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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 Can You Ji, by E Liu
+
+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
+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. You may copy it, give it away or
+re-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
+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.gutenberg.org
+
+
+Title: Lao Can You Ji
+
+Author: E Liu
+
+Release Date: April 22, 2008 [EBook #25124]
+
+Language: Chinese
+
+Character set encoding: UTF-8
+
+***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
+
+
+
+
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
+
+
+
+
+無標題文件
+
+老殘遊記/劉鄂
+
+
+
+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
+
+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,名叫蓬萊山。山上有個閣子,名叫蓬萊閣。
+這閣造得畫棟飛雲,珠簾捲雨,十分壯麗。西面看城中人戶,煙雨萬家;東面看
+海上波濤,崢嶸萬里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,準備次日
+天未明時看海中出日,習以為常。
+
+這且不表。囗說那年有個遊客,名叫老殘。此人原姓鐵,單名一個英字,號補殘
+,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遂取這「殘」字做號。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,器
+重他的意思,都叫他老殘;不知不覺,這「老殘」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。
+
+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原是江南人氏。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,因八股文章做得
+不通,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,教書沒人要他,學生意又嫌歲數大,不中用了。
+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,因性情迂拙,不會要錢,所以做了二十年實
+缺,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。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?
+
+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,又無行當可做,自然「饑寒」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。正在
+無可如何,可巧天不絕人,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,說是曾受異人傳授,能治百
+病,街上人找他治病,百治百效;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,學了幾個口訣,從此
+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,奔走江湖近二十年。
+
+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
+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
+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
+
+那年春天,剛剛老殘走到此地,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。他說:
+「法子儘有,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。今年權且略施小技,試試我的手段。若要
+此病永遠不發,也沒有甚麼難處,只須依著古人方法,那是百發百中的。別的病
+是神農、黃帝傳下來的方法。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;後來漢朝有個王景
+得了這個傳授,以後就沒人知道此方法了。今日奇緣,在下倒也懂得些個。」
+
+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。說也奇怪,這年雖然小有潰爛,卻是一個
+窟窿也沒有出過,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。
+
+看看秋分已過,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,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
+有的事,異常快活,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,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
+菊花假山,今日開筵,明朝設席,鬧的十分暢快。
+
+這日,老殘吃過午飯,因多喝了兩杯酒,覺得身子有些困倦,就跑到自己房裏一
+張睡榻上躺下,歇息歇息。纔閉了眼睛,忽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,一個叫文章伯
+,一個叫德慧生。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。一齊說道:「這麼長天大日的,老,
+你蹲在家裏做甚?」老殘連忙起身讓坐,說:「我因為這兩些天困於酒食,覺得
+怪膩的慌。」二人道:「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,去訪蓬萊閣的勝景,因此,特來
+約你。車子已替你雇了。你趕緊收拾行李,就此動身罷。」
+
+老殘行李本不甚多,不過古書數卷,儀器幾件,收檢也極容易,頃刻之間,便上
+了車。無非風餐露宿,不久便到了登州,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,大家住下
+,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,蜃樓的幻相。
+
+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:「人人都說日出好看,又杜工部詩云:『日出海拋球
+,』我們今夜何妨不睡,看一看日出,何如?」二人說道:「老兄有此清興,弟
+等一定奉陪。」
+
+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,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,還覺得夜是短的。三人開了
+兩瓶酒,取出攜來的肴饌,一面吃酒,一面談心,不知不覺,那東方已漸漸放出
+光明了;其實離日出尚遠,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。
+
+三人又略談片刻。德慧生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
+去等呢?」文章伯道:「耳邊風聲甚急,上頭窗子太敞,恐怕寒冷,比不得這屋
+子裏暖和,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。」
+
+各人照樣辦了,又都帶了千里鏡,攜了毯子,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。到了閣子中
+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,朝東觀看,只見海中白浪如山,一望無際,東北青煙
+數點,最近的是長山島,再遠便是大竹、大黑等島了。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
+,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,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。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
+中間,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,並將東邊一片雲擠得越過越緊,越緊越不能相讓,
+情狀甚為譎詭。過了些時,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。
+
+慧生道:「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天風海水,
+能移我情,即使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」
+
+章伯正在用望遠鏡凝視,說道:「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
+輪船由此經過。」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;看了一刻,說道:「是的,是
+的;你看,有極細一斯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」
+
+大家看了一回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慧生還拿遠鏡左右窺視。正在凝神
+,忽然大叫:「噯呀!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
+!」兩人道:「在甚麼地方?」慧生道:「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
+長山島嗎?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」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「噯呀
+!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!」
+
+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
+二十三四丈,原是隻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。樓下四人,專管轉舵的事。
+前後六枝桅桿,掛著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
+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囗很重,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
+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
+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饑又
+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「民不聊生」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。
+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彷彿水手的打扮。
+
+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囗是破壞的地方不少;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
+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浸
+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囗是認真的在那裏管,只是各
+人管各人的帆,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
+男女女隊裏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
+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
+
+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「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
+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裏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」慧生道:「章
+哥,不用著急;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
+們便是。」
+
+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去了。章
+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「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
+駛的人手裏,豈不冤枉!」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「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
+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──船人的性命
+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」慧生道:「這個辦法雖然痛快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
+未妥。──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」
+
+老殘笑向章伯道:「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」章伯憤道:「殘
+哥怎麼也這麼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
+去。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」老殘道:「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
+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」
+
+章伯一想,理路囗也不錯,便道:「依你該怎麼樣?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」
+老殘道:「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未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弄得狼狽
+不堪了。怎麼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『太平洋』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
+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況亦有操控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
+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鍼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
+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『靠天吃飯。』那知
+遇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裏不是不想望好
+處去做,只是不知東南西北,所以越走越錯。為今之計,依章兄法子駕隻漁船追
+將上去,他的船重,我們的船輕,一定追得上的。到了之後,送他一個羅盤,他
+有了方向,便會走了。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,他們依
+了我們的話,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?」慧生道:「老殘所說極是,我們就趕緊
+照樣辦去;不然,這一船人實在可危得極!」
+
+說著三人就下了閣子,吩咐從人看守行李物件。那三人囗俱是空身,帶了一個最
+準的羅盤,一個紀限儀,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,下了山,──山腳下有個船塢
+,都是漁船停泊之處。──選了一隻輕快漁船,掛起帆來,一直追向前去。幸喜
+本日刮的是北風,所以向西都是旁風,使帆很便當的。
+
+一霎時,離大船已經不遠了,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。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,連
+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。誰知道除那個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,又有一種人在那裏
+高談闊論的演說。
+
+只聽他說道:「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,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傳的公司
+產業,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得破壞不堪,你們全家老幼的性命都在船上,難
+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?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?真真該死奴才!」
+
+眾人被他罵得頓口無言。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:「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
+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;今日被先生喚醒,我們實在慚愧,感激的很!只是請教有
+甚麼法子呢?」
+
+那人便道:「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,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,我們捨
+出自己的精神,拼著幾個人流血,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,你們看好不
+好呢?」眾人一齊拍掌稱快。
+
+章伯遠遠聽見,對二人說道:「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!早知如此,我
+們可以不必來了。」慧生道:「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,不必追上那船,看
+他是如何的舉動。倘真有點道理,我們便可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慧哥所說甚是
+;依愚見看來,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,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
+罷了!」
+
+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下,緩緩的尾大船之後。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
+的人,看他如何動手。誰知那演說的人,斂了許多錢,去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
+的地方,立住了腳,便高聲叫道:「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,涼血種類的畜生,還
+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?」又叫道:「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
+嗎?」
+
+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,也有去罵船主的,俱被那旁邊的人
+殺的殺了,拋棄下海的拋棄下海了。
+
+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:「你們為甚麼沒有團體?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,
+還怕打不過他們麼?」那船上人,就有老年曉事的人,也高聲叫道:「諸位切不
+可亂動!倘若這樣做去,勝負未分,船先覆了!萬萬沒有這個辦法!」
+
+慧生聽得此語,向章伯道:「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,叫別人流血的!」
+老殘道:「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;不然,這船覆得更快了!」
+
+說著,三人便將帆葉抽滿,頃刻便與大船相近。篙工用篙子囗住大船,三人便跳
+將上去,走至舵樓底下,深深的唱了一個喏,便將自己的羅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
+呈上。舵工看見,倒也和氣,便問:「此物怎樣用法?有何益處?」
+
+正在議論,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,說道:「船主!船主!千萬不可
+為這人所惑!他們用的是外國羅盤,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!他們是天主教
+!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,所以纔有這個羅盤!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
+綁去殺了,以除後患!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,再用了他的羅盤,就算收了洋鬼子
+的定錢,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!」
+
+誰知這一陣嘈嚷,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。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:
+「這是賣船的漢奸!快殺!快殺!」
+
+船主舵工聽了,俱猶疑不定。內中有一個舵工,是船主的叔叔,說道:「你們來
+意甚善,只是眾怒難犯,趕快去罷!」
+
+三人垂淚,趕忙回了小船。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,看三人上了小船,忙用被浪
+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。你想,一隻小小漁船,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?
+頃刻之間,將那漁船打得粉碎,看著沉下海中去了!
+
+未知三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
+
+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船去,自知萬無生理,只好閉著眼睛,聽他怎
+樣,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,飄飄蕩蕩,頃刻工夫,沉了底了。只聽耳邊有人叫道
+:「先生,起來罷;先生,起來罷。天已黑了。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。」老殘
+慌忙睜開眼睛,楞了一楞,道:「呀!原來是一夢!」
+
+自從那日起,又過了幾天,老殘向管事的道:「現在天氣漸寒,貴居停的病也不
+會再發,明年如有委用之處,再來效勞。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
+景。」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當晚設酒餞行,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,算
+是醫生的酬勞。
+
+老殘略道一聲謝謝,也就收入箱籠,告辭動身上車去了。一路秋山紅葉,老圃黃
+花,頗不寂寞。到了濟南府,進得城來,家家泉水,戶戶垂楊,比那江南風景覺
+得更為有趣。到了小布政司街,覓了一家客店,名叫高陞店,將行李卸下,開發
+了車價酒錢,胡亂吃點晚飯,也就睡了。
+
+次日清晨起來,喫點兒點心,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,虛應一應故事。午後便
+步行至鵲華橋邊,雇了一隻小船,盪起雙槳,朝北不遠,便到歷下亭前,止船進
+去。入了大門,便是一個亭子,油漆已大半剝蝕。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,寫的是
+:「歷下此亭古,濟南名士多;」上寫著「杜公部句」,下寫著「道州何紹基書
+」。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,也沒有甚麼意思。復行下船,向西盪去,不甚遠,
+又到了鐵公祠畔。
+
+你道鐵公是誰?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位鐵鉉。後人敬他的忠義,所以至今,
+春秋時節,士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。
+
+到了鐵公祠前,朝南一望,只見對面千佛山上,梵宇僧樓,與那蒼松翠柏,高下
+相間,紅的火紅,白的雪白,青的靛青,綠的碧綠;更有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
+面,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,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。
+
+正在歎賞不絕,忽聽一聲漁唱,響遏行雲,低頭看去,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清得同
+鏡子一般。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,顯得明明白白。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,覺
+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,還要清楚。這湖的南岸,上去便是街市,囗有
+一層蘆葦,密密遮住。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,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,好似
+一條粉紅絨毯,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,實在奇絕!
+
+老殘心裏想道:「如此佳景,為何沒有甚麼遊人?」看了一會兒,回轉身來看那
+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,寫的是「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,」暗暗
+點頭道:「真正不錯!」進了大門,正面便是鐵公享堂,朝東便是一個荷池。繞
+著曲折的囗廊,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。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,有個破匾,上
+題「古水仙祠」四個字。祠前一副破舊對聯,寫的是「一盞寒泉薦秋菊,三更畫
+船穿藕花。」過了水仙祠,仍舊下了船,盪到歷下亭後面。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
+住。那荷葉初枯,擦的船嗤嗤價響。那水鳥被人驚起,格格價飛。那已老的蓮蓬
+不斷的囗到船窗裏面來。
+
+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,一面喫著,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。到了鵲華橋纔覺
+得人囗綢密,也有挑擔子的,也有推小車的,也有坐二人囗小藍呢轎子的。轎子
+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,膀子底下夾個護書,拼命價奔,一面用手巾擦汗
+,一面低著頭跑。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,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,他便哇
+哇的哭起。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:「誰碰倒你的?誰碰倒你的?」那個孩子只是
+哇哇的哭,並不說話,問了半天,纔帶哭說了一句道:「囗轎子的!」他母親頭
+囗看時,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。那婦人牽了孩子,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
+著,就回去了。
+
+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的向小布政司街走去,一囗頭,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,
+有一尺長,七八寸寬的光景,居中寫著「說鼓書」三個大字,旁邊一行小字是「
+二十四日明湖居。」那紙還未十分乾,心知是方纔貼的,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
+,別處也沒見過這樣招紙。一路走著,一路盤算。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
+道:「明兒白妞說書,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,來聽書罷。」又走到街上,聽鋪子
+裏櫃檯上有人說道:「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;明兒的書,應該我告假了。」
+一路行來,街談巷議,大半都是這話,心裏詫異道:「白妞是何許人?說的是何
+等樣書?為甚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?」信步走來,不知不覺,已到高陞店口
+。進得店去,茶房便來回道:「客人,用甚麼夜膳?」
+
+老殘一一說過,就順便問道:「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?何以驚動這麼
+許多的人?」茶房說:「客人,你不知道。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,用一
+面鼓,兩片梨花,簡名叫梨花大鼓,演說些前人的故事,本也沒甚稀奇;自從王
+家出了這個白妞、黑妞姐妹兩個,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,此人是天生的怪物!
+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;他囗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,他就常
+到戲園裏看戲,所有甚麼西皮、二簧、梆子腔等調,一聽就會,甚麼余三勝、程
+長庚、張二奎等人的調子,他一聽也就會唱。仗著他的喉嚨,要多高有多高;他
+的中氣,要多長有多長。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,種種的腔調,他都拿來
+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,不過二三年工夫,創出這個調兒,竟至無論南北高下
+的人,聽了他唱書,無不神魂顛倒。現在已有招紙,明兒就唱。你不信,去聽一
+聽就知道了。只是要聽還要早去,他雖是一點鐘開唱,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座位
+了。」
+
+老殘聽了,也不甚相信。次日六點鐘起,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,又出南門,到歷
+山腳下,看看相傳大禹昔日耕田的地方。及至回店,已有九點鐘的光景,趕忙喫
+了飯,走到明湖居,纔不過十點鐘時候。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,戲臺前有一
+百多張桌子。那知進了園門,園子裏面已經坐得滿滿的了,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
+還無人坐。桌子囗都貼著「撫院定」「學院定」等類紅紙條兒。
+
+老殘看了半天,無處落囗,只好袖子裏拏了二百錢,送了看坐兒的,纔弄了一張
+短板囗在人縫裏坐下。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,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,鼓上
+放了兩個鐵片兒,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「梨花簡」了,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,半
+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,並無一個人在臺上。偌大的個戲臺,空空洞洞,別無他物
+,看了不覺有些好笑。園子裏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,都是為那不
+喫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。
+
+到了十一點鐘,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,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,帶著家人,陸續
+進來。不到十二點鐘,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,不斷還有人來,看坐兒的也只是
+搬張短囗在夾縫中安插。這一囗人來了,彼此招呼,有打千兒的,有作揖的,大
+半打千兒的多,高談闊論,說笑自如。這十幾張桌子外,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,
+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,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。因為人太多了
+,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,也不去管他。
+
+到了十二點半鐘,看那臺上,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了一個男人,穿了一件藍布長
+衫,長長的臉兒,一臉肐囗,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,甚為醜陋。但覺得那人氣味
+倒還沉靜,出得臺來,並無一語,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,慢慢的將
+三弦子取來,隨便和了和弦,彈了一兩個小調,人也不甚留神去聽;後來彈了一
+枝大調,也不知道叫甚麼牌子;只是到後來,全用輪指,那抑揚頓挫,入耳動心
+,恍若有幾十根弦,幾百個指頭,在那裏彈似的。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
+,囗也壓不下那弦子去。這曲彈罷,就歇了手。旁邊有人送上茶來。
+
+停了數分鐘時,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,約有十六七歲,長長鴨蛋臉兒,梳了一
+個抓髻,戴了一副銀耳環,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,一條藍布褲子,都是黑布鑲滾
+的;雖是粗布衣裳,倒十分潔淨;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。那彈弦子的便
+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。這姑娘便立起身來,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,便
+丁丁當當的敲,與那弦子聲音相應,右手持了鼓捶子,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;忽
+羯鼓一聲,歌喉遽發,字字清脆,聲聲宛轉,如新鶯出谷,乳燕歸巢。每句七字
+,每段數十句,或緩或急,忽高忽低。其中轉腔換調之處,百變不窮,覺一切歌
+曲腔調俱出其下,以為觀止矣。
+
+旁邊有兩人,其中一人低聲問那人道:「此想必是白妞了罷?」其一人道:「不
+是;這人叫黑妞,是白妞的妹子。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;若比白妞,還不曉
+得差多遠呢!他的好處人說得出,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。他的好處人學得到,白
+妞的好處人學不到。你想,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?就是囗子裏
+的姑娘也人人學,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;若白妞的好處,從沒有一個
+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!」
+
+說著的時候,黑妞早唱完,後面去了。這時滿園子裏的人,談心的談心,說笑的
+說笑。賣瓜子、落花生、山裏紅、核桃仁的,高聲喊叫著賣。滿園子裏聽來都是
+人聲。
+
+正在熱鬧哄哄的時候,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,年紀約十八九歲,裝束
+與前一個毫無分別,瓜子臉兒,白淨面皮,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,只覺得秀而
+不媚,清而不寒,半低著頭出來,立在半桌後面,把梨花簡丁當了幾聲,煞是奇
+怪,只是兩片頑鐵,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!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
+下,方囗起頭來,向臺下一盼。那雙眼睛,如秋水,如寒星,如寶珠,如白水銀
+裏頭養著兩丸黑水銀,左右一顧一看,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
+看見我了。那坐得近的,更不必說,就這一眼,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,比皇帝出
+來還要靜悄得多呢!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!
+
+王小玉便啟朱脣,發皓齒,唱了幾句書兒。聲音初不甚大,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
+的妙境,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,無一處不伏貼,三萬六千個毛孔,像吃了人參
+果,無一個毛孔不暢快。唱了十數句之後,漸漸的越唱越高,忽然拔了一個尖兒
+,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,不禁暗暗叫絕。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,尚能囗環轉折
+。幾轉之後,又高一層,接連有三四囗,節節高起。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
+的景象,初看傲來峰囗壁千仞,以為上與天通,及至翻到傲來峰頂,纔見扇子崖
+更在傲來峰上;及至翻到扇子崖,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,──愈翻愈險,愈
+險愈奇!
+
+那王小玉唱到極高三四囗後,陡然一落,又極力聘其千囗百折的精神,如一條飛
+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,頃刻之間,周匝數遍。從此以後,愈唱愈
+低,愈低愈細,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。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,不敢少動。
+約有兩三分鐘之久,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。這一出之後,忽又揚起,像
+放那東洋煙火,一個彈子上天,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,縱橫散亂。這一聲飛起
+囗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。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,忽大忽小,同他那聲音相和相
+合,有如花塢春曉,好鳥亂鳴。耳朵忙不過來,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。正在撩
+亂之際,忽聽霍然一聲,人弦俱寂,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。
+
+停了一會,鬧聲稍定,只聽那臺下正座上,有一個少年人,不到三十歲光景,是
+湖南口音,說道:「當年讀書,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,有那『餘音繞梁,三日
+不絕』的話,我總不懂。空中設想,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?又怎會三日不絕呢?
+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,纔知古人措辭之妙。每次聽他說書之後,總有好幾天耳
+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音,無論做甚麼事,總不入神,反覺得『三日不絕』這『三
+日』二字下得太少,還是孔子『三月不知肉味』『三月』二字形容得透徹些!」
+旁邊人都說道:「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!『於我心有戚戚焉!』」
+
+說著,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,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。這一段,聞旁邊人說,叫
+做「黑驢段。」聽了去,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了一個美人,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
+故事。將形容那美人,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;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,不過
+數語,這段書也就完了。其音節全是快板,越說越快。白香山詩云:「大珠小珠
+落玉盤,」可以盡之。其妙處,在說得極快的時候,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,他
+囗字字清楚,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。這是他的獨到。然比著前一段囗未免遜
+一籌了。
+
+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,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。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。
+
+究竟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
+
+話說眾人以為天時尚早,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,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
+收場了,當時一鬨而散。
+
+老殘到了次日,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,總不放心,囗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
+囗票莊,叫個日昇昌字號,囗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徐州老家裏去;自己囗留了一百
+多兩銀子,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疋繭綢,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,拿回寓去叫
+個成衣匠做一身棉袍子馬褂,因為已是九月底天氣,雖十分和暖,倘然西北風一
+起立刻便要穿棉衣了;吩咐成衣已畢,吃了午飯,步出西門,先到趵突泉上吃了
+一碗茶。
+
+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,在大池之中,有四五畝地寬囗,兩頭
+均通谿河。池中流水,汩汩有聲。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,從池底冒出,翻上水
+面有二三尺高。據土人云;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,後來修池,不知怎樣就矮下去
+了。這三股水均比弔桶還粗。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;殿前搭個涼棚,擺設著四五
+張桌子,十幾條板囗賣茶,以便遊人歇息。
+
+老殘吃完茶,出了趵突泉後門,向東轉了幾個彎,尋著了金泉書院,進了二門,
+便是投轄井,相傳囗是陳遵留客之處。再望西去,過一重門,囗是一所蝴蝶廳。
+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,廳後許多芭蕉,雖有幾片殘葉,尚是一碧無際。西北角
+上,芭蕉叢裏,有個方池,不過二丈見方,就是金線泉了。金線乃四大名泉之二
+。
+
+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?就是剛纔說的趵突泉,此刻的金線泉,南門外的黑虎
+泉,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,叫做「四大名泉。」
+
+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。老殘左右看了半天,不要說金線,連鐵線也沒有!
+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,老殘便作揖請教這「金線」二字有無著落。那士子便
+拉著老殘踅到池子西面,彎了身體,側著頭,向水面上睨著,說道:「你看,那
+水面上有一條線,彷彿遊絲一樣,發出似赤金的光亮,在水面上搖動,看見了沒
+有?」
+
+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;看了些時,說道:「看見了!看見了!這是甚麼緣故呢
+?」想了一想,道:「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,力量相敵,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
+?」那士子道:「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,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
+個強弱嗎?」老殘道:「你看,這線常常左右擺動,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
+了。」那士子倒也點頭會意。說完了彼此拱手各散。
+
+老殘出了金泉書院,順著西城南行,過了城角,仍是一條街市,一直向東。這南
+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!河裏泉水湛清,看得河底明明白白;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
+多長,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,煞是好看!走著看著,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
+池子,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。再過去,有一個大池,池南幾間草房,走到
+面前,知是一個茶館。進了茶館,靠北窗坐下,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。茶
+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,囗是本地仿照燒的。
+
+老殘坐定,問茶房道:「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,可知道在甚麼地方?」那茶
+房笑道:「先生,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,不就是黑虎泉嗎?」
+
+老殘果然望外一看,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,約有二尺餘長
+,倒有尺五六的寬徑。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,力量很大,從池子這邊直沖
+到池子那面,然後轉到兩邊,流入城河去了。坐了片刻,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
+意思,遂付了茶錢,緩步進南門,回寓。
+
+到了次日,覺得遊興已足,就拿了串鈴,到街上去混混。踅過撫臺衙門,望西一
+條胡同口上,有所中等房子,朝南的大門,門旁貼了「高公館」三個字。只見那
+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,穿了件紫菱熟羅棉大襖,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
+馬車水煙袋,面帶愁容;看見老殘,喚道:「先生,先生,你會看喉嚨嗎?」老
+殘答道:「懂得一點兒的。」那人便說:「請裏面坐。」進了大門,望西一拐便
+是三間客廳,鋪設也還妥當。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。只有中間掛著一
+幅中堂,只畫了一個人,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,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,筆力甚為
+遒勁,上題「大風張風」四字,也寫得極好。
+
+坐定,彼此問過名姓。原來這人係江蘇人,號紹殷,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。他說
+道:「有個小妾害了喉蛾,已經五天,今日滴水不能進了。請先生診視,尚有救
+沒有?」老殘道:「須看了病,方好說話。」
+
+當時高公囗叫家人:「到上房關照一聲,說有先生來看病。」隨後就同著進了二
+門,囗是三間上房。進得堂屋,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,說聲「請裏面坐。」
+走進房門,貼西牆靠北一張大床,床上懸著印花夏布帳子,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張
+半桌,床前兩張杌囗。
+
+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囗上坐下,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,老媽子拿了幾本書墊在手下
+,診了一隻手,又換一隻。老殘道:「兩手脈沉數而弦,是火被寒氣逼住,不得
+出來,所以越過越重。請看一看喉嚨。」
+
+高公便將帳子打起。看那婦人,約有二十歲光景,面上通紅,人囗甚為委頓的樣
+子。高公將他輕輕扶起,對著窗戶的亮光。
+
+老殘低頭一看,兩邊腫得已將要合縫了,顏色淡紅;看過,對高公道:「這病本
+不甚重,原起只是一點火氣,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,火不得發,兼之平常肝氣易
+動,抑鬱而成。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。」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
+藥瓶,一隻喉槍,替他吹了些藥上去。出到廳房,開了個藥方,名叫「加味甘桔
+湯。」用的是生甘草、苦桔梗、牛蒡子、荊芥、防風、薄荷、辛夷、飛滑石八味
+藥,鮮荷梗做的引子。方子開畢,送了過去。
+
+高公道:「高明得極。不知吃幾帖?」老殘道:「今日吃兩帖,明日再來覆診。
+」高公又問:「診金請教幾何?」老殘道:「鄙人行道,沒有一定的診金。果然
+醫好了姨太太病,等我肚子飢時,賞碗飯吃,走不動時,給幾個盤川,儘夠的了
+。」高公道:「囗如此說,病好一總酬謝。尊寓在何處?以便倘有變動,著人來
+請。」老殘道:「在布政司街高陞店。」說畢辭出。
+
+從此,天天來請。不過三五天,病勢漸退,已經同常人一樣。高公喜歡得無可如
+何,送了八兩銀子謝儀,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,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,也是個
+揄揚的意思。
+
+誰知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,那日,
+又在北柱樓吃飯,是個候補道請的。
+
+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:「玉佐臣要補曹洲府了。」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
+人道:「他的班次很遠,怎樣會補缺呢?」右邊人道:「因為他辦強盜辦得好,
+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,宮保賞識非凡。前日有人對宮保說:『曾走曹洲
+府某鄉莊過,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,無人敢拾。某就問土人:「這包袱
+是誰的?為何沒人收起?」土人道:「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。」某問:
+「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?」都笑著搖搖頭道:「拾了,俺還有一家兒性命嗎?
