娓動聽。頓使楊、陸兩志士,在剎那間渾忘了血花彈雨的前途。等到席散,兩人匆匆回寓。
+
+  雲衢固然為了責任所在,急欲返粵﹔皓東一般的義憤勃勃,情願同行。兩人商議定
+了。皓東把滬上的黨務和私事料理清楚,就于八日十四日,和雲衢同上了怡和公司的出口船,向南洋進發。那晚,正是中秋佳節,一輪分外皎潔的圓月涌上濤頭,彷彿要蕩滌
+世間的腥穢。皓東和雲衢餐後無事,都攀登甲板,憑闌賞月。兩人四顧無人,漸漸密談起來。皓東道:「來電說,准備已齊,不知到底准備了些什麼?」雲衢道:「你是乾亨
+行會議裏參預大計的一人,主張用青天白日國旗的是你,主張先襲取廣州也是你。你是個重要黨員,怎麼你猜不到如何准備?」皓東道:「我到上海後,只管些交際和宣傳事
+務,怎及你在香港總攬一切財政和接應的任務,知道得多!革命的第一要著,是在財政。我們會長在檀香山也沒有募到許多錢,我倒很不解這次起事的錢從哪裏來。」雲衢道
+:「別的我不曉得,我離開廣東前,就是黨員黃永襄捐助了蘇杭街一座大樓房,變價得了八千元,後來或者又有增加。」皓東道:「軍火也是准備中的要事。上次被扣後,現
+在不知在哪裏購運?」雲衢道:「這件事,香港日本領事暗中很幫忙罷!況且陳千秋現
+在日本,他本來和日本一班志士弢天龍伯父子,還有曾根,都是通同一氣,購運當然有路。我這回特地來滬,跟尋陳千秋,也為了這事的關係重大。」皓東道:「革命事業,
+決不能專靠拿筆杆兒的人物。從前三會聯盟,黨勢擴大了不少。其實不但秘密會黨,就是綠林中也不少可用之才。這回不知道曾否羅致一二?」雲衢道:「這層早已想到。現
+在黨中已和北江的大炮梁,香山隆都的李杞侯艾存,接洽聯絡。關于這些,黨員鄭良士十分出力。恰好遇到粵督談鐘靈裁汰綠營的機會,軍心搖動,前任水師統帶程奎光就利
+用了去運動城中防營和水師,大半就緒了。所以就事勢上講,舉事倒有九分的把握,只等金錢和軍火罷了。」皓東道:「我聽說我們會長,和談督結交得很好,這話確不確?
+」雲衢笑道:「這是孫先生扮的滑稽劇。一則靠他的外科醫學,雖然為葡醫妒忌,葡領禁止他在澳門行醫,並封閉了他開設的藥店。然上流人都異常信任,當道也一般歡迎。
+二則借振興農業為名,創辦農學會,立了兩個機關:一在雙門底王家祠雲崗別墅,一在東門外咸蝦欄張公館。就用這兩種名義結納官紳,出入衙署。談督也震于虛聲,另眼款
+接。農學會中還有不少政界要人,列名贊助。再想不到那兩處都是革命重要機關,你想那些官僚糊塗不糊塗!孫先生的行動滑稽不滑稽!」皓東正想再開口,忽聽有一陣清朗
+激越的吟詩聲,飛出他們的背後,吟道:
+
+  雲冥冥兮天壓水,黃祖小兒挺劍起。大笑語黃祖,如汝差可喜。丈夫呰窳豈偷生,
+固當伏劍斷頭死。生亦我所欲,死亦貴其所。鄴城有人怒目視,如此頭顱不敢取。
+
+  乃汝黃祖真英雄,尊酒相讎意氣何栩栩!蜮者誰?彼魏武。虎者誰?汝黃祖。與其
+死于蜮,孰若死于虎!
+
+  兩人都吃了一驚。聽那聲音是從離他們很近的對過船舷上發出,卻被大煙囪和網具
+遮蔽,看不見人影。細辨詩調和口音,是個湘人。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晌,疑心剛纔的密談被那人偷聽了去,有意吟這幾句詩來揶揄他們的。此時再聽,就悄無聲息了。皓東忽
+地眉頭一皺,英俊的臉色漲滿了血潮,一手在衣袋裏掏出一支防身的小手槍,拔步往前就衝。雲衢搶上去,拉住他低問道:「你做什麼?」皓東著急道:「你不要拉我,寧我
+負人,毋人負我。我今天只好學曹孟德!」雲衢道:「槍聲一發,驚動大眾,事機更顯露了,如何使得!」皓東道:「打什麼緊!我打死了他,就往海中一跳,使大家認做仇
+殺就完了。結果不過犧牲我一個人,于大局無關。」說完,把手用力一摔,終被他掙脫
+,在中間網具上直跳過去。誰知跳過這邊一望,只有鋪滿在甲板上霜雪般的月光,冷靜得鬼也找不到一個,哪裏有人!皓東心裏詫異,一壁四處搜尋,一壁低喊道:「活見鬼
+哩!」雲衢那時也在船頭上繞了過來道:「皓兄不必找了,你跳過來時,我瞥見月下一個影子掠過前面,下艙去了。這樣看來,我們的機密的確給他聽去。不過這個人機警得
+出人意表,決不是平常人,我們倒要留心訪察,好在有他的湖南口音可以做准。探訪明白,再作商量,千萬不要造次。」皓東聽了,哭喪著臉,也只好懶洋洋地隨著雲衢一同
+歸艙。次早,雲衢先醒。第一灌進他耳鼓的,就是幾聲湖南口音,不覺提起了注意。好在他睡的是下鋪,一骨碌爬起來,拉開門向外一望,只見同艙對面十號房門,門口正站
+著一個廣額豐頤、長身玉立的人,飛揚名俊的神氣裏,帶一些狂傲高貴的意味,剛打著他半雜湘音的官話,吩咐他身旁侍立的管家道:「你拿我的片子送到對過六號房間裏二
+位西裝先生,你對他說,我要去拜訪談談。」那管家答應了,忙走過來,把片子交給也站到門外的雲衢。雲衢拿起來一看,只見上面寫著:「戴同時,號勝佛,湖南瀏陽人。
+」雲衢知道他是當代知名之士,也是熱心改革政治人物,一壁向管家道:「就請過來。」一壁喚醒睡在上鋪上的皓東。皓東睡眼蒙朧爬起來,莫名其妙地招待來客。那時戴勝
+佛已一腳跨進了房門,微笑地說道:「昨夜太驚動了,不該,不該!但是我先要聲明一句,我輩都是同志,雖然主張各異,救國之心總是殊途而同歸。兄等秘密的談話,我就
+全聽見了,決不會泄漏一句,請只管放心!」皓東聽了這一套話,這纔明白來客就是昨天甲板上吟詩、自己要去殺他的人。現在倒被他一種亢爽誠懇的氣概籠罩住了,固然起
+不了什麼激烈的心思,就是雲衢也覺來得突兀,心裏只有驚奇佩服,先開口答道:「既蒙先生引為同志,許守秘密,我們實在榮幸得很。但先生又說,主張各異,究竟先生的
+主張和我們不同在那裏,倒要請教。」
+
+  勝佛道:「兄等首領孫先生興中會的宗旨,我們大概都曉得些。下手方策,就是排
+滿。政治歸宿,就是民主。但照愚見看來,似乎太急進了。從世界革命的演進史講,政治進化都有一定程序,先立憲而後民主,已成了普遍的公例。大政治家孟德斯鳩的《法
+意》,就是主張立憲政體的。就拿事實來講,英國的虛君位制度、日本的萬世一系法規,都能發揚國權,力致富強。這便是立憲政體的效果。至于種族問題,在我以為無甚關