+」如此,可見路不拾遺,古人竟不是欺人,今日也竟做得的!』宮保聽著很是喜
+歡,所以打算專摺明保他。」左邊的人道:「佐臣人是能幹的,只嫌太殘忍些。
+未到一年,站籠站死兩千多人。難道沒有冤枉的嗎?」旁邊一人道:「冤枉一定
+是有的,自無庸議;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。」右邊人道:「大凡酷吏的政治,
+外面都是好看的。諸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,何嘗不是這樣?纔做得人
+人側目而視,就完了!」又一人道:「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,然曹州府的民情也
+實在可恨!那年,兄弟署曹州的時候,幾乎無一天無盜案。養了兩百名小隊子,
+向那不捕鼠的貓一樣,毫無用處。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,不是老實鄉民,就
+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。至於真強盜,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。現在被這玉
+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,盜案竟自沒有了。相形之下,兄弟實在慚愧得很!」左邊
+人道:「依兄弟愚見,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。此人雖名震一時,恐將來果報也在
+不可思議之列!」說完,大家都道:「酒也夠了,賜飯罷。」飯後各散。
+
+過了一日,老殘下午無事,正在寓中閒坐,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,進來一個
+人,口中喊道:「鐵先生在家嗎?」
+
+老殘一看,原來就是高紹殷,趕忙迎出,說:「在家,在家。請房裏坐。只是地
+方卑污,屈駕得很。」紹殷一面道:「說哪裏的話!」一面就往裏走。進得二門
+,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;房裏靠南一張磚炕;炕上鋪著被褥;北面一張方桌,兩
+張椅子,西面兩個小小竹箱;桌上放了幾本書,一方小硯臺,幾枝筆,一個印色
+盒子。
+
+老殘讓他上首坐了。他就隨手揭過書來,細細一看,驚訝道:「這是部宋版張君
+房刻本的莊子,從那裡得來的?此書世上久不見了!季滄葦、黃丕烈諸人俱未見
+過,要算希世之寶呢!」老殘道:「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,賣又不值錢
+,隨便帶在行篋解解小悶兒,當小說書看罷了,何足掛齒。」再望下翻,是一本
+蘇東坡手寫的陶詩,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。
+
+紹殷再三贊歎不絕,隨又問道:「先生本是科第世家,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,囗
+操此冷業?雖說富貴浮雲,未免太高尚了罷。」老殘嘆道:「閣下以『高尚』二
+字許我,實過獎了。鄙人並非無志功名,一則性情過於疏放,不合時宜;二則俗
+說『攀得高跌的重,』不想攀高,是想跌輕些的意思。」紹殷道:「昨晚在裏頭
+吃便飯,宮保談起:『幕府人才濟濟,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。』同坐姚雲
+翁便道:『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,宮保並未羅致。』宮保急問:『是誰?』姚雲
+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,品行怎樣,而又通達人情,熟諳世務,怎樣怎樣,說得宮
+保抓耳撓腮,十分歡喜。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來。那是兄弟答道
+:『這樣恐不妥當。此人囗非候補,又非投效,且還不知他有甚麼功名,扎子不
+甚好下。』宮保說:『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。』兄弟說:『若要請他看病,那是
+一請就到的;若又招致幕府,不知他願意不願意,須先問一聲纔好。』宮保說:
+『很好;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,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。』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
+閣下商議,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?」老殘道:「那也沒有甚麼不可。只
+是見宮保須要冠帶,我囗穿不慣,能便衣相見就好。」紹殷道:「自然便衣。稍
+停一刻,我們同去。你到我書房裏坐等。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,我們就在簽押房
+裏見了。」說著,又喊了一乘轎子。
+
+老殘穿著隨身衣服,同高紹殷進了撫署。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,故許
+多地方仍用舊名。進了三堂,就叫「宮門口」。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。對面便
+是宮保的簽押房。
+
+方到紹殷書房坐下,不得半時,只見宮保已經從裏面出來,身體甚是魁梧,相貌
+囗還仁厚。高紹殷看見,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。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:「
+請過來!請過來!」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:「宮保請鐵老爺!」
+
+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。莊云:「久慕得很。」用手一伸,腰一呵,說
+:「請裏面坐。」差官早將軟簾打起。
+
+老殘進了房門,深深作了一個揖。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。紹殷對面相陪。另
+外搬了一張方杌囗在兩人中間,宮保坐了,便問道:「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
+出眾的很。兄弟以不學之資,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,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
+,本省更有這個河工,實在難辦,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,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
+士,都想請來,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。倘有見到的所在,能指教一二,那就受賜
+得多了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的政聲,有口皆碑,那是沒有得說的了。只是河工一
+事,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,主不與河爭地的?」宮保道:「原是呢。你
+看,河南的河面多寬,此地的河面多窄呢。」老殘道:「不是這麼說,河面窄,
+容不下,只是伏汛幾十天,其餘的時候,水力甚軟,沙所以易淤。要知賈讓只是
+文章做得好,他也沒有辦過河工。賈讓之後,不到一百年,就有個王景出來了。
+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,專主『禹抑洪水』的『抑』字,與賈讓的
+說法正相反背。自他治過之後,一千多年沒河患。明朝潘季馴,本朝靳文襄皆略
+仿其意,遂享盛名。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宮保道:「王景是用何法子呢?」
+老殘道:「他是從『播為九河,同為逆河』『同』『播』兩個字上悟出來的。後
+漢書上也只有『十里立一水門,令更相囗注』兩句話。至於其中曲折,亦非傾蓋
+之間所能盡的,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,何如?」
+
+莊宮保聽了,甚為喜歡,向高紹殷道:「你教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,囗
+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,以便隨時領教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雅愛,甚為感
+激;但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,打算去探望一遭,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,也
+要去考察考察,究竟是個何等樣人。等鄙人從曹州回來,再領宮保的教罷。」宮
+保神色甚為怏怏。說完,老殘囗告辭,同紹殷出了衙門,各自回去。
+
+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四回 宮保愛才求賢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
+
+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,囗將轎子辭去,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,又在古玩店裏
+盤桓些時。傍晚回到店裏,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「恭喜,」老殘茫然不
+知道是何事。
+
+掌櫃的道:「我適纔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,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,因
+此一路進衙門的。你老真好造化!上房一個李老爺,一個張老爺,都拿著京城裏
+的信去見撫臺,三次五次的見不著;偶然見著回把,這就要鬧脾氣,罵人,動不
+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。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,這
+個面子有多大!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?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?」老殘道
+:「沒有的事。你聽他們胡說呢。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,我說撫臺衙
+門裏有個珍珠泉,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;所以今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,來約我
+看泉水的。哪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!」
+
+掌櫃的道:「我知道的。你老別騙我。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,我聽
+他管家說:『撫臺進去吃飯,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,還嚷說:你趕緊吃過飯,
+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;去遲,恐怕他出門,今兒就見不著了。』老殘笑道:「你
+別信他們胡謅!沒有的事!」掌櫃的道:「你老放心,我不問你借錢!」
+
+只聽外邊大嚷:「掌櫃的在那兒呢?」掌櫃的慌忙跑出去。只見一個人,帶了亮
+藍頂子,拖著花翎,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,紫呢夾袍,天青哈喇馬褂,一手提著
+燈籠,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,嘴裏喊:「掌櫃的呢?」掌櫃的說:「在這兒!在
+這兒!你老啥事?」那人道:「你這兒有位鐵爺嗎?」掌櫃的說:「不錯,不錯
+;在這東廂房裏住著呢。我引你去。」
+
+兩人走進來,掌櫃指著老殘道:「這就是鐵爺。」那人趕了一步,進前請了一個
+安,舉起手中帖子,口中說道:「宮保說,請鐵老爺的安。今晚因學臺請吃飯,
+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,所以叫廚房趕緊辦了一桌酒席,叫立刻送過來。
+宮保說不中吃,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。」那人回頭道:「把酒席囗上來。」
+
+那後邊的兩箇人囗著一箇三屜的長方囗盒,揭了蓋子,頭屜是碟子小碗,第二屜
+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,第三屜是一箇燒小豬,一隻鴨子,還有兩碟點心。打開看
+過,那人就叫:「掌櫃的呢?」
+
+這時,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,聽叫,忙應道:「啥事?」那人道
+:「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裏去。」老殘忙道:「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。」一面
+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。那人再三不肯。老殘固讓,那人纔進房,在下首一個杌
+子上坐下。讓他上炕,死也不肯。
+
+老殘拿茶壺,替他倒了碗茶。那人連忙立起,請了個安,道謝,因說道:「聽宮
+保吩咐,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,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。將來有甚麼差遣,只
+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,就過來伺候。老殘道:「豈敢,豈敢。」那人便站起來
+,又請了個安,說:「告辭,要回衙銷差,請賞個名片。」
+
+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,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,送那人出去。那
+人再三固讓。老殘仍送出大門,看那人上馬去了。
+
+老殘從門口回來,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:「你老還要騙我!這不是撫臺大人
+送了酒席來了嗎?剛纔來的,我聽說是個武巡捕赫大老爺。他是個參將呢。這二
+年裏,住在俺店裏的客,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,都不過是尋常酒席,差個戈什
+來就算了。像這樣尊重,俺這裏是頭一回呢!」
+
+老殘道:「那也不必管他,尋常也好,異常也好,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?」掌
+櫃道:「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,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,請幾位體面客,明兒
+帶到大明湖上去吃,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!」
+
+老殘笑道:「囗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,可有人要買?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,抵
+還你的房飯錢罷。」掌櫃的道:「別忙;你老房飯錢,我很不怕,自有人來替你
+開發。你老不信,試試我的話,看靈不靈。」老殘道:「管他怎麼呢,只是今晚
+這桌菜,依我看,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。我很不願意吃這怪膩的東西。」
+
+二人講了些時,仍是老殘請客,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外間裏去。這上房
+住的,一個姓李,一個姓張,本是極倨傲的;今日見撫臺如此器重,正在想法聯
+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,囗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,自然是他二人上
+坐,喜歡的無可如何,所以這一席間,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,十分沒法,也
+只好敷衍幾句。好容易一席酒完,各自散去。
+
+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,一替一句,又奉承了半日。姓李的道:
+「老兄可以捐個同知,今年隨捐一個過班,明年春間大案,又是一個過班,秋天
+引見,就可得濟東、泰武臨道。先署後補,是意中事。」姓張的道:「李兄是天
+津的首富。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,這捐官之費,李兄可以拿出奉借。等
+老兄得了優差,再還不遲。」老殘道:「承兩位過愛,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,只
+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。將來如要出山,再為奉懇。」兩人又力勸了一回,各自回
+房安寢。
+
+老殘心裏想道:「本想再為盤桓兩天,看這光景,恐無謂的糾纏,要越逼越緊了
+!『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!』當夜遂寫了一封書,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。
+天未明囗將店帳算清楚,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,就出城去了。出濟南府西門,
+北行十八里,有個鎮市,名叫囗口。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,凡城裏的七十
+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,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;自從黃河併了,雖仍有貨船來往
+,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,差得遠了。
+
+老殘到了囗口,雇了一隻小船,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,先付了兩吊
+錢,船家買點柴米。囗好本日是東南風,掛起帆來,呼呼的去了。走到太陽將要
+落山。已到了齊河縣城,拋錨住下。第二日住在平陰。第三日住在壽張。第四日
+便到了董家口,仍在船上住了一夜。天明開發船錢,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
+住下。
+
+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,故很有幾家車店。這家店就叫做董二
+房老店。掌櫃的姓董,有六十多歲,人都叫他老董。只有一個夥計,名叫王三。
+
+老殘住在店內,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,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,故緩緩起
+行,以便訪察。
+
+這日有辰牌時候,店裏住客,連那起身極遲的,也都走了。店夥打掃房屋。掌櫃
+的帳已寫完,在門口閒坐。老殘也在門口長囗上坐下,向老董說道:「聽說你們
+這府裏的大人,辦盜案好的很,究竟是個甚麼情形?」
+
+那老董嘆口氣,道:「玉大人官囗是個清官,辦案也實在盡力,只是手段太辣些
+!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,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,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
+了!」老殘道:「這話怎麼講呢?」老董道:
+
+「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,有個村莊,叫于家屯。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。那
+莊上有個財主,叫做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二子都娶了媳婦,養了兩
+個孫子。女兒也出了閣。
+
+「這家人家過的日子,很為安逸。不料禍事臨門,去年秋間,被強盜搶了一次。
+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,所值不過幾百吊錢。這家就報了案。經這玉大人極
+力的嚴拿,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。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。
+那強盜頭子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。
+
+「誰知因這一拿,強盜結了冤仇,到了今年春天,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
+子。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。過了幾天,又搶了一家子。搶過
+之後,大明大白的放火。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?自然調起馬隊,追下來了。
+
+「那強盜搶過之後,打著火把出城,手裡拿著洋槍,誰趕上前攔阻;出了東門,
+望北走了十幾里地,火把就滅了。玉大人調了馬隊,走到街上,地保更夫就將這
+情形詳細稟報。當時放馬追出了城,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。追了二三十里,看
+見前面又有火光,帶著兩三聲槍響。
+
+「玉大人聽了,怎能不生氣呢?仗著膽子本來大,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,都帶
+著洋槍,還怕甚麼呢,一直的追去,不是火光,便是槍聲。到了天快明時,眼看
+離追上不遠了。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。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,槍也沒有,火也
+沒有。
+
+「玉大人心裏一想,說道:『不必往前追,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 上了。』當時
+勒回了馬頭,到了莊上,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,吩咐手下的馬隊,派了
+八個人,東南西北,一面兩匹馬把住,不許一個人出去,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。
+
+「這時天已大明了,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,從南頭到北頭,挨家去
+搜。搜了半天,一些形跡沒有。又從東望西搜去,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,搜出三
+枝土槍,又有幾把刀,十幾根竿子。
+
+「玉大人大怒,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,坐在廳上,叫地保來問:『這是甚麼人家
+?』地保回道:『這家姓于。老頭子叫于朝棟,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叫于學詩,
+二兒子叫于學禮,都是捐的監生。』
+
+「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人帶上來。你想,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的大人
+來了,又是盛怒之下,那有不怕的道理呢?上得廳房裏,父子三人跪下,已經是
+囗囗的斗,那裏還能說話!
+
+「玉大人便道:『你好大膽!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?』那老頭子早已嚇得說不
+出話來。還是他二兒子,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,見過點世面,膽子稍微壯些,跪
+著伸直了腰,朝上回應道:『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,從來沒有同強盜往來的,如
+何趕藏著強盜!』
+
+「玉大人道:『囗沒有勾通強盜,這軍器從那裏來的?』于學禮道:『因為去年
+被盜之後,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,所以買了幾根竿子,叫佃戶、長工輪班來幾個
+保家。因強盜都有洋槍,鄉下洋槍沒有買處,也不敢買,所以從他們打鳥安的回
+了兩三枝土槍,葉裏放兩聲,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。』
+
+「玉大人喝道:『胡說!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!你家一定是強盜!』回頭叫
+了一聲『來!』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『嗏!』
+
+「玉大人說:『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,替我切實的搜!』這些馬兵遂到他家
+,從上房搜起,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,稍微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
+去了。搜了半天,倒也沒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。那知搜到後來,在西北角上,有
+兩間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,搜出了一個包袱,裏頭有七八件衣裳,有三四件還
+是舊綢子的。馬兵拿回廳上,回說:『在堆東西的裏房搜出這個包袱,不向是自
+己的衣服,請大人驗看。』
+
+「那玉大人看了,眉毛一皺,眼睛一凝,說道:『這幾件衣服,我記得彷彿是前
+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;姑且帶回衙門去,照失單查對。』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
+子說道:『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?』于家父子面面相窺,都回不出。還是于學禮
+說:『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。』
+
+「玉大人就立起身來,吩咐:『留下十二個馬兵,同時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
+審!』說著就出去。跟從的人,拉過馬來,騎上了馬,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。
+
+「這裏于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。這十二個馬兵說:『我們跑了一夜,肚子
+裏很餓,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,趕緊走罷。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?越遲去越
+不得了!』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,收拾行李,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,大
+家坐了進去。趕到二更多天,纔進了城。
+
+「這裏于學禮的媳婦,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;想著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
+去的,斷不能鬆散,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,說:『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,城
+裏不能沒個人照料。我想家裏的事,大嫂子,你老照管著。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
+去,找我爸爸想法子去。你看好不好?』他大嫂子說:『很好,很好;我正想著
+成裏不能沒人照應。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,就差幾個去,到得城裏,也跟
+傻子一樣,沒有用處的!』
+
+「說著,吳氏就收拾收拾,選了一掛雙套飛車,趕進城去。到了他父親面前,嚎
+啕大哭。這時不過一更多天,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路呢。
+
+「吳氏一頭哭著,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。他父親吳舉人一聽,渾身發抖
+,抖著說道:『犯著這位「喪門星,」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!我先走一趟看罷
+!』連忙穿了衣服,到府衙門求見,號房上去回過,說:『大人說的,現在要辦
+盜案,無論甚麼人,一應不見。』
+
+「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,連忙進去見了師爺,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
+。師爺說:『這案在別人手裏,斷然無事;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。如
+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,包你無事;恐怕不交下來,那就沒法了。』
+
+「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,重託了出去,趕到東門口,等他親家女婿進來。不過
+一鐘茶的時候,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。吳舉人搶到面前,見他三人面無人色。于
+朝棟看了看,只說了一句『親家救我,』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。
+
+「吳舉人方要開口,旁邊的馬兵嚷道:『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!已經四五撥
+子馬來催過了!趕快走罷!』車子也並不敢停留。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,道:
+『親家寬心!湯裏火裏,我但有法子,必去就是了!』
+
+「說著,已到衙門口。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:『趕緊帶上堂去罷!』當時
+來了幾個差人,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,帶上去,方跪下。玉大人拿了失單交
+下來,說:『你們還有得說的嗎?』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『冤枉。』只聽堂上驚
+堂一拍,大嚷道:『人贓俱獲,還喊冤枉!把他站起來!去!』左右差人連拖帶
+拽,拉下去了。」
+
+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
+
+話說老董說到此處,老殘問道:「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?」老
+董道:「可不是呢!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,他女兒——於學禮的媳婦——
+也跟到衙門口,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,打聽消息。聽說府裏大人不見,他父
+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,吳氏便知事體不好,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。
+
+「那頭兒姓陳,名仁美,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。吳氏將他請來,把被屈的情形告
+訴了一遍,央他從中設法。陳仁美聽了,把頭連搖幾搖,說:『這是強盜報仇,
+做的圈套。你們家又有上夜的,又有保家的,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
+裏還不知道?也算得個特等囗糊了!』
+
+「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,說:『無論怎樣,總要頭兒費心!但
+能救得三人性命,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!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,咱一家子要飯吃
+去,都使得!』
+
+「陳頭兒道:『我去替少奶奶設法,做得成也別歡喜,做不成也別埋怨。俺有多
+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。這早晚,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。大人已是坐在堂上
+等著呢。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。』說罷告辭,回到監獄,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
+一擱,開口道:『諸位兄弟叔伯們,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。諸位有甚麼法子,
+大家幫湊想想。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,一則是件好事,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
+銀子。誰能想出妙計,這副鐲就是誰的。』大家答道:『那有一準的法子呢!只
+好相機行事,做到那裏說那裏的話罷!』說過,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
+們留神方便。
+
+「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。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。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
+將他三人拉下堂去。
+
+「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,跪了一條腿,回道:『稟大人的話,今日站籠
+沒有空子,請大人示下。』那玉大人一聽,怒道:『胡說!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
+甚麼人,怎會沒有空子呢?』值日差回道:『只有十二架站籠,三天已滿。請大
+人查簿子看。』
+
+「大人一查簿子,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:『一、二、三,昨兒是三個。一、二、
+三、四、五,前兒是五個。一、二、三、四,大前兒是四個。沒有空,倒也不錯
+的。』差人又回道:『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?明天定有幾個死的,等站籠出
+了缺,將他們補上,好不好?請大人示下。』
+
+「玉大人凝了一凝神,說道:『我最恨這些東西!若要將他們收監,豈不是又被
+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?斷乎不行!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,拉來我看。』
+
+「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,拉上堂去。大人親自下案,用手摸著四人鼻子,說道:
+『是還有點遊氣。』復行坐上堂去說:『每人打二千板子,看他死不死!』那知
+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,那四個人就都死了。
+
+「 眾人沒法,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,囗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,讓他可以三四天
+不死,趕忙想法;誰知甚麼法子都想到,仍是不濟!
+
+「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慧婦人!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,灌了回去就哭,哭了
+就去求人,響頭不知磕了幾千,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。於朝棟究竟
+上了幾歲年紀,第三天就死了。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。吳氏將於朝棟屍
+首領回,親視含殮,換了孝服,將她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,自己跪到府衙
+門口。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;末後向她丈夫說道:『你慢慢的走,我替你
+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!』說罷,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,就沒
+有了氣了。
+
+「這裏三班頭子陳仁美看見,說:『諸位,這吳少奶奶的節烈,可以請得旌表的
+。我看,倘若這時把於學詩放下來,還可以活。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
+一求罷。』眾人都說:『有理。』
+
+「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,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,又說:『民間的意
+思,說:這節婦為夫自盡,情實可憫,可否求大人將她丈夫放下,以慰烈婦幽魂
+?』稿案說:『這話很有理。我就替你回去。』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,走到簽押
+房,見了大人,把吳氏怎樣節烈,眾人怎樣乞恩,說了一遍。
+
+「玉大人笑道:『你們倒好!忽然的慈悲起來了!你會慈悲於學禮,你就不會慈
+悲你主人嗎?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,若放下他,一定不能甘心,將來連我前程都
+保不住!俗話說得好:「斬草要除根,」就是這個道理。況這吳氏尤其可恨,他
+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!若不是個女人,他雖死了,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
+出氣呢!你傳話出去: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,就是得賄的憑據,不用上來回,就
+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!』稿案下來,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
+。大家嘆口氣,就散了。
+
+「那裏吳家業以備了棺木前來收殮。到晚,于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。一家四口棺
+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。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。」
+
+老殘道﹕「於家後來怎麼樣呢?就不想報仇嗎?」老董說道:「那有甚麼法子呢
+﹗民家被官家害了,除囗忍受,更有甚麼法子?倘若是上控,照例仍舊發回來審
+問,再落在他手裏,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?
+
+「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。四個人死後,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
+,商議著要上控。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﹕『不妥,不妥,你想叫誰去呢?
+外人去叫做「事不幹己,」先有個多事的罪名﹔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,兩個孫子
+還小,家裏偌大的事業,全靠他一人支撐呢,他再有個長短,這家業怕不是眾親
+族一分,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?反把於家香煙絕了。』又有人說﹕『大奶奶是
+去不得的﹔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,倒沒有甚麼不可。』他姑老爺說﹕『我去是
+很可以去,只是與正事無濟,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。你想,撫臺一定發回原
+官審問,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,「官官相護,」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
+們。我們不過說﹕「那是強盜的移贓。」他們問﹕「你瞧見強盜移的嗎?你有甚
+麼憑據?」那時自然說不出來。他是官,我們是民﹔他是有失單為憑的,我們是
+憑空裏沒有證據的。你說,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?』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
+,只好罷了。
+
+「後來聽他們說﹕拿移贓的強盜,聽見這樣,都後悔得了不得,說﹕『我當初恨
+他報案,毀了我兩個弟兄,所以用個「借刀殺人」的法子,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
+,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﹔誰知道就鬧得這麼厲害,連傷了他四條人命﹗----委
+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﹗』」
+
+老董說罷,復道﹕「你老想想,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?」老殘道﹕「這強盜所
+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?」老董道﹕「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釘子下來,看這於家
+死的實在可慘,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,心裡也有點過不去,所以大家動
+了公憤,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。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,也恨這夥
+強盜做的太毒,所以不到一個月,就捉住了五六個人。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
+的,都站死了﹔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,被玉大人都放了。」
+
+老殘說﹕「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﹗他除了這一案不算,別的案子辦的怎麼
+樣呢?」老董說﹕「多著呢﹔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。就咱這個本莊,就有一案
+,也是冤枉﹔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﹗我說給你老聽。」
+
+正要往下說時,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﹕「掌櫃的,你怎麼著了?大家等你挖麵做
+飯吃呢﹗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,說不完了﹗」
+
+老董聽著,就站起,走往後邊挖麵做飯。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,漸漸的打尖的客
+陸續都到店裏。老董前後招呼,不暇來說閒話。
+
+過了一刻,吃過了飯,老董在各處算飯錢,招呼生意,正忙得有勁,老殘無事,
+便向街頭閒逛。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,有家小店,賣油鹽雜貨。
+
+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,順便坐下,看櫃臺裏邊的人,約有五十多歲光景,
+就問他﹕「貴姓?」那人道﹕「姓王。就是本地人氏。你老貴姓?」老殘道﹕「
+姓鐵,江南人氏。」那人道﹕「江南真好地方﹗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不像我們
+這地獄世界﹗」老殘道﹕「此地有山,有水,也種稻,也種麥,與江南何異?」
+那人嘆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﹗」就不往下說了。
+
+老殘道﹕「你們這玉大人好嗎?」那人道﹕「是個清官﹗是個好官﹗衙門口有十
+二架站籠,天天不得空,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﹗」.
+
+說話的時候,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,在山架上檢尋物件,手裏拿著一個粗碗﹔
+看櫃臺外邊有人,他看了一眼,仍找物件。
+
+老殘道﹕「那有這麼些強盜呢?」那人道﹕「誰知道呢﹗」老殘道﹕「恐怕是總
+是冤枉的多罷。」那人道﹕「不冤枉﹗不冤枉﹗」老殘道﹕「聽說他隨便見著什
+麼人,只要不順他的眼,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﹔或著說話說得不得法,犯到他手
+裏,也是一個死。有這話嗎?」那人說﹕「沒有﹗沒有﹗」
+
+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,那臉就漸漸發青,眼框子就漸漸發紅。聽到「或著說話
+說得不得法」這兩句的時候,那人眼裏已經擱了許多淚,未曾墜下。那找尋物件
+的婦人,朝外一看,囗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,也不找物件,一手拿著碗,一手用
+袖子掩了眼睛,跑往後面去,纔走到院子裏,就囗囗的哭起來了。
+
+老殘頗想再往下問,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,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,不敢說
+出來的光景,也只好搭訕著走了。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,看了兩頁書。見
+老董事也忙完,就緩緩的走出,找著老董閒話。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
+訴老董,問他是甚麼緣故。
+
+老董說﹕「這人姓王,只有夫妻兩個,三十歲上成家。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。成
+家後,只生了一個兒子,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。這家店裏的貨,粗笨的,本莊有
+集的時候買進﹔那細巧一點子的,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。春間,他兒子
+在府城裏,不知怎樣,多吃了兩杯酒,在人家店門口,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,
+怎樣好冤枉人,隨口瞎說﹔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,就把他抓進衙門,大人
+坐堂,只罵了一句,說﹕『你這東西謠言惑眾,還了得嗎!』站起站籠,不到兩
+天就站死了。你老纔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。他也四十歲外了。夫妻
+兩個只有此子,另外更無別人。你提起玉大人,叫他怎樣不傷心呢?」
+
+老殘說﹕「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,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?煞是怪
+事﹗我若有權,此人在必殺之例﹗」老董說﹕「你老小點嗓子﹗你老在此地,隨
+便說說,還不要緊﹔若到城裏,可別這麼說了,要送性命的呢﹗」
+
+老殘道﹕「承關照,我留心就是了。」當日吃過晚飯,安歇。第二天,辭了老董
+,上車動身。當晚,到了馬村集。
+
+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,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裏遠近。老殘在街上看了,只有三
+家車店,兩家已經住滿,只有一家未有人住,大門囗是掩著。老殘推門進去,找
+不著人。半天,有一個人出來說﹕「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。」問他甚麼緣故,囗
+也不說。欲往別家,已無隙地。不得已,同他在三商議,那人纔沒精打采的開了
+一間房門,嘴裏還說﹕「茶水飯食都沒有的,客人沒地方睡,在這裡將就點罷。
+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店裏沒人。你老吃飯喝茶,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
+,可以去的。」老殘連聲說﹕「勞駕,勞駕﹔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。」那
+人說﹕「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裏,你老有事。來招呼我罷。」
+
+老殘聽了「收屍」二字,心裏著實放心不下﹔晚間吃完了飯,回到店裏,買了幾
+塊茶乾,四五包長生囗,又沽了兩瓶酒,連那沙瓶攜了回來。那個店夥早已把燈
+掌上。老殘對店夥道﹕「此地有酒,你閂了大門,可以來喝一杯罷。」店夥欣然
+應諾,跑去把大門上了閂,一直進來,立著說﹕「你老請用罷,俺是不敢當的。
+」老殘拉他坐下,倒了一杯給他。他歡喜得支著牙,連說「不敢,」其實酒杯子
+早已送到嘴邊去了。
+
+初起說些閒話,幾杯之後,老殘便問﹕「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這話怎
+講?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?」那店夥說道﹕「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
+有,我可以放肆說兩句﹕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﹗賽過活閻王﹗碰著了就是
+個死﹗
+
+「俺掌櫃的進城,為的是他的妹夫。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。因為掌櫃的哥
+妹兩個極好,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。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
+賣,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。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,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,早晨
+賣去兩匹,後來又賣去了五尺。末後又來了一個人,撕了八尺五寸布,一定要在
+那整匹上撕,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,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。鄉下人見多
+賣十幾個錢,有個不願意的嗎?自然就給他撕了。
+
+「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,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,旁邊有個人上去,不知說了
+兩句甚麼話,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,就說﹕『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。』
+到了衙門,大人就坐堂,叫把布呈上去,看了一看,就拍著驚堂問道﹕『你這布
+那裡來的?』他說﹕『我鄉下買來的。』又問﹕『每個有多少尺寸?』他說﹕『
+一個賣過五尺,一個賣過八尺五寸。』大人說﹕『你囗是零賣,兩個是一樣的布
+,為甚麼這個上撕撕,那個上扯扯呢?還賸多少尺寸,怎麼不說出來呢?』叫差
+人﹕『替我把這布量一量﹗』當時量過,報上去說﹕『一個是二丈五尺,一個是
+二丈一尺五寸。』
+
+「大人聽了,當堂大怒,發下一個單子來,說﹕『你認識字嗎?』他說﹕『不認
+識。』大人說﹕『念給他聽﹗』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﹕『十七日早,
+金四報﹕「昨日太陽落山時候,在西門外十五裏地方被劫﹔是一個人從樹林裏出
+來,用大刀在我 肩膀上砍了一刀,搶去大錢一吊四百,白布兩個﹕一個長兩丈
+五尺,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。」』」
+
+「念到此,玉大人說﹕『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,這案不是你搶的嗎?你還
+想狡強嗎?拉下去站起來﹗』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。」
+
+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
+
+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,布匹交金四完案。老殘便道:“這事我已
+明白,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,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。但是,他一個
+老實人,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,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?”
+
+店夥道:“這事,一被拿,我們就知道了,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。我也是
+聽人家說的: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胡同裏,有一家子,只有父子兩個:他爸爸四
+十來歲,他女兒十七八歲,長的有十分人材,還沒有婆家。他爸爸做些小生意,
+住了三間草房,一個土牆院子。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,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
+長花胳膊王三,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,不知怎麼,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。
+過了些時,活該有事,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,氣了個半死,把他閨女著實打了
+一頓,就把大門鎖上,不許女兒出去。不到半個月,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,
+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,用站籠站死。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,就連那
+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。
+
+“俺掌櫃的妹夫,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,認得他家,知道這件事情。有一天,在
+飯店裏多吃了兩鐘酒,就發起瘋來,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,一面吃酒,一面說
+話,說怎麼樣緣故,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。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,
+聽得高興,盡往下問,說:‘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。那二郎、關爺多少正
+神常附在他身上,難道就不管管他嗎?”他妹夫說:‘可不是呢。聽說前些時,
+他請孫大聖,孫大聖沒有到,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。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,
+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,倒叫豬八戒下來呢?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,總有一天碰著
+大聖不高興的時候,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。那他就受不住了。’二人談得高興,
+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,報給王三,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。沒有數個月的工
+夫,把他妹夫就毀了。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,仗著他沒有家眷,‘天明四十五
+’,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。
+
+“酒也完了,你老睡罷。明天倘若進城,千萬說話小心!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
+分驚險,大意一點兒,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。”於是站起來,桌上摸了個
+半截線香,把燈撥了撥,說:“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。”老殘說:“不用了,
+各自睡罷。”兩人分手。
+
+到了次日早晨,老殘收檢行李,叫車夫來搬上車子。店夥送出,再三叮嚀:“進
+了城去,切勿多話。要緊,要緊!”老殘笑著答道:“多謝關照。”一面車夫將
+車子推動,向南大路進發,不過午牌時候,早已到了曹州府城。進了北門,就在
+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,找了個廂房住下。跑堂的來問了飯菜。就照樣辦來吃過
+了,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。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,兩旁果真有十二個
+站籠,卻都是空的,一個人也沒有,心裏詫異道:“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?
+”踅了一會兒,仍自回到店裏。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,院子裏放
+了一肩藍呢大轎,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,也戴著大帽子,在那裏吃餅;又有幾個
+人穿著號衣,上寫著“城武縣民壯”字樣,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。
+過了許久,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“伺候”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。前頭打紅
+傘的拿了紅傘,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,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,出來了一個人
+,水晶頂,補褂朝珠,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,從台階上下來,進了轎子,呼的一
+聲,抬起出門去了。
+
+老殘見了這人,心裏想到:“何以十分面善?我也未到曹屬來過,此人是在那裏
+見過的呢?……”想了些時,想不出來,也就罷了。因天時尚早,複到街上訪問
+本府政績,竟是一口同聲說好,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,不覺暗暗點頭,深服古人
+“苛政猛於虎”一語真是不錯。
+
+回到店中,在門口略為小坐。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,進了店門,從玻璃窗裏朝
+外一看,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。一恍的時候,轎子已到上房階下,那城武縣從轎
+子裏出來,家人放下轎簾,跟上臺階。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,只見那家
+人即向門口跑來,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。家人跑到門口,向老殘道:“這
+位是鐵老爺麼?”老殘道:“正是。你何以知道?你貴上姓甚麼?”家人道:“
+小的主人姓申,新從省裏出來,撫台委署城武縣的,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。
+”老殘恍然想起,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。因雖會過兩三次,未曾多餘接談
+,故記不得了。
+
+老殘當時上去,見了東造,彼此作了個揖。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,嘴裏連稱:
+“放肆,我換衣服。”當時將官服脫去,換了便服,分賓主坐下,問道:“補翁
+是幾時來的?到這裏多少天了?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?”老殘道:“今日到的,
+出省不過六七天,就到此地了。東翁是幾時出省?到過任再來的嗎?”東造道:
+“兄弟也是今天到,大前天出省。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。我出省的前一天
+,還聽姚雲翁說:宮保看補翁去了,心裏著實難過,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,以為
+無不可招致主人,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,真是浮雲富貴。反心內照,愈覺得齷齪
+不堪了!”
+
+老殘道:“宮保愛才若渴,兄弟實在欽佩的。至於出來的原故,並不是肥諠鳴高
+的意思: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,不稱揄揚;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,到底看
+看是個何等人物。至‘高尚’二字,兄弟不但不敢當,且亦不屑為。天地生才有
+數,若下愚蠢陋的人,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;若真有點濟世之才,竟自諠世,豈
+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?”東造道:“屢聞至論,本極佩服;今日之說,則更五
+體投地。可見長沮、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。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,我們這
+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?”老殘道:“不過是下流的酷吏,又比郅都、甯成等人
+次一等了。”東造連連點頭,又問道:“弟等耳目有所隔閡,先生布衣遊歷,必
+可得其實在情形。我想太尊殘忍如此,必多冤枉,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?”老
+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。
+
+說得一半的時候,家人來請吃飯。東造遂留老殘同吃,老殘亦不辭讓。吃過主後
+,又接著說去。說完了,便道:“我只有一事疑惑:今日在府門前瞻望,見十二
+個站籠都空著,恐怕鄉人之言,必有靠不住處。”東造道:“這卻不然。我適在
+菏澤縣署中,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,除已補授實缺外,在大案裏又
+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,並俟歸道員班後,賞加二品銜的保舉。所以停刑三
+日,讓大家賀喜。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?聽說停刑的頭一日,即是昨日,
+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,都收了監了。”彼此嘆息了一回。老殘道:“旱
+路勞頓,天時不早了,安息罷。”東造道:“明日晚間,還請枉駕談談,弟有極
+難處置之事,要得領教,還望不棄才好。”說罷,各自歸寢。
+
+到了次日,老殘起來,見那天色陰的很重,西北風雖不甚大,覺得棉袍子在身上
+有飄飄欲仙之致。洗過臉,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,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
+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,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,頃刻之間,
+那雪便紛紛亂下,迴旋穿插,越下越緊。趕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。
+那窗戶上的紙,只有一張大些的,懸空了半截,經了雪的潮氣,迎著風“霍鐸霍
+鐸”價響。旁邊零碎小紙,雖沒有聲音,卻不住的亂搖。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,
+異常慘淡。
+
+老殘坐著無事,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,只是悶悶的坐,不禁有所感觸,遂從枕頭
+匣內取出筆硯來,在牆上題詩一首,專詠王賢之事。詩曰:得失淪肌髓,因之急
+事功。冤埋城闕暗,血染頂珠紅。處處鵂鵌雨,山山虎豹風。殺民如殺賊,太守
+是元戎!下題“江南徐州鐵英題”七個字。
+
+寫完之後,便吃午飯。飯後,那雪越發下得大了。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,只見大
+小樹枝,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,樹上有幾個老鴉,縮著頸項避寒,不住
+的抖擻翎毛,怕雪堆在身上。又見許多麻雀兒,躲在屋簷底下,也把頭縮著怕冷
+,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。因想:“這些鳥雀,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,並些小蟲
+蟻兒充飢度命。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,見不著的了。就是那草木之實,經
+這雪一蓋,那裏還有呢,倘若明天晴了,雪略為化一化,西北風一吹,雪又變做
+了冰,仍然是找不著,豈不要餓到明春嗎?”想到這裏,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
+受不得。轉念又想:“這些鳥雀雖然凍餓,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,又沒有什麼網
+羅來捉他,不過暫時飢寒,撐到明年開春,便快活不盡了。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
+呢,近幾年的年歲,也就很不好。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,動不動就捉了去
+當強盜待,用站籠站殺,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於飢寒之外,又多一層懼怕
+,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!”想到這裏,不覺落下淚來。又見那老鴉有一陣“刮
+刮”的叫了幾聲,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,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,來驕這曹州
+府百姓似的。想到此處,不覺怒發沖冠,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,方出心頭之恨
+。
+
+正在胡思亂想,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,並執事人等,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。
+因想:“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,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?”於是從枕箱裏取出
+信紙信封來,提筆便寫。那知剛才題壁,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,於是呵
+一點寫一點。寫了不過兩張紙,天已很不早了。硯臺上呵開來,筆又凍了,筆呵
+開來,硯臺上又凍了,呵一回,不過寫四五個字,所以耽擱工夫。
+
+正在兩頭忙著,天色又暗起來,更看不見。因為陰天,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,於
+是喊店家拿盞燈來。喊了許久,店家方拿了一盞燈,縮手縮腳的進來,嘴裏還喊
+道:“好冷呀!”把燈放下,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,吹了好幾吹,才吹著。那
+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,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,點著了還是不亮。店家道:“等一
+會,油化開就亮了。”撥了撥燈,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,站著看那燈滅不滅。起
+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,漸漸的得了油,就有小蠶豆大了。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
+的字,驚惶道:“這是你老寫的嗎?寫的是啥?可別惹出亂子呀!這可不是頑兒
+的!”趕緊又回過頭,朝外看看,沒有人,又說道:“弄的不好,要壞命的!我
+們還要受連累呢!”老殘笑道:“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,不要緊的。”
+
+說著,外面進來了一個人,戴著紅纓帽子,叫了一聲“鐵老爺”,那店家就趔趔
+趄趄的去了。那進來的人道:“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。”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
+人。
+老殘道:“請你們老爺自用罷,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,一會兒就來了。說我
+謝謝罷。”那人道:“敝上說:店裏飯不中吃。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只山雞,已
+經都片出來了,又片了些羊肉片子,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。敝上說:
+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,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,我看,還是請老爺上去罷
+:那屋子裏有大火盆,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,暖和得多呢;家人們又得伺候,
+請你老成全家人罷!”
+
+老殘無法,只好上去。申東造見了,說:“補翁,在那屋裏做什麼,恁大雪天,
+我們來喝兩杯酒罷!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,燙了吃,很好的,我就借花獻
+佛了。”說著,便入了座。家人端上山雞片,果然有紅有白,煞是好看。燙著吃
+,味更香美。東造道:“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?”老殘道:“果然有點清香,
+是什麼道理?”東造道:“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。這山裏松樹極多,這
+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,所以有點清香,俗名叫做‘松花雞,。雖在此地,亦很不
+容易得的。”老殘贊嘆了兩句,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。
+
+兩人吃過了飯。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、向火。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,
+說道:“這種冷天,怎麼還穿棉袍子呢?”老殘道:“毫不覺冷。我們從小兒不
+穿皮袍子的人,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。”東造道:“
+那究竟不妥。”喊:“來個人!你們把我扁皮箱裏,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
+取出來,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。”
+
+老殘道:“千萬不必,我決非客氣!你想,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?”
+東造道:“你那串鈴,本可以不搖,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!承蒙不棄,拿我兄
+弟還當個人,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,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。昨兒聽先生鄙薄
+那肥諠鳴高的人,說道:‘天地生才有限,不宜妄自菲薄。’這話,我兄弟五體
+投地的佩服。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,卻與至論有點違背。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
+宮,先生卻半夜裏跑了,一定要出來搖串鈴。試問,與那鑿壞而遁,洗耳不聽的
+,有何分別呢?兄弟話未免鹵莽,有點冒犯,請先生想一想,是不是呢?”
+
+老殘道:“搖串鈴,誠然無濟于世道,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?請問:先生此
+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,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?先生必有成竹
+在胸,何妨賜教一二呢?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,請教已過的善政,可
+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?”東造道:“不是這麼說。像我們這些庸材,只好混混罷
+了。閣下如此宏材大略,不出來做點事情,實在可惜。無才者抵死要做宮,有才
+者抵死不做官,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!
+
+老殘道:“不然。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,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,你想,這
+個玉大尊,不是個有才的嗎?只為過於要做官,且急於做大官,所以傷天害理的
+做到這樣。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,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。官愈大,害
+愈甚:守一府則一府傷,撫一省則一省殘,宰天下則天下死!由此看來,請教還
+是有才的做官害大,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?倘若他也像我,搖個串鈴子混混,
+正經病,人家不要他治;些小病痛,也死不了人。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,歷一萬
+年,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!”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,且聽下回分解
+。
+
+
+
+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
+
+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,亟於做官,所以喪天害理,至於如此,彼
+此嘆息一會。東造道:“正是。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,就是為此。先生想
+,此公殘忍至於此極,兄弟不幸,偏又在他屬下。依他做,實在不忍;不依他做
+,又實無良法。先生閱歷最多,所謂‘險阻艱難,備嘗之矣;民之情偽,盡知之
+矣,。必有良策,其何以教我?”老殘道:“知難則易者至矣。閣下既不恥下問
+,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,做得烈烈轟轟,有聲有色,則只
+有依玉公辦法,所謂逼民為盜也;若要顧念‘父母官’三字,求為民除害,亦有
+化盜為民之法。若官階稍大,轄境稍寬,略為易辦;若止一縣之事,缺分又苦,
+未免稍形棘手,然亦非不能也。”
+
+東造道:“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。果能使地方安靜,雖無不次之遷,要亦不至於
+凍餒。‘子孫飯,吃他做什麼呢!但是缺分太苦,前任養小隊五十名,盜案仍是
+疊出;加以虧空官款,因此 誤去官。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,尚可設法彌補;
+若俱不可得,算是為何事呢!”老殘道:“五十名小隊,所費誠然太多。以此缺
+論,能籌款若干,便不致賠累呢?”東造道:“不過千金,尚不吃重。”
+
+老殘道:“此事卻有個辦法。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,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,我
+可以代畫一策,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;倘有盜案,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。閣下
+以為何如?”東造道:“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,我就百拜的感激了。”老殘道:
+“我
+無庸去,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。”東造道:“閣下不去,這法則誰能行
+呢?”老殘道:“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。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。若怠慢此人
+,彼必立刻便去,去後禍必更烈。
+
+“此人姓劉,號仁甫,即是此地平陰縣人,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。其人少
+時,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。學了些時,覺得徒有虛名,無甚出奇致勝處
+,於是奔走江湖,將近十年。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,武功絕倫。他就
+拜他力師,學了一套‘太祖神拳”一套‘少祖神拳’。因請教這和尚,拳法從那
+裏得來的,和尚說系少林寺。他就大為驚訝,說:‘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,見沒
+有一個出色拳法,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?’那和尚道:‘這是少林寺的拳法,卻
+不從少林寺學來。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,久已失傳了。你所學者太祖拳,就是達
+摩傳下來的;那少祖拳,就是神光傳下來的。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,專為
+和尚們練習了這拳,身體可以結壯,精神可以悠久。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,單身
+走路,或遇虎豹,或遇強人,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,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
+。筋骨強壯,肌肉堅固,便可以忍耐凍餓。你想,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,訪求高
+人古德,於“宿食”兩字,一定難以周全的,此太祖、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
+。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,外邊來學的日多,學出去的人,也有做強盜的,
+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,屢有所聞。因此,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
+尚,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,只用些“外面光”“不管事”的拳法敷衍門面而
+已。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,若能認真修練,將來可以到得甘鳳
+池的位分。”
+
+“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,盡得其傳。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,他從四川出來
+,就在湘軍、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。因上兩軍,湘軍必須湖南人,淮軍必須安徽
+人,方有照應。若別省人,不過敷衍故事,得個把小保舉而已,大權萬不會有的
+。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,軍務漸平。他也無心戀棧,遂回家鄉,種了幾畝田,聊
+以度日,閑暇無事,在這齊、豫兩省隨便遊行。這兩省練武功的人,無不知他的
+名氣。他卻不肯傳授徒弟,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,他就教他幾手拳棒,也十
+分慎重的。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,全敵他不過,都俱怕他。若將此人延為上賓,
+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,聽其如何應用。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,供奔走之役
+,每人月餉六兩,其餘四十兩,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,也就夠了。
+
+“大概這河南、山東、直隸三省,及江蘇、安徽的兩個北半省,共為一局。此局
+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:大盜系有頭領,有號令,有法律的,大概其中有本領的
+甚多;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,及失業的頑民,胡亂搶劫,既無人幫助,又無
+槍火兵器,搶過之後,不是酗酒,便是賭博,最容易犯案的。譬如玉大尊所辦的
+人,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,半分是這些小盜。若論那些大盜,無論頭目人物
+,就是他們的羽翼,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。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,
+如京中保鏢的呢,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,只須一兩個人,便可保得一路無事。試
+問如此鉅款,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,也很夠享用的,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
+得過他們嗎?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,不作興害鏢局的。所以凡保鑲的車上
+,有他的字號,出門要叫個口號。這口號喊出,那大盜就覿面碰著,彼此打個招
+呼,也決不動手的。鏢局幾家字號,大盜都知道的;大盜有幾處窩巢,鏢局也是
+知道的。倘若他的羽翼,到了有鏢局的所在,進門打過暗號,他們就知道是那一
+路的朋友,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,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;若是大頭
+目,就須盡力應酬。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。
+
+“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,江湖都是大有名的。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,他都不
+肯去,情願埋名隱姓,做個農夫。若是此人來時,待以上賓之禮,仿佛貴縣開了
+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。他無事時,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,這過往的人,凡是江
+湖上朋友,他到眼便知,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,不消十天半個月,各處大盜頭目
+就全曉得了,立刻便要傳出號令:某人立足之地,不許打攪的。每月所余的那四
+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。至於小盜,他本無門徑,隨意亂做,就近處,自有
+人來暗中報信,失主尚未來縣報案,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。若是稍遠的
+
+地方做了案子,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,替他暗中捕下去,無論走到何處,俱捉得
+到的。所以要十名小隊子,其實,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。那多餘的五
+六個人,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,或者按差送差,跑信等事用的。”
+
+東造道:“如閣下所說,自然是極妙的法則。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,若是
+兄弟衙署裏請他,恐怕也不肯來,如之何呢?”老殘道:“只是你去請他,自然
+他不肯來的,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,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,自
+然他就肯來了。況他與我交情甚厚,我若勸他,一定肯的。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
+候,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,所以極力留心將才,談兵的朋友頗多。此人當年在
+河南時,我們是莫逆之交,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,凡我同人,俱要出來
+相助為理的。其時講輿地,講陣圖,講製造,講武功的,各樣朋友都有。此公便
+是講武功的巨擘。後來大家都明白了:治天下的,又是一種人才,著是我輩所講
+所學,全是無用的。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,混飯吃去,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
+大海去了。雖如此說,然當時的交情義氣,斷不會敗壞的。所以我寫封信去,一
+定肯來的。”
+
+東造聽了,連連作揖道謝,說:“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,未嘗一夜安眠。今日得
+聞這番議論,如夢初醒,如病初愈,真是萬千之幸!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
+送去方妥呢?”老殘道:“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。若隨便叫個差
+人送去,便有輕慢他的意思,他一定不肯出來,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。”東造連
+連說:“是的,是的。我這裏有個族弟,明天就到的,可以讓他去一趟。先生信
+幾時寫呢?就費心寫起來最好。”老殘道:“明日一天不出門。我此刻正寫一長
+函致莊宮保,托姚雲翁轉呈,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,大約也要明天寫完;並此信
+一總寫起,我後天就要動身了。”東造問:“後天往那裏去?”老殘答說:“先
+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,想看看他的宋、元板書,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。
+再後的行蹤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。今日夜已深了,可以睡罷。”立起身來。東
+造叫家人:“打個手照,送鐵老爺回去。”
+
+揭起門簾來,只見天地一色,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,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
+。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,走不過去了。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,常
+有人來往,所以不住的掃。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,同別處一樣的高
+了。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,讓老殘回房。推開門來,燈已滅了。上房送下
+一個燭台,兩支紅燭,取火點起,再想寫信,那筆硯竟違抗萬分,不遵調度,只
+好睡了。
+
+到了次日,雪雖已止,寒氣卻更甚於前。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,生了一個大
+火盆,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,把那破窗戶糊了。頃刻之間,房屋裏暖氣陽回,非
+昨日的氣象了。遂把硯池烘化,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,詳細寫完封好,又將致劉
+仁甫的信亦寫畢,一總送到上房,交東造收了,
+
+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,加個馬封,送往驛站;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,送人
+枕頭箱內。廚房也開了飯來。二人一同吃過,又複清談片時,只見家人來報:“二
+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,住在西邊店裏呢。洗完臉,就過來的。”
+
+停了一會,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,尚未留須,穿了件舊寧綢二
+藍的大毛皮袍子,玄色長袖皮馬褂,蹬了一雙絨靴,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,慌
+忙走進堂屋,先替乃兄作了個揖。東造就說:“這就是舍弟,號子平。”回過臉
+來說:“這是鐵補殘先生。”甲子平走近一步,作了個揖,說聲:“久仰的很!
+”東造便問:“吃過飯了沒有?”子平說:“才到,洗了臉就過來的,吃飯不忙
+呢。”東造說:“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,”子平道:“可以不必。停一刻,
+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。”家人上來回說:“廚房裏已經分付,叫他們送一
+桌飯去,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。”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,拿了好幾個大
+紅全帖進來,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,就趁勢走了。
+
+到了晚飯之後,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,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
+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。子平又問:“從那裏去最近?”老殘道:“從此地去怎樣
+走法,我卻不知道。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,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裏地,
+就到了山腳下了。進山就不能坐車,最好帶個小驢子:到那平坦的地方,就騎驢
+;稍微危險些,就下來走兩步。進山去有兩條大路。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
+,有座關帝廟。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。你到廟裏打聽,就知道詳細
+了。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:集東一個,集西一個。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。”申
+子平問得明白,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。
+
+次日早起,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,將行李裝好,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,他就
+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,加了一封信,交給店家,說:“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
+,送上去。此刻不必送去,恐有舛錯。”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
+,裝了進去,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,徑往東昌府去了。
+
+無非是風餐露宿,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,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。當晚安
+置停妥,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。尋了許久,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,三間
+門面,半邊賣紙張筆墨,半邊賣書。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,問問此地行銷
+是些什麼書籍。
+
+那掌櫃的道:“我們這東昌府,文風最著名的。所管十縣地方,俗名叫做‘十美
+圖’,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,戶戶弦歌。所有這十縣用的書,皆是向小號來販。
+小號店在這裏,後邊還有棧房,還有作坊。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,不用到外
+路去販買的。你老貴姓,來此有何貴幹?”老殘道:“我姓鐵,來此訪個朋友的
+。你這裏可有舊書嗎?”掌櫃的道:“有,有,有。你老要什麼罷?我們這兒多
+著呢!”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:“你老瞧!這裏《崇辨堂墨
+選》、《目耕齋初二三集》。再古的還有那《八銘塾鈔》呢。這都是講正經學問
+的。要是講雜學的,還有《古唐詩合解》、《唐詩三百首》。再要高古點,還有
+《古文釋義》。還有一部寶貝書呢,叫做《性理精義》,這書看得懂的,可就了
+不得了!”
+
+老殘笑道:“這些書我都不要。”那掌櫃的道:“還有,還有。那邊是《陽宅三
+要》、《鬼撮腳》、《淵悔子平》,諸子百家,我們小號都是全的。濟南省城,
+那是大地方,不用說,若要說黃河以北,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。別
+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,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。所有方圓二三百里,學堂
+裏用的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、《千》、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,一年要銷上
+萬本呢。”老殘道:“貴處行銷這‘三百千千’,我到沒有見過。是部什麼書?
+怎樣銷得這們多呢?”掌櫃的道:“暖!別哄我罷!我看你老很文雅,不能連這
+個也不知道。這不是一部書,‘三’是《三字經》,‘百’是《百家姓》,‘千
+’是《千字文》;那一個‘千’字呢,是《千家詩》。這《千家詩》還算一半是
+冷貨,一年不過銷百把部;其餘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,就銷的廣了。”
+
+老殘說:“難道《四書》《五經》都沒有人買嗎?”他說:“怎麼沒有人買呢,
+《四書》小號就有。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三經也有。若是要《禮記》、《左
+傳》呢,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。你老來訪朋友,是那一家呢?”
+
+老殘道:“是個柳小惠家。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,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
+多。他刻了一部書,名叫《納書楹》,都是宋、元板書。我想開一開眼界,不知
+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?”掌櫃的道:“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,怎麼不知
+道呢!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,他們少爺叫柳鳳儀,是個兩榜,那一部的
+主事。聽說他家書多的很,都是用大板箱裝著,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,堆在個大
+樓上,永遠沒有人去問他。有近房柳三爺,是個秀才,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。我
+問過他:‘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?可叫我們聽聽罷咧。’他說:‘我也
+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。’我說:‘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?’”
+
+掌櫃的說到此處,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,拉了拉老殘,說:“趕緊回去罷,曹
+州府裏來的差人,急等著你老說話呢,快點走罷。”老殘聽了,說道:“你告訴
+他等著罷,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。”那人道:“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。俺掌櫃
+的著急的了不得,你老就早點回店罷。”老殘道:“不要緊的。你既找著了我,
+你就沒有錯兒了,你去罷。”
+
+店小二去後,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,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:“你老店裏
+行李值多少錢?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?”老殘道:“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,
+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。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?”掌櫃的道:“曹州府現是
+個玉大人。這人很惹不起的:無論你有理沒理,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,就上了站
+籠了。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,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,我看是凶多吉少
+,不如趁此逃去罷。行李既不值多錢,就舍去了的好,還是性命要緊!”老殘道
+:“不怕的。他能拿我當強盜嗎?這事我很放心。”說著,點點頭,出了店門。
+
+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,半邊裝行李,半邊坐人。老殘眼快,看見喊道:“那車
+上不是金二哥嗎?”即忙走上前去。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,定了定神,說道:
+“噯呀!這不是鐵二哥嗎?你怎樣到此地,來做什麼的?”老殘告訴了原委,就
+說:“你應該打尖了,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。你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
+”那人道:“這是甚麼時候,我已打過尖了,今天還要趕路程呢。我是從直隸回
+南,因家下有點事情,急於回家,不能耽擱了。”老殘道:“既是這樣說,也不
+留你。只是請你略坐一坐,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,托你帶去罷。”說過,就向書
+店櫃檯對面,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,買了一枝筆,幾張紙,一個信封,借了店
+裏的硯台,草草的寫了一封,交給金二。大家作了個揖,說:“恕不遠送了。山
+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。”那金二接了信,便上了車。老殘也就回店去了。不知
+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
+
+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,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,心中甚為詫異:“難道玉賢竟
+拿我當強盜待嗎?”及至步回店裏,見有一個差人,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,手中
+提了一個包袱,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,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,口中說
+道:“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!”老殘接過信來一看,原來是申東造回寓,店家將
+狐裘送上,東造甚為難過,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,必因與行色不符,因在估衣鋪
+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,專差送來,並寫明如再不收,便是絕人太甚了。
+
+老殘看罷,笑了一笑,就向那差人說:“你是府裏的差嗎?”差人回說:“是曹
+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。”老殘遂明白,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。當時寫了一
+封謝信,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,打發去後,又住了兩天。方知這柳家書,確系
+關鎖在大箱子內,不但外人見不著,就是他族中人,亦不能得見。悶悶不樂,提
+起筆來,在牆上題一絕道:
+
+滄葦遵王士禮居,藝芸精舍四家書。一齊歸入東昌府,深鎖?媛飽蠢魚!題罷,
+唏噓了幾聲,也就睡了。暫且放下。
+
+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,與玉公見面,無非勉勵些“治亂世用重刑”的話頭。
+他姑且敷衍幾句,也就罷了。玉公端茶送出。東造回到店裏,掌櫃的恭恭敬敬將
+袍子一件、老殘信一封,雙手奉上。東造接來看過,心中慢慢不樂。適申子平在
+旁邊,問道:“大哥何事不樂?”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,故贈以狐
+裘,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,道:“你看,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,未免太
+矯情了!”子平道:“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。我看他不肯,有兩層意思:一
+則嫌這裘價值略重,未便遂受;二則他受了,也實無用處,斷無穿狐皮袍子,配
+上棉馬褂的道理。大哥既想略盡情誼,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、馬褂,或布面
+子,或繭綢面子均可,差人送去,他一定肯收。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。不
+知大哥以為何如?”東造說:“很是,很是。你就叫人照樣辦去。”
+
+子平一面辦妥,差了個人送去,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。他就向縣裏要了車,輕
+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。到了平陰,換了兩部小車,推著行李,在縣裏要了一匹馬
+騎著,不過一早晨,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。再要進去,恐怕馬也不便。幸喜山口
+有個村莊,只有打地鋪的小店,沒法,暫且歇下。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,將
+馬也打發回去了。打過尖,吃過飯,向山裏進發。才出村莊,見面前一條沙河,
+有一裏多寬,卻都是沙,惟有中間一線河身,土人架了一個板橋,不過丈數長的
+光景。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,還有水聲,從那冰下潺潺的流,聽著像似環佩搖曳
+的意思,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,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。過了沙河,即是東峪
+。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,中間龍脈起伏,一時雖看不到,只是這左右兩條大
+峪,就是兩批長嶺,岡巒重遝,到此相交。除中峰不計外,左邊一條大溪河,叫
+東峪;右邊一條大溪河,叫西峪。兩峪裏的水,在前面相會,並成一溪,左環右
+轉,灣了三灣,才出溪口。出口後,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。
+
+子平進了山口,抬頭看時,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,像架屏風似的,迎面豎
+起,土石相間,樹木叢雜。卻當大雪之後,石是青的,雪是白的,樹上枝條是黃
+的,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,一叢一叢,如畫上點的苔一樣。騎著驢,玩著山景,
+實在快樂得極,思想做兩句詩,描摹這個景象。正在凝神,只聽“殼鐸”一聲,
+覺得腿檔裏一軟,身子一搖,竟滾下山澗去了。幸喜這路,本在澗旁走的,雖滾
+下去,尚不甚深。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,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,做了個
+雪的包皮。子平一路滾著,那薄冰一路破著,好像從有彈郿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
+。滾了幾步,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,所以一點沒有碰傷。連忙扶著石頭,立起
+身來,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。看那驢子在上面,兩只前蹄已經立
+起,兩只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,不得動彈。連忙喊跟隨的人,前後一看,並那推
+行李的車子,影響俱無。
+
+你道是甚麼緣故呢?原來這山路,行走的人本來不多,故那路上積的雪,比旁邊
+
+稍為淺些,究竟還有五六寸深,驢子走來,一步步的不甚吃力。子平又貪看山上
+雪景,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,可知那小車輪子,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,所以積
+雪的阻力顯得很大,一人推著,一人挽著,尚走得不快,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
+裏多路了。申子平陷在雪中,不能舉步,只好忍著性子,等小車子到。約有半頓
+飯工夫,車子到了,大家歇下來想法子。下頭人固上不去,上頭的人也下不來。
+想了半天,說:“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,接續起來,將一頭放了下去。
+”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,那一頭,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,方才把他吊了上來。
+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,然後把驢子牽來,重複騎上,慢慢的行。
+
+這路雖非羊腸小道,然忽而上高,忽而下低,石頭路徑,冰雪一涼,異常的滑,
+自飯後一點鐘起身,走到四點鐘,還沒有十‧裏地。心裏想道:“聽村莊上人說
+,到山集不過十五裏地,然走了三個鐘頭,才走了一半。”冬天日頭本容易落,
+況又是個山裏,兩邊都有嶺子遮著,愈黑得快。一面走著,一面的算,不知不覺
+,那天已黑下來了。勒住了驢 ,同推車子商議道:“看青天已黑下來了,大約
+還有六七裏地呢,路又難走,車子又走不快,怎麼好呢?”車夫道:“那也沒有
+法子,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,月亮出得早,不管怎麼,總要趕到集上去。大約這
+荒僻山徑,不會有強盜,雖走晚些,到也不怕他。”子平道:“強盜雖沒有,倘
+或有了,我也無多行李,很不怕他,拿就拿去,也不要緊;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
+豹。天晚了,倘若出來個把,我們就壞了。”車夫說:“這山裏虎到不多,有神
+虎管著,從不傷人,只是狼多些。聽見他來,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,也就不怕
+他了。”
+
+說著,走到一條橫澗跟前,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,流歸溪河的。瀑布冬天雖然
+幹了,那的一條山溝,尚有兩丈多深,約有二丈多寬,當面隔住,一邊是陡山
+,一邊是深峪,更無別處好繞。子平看見如此景象,心裏不禁作起慌來,立刻勒
+住驢頭,等那車子走到,說:“可了不得!我們走差了路,走到死路上了!”那
+車夫把車子歇下,喘了兩口氣,說:“不能,不能!這條路影一順來的,並無第
+二條路,不會差的。等我前去看看,該怎麼走。”朝前走了幾十步,回來說:“
+路倒是有,只是不好走,你老下驢罷。”子平下來,牽了驢,依著走到前面看時
+,原來轉過大石,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。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,每條不過一
+尺一二寸寬,兩柱又不緊相粘靠,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,石上又有一層
+冰,滑溜滑溜的。子平道:“可嚇煞我了!這橋怎麼過法?一滑腳就是死,我真
+沒有這個膽子走!”車夫大家看了說:“不要緊,我有法子。好在我們穿的都是
+蒲草毛窩,腳下很把滑的,不怕他。”一個人道:“等我先走一趟試試。”遂跳
+竄跳竄的走過去了,嘴裏還喊著:“好走,好走!”立刻又走回來說:“車子卻
+沒法推,我們四個人抬一輛,作兩趟抬過去罷。”申子平道:“車子抬得過去,
+我卻走不過去;那驢子又怎樣呢?”車夫道:“不怕的,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
+去;別的你就不用管了。”子平道“就是有人扶著,我也是不敢走。告訴你說罷
+,我兩條腿已經軟了,那裏還能走路呢!”車夫說;“那們也有辦法:你老大總
+睡下來,我們兩個人抬頭,兩個人抬腳,把你老抬過去,何如?”子平說:“不
+妥,不妥!”又一個車夫說:“還是這樣罷:解根繩子,你老拴在腰裏,我們夥
+計,一個在前頭,挽著一個繩頭,一個夥計在後頭,挽著一個繩頭,這個樣走,
+你老膽子一壯,腿就不軟了。”子平說:“只好這樣。”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
+過去,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。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,費了許多事,仍是把
+他眼睛蒙上,一個人牽,一個人打,才混了過去。等到忙定歸了。”那滿地已經
+都是樹影子,月光已經很亮的了。
+
+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,歇了一歇,吃了袋煙,再望前進。走了不過三四十步,
+聽得遠遠“嗚嗚”的兩聲。車夫道:“虎叫!虎叫!”一頭走著,一頭留神聽著
+。又走了數十步,車夫將車子歇下,說:“老爺,你別騎驢了,下來罷。聽那虎
+叫,從西邊來,越叫越近了,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,我們避一避罷,倘到了跟前
+,就避不及了。”說著,子平下了驢。車夫說:“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。”
+路旁有個小松,他把驢子 繩拴在小松樹上,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,人卻倒回走
+了數十步,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。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,用些雪把身子遮了
+的,有兩個車夫,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,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。
+
+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,竄上一個物件來,到了嶺上,又是“
+嗚”的一聲。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,已經到了西澗邊了,又是“鳴”的一聲。這
+裏的人,又是冷,又是怕,止不住格格價亂抖,還用眼睛看著那虎。那虎既到西
+澗,卻立住了腳,眼睛映著月光,灼亮的亮,並不朝著驢子看,卻對著這幾個人
+,又“嗚”的一聲,將身子一縮,對著這邊撲過來了。這時候,山裏本來無風,
+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,樹上殘葉漱漱地落,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。這幾個人早
+已嚇得魂飛魄散了。
+
+大家等了許久,卻不見虎的動靜。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,下來喊眾人道:“出
+來罷!虎去遠了。”車夫等人次第出來,方才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,已經嚇得
+呆了。過了半天,方能開口說話,問道:“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?”車夫道:“
+虎過去了。”子平道:“虎怎樣過去的?一個人沒有傷麼?”那在樹上的車夫道
+:“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,只是一穿,仿佛像鳥兒似的,已經到了這邊了
+。他落腳的地方,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。落下來之後,又是一縱,已經
+到了這東嶺上邊,‘嗚’的一聲向東去了。”
+
+申子平聽了,方才放下心來,說:“我這兩只腳還是稀軟稀軟,立不起來,怎樣
+是好?”眾人道:“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?”子平低頭一看,才知道自己並不
+是坐著,也笑了,說道:“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。”於是眾人攙著,勉強移
+步,走了約數十步,方才活動,可以自主。嘆了一口氣道:“命雖不送在虎口裏
+,這夜裏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,斷不能過!肚裏又飢,身上又冷、活凍也凍死
+了。”說著,走到小樹旁邊,看那驢子,也是伏在地下,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
+。跟人把驢子拉起,把子平挾上驢子,慢慢價走。轉過一個石嘴,忽見前面一片
+燈光,約有許多房子,大家喊道:“好了,好了!前面到了集鎮了!”只此一聲
+,人人精神震動。不但人行,腳下覺得輕了許多,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
+行動。
+
+那消片刻工夫,已到燈光之下。原來並不是個集鎮,只有幾家人家,住在這山坡
+之上。因山有高下,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。到此大家商議,斷不再走,硬行敲
+門求宿,更無他法。
+
+當時走近一家,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,一個牆門,裏面房子看來不少,大約總有
+十幾間的光景。於是車夫上前扣門。扣了幾下,裏面出來一個老者,須發蒼然,
+手中持了一技燭台,燃了一枝白蠟燭,口中問道:“你們來做甚麼的?”申子平
+急上前,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,說道:“明知並非客店,無奈從人萬不能
+行,要請老翁行個方便。”那老翁點點頭,道:“你等一刻,我去問我們姑娘去
+。”說著,門也不關,便進裏面去了。子平看了,心下十分詫異:“難道這家人
+家竟無家主嗎?何以去問姑娘,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?”既而想道:“錯了,
+錯了。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。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。姑娘者,姑母之謂
+也。理路甚是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
+
+霎時,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,手中仍拿燭台,說聲“請客人裏面坐
+”。原來這家,進了牆門,就是一平五間房子,門在中間,門前臺階約十餘級。
+中年漢子手持燭台,照著申子平上來。子平分付車夫等:“在院子裏略站一站,
+等我進去看了情形,再招呼你們。”
+
+子平上得台階,那老者立于堂中,說道:“北邊有個坦坡,叫他們把車子推了,
+驢子牽了,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。”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。眾人進得房來,是
+三間敞屋,兩頭各有一間,隔斷了的。這廠屋北頭是個炕,南頭空著,將車子同
+驢安置南頭,一眾五人,安置在炕上。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,道:“請客人裏
+邊坐。”於是過了穿堂,就是台階。上去有塊平地,都是栽的花木,映著月色,
+異常幽秀。且有一陣陣幽香,清沁肺腑。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,一轉俱是回
+廊,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。進得房來,上面掛了四盞紙燈,斑竹紮的,甚為靈巧
+。兩間敞著,一間隔斷,做個房間的樣子。桌椅幾案,佈置極為妥協。房間掛了
+一幅褐色布門簾。
+
+老看到房門口,喊了一聲:“姑娘,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。”卻看門簾掀起,裏
+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,穿了一身布服,二藍褂子,青布裙兒,相貌端莊瑩
+靜,明媚閑雅,見客福了一福。子平慌忙長揖答禮。女子說:“請坐。”即命老
+者:“趕緊的做飯,客人餓了。”老者退去。
+
+那女子道:“先生貴姓?來此何事?”子平便將“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”的話說
+了一遍。那女子道:“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,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。”
+子平問:“柏樹峪在什麼地方?”那女子道:“在集西,有三十多裏的光景。那
+邊路比這邊更僻,愈加不好走了。家父前日退值回來,告訴我們說,今天有位遠
+客來此,路上受了點虛驚。分付我們遲點睡,”預備些酒飯,以便款待。並說:
+‘簡慢了尊客,千萬不要見怪。’”子平聽了,驚訝之至:“荒山裏面,又無衙
+署,有什麼值日、退值?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?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,豈古人所
+謂有林下風範的,就是這樣嗎?到要問個明白。”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
+跡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
+
+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:此女子舉止大方,不類鄉人,況其父在何處退值?正欲諸
+問,只見外面簾子動處,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。那女子道:“就擱在這西屋
+炕桌上罷。”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,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,兩頭兩
+個短炕几,當中一個正方炕桌,桌子三面好坐人的。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
+,正中鑲了一塊玻璃,窗前設了一張韋案。中堂雖未隔斷,卻是一個大落地罩。
+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,卻只是一盤饅頭,一壺酒,一罐小米稀飯,倒有
+四肴小菜,無非山蔬野菜之類,並無葷腥。女子道:“先生請用飯,我少停就來
+。”說著,便向東房裏去了。
+
+子平本來頗覺飢寒,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,隨後吃了幾個饅頭。雖是蔬菜,卻
+清香滿口,比葷萊更為適用。吃過饅頭,喝了稀飯,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,洗過
+臉,立起身來,在房內徘徊徘徊,舒展肢體。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,草
+書寫得龍飛鳳舞,出色驚人,下麵卻是雙款:上寫著“西峰往史正非”,下寫著
+“黃龍子呈稿”。草字雖不能全識,也可十得八九。仔細看去,原來是六首七絕
+詩,非佛非仙,咀嚼起來,倒也有些意味。既不是寂滅虛無,又不是鉛汞龍虎。
+看那月洞窗下,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,遂把幾首詩抄下來,預備帶回衙門去,當
+新聞紙看。
+
+你道是怎樣個詩?請看,詩曰:
+
+曾拜瑤池九品蓮,希夷授我《指元篇》。
+光陰荏苒真容易,回首滄桑五百年。
+紫陽屬和《翠虛吟》,傳響空山霹靂琴。
+剎那未除人我相,天花粘滿護身雲。
+情天欲海足風波,渺渺無邊是愛河。
+引作園中功德水,一齊都種曼陀羅。
+石破天驚一鶴飛,黑漫漫夜五更雞。
+自從三宿空桑後,不見人間有是非。
+野馬塵埃晝夜馳,五蟲百卉互相吹。
+偷來鷲嶺涅?樂,換取壺公社德機。
+菩提葉老《法華》新,南北同傳一點燈。
+五百天童齊得乳,香花供奉小夫人。
+
+子平將詩抄完,回頭看那月洞窗外,月色又清又白,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,一步
+高一步的上去,真是仙境,返非凡俗。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,何妨出去上山閑
+步一回,豈不更妙。才要動腳,又想道:“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?這
+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?為何來的時候,便那樣的陰森慘淡,令人怵魄動心?