+係。我們中國雖然常受外族侵奪,然我們族性裏實在含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潛在力,結果外族決不能控制我們,往往反受了我們的同化。你看如今滿州人的風俗和性質,哪一樣
+不和我們一樣,再也沒有韃靼人一些氣味了!」皓東道:「足下的見解差了。兄弟從前也這樣主張過,所以曾經和孫先生去游說威毅伯變法自強。後來孫先生徹底覺悟,知道
+是不可能的。立憲政體,在他國還可以做,中國則不可。第一要知道國家就是一個完整
+民族的大團集,依著相同的氣候、人情、風俗、習慣,自然地結合。這個結合的表演,就是國性。從這個國性裏纔產生出憲法。現在我們國家在異族人的掌握中,奴役了我們
+二百多年,在他們心目中,賤視我們當做劣種,卑視我們當做財產,何嘗和他們的人一樣看待。憲法的精神,全在人民獲得自由平等,他們肯和我們平等嗎?他們肯許我們自
+由嗎?譬如一個惡霸或強盜,霸佔了我們的房屋財產,弄得我們亂七八糟。一朝自己想整理起來,我們請那個惡霸去做總管,天下哪裏有這種笨人呢!至于政治進行的程序,
+本來沒有一定。目的就在去惡從善,方法總求適合國情。我們既認民主政體,是適合國情的政體,我們就該奮勇直前,何必繞著彎兒走遠道呢?」
+
+  勝佛忙插言道:「皓兄既說到適合國情,這個合不合,倒是一個很有研究的問題。
+我覺得國人尊君親上的思想,牢據在一般人的腦海裏,比種族思想強得多。假如忽地主張推翻君主,反對的定是多而且烈。不如立憲政體,大可趁現在和日本戰敗後,人人覺
+悟自危的當兒,引誘他去上路。也叫一班自命每飯不忘的士大夫還有個存身之地,可以減少許多反動的力量。」雲衢接著道:「先生只怕還沒透徹罷!我國人是生就的固定性
+,最怕的是變動。只要是變,任什麼都要反對的。改造民主,固然要反對﹔就是主張立憲,一般也要反對。我們革命,本來預備犧牲。一樣的犧牲,與其做委屈的犧牲,寧可
+直截了當地做一次徹底的犧牲。我們本還沒敢請教先生這回到粵的目的。照先生這樣熱心愛國,我們是很欽佩的,何不幫助我們去一同舉事?」雲衢說到這裏,皓東??了他一
+眼。勝佛笑著說道:「不瞞兩位說,我這回到粵,是專誠到萬木草堂去訪一位做《孔子改制考》、大名鼎鼎的唐常肅先生。我在北京本和聞鼎儒、章騫等想發起一個自強學會
+,想請唐先生去主持一切,而且督促他政治上的進行。至于兄等這回的大舉,精神上,我們當然表同情。遇到可以援助的機會,也無不盡力。兩位見到孫先生時,請代達我的
+敬意罷!」于是大家漸漸脫離了政見的舌戰,倒講了許多時事和學問,說得很是投機。皓東的敏銳活潑,和勝佛的豪邁靈警,兩雄相遇,尤其沆瀣一氣。一路上你來我往,倒
+安慰了不少長途的寂寞。沒多幾天,船抵了廣州埠。大家上岸,珍重道別。勝佛口裏祝頌他們的成功,心裏著實替他們擔心。
+
+  話分兩頭。如今且說勝佛足跡遍天下,卻沒到過廣東。如今為了崇拜唐常肅的緣故
+,想捧他做改革派的首領,秘密來此,先托他的門人梁超如作書介紹。一上岸,就問明
+了長興裏萬木草堂唐常肅講學的地方,就一徑前去。一路上聽見不少杰格鉤輖的語調,看見許多豐富奇瑰的地方色採,不必細表。忽到了一個幽曠所在,四面圍繞滿了郁蔥的
+樹木,樹木裏榕和桂為最多。在蕭疏秋色裏,飄來濃郁的天香。兩扇銅環黑漆洞開著的牆門,在深深的綠蔭中涌現出來。門口早有無數上流人在那裏進進出出,勝佛忙上前去
+投剌,並且說明來意。一個很伶俐象很忙碌的門公接了片子,端相了一回,帶笑說道:「我們老爺此時恰在萬木堂上講孔夫子呢!他講得正高興,差不多和耶穌會裏教士們講
+道理一樣,講得津津有味。你看,來聽講的人這麼熱鬧。先生來得也算巧、也算不巧了!」勝佛詫問道:「怎麼又巧又不巧呢?」門公笑道:「我們老爺,大家都叫他清朝孔
+夫子。他今天講的題目,就是講孔夫子道理裏的真道理,所以格外重要。從來沒有講過,在大眾面前開講,今天還是第一遭。先生剛剛來碰上,那不是巧嗎?可是我們老爺定
+的學規,大概也是孔夫子當日的學規罷!他老人家一上了講座,在講的時候,就是當今萬歲爺來,也不接駕的。先生老遠奔來,只好委屈在聽講席上,等候一下。」勝佛聽著
+,倒也笑了。當下就隨著那門公,蜿蜒走著一條長廊。長廊盡處,巍然顯出一座很宏敞的堂樓。迎面就望見樓檐下兩楹間,懸著一塊黑漆綠字的大匾額。上面是唐先生自寫的
+「萬木草堂」四個飛舞倔強的大字。堂中間,設起一個一丈見方、三四尺高的講臺。臺中間,擺上一把太師椅,一張半桌。臺下,緊靠臺橫放著一張長方桌,兩頭坐著兩個書
+記。外面是排滿了一層層聽講席,此時已人頭如浪般波動,差不多快滿座了。唐先生方站在臺上,興高採烈,指天劃地的在那裏開始他的雄辯。那門公把勝佛領進堂來,替他
+找到一個座位。聽眾的眼光,都驚異地注射到這個生客。那門公和臺邊並坐著的兩少年,低低交換了幾句話。見那兩少年彷彿得了喜信似的,慌忙站起向勝佛這邊來招呼。唐
+先生在臺上,眼光裏也表示一種歡迎。第一個相貌豐腴的先向勝佛拱手道:「想不到先生到得怎快,使我們來不及來迎駕。」第二個瘦長的隨著道:「超如沒告訴我們先生動
+身日期和坐的船名,倒累我們老師盼念了好久。」勝佛謙遜了幾句,動問兩少年的姓名。前一個說姓徐,名勉﹔後一個說姓麥,名化蒙。這兩個都是唐門高弟,勝佛本來知道
+的。不免說了些久慕套話,大家仍舊各歸了原位。那時唐先生在講臺上,正說到緊要關頭。高聲地喊道:「
+
+  我們渾渾沌沌崇奉了孔子二千多年,誰不曉得孔子的大道在六經,又誰不曉得孔子
+的微言大義在《春秋》呢!但據現在一萬八千餘字的《春秋》看來,都是些會盟征伐的記載,看不出一些道理,類乎如今的《京報匯編》。孟子轉述孔子的話:『《春秋》,
+天子之事也。』這個『事』在哪裏?又道:『其事則齊桓晉文,其文則史,其義則丘竊
+取之矣。』這個『義』又在哪裏?又說:『知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。罪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!』這種關係的重大,又在哪裏?真令人莫名其妙!無怪朱子疑心他不可解,