+此刻山月依然,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?”就想到王右軍說的:“情隨境遷,感慨
+系之矣。”真正不錯。低徊了一刻,也想做兩首詩,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
+道:“飯用過了罷?怠慢得很。”慌忙轉過頭來,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
+布棉祆,青布大腳褲子,愈顯得眉似春山,眼如秋水;兩腮濃厚,如帛裹朱,從
+白裏隱隱透出紅來,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,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;口頰
+之間若帶喜笑,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,真令人又愛又敬。女子說道:“何不請炕
+上坐,暖和些。”於是彼此坐下。
+
+那老蒼頭進來,問姑娘道:“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?”姑娘說:“太爺前
+日去時,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,行李不用解了。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?
+你叫他們早點歇罷。驢子喂了沒有?”蒼頭一一答應,說:“都齊備妥協了。”
+姑娘又說:“你煮茶來罷。”蒼頭連聲應是。
+
+子平道:“塵俗身體,斷不敢在此地下榻。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,就同他們一道
+睡罷。”女子說:“無庸過謙,此是家父分付的。不然,我一個山鄉女子,也斷
+不擅自迎客。”子平道:“蒙惠過分,感謝已極。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?尊大人
+是做何處的宮,在何處值日?”女子道:“敝姓塗氏。家父在碧霞宮上值,五日
+一班。合計半月在家,半月在宮。”
+
+子平問道:“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?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?”女子道:“是家父
+的朋友,常來此地閑談,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。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,與
+家父最為相契。”子平道:“這人究竟是個和尚,還是個道土?何以詩上又像道
+家的話,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。”女子道:“既非道士,又非和尚,其人也是
+俗裝。他常說:‘儒、釋、道三教,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,其實都是賣的
+雜貨,柴米油鹽都是有的,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,佛、道的鋪子小些,皆是無所
+不包的,’又說:‘凡道總分兩層:一個叫道面子,一個叫道裏子。道裏子都是
+同的,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,如和尚剃了頭,道士挽了個髻,叫人一望而知,那
+是和尚、那是道士。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,也挽個髻子,掖件鶴氅;道士剃了發
+,著件袈裟: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,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?’又說:
+‘道面子有分別,道裏子實是一樣的。’所以這黃龍先生,不拘三教,隨便吟詠
+的。”
+
+子平道:“得聞至論,佩服已極,只是既然三教道裏子都是一樣,在下愚蠢得極
+,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?異處在甚麼地方?何以又有大小之分?儒教最大
+,又大在甚麼地方?敢求揭示。”女子道:“其同處在誘人為善,引人處於大公
+。人人好公,則天下太平;人人營私,則天下大亂。惟儒教公到極處。你看,孔
+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,如長沮、桀溺、荷丈人等類,均不十分佩服孔子,而孔子
+反贊揚他們不置:是其公處,是其大處。所以說:‘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’若
+佛、道兩教,就有了褊心: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,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
+話來嚇唬人。這還是勸人行善,不失為公。甚則說崇奉他的教,就一切罪孽消滅
+;不崇奉他的教,就是魔鬼入宮,死了必下地獄等辭:這就是私了。至於外國一
+切教門,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,殺人如麻。試問,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?所以就
+愈小了。若有的教說,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,更騙人到極處!只
+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,漢儒拘守章句,反遺大旨;到了唐朝,直沒人提及。韓昌
+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,胡說亂道!他還要做篇文章,叫做《原道》,真正原
+到道反面去了!他說:‘君不出令,則失其為君;民不出粟、米、絲、麻以奉其
+上,則誅。’如此說去,那桀、紂很會出令的,又很會誅民的,然則桀、紂之為
+君是,而桀、紂之民全非了,豈不是是非顛倒嗎?他卻又要辟佛、老,倒又與和
+尚做朋友。所以後世學儒的人,覺得孔、孟的道理太費事,不如弄兩句辟佛、老
+的口頭禪,就算是聖人之徒,豈不省事。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,只好據
+韓昌黎的《原道》去改孔子的《論語》,把那‘攻乎異端’的‘攻’字,百般扭
+捏,究竟總說不圓,卻把孔、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,以至於絕了!”
+
+子平聽說,肅然起敬道:“與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,真是聞所未聞!只是還不
+懂:長沮、桀溺倒是異端,佛老倒不是異端,何故?”女子道:“皆是異端。先
+生要知‘異’字當不同講,‘端’字當起頭講。‘執其兩端’是說執其兩頭的意
+思。若‘異端’當邪教講,豈不‘兩端’要當椏杈教講?‘執其兩端”便是抓住
+了他個椏杈教呢,成何話說呀?聖人意思,殊途不妨同歸,異曲不妨同工。只要
+他為誘人為善,引人為公起見,都無不可。所以叫做‘大德不逾閑,小德出入可
+也。’若只是為攻訐起見,初起尚只攻佛攻老,後來朱、陸異同,遂操同室之戈
+,並是祖孔、孟的,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,陸之子孫要攻朱呢?比之謂‘失其本
+心’,反被孔子‘斯害也已’四個字定成鐵案!”
+
+子平聞了,連連贊嘆,說?”今日幸見姑娘,如對明師。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
+的地方,也是有的,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,亦不可及。即如‘理’‘欲’二字,
+‘主敬’‘存誠’等字,雖皆是古聖之言,一經宋儒提出,後世實受惠不少,人
+心由此而正,風俗由此而醇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,秋波流媚,向子平睇了一眼。
+子平覺得翠眉含嬌,丹唇啟秀,又似有一陣幽香,沁入肌骨,不禁神魂飄蕩。那
+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、軟如棉的手來,隔著炕桌子,握著子平的手。握住了之後
+,說道;“請問先生,這個時候,比你少年在書房裏,貴業師握住你手‘撲作教
+刑’的時候何如?”子平默無以對。
+
+女子又道:“憑良心說,你此刻愛我的心,比愛貴業師何如?聖人說的,‘所謂
+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’孔子說:‘好德如好色。”孟子
+說:‘食色,性也。’子夏說:‘賢賢易色。’這好色乃人之本性。宋儒要說好
+德不好色,非自欺而何?自欺欺人,不誠極矣!他偏要說‘存誠’,豈不可恨!
+聖人言情言禮,不言理欲。刪《詩》以《關睢》為首,試問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
+逑”‘求之不得’,至於‘輾轉反側’,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,不是人欲嗎?舉
+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。《關睢》序上說道:‘發乎情,止乎禮義。’發乎情,
+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。即如今夕,嘉賓惠臨,我不能不喜,發乎情也。先生來時
+,甚為困憊,又歷多時,宜更憊矣,乃精神煥發,可見是很喜歡。如此,亦發乎
+情也。以少女中男,深夜對坐,不及亂言,止乎禮義矣。此正合聖人之道。若宋
+儒之種種欺人,口難罄述。然宋儒固多不是,然尚有是處;若今之學宋儒者,直
+鄉願而已,孔、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!”
+
+話言未了,蒼頭送上茶來,是兩個舊瓷茶碗,淡綠色的茶,才放在桌上,清香已
+竟撲鼻。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,漱了一回口,又漱一回,都吐向炕池之內去,笑
+道:“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,令我腐臭之氣,沾汙牙齒,此後只許談風月矣。
+”子平連聲諾諾,卻端起茶碗,呷了一口,覺得清爽異常,咽下喉去,覺得一直
+清到胃院裏,那舌根左右,津液汩汩價翻上來,又香又甜,連喝兩口,似乎那香
+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,說不出來的好受,問道:“這是什麼茶葉?為何這
+麼好吃?”女子道:“茶葉也無甚出奇,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,所以味是厚的。
+卻虧了這水,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。泉水的味,愈高愈美。又是用松花作柴,沙
+瓶煎的。三合其美,所以好了。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,無非種茶,其味必
+薄;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,味道自然差的。”
+
+只聽窗外有人喊道:“嶼姑,今日有佳客,怎不招呼我一聲?”女子聞聲,連忙
+立起,說:“龍叔,怎樣這時候會來?”說著,只見那人已經進來,著了一件深
+藍布百衲大棉襖,科頭,不束帶亦不著馬褂,有五十來歲光景,面如渥丹,須髯
+漆黑,見了子平,拱一拱手,說:“申先生,來了多時了?”子平道:“例有兩
+三個鐘頭了。請問先生貴姓?”那人道:“隱姓埋名,以黃龍子為號。”子平說
+:“萬幸,萬幸!拜讀大作,已經許久。”女子道:“也上炕來坐罷。”黃龍子
+遂上炕,至炕桌裏面坐下,說:“嶼姑,你說請我吃筍的呢。筍在何處?拿來我
+吃。”彎姑道:“前些時倒想挖去的,偶然忘記,被膝六公占去了。龍叔要吃,
+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。”黃龍子仰天大笑。子平向女子道:“不敢冒犯,這‘嶼
+姑’二字想必是大名罷?”女子道:“小名叫仲嶼,家姊叫伯潘,故叔伯輩皆自
+小喊慣的。”
+
+黃龍于向子平道:“申先生困不困?如其不困,今夜良會,可以不必早睡,明天
+遲遲起來最好。柏樹峪地方,路極險峻,很不好走,又有這場大雪,路影看不清
+楚,跌下去有性命之憂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,大約明日午牌時候,可以到
+集上關帝廟。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,正好相遇了。”子平聽說大喜,說道:“今
+日得遇諸仙,三生有幸。請教上仙誕降之辰,還是在唐在宋?”黃龍子又大笑道
+:“何以知之?”答:“尊作明說‘回首滄桑五百年’,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
+。”黃龍子道:“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。公直當《桃
+花源記》讀可矣。”就舉起茶杯,品那新茶。
+
+嶼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,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。子平連連欠身道:“不敢。”
+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。卻聽窗外遠遠“唔”了一聲,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,屋塵
+簌簌價落。想起方才路上光景,不覺毛骨森棘,勃然色變,黃龍道:“這是虎嘯
+,不要緊的。山家看著此種物事,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,雖知他會踢人,
+卻不怕他。因為相習已久,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。山上人與虎相習,尋常人
+固避虎,虎也避人,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,不必怕他。”
+
+子平道:“聽這聲音,離此尚遠,何以窗紙竟會震動,屋塵竟會下落呢?”黃龍
+道:“這就叫做虎威。因四面皆山,故氣常聚,一聲虎嘯,四山皆應。在虎左右
+二三十裏,皆是這樣。虎若到了平原,就無這威勢了。所以古人說:龍若離水,
+虎若離山,便要受人狎侮的。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,無論為了甚麼難,受了甚麼
+氣,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,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,也是不敢離了
+那個官。同那虎不敢去山,龍不敢失水的道理,是一樣的。”
+
+子平連連點頭,說:“不錯,是的。只是我還不明白,虎在山裏,為何就有這大
+的威勢,是何道理呢?”黃龍子道:“你沒有念過《千字文》麼?這就是‘空穀
+傳聲,虛堂習聽’的道理。虛堂就是個小空谷,空穀就是個大虛堂。你在這門外
+放個大爆竹,要響好半天呢。所以山城的雷,比平原的響好幾倍,也是這個道理
+。”
+
+說完,轉過頭來,對女子道:“嶼姑,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,今日難得有嘉客在
+此,何妨取來彈一曲,連我也沾光聽一回。”嶼姑道:“龍叔,這是何若來!我
+那琴如何彈得,惹人家笑話!申公在省城裏,彈好琴的多著呢,何必聽我們這個
+鄉裏迂鼓!倒是我去取瑟來,尤叔鼓一調瑟罷,還稀罕點兒。”黃龍子說:“也
+罷,也罷。就是我鼓瑟,你鼓琴罷,搬來搬去,也很費事,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
+彈罷。好在山家女兒,比不得衙門裏小姐,房屋是不准人到的。”說罷,便走下
+炕來,穿了鞋子,持了燭,對子平揮手說:“請裏面去坐。嶼姑引路。”
+
+嶼姑果然下了炕,接燭先走,子平第二,黃龍第三。走過中堂,揭開了門簾,進
+到裏間,是上下兩個榻:上榻設了衾枕,下榻堆積著書畫。朝東一個窗戶,窗下
+一張方桌。上榻面前有個小門。嶼姑對子平道:“這就是家父的臥室。”進了榻
+旁小門,仿佛回廊似的,卻有窗軒,地下駕空鋪的木板。向北一轉,又向東一轉
+,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。北窗看著離山很近,一片峭壁,穿空而上,朝下看,像
+甚深似的。正要前進,只聽“砰硼”,“霍落”幾聲。仿佛山倒下來價響,腳下
+震震搖動。子平嚇得魂不附體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
+
+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,腳下震震搖動,嚇得魂不附體,怕是山倒下來。
+黃龍子在身後說道:“不怕的,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,滾下一大塊來,
+夾冰夾雪,所以有這大的聲音。”說著,又朝向北一轉,便是一個洞門.這洞不
+過有兩間房大,朝外半截窗臺,上面安著窗戶;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,頂是圓的,
+像城門洞的樣子。洞裏陳設甚簡,有幾張樹根的坐具,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,又
+都是磨得絹光。幾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,不方不圓,隨勢製成。東壁橫了一張枯
+搓獨睡榻子,設著衾枕。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,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。洞
+內並無燈燭,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,有巴鬥大小,光色發紅,不甚光亮。
+地下鋪著地毯,甚厚軟,微覺有聲。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,放了許多書,都
+是草訂,不曾切過書頭的。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,有兩張瑟,兩張琴,是
+認得的;還有些不認得的。
+
+嶼姑到得洞裏,將燭台吹息,放在窗戶臺上。方才坐下,只聽外面“唔唔”價七
+八聲,接連又許多聲,窗紙卻不震動。子平說道:“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?”
+嶼姑笑道:“鄉裏人進城,樣樣不識得,被人家笑話;你城裏人下鄉,卻也是樣
+樣不識得,恐怕也有人笑你。”子平道:“你聽,外面‘唔唔’價叫的,不是虎
+嗎?”嶼姑說:“這是狼嗥,虎那有這麼多呢?虎的聲音長,狼的聲音短,所以
+虎名為‘嘯’,狼名為‘嗥’。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。”
+
+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,摘下一張琴,一張瑟來。嶼姑也移了三張凳子,讓子平
+坐了一張。彼此調了一調弦,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。弦己調好,嶼姑與黃龍商
+酌了兩句,就彈起來了,初起不過輕挑漫剔,聲響悠柔。一段以後,散泛相錯,
+其聲清脆,兩段以後,吟揉漸多。那瑟之勾挑,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,粗聽若
+彈琴鼓瑟,各自為調,細聽則如珠鳥一雙,此唱彼和,問來答往。四五段以後,
+吟揉漸少,雜以批拂、蒼蒼涼涼,磊磊落落,下指甚重,聲韻繁興。六七八段,
+間以曼衍,愈轉愈清,其調愈逸。
+
+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,所以聽得入綴;因為瑟是未曾聽過,格外留神。那知瑟的
+妙用,也在左手,看他右手發聲之後,那左手進退揉顫,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
+靡,真是聞所未聞。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、調頭,既而便耳中有音,目中無指
+。久之,耳目俱無,覺得自己的身體,飄飄蕩蕩,如隨長風,浮沉于雲霞之際。
+久之又久,心身懼忘,如醉如夢。於恍惚杳冥之中,錚 從數聲,琴瑟俱息,乃
+通見聞,人亦警覺,欠身而起,說道:“此曲妙到極處!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,
+見過許多高手。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,有《漢宮秋》一曲,似為絕非凡響,
+與世俗的不同。不想今日得聞此曲,又高出孫君《漢宮秋》數倍,請教叫什麼曲
+名?有譜沒有?”嶼姑道:“此曲名叫《海水天風》之曲,是從來沒有譜的。不
+但此曲為塵世所無,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,非外人所知。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
+曲,如兩人同彈此曲,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。如彼宮,此亦必宮;彼商,此亦
+必商,斷不敢為羽為徵。即使三四人同鼓,也是這樣,實是同奏,並非合奏。我
+們所彈的曲子,一人彈與兩人彈,迥乎不同。一人彈的,名‘自成之曲’;兩人
+彈,則為‘合成之曲’。所以此宮彼商,彼角此羽,相協而不相同。聖人所謂‘
+君子和而不同’,就是這個道理。‘和’之一字,後人誤會久矣。”
+
+當時嶼姑立起身來,向西壁有個小門,開了門,對著大聲喊了幾句,不知甚話,
+聽不清楚。看黃龍子亦立起身,將琴瑟懸在壁上。子平於是也立起,走到壁間,
+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,以便回去誇耀於人。及走至珠下,伸手一摸,那
+夜明珠卻甚熱,有些烙手,心裏詫異道:“這是甚麼道理呢?”看黃龍子琴瑟已
+俱掛好,即問道:“先生,這是什麼?”笑答道:“驪龍之珠,你不認得嗎?”
+問:“驪珠怎樣會熱呢?”答:“這是火尤所吐的珠,自然熱的。”子平說:“
+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?雖說是火龍,難道永遠這們熱麼?”笑答道:
+“然則我說的話,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。既不信,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。
+”說著,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,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
+了。原來是個珠殼,裏面是很深的油池,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,外面用千層
+紙做的個燈 ,上面有個小煙囪,從壁子上出去,上頭有許多的黑煙,同洋燈的
+道理一樣,卻不及洋燈精緻,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,看過也就笑了。再看那珠殼
+,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,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。子平道:“與其如此,何
+不買個洋燈,豈不省事呢?”黃龍子道:“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?這油就是前山
+出的,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。只是我們不會製造,所以總嫌他濁,光也不
+足,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,”說過便將珠殼關好,依舊是兩個夜明珠。
+
+子平又問:“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?”答:“俗名叫做‘蓑草’。因為可以做蓑
+衣用,故名。將這蓑草半枯時,采來晾乾,劈成細絲,和麻織成的。這就是嶼姑
+的手工。山地多潮濕,所以先用雲母鋪了,再加上這蓑毯,人就不受病了。這壁
+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,既禦潮濕,又避寒氣,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
+得多呢。”子平又看,壁上懸著一物,像似彈棉花的弓,卻安了無數的弦,知道
+必是樂器,就問:“叫甚名字?”黃龍子道:“名叫‘箜篌’。”用手撥撥,也
+不甚響,說道:“我們從小讀詩,題目裏就有《箜篌引》,卻不知道是這樣子。
+請先生彈兩聲,以廣見聞,何如?”黃龍子道:“單彈沒有什麼意味。我看時候
+何如,再請一個客來,就行了。”走至窗前,朝外一看月光,說:“此刻不過亥
+正,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,去請一請看。”遂向嶼姑道:“申公要聽箜篌,
+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?”嶼姑道:“蒼頭送茶來,我叫他去問聲看。”於是又
+各坐下。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,外一個水瓶子,一個小茶壺,幾個小茶杯,
+安置在矮腳幾上。嶼姑說:“你到桑家,問扈姑、勝姑能來不能?”蒼頭諾聲去
+了。
+
+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著。子平靠窗臺甚近,竅姑取茶布與二人,大家靜
+坐吃茶。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,取來一看,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,曰“此中人
+語”。揭開來看,也有詩,也有文,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,俱是手錄,字跡娟
+好。看了幾首,都不甚懂。偶然翻得一本,中有張花箋,寫著四首四言詩,是個
+單張子,想要抄下,便向嶼姑道:“這紙我想抄去,可以不可以?”嶼姑拿過去
+看了看,說:“你喜歡,拿去就是了。”
+
+子平接過來,再細看,上寫道:
+
+《銀鼠諺》
+東山乳虎,迎門當戶;明年食麝,悲生齊魯。一解
+殘骸狼籍,乳虎乏食;飛騰上天,立豕當國。二解
+乳虎斑斑,雄據西山;亞當孫子,橫被摧殘,三解
+四鄰震怒,天眷西顧;斃豕殪虎,黎民安堵,四解
+
+子平看了又看,說道:“這詩仿佛古歌謠,其中必有事跡,請教一二。”黃龍子
+道:“既叫做‘此中人語’,必不能‘為外人道’可知矣。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
+悉。”嶼姑道:“‘乳虎’就是你們玉太尊,其餘你慢慢的揣摹,也是可以知道
+的。”子平會意,也就不往下問了。
+
+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。一息工天,只聽回廊上“格登格登”,有許多腳步兒響,
+頃刻已經到了面前。蒼頭先進,說:“桑家姑娘來了。”黃、嶼姑皆接上前去。
+子平亦起身植立。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,著的是紫花襖子,紫地黃花
+,下著燕尾青的裙子,頭上倒梳雲髻,挽了個墜馬妝;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
+,著了個翠藍襖子,紅地白花的褲子,頭上正中挽了髻子,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
+一枝翠花,走一步顫巍巍的。進來彼此讓了坐。
+
+嶼姑介紹,先說:“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,今日趕不上集店,在此借宿,
+適值龍叔也來,彼此談得高興,申公要聽箜篌,所以有勞兩位芳駕。攪破清睡,
+罪過得很!”兩人齊道:“豈敢,豈敢。只是《下裏》之音,不堪人耳。”黃龍
+說:“也無庸過謙了。”嶼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,對子平道:“這位是扈姑
+姐姐。”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:“這位是勝姑妹子。都住在我們這緊鄰,平常最
+相得的。”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,卻看那扈姑,豐頰長眉,眼如銀杏,口
+輔雙渦,唇紅齒白,於艷麗之中,有股英俊之氣;那勝姑幽秀俊俏,眉目清爽。
+蒼頭進前,取水瓶,將茶壺注滿,將清水注入茶瓶,即退出去。嶼姑取了兩個盞
+子,各敬了茶。黃尤子說:“天已不早了,請起手罷。”
+
+嶼姑於是取了箜篌,遞給扈姑,扈姑不肯接手,說道:“我彈箜篌,不及于妹。
+我卻帶了一枝角來,勝妹也帶得鈴來了,不如竟是嶼姑彈箜篌,我吹角,勝妹搖
+鈴,豈不大妙?”黃龍道:“甚善,甚善。就是這麼辦。”扈姑又道:“龍叔做
+什麼呢?”黃道:“我管聽。”扈姑道:“不言臊,稀罕你聽!龍吟虎嘯,你就
+吟罷。”黃尤道:“水龍才會吟呢。我這個田裏的龍,只會潛而不用。”嶼姑說
+:“有了法子了。即將箜篌放下,跑到靠壁幾上,取過一架特磐來,放在黃龍面
+前,說:“你就半嘯半擊磐,幫襯幫襯音節罷。”
+
+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,光彩奪目,如元玉一般,先緩緩的吹起。原來這角
+上面有個吹孔,旁邊有六七個小孔,手指可以按放,亦複有宮商徵羽,不似巡街
+兵吹的海螺只是“嗚嗚”價叫。聽那角聲,吹得嗚咽頓挫,其聲悲壯。當時玲姑
+已將箜篌取在膝上,將弦調好,聽那角聲的節奏。勝姑將小鈴取出,左手撳了四
+個,右手撳了三個,亦凝神看著扈姑。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,勝姑便將兩手七
+鈴同時取起,商商價亂搖。鈴起之時,嶼姑已將箜篌舉起,蒼蒼涼涼,緊鉤漫摘
+,連批帶拂。鈴聲已止,箜篌丁東斷續,與角聲相和,如狂風吹沙,屋瓦欲震。
+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,亦複參差錯落,應機赴節。
+
+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,撮唇齊口,發嘯相和。爾時,喉聲,角聲,弦聲,鈴聲,
+俱分辨不出。耳中但聽得風聲,水聲,人馬蹙踏聲,旌旗熠耀聲,干戈擊軋聲,
+金鼓薄伐聲。約有半小時,黃龍舉起磐擊子來,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,協律諧
+聲,乘虛蹈隙。其時箜篌漸稀,角聲漸低,惟餘清磐,錚 從未已。少息,勝姑
+起立,兩手筆直,亂鈴再搖,眾樂皆息。子平起立拱手道:“有勞諸位,感戴之
+至。”眾人俱道:“見笑了。”子平道:“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,何以頗有殺伐
+之聲?”黃龍道:“這曲叫《枯桑引》又名《胡馬嘶風曲》,乃軍陣樂也。凡箜
+篌所奏,無和平之音,多半淒清悲壯;其至急者,可令人泣下。”
+
+談心之頃,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,複行坐下。扈姑對嶼姑道:“潘姊怎樣多日
+未歸?”嶼姑道:“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,鬧了兩個多月了,所以不曾來得。
+”勝姑說:“小外甥子甚麼病?怎麼不趕緊治呢?”嶼姑道:“可不是麼。小孩
+子淘氣,治好了,他就亂吃;所以又發,已經發了兩次了。何嘗不替他治呢!”
+又說了許多家常話,遂立起身來,告辭去了。子平也立起身來,對黃龍說:“我
+們也前面坐罷,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,嶼姑娘也要睡了。
+
+說著,同向前面來,仍從回廊行走。只是窗上已無月光,窗外峭壁,上半截雪白
+爍亮,下半截已經烏黑,是十三日的月亮,已經大歪西了。走至東房,嶼姑道:
+“二位就在此地坐罷,我送扈、勝姐姐出去。”到了堂屋,扈、勝也說:“不用
+送了,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,在前面呢。”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,嶼姑方回
+。黃龍說:“你也回罷,我還坐一刻呢。”玲姑也就告辭回洞,說:“申先生就
+在榻上睡罷,失陪了。”
+
+嶼姑去後,黃龍道:“劉仁甫卻是個好人,然其病在過真,處山林有餘,處城市
+恐不能久。大約一年的緣分,你們是有的。過此一年之後,局面又要變動了。”
+子平問:“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?”答:“小有變動。五年之後,風潮漸起;十
+年之後,局面就大不同了。”子平問:“是好是壞呢?”答:“自然是壞。然壞
+即是好,好即是壞;非壞不好,非好不壞。”子平道:“這話我真正不懂了。好
+就是好,壞就是壞。像先生這種說法,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?務請指示一二。不
+才往常見人讀佛經,什麼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,這種無理之口頭禪,常覺得
+頭昏腦悶。今日遇見先生,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,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,
+豈不令人悶煞?”
+
+黃龍子道:“我且問你:這個月亮,十五就明瞭,三十就暗了,上弦下弦就陰暗
+各半了,那初三四裏的月亮只有一牙,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?十五以
+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?”子平道:“這個理容易明白:因為月球本來無光
+,受太陽的光,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,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,初三四,月身
+斜對太陽,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,七分暗,就像一牙似的;其實,月球並
+無分別,只是半個明,半個暗,盈虧圓缺,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,與月球毫
+不相干。”
+
+黃龍子道:“你既明白這個道理,應須知道好即是壞,壞即是好,同那月球的明
+暗,是一個道理。”子平道:“這個道理實不能同。月球雖無圓缺,實有明暗。
+因永遠是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所以明的半邊朝人,人就說月圓了;暗的半邊朝
+人,人就說月黑了。初八、對三,人正對他側聞,所以覺得半明半暗,就叫做上
+弦、下弦。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,喚做個盈虧圓缺。若在二十八九,月亮全黑的
+時候,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,自然仍是明的。這就是明暗的道理,我們都懂
+得的。然究竟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是一定不移的道理。半個明的終久是明,半
+個暗的終久是暗。若說暗即是明,明即是暗,理性總不能通。”
+
+正說得高興,只聽背後有人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
+分解。
+
+
+
+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癡犬流災化毒龍
+
+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,忽聽背後有人喊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回頭看
+時,卻原來正是嶼姑,業已換了裝束,僅穿一件花布小襖,小腳褲子,露出那六
+寸金蓮,著一雙靈芝頭極鞋,愈顯得聰明俊俏。那一雙眼珠兒,黑白分明,都像
+透水似的。申子平連忙起立,說:“嶼姑還沒有睡嗎?”嶼姑道:“本待要睡,
+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,故再來聽二位辨論,好長點學問。”子平道:“不才那敢
+辨論!只是性質愚魯,一時不能澈悟,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。方才姑娘說我錯
+了,請指教一二。”
+
+嶼姑道:“先生不是不明白,是沒有多想一想。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,便怎
+樣信,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。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,終久是明的。試思月球在
+天,是動的呢,是不動的呢?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。既知道他繞地,則不能
+不動,即不能不轉,是很明顯的道理了。月球既轉,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
+呢?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,無論轉到那一面,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,
+由此可知,無論其為明為暗,其於月球本體,毫無增減,亦無生滅。其理本來易
+明,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,把那三教聖人的
+精義都注歪了。所以天降奇災,北拳南革,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,此也是自然
+之理,不足為奇的事。不生不死,不死不生;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那裏會錯過
+一絲毫呢?”
+
+申子平道:“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,我方有二分明白,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
+,又把我送到‘漿糊缸’裏去了。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。請二位將那五
+年之後風潮漸起,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,開示一二。”
+
+黃龍子道:“三元甲子之說,閣下是曉得的。同治三年甲子,是上元甲子第一年
+,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?”子平答應一聲道:“是。”黃龍子又道:“此一個甲
+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,此名為‘轉關甲子’。此甲子,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
+全行改變:同治十三年,甲戌,為第一變;光緒十年,甲申,為第二變;甲午,
+為第三變;甲辰,為第四變;甲寅,為第醜變:五變之後,諸亭俱定。若是咸豐
+甲寅生人的人,活到八十歲,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,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
+。”
+
+子平道:“前三甲的變動,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: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,大
+局為之一變: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、安南之役,大局又為之一變;甲午為日本
+侵我東三省,俄、德出為調停,借收漁翁之利,大局又為之一變:此都已知道了
+。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?”
+
+黃龍子道:“這就是北拳南革了。北拳之亂,起於戍子,成於甲午,至庚子,子
+午一沖而爆發,其興也勃然,其滅也忽然,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上白宮闈,
+下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壓漢’。南革之亂,起於戊戌,成於甲辰,至庚戌,辰
+戌一沖而爆發,然其興也漸進,其滅也潛消,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下自士大
+夫,上亦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逐滿’。此二亂黨,皆所以釀劫運,亦皆所以開
+文明也。北拳之亂,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;南革之亂,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
+。甲寅之後,文明大著,中外之猜嫌,滿、漢之疑忌,盡皆銷滅。魏真人參同契
+所說,‘元年乃芽滋’,指甲辰而言。辰屬上,萬物生於土,故甲辰以後為文明
+芽滋之世,如木之坼甲,如筍之解籜。其實,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,而真苞
+已隱藏其中矣。十年之間,鋒甲漸解,至甲寅而齊。寅屬木,為花萼之象。甲寅
+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,雖燦爛可觀,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。直至甲子,為文明
+結實之世,可以自立矣。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複我三皇五帝舊文明,進於大同
+之世矣。然此事尚遠,非三五十年事也。”
+
+子平聽得歡欣鼓舞,因又問道:“像這北拳南革,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?天為何
+要生這些人?先生是明道之人,正好請教。我常是不明白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天
+既好生,又是世界之主宰,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?俗語話豈不是‘瞎
+倒亂’嗎?”黃龍子點頭長歎,默無一言。稍停,問子平道:“你莫非以為上帝
+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?”子平答道:“自然是了。”黃龍搖頭道:“還有一位尊
+者,比上帝還要了得呢!”
+
+子平大驚,說道:“這就奇了!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,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
+的,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。這真是聞所未聞了!”
+黃龍於道:“你看過佛經,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?”子平道:“那卻
+曉得,然我實不信。”
+
+黃龍子道:“這話不但佛經上說,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,也知道有魔王之說。那
+是絲毫不錯的。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,未後總是阿修羅敗,再
+過若干年,又來爭戰。試問,當阿修羅戰敗之時,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,等
+他過若干年,又來害人?不知道他害人,是不智也;知道他害人,而不滅之,是
+不仁也。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?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,可想而知了。
+譬如兩國相戰,雖有勝敗之不同,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,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
+為屬國,雖然戰勝,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上帝與阿修羅亦然
+。既不能滅之,又不能降伏之,惟吾之命是聽,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,
+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;所以曉得這位尊者,位分實在上帝
+之上。”
+
+子平忙問道:“我從未聽說過!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?”黃龍子道:“法號
+叫做‘勢力尊看’。勢力之所至,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。我說個比方給你聽:上
+天有好生之德,由冬而春,由春而夏,由夏而秋,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。你
+試想,若夏天之樹木,百草,百蟲,無不滿足的時候,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
+下去好生,不要一年,這地球便容不得了,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
+?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,拼命的一殺,殺得乾乾淨淨的,再讓上天來好生,
+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,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
+。此尚是粗淺的比方,不甚的確;要推其精義,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。”
+
+嶼姑聽了,道:“龍叔,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辟的議論?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,
+連我也未曾聽說過。究竟還是真有個‘勢力尊者’呢,還是龍叔的寓言?”黃龍
+子道:“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?如有一個上帝,則一定有一個‘勢力尊者’
+。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化身。”嶼姑拍掌大笑道:“我明白
+了!‘勢力尊者’就是儒家說的個‘無極’,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‘太
+極’T不對呢?”黃龍子道:“是的,不錯。”申子平亦歡喜,趙立道:“被嶼
+姑這一講,連我也明白了!”
+
+黃龍子道:“且慢。是卻是了,然而被你們這一講,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
+教家的寓言了嗎?若是寓言,就不如竟說‘無極’‘太極’的妥當。要知上帝同阿
+修多乃實有其人,實有其事。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。不懂這個道理,萬不能明白
+那北拳南革的根源。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。就是嶼姑,道
+根尚淺,也該留心點為是。
+
+“我先講這個‘勢力尊者’,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。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
+陽為主動力。由此可知,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,無有分別。又因這
+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,生出種種變相,莫可紀述。所以各宗教
+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。易經一書專講爻象。何以謂之爻象?你且看
+這‘爻’字:”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:“一撇一捺,這是一交;又一撇一捺,這
+又是一交: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,初交為正,再交為變,一正一變,
+互相乘除,就沒有紀極了。這個道理甚精微,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。算學家說
+同名相乘為‘正’。異名相乘為‘負’,無論你加減乘除,怎樣變法,總出不了
+這‘正’‘負’兩個字的範圍。所以‘季文子三思而後行’,孔子說‘再思可矣’
+,只有個再,沒有個……
+
+“話休絮聒。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。這拳譬如人的拳頭,一拳打去,行
+就行,不行就罷了,沒甚要緊。然一拳打得巧時,也會送了人的性命。倘若躲過
+去,也就沒事。將來北拳的那一拳,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,煞是可怕!然究竟
+只是一拳,容易過的。若說那革呢,革是個皮,即如馬革牛革,是從頭到腳無處
+不包著的。莫說是皮膚小病,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,也會致命的,只是發作的慢
+,若留心醫洽,也不致於有害大事。惟此‘革’字上應卦象,不可小覷了他。諸
+位切忌:若攪入他的黨裏去,將來也是跟著潰爛,送了性命的!
+
+“小子且把‘澤火革’卦演說一番,先講這‘澤’字。山澤通氣,澤就是溪河,
+溪河裏不是水嗎?管子說:‘澤下尺,升上尺。’常雲:‘思澤下於民。’這‘
+澤’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?為甚麼‘澤火革’便是個凶卦呢?偏又有個‘水火
+既濟’的個吉卦放在那裏,豈不令人納悶?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‘陰’‘陽’二
+字上。坎水是陽水,所以就成個‘水火既濟’,吉卦;兌水是陰水,所以成了個
+‘澤火革’,凶卦。坎水陽德,從悲天憫人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;兌水
+陰德,從饋懣嫉妒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革象。你看,彖辭上說道:‘澤火革,二
+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。’你想,人家有一妻一妾,互相嫉妒,這個人家會興旺嗎
+?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,及至不行,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,因愛丈夫而爭,既
+爭之後,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;再爭,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;再爭,則斷送自
+己性命也不顧了:這叫做妒婦之性質。聖人只用‘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’兩句
+,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,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。
+
+“那些南革的首領,初起都是官商人物,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。因為所秉的是
+婦女陰水嫉妒性質,只知有已,不知有人,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。由憤
+懣生嫉妒,由嫉妒生破壞。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!於是同類相呼,‘水流
+濕,火就燥’,漸漸的越聚越多,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,一發做得如火如荼
+
+。其已得舉人、進士、翰林、部曹等官的呢,就談朝廷革命;其讀書不成,無著
+子弟,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,便談家庭革命。一談了革命,就可以
+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,豈不大痛快呢?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:吃得痛快,
+傷食;飲得痛快,財。今者,不管天理,不畏國法,不近人情,放肆做去,這種
+痛快,不有人災,必有鬼禍,能得長久嗎?”
+
+嶼姑道:“我也常聽父親說起,現在玉帝失權,阿修羅當道。然則這北拳南革都
+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?”黃龍子道:“那是自然,聖賢仙佛,誰肯做這些
+事呢?”
+
+子平問道:“上帝何以也會失權?”黃龍子道:“名為‘失權’,其實只是‘讓
+權’,並‘讓權’二字,還是假名;要論其實在,只可以叫做‘伏權’。譬如秋
+冬的肅殺,難道真是殺嗎?只是將生氣伏一伏,蓄點力量,做來年的生長。道家
+說道: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’又雲:‘取已
+陳之芻狗而臥其下,必昧。’春夏所生之物,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,不得不
+洗刷一番:我所以說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。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七十二地,人
+非人等,共總只有兩派:一派講公利的,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;一派講私利
+的,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。”
+
+申子平道:“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,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?”黃龍子道
+:“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?久已亡失的了!西遊記是部傳
+道的書,滿紙寓言。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,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
+。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,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
+量,把這假王打死,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。等到真天理國法
+人情出來,天下就太平了。”
+
+子平又問:“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?”黃龍子道:“西遊記上說著呢:叫太子
+問母后,便知道了。母后說道:“三年之前溫又暖,三年之後冷如冰。’這‘冷
+’‘暖’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。其講公利的人,全是一片愛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
+口暖氣:其講私利的人,全是一片恨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。
+
+“還有一個秘訣,我盡數奉告,請牢牢記住,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
+了。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,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。說有鬼神,就可以裝妖作怪,
+鼓惑鄉愚,其志不過如此而已。若說無鬼神,其作用就很多了:第一條,說無鬼
+就可以不敬祖宗,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;說無神則無陰譴,無天刑,一切違背天
+理的事都可以做得,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。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,以
+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;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,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;必須說
+叛臣賦子是豪傑,忠臣良吏為奴性,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。大都皆有辯才,以
+文其說。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,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,可知道家
+也卻被他破了。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采絕豔的處所,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
+。
+
+“總之,這種亂黨,其在上海、日本的容易辨別,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
+別。但牢牢記住: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,力辟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。若遇
+此等人,敬而遠之,以免殺身之禍,要緊,要緊!”
+
+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,再要問時,聽窗外晨雞已經“喔喔”的啼了,嶼姑道
+:“天可不早了,真要睡了。”遂道了一聲“安置”,推開角門進去。黃龍子就
+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,身子一攲,已經購聲雷起。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
+細細的默記了兩遍,方始睡臥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
+
+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,紅日已經滿窗,慌忙起來。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。老
+蒼頭送進熱水洗臉,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。子平道:“不用費心,替我
+姑娘前道謝,我還要趕路呢。”說著,嶼姑已走出來,說道:“昨日龍叔不說嗎
+,倘早去也是沒用,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,用過飯去不遲。”
+
+子平依話用飯,又坐了一刻,辭了嶼姑,徑奔山集上。看那集上,人煙稠密。店
+面雖不多,兩邊擺地攤,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,不一而足。問了鄉人
+,才尋著了關帝廟。果然劉仁甫已到,相見敘過寒溫,便將老殘書信取出。
+
+仁甫接了,說道:“在下粗人,不懂衙門裏規矩,才具又短,恐怕有累令兄知人
+之明,總是不去的為是。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,說一定叫去,又恐住的
+地方柏樹峪難走,覓不著,所以迎候在此面辭。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。
+不是躲懶,也不是拿喬,實在恐不勝任,有誤尊事,務求原諒。”子平說:“不
+必過謙。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,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。”
+
+劉仁甫見辭不掉,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,同申子平回到城武。申東造果然待之以
+上賓之禮,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。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,一月之後
+,竟到了“犬不夜吠”的境界了。這且不表。
+
+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,打算回省城去,一日,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,看那街
+上,家家客店都是滿的,心裏詫異道:“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。這是甚麼緣故
+呢?”正在躊躇,只見門外進來一人,口中喊道:“好了,好了l打通了!大約
+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!”老殘也無暇訪問,且找了店家,同道:“有屋子沒
+有?”店家說:“都住滿了,請到別家去罷。”老殘說:“我已走了兩家,都沒
+有屋子,你可以對付一間罷,不管好歹。”店家道:“此地實在沒法了。東隔壁
+店裏,午後走了一幫客,你老趕緊去,或者還沒有住滿呢。”
+
+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,問了店家,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,當即搬了行李進去。
+店玄跑來打了洗臉水,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,說道:“客人抽煙。”
+老殘問:“這兒為甚麼熱鬧?各家店都住滿了。”店玄道:“刮了幾天的大北風
+,打大前兒,河裏就淌淩,淩塊子有間把屋子大,擺渡船不放走,恐怕碰上淩,
+船就要壞了,到了昨日,上灣子淩插住了,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,卻又被河邊
+上的淩,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。昨兒晚上,東昌府李大人到了,要見撫台回
+話,走到此地,過不去,急的甚麼似的,住在縣衙門裏,派了河夫、地保打凍。
+今兒打了一天,看看可以通了,只是夜裏不要歇手,歇了手,還是凍上。你老看
+,客店裏都滿著,全是過不去河的人。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。因為有一幫
+客,內中有個年老的,在河沿上看了半天,說是‘凍是打不開的了,不必在這裏
+死等,我們趕到雒口,看有法子想沒有,到那裏再打主意罷。’午牌時候才開車
+去的,你老真好造化。不然,真沒有屋子住。”店玄將話說完,也就去了。
+
+老殘洗完了臉,把行李鋪好,把房門鎖上,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,見那黃河從西
+南上下來,到此卻正是個灣子,過此便向正東去了,河面不甚寬,兩岸相距不到
+二裏。若以此刻河水而論,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,只是面前的冰,插的重重疊
+疊的,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。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,只見那上流的冰,還一塊
+一塊的漫漫價來,到此地,被前頭的攔住,走不動就站住了。那後來的冰趕上他
+,只擠得“嗤嗤”價響。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,就竄到前冰上頭去;前冰被壓
+,就漸漸低下去了。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,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,兩邊
+俱是平水。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,冰面卻是平的,被吹來的塵土蓋住,卻像
+沙灘一般。中間的一道大溜,卻仍然奔騰澎湃,有聲有勢,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
+的兩邊亂竄。那兩邊平水上的冰,被當中亂冰擠破了,往岸上跑,那冰能擠到岸
+上有五六尺遠。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,像個叫、插屏似的。看了有點把鐘工夫
+,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。老殘複行往下游走去,過了原來的地方,再往下
+走,只見有兩隻船。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,望前打些時,又望後打。
+河的對岸,也有兩隻船,也是這麼打。看看天色漸漸昏了,打算回店。再看那堤
+上柳樹,一棵一棵的影子,都已照在地下,一絲一絲的搖動,原來月光已經放出
+光亮來了。
+
+回到店裏,開了門,喊店玄來,點上了燈,吃過晚飯,又到堤上閒步。這時北風
+已息,誰知道冷氣逼人,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。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
+贈的羊皮袍子,故不甚冷,還支撐得住。只見那打冰船,還在那裏打。每個船上
+點了一個小燈籠,遠遠看去,仿佛一面是“正堂”二字,一面是“齊河縣”三字
+,也就由他去了。抬起頭來,看那南面的山,一條雪白,映著月光分外好看。一
+層一層的山嶺,卻不大分辨得出,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,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
+。及至定神看去,方才看出那是雲、那是山來。雖然雲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
+雲也有亮光,山也有亮光,只因為月在雲上,雲在月下,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
+透過來的。那山卻不然,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,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
+,所以光是兩樣子的。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,那山往東去,越望越遠,漸漸的
+天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雲也是白的,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。
+
+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,想起謝靈運的詩,“明月照積雪,北風勁且哀,兩句
+。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,那裏知道“北風勁且哀”的個“哀”字下的好呢?這
+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,抬起頭來,天上的星,一個也看不見,只有北邊,北斗七
+星,開陽搖光,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,還看得清楚。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
+邊上面,構在上,魁在下。心裏想道:“歲月如流,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,人又
+要添一歲了。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,如何是個了局呢?”又想到詩經上說的
+“維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。”——“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,那王公大臣只是恐
+怕耽處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弄的百事俱廢,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,國是如此
+,丈夫何以家為!”想到此地,不覺滴下淚來,也就無心觀玩景致,慢慢回店去
+了。一面走著,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,用手一摸,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
+的冰。初起不懂什麼緣故,既而想起,自己也就笑了。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,天
+寒,立刻就凍住了,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。悶悶的回到店裏,也就睡了。
+
+次日早起,再到堤上看看,見那兩隻打冰船,在河邊上,已經凍實在了•問了堤
+旁的人,知道昨兒打了半夜,往前打去,後面凍上;往後打去,前面凍上。所以
+今兒歇手不打了,大總等冰結牢壯了,從冰上過罷。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
+了。閑著無事,到城裏散步一回,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,其餘背街上,瓦房都
+不甚多,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。因北方大都如此,故看了也不甚詫異。回到房中
+,打開書筐,隨手取本書看,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,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
+南人治好了病,送了當謝儀的,省城裏忙,未得細看,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,
+趁今天無事,何妨仔細看他一遍?原來是二十卷書:頭兩卷是四言,卷三至十一
+是五言,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,十五至十七是雜言,十八是樂章,十九是歌謠,
+卷二十是雜著。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,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,沈約十四首
+;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,沈約三十六首,心裏很不明白,就把那第十卷與那
+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,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。心裏又想:“這詩是
+王壬秋閻運選的,這人負一時盛名,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,有目共賞,何
+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?”既而又想:“沈歸愚選的古詩源,將那歌謠與詩混雜
+一起,也是大病;王漁洋古詩選,亦不能有當人意;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
+強人意。莫管他怎樣呢,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。”
+
+看了半日,複到店門口閑立。立了一會,方要回去,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,
+走近面前,打了一個千兒,說:“鐵老爺,幾時來的?”老殘道:“我昨日到的
+。”嘴裏說著,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。那家人見老殘楞著,知道是認不得
+了,便笑說道:“家人叫黃升。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。”老殘道:“哦!是了
+,是了。我的記性,真壞!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,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!”黃升
+道:“你老‘貴人多忘事’罷咧。”老殘笑道:“人雖不貴,忘事倒實在多的。
+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?住在什麼地方呢?我也正悶的慌,找他談天去。”黃升道
+:“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,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。現在料也買齊全了,驗
+收委員也驗收過了,正打算回省銷差呢。剛剛這河又插上了,還得等兩天才能走
+呢。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?在那屋裏?”老殘用手向西指道:“就在這西屋裏。
+”黃升道:“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,前兒晚上才到。前些時都在工上,因為
+驗收委員過去了,才住到這兒的。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;吃過了,李大人請著說
+閒話,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。”老殘點點頭,黃升也就去了。
+
+原來此人名黃應圖,號人瑞,三十多歲年紀,系江西人氏。其兄由翰林轉了禦史
+,與軍機達拉密至好,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,來山東河工投效。有軍機的八行
+,撫台是格外照應的,眼看大案保舉出奏,就是個知府大人了。人倒也不甚俗,
+在省城時,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,故此認得。
+
+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,回到房中,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。到房裏又看了半
+本詩,看不見了,點上蠟燭。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,嘴裏喊道:“補翁,補翁違
+的很了!”老殘慌忙立起來看,正是黃人瑞。彼此作過了揖,坐下,各自談了些
+別後的情事。
+
+黃人瑞道:“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?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,幾個碟子
+,恐怕不中吃,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,大約還可以下飯,請你
+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。古人雲:‘最難風雨敵人來,’這凍河的無聊,比風雨更
+難受,好友相逢,這就不寂寞了。汐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,既有嘉肴,你不請
+我,也是要來吃的。”人瑞看桌上放的書,順手揭起來一看,是八代詩選,說:
+“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。”也隨便看了幾首,丟下來說道:“我們那屋裏坐。”
+
+於是兩個人出來。老殘把書理了一理,拿把鎖把房門鎖上,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裏
+來,看是三間屋子:一個里間,兩個明間。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,中
+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,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。人瑞問:“飯得了沒有?”家人說
+:“還須略等一刻,雞子還不十分爛。”人瑞道;“先拿碟子來吃酒罷。”
+
+家人應聲出去,一霎時轉來,將桌子架開,擺了四雙筷子,四隻酒杯。老殘問:
+“還有那位?”人瑞道:“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。”杯筷安置停妥,只有兩張椅
+子,又出去尋椅子去。人瑞道:“我們炕上坐坐罷。”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,
+炕上鋪滿了蘆席。炕的中間,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,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
+,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,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。
+
+怎樣叫做“太谷燈”呢?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,卻又人人吃煙,所以那裏煙具比
+別始精緻。太谷是個縣名,這縣裏出的燈,樣式又好,火力又足,光頭又大,五
+大洲數他第一。可惜出在中國,若是出在歐美各國,這第一個造燈的人,各報上
+定要替他揚名,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。無奈中國無此條例,所以叫這太谷
+第一個造燈的人,同那壽州第一個造鬥的人,雖能使器物利用,名滿天下,而自
+己的聲名埋沒。雖說擇術不正,可知時會使然。
+
+閒話少說。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,兩枝廣竹煙槍,兩邊兩個枕頭。人
+瑞讓老殘上首坐了,他就隨手躺下,拿了一技煙籤子,挑煙來燒,說:“補翁,
+你還是不吃嗎?其實這樣東西,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,自然是不好;若是不上癮
+,隨便消遣消遣,倒也是個妙品,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?”老殘道:“我吃
+煙的朋友很多,為求他上癮吃的,一個也沒有,都是消遣消遣,就消遣進去了。
+及至上癮以後,不但不足以消遣,反成了個無窮之累。我看你老哥,也還是不消
+遣的為是。”人瑞道:“我自有分寸,斷不上這個當的。”
+
+說著,只見門簾一響,進來了兩個妓女: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,鴨蛋臉兒;後頭
+一個有十五六歲,瓜子臉兒。進得門來,朝炕上請了兩個安。人瑞道:“你們來
+了?”朝裏指道:“這位鐵老爺,是我省裏的朋友。翠環,你就伺候鐵老爺,坐
+在那邊罷。”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。那十五六歲的,
+卻立住,不好意思坐。老殘就脫了鞋子,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,讓他好坐。他
+就側著身,趔趄著坐下了。
+
+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,現在怎樣也有了?”人瑞道:“不然
+,此地還是沒有。他們姐兒兩個,本來是平原二十裏鋪做生意的。他爹媽就是這
+城裏的人,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裏鋪住。前月他爹死了,他媽回來,因恐怕
+他們跑了,所以帶回來的,在此地不上店。這是我悶極無聊,叫他們找了來的。
+這個叫翠花,你那個叫翠環,都是雪白的皮膚,很可愛的。你瞧他的手呢,包管
+你合意。”老殘笑道;“不用瞧,你說的還會錯嗎。”
+
+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:“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。”人瑞道:“鐵爺不吃煙,你
+叫他燒給我吃罷。”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。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,上在鬥上,
+遞過去。人瑞“呼呼”價吃完。翠環再燒時,那家人把碟子、一品鍋均已擺好,
+說:“請老爺們用酒罷。”
+
+人瑞立起身來說:“喝一杯罷,今天天氣很冷。”遂讓老殘上坐,自己對坐,命
+翠環坐在上橫頭,翠花坐下橫頭。翠花拿過酒壺,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,放下酒
+壺,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。老殘道:“請歇手罷,不用布了。我們不是新娘子,
+自己會吃的。”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。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。翠環慌忙立
+起身來說:“您那歇手。”又替翠花布了一著。翠花說:“我自己來吃罷。”就
+用勺子接了過來,遞到嘴裏,吃了一點,就放下來了。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,翠
+環只是答應,總不動手。
+
+人瑞忽然想起,把桌子一拍,說:“是了,是了!”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:“來
+啊!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,離席六七尺遠,立住腳,人瑞點點頭,叫他
+走進一步,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。只見那家人連聲道:“喳,喳。”回過
+頭就去了。
+
+過了一刻,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,手裏拿了兩個三弦子,一個遞給翠
+花,一個遞給翠環,嘴裏向翠環說道:“叫你吃菜呢,好好的伺候老爺們。”翠
+環仿佛沒聽清楚,朝那漢子看了一眼,那漢子道:“叫你吃菜,你還不明白嗎?
+”翠環點頭道:“知道了。”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,又夾了一
+塊布給老殘。老殘說:“不用布最好。”人瑞舉杯道:“我們幹一杯罷。讓他們
+姐兒兩個唱兩曲,我們下酒。”
+
+說著,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,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,人瑞用筷子在一
+品鍋裏撈了半天,看沒有一樣好吃的,便說道:“這一品鍋裏的物件,都有徽號
+,您知道不知道?”老殘說:“不知道。”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、“這叫‘怒髮
+衝冠’的魚翅;這叫‘百折不回’的海參;這叫‘年高有德’的雞;這叫‘酒色
+過度’的鴨子;這叫‘恃強拒捕’的肘子;這叫‘臣心如水’的湯。”說著,彼
+此大笑了一會。
+
+他們姐兒兩個,又唱了兩三個曲子。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。老殘道:“酒很夠
+了,就趁熱盛飯來吃罷。”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。翠花立起,接過飯碗,送到
+各人面前,泡了雞湯,各自飽餐,飯後,擦過臉,人瑞說:“我們還是炕上坐罷
+。”家人來撤殘肴,四人都上炕去坐。老殘攲在上首,人瑞攲在下首。翠花倒在
+人瑞懷裏,替他燒煙。翠環坐在炕沿上,無事做,拿著弦子,崩兒崩兒價撥弄著
+頑。
+
+人瑞道:“老殘,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,今日總算‘他鄉遇故知’,您也該做首
+詩,我們拜讀拜讀。”老殘道:“這兩天我看見凍河,很想做詩,正在那裏打主
+意,被你一陣胡攪,把我的詩也攪到那‘酒色過度’的鴨子裏去了!”人瑞道:
+“你快別‘恃強拒捕’,我可就要‘怒髮衝冠’了!”說罷,彼此呵呵大笑。老
+殘道:“有,有,有,明天寫給你看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行!你瞧,這牆上有鬥
+大一塊新粉的,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。”老殘搖頭道:“留給你題罷。”人瑞把
+煙槍望盤子裏一放,說:“稍緩即逝,能由得你嗎!”就立起身來,跑到房裏,
+拿了一枝筆,一塊硯臺,一錠墨出來,放在桌上,說:“翠環,你來磨墨。”翠
+環當真倒了點冷茶,磨起墨來。
+
+霎時間,翠環道:“墨得了,您寫罷。”人瑞取了個布撣子,說道:“翠花掌燭
+,翠環捧硯,我來撣灰。”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,翠花舉著蠟燭台,人瑞先跳上
+炕,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,把灰撣了。翠花、翠環也都立上炕去,站在左右。人
+瑞招手道:“來,來,來!”老殘笑說道:“你真會亂!”也就站上炕去,將筆
+在硯臺上蘸好了墨,呵了一呵,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。翠環恐怕硯上墨
+凍,不住的呵,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,筆頭越寫越肥。頃刻寫完,看是:
+
+地裂北風號,長冰蔽河下。後冰逐前冰,相陵複相亞。河曲易為塞,嵯峨銀橋架
+。歸人長咨嗟,旅客空歎吒。盈盈一水間,軒車不得駕。錦筵招妓樂,亂此淒其
+夜。
+
+人瑞看了,說道:“好詩,好詩!為甚不落款呢?”老殘道:“題個江右黃人瑞
+罷。”人瑞道:“那可要不得!冒了個會做詩的名,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
+,有點不合算。”老殘便題了“補殘”二字,跳下炕來。
+
+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,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,看炭已將燼,就取了些生炭添上
+。老殘立在炕邊,向黃人瑞拱拱手,道:“多擾,多擾!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。
+”人瑞一把拉住,說道:“不忙,不忙!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
+關係著無限的性命,有夭矯離奇的情節,正要與你商議,明天一黑早就要複命的
+。你等我吃兩口煙,長點精神,說給你聽。”老殘只得坐下。未知究竟是段怎樣
+的案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
+
+話說老殘複行坐下,等黃人瑞吃幾口煙,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,隨便
+也就躺下來了。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,就倚在老殘腿上,問道:“鐵老,你貴處
+是那裏?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?”老殘——告訴他聽。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:“
+說的真是不錯。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?”老殘道:“詩上不興說這些話,更
+說什麼話呢?”翠環道:“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過往客人見的很多,也常有題
+詩在牆上的。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,聽來聽去,大約不過兩個意思:體面些
+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,天下人都不認識他;次一等的人呢,就無非說那
+個姐兒長的怎麼好,同他怎麼樣的恩愛。
+
+“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,我們是不會知道的。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
+大才,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,我說一句傻話:既是沒才的這麼少
+,俗語說的好,‘物以稀為貴’,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。這且不去管他
+。
+
+“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,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,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
+有長的周全呢,他們不是比他西施,就是比他王嬙;不是說他沉魚落雁,就是說
+他閉月羞花。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,有人說,就是昭君娘娘。我想,昭君娘娘
+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?一定靠不住了。
+
+“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,恩情怎樣重,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,去問了問,那個
+姐兒說:‘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。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,他就抹
+下臉來,直著脖兒梗,亂嚷說: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,還要什麼體己錢?’
+那姐兒哩,再三央告著說:‘正賬的錢呢,店裏夥計扣一分,掌櫃的又扣一分,
+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,一個錢也放不出來。俺們的矚脂花粉,跟身上穿的小
+衣裳,都是自己錢買。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,不能向他要,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
+,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。’再三央告著,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,望地
+下一摔,還要撅著嘴說:‘你們這些強盜婊子,真不是東西!混帳王八旦!,你
+想有恩情沒有?因此,我想,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,不過造些謠言罷了。
+你老的詩,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?”老殘笑說道:“‘各師父備傳授,各把戲各變
+手。’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,不是這個傳法,所以不同。”
+
+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,放下煙槍,說道:“真是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鬥
+量’。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,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!從今以後,我也不做
+詩了,免得造些謠言,被他們笑話。”翠環道:“誰敢笑話你老呢!俺們是鄉下
+沒見過世面的孩子,胡說亂道,你老爺可別怪著我,給你老磕個頭罷!”就側著
+身子,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。黃人瑞道:“誰怪著你呢,實在說的不錯,倒是
+沒有人說過的話I見‘當局者迷,旁觀看清’。”
+
+老殘道:“這也罷了,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。既是明天一黑早要
+複命的,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?”人瑞道:“不用忙,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
+聽,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。我且問你,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?”答道:“不
+能開。”問:“冰不能開,冰上你敢走嗎?明日能動身嗎?”答:“不能動身。
+”問:“既不能動身,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?”答:“沒有。”
+
+黃人瑞道:“卻又來!既然如此,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?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
+,有個朋友談談,也就算苦中之樂了。況且他們姐兒兩個,雖比不上牡丹、芍藥
+,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、淡竹葉花嗎?剪燭斟茶,也就很有趣的。我對你說:在
+省城裏,你忙我也忙,息想暢談,總沒有個空兒。難得今天相遇,正好暢談一回
+。我常說:人生在世,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。你看,一天說到晚的話,怎麼說沒
+地方說話呢?大凡人肚子裏,發話有兩個所在: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,那是
+自己的話;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,那是應酬的話。省城裏那麼些人,不是比
+我強的,就是不如我的。比我強的,他瞧不起我,所以不能同他說話;那不如我
+的,又要妒忌我,又不能同他說話。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?境遇雖然差不
+多,心地卻就大不同了,他自以為比我強,就瞧不起我;自以為不如我,就妒我
+: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。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,今日難得相逢,我又素
+昔佩服你的,我想你應該憐惜我,同我談談;你偏急著要走,怎麼教人不難受呢
+?”
+
+老殘道:“好,好,好!我就陪你談談。我對你說罷:我回屋子也是坐著,何必
+矯強呢?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,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,或者打兩個皮科兒,
+嘻笑嘻笑。我在這裏不便: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,作甚麼偽呢
+!”人瑞道:“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,要同你商議呢。”站起來,把翠環的袖子
+抹上去,露出臂膊來,指給老殘看,說:“你瞧,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!
+”老殘看時,有一條一條青的,有一點一點紫的。人瑞又道:“這是膀子上如此
+,我想身上更可憐了。翠環,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。”
+
+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,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,被他手這麼一拉,卻
+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。翠環道:“看什麼,怪臊的!”人瑞道:“你瞧!這孩子
+傻不傻?看看怕甚麼呢?難道做了這項營生,你還害臊嗎?”翠環道:“怎不害
+臊!”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著淚,說道:“您別叫他脫了。”回頭朝窗外一看
+,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,人瑞點點頭,就不作聲了。
+
+老殘此刻鼓在炕上,心裏想著:“這都是人家好兒女,父母養他的時候,不知費
+了幾多的精神,曆了無窮的辛苦,淘氣碰破了塊皮,還要撫摩的;不但撫摩,心
+裏還要許多不受用。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,恨得甚麼似的。那種痛愛憐借,自
+不待言。誰知撫養成人,或因年成饑謹,或因其父吃鴉片煙,或好賭錢,或被打
+官司拖累,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就糊裏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,被鴇兒殘
+酷,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。”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,各處鴇兒的刻
+毒,真如一個師父傳授,總是一樣的手段,又是憤怒,又是傷心,不覺眼睛角裏
+,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。
+
+此時大家默無一言,靜悄悄的。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,由黃人瑞家人帶著
+,送到里間房裏去了。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:“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
+來,好送翠環行李進去。”老殘道:“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。”人瑞道:
+“得了,得了!別吃冷豬肉了。把鑰匙給我罷。”老殘道:“那可不行!我從來
+不幹這個的。”人瑞道:“我早分付過了,錢已經都給了。你這是何若呢?”老
+殘道:“錢給了不要緊,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。既已付過了錢,他老鴇子也
+沒有甚麼說的,也不會難為了他,怕什麼呢?”翠花道:“你當真的教他回去,
+跑不了一頓飽打,總說他是得罪了客。”老殘道:“我還有法子:今兒送他回去
+,告訴他,明兒仍舊叫他,這也就沒事了。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,幹我甚麼事
+呢?我情願出錢,豈不省事呢?”黃人瑞道:“我原是為你叫的,我昨兒已經留
+了翠花,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?不過大家解解悶兒,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
+云云。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,坐到天明,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,也讓他少
+挨兩頓打,那兒不是積功德呢。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,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
+,倘若不黑就來,坐到半夜裏餓著肚子,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。因為老鴇兒總是
+說: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,自然是喜歡你的,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?一定是應酬
+不好,碰的不巧,就是一頓。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:都已留下了,你不看見他
+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?那就是個暗號。”
+
+說到此處,翠花向翠環道:“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,可憐可憐你罷。”老殘道:
+“我也不為別的,錢是照數給。讓他回去,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。”翠花鼻子
+裏哼了一聲,說:“你安靜是實,他可安靜不了的!”翠環歪過身子,把臉兒向
+著老殘道:“鐵爺,我看你老的樣子,怪慈悲的,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
+嗎?你老屋裏的炕,一丈二尺長呢,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,還多著九尺地呢,
+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?倘若賞臉,要我孩子伺候呢,裝煙倒茶,也
+還會做;倘若惡嫌的很呢,求你老包涵些,賞個炕畸角混一夜,這就恩典得大了
+!”
+
+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,遞與翠花,說:“聽你們怎麼攪去罷,只是我
+的行李可動不得的。”翠花站起來,遞與那家人,說:“勞你駕,看他夥計送進
+去,就出來,請你把門就鎖上。勞駕,勞駕!”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。
+
+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,說道:“你是那裏人,你鴇兒姓甚麼?你是幾歲賣給
+他的?”翠環道:“俺這媽姓張。”說了一句就不說了,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
+擦眼淚,擦了又擦,只是不作聲。老殘道:“你別哭呀。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,
+也是替你解悶的,你不願意說,就不說也行,何苦難受呢?”翠環道:“我原底
+子沒有家!”