+王安石蔑視他為斷爛朝報,要束諸高閣了。那麼孔子真欺騙我們嗎,孟子也盲從瞎說嗎?這斷乎不是。我敢大膽地正告諸君:《春秋》不同他經,《春秋》不是空言,是孔子
+昭垂萬世的功業。他本身是個平民,托王于魯。自端門虹降,就成了素王受命的符瑞。借隱公元年,做了新文王的新元紀,實行他改制創教之權。生在亂世,立了三世之法。
+分別做據亂世、升平世、太平世。三朝三世中,又各具三世,三重面為八十一世。示現因時改制,各得其宜。演種種法,一以教權范圍舊世新世。《公羊》、《谷梁》所傳筆
+削之義,如用夏時乘殷輅、服周冕等主張,都是些治據亂世的法。至于升平、太平二世的法,那便是《春秋》新王行仁大憲章,合鬼神山川、公侯庶人、昆蟲草木全統于他的
+教。大小精粗,六通四闢,無乎不在。所以孔子不是說教的先師,是繼統的聖王。《春秋》不是一家的學說,是萬世的憲法。他的偉大基礎,就立在這一點改制垂教的偉績上
+。我說這套話,諸位定要想到《春秋》一萬八千字的經文裏,沒有提過象這樣的一個字,必然疑心是後人捏造,或是我的誇誕。其實這個黑幕,從秦、漢以來,老子、韓非刑
+名法術君尊臣卑之說,深中人心。新莽時,劉歆又創造偽經,改《國語》做《左傳》,攻擊《公》、《谷》,賈逵、鄭玄等竭力贊助。晉後,偽古文經大行,《公》、《谷》
+被擯,把千年以來學人的眼都蒙蔽了,不但諸位哩!若照盧仝和孫明復的主張,獨抱遺經究終始,那麼《春秋》簡直是一種帳簿式的記事,沒甚深意。只為他們所抱的是古《
+魯史》,並沒抱著孔子的遺經。我們第一要曉得《春秋》要分文、事和義三樣。孔子明明自己說過,『其事則齊桓晉文,其文則史,其義則丘竊取之。』孔子作《春秋》的目
+的,不重在事和文,獨重在義。這個『義』在哪裏?《公羊》說:『制《春秋》之義,以俟後聖。』漢人引用,廷議斷獄。《漢書》上常大書特書道:『《春秋》大一統大居
+正,《春秋》之義,王者無外。《春秋》之義,大夫無遂事。《春秋》之義,子以母貴,母以子貴。《春秋》之義,不以父命辭王父命,不以家事辭王事。』像這樣的,指不
+勝屈。明明是傳文,然都鄭重地稱為《春秋》。可見所稱的《春秋》,別有一書,不是現在共尊的《春秋》經文。
+
+  「第二要曉得《春秋》的義,傳在口說。《漢書·藝文志》說:『《春秋》貶損大
+人,不可書見,口授弟子。』劉歆《移太常博士文》,也道信口說而背傳記。許慎亦稱師師口口相傳。只因孔子改制所托,升平太平並陳,有非常怪論,故口授而不能寫出,
+七十子傳于後學。直到漢時,全國誦講,都是些口說罷了。
+
+  「第三要曉得這些口說還分兩種:一種像漢世廷臣,斷事折獄,動引《春秋》之義
+﹔奉為憲法遵行,那些都是成文憲法。就是《公》、《谷》上所傳,在孔門叫做大義,都屬治據亂世的憲法。不過孔子是匹夫制憲,貶天子,刺諸侯,所以不能著于竹帛,只
+好借口說傳授。便是後來董仲舒、何休的陳口說,那些都是不成文憲法。在孔門叫做微言,大概全屬于升平世、太平世的憲法。那麼這些不在《公》、《谷》所傳的《春秋》
+義,附麗在什麼地方呢?我考《公羊》曹世子來朝,《傳》、《春秋》有譏父老子代從政者,不知其在曹歟、在齊歟?這幾句話,非常奇特,《傳》上大書特書。稱做《春秋
+》的,明明不把現有一萬八千文字的《春秋》當《春秋》。確乎別有所傳的《春秋》,譏父老子代從政七字,今本經文所無。而且今本經文,全是記事,無發義,體裁也不同
+。這樣看來,便可推知《春秋》真有口傳別本,專發義的。孟子所指其義則丘竊取之。《公羊》所說,制《春秋》之義,都是指此。並可推知孔子雖明定此義,以為發之空言
+,不如托之行事之博深切明。故分綴各義,附入《春秋》史文。特筆削一下,做成符號。然口傳既久,漸有誤亂。故《公羊》先師,對于本條,已忘記附綴的史文。該附在曹
+世子來朝條,還該在齊世子光會于相條,只好疑以傳疑了。
+
+  「第四就要曉得《春秋》確有四本。我從《公羊傳》莊七年經文:『夜中星隕如雨
+。』《公羊傳》:『《不修春秋》曰:雨星不及地尺而復,君子修之曰:星隕如雨。』《不修春秋》,就是《魯春秋》。君子修之,就是孔子筆削的《春秋》。因此可以證知
+《不修春秋》、《公羊》先師還親見過他的本子,曾和筆削的《春秋》兩兩對校過。凡《公羊》有名無名,或詳或略,有日月,無日月,何以書,何以不書等等,都從《不修
+春秋》上校對知道。那麼連筆削的《春秋》,成文的已有兩本。其他口說的《春秋》大義,《公》、《谷》所傳的是一本。口說的《春秋》微言,七十子直傳至董仲舒和何休
+,又是一本。其實四本裏面,口說的微言一本,最能表現《春秋》改制創教的精神。請諸位把我今天提出的四要點,去詳細研究一下,向來對于《春秋》的疑點,一切都可迎
+刃而解。只要不被劉歆偽經所盅惑,不受偽古文學家的欺蒙,確信孔子《春秋》的真義,決不在一萬八千餘字的經文,並不在《公》、《谷》兩家的筆削大義,而反在董仲舒
+、何休所傳的秘密口說。這樣一經了徹,不但素王因時立法的憲治重放光明,便是我輩通經致用的趨向也可以確立基礎了。」
+
+  當時唐先生演講完了,臺下聽眾倒也整齊嚴肅,一個都不敢叫囂紛亂,挨次地退下
+堂去。足見長興學規的氣象,或者有些彷彿杏壇。勝佛還是初次見到這現代聖人的面,見他身中,面白,無須。圓圓的臉盤,兩目炯炯有光,于盎然春氣裏,時時流露不可一
+世的精神。在臺上整刷了一下衣服,從容不迫地邁下臺來。早有徐勉、麥化蒙兩大弟子疾趨而進,在步踏旁報告勝佛的來謁,一面由徐勉遞上卡片。其實唐先生早在臺上料知
+,一看卡片,立時顯露驚喜的樣子,搶步下臺,直奔勝佛座次。勝佛起迎不迭,被唐常肅早緊拉住了手,哈哈大笑道:「多年神交,今天竟先辱臨草堂,直是夢想不到。剛纔
+鄙人的胡言亂道,先生休要見笑。反勞久待,抱歉得很!」勝佛答道:「振聾發聵,開二千年久埋的寶藏。素王法治,繼統有人。我輩系門牆外的人,得聞非常教義,該敬謝
+先生的寬容,何反道歉?」常肅道:「上次超如寄來大作《仁學》初稿,拜讀一過。冶宗教、科學、哲學于一爐。提出仁字為學術主腦,把以太來解釋仁的體用變化,把代數