+
+翠花道:“你老別生氣,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,所以常挨打。其實,也怪不得
+他難受。二年前,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,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。他為自軒沒受
+過這個折蹬,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,其實,俺媽在這裏頭,算是頂善和的哩。他
+到了明年,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!”說到這裏,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
+來。翠花喊道:“嘿!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!你瞧,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,你
+可哭開自己咧!那不得罪人嗎?快別哭咧!”
+
+老殘道:“不必,不必!讓他哭哭很好。你想,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,到那裏去
+哭?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一回。”用手拍著
+翠環道:“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,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。只管哭,不要緊
+的。”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:“小翠環,好孩子,你哭罷!勞你駕,把你黃老爺
+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,也替我哭出來罷!”
+
+大家聽了這話,都不禁發了一笑,連翠環遮著臉也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。原來翠
+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,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,又被翠花說出他
+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,所以觸起他的傷心,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,要強忍也忍
+不住。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,到那裏去哭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
+一回,心裏想道:“自從落難以來,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,可見世界上男子並
+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。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
+,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?想既能遇見一個,恐怕一定總還有呢。”心裏只顧這麼
+盤算,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,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。忽然被黃人
+瑞喊著,要托他替哭,怎樣不好笑呢?所以含著兩包眼淚,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
+,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,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,越發笑個不止。翠環此
+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,看看他們傻笑,只好糊裏糊塗,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
+。
+
+老殘便道:“哭也哭過了,笑也笑過了,我還要問你: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
+主?翠花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翠花道:“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。他家姓田,在這
+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;在城裏,還有個雜貨鋪子。他爹媽只養活了他,還有
+他個小兄弟,今年才五六歲呢。他還有個老奶奶,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,多半
+是棉花地,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,他有二頃多地,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?
+連上鋪子,就夠三萬多了。俗說‘萬貫家財’,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,他有三萬
+貫錢,不算個大財主嗎?”
+
+老殘道:“怎麼樣就會窮呢?”翠花道:“那才快呢!不消三天,就家破人亡了
+!這就是前年的事情。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?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
+了不得似的。聽說有個甚麼大人,是南方有名的才子,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
+台看,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,非放寬了不能安靜,必得廢了民墊,退守大堤
+。這話一出來,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。撫台就說:‘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?
+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。’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:‘可不能
+叫百姓知道。你想,這堤墊中間五六裏寬,六百里長,總有十幾萬家,一被他們
+知道了,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墊,那還廢的掉嗎?’莊撫台沒法,點點頭,歎了口
+氣,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。
+
+“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,在濟陽縣南岸,又打了一道隔堤。這兩樣東西就是
+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I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4看到了六月初幾裏,只
+聽人說:‘大汛到咧!大汛到咧!’那墊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。那河裏的水一
+天長一尺多,一天長一尺多,不到十天工夫,那水就比墊頂低不很遠了,比著那
+墊裏的平地,怕不有一兩丈高!到了十三四裏,只見那墊上的報馬,來來往往,
+一會一匹,一會一匹。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,各營盤裏,掌號齊人,把隊伍都開
+到大堤上去。
+
+“那時就有急玲人說:‘不好V怕要出亂子!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!’誰知
+道那一夜裏,三更時候,又趕上大風大雨,只聽得稀裏花拉,那黃河水就像山一
+樣的倒下去了。那些村莊上的人,大半都還睡在屋裏,呼的一聲,水就進去,驚
+醒過來,連忙是跑,水已經過了屋簷。天又黑,風又大,雨又急,水又猛,你老
+想,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?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
+
+話說翠花接著說道:“到了四更多天,風也息了,雨也止了,雲也散了,透出一
+個月亮,湛明湛明。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,只有靠民墊近的,還有那
+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,飄到民墊跟前,都就上了民墊。還有那民墊上住的人,
+拿竹竿子趕著撈人,也撈起來的不少,這些人得了性命,喘過一口氣來,想一想
+,一家人都沒有了,就剩了自己,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。喊爹叫媽的,哭丈夫
+的,疼兒子的,一條哭聲,五百多裏路長,你老看慘不慘呢!”
+
+翠環接著道:“六月十五這一天,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,半夜裏聽見人嚷說
+:‘水下來了!’大家聽說,都連忙起來。這一天本來很熱,人多半是穿著褂褲
+,在院子裏睡的。雨來的時候,才進屋子去;剛睡了一濛濛覺,就聽外邊嚷起來
+了,連忙跑到街上看,城也開了,人都望城外跑。城圈子外頭,本有個小墊,每
+年倒口子用的,墊有五尺多高,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墊。那時雨才住,天還陰著。
+
+“一霎時,只見城外人,拼命價望城裏跑;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,跑進城裏來,
+上了城牆。只聽一片聲嚷說:‘城外人家,不許搬東西!叫人趕緊進城,就要關
+城,不能等了!’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,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,預備堵城
+門。縣大老爺在城上喊:‘人都進了城了,趕緊關城,’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上
+包,關上城,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。
+
+“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,也上了城牆,這時候,雲彩已經回了山,月亮很亮的
+。俺媽看見齊二叔,問他:‘今年怎正利害?’齊二叔說:‘可不是呢!往年倒
+口子,水下來,初起不過尺把高;正水頭到了,也不過二尺多高,沒有過三尺的
+;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,水頭就過去,總不過二尺來往水,今年這水,真霸道!
+一來就一尺多,一霎就過了二尺!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,恐怕小墊守不住,叫人
+趕緊進城罷。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。大哥這兩天沒見,敢是在莊子上麼
+?可擔心的很呢!’俺媽就哭了,說:‘可不是呢!’
+
+“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,說:‘小墊浸咧!小墊漫咧!’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
+跑。俺媽哭著就地一坐,說:‘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!’俺沒法,只好陪著在
+旁邊哭。只聽人說:‘城門縫裏過水!’那無數人就亂跑,也不管是人家,是店
+,是鋪子,抓著被褥就是被褥,抓著衣服就是衣服,全拿去塞城門縫子。一會兒
+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,布店裏的布,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。漸漸聽說:‘不過
+水了!’又聽嚷說:‘土包單弱,恐怕擋不住!’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
+糧食口袋,望城門洞裏去填。一會看著搬空了;又有那紙店裏的紙,棉花店裏的
+棉花,又是搬個乾淨。
+
+“那時天也明瞭,俺媽也哭昏了。俺也設法,只好坐地守著。耳朵裏不住的聽人
+說:‘這水可真了不得!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!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!
+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!’後未還是店裏幾個夥計,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
+去。回到店裏,那可不像樣子了!聽見夥計說:‘店裏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
+門洞,囤子裏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。只有潑灑在地下的,掃了掃,還有兩
+三擔糧食。’店裏原有兩個老媽子,他們家也在鄉下,聽說這麼大的水,想必老
+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,直哭的想死不想活。
+
+“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,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。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瞎。俺媽醒
+了,睜開眼看看,說:‘老奶奶呢?’他們說:‘在屋裏睡覺呢,不敢驚動他老
+人家。’俺媽說:‘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!’待得走到屋裏,誰知道他
+老人家不是睡覺,是嚇死了。摸了摸鼻子裏,已經沒有氣。俺媽看見,‘哇’的
+一聲,吃的兩口瞎,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,又昏過去了。虧得個老王媽在
+老奶奶身上儘自摩挲,忽然嚷道:‘不要緊!心口裏滾熱的呢。’忙著嘴對嘴的
+吹氣,又喊快拿姜湯來。到了下午時候,奶奶也過來了,俺媽也過來了,這算是
+一家平安了。
+
+“有兩個夥計,在前院說話:‘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,這個多年的老城,
+恐怕守不住;倘若是進了城,怕一個活的也沒有!’又一個夥計道:‘縣大老爺
+還在城裏,料想是不要緊的。’”
+
+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也聽說,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,拿的是什麼書,你老哥知
+道麼?”人瑞道:“我是庚寅年來的,這是已醜年的事,我也是聽人說,未知確
+否。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,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。他說當年齊與趙、魏
+以河為境,趙、魏瀕山,齊地卑下,作堤去河二十五裏,河水東抵齊堤,則西泛
+趙、魏,趙、魏亦為堤,去河二十五裏。
+
+“那天,司道都在院上,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,說:‘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
+五十裏地了,所以沒有河患。今日兩民墊相距不過三四裏,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
+二十裏,比之古人,未能及半,若不廢民墊,河患斷無已時。’宮保說:‘這個
+道理,我也明白。只是這夾堤裏面儘是村莊,均屬膏腴之地,豈不要破壞幾萬家
+的生產嗎?’
+
+“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,說:‘請看這一段說:“難看將曰:若此敗壞城郭田
+廬家墓以萬數,百姓怨恨。”賈讓說:“昔大禹治水,山陵當路者毀之,故鑿龍
+門,辟伊閥,折砥柱,破碣石,墮斷天地之性,尚且為之,況此乃人工所造,何
+足言也?”’且又說:‘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,宮保以為夾堤裏的百姓。廬墓生
+產可惜,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,此一勞永逸之亭。所以賈讓說:“大漢方
+制萬里,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,此功一立,河定民安,千載無恙,故謂之上策。”
+漢朝方制,不過萬里,尚不當與水爭地;我國家方制數萬里,若反與水爭地,豈
+不令前賢笑後生嗎?’又指儲同人批評雲:‘“三策遂成不刊之典,然自漢以來,
+治河者率下策也。悲夫!漢、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來,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
+策等於聖經賢傳,惜治河者無讀書人,所以大功不立也。”宮保若能行此上策,
+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?功垂竹帛,萬世不朽!’宮保皺著眉頭道:‘但
+是一件要緊的事,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。’兩司道:‘如果可
+以一勞永逸,何不另酬一筆款項,把百姓遷徒出去呢?’宮保說:‘只有這個辦
+法,尚屬較妥。’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,預備遷民,至於為甚麼不遷,我卻
+不知道了。”
+
+人瑞對著翠環說道:“後來怎麼樣呢?你說呀。”翠環道:“後來我媽拿定主意
+,聽他去,水來,俺就淹死去!”翠花道:“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,俺住在北
+門。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墊相近,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,所以街後兩個小墊都不
+小,聽說是一丈三的頂。那邊地勢又高,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。十六那天,俺到
+城牆上,看見那河裏漂的東西,不知有多少呢,也有箱子,也有桌椅板凳,也有
+窗戶門扇。那死人,更不待說,漂的滿河都是,不遠一個,不遠一個,也沒人顧
+得去撈。有有錢的,打算搬家,就是雇不出船來。”
+
+老殘道:“船呢?上那裏去了?”翠花道:“都被官裏拿了差,送饅頭去了。”
+老殘道:“送饅頭給誰吃?要這些船於啥?”翠花道:“饅頭功德可就大了!那
+莊子上的人,被水沖的有一大半,還有一少半呢,都是急玲點的人,一見水來,
+就上了屋頂,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,四面都是水,到那兒摸
+吃的去呢?有餓急了,重行跳到水裏自盡的。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,駕著船各處
+去送饅頭,大人三個,小孩兩個。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,把他們送到北岸。
+這不是好極的事嗎?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!問他為啥,
+他說在河裏有撫台給他送饃饃,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,那就餓死了。其實撫台
+送了幾天就不送了,他們還是餓死。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?”
+
+老殘向人瑞道:“這事真正荒唐!是史觀察不是,雖來可知,然創此議主人,卻
+也不是壞心,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。只因但會讀書,不諳世故。舉手動足便錯
+。孟子所以說: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豈但河工為然?天下大事,壞于奸臣
+者十之三四;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,倒有十分之六七也!”又問翠環道:“後
+來你爹找著了沒有?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?”翠環收淚道:“那還不是跟水去了
+嗎!要是活著,能不回家來嗎?”大家吧歎息了一會。
+
+老殘又問翠花道:“你才說他,到了明年,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,這
+話是個甚麼緣故?”翠花道:“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?喪事裏多花了一百幾十吊
+錢;前日俺媽賭錢,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。共總虧空四百多吊,今年的年,
+是萬過不去的了。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,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
+,一天沒有客。就要拿火筷子烙人。俺媽要他三百銀子,他給了六百吊錢,所以
+沒有說妥,你老想,現在到年,還能有多少天?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,倘若到
+了年下,怕他不賣嗎?這一賣,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。”
+
+老殘聽了,默無一言;翠環卻只揩淚。黃人瑞道:“殘哥,我才說,為他們的事
+情要同你商議,正是這個緣故。我想,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裏頭去,
+實在可憐。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,我願意出一半,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,
+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,不拘多少。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,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
+回去,這事就容易辦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這事不難。銀子呢,既你老
+哥肯出一半,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。再要跟人家化緣,就不妥當了,只是我
+斷不能要他,還得再想法子。”
+
+翠環聽到這裏,慌忙跳下炕來,替黃、鐵二公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兩位老爺菩
+薩,救命恩人,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,不管做甚麼,丫頭、老媽子,我都情
+願。只是有一件事,我得稟明在前:我所以常挨打,也不怪俺這媽,實在是俺自
+己的過犯。俺媽當初,因為實在餓不過了,‘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,得了二十四
+吊錢,謝犒中人等項,去了三四吊,只落了二十吊錢。接著去年春上,俺奶奶死
+了,這錢可就光了,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,不上半年,連餓帶苦,也就死
+了。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,今年六歲。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,現在也住在這
+齊河縣,做個小生意,他把他領了去,隨便給點吃吃。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,
+那裏能管他飽呢?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。所以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遇著好客,
+給個一吊八百的呢,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。現在蒙兩位老爺救
+我出來,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,那就不說了,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;
+倘要遠去呢,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,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,或寄放在庵裏廟裏,
+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。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,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,結
+草銜環,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I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!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又
+號啕痛哭起來。
+
+人瑞道:“這又是一點難處。”老殘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難,我自有個辦法。”
+遂喊道:“田姑娘,你不用哭了,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。你別哭
+,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;你把我們哭昏了,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。快快別哭罷!
+”翠環聽罷,趕緊忍住淚,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。老殘連忙將他攙起。誰知
+他磕頭的時候,用力太猛,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,苞又破了,流血呢。
+
+老殘扶他坐下,說:“這是何苦來呢!”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,讓他在炕上
+躺下,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:“我們辦這件事,當分個前後次第:以替他贖身為
+第一步,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。贖身一事又分兩層:以私商為第一步;公斷為第
+二步。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,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,也先出六百吊,隨後再
+添,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;你過爽快,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。此刻銀價每兩換兩
+吊七百文,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,連一切開銷,一定足用的了。看他領家的來
+,口氣何如:倘不執拗,自然私了的為是;如懷疑刁狡呢,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
+公斷一下,仍以私了結局,人翁以為何如?”人瑞道:“極是,極是!”
+
+老殘又道:“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,兄弟也不能出全名,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
+就是了。等到事情辦妥,再揭明擇配的宗旨;不然,領家的是不肯放的。”人瑞
+道:“很好。這個辦法,一點不錯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,無論用
+多少,皆是這個分法。但是我行篋中所有,頗不敷用,要請你老哥墊一墊;到了
+省城,我就還你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要緊,贖兩個翠環,我這裏的銀子都用不了
+呢。只要事情辦妥,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。”老殘道:“一定要還的!我在有
+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。你不用怕我出不起,怕害的我沒飯吃。你放心罷。”
+
+人瑞道:“就是這麼辦,明天早起,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。”翠花道:“早
+起你別去喊。明天早起,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。你老早起一喊。倘若彼他們
+知道這個意思,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;再講盤子,那就受他的拿捏了,況
+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,也起不早;不如下午,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,然後
+去叫俺媽,那就不怕他了。只是一件: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:環妹妹是超升了的
+人,不怕他,俺還得在火坑裏過活兩年呢。”人瑞道:“那自然,還要你說嗎!
+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裏,順便帶個差人來。倘若你媽作怪,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
+管,那就有法制他了。”說著,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。
+
+老殘便對人瑞道:“他們事已議定,大概如此,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,我
+到底不放心。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?說了我好放心。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
+分解。
+
+
+
+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
+
+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,老殘便向人瑞道:“你适才
+說,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,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,到底
+是真是假?我實實的不放心。”人瑞道:“別忙,別忙。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
+事,商議了半天,正經勾當,我的煙還沒有吃好,讓我吃兩口煙,提提神,告訴
+你。”
+
+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,正不知如何是好,聽人瑞要吃煙,趕緊拿過籤子來,
+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。人瑞道:“這齊河縣東北上,離城四十五裏,有個大村鎮
+,名叫齊東鎮,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。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,有條大街,有
+十幾條小街。路南第三條小街上,有個賈老翁。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,生了
+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大兒子在時,有三十多歲了,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
+娘。魏、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,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。魏家沒有兒子,只有
+這個女兒,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,管理一切事務。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
+學好,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,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,誰知這個女婿去
+年七月,感了時氣,到了八月半邊,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。過了百日,魏老頭恐
+怕女兒傷心,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,解解他的愁悶。
+
+“這賈家呢,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,在家讀書。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,筆下
+也還文從字順,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,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,恐怕他勞神
+,書也不教他念了。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,像貌長的如花似玉,又加之人又能幹
+,家裏大小事情,都是他做主。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,叫做‘賈探春’。
+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,性格極其溫柔,輕易不肯開口,所以人
+越發看他老實沒用,起他個渾名叫‘二呆子’。
+
+“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,為何還沒有婆家呢?只因為他才貌雙全,鄉莊戶下,
+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?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,人卻生得惆儻不群,像貌
+也俊,言談也巧,家道也豐富,好騎馬射箭。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,一向往來,
+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,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。賈老兒暗想,這個親
+事倒還做得;只是聽得人說,這吳二浪子,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,又好賭
+,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裏去頑耍,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。心裏算計,這家人家
+,雖算鄉下的首富,終久家私要保不住,因此就沒有應許。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
+材家道相平的,總找不著,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。
+
+“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。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,是十二、十三、十四
+三天。經懺拜完,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。誰想當天下午,陡聽人說,賈老
+兒家全家喪命。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!連忙跑來看時,卻好鄉約、裏正俱已
+到齊。全家人都死盡,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,都哭的淚人似的。頃刻之間,
+魏家姑奶奶,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;進得門來,聽見一片哭聲,也不曉得
+青紅皂白,只好號陶大哭。
+
+“當時裏正前後看過,計門房,死了看門的一名,長工二名;廳房堂屋,倒在地
+下死了書童一名;廳房里間,賈老兒死在炕上;二進上房,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
+,旁邊老媽子一名,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;廚房裏,老媽子一名,丫頭一名;廂
+房裏,老媽子一名;前廳廂房裏,管帳先生一名:大小男女,共死了一十三名。
+當時具稟,連夜報上縣來。
+
+“縣裏次日一清旱,帶同伴作下鄉——相驗。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,皮膚
+不發青紫,既非殺傷,又非服毒,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。一面賈家辦理棺斂,
+一面縣裏具稟串報撫台。縣裏正在序稿,突然賈家遣個抱告,言已查出被人謀害
+形跡。”
+
+方說到這裏,翠環抬起頭來喊道:“您瞧!窗戶怎樣這麼紅呀?”一言來,了,
+只聽得“必必剝剝”的聲音,外邊人聲嘈雜,大聲喊叫說:“起火!起火!”幾
+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,才把簾子一掀,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。老殘連
+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,黃人瑞大聲喊道:“多來兩個人,幫鐵老爺搬
+東西!”
+
+老殘剛把鐵鎖開了,將門一推,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,望外一撲,那火舌已自由
+窗戶裏冒出來了。老殘被那黑煙沖來,趕忙望後一退,卻被一塊磚頭絆住,跌了
+一交。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,就勢把老殘扶起,攙過東邊去了。
+
+當下看那火勢,怕要連著上房,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,進上房去搶搬東西。
+黃人瑞站在院心裏,大叫道:“趕先把那帳箱搬出,別的卻還在後!”說時,黃
+升已將帳箱搬出。那些人多手雜的,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
+。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,請他們坐。人瑞檢點物件,一樣不少,卻還多了
+一件,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。看官,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?原來正是翠花的
+行李。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,倘若見了,有點難堪,所以叫人搬去。並對二翠
+道:“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,立刻縣官就要來的。”二翠聽說,便順牆根走
+往前面去了。
+
+且說火起之時,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,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,趕來救火。無奈
+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,當中雖有流水之處,人卻不能去取。店後有個大坑塘
+,卻早凍得如平地了。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,你想,慢慢一桶一桶打起,中何
+用呢?這些人人急智生,就把坑裏的冰鑿開,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。那知這冰的
+力量比水還大,一塊冰投下去,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。這坑正在上房後身,有
+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,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,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,一
+半投到火裏,一半落在上房屋上,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。
+
+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,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,縣官已到,帶領人夫
+手執撓鉤長杆等件,前來救人。進得門來,見火勢已衰,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,
+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,以壓火勢,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。
+
+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,步上前來,請了一個安,說道:“老憲台受驚不小!
+”人瑞道:“也還不怎樣,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。”因向縣官道:“子翁,我
+介紹你會個人。此人姓鐵,號補殘,與你頗有關係,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
+。”縣官道:“噯呀呀!鐵補翁在此地嗎?快請過來相會。”人瑞即招手大呼道
+:“老殘,請這邊來!”
+
+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,因見縣宮來,踱過人叢裏,借看火為回避。今聞招
+呼,遂走過來,與縣官作了個揖,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。縣官有馬紮子,老殘與
+人瑞仍坐長凳子上。原來這齊河縣姓王,號子謹,也是江南人,與老殘同鄉。雖
+是個進士出身,倒不糊塗。
+
+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:“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,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,須派
+白子壽來,方得昭雪;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。我輩都是同官,不好得罪他的
+;補翁是方外人,無須忌諱。尊意以為何如?”子謹聽了,歡喜非常,說:“賈
+魏氏活該有救星了!好極,好極!”老殘聽得沒頭沒腦,答應又不是,不答應又
+不是,只好含糊唯諾。
+
+當時火已全熄,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。人瑞道:“上房既未燒著,我仍可以
+搬入去住,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。”老殘道:“不妨,不妨!此時夜已深,
+不久便自天明。天明後,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,毫不礙事。”縣官又苦苦的勸老
+殘到衙門裏去。老殘說:“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,請放心罷。”縣官又殷勤問:
+“燒些甚麼東西?未免大破財了。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,自當稍盡綿薄。”老殘
+笑道:“布衾一方,竹筒一隻,布衫褲兩件,破書數本,鐵串鈴一枚,如此而已
+。”縣官笑道:“不確罷。”也就笑著。
+
+正要告辭,只見地保同著差人,一條鐵索,鎖了一個人來,跪在地下,像雞子簽
+米似的,連連磕頭,嘴裏只叫:“大老爺天恩!大老爺天恩!”那地保跪一條腿
+在地下,喊道:“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。請大老爺示:還是帶回衙門去審
+,還是在這裏審?”縣官便問道:“你姓甚麼?叫甚麼?那裏人?怎麼樣起的火
+?”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,說道:“小的姓張,叫張二,是本城裏人,在
+這隔壁店裏做長工。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,忙到晚上二更多天,才稍為空閒一點
+,回到屋裏睡覺。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,剛睡下來,冷得異樣,越冷越打戰戰,
+就睡不著了。小的看這屋裏放看好些粟秸,就抽了幾根,燒著烘一烘。又想起窗
+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,賞小的吃的,就拿在火上煨熱了,喝了幾鍾。誰
+知道一天乏透的人,得了點暖氣,又有兩杯酒下了肚,糊裏塗糊,坐在那裏,就
+睡著了。剛睡著,一霎兒的工夫,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,慌忙睜開眼來,身
+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,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。趕忙出來找水來潑,那火
+已自出了屋頂,小的也沒有法子了。所招是實,求大老爺天恩!”縣官罵了一聲
+“渾蛋”說:“帶到衙門裏辦去罷!”說罷,立起身來,向黃、鐵二公告辭:又
+再三叮囑人瑞,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,然後的匆匆去了。
+
+那時火已熄盡,只冒白氣。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,又將物件搬入,依舊陳列起
+來。人瑞道:“屋子裏煙火氣太重,燒盒萬壽香來熏熏。”人瑞笑向老殘道;“
+鐵公,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?”老殘道:“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。倘若我
+在屋裏,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。”人瑞道,“咦!不言臊!要是讓你回去,
+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!你不好好的謝我,反來埋怨我,真是不識好歹。”老
+殘道:“難道我是死人嗎?你不賠我,看我同你幹休嗎!”
+
+說著,只見門簾揭起,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,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,
+說:“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。送了一副鋪蓋來,是敝上自己用的,醃臢點,請
+大老爺不要嫌棄,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,今夜先將就點兒罷。又狐皮袍
+子馬褂一套,請大老爺隨便用罷。”老殘立起來道:“累你們貴上費心。行李暫
+且留在這裏,借用一兩天,等我自己買了,就繳還。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,並
+沒有燒掉,不勞貴上費心了。回去多多道謝。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。仍是
+黃人瑞說:“衣服,鐵老爺決不肯收的。你就說我說的,你帶回去罷。”家人又
+打了個千兒去了。
+
+老殘道:“我的燒去也還罷了,總是你瞎倒亂,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
+裏頭,你說冤不冤呢?”黃人瑞道:“那才更不要緊呢!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
+到十兩銀子,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,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。”翠環道:“可不
+是呢,大約就是我這個倒楣的人,一捲舖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。”老
+殘道:“物件到沒有值錢的,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,是有錢沒處買的,未免可惜
+。然也是天數,只索聽他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,只是可惜
+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,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?”老殘道:“可不是呢
+。這可應該你賠了罷,還有甚麼說的?”人瑞道:“罷,罷,罷!燒了他的鋪蓋
+,燒了你的串鈴。大吉大利,恭喜,恭喜!”對著翠環作了個揖,又對老殘作了
+個揖,說道:“從今以後,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,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!
+”
+
+老殘大叫道:“好,好,罵的好苦!翠環,你還不去擰他的嘴!”翠環道:“阿
+彌陀佛!總是兩位的慈悲!”翠花點點頭道:“環妹由此從良,鐵老由此做官,
+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,我也得替二位道喜。”老殘道:“依你說來
+,他卻從良,我卻從賤了?”黃人瑞道:“閒話少講,我且問你:是說話是睡?
+如睡,就收拾行李;如說話,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。”隨即大叫了一聲:“來
+啊!”
+
+老殘道:“你說,我很願意聽。”人瑞道:“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,說查
+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?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,一大半人房裏都
+有吃月餅的痕跡。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。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
+名叫賈幹,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,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
+命。
+
+“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,問他姦夫是誰,卻又指不出來。食殘的月餅,
+只有半個,已經擘碎了,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。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,問這情
+形。賈魏氏供:‘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。我還在賈家,況當時即有人吃過,並未
+曾死。’又把那魏老兒傳來。魏老兒供稱:‘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,有毒無
+毒,可以質證了。’及至把四美齋傳來,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,而餡子卻是魏
+家送得來的。就是這一節,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。雖然收管,卻未上刑
+具,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,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。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,實非
+中毒;自己又親身細驗,實無中毒情形。即使月餅中有毒,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
+的,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?
+
+“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,就詳了撫台,請派員會審。前數日,齊巧派了剛聖慕來
+。此人姓剛,名弼,是呂諫堂的門生,專學他老師,清廉得格登登的。一跑得來
+,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,賈魏氏上了一拶子。兩個人都暈絕過去,卻無口供
+。那知冤家路兒窄: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,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
+司,遂替他籌了些款,到城裏來打點,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。”
+
+說到此處,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,說:“老爺叫呀。”人瑞道:“收拾鋪蓋
+。”黃升道:“鋪蓋怎樣放法?”人瑞想了一想,說:“外間冷,都睡到裏邊去
+罷。”就對老殘道:“里間炕很大,我同你一邊睡一個,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
+卷睡當中,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。只是你孤棲了。”人瑞道:“守
+著兩個,還孤棲個甚麼呢?”老殘道:“管你孤棲不孤棲,趕緊說,投到這胡舉
+人家怎麼樣呢?”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淩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
+
+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。人瑞道:“你越著急,我越不著急
+!我還要抽兩口煙呢!”老殘急於要聽他說,就叫:“翠環,你趕緊燒兩口,讓
+他吃了好說。”翠環拿著籤子便燒。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,出來回道:“他們
+的鋪蓋,叫他夥計來放。”人瑞點點頭。一刻,見先來的那個夥計,跟著黃升進
+去了。原來馬頭上規矩:凡妓女的鋪蓋,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,家人斷不肯替他
+放的;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,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,妓女探
+手便得,若是別人放的,就無處尋覓了。
+
+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,說道:“翠環的燒了,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那你就
+不用管罷。”老殘道:“我知道。你明天來,我賠你二十兩銀子,重做就是了。
+”夥計說:“不是為銀子,老爺請放心,為的是今兒夜裏。”人瑞道:“叫你不
+要管,你還不明白嗎?”翠花也道:“叫你不要管,你就回去罷。”那夥計才低
+著頭出去。
+
+人瑞對黃升道:“夭很不早了,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,坐一壺開水在旁邊,把我
+墨水匣子筆取出來,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,取兩枝洋蠟,都放在
+桌上,你就睡去罷。”黃升答應了一聲“是”,就去照辦。
+
+這裏人瑞煙也吃完。老殘問道:“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?”人瑞道:“這個鄉下
+糊塗老兒,見了胡舉人,扒下地就磕頭,說:‘如能救得我主人的,萬代封侯!
+’胡舉人道:‘封侯不濟事,要有錢才能辦事呀。這大老爺,我在省城裏也與他
+同過席,是認得的。你先拿一千銀子來,我替你辦。我的酬勞在外。’那老兒便
+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,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,交與胡舉人,卻又道:‘
+但能官司了結無事,就再花多少,我也能辦。”胡舉人點點頭,吃過午飯,就穿
+了衣冠來拜老剛。”
+
+老殘拍著炕沿道:“不好了!”人瑞道:“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,老剛就請見
+,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。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,說道:‘這是賈魏
+氏那一家,魏家孝敬老公祖的,求老公祖格外成全。’”
+
+老殘道:“一定翻了呀!”人瑞道:“翻了倒還好,卻是沒有翻。”老殘道:“
+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,看了一看,說道:‘是誰家
+的票子,可靠得住嗎?’胡舉人道:‘這是同裕的票子,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,
+萬靠得住。’老剛道:‘這麼大個案情,一千銀子那能行呢?,胡舉人道:‘魏
+家人說,只要早早了結,沒事,就再花多些,他也願意。’老剛道:‘十三條人
+命,一千銀子一條,也還值一萬三呢。也罷,既是老兄來,兄弟情願減半算,六
+千五百兩銀子罷。’胡舉人連聲答應道:‘可以行得,可以行得!’
+
+“老剛又道:‘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,不可專主,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,也不必
+開票子來,只須老兄寫明雲:減半六五之數,前途願出。兄弟憑此,明日就斷結
+了。’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,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。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
+了結無事,就擅專一回。諒多年賓東,不致遭怪;況且不要現銀子:就高高興興
+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,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,為胡舉人的謝
+儀。
+
+“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,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,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。老剛
+收下,還給個收條。等到第二天升堂,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。這些情節,子謹卻
+一絲也不知道。坐上堂去,喊了一聲‘帶人’。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,卻
+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。兩人跪到堂上,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
+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,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。子謹不便措辭,心中卻
+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。
+
+“剛弼等子謹看過,便問魏老兒道:‘你認得字嗎?’魏老兒供:‘本是讀書人
+,認得字。’又問賈魏氏:‘認得字嗎?’供:‘從小上過幾年學,認字不多。
+’老剛便將這銀票、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。他父女回說:‘不懂這是什麼
+原故。’剛弼道:‘別的不懂,想必也是真不懂;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,下面注
+著名號,你也不認得嗎?’叫差人:‘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!’魏老兒看過,供
+道:‘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,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。’
+
+“剛弼哈哈大笑說:‘你不知道,等我來告訴你,你就知道了!昨兒有個胡舉人
+來拜我,先送一千兩銀子,說你們這一案,叫我設法兒開脫;又說如果開脫,銀
+子再要多些也肯,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,前日頗能熬刑,不如趁勢討他個
+口氣罷,我就對胡舉人說:“你告訴他管事的去,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,就是
+一千兩銀子一條,也該一萬三千兩。”胡舉人說:“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。”我
+說:“只要他心裏明白,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。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
+,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,也該六千五百兩,不能再少。”胡舉人連連答應
+。我還怕胡舉人孟浪,再三叮囑他,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,如果
+心服情願,叫他寫個憑據來,銀子早遲不要緊的。第二天,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
+。我告訴你,我與你無冤無仇,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?你要摸心想一想,我是
+個朝廷家的官,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,我若得了你們的
+銀子,開脫了你們,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,那十三條冤魂,肯依我嗎,我再詳細
+告訴你: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,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?這是
+第一據,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,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,我就不便深究了
+,倘人不是你害的,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,也應該六千五百兩,你那管
+事的就應該說:“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,如蒙委員代為昭雪,七千八千俱可,六
+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。”為甚麼他毫無疑義,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?