+來演繹仁的事象錯綜,對于內學相宗各法門,尤能貫徹始終。真是無堅不破,無微不發,中國自周、秦以後,思想獨立的偉大作品,要算先生這一部是第一部書了。」勝佛道
+:「這種萌芽時代淺薄的思想,不足掛齒,請先生不要過譽。我現在急欲告訴先生的,是我這次從北京來南,受著幾個熱心同志的委托,特來敦促先生早日出山。希望先生本
+《春秋》之義,不徒托之空言,該建諸事實。還有許多預備組織事,要請先生指示主持哩!」常肅道:「我們要談的話多著呢。我們到裏面內書室裏去談罷,而且那裏已代先
+生粗備了臥具。」于是徐、麥二人就來招呼前導,唐常肅在後陪著,領到了一間很幽雅的小書室裏,布置得異常精美安適,兩人就在那裏上天下地的縱談起來,徐、麥兩高弟
+也出入輪替來照顧。當夜不免要盡地主之義,替勝佛開宴洗塵。席間,勝佛既嘗到些響螺、干翅、蛇酒、蚝油南天的異味,又介紹見了常肅的胞弟常博,認識了幾個唐門有名
+弟子陳萬春,歐矩甲、龍子織、羅伯約等。從此往來酬酢,熱鬧了好幾天。有暇時,便研究學問,討論討論政治。彼此都意氣相投,脫略形跡。勝佛知道了常肅不但是個模聖
+范賢的儒生,還是個富機智善權變能屈能伸的政治家。常肅也了解勝佛不是個縋幽鑿險的空想人,倒是個任俠仗義的血性男子。不知不覺在萬木草堂裏流連了二十多天。看著
+已到了滿城風雨的時季,勝佛提議和常肅同行。後來決定過重九節後,勝佛先行,常肅隨後就到北京。
+
+  到了重九,常肅又替勝佛餞行,痛飲了一夜。次日勝佛病酒,起得很晚,正在自己
+屋裏料理行裝,常肅面現驚異之色走進來,喊道:「勝佛,你倒睡得安穩,外面鬧得翻天覆地了!」勝佛詫問道:「什麼事?」常肅道:「革命黨今天起事,被談鐘靈預先得
+信,破獲了!」勝佛注意地問道:「誰革命?怎麼起得這麼突然,破壞得又這樣容易呢?」常肅道:「革命的自然是孫汶。我只曉得香港來的保安輪船到埠時,被南海縣李征
+庸率兵在碼頭搜截,捕獲了丘四、朱貴全等四十餘人。又派緝捕委員李家焯到雙門底王家祠和咸蝦欄張公館兩個農學會裏,捉了許多黨人,搜到了許多軍器軍衣鐵釜等物。現
+在外面還是緹騎四出,徐、麥兩人正出去打聽哩!」勝佛心裏著急,衝口地問道:「陳皓東被捉嗎?」常肅道:「不知道。陳皓東是誰,你認得嗎?」勝佛道:「也是我纔認
+識的。」方纔滔滔地把輪船上遇見楊、陸兩人的事,向常肅訴說。徐勉外面回來道:「這回革命的事,幾乎成功。真是談督的官運亨通,陰差陽錯裏倒被他糊裏糊塗地撲滅了
+。我有一個親戚,也是黨裏有關係的人,他說得很詳細。這次的首領,當然是孫汶。其餘重要人物,如楊雲衢、鄭良士、黃永襄、陸皓東、謝贊泰、尤烈、朱淇等,都在裏面
+。這回的布置很周密,總分為兩大任務:孫汶總管廣州方面軍事運動,楊雲衢擔任香港方面接應及財政上的調度。軍事上,由鄭良士結合了許多黨會和附近綠林,由程奎元運
+動了城內防營和水師,集合起來,至少有三四千人。接應上,雲衢購定小火輪兩艘,用木桶裝載短槍,充作士敏土瞞報稅關。在省河南北,分設小機關數十處,以備臨時呼應
+集合。先由朱淇撰討滿檄文,何啟律師和英人鄧勤起草對外宣言,約期重九日發難,等輪船到埠時,用刀劈開木桶,取出軍械,首向城內重要衙署進攻。同時埋伏水上和附城
+各處的會黨,分為北口順德、香山、潮州、惠州大隊,分路響應。更令陳清率領炸彈隊在各要區施放,以壯聲勢。預定以紅帶為號,口號是『除暴安良』四字。哪裏曉得這樣
+嚴密的設備,偏偏被自己的黨員走漏了消息。那天便是初八日,孫汶在一家紳士人家赴宴,忽見他的身旁有好幾個兵勇輪流來往,情知不妙,反裝得沒事人一般,笑對座客道
+:『這些人,是來逮捕我的嗎?』依然高談闊論,旁若無人。等到飯罷回寓,兵勇們只見他進去,沒有見他出來。那時楊雲衢在港,又因布置不及,延期了兩天。恰恰給予了
+官廳一個預備的機會,立即調到駐長洲的營勇一千五百人做防衛。海關上也截住了黨軍私運的軍械。今早由南海縣在埠頭搜捕了丘四等一干黨人,其餘一哄而散。又起得七箱
+洋槍。原報告人李家焯在雙門底農會裏捉住了黨人陸皓東、程耀臣等五人。」勝佛頓足道:「陸皓東真被捕了,可惜!可惜!到底是那個黨員走漏的消息呢?陸皓東捉到後,
+如何處置呢?」徐勉道:「哪個走漏消息,至今還沒明白。不過據原報告委員李家焯說,是黨員自首的。」勝佛拍案道:「這種賣友黨員,可殺!可殺!」言猶未了,麥化蒙
+從外跳了進來,怒吽吽地道:「陳皓東、丘四、朱貴全已在校場斬首了,程奎元在營務
+處把軍棍打死了。陳皓東的供辭非常慷慨動人,臨刑時神氣也從容得很。這種人真是可敬!又誰知害他的就是自己黨友朱淇,首告黨中秘密,這種人真是可恨!」勝佛聽到這
+裏,又憤又痛,發狂似地直往外奔。常肅追上去,嘴裏喊著:「勝佛,你做什麼?」正是:
+
+  直向光明無反趾,推翻筆削逞雄心。
+
+  勝佛奔出,是何用意,下回再說。
+
+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
+
+  且說常肅追上去,一把抓住了勝佛道:「你做什麼?凡是一個團體,這些叛黨賣友
+的把戲,歷史上數見不鮮。何況朱淇自首,到底怎麼一會事,還沒十分證明。我們只管我們的事罷!」勝佛原是一時激于義憤,沒加思索的動作,聽見唐先生這般說,大家慨
+嘆一番,只索罷休。勝佛因省城還未解嚴,多留了一天。次日,就別過常肅,離開廣州,途中不敢逗留,趕著未封河前,到了北京。勝佛和湖北制臺莊壽香的兒子莊立人,名
+叫可權的,本是至交。上回來京,就下榻在立人寓所。這回為了奔走國事而來,當然一
+客不煩二主,不必勝佛通信關照,自有聞韻高、楊淑喬、林敦古一班同志預告立人,早已掃徑而待。到京的第一天,便由韻高邀了立人、淑喬、敦古,又添上莊小燕、段扈橋
+、余仁壽、劉光地、梁超如等,主客湊了十人,都是當代維新人物,在虎坊橋韻高的新寓齋替勝佛洗塵。原來的高本常借住在金、寶二妃的哥哥禮部侍郎支綏家裏,有時在棲
+鳳樓他的談禪女友程夫人宅中勾留。近來因為寶妃的事犯了嫌疑,支綏已外放出去,所以只好尋了這個寓所暫住,今天還是第一天宴客。當下席間,勝佛把在萬木草堂和常肅
+討論的事,連帶革命黨在廣州的失敗,一起報告了。韻高也滔滔地講到最近的朝政:「西後雖然退居頤和園,面子上不干涉朝政,但內有連公公,外有永潞、耿義暗做羽翼。
+授永潞直隸總督、北洋大臣,在天津設了練兵處、保定立了陸軍大學。保方代勝升了兵部侍郎,做了練兵處的督辦,專練新軍,名為健軍。更在京師神機營之外添募了虎神營
+,名為翊衛畿輔,實則擁護牝朝,差不多全國的兵權都在他掌握裏。皇上雖有變政的心,可惜孤立無援。偶在西後前陳說幾句,沒一次不碰頂子,倒弄得兩宮意見越深。在帝
+黨一面的人物,又都是些老成持重的守舊大臣,不敢造作非常。所以我們要救國,只有先救皇上。要救皇上,只有集合一個新而有力的大團體,輔佐他清君側,振朝綱。我竭
+力主張組織自強學會,請唐先生來主持,也就為此。照皇上的智識度量,別的我不敢保,我們贊襄他造成一個虛君位的立憲國家,免得革命流血,重演法國慘劇,這是做得到
+的。」小燕道:「韻高兄的高見,我是很贊同的。不過要創立整個的新政治,非用徹底的新人物不可。象我們這種在宮廷裏旅進旅退慣的角色,盡管賣力唱做,掀簾出場,決
+不足震動觀眾的耳目。所以這出新劇,除了唐常肅,誰都不配做主角。所難的唐先生位卑職小,倘這回進京來,要叫他接近天顏,就是一件不合例的難題。而且一個小小主事
+,突然召見,定要惹起後黨疑心,尤其不妥。我想司馬相如借狗監而進身,論世者不以為辱,況欲舉大事者何恤小辱,似乎唐先生應採用這種秘密手腕,做活動政治的入手方
+法。不識唐先生肯做不肯?」超如微笑道:「『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』佛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。本師只求救國,決不計較這些。只是沒有門徑也難。」扈橋道:「門徑有何
+難哉!你們知道東華門內馬加剌廟的歷史嗎?」韻高把桌子一拍道:「著呀!我知道,那是帝黨太監的秘密集會所。為頭的是奏事處太監寇連才,這人很忠心今上,常常代抱
+不平,我認得他。」敦古舉起杯來向眾人道:「有這樣好的機緣,我們該浮一大白,預祝唐先生的成功。唐先生不肯做,我們也要逼著他去結合。」大家哄堂附和,都喊著:
+「該逼他做,該逼他做!」席上自從這番提議後,益發興高採烈,彷彿變法已告成功,在那裏大開功臣宴似的。真是飛觴驚日月,借箸動風雷。直吃到牙鏡沉光,銅壺歇漏,
+方罷宴各自回家。
+
+  且說勝佛第二天起來,就聽見外間一片謔浪笑傲聲裏,還混雜著吟哦聲,心裏好生
+詫異。原來勝佛住的本是立人的書齋,三大間的平房。立人把上首一間,陳設得最華美的讓給他住,當中滿擺著歐風的各色沙發和福端椅等。是立人起居處,也就是他的安樂
+窩。勝佛和立人雖然交誼很深,但性情各異。立人盡管也是個名士,不免帶三分公子氣。勝佛最不滿意的,為他有兩種癖好:第一喜歡蓄優童,隨侍左右的都是些十五、六歲
+的雛兒,打扮得花枝招展。乍一望,定要錯認做成群的鶯燕。高興起來,簡直不分主仆,打情罵俏地攪做一團。第二喜歡養名馬,所以他的馬號特別大。不管是青海的、張家
+口外的、四川的、甚至于阿拉伯的,不惜重價買來。買到後,立刻分了顏色毛片,替他們題上一個赤電、紫騮等名兒。有兩匹最得意的,一名「驚帆駃」,一名「望雲騅」。
+總數不下二十餘匹。春暖風和,常常馳騁康衢,或到白雲觀去比試,大有太原公子不可一世氣象。勝佛現在驚異的不是笑語聲,倒是吟哦聲。因為這種拈斷髭鬚的音調,在這
+個書齋裏不容易聽到的。勝佛正想著,立人已笑嘻嘻地跨進房來,喊道:「勝佛兄,你睡夠了罷!你一到京,就被他們講變法,變得頭腦都漲破了。今天我想給你換換口味,
+約幾個灑脫些的朋友,在口袋底小玉家裏去樂一天,恰好你的詩友程叔寬同蘇鄭□都來瞧你,我已約好了,他們都在外邊等你呢。」勝佛忙道:「啊喲,真對不起!我出來了
+。」一語未了,已見一個瘦長條子,龍長臉兒,滿肚子的天人策、陰符經,全堆積在臉上,那是蘇胥﹔一個半干削瓜面容,蜜蠟顏色,澄清的眼光,小巧的嘴,三分名士氣倒
+佔了七分學究風,那便是程二銘。兩人都是勝佛詩中畏友,當下一齊擁進來。勝佛歡喜不迭地一壁招呼,一壁搭話道:「我想不到兩位大詩人會一塊兒來。叔寬本在吏部當差
+,沒什麼奇﹔怎麼鄭□好好在廣西,也會跑來呢?」鄭□道:「不瞞老兄說,我是為了宦海灰心,邊防棘手,想在實業上下些種子,特地來此尋些機緣。」叔寬道:「不談這
+些閑話。我且問你,我寄給新刻的《滄閣閣詩集》收到沒有?連一封回信都不給人,豈有此理!」勝佛很謙恭地答道:「我接到你大集時,恰遇到我要上廣東去,不及奉答,
+抱歉得很,但卻已細細拜讀過了。叔兄的大才,弟一不敢亂下批評,只覺得清淳幽遠,如入邃谷回溪,景光倏忽,在近代詩家裏確是獨創,推崇你的或說追躡草堂,或雲繼繩
+隨州,弟獨不敢附和,總帶著宋人的色採。」鄭□道:「現代的詩,除了李純老的《白華絳趺閣》,由溫、李而上溯杜陵,不愧為一代詞宗。其餘便是王子度的《入境廬》,
+縱然氣象萬千,然辭語太沒范圍,不免魚龍曼衍。袁尚秋的《安舫簃》,自我作古,戛戛獨造,也有求生求新的跡象。哪一個不是宋詩呢?那也是承了乾嘉極盛之後,不得不
+另闢蹊徑,一唱百和,自然地成了一時風氣了。」勝佛道:「鄭□兄承認乾嘉詩風之盛,弟不敢承教。弟以為乾嘉各種學問,都是超絕千古,惟獨無詩。乾嘉的詩人,只有黃
+仲則一人罷了。北江茂芳輩,固然是學人的緒余﹔便是袁、蔣、舒、王,哪裏比得上嶺
+南江左曝書精華呢!」立人聽他們談詩不已,有些不耐煩了,插口道:「諸位不必在這裏盡著論詩了,何妨把論壇喬遷到小玉家中。他那邊固然窗明幾淨,比我這裏精雅,而
+且還有兩位三唐正統的詩王,早端坐在寶座上等你們去朝參哩!外邊馬車都准備好,請就此走罷!」勝佛等三人齊聲問道:「那詩王是誰?你說明了纔好走。」立人笑道:「
+當今稱得起詩王的,除了萬范水、葉笑庵,還有誰!」鄭□哈哈大笑道:「我道是誰,原來是他倆,的確是詩國裏的名王。一個是寶笏下藏著脂粉合,一個是冕旒中露出白鼻