+是第二據。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,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。’
+
+“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:‘青天大老爺!實在是冤枉!’剛弼把桌子一拍,大
+怒道:‘我這樣開導你們,還是不招,再替我夾拶起來?’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
+應了一聲‘嗄’,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,驚魂動魄價響。
+
+“正要動刑,剛弼又道:‘慢著,行刑的差役上來,我對你講。’幾個差役走上
+幾步,跪一條腿,喊道:‘請大老爺示。’剛弼道:‘你們伎倆我全知道:你看
+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,你們得了錢,用刑就輕些,讓犯人不甚吃苦;你們看那案
+情重大,是翻不過來的了,你們得了錢,就猛一緊,把那犯人當堂治死,成全他
+個整屍首,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:我是全曉得的。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,
+只不許拶得他發昏,俱看神色不好,就松刑,等他回過氣來再拶,預備十天工夫
+,無論你甚麼好漢,也不怕你不招!’
+
+“可憐一個賈魏氏,不到兩天,就真熬不過了,哭得一絲半氣的,又忍不得老父
+受刑,就說道:‘不必用刑,我招就是了!人是我謀害的,父親委實不知情!’
+剛弼道:‘你為什麼害他全家?’魏氏道:‘我為妯娌不和,有心謀害。’剛弼
+道:‘妯娌不和,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,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?’魏氏道:‘我
+本想害他一人,因沒有法子,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。因為他最好吃月餅,
+讓他先毒死了,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。’剛弼問:‘月餅餡子裏,你放的甚麼毒
+藥呢?’供:‘是砒霜。’‘那裏來的砒霜呢?’供:‘叫人藥店裏買的。’‘那家
+藥店裏買的呢?’‘自己不曾上街,叫人買的,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。’問:‘叫
+誰買的呢?’供:‘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。’問:‘既是王二替你買的
+,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?’供:‘我叫他買砒的時候,只說為毒老鼠
+,所以他不知道。’問:‘你說你父親不知情,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?’供
+:‘這砒是在婆家買的,買得好多天了。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,值幾
+日都無隙可乘。恰好那日回娘家,看他們做月餅餡子,問他們何用,他們說送我
+家節禮,趁充人的時候,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。’
+
+“剛弼點點頭道:‘是了,是了。’又問道:‘我看你人很直爽,所招的一絲不
+錯。只是我聽人說,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,是有的罷?’魏氏道:‘公公待
+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,沒有再厚的了。’剛弼道:‘你公公橫豎已死,你何
+必替他回護呢?’魏氏聽了,抬起頭來,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大叫道:‘剛大
+老爺!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!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。既殺了公公,總
+是個淩遲!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,你家也有兒女呀!勸你退後些罷!’剛弼
+一笑道:‘論做官的道理呢,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;然既已如此,先讓他把這個
+供畫了。’”
+
+再說黃人瑞道:“這是前兩天的事,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。昨日我在縣
+衙門裏吃飯,王子謹氣得要死,逼得不好開口,一開口,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銀子
+似的,李太尊在此地,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,然也沒有法想,商議除非能把白太
+尊白子壽弄來才行。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,白太尊的清廉,恐怕比他還靠得住
+些。白子壽的人品學問,為眾所推服,他還不敢藐視,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
+。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,宮保的性子又急,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。只是沒法
+通到宮保面前去,凡我們同寅,都要避點嫌疑。昨日我看見老哥,我從心眼裏歡
+喜出來,請你想個甚麼法子。”
+
+老殘道:“我也沒有長策。不過這種事情,其勢已迫,不能計出萬全的。只有就
+此情形,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,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。至於這一炮響不響,那
+就不能管了。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,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,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
+就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佩服,佩服。事不宜遲,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,請你老人
+家就此動筆。翠環,你去點蠟燭,泡茶。”
+
+老殘凝了一凝神,就到人瑞屋裏坐下。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。老殘揭開墨水匣,
+拔出筆來,鋪好了紙,拈筆便寫。那知墨水匣子已凍得像塊石頭,筆也凍得像個
+棗核子,半筆也寫不下去。翠環把墨水匣子捧到火盆上供,老殘將筆拿在手裏,
+向著火盆一頭烘,一頭想。半霎功夫,墨水匣裏冒白氣,下半邊已烊了,老殘蘸
+墨就寫,寫兩行,烘一烘,不過半個多時辰,信已寫好,加了個封皮,打算問人
+瑞,信已寫妥,交給誰送去?對翠環道:“你請黃老爺進來。”
+
+翠環把房門簾一揭,“格格”的笑個不止,低低喊道:“鐵老,你來瞧!”老殘
+望外一看,原來黃人瑞在南首,雙手抱著煙槍,頭歪在枕頭上,口裏拖三四寸長
+一條口涎,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;再看那邊,翠花睡在虎皮毯上,兩隻腳都
+縮在衣服裏頭,兩隻手超在袖子裏、頭卻不在枕頭上,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,
+半個臉靠著袖子,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。
+
+老殘看了說:“這可要不得,快點喊他們起來!”老殘就去拍人瑞,說:“醒醒
+罷,這樣要受病的!”人瑞驚覺,懵裏懵懂的,睜開眼說道:“呵,呵!信寫好
+了嗎?”老殘說:“寫好了。”人瑞掙扎著坐起。只見口邊那條涎水,由袖子上
+滾到煙盤裏,跌成幾段,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!老殘拍人瑞的時候,翠環卻到
+翠花身邊,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,用力往外一扯。翠花驚醒,連喊:“誰,誰
+,誰?”連忙揉揉眼睛,叫道:“可凍死我了!”
+
+兩人起來,都奔向火盆就暖,那知火盆無人添炭,只剩一層白灰,幾星餘火,卻
+還有熱氣。翠環道:“屋裏火盆旺著呢,快向屋裏烘去罷。”四人遂同到裏邊屋
+來。翠花看鋪蓋,三分俱已攤得齊楚,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,卻是一床藍湖縐被
+,一床紅湖縐被,兩條大呢褥子,一個枕頭。指給老殘道:“你瞧這鋪蓋好不好
+?”老殘道:“太好了些。”便向人瑞道:“信寫完了,請你看看。
+
+人瑞一面烘火,一面取過信來,從頭至尾讀了一遍,說:“很切實的。我想總該
+靈罷。”老殘道:“怎樣送去呢?”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;說:“四下鐘,再
+等一刻,天亮了,我叫縣裏差個人去。”老殘道:“縣裏人都起身得遲,不如天
+明後,同店家商議,雇個人去更妥。只是這河難得過去。”人瑞道:“河裏昨晚
+就有人跑淩,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。”大家烘著火,隨便閒話。
+
+兩三點鐘工夫,極容易過,不知不覺,東方已自明瞭。人瑞喊起黃升,叫他向店
+家商議,雇個人到省城送信,說:“不過四十裏地,如晌午以前送到,下午取得
+收條來,我賞銀十兩。”停了一刻,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:“這是我兄弟,
+如大老爺送信,他可以去。他送過幾回信,頗在行,到衙門裏也敢進去,請大老
+爺放心。”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,自收拾投遞去了。
+
+這裏人瑞道:“我們這時該睡了。”黃、鐵睡在兩邊,二翠睡在當中,不多一刻
+都已齁齁的睡著,一覺醒來,已是午牌時候。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,接了
+他妹妹兩個回去,將鋪蓋卷了,一併掮著就走。人瑞道:“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
+來,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。”夥計答應著“是”,便同兩人前去。翠環回過頭
+來眼淚汪汪的道:“您別忘了阿!”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。
+
+二人洗臉。歇了片刻就吃午飯。飯畢,已兩下多鐘,人瑞自進縣署去了,說:“
+倘有回信,喊我一聲。”老殘說:“知道,你請罷。”
+
+人瑞去後,不到一個時辰,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,一頭大汗,走進店來,懷裏
+取出一個馬封,紫花大印,拆開,裏面回信兩封:一封是莊宮保親筆,字比核桃
+還大;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,言:“白太尊現署泰安,即派人去代理,大
+約五七天可到。”並雲:“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,等白太尊到,商酌一切”云
+云。老殘看了,對送信人說:“你歇著罷,晚上來領賞。喊黃二爺來。”店家說
+:“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。”老殘想:“這信交誰送去呢?不如親身去走一道
+罷。”就告店家,鎖了門,竟自投縣衙門來。
+
+進了大門,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,知有堂事。進了儀門,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,
+許多差役兩旁立著。凝了一凝神,想道:“我何妨上去看看,什麼案情?”立在
+差役身後,卻看不見。
+
+只聽堂上嚷道:“賈魏氏,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,自是無可挽回,你卻極
+力開脫你那父親,說他並不知情,這是你的一片孝心,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
+。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,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。你想,你那姦夫出的主
+意,把你害得這樣苦法,他到躲得遠遠的,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,這人的情義也
+就很薄的了,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,反令生身老父,替他擔著死罪。聖人雲:
+‘人掘也,父一而已。’原配丈夫,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,何況一個相好的男
+人呢!我勸你招了的好。”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。又聽堂上喝道:“你還不招
+嗎?不招我又要動刑了!”
+
+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,聽不出甚麼話來。只聽堂上嚷道:“他說甚麼?
+”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:“賈魏氏說,是他自己的事,大老爺怎樣分付,他怎樣
+招;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,實實無從捏造。”
+
+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,罵道:“這個淫婦,真正刁狡!拶起來!”堂下無限的人
+大叫了一聲“嘎”,只聽跑上幾個人去,把拶子往地下一摔,“霍綽”的一聲,
+驚心動魄。
+
+老殘聽到這裏,怒氣上沖,也不管公堂重地,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,大叫一聲
+:“站開!讓我過去!”差人一閃。老殘走到中間,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
+氏頭髮,將頭提起,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。老殘走上,將差人一扯,說道
+:“住手!”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,見公案上坐著兩人,下首是王子謹,上首心
+知就是這剛弼了,先向剛弼打了一躬。
+
+子謹見是老殘,慌忙立起。剛弼卻不認得,並不起身,喝道:“你是何人?敢來
+攪亂公堂!拉他下去!”未知老殘被拉下去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七回 鐵炮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
+
+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,急忙搶上堂去,喊了“住手”。剛弼卻不認得老殘
+為何許人,又看他青衣小帽,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。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
+站起,知道此人必有來歷,雖然答應了一聲“嘎”,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。
+
+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,連聲吆喝,卻有意嘔著他頑,便輕輕的說道:“你先莫問
+我是什麼人,且讓我說兩句話。如果說的不對,堂下有的是刑具,你就打我幾板
+子,夾我一兩夾棍,也不要緊。我且問你:一個垂死的老翁,一個深閨的女子,
+案情我卻不管,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?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?這是制強
+盜的刑具,你就隨便施于良民,天理何存?良心安在?”
+
+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,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,更下不去,連忙喊
+道:“補翁先生,請廳房裏去坐,此地公堂,不便說話。”剛弼氣得目瞪口呆,
+又見子謹稱他補翁,恐怕有點來歷,也不敢過於搶白。老殘知子謹為難,遂走過
+西邊來,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。子謹慌忙還揖,口稱:“後面廳房裏坐。”老殘
+說道:“不忙。”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,雙手遞給子謹。
+
+子謹見有紫花大印,不覺喜逐顏開,雙手接過,拆開一看,便高聲讀道:“示悉
+。白守耆劄到便來,請即傳諭王、剛二令,不得濫刑。魏謙父女取保回家、候白
+守覆訊。弟耀頓首。”一面遞給剛弼去看,一面大聲喊道:“奉撫台傳諭,叫把
+魏謙父女刑具全行松放,取保回家,候白大人來再審!”底下聽了,答應一聲“
+嘎”,又大喊道:“當堂松刑羅!當堂松刑羅!”卻早七手八腳,把他父女手銬
+腳鐐,項上的鐵鏈子,一松一個乾淨,教他上來磕頭,替他喊道:“謝撫台大人
+恩典!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!”那剛弼看信之後,正自敢怒而不敢言;又
+聽到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,如同刀子戳心一般,早坐不住,退往後堂去了
+。
+
+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:“請廳房裏去坐。兄弟略為交代此案,就來奉陪。”老殘
+拱一拱手道:“請先生治公,弟尚有一事,告退。”遂下堂,仍自大搖大擺的走
+出衙門去了。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,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,今晚便要叫他們出
+去才好。書吏一一答應,擊鼓退堂。
+
+卻說老殘回來,一路走著,心裏十分高興,想道:“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,無
+法可施;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,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,比吃了人參
+果心裏還快活!”一路走著,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,便是那黃河的堤墊了。上得
+堤去,看天色欲暮,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,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,心裏
+想來:“行李既已燒去,更無累贅,明日便可單身回省,好去置辦行李。”轉又
+念道:“袁希明來信,叫我等白公來,以便商酌,明知白公辦理此事,遊刃有餘
+;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,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?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。”一
+面想著,已到店門,順便踱了回去。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,堆了
+好大一堆,都是些零綢碎布,也就不去看他。回到上房,獨自坐地。
+
+過了兩個多鐘頭,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,口稱:“痛快,痛快!”說:“那瘟剛
+退堂之後,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,子謹知道宮保耳軟,恐怕他回省,又出汊
+子,故極力留他,說:‘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,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
+,此案未了,斷不能走。你這樣去銷差,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?恐不合你主敬存
+誠的道理。’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。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,我說:‘不好,
+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,我替你陪客罷。’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。你看好不好?
+”老殘道:“好!你吃白食,我擔人情,你倒便宜!我把他辭掉,看你吃甚麼!
+”人瑞道:“你只要有本事辭,只管辭,我就陪你挨餓。”
+
+說著,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,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,
+直走到上房,揭起暖簾進來,對著人瑞望老殘說:“這位就是鐵老爺罷?”人瑞
+說:“不錯。”那家人便搶前一步,請了一個安,說:“敝上說:小縣分沒有好
+菜,送了一桌粗飯,請大老爺包含點。”老殘道:“這店裏飯很便當,不消貴上
+費心,請挑回去,另送別位罷。”家人道:“主人分付,總要大老爺賞臉。家人
+萬不敢挑回去,要挨駡的。”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,撥開筆帽,對著那家人
+道:“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裏去。”那家人揭開盒蓋,請老爺們過眼。原來是
+一桌甚豐的魚翅席。老殘道:“便飯就當不起。這酒席大客氣,更不敢當了。”
+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,遞與那家人,說:“這是鐵老爺的回信,你回去說
+謝謝就是了。”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,挑盒子的二百錢。家人打了兩個千兒
+。
+
+這裏黃升掌上燈來。不消半個時辰,翠花、翠環俱到。他那夥計不等分付,已拍
+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,送到裏房去。人瑞道:“你們鋪蓋真做得快,半天工夫
+,就齊了嗎?”翠花道:“家裏有的是鋪蓋,對付著就夠用了。”黃升進來問,
+開飯不開飯。人瑞說:“開罷。”停了一刻,已先將碟子擺好。人瑞道:“今日
+北風雖然不刮,還是很冷,快溫酒來吃兩杯。今天十分快樂,我們多喝兩杯。”
+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。人瑞道:“不必唱了,你們也吃兩杯酒罷。
+”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,便問道:“您能這麼高興,想必撫台那裏送信的人回來
+了嗎?”人瑞道:“豈但回信來了,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!”便將
+以上事情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。他姊兒倆個,也自喜歡的了不得,自不消說
+。
+
+卻說翠環聽了這話,不住的迷迷價笑,忽然又將柳眉雙鎖,默默無言。你道什麼
+緣故?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,撫台便這樣的信從,若替他辦那事,自不費吹灰
+主力,一定妥當的,所以就迷迷價笑,又想他們的權力,雖然夠用,只不知昨晚
+所說的話,究竟是真是假;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,這個機會錯過,便終身無
+出頭乏望,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。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,一定要轉賣他;那蒯二
+禿子兇惡異常,早遲是個死,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。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
+良家女子,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,倒不如死了的乾淨,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
+毅的氣色來,又想到自己死了,原無不可,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,豈
+不也是餓死嗎?他若餓死,不但父母無人祭供,並祖上的香煙,從此便絕。這麼
+想去,是自己又死不得了。想來想去,活又活不成,死又死不得,不知不覺那淚
+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,趕紫用手絹子去擦。
+
+翠花看見道:“你這妮子!老爺們今天高興,你又發什麼昏?”人瑞看著他,只
+是憨笑。老殘對他點了點頭,說:“你不用胡思亂想,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。
+”人瑞道:“好,好!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,我昨晚說的話,可是不算數的了。
+”翠環聽了大驚,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。正要詢人瑞請問,只見黃升同了一
+個人進來,朝人瑞打了一千兒,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。人瑞接過來,撐開封套口
+,朝裏一窺,便揣到懷裏去,說聲“知道了”,更不住的嘻嘻價笑。只見黃升說
+:“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。”人瑞便走出去。
+
+約有半個時辰進來,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,一言不發,人瑞愈覺高興。又見那
+縣裏的家人進來,向老殘打了個千兒,道:“敝上說,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
+取回去。”老殘一楞,心裏想道:“這是什麼道理呢?你取了去,我睡什麼呢?
+”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,不便強留,便說:“你取了去罷。”心裏卻是納悶。
+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,只見人瑞道:“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,被這翠環一
+個人不痛快,惹的我也不痛快了。酒也不吃了,連碟子都撤下去罷。”又見黃升
+來,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。
+
+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,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。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,
+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。翠環忙問:“啥事?啥事?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?”
+夥計說:“我不知道,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。”
+
+翠環此時按捺不住,料到一定凶多吉少,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,說:“我不好
+,你是老爺們呢,難道不能包含點嗎?你老一不喜歡,我們就活不成了!”人瑞
+道:“我喜歡的很呢。我為啥不喜歡?只是你的事,我卻管不著。你慢慢的求鐵
+老爺去。”
+
+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,說:“還是你老救我!”老殘道:“甚麼事,我救你呢?
+”翠環道:“取回鋪蓋,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,俺媽知道,今兒不讓我在這兒
+,早晚要逼我回去,明天就遠走高飛,他敢同官鬥嗎?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。”
+老殘道:“這話也說的是。人瑞哥,你得想個法子,挽留住他才好。一被他媽接
+回去,這事就不好下手了。”人瑞道:“那是何消說!自然要挽留他。你不挽留
+他,誰能挽留他呢?”
+
+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,一面向人瑞道:“你的話我怎麼不懂?難道昨夜說的話,
+當真不算數了嗎?”人瑞道:“我已徹底想過,只有不管的一法。你想拔一個姐
+兒從良,總也得有個辭頭。你也不承認,我也不承認,這話怎樣說呢?把他弄出
+來,又望那裏安置呢?若是在店裏,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,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
+,斷無疑義。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,忌妒的人很多,能不告訴宮保嗎?以後
+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,還想什麼保舉呢?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。”老殘一想,話
+也有埋,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,於心實也難忍,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,實在為難
+,便向人瑞道;“話雖如此,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。”人瑞道:“就請你想
+,如想得出,我一定助力。”
+
+老殘想了想,實無法子,便道:“雖無法子,也得大家想想。”人瑞道:“我倒
+有個法子,你又做不到,所以只好甘休。”老殘道:“你說出來,我總可以設法
+。”人瑞道:“除非你承認了要他,才好措辭。”老殘道:“我就承認,也不要
+緊。”人瑞道:“空口說白話,能行嗎?事是我辦,我告訴人,說你要,誰信呢
+?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,那我就有法辦了。”老殘道:“信是不好寫的。”人
+瑞道:“我說你做不到,是不是呢?”
+
+老殘正在躊躇,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,說:“這也不要緊的事,你老就擔承一
+下子罷。”老殘道:“信怎樣寫?寫給誰呢?”人瑞道:“自然寫給王子謹,你
+就說,見一妓女某人,本系良家,甚為可憫,弟擬拔出風塵,納為篷室,請兄鼎
+力維持,身價若干,如數照繳云云,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,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
+,擇配也罷,你就有了主權,我也不遭聲氣。不然,那有辦法?”
+
+正說著,只見黃升進來說:“翠環姑娘出來,你家裏人請你呢。”翠環一聽,魂
+飛天外,一面說就去,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。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,
+將筆蘸飽,遞到老殘手裏。老殘接過筆來,歎口氣,向翠環道:“冤不冤?為你
+的事,要我親筆畫供呢!”翠環道:“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!你老就為一回難,
+勝造七級浮圖!”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,遞與人瑞,說:“我的職分已盡,再
+不好好的辦,罪就在你了。”人瑞接過信來,遞與黃升,說:“停一會送到縣裏
+去。”
+
+當老殘寫信的時刻,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。黃升接過信來,向翠環道
+:“你媽等你說話呢,快去罷。”翠環仍泥著不肯去,眼看著人瑞,有求救的意
+思。人瑞道:“你去,不要緊的,諸事有我呢。”翠花立起來,拉了翠環的手,
+說:“環妹,我同你去,你放心罷,你大大的放心罷!”翠環無法,只得說聲“
+告假”,走出去了。
+
+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,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。約計有一點鐘工夫
+,人瑞煙也吃足了。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,說:“請老爺們那邊坐。
+”人瑞說:“啊!”便站起來拉了老殘,說:“那邊坐罷。”老殘詫異道:“幾
+時有個那邊出來?”人瑞說:“這個那邊,是今天變出來的。”原來這店裏的上
+房,一排本是兩個三間,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,還有東邊的個三間,原有別人住
+著,今早動身過河去了,所以空下來。
+
+黃、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,上了臺階,早有人打起暖簾。只見正中方桌上掛
+著桌裙,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,地下鋪了一條紅氈。走進堂門,見東邊一間擺
+了一張方桌,朝南也系著桌裙,上首平列兩張椅子,兩旁一邊一張椅子,都搭著
+椅披。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,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。西邊是隔斷的一間
+房,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。
+
+老殘詫異道:“這是什麼原故?”只聽人瑞高聲嚷道:“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,
+參見他們老爺。”只見門簾揭處,一個老媽子在左,翠花在右,攙著一個美人出
+來,滿頭戴著都是花,穿著一件紅青外褂,葵綠襖子,系一條粉紅裙子,卻低著
+頭走到紅氊子前。
+
+老殘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環,大叫道:“這是怎麼說?斷乎不可!”人瑞道:
+“你親筆字據都寫了,還狡獪甚麼?”不由分說,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,老殘那
+裏肯坐,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。老殘沒法,也只好回了半禮。又見老媽子說
+:“黃大老爺請坐。謝大媒。”翠環卻又磕下頭去。人瑞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
+!”也還了一禮。當將新人送進房內。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。老媽子等人也都
+道完了喜。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。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,是紅綠湖縐被各
+一床,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,枕頭兩個。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。桌上
+鋪了紅桌氈,也是一對紅蠟燭。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,上寫著:
+
+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
+
+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,墨痕還沒有甚幹呢,
+因笑向人瑞道:“你真會淘氣!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,被你偷得來的。”人
+瑞道:“對題便是好文章。你敢說不切當嗎?”
+
+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,說:“你瞧,這是貴如夫人原
+來的賣身契一紙,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,總共奉上。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?
+”老殘說:“既已如此,感激的很。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?”人瑞
+道:“我不對你說‘是前生注定事,莫錯過姻緣’嗎?我為翠環計,救人須救徹
+,非如此,總不十分妥當;為你計,亦不吃虧。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,是不錯的
+。”說過,呵呵大笑。又說:“不用費話罷,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,要吃飯了。
+人瑞拉著老殘,翠花拉著翠環,要他們兩個上坐。老殘決意不肯,仍是去了桌裙
+,四方兩對面坐的。這一席酒,不消說,各人有各人快樂處,自然是盡歡而散,
+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,無庸贅述。
+
+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,心裏有點不痛快,想要報復;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
+,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,為翠環事,他又出了許多心,冷眼看去,也是個有
+良心的,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,且等將來再作道理。
+
+次日,人瑞跑來,笑向翠環道:“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?”翠環道:“都是黃
+老爺大德成全,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。”人瑞道:“豈敢,豈敢!”說著,便
+向老殘道:“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,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。這衣服衾
+枕是子謹送的,你也不用客氣了。想來送錢,他也是不肯收的。”老殘道:“這
+從那裏說起!叫人家花這許多錢,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,再圖補報罷。”說著,
+人瑞自去縣裏。
+
+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,且也不便再叫了,遂替他顛倒一下,換做“環翠”,卻
+算了一個別號,便雅得多呢。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,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
+,給了他幾兩銀子,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。
+
+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,已經五天過去。那日,人瑞已進縣署裏去,老殘正在客店
+裏教環翠認字,忽聽店中夥計報導:“縣裏王大老爺來了!”霎時,子謹轎子已
+到階前下轎,老殘迎出堂屋門口。子謹入來,分賓主坐下,說道:“白太尊立刻
+就到,兄弟是來接差的,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,並閒談一刻。”老殘說:“前日
+種種承情,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。因剛君在署,不便親到拜謝,想能曲諒。”子
+謹謙遜道:“豈敢。”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。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,作拜見之禮
+。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:“白大人只到,對岸下轎,從冰上走過來了
+。”子謹慌忙上轎去接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+
+
+
+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
+
+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,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。子謹遞上手版,趕
+到面前請了個安,道聲“大人辛苦”。白公回了個安,說道:“何必還要接出來
+?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。”子謹連稱“不敢”。
+
+河邊搭著茶棚,掛著彩綢。當時讓到茶棚小坐。白公問道:“鐵君走了沒有?”
+子謹回道:“尚未。因等大人來到,恐有話說。卑職适才在鐵公處來。”白公點
+點頭道:“甚善。我此刻不便去拜,恐惹剛君疑心。”吃了一口茶,縣裏預備的
+轎子,執事早已齊備,白公便坐了轎子,到縣署去。少不得升旗放炮,奏樂開門
+等事。進得署去,讓在西花廳住。
+
+剛弼早穿好了衣帽,等白公進來,就上手本請見。見面上後,白公就將魏賈一案
+,如何問法,詳細問了一遍。剛弼一一訴說,頗有得意之色,說到“宮保來函,
+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,此案情形,據卑職看來,已成鐵案,決無疑義。但此魏老
+頗有錢文,送卑職一千銀子,卑職來收,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。聽說
+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,得了他許多銀子,送信給宮保的。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,
+當時就買了個妓女,還在城外住著。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,還要謝他幾
+千銀子呢,所以這郎中不走,專等謝儀。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。訊出此人
+贓證,又多添一層憑據了。”白公說:“老哥所見甚是。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
+看過一遍,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,再作道理。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,也來可知
+,此刻不敢先有成見。像老哥聰明正直,凡事先有成竹在胸,自然投無不利。兄
+弟資質甚魯,只好就事論事,細意推求,不敢說無過,但能寡過,已經是萬幸了
+。”說罷,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。
+
+吃過晚飯,白公回到自己房中,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,傳出一張單子去,明日提
+人。第二天已牌時分,門口報稱:“人已提得齊備。請大人示下:是今天下午後
+坐堂,還是明天早起?”白公道:“人證已齊,就此刻坐大堂。堂上設三個坐位
+就是了。”剛、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,說:“請大人自便,卑職等不敢陪審
+,恐有不妥之處,理應回避。”白公道:“說那裏的話。兄弟魯鈍,精神照應不
+到,正望兩兄提撕。”二人也不敢過謙。
+
+停刻,堂事已齊,稿簽門上求請升堂。三人皆衣冠而出,坐了大堂。白公舉了紅
+筆,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。差人將賈幹帶到,當堂跪下。白公問道:“你叫賈幹
+?”底下答著:“是。”白公問:“今年十幾歲了?”答稱:“十六歲了。”問
+:“是死者賈志的親生,還是承繼?”答稱:“本是嫡堂的侄兒,過房承繼的。
+”問:“是幾時承繼的?”答稱:“因亡父被害身死,次日入殮,無人成服,由
+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。”
+
+白公又問:“縣官相驗的時候,你已經過來了沒有?”答:“已經過來了。”問
+:“入殮的時候,你親視含殮了沒有?”答稱:“親視含殮的。”問:“死人臨
+入殮時,臉上是什麼顏色?”答稱:“白支支的,同死人一樣。”問:“有青紫
+斑沒有?”答:“沒有看見。”問:“骨節僵硬不僵硬?”答稱:“並不僵硬。
+”問:“既不僵硬,曾摸胸口有無熱氣?”答:“有人摸的,說沒有熱氣了。”
+問:“月餅裏有砒霜,是幾時知道的?”答:“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。”問:“
+是誰看出來的?”答:“是姐姐看出來的。”問:“你姐姐何以知道裏頭有砒霜
+?”答:“本不知道裏頭有砒霜,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,所以揭開來細看,見有
+粉紅點點毛,就托出問人。有人說是砒霜,就找藥店人來細瞧,也說是砒霜,所
+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。”
+
+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甩朱筆一點,說:“傳四美齋來。”差人帶上。
+白公問道:“你叫什麼?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。”答稱:“小人叫王輔庭,在四
+美齋掌櫃。”問:“魏家定做月餅,共做了多少斤?”答:“做了二十斤。”問
+:“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?”答稱:“是。”問:“做二十斤,就將將的不多不
+少嗎?”說:“定的是二十斤,做成了八十三個。”問:“他定做的月餅,是一
+種餡子?是兩種餡子?”答:“一種,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。”問:“你們店
+裏賣的是幾種餡子?”答:“好幾種呢。”問:“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?”
+答:“也有。”問:“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?”答:“是他家
+的好點。”問:“好處在甚麼地方?”答:“小人也不知道,聽做月餅的司務說
+,他家的材料好,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。”白公說:“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嘗過
+的,不覺得有毒嗎?”回稱:“不覺得。”
+
+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將朱筆一點,說:“帶魏謙。”魏謙走上來,連
+連磕頭說:“大人哪!冤枉喲!”白公說:“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!你聽我問你
+的話!我不問你的話,不許你說!”兩旁衙役便大聲“嘎”的一聲。
+
+看官,你道這是什麼緣故?凡官府坐堂,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,名叫“喊堂
+威”,把那犯人嚇昏了,就可以胡亂認供了,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,
+卻是十八始是一個傳授。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兇,所以要喊個堂威,嚇唬嚇唬他。
+
+閒話休題,卻說白公問魏謙道:“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?”答稱:“二十斤。”
+問:“你送了賈家多少斤?”答:“八斤。”問:“還送了別人家沒有?”答:
+“送了軒子的丈人家四斤。”問:“其餘的八斤呢?”答:“自己家裏人吃了。
+”問:“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?”答:“家裏人人都分的,現在同了來
+的人,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。”白公向差人說:“查一查,有幾個人跟魏謙來
+的,都傳上堂來。”
+
+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,兩個中年漢子,都跪下。差人回稟道:“這是魏家的一
+個管事,兩個長工。”白公問道:“你們都吃月餅麼?”同聲答道:“都吃的。
+”問:“每人吃了幾個,都說出來。”管事的說:“分了四個,吃了兩個,還剩
+兩個。”長工說:“每人分了兩個,當天都吃完了。”白公問管事的道:“還剩
+的兩個月餅,是幾時又吃的?”答稱:“還沒有吃,就出了這件案子,說是月餅
+有毒,所以就沒敢再吃,留著做個見證。”白公說:“好,帶來了沒有?”答:
+“帶來,在底下呢。”白公說:“很好。”叫差人同他取來。又說:“魏謙同長
+工全下去罷。”又問書吏:“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?”書吏回:“呈
+案在庫。”白公說:“提出來。”
+
+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,並那兩個月餅,都呈上堂來,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。白
+公傳四美齋王輔庭,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,送剛、王二公看,說:“這
+兩起月餅,皮色確是一樣,二公以為何如?”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:“是。”
+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,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,叫他驗看,問:“是魏
+家叫你定做的不是?”王輔庭仔細看了看,回說:“一點不錯,就是我家定做的
+。”白公說:“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。”
+
+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,仔細看了,對剛弼道:“聖慕兄,請仔細看看。
+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,都是含油性的物件,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
+,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。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,與別物絕不粘合。況四美齋供
+明,只有一種餡子。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,除加砒外,確系表裏皆同,既是一
+樣餡子,別人吃了不死,則賈家之死。不由月餅可知。若是有湯水之物,還可將
+毒藥後加入內;月餅之為物,面皮幹硬,斷無加入之理。二公以為何如?”俱欠
+身道:“是。”
+
+白公又道:“月餅中既無毒藥,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,可以令其具結了案。
+”王子謹即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剛弼心中甚為難過,卻也說不出甚麼來,只好隨
+著也答應了一聲“是”。
+
+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,說:“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,你們父女無罪,可
+以具結了案,回家去罷。”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。
+
+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。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,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,今日看魏
+家父女已結案釋放,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;聽說傳他去,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
+話都說不上,就是教他的人,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。
+
+賈幹上得堂來,白公道:“賈幹,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,就該細心研究,這
+十二個人怎樣死的;自己沒有法子,也該請教別人;為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
+,陷害好人呢?必有壞人挑唆你。從實招來,是誰教你誣告的。你不知道律例上
+有反坐的一條嗎?”賈幹慌忙磕頭,嚇的只格格價抖,帶哭說道:“我不知道<
+是我姐姐叫我做的!餅裏的砒霜,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,其餘概不知道。
+”白公說:“依你這麼說起來,非傳你姐姐到堂,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
+?”賈幹只是磕頭。
+
+白公大笑道:“你幸兒遇見的是我,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,這月餅案子才了
+,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。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,你回去告訴
+你姐姐,說本府說的,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。是誰加進去的,我暫時尚不忙
+著追究呢,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,是個大大的疑案,必須查個水落石出。因此,
+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,你的意下何如?”賈斡連連磕頭道:“聽憑大人天
+斷。”白公道:“既是如此,叫他具結,聽憑替他相案。”臨下去時,又喝道:
+“你再胡鬧,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!”賈幹連說:“不敢,不敢!