+子。好,我們快去肉袒獻俘罷!要不然,尊大人就要罵我們自盲不識寶貨了。」說著這話,連叔寬、勝佛也都跟著笑了。立人氣憤憤立起身來,一壁領著三人向外走,一壁咕
+嚕著道:「誰斷得定誰是王,誰是寇!今天姑且去舌戰一場,看看你們的成敗。」說時遲,那時快,已望見大門外,排列著一輛紅拖泥大安車、一輛綠拖泥的小安車。請勝佛
+上了大安車,鄭□、叔寬坐了自己坐來的小安車。立人立刻跳上一輛墨綠色錦緞圍子、鑲著韋陀金一線滾邊、嵌著十來塊小玻璃格子的北京人叫做「十三太保」的車子,駕著
+一匹高頭大騾,七八個華服的俊童騎著各色的馬,一陣喧嘩中,動輪奮鬣,電掣雷轟般卷起十丈軟紅,齊向口袋底而來。
+
+  原來那時京師的風氣,還是盛行男妓,名為相公。士大夫懍于狎妓飲酒的官箴,帽
+影鞭絲,常出沒于韓家潭畔。至于妓女,只有那三等茶室,上流人不能去。還沒有南方書寓變相的清吟小班﹔有之,就從口袋底兒起。那妓院共有妓女四五人,小玉是此中的
+翹楚。有許多闊老名流迷戀著她,替她捧場。上回書裏已經敘述過了,到了現在聲名越大,場面越闊,纏頭一擲,動輒萬千。車馬盈門,不間寒暑。而且這所妓院,本是舊家
+府第改的,並排兩所五開間兩層的大四合式房屋,庭院清曠,軒窗宏麗。小玉佔住的是上首第一進,尤其布置得堂皇富麗,幾等王宮。可是豪富到了極顛,危險因此暗伏。北
+京號稱人海。魚龍混雜。混混兒的派別,不知有多少。看見小玉多金,大家都想染指。又利用那班揩鼻子的嫖客們力不勝雞,膽小如鼠,只要略施小計,無不如願大來。所以
+近來流浪花叢的,至少要聘請幾個保鏢。立人既是個中人,當然不能例外。閑言少表。
+
+  且說小玉屋裏,在立人等未到之先,已有三個客據坐在右首的象書室般敷設的房裏
+。滿房是一色用舊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器具,隨處擺上火逼的碧桃、山茶、牡丹等香色俱備的鮮花,當中供著一座很大的古銅薰籠,四扇阮元就石紋自然形成的山水畫題句的嵌
+雲石屏。三人恰在屏下,圍繞著薰籠。屋主人小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,在一旁殷勤招待
+。三人一壁烘火,一壁很激昂地在那裏互相嘲笑。一個方面大耳,膚色雪白,雖在中年、還想得到他少年時的神俊,先帶笑開口道:「范水,你不要盡擺出正則詞人每飯不忘
+的腔調,這哄誰呢!明明是《金荃集》的側艷詩,偏要說香草美人的寄托。顯然是《會真記》紀夢一類的偷情詩,卻要說懷忠不諒,托諷悟君。我試問你那首沉浸濃郁的《彩
+雲曲》,是不是妒羨雯青,騷情勃發?讀過你范水判牘的,遇到關著奸情案件的批判,你格外來得風趣橫生,這是為著什麼來?」范水把三指拈著清瘦的尖下頦上一蕞稀疏的
+短鬚,帶著調皮的神氣道:「陶令《閑情賦》、歐公《西江月》,大賢何嘗沒綺語?只要不失溫柔敦厚的詩教罷了!難道定要象你桀紂式的詩王,只俯伏在琴夢樓一個女將軍
+的神旗下,余下的便一任你鞭鸞笞鳳嗎!可惜我沒有在大集上添上兩個好詩題:一個《簡內子背花重放感賦》,一個《題姬人雪中裸臥圖》,倒是一段詩人風流佳話。」旁邊
+一個三十來歲、沒留須的半少年,穿了一身很時髦的衣帽,面貌清腴,氣象華貴,一望就猜得到是旗下貴人,當下聽了,非常驚詫地問道:「范公要添這兩題目,倒底包孕什
+麼事兒?」范水笑道:「這樣風趣橫生的事,只有請笑庵自講最妙。」笑庵想接嘴,外面一片腳步聲,接著一陣笑聲。立人老遠地喊道:「呀,原來你也先到了!伯黻,這件
+事,笑庵自己和親供一般地全告訴了小玉,不必他講,叫小玉替他講得了。」小玉漲紅了臉,發極道:「莊大人,看你不出,倒會搭橋。我怎麼會曉得?怎麼能講?」立人隨
+手招呼勝佛、鄭□、叔寬進門和這裏三人見面,隨口道:「小玉,你別急!等會兒,我來講給大家聽。」說著話,就給伯黻介紹給勝佛、鄭□、叔寬,都是沒見過面的,便道
+:「這位便是『宗室八旗名士草』詩人祝寶廷先生的世兄富伯黻兄,單名一個壽字,是新創知恥學會的會長。曾有一篇《告八旗子弟書》,傳誦的兩句名論是『民權興而大族
+之禍烈,戎禍興而大族更烈』。是個當今志士,也是個詩人。」勝佛道:「我還記得寶廷先生自劾回京時,曾有兩句哄動京華的詩句,家大人常吟詠的。詩云:『微臣好色誠
+天性,只愛風流不愛官。』真是不可一世的奇士!有此父,斯有此子,今天真幸會了。」伯黻道:「諸君不要謬獎,我是一心只想聽笑庵的故事,立人快講罷!」立人笑道:
+「真的幾乎忘了。笑庵,我是秉筆直書,懸之國門,不能增損一字。」笑庵道:「放屁!本來歷史是最不可靠的東西,奉敕編纂的史官,不過是頂冠束帶的抄胥﹔藏諸名山的
+史家,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謊人。何況區區的小事,由你們胡說好了。」
+
+  立人道:「你們看著笑庵外貌像個溫雅書生,誰也想不到他的脾氣倒是個凶殘的惡
+霸。偏偏不公的天,配給他一位美貌柔順的夫人,反引起了他多疑善妒的惡習性來。他名為愛護妻子,實在簡直把她囚禁起來。一年到頭,不許見一個人,也不許出一次門。
+偶然放她回娘家一次,便是他的皇恩大赦。然而先要把轎子的四面用黑布蒙得緊騰騰地
+,轎夫抬到娘家後放在廳上,可不許夫人就出轎﹔有四個跟轎的女僕,慢慢把轎子抬到內堂,纔能拋頭露面。而且當夜就得回來,稍遲了約定的鐘點,就鬧得你家宅翻騰。這
+已經不近人情了!有一次,冬天下雪的天氣。一個他的姨娘,不知什麼事觸怒了他,毒打了一頓還不算數,把那姨娘剝得赤條條地丟在雪地裏,眼看快凍死了。他的夫人看不
+過,暗地瞞了他,搭救了進來。恰被他查穿,他並不再去尋姨娘,反把夫人硬拉了出來,脫去上衣,撳在板凳上,自己動手,在粉嫩雪白的玉背上抽了一百皮鞭。這一來,把
+他最賢惠的夫人受不住這淫威了,和他拚死鬧到了分離,回住娘家。他也就在這個時候,討了名妓花翠琴。說也奇怪,真是一物一制,自從花翠琴嫁來後,竟把他這百煉鋼化
+為繞指柔了,只怕花翠琴就是天天賞他一百皮鞭,他也綿羊般低頭忍受了。范水先生,這些故事都是你詩裏的好材料。你為什麼不在《彩雲曲》後,賡續一篇《琴樓歌》呢?
+」
+
+  那當兒,立人講得有些手舞足蹈起來。范水是本來曉得的,伯黻也有些風聞,倒把
+鄭□和叔寬聽得呆了。小玉裊裊婷婷地走近立人,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,睨視嬌笑著道:「喂,莊大人你說話溜了韁了。且不說你全不問葉大人臉上的紅和白,你連各位肚子
+裏的飢和飽都不管。酒席也不叫擺,條子也不寫一張,難道今天請各位來,專聽你講故事不成!」立人跳起來,自己只把拳鑿著頭,喊道:「該死,該死!不是小玉提醒我,
+我連做主人的義務全忘懷了。小玉,快擺起酒來,拿局票來讓我寫!」小玉笑嘻嘻地滿張羅,娘姨七手八腳照顧臺面。小玉自己獻上局票盤,立人一面問著各人應叫的堂唱名
+兒照寫﹔一面向笑庵道歉,揭露了他的秘密。笑庵啐了他一口道:「虧你說這種丑話。若然我厭惡那些話,聽了會生氣,老實說,你敢這般肆無忌憚嗎?一人自然有一人的脾
+氣,有好的,定有壞的﹔沒有壞的,除非是偽君子,那就比壞的更壞了。大家如能個個像我,坦白地公開了自己的壞處,政治上,用不著陰謀詭計﹔戰爭上,用不著權謀策略
+﹔外交上,用不著折衝欺詐﹔《陰符七術》可以燒,《風後握奇》可以廢,《政書》可以不作,世界就太平了。」勝佛拍案叫絕道:「不是快人,焉得快語!我從此認得笑庵
+,不是飯顆山頭、窮愁潦倒的詩人,倒是瑤臺桃樹下、玩世不恭的奇士了。」
+
+  一語未了,抬起頭來,忽見立人身畔、站在桌子角上的小玉,嚇得面如土色﹔一雙
+迷花的小眼,睜得大大的,注定了窗外。大家沒留意,勝佛也吃了一驚。隨著他的眼光,剛瞟到門口,只見氈簾一掀,已跨進一個六尺來長、紅顏白髮、一部銀髯的老頭兒,
+直向立人處走來。滿房人都出乎意外,被他一種嚴重的氣色壓迫住了,都石象似的開不
+出口。小玉早顛抖地躲到壁角裏去了。立人是膽粗氣壯的豪公子,突然見這個生人進來得奇怪,知道不妙。然不肯示弱,當下丟了筆,瞪著那老者道:「咦,你是誰?怎麼這
+般無禮地闖到我這裏來!你認得我是誰嗎?」那老頭兒微笑了一笑,很恭敬地向立人打了一個千道:「誰不認得您是莊制臺的公子莊少大人。今天打聽到您在這裏玩,老漢約
+了弟兄們特地趕來伺候您。」立人扮著很嚴厲的樣子道:「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兒,你要來見我,你怎麼不和我帶來的鏢師們接一個頭呢!」老頭兒冷笑了一聲道:「您要問他
+們嗎?膿包,中什麼用!聽見老漢一到,逃得影兒也沒一個。」勝佛聽到這裏,忽然心上觸著一個人,忙奔過來拉住那老頭兒的手,哈哈笑喊道:「你莫非是京師大俠大刀王
+二嗎?我和立人念叨了你多少年,不想??會在這裏,這多僥倖的事!立人,我和你該合獻三千金,為壯士壽。」
+
+  那老頭兒反驚得倒退了幾步,喊道:「我不是王二,我是不愛虛名、只愛錢。老漢
+還不識這位大人是誰。既蒙這樣豪爽的愛結交,老漢也就不客氣地謝賞。」說罷,就向勝佛請了一個安。勝佛忙扶住了道:「我是戴勝佛,專愛結識江湖奇士,這一點兒算什
+麼。」老頭兒道:「原來是戴三公子,怪不得江湖上都愛重你好名兒。」立人被勝佛這麼一攬,真弄得莫名其妙,瞪著眼只望勝佛﹔又看看那老頭兒,只見還是威風凜凜地矗
+立不動。滿座賓客早已溜的溜、躲的躲,房中嚴靜地只剩了四個人。忍不住地問道:「我和戴大人已經答應送給你三千金,那麼你老人家也可以自便了。」那老人裝了一個笑
+臉道:「剛纔戴少大人說的三千金,是專賞給我的。眾弟兄還沒有發付,他們辛苦一場,難道好叫他們空手而回嗎?」立人這回也爽快起來了,忙接口道:「好了,好了!我
+再給他們兩千,歸你去分派罷。」那老漢還是兀立不走。勝佛倒也詫異起來,分外和氣地說道:「壯士還有話說嗎?要說,請說。」老頭兒嘲諷似開口道:「兩位少大人倒底
+還是書呆子,這筆款子難道好叫老漢上門請領嗎?兩位這般的仗義疏財,老漢在貴家子弟中還是第一次領教呢!那麼索性請再爽利一點,當場現付罷!省得弟兄們在外邊囉皂
+,驚動大家!」立人頓時發起極來道:「我們身邊怎麼會帶這許多款子,小玉又墊不起。這怎麼辦呢?」回過頭來向著勝佛和屋角裏正在牙齒打架的小玉道:「是不是?我們
+既出口了,其實斷不會失信。」那老兒道:「我們也知道兩位身邊不會有現款,好在有得是票號錢莊。沒法兒,只好勞動那一位大駕走一趟了。」立人道:「只怕我們趕車兒
+的一時叫不齊。」老頭兒道:「不妨事,我早預備下一輛快車候在門口。老漢伺候了一塊去走一遭。」立人和勝佛都驚訝這老頭兒布置得太周密了。
+
+  勝佛就站起來,拉了立人道:「咱們跟他去。那麼上哪一家去呢?」立人此時只答
+了一句:「到蔚長厚去取。」身不由主地跟著那老人同到門口,果然見一輛很華美的小快車駕著一頭菊花青騾子,旁邊還繫著一匹黑騾呢!只見那屋子四圍的街路上東一簇、
+西一群,來來往往,滿是些不三不四的人,明明是那話兒了。那老頭子一到門外,便滿面春風地來招呼立人、勝佛上車,自己也跨上黑騾。鞭絲一揚,蹄聲得得地引導他們前
+進。勝佛在車箱裏和跨在車沿上的立人搭話。勝佛道:「今天的事全是我干的。這筆款子你不願出,算我的帳,將來劃還你!」立人搖著頭道:「你真說笑話了!我們的交情
+還計較這些。倒是今天這件事來得太奇怪,怕生出別的岔子。化幾個錢滿不在乎。」勝佛道:「你放心。你瞧那老兒多氣魄、多豪爽、多周密,我猜准他一定是大刀王二。我
+們既然想在政治上做點事業,這些江湖上的英雄也該結識幾個,將來自有用處。這些錢斷不會白扔掉的。」兩人說說講講,不多會兒,車子已停在蔚長厚門前。立人等跳下車
+來,那老頭子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下馬石邊,低聲道:「老漢不便進去,請兩位取了出來,就在這裏交付。」立人點頭會意,立刻進去開了兩張票子。開好了就出來,把一張
+三千的親手遞給老頭子,一張兩千的托他去分配。那老兒又謝了,隨口道:「老漢今天纔知道兩位都不是尋常紈褲,戴少大人尤其使我欽佩得五體投地。不瞞兩位說,老漢平
+生最喜歡劫富濟貧,抑強扶弱,打抱不平。只要意氣相投的朋友,赴湯蹈火,全不顧的。今天既和兩位在無意中結識了,以後老漢身體性命,全個兒奉贈給你們,有什麼使喚
+,盡管來叫我。不過我還有一個不知進退的請求,明天早上,我們在西山碧雲寺有一個聚會,請兩位務要光臨。」勝佛道:「我第一要問明的,你到底是不是王二?再者我還
+有叨教的話,何妨再到口袋底去細談一回。」老頭子笑道:「我是誰,明天到碧雲寺便見分曉,何必急急呢!口袋底請兩位不用再去了,我已吩咐了趕車的徑送兩位回府。老
+漢自去料理那邊的事,眾弟兄還等著我呢!」說完一席話,兩手一拱,跳上騾背,疾馳而去。這裏立人和勝佛只得依了他話,回得家來,商量明天赴會的事。勝佛堅決主張要
+去,立人拗不過,只得依了。
+
+  到了次日,勝佛天一亮就起來,叫醒立人,跨了兩匹駿馬,一個扈從也不帶。剛剛
+在許多捎雲蔽日的古檜下落馬,一進頭門,那老頭子已迎候出來。一領就領到了大殿東首的一間客廳上,齊齊整整地排開了六桌筵席。席面上已坐滿了奇形怪狀肥的、瘠的、
+貧的、富的、華絢的、襤褸的、丑怪的、文雅的一大堆的人,看見勝佛、立人進來,都
+站起來拍掌狂呼地歡迎。那老人很殷勤地請勝佛和立人分了東西,各坐了最高的座位,自己卻坐了中間一個最低的主位。筵席非常豐盛。侍席的人遍斟了一巡酒,那老者纔舉
+起杯來,朗朗地說道:「老漢王二,今天請各位到這裏來,有兩個原因:一是歡迎會,二是告別筵。歡迎會,就為我們昨天結交了戴勝佛、莊立人兩位先生,都是當今不易得
+的豪傑,能替國家出力的偉人。我們弟兄原該擇主而事。得了這兩位做我們的主人,我們就該替他效死。從今日起,凡我同會的人都是戴、莊兩先生的人,無論叫我們做什麼
+事、到什麼地方,都不問生死地服從。而且明裏暗裏,隨時隨處,每日輪班保護。這就是歡迎會的意思。第二是因為當今第一忠臣,參威毅伯、連公公的韓惟藎侍御,奉上旨
+充發張家口。他是個寒士,又結了許多有勢力的仇家,若無人幫助保護前去,路上一定要被人暗害。這種人是國家的元氣,做大臣的榜樣。我聽見人說,他摺子裏有幾句話說
+到皇太后的道:『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,若猶遇事牽制,將何以上對祖宗、下對天下臣民!』你們看,多麼膽大,多麼忠心!我因欽敬他的為人,已答應他親身護送﹔又約了
+幾個弟兄,替他押運行李。擇定後日啟程,順便給諸位告別。」說罷,把斟滿的一杯酒,向四周招呼。滿廳掌聲雷動中,忽然從外面氣急敗壞奔進一個人來,大家面色都嚇變
+了。正是:
+
+  提挈玉龍為君死,馳驅紫塞為誰來。
+
+  欲知來者是何人,為何事,且聽下文。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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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request, of the work in its original "Plain Vanilla ASCII" or other
+form. Any alternate format must include the full Project Gutenberg-tm
+License as specified in paragraph 1.E.1.
+
+1.E.7. Do not charge a fee for access to, viewing, displaying,
+performing, copying or distributing any Project Gutenberg-tm works
+unless you comply with paragraph 1.E.8 or 1.E.9.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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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access to or distributing Project Gutenberg-tm electronic works provided
+tha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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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- You pay a royalty fee of 20% of the gross profits you derive from
+ the use of Project Gutenberg-tm works calculated using the method
+ you already use to calculate your applicable taxes. The fee is
+ owed to the owne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 trademark, but he
+ has agreed to donate royalties under this paragraph to the
+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. Royalty payments
+ must be paid within 60 days following each date on which you
+ prepare (or are legally required to prepare) your periodic tax
+ returns. Royalty payments should be clearly marked as such and
+ sent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t th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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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and discontinue all use of and all access to other copies o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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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- You comply with all other terms of this agreement for free
+ distribution of Project Gutenberg-tm work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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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+Project Gutenberg-tm is synonymous with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
+electronic works in formats readable by the widest variety of computers
+including obsolete, old, middle-aged and new computers. It exists
+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
+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.
+
+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
+assistance they need,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-tm's
+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 collection will
+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. In 2001, the Project
+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
+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-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.
+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
+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, see Sections 3 and 4
+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://www.pglaf.org.
+
+
+Section 3.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
+Foundation
+
+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
+501(c)(3)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
+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
+Revenue Service. The Foundation'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
+number is 64-6221541. Its 501(c)(3) letter is posted at
+http://pglaf.org/fundraising.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
+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
+permitted by U.S.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's law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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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The Foundation's principal office is located at 4557 Melan Dr. S.
+Fairbanks, AK, 99712.,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
+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.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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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business@pglaf.org.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
+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's web site and officia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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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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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
+ gbnewby@pglaf.org
+
+
+Section 4.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
+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
+
+Project Gutenberg-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
+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
+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
+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
+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. Many small donations
+($1 to $5,000)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
+status with the IRS.
+
+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
+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
+States.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
+considerable effort,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
+with these requirements.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
+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. To
+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
+particular state visit http://pglaf.org
+
+While we cannot and do not solicit contributions from states where we
+have not met the solicitation requirements, we know of no prohibition
+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
+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.
+
+International donations are gratefully accepted, but we cannot make
+any statements concerning tax treatment of donations received from
+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. U.S. laws alone swamp our small staff.
+
+Please check the Project Gutenberg Web pages for current donation
+methods and addresses. Donations are accepted in a number of other
+ways including checks, online payments and credit card donations.
+To donate, please visit: http://pglaf.org/donate
+
+
+Section 5. General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-tm electronic
+works.
+
+Professor Michael S. Hart i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
+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
+with anyone. For thirty years,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
+Gutenberg-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.
+
+
+Project Gutenberg-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
+editions,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Public Domain in the U.S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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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+
+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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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-tm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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