+”下堂去了。
+
+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:“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?”子謹答應:“有個許亮還好
+。”白公說:“傳上來。”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,四十多歲,尚未留須一走到
+公案前跪下,道;“差人許亮叩頭,”白公道;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
+條命案是否服毒,有甚麼別樣案情?限一個月報命,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。
+你若借此招搖撞騙,可要置你於死的!”許亮叩頭道:“不敢。”
+
+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,交給許亮。白公又道:“所有以前一切人證,無庸取保
+,全行釋放。”隨手翻案,檢出魏謙筆據兩紙,說:“再傳魏謙上來。”
+
+白公道:“魏謙,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,你要不要?”魏謙道:“職員沉冤,蒙
+大人昭雪,所有銀子,聽憑大人發落。”白公道:“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。這一
+千銀票,本府卻要借用,卻不是我用,暫且存庫,仍為查賈家這案,不得不先用
+資斧。俟案子查明,本府回明了撫台,仍舊還你。”魏謙連說:“情願,情願。
+”當將筆據收好,下堂去了。
+
+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,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,憑本府公文支付。回頭笑向
+剛弼道:“聖慕兄,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?”剛弼連稱:“不敢。”於是擊鼓
+退堂。
+
+卻說這起大案,齊河縣人人俱知,昨日白太尊到,今日傳人,那賈、魏兩家都預
+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,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,已經結案,沿路口碑噴噴稱讚。
+
+卻說白公退至花廳,跨進門檻,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,正鐺鐺的敲了十二
+下,仿佛像迎接他似的。王子謹跟了進來,說:“請大人寬衣用飯罷。”白公道
+:“不忙。”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,便道:“二位且請坐一坐,兄弟還有話說。
+”二人坐下。白公向剛弼道:“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?”剛弼道:“大人明斷
+,自是不會錯的。只是卑職總不明白:這魏家既無短處,為什麼肯花錢呢?卑職
+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。”
+
+白公呵呵大笑道:“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,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?可見天下人不
+全是見錢眼開的喲。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。只有一個脾氣不好,他總覺得天
+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個人是君子。這個念頭最害事的,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
+少!老兄也犯這個毛病,莫怪兄弟直言。至於魏家花錢,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,
+不足為怪也。”又向子謹道:“此刻正案已完,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,請
+鐵公進來坐坐罷。”又笑向剛弼道:“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?就是你才說的那個
+賣藥郎中。姓鐵,名英,號補殘,是個肝膽男子,學問極其淵博,性情又極其平
+易,從不肯輕慢人的。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,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。”
+
+剛弼道:“莫非就是省中傳的‘老殘老殘’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可不是呢
+!”剛弼道:“聽人傳說,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,替他捐官,保舉他,他不要
+,半夜裏逃走了的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豈敢。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。
+”剛弼紅脹了臉道:“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。此人久聞其名,只是沒有見過。”
+子謹又起身道:“大人請更衣罷。”白公道:“大家換了衣服,好開懷暢飲。”
+
+王、剛二公退回本屋,換了衣服,仍到花廳。恰好老殘也到,先替子謹作了一個
+揖,然後替白公、剛弼各人作了一揖,讓到炕上上首坐下。白公作陪。老殘道:
+“如此大案,半個時辰了結,子壽先生,何其神速!”白公道:“豈敢!前半截
+的容易差使,我已做過了;後半截的難題目,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。”老
+殘道:“這話從那裏說起!我又不是大人老爺,我又不是小的衙役,關我甚事呢
+?”白公道:“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?”老殘道:“我寫的。應該見死不救嗎
+?”白公道:“是了。未死的應該救,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?你想,這種奇案,
+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?不得已,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。”老殘笑道:“我
+沒有這麼大的能耐。你要我去也不難,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,再標一
+張牌票,我就去。”
+
+說著,飯已擺好。王子謹道:“請用飯罷。”白公道:“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?
+為甚不請過來?”子謹道:“已請去了。”話言未了,人瑞已到,作了一遍揖。
+子謹提了酒壺,正在為難。白公道:“自然補公首坐。”老殘道:“我斷不能占
+。”讓了一回,仍是老殘坐了首座,白公二座。吃了一回酒,行了一回令,白公
+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,是個面子,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,再三敦囑。子謹、人
+瑞又從旁慫恿,老殘只好答應。
+
+白公又說:“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,你先取去應用。如其不足,子謹兄可代為籌
+畫,不必惜費,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可以不必,我省城裏四
+百銀子已經取來,正要還子謹兄呢,不如先墊著用。如果案子查得出呢,再向老
+莊付還;如查不出,我自遠走高飛,不在此地獻醜了。”白公道:“那也使得。
+只是要用便來取,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。”老殘答應:“是了。”霎時飯罷
+,白公立即過河,回省銷差。次日,黃人瑞、剛弼也俱回省去了。未知後事如何
+,且聽下回分解
+
+
+
+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
+
+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,下午回寓,盤算如何辦法。店家來報:“縣裏有個
+差人許亮求見。”老殘說:“叫他進來。”許亮進來,打了個千兒,上前回道:
+“請大老爺的示: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,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?縣
+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,也得請示:還是送到此地來,還是存在莊上聽用?”老
+殘道:“銀子還用不著,存在莊上罷。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:服毒一定是不錯
+的,只不是尋常毒藥;骨節不硬,顏色不變,這兩節最關緊要。我恐怕是西洋甚
+麼藥,怕是‘尤草’等類的東西。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,有個中西大藥房,我去
+調查一次。你卻先到齊東村去,暗地裏一查,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。能查出這
+個毒藥來歷,就有意思了。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?”許亮道:“小的有個兄
+弟叫許明,現在帶來,就叫他伺候老爺。有什麼事,他人頭兒也很熟,分付了,
+就好辦的了。”老殘點頭說:“甚好。”
+
+許亮朝外招手,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,搶前打了一個千兒。許亮說:“這是
+小的兄弟許明。”就對許明道:“你不用走了,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。”許
+亮又說:“求見姨太太。”老殘揭簾一看,環翠正靠著窗坐著,即叫二人見了,
+各人請了一安,環翠回了兩拂。許亮即帶了許明,回家搬行李去了。
+
+待到上燈時候,人瑞也回來了,說:“我前兩天本要走的,因這案子不放心,又
+被子謹死命的扣住。今日大案已了,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。”老殘道:“我
+也要進省去呢。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;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
+一個地方,我脫開身子,好辦事。”人瑞道:“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,你不如暫
+且同我住。如嫌不好,再慢慢的找房,如何呢?”老殘道:“那就好得很了。”
+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,許明說:“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,等到雇
+著老媽子再回來。”一一安排妥帖。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,付了幾兩銀子,
+姊弟對哭了一番。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。
+
+次日一早,大家一齊動身。走到黃河邊上,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,下車來預備
+步行過河。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,看見他們來了,車中跳下一個女人,
+拉住環翠,放聲大哭。
+
+你道是誰?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,故不曾叫得翠花,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。
+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,晚上亦不敢來,一夜沒睡,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
+黃河邊伺候,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。哭了一會,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
+,踏冰過河去了。
+
+過河到省,不過四十裏地,一下鐘後,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,下車進
+去。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,不必贅述。
+
+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,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,找著一個掌
+櫃的,細細的考較了一番。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,卻
+沒有生藥。再問他些化學名目,他連懂也不懂,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。
+
+心中納悶,順路去看看姚雲松。恰好姚公在家,留著吃了晚飯。
+
+姚公說:“齊河縣的事,昨晚白子壽到,已見了宮保,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,並
+說托你去辦,宮保喜歡的了不得,卻不曉得你進省來。明天你見宮保不見?”老
+殘道:“我不去見,我還有事呢。”就問曹州的信:“你怎樣對宮保說的?”姚
+公道:“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。宮保看了,難受了好幾天,說今以後,再不明保
+他了。”老殘道:“何不撤他回省來?”雲松笑道:“你究竟是方外人。豈有個
+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?天下督撫誰不護短!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。”老
+殘點點頭。又談了許久,老殘始回。
+
+次日,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,名叫克扯斯。原來這個神甫,既通西醫,
+又通化學。老殘得意已極,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,並問他是吃的
+什麼藥。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,又查了一會書,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
+,說:“再替你訪問別人罷。我的學問盡於此矣。”
+
+老殘聽了,又大失所望。在省中已無可為,即收拾行裝,帶著許明,赴齊河縣去
+。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?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,買了一個舊藥箱,配好了
+許多藥材。卻叫許明不須同往,都到村相遇,作為不識的樣子。許明去了。卻在
+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,講明包月,每天三錢銀子;又怕車夫漏泄機關,連這個車
+夫都瞞卻,便道:“我要行醫,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,左近有什麼大村鎮
+麼?”車夫說:“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,叫齊東村,熱鬧著呢,每月三八
+大集,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。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。”老殘說:“很好。”第
+二天,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,自己半走半坐的,早到了齊東村。原來這村中一條
+東西大街,甚為熱鬧;往南往北,皆有小街。
+
+老殘走了一個來回,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;東邊有一家店,叫三合興,看去尚覺
+乾淨,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。房內是一個大炕,叫車夫睡一頭,他自己睡一
+頭。次日睡到已初,方才起來,吃了早飯,搖個串鈴上街去了,大街小巷亂走一
+氣。未刻時候,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,有個很大的門樓子,心裏想著:“這總
+是個大家。”就立住了腳,拿著串鈴盡搖。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,問
+道:“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?”老殘說:“懂得點子。”那老頭兒進去了,出來
+說:“請裏面坐。”進了大門,就是二門,再進就是大廳。行到耳房裏,見一老
+者坐在炕沿上,見了老殘,立起來,說:“先生,請坐。”
+
+老殘認得就是魏謙,卻故意問道:“你老貴姓?”魏謙道:“姓魏。先生,你貴
+姓?”老殘道:“姓金。”魏謙道:“我有個小女,四肢骨節疼痛,有甚麼藥可
+以治得?”老殘道:“不看症,怎樣發藥呢?”魏謙道:“說的是。”便叫人到
+後面知會。
+
+少停,裏面說:“請。”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。這廂房是三間,
+兩明一暗。行到里間,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,形容憔悴,倚著個炕几子,盤腿
+坐在炕上,要勉強下炕,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。老殘連喊道:“不要動,好把脈
+。”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,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。
+
+老殘把兩手脈診過,說:“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。請看看兩手。”魏氏將手伸
+在炕几上,老殘一看,節節青紫,不免肚裏歎了一口氣,說:“老先生,學生有
+句放肆的話不敢說。”魏老道:“但說不妨。”老殘道:“你別打嘴。這樣像是
+受了官刑的病,若不早治,要成殘廢的。”魏老歎口氣道:“可不是呢。請先生
+照症施治,如果好了,自當重謝。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,說:“倘若見效
+,我住三合興店裏,可以來叫我。”
+
+從此每天來往,三四天后,人也熟了,魏老留在前廳吃酒。老殘便問:“府上這
+種大戶人家,怎會受官刑的呢?”魏老道:“主先生,你們外路人,不知道。我
+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,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。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,同西村
+吳二浪子眉來眼去,早有了意思。當年說親,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,誰
+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。今年春天,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,就同吳二
+浪子勾搭上了,不曉得用什麼藥,把賈家全家藥死,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
+害的。又遇見了千刀剮、萬刀剁的個姓剛的,一口咬定了,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
+有砒霜,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。聽說淩遲案子已經定了,好天爺有眼
+,撫台派了個親戚來私訪,就住在南關店裏,訪出我家冤枉,報了撫台。撫台立
+刻下了公文,叫當堂松了我們父女的刑具。沒到十天,撫台又派了個白大人來。
+真是青天大人!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!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
+訪查這案子呢。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,我們在牢裏的時候,他同賈大妮子天天
+在一塊兒。聽說這案翻了,他就逃走了。”
+
+老殘道:“你們受這麼大的屈,為什麼不告他呢?”魏老兒說:“官司是好打的
+嗎?我告了他,他問憑據呢?‘拿奸拿雙’;拿不住雙,反咬一口,就受不得了
+。天爺有眼,總有一天報應的!”
+
+老殘問:“這毒藥究竟是什麼?你老聽人說了沒有?”魏老道:“誰知道呢!因
+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,他的男人叫王二,是個挑水的。那一天,賈家死人的日子
+,王二正在賈家挑水,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,賈家正煮面吃,王二看
+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。王二心裏有點疑惑,後來賈家廚房裏
+讓他吃面,他就沒敢吃。不到兩個時辰,就吵嚷起來了。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
+人,只他老婆知道,告訴了我女兒。及至我把王二叫來,王二又一口咬定,說:
+‘不知道。’再問他老婆,他老婆也不敢說了。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
+打了一頓。你老想,這事還敢告到官嗎?”老殘隨著歎息了一番。當時出了魏家
+,找著了許亮,告知魏家所聞,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。
+
+次日,許亮同王二來了。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,告訴他跟著做見證:“
+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,事完,還給你一百銀子。”王二初還極力抵賴,看見桌
+上放著二十兩銀子,有點相信是真,便說道:“事完,你不給我一百銀子,我敢
+怎樣?”老殘說:“不妨。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,存個妥當鋪子裏,寫個筆據給
+我,說:‘吳某倒藥水確系我親見的,情願作個幹證。事畢,某字型大小存酬勞
+銀一百兩,即歸我支用。兩相情願,決無虛假。’好不好呢?”
+
+王二尚有點猶疑。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,說:“我不怕你跑掉,你先拿去
+,何如?倘不願意,就扯倒甘休。”王二沉吟了一晌,到底捨不得銀子,就答應
+了。老殘取筆照樣寫好,令王二先取銀子,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,令他畫個十字
+,打個手模。你想,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,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
+印。
+
+許亮又告訴老殘:“探聽切實,吳二浪子現在省城。”老殘說:“然則我們進省
+罷。你先找個眼線,好物色他去。”許亮答應著“是”說:“老爺,我們省裏見
+罷。”
+
+次日,老殘先到齊河縣,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,隨即進省。賞了車夫幾兩銀子,
+打發回去。當晚告知姚雲翁,請他轉享宮保,並飭曆城縣派兩個差人來,以備協
+同許亮。
+
+次日晚間,許亮來稟:“已經查得。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,
+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。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,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。”
+老殘問道:“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,還是有幾個人?共有幾間房子?你查明了
+沒有?”許亮回道:“這家共姊妹兩個,住了三間房子。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
+。東廂兩間:一間做廚房,一間就是大門。”老殘聽了,點點頭,說:“此人切
+不可造次動手。案情太大,他斷不肯輕易承認。只王二一個證據,鎮不住他。”
+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,無非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
+
+許亮去後,姚雲松來函雲:“宮保酷願一見,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。”老殘寫
+了回書,次日上院,先到文案姚公書房;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,過了一刻
+,請入簽押房內相會。莊宮保已迎至門口,迎人屋內,老殘長揖坐下。
+
+老殘說:“前次有負宮保雅意,實因有點私事,不得不去。想宮保必能原諒。”
+宮保說:“前日捧讀大劄,不料玉守殘酷如此,實是兄弟之罪,將來總當設法。
+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,似非對君父之道。”老殘說:“救民即所以報君,似乎也
+無所謂不可。”宮保默然。又談了半點鐘功夫,端茶告退。
+
+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,就到這土娼家,認識了小金子,同嫖共賭。幾日工夫
+,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。初起,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,都是現銀。吳
+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,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,倒贏了吳二浪子七
+八百銀子,付了一二百兩現銀,其餘全是欠帳。
+
+一日,吳二浪子推牌九,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,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,帶來的錢
+早已盡了,當場要錢。吳二浪子說上“再賭一場,一統算帳。”大家不答應,說
+:“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,若再輸了,更拿不出。”吳二浪子發急道:“我家裏
+有的是錢,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。銀子成總了,我差人回家取去!”眾人只是搖
+頭。
+
+許亮出來說道:“吳二哥,我想這麼辦法:你幾時能還?我借給你。但是我這銀
+子,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,你可別誤了我的事。”吳二浪子急於要賭,連忙說:
+“萬不會誤的!”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,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,還餘二百
+多兩。
+
+吳二看仍不夠還帳,就央告許亮道:“大哥,大哥!你再借我五百,我翻過本來
+立刻還你。”許亮問:“若翻不過來呢?”吳二說:“明天也一準還你。”許亮
+說:“口說無憑,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。”吳二說:“行,行,行!”當時
+找了筆,寫了筆據,交給許亮。又點了五百兩銀子,還了三百多的前帳,還剩四
+百多銀子,有錢膽就壯,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!”見面連贏了兩條,甚為得意。
+那知風頭好,人家都縮了注子;心裏一恨,那牌就倒下黴來了,越推越輸,越輸
+越氣,不消半個更頭,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。
+
+座中有個姓陶的,人都喊他陶三胖子。陶三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。”這時吳二已
+沒了本錢,幹看著別人打。陶三上去,第一條拿了個一點,賠了個通莊;第二條
+拿了個八點,天門是地之八,上下莊是九點,又賠了一個通莊。看看比吳二的莊
+還要倒楣。吳二實在急得直跳,又央告許亮:“好哥哥!好親哥哥!好親爺!你
+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!”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。
+
+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,一百銀子的通。許亮說:“兄弟,少打點罷。”
+吳二說:“不要緊的!”翻過牌來,莊家卻是一個斃十。吳二得了二百銀子,非
+常歡喜,原注不動。第四條,莊家賠了天門、下莊,吃了上莊,吳二的二百銀子
+不輸不贏,換第二方,頭一條,莊家拿了個天杠,通吃,吳二還剩一百銀子。
+
+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,不但吳二早已輸盡,就連許亮也輸光了。許亮大怒,拿
+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,說:“天門孤丁!你敢推嗎?”陶三說:“推倒敢
+推,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。”許亮說:“難道吳二爺騙你,我許大爺
+也會騙你嗎?”兩人幾至用武。眾人勸說:“陶三爺,你贏的不少了,難道這點
+交請不顧嗎?我們大家作保:如你贏了去;他二位不還,我們眾人還!”陶三仍
+然不肯,說:“除非許大寫上保中。”許亮氣極,拿筆就寫一個保,並注明實系
+正用情借,並非閑帳。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,說:“許大,聽你挑一副去,我總
+是贏你!”許亮說:“你別吹了!你擲你的倒楣骰子罷!”一擲是個七出。許亮
+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,把牌望桌上一放,說:“陶三小子!你瞧瞧你父親的牌!
+”陶三看了看,也不出聲,拿兩張牌看了一張,那一張卻慢慢的抽,嘴裏喊道:
+“地!地!地!”一抽出來,望桌上一放,說:“許家的孫子!瞧瞧你爺爺的牌
+!”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。把筆據抓去,嘴裏還說道:“許大!你明天沒銀
+子,我們曆城縣衙門裏見!”當時大家錢盡,天時又有一點多鐘,只好散了。
+
+許、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,說:“趕緊拿飯來吃v壞了!”小金子房裏
+有客坐著,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。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,說:“大爺,今兒贏
+了多少錢,給我幾兩花罷。”許亮說:“輸了一千多了!”小銀子說:“二爺贏
+了沒有?”吳二說:“更不用提了!”說著,端上飯來,是一碗魚,一碗羊肉,
+兩碗素菜,四個碟子,一個火鍋,兩壺酒。許亮說:“今天怎麼這麼冷?”小金
+子說:“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風,天陰得沉沉的,恐怕要下雪呢。”兩人悶酒一替
+一杯價灌,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。只聽門口有人叫門,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
+出去開了門,跟著進來說:“三爺,對不住,沒屋子囉,您請明兒來罷。”又聽
+那人嚷道:“放你媽的狗屁!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!甚麼王八旦的客?有膽子
+的快來跟三爺碰碰,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!”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
+聲音。許亮一聽,氣從上出,就要跳出去,這裏小金子、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
+抱住,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?
+
+
+
+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
+
+卻說小金子、小銀子,拼命把許亮抱住。吳二本坐近房門,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
+,偷望外瞧。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,醉醺醺的一臉酒氣,把上首小金子的門
+簾往上一摔,有五六尺高,大踏步進去了。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
+,嗤溜的一聲,跑出去了。張大腳跟了進去。陶三問:“兩個王八羔子呢?”張
+大腳說:“三爺請坐,就來,就來。”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:“您二位別只聲。
+這陶三爺是曆城縣裏的都頭,在本縣紅的了不得,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,沒人惹
+得起他。您二位可別怪,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。”許亮說:“咱老子可不怕
+他!他敢怎麼樣咱?”
+
+說著,小金子、小銀子早過去了,吳二聽了,心中握一把汗,自己借據在他手裏
+,如何是好!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,說:“小金子呀,爺賞你一百
+銀子!小銀子呀,爺也賞你一百銀子!”聽他二人說:“謝三爺的賞。”又聽陶
+三說:“不用謝,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,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
+。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,許大孫子做的中保,明天到晚不還,
+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!”
+
+這許大卻向吳二道:“這個東西實在可惡!然聽說他武藝很高,手底下能開發五
+六十個人呢,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?”吳二說:“氣還是小事,明兒這一千
+銀子筆據怎樣好呢?”許大說:“我家裏雖有銀子,只是派人去,至少也得三天
+,‘遠水救不著近火’!”
+
+又聽陶三嚷道:“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,不許到別人屋裏去/一動,叫你
+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”小金子道:“不瞞三爺說,我們倆今兒都有客。”
+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,茶碗一摔,“哐琅”價一聲響,說:“放狗屁!三爺的
+人,誰敢住?問他有腦袋沒有?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,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
+的銀子!預備打死一兩個,花幾千銀子,就完事了E你去,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
+敢來不敢來!”
+
+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,正是許大輸的銀票,看著更覺難堪。小銀子
+也過來低低的說道:“大爺,二爺!您兩位多抱屈,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,
+我們長這麼大,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。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,讓我們掙兩
+百銀子,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。”許大氣急了,說:“滾你的罷!”小金子道
+:“大爺別氣!您多抱屈。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;明天他走了,大爺到我屋
+裏趕熱被窩去。妹妹來陪二爺,好不好?”許大連連說道:“滾罷!滾罷!”小
+金子出了房門,嘴裏還嘟噥道:“沒有了銀子,還做大爺呢!不言個臊!”
+
+許大氣白了臉,呆呆的坐著,歇了一刻,扯過吳二來說:“兄弟,我有一件事同
+你商議。我們都是齊河縣人,跑到這省裏,受他們這種氣,真受不住!我不想活
+了!你想,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,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,官兒見不著,私刑
+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。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,也不過是個死
+!你看好不好?”
+
+吳二正在沉吟,只聽對房陶三嚷道:“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,逃得來的
+個逃凶!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,看他活得成活不成!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
+,誰不知道的?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!”許大站起來就要走。吳二浪子扯住
+道:“我倒有個法子,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,“我才能告訴你。”許大道:“你
+瞧!你多麼酸呀!你倘若有好法子,我們弄死了他,主意是我出的。倘若犯了案
+,我是個正兇,你還是個幫兇,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?”
+
+吳二想了想,理路到不錯,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,只有這一個辦法了
+,便說道:“我的親哥!我有一種藥水,給人吃了,臉上不發青紫,隨你神仙也
+驗不出毒來!”許亮詫異道:“我不信!真有這麼好的事嗎?”吳二道:“誰還
+騙你呢!”許亮道:“在那裏買?我快買去!”吳二道:“沒處買!是我今年七
+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。只是我給你,千萬可別連累了我!
+”許亮道:“這個容易。”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:“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,將陶
+某害死,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,人吃了立刻致命,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,
+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。”寫完,交給吳二,說:“倘若了案,你有這個憑據,就
+與你無干了。”
+
+吳二看了,覺得甚為妥當。許亮說:“事不宜遲,你藥水在那裏呢?我同你取去
+。”吳二說;“就在我枕頭匣子裏,存在他這裏呢。”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
+來,開了鎖,拿出個磁瓶子來,口上用蠟封好了的。
+
+許亮問:“你在泰山怎樣得的?”吳二道:“七月裏,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
+,回來從東路回來,儘是小道。一天晚了,住了一家子小店,看他炕上有個死人
+,用被窩蓋的好好的。我就問他們:‘怎把死人放在炕上?’那老婆子道:‘不
+是死人,這是我當家的。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,香得可愛,他就采了一把回來
+,泡碗水喝。誰知道一喝,就仿佛是死了,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。活該有救
+,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,叫青龍子,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,見我們哭,他
+來看看,說:“你老兒是啥病死的?”我就把草給他看。他拿去,笑了笑,說:
+“這不是毒藥,名叫‘千日醉’,可以有救的。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。你
+可看好了身體,別叫壞了。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,一治就好。”算計目下也有
+二十多天了。’我問他:“那草還有沒有?’他就給了我一把子,我就帶回來,
+熬成水,弄瓶子裝起頑的。今日正好用著了!”
+
+許亮道:“這水靈不靈?倘若藥不倒他,我們就毀了呀。你試驗過沒有?”吳二
+說:“百發百中的。我已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嗌住了。許亮問:“你已怎麼樣?你
+已試過嗎?”吳二說:“不是試過,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
+;若沒有青龍子解救,他早已埋掉了。”
+
+二人正在說得高興,只見門簾子一揭,進來一個人,一手抓住了許亮,一手捺住
+了吳二,說:“好!好!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?”一看,正是陶三。許亮把藥水
+瓶子緊緊握住,就掙扎逃走,怎禁陶三氣力如牛,那裏掙扎得動。吳二酒色之徒
+,更不必說了。只見陶三窩起嘴唇,打了兩個胡哨,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,將
+許、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。陶三押著解到曆城縣衙門口來。
+
+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,傳出話來,今日夜已深了,暫且交差看管,明日辰刻
+過堂,押到官飯店裏,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,拿出來打點了官人,倒也未
+曾吃苦。
+
+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,是個發審委員。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。委員先問原告。陶
+三供稱:“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,因多帶了幾百銀子,被這許大、吳二兩人
+看見,起意謀財,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。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,進去捉
+住,扭稟到堂,求大老爺究辦。”
+
+委員問許大、吳二:“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?”許大供:“小的許亮,齊河
+縣人。陶三欺負我二人,受氣不過,所以商同害他性命,吳二說,他有好藥,百
+發百中,已經試過,很靈驗的。小人們正在商議,被陶三捉住。”吳二供:“監
+生吳省幹,齊河縣人。許大被陶三欺負,實與監生無干。許大決意要殺陶三,監
+生恐鬧出事來,原為緩兵之計,告訴他有種藥水,名‘千日醉’,容易醉倒人的
+,並不害性命。實系許大起意,並有筆據在此。”從懷中取出呈堂。
+
+委員問許大:“昨日你們商議時,怎樣說的?從實告知,本縣可以開脫你們。”
+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。委員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也不過氣忿話
+,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。”許大磕頭,說:“大老爺明見*恩!”
+
+委員又問吳二:“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?”吳二說:“一字也不錯的。”委員
+說:“這件事,你們很沒有大過。”分付書吏照錄全供,又問許大:“那瓶藥水
+在那裏呢?”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。委員打開蠟封一聞,香同蘭麝,微帶一分酒
+氣,大笑說道:“這種毒藥,誰都願意吃的!”就交給書吏,說:“這藥水收好
+了。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。”只此“分別”二字,許大便同吳二拆
+開兩處了。
+
+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,老殘傾出看看,色如桃花,味香氣濃;用舌尖細
+試,有點微甜,歎道:“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!”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
+瓶內,交給許亮:“兇器人證俱全,卻不怕他不認了。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,似
+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,仍有復活的法子。那青龍子,我卻知道,是個隱士;但
+行蹤無定,不易覓尋。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,這案雖經審定,不可上詳。
+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,如果找著此公,能把十三人救活,豈不更妙?”許亮連連
+答應著“是”。
+
+次日,曆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。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,自然一堂就訊服了
+。暫且收監,也不上刑具,靜聽老殘的消息。
+
+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,馱了一個被搭子,吃了早飯,就往泰山東路行去。忽
+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,招牌叫“安貧子知命”,此人頗有點來歷,
+不如先去問他一聲,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。一路想著,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,
+牽了驢,在板凳上坐下。
+
+彼此序了幾句閒話,老殘就問:“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,近來知道他雲遊
+何處嗎?”安貧子道:“噯呀!你要見他嗎?有啥亭體?”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
+安貧子。安貧子說。”太不巧了!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,說今日清晨回山去
+,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裏路呢。”老殘說:“這可真不巧了!只是他回什麼山
+?”安貧子道:“裏山玄珠洞。他去年住靈岩山;因近來香客漸多,常有到他茅
+篷裏的,所以他厭煩,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。”老殘問:“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
+裏?”安貧子道:“我也沒去過,聽他說,大約五十裏路不到點。此去一直向南
+,過黃芽嘴子,向西到白雪塢,再向南,就到玄珠洞了。”
+
+老殘道了“領教,謝謝”,跨上驢子,出了南門,由千佛山腳下撰,轉過山坡,
+竟向南去。行了二十多裏,有個村莊,買了點餅吃吃,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,那
+莊家老說道:“過去不遠,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。過了黃芽嘴往西九裏路便是白
+雪塢,再南十八裏便是玄珠洞。只是這路很不好走,“會走的呢,一路平坦大道
+;若不會走,那可就了不得了!石頭七大八小,更有無窮的荊棘,一輩子也走不
+到的!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!”老殘笑道:“難不成比唐僧拳還難嗎?”莊家
+老作色道:“也差不多!”
+
+老殘一想,人家是好意,不可簡慢了他,遂恭恭敬敬的道:“老先生恕我失言。
+還要請教先生:怎樣走就容易,怎樣走就難,務求指示。”莊家老道:“這山裏
+的路,天生成九曲珠似的,一步二曲。若一直向前,必走入荊棘叢了。卻又不許
+有意走曲路,有意曲,便陷入深阱,永出不來了。我告訴你個訣竅罷:你這位先
+生頗虛心,我對你講,眼前路,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;你走兩步,回頭看看
+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
+
+老殘聽了,連連打恭,說:“謹領指示。”當時拜辭了莊家老,依說去走,果然
+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。見一老者,長須過腹。進前施了一禮,口稱:“道長莫非
+是青龍子嗎?”那老者慌忙回禮,說:“先生從何處來?到此何事?”老殘便將
+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。青龍子沉吟了一會,說:“也是有緣。且坐下來,
+慢慢他講。”
+
+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,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。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,
+青龍子道:“這‘千日醉’力量很大,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,多吃就不得活了
+。只有一種藥能解,名叫‘返魂香’,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,也是草木精英
+所結。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,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,都能復活。幾月前
+,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,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,討得些來,幸兒還有
+些子在此。大約也敷衍夠用了。”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,內中雜用物件
+甚多,也有一個小小瓶子,不到一寸高。遞給老殘。
+
+老殘傾出來看看,有點像乳香的樣子,顏色黑黯;聞了聞,像做臭支支的。老殘
+問道:“何以色味俱不甚佳?”青龍子道:“救命的物件,那有好看好聞的!”
+老殘恭敬領悟,恐有舛錯,又請問如何用法,青龍子道:“將病人關在一室內,
+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。將此香炙起,也分人體質善惡:如質善的,一點便活;
+如質惡的,只好慢慢價熬,終久也是要活的。”
+
+老殘道過謝,沿著原路回去。走到吃飯的小店前,天已黑透了,住得一宿,清晨
+回省,仍不到已牌時分。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,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
+齊東村去。宮保說:“寶眷去有何用處?”老殘道:”這香治男人,須女人炙;
+治女人,須男人炙: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。”宮保說:“既如此,聽憑尊便
+。但望早去早回,不久封印,兄弟公事稍閑,可以多領些教。”
+
+老殘答應著“是”,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,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,仍住在南
+關外店裏,卻到縣裏會著子謹,亦甚為歡喜。子謹亦告知:“吳二浪子一切情形
+俱已服認。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。接白太尊的信,叫交還魏謙。魏謙抵
+死不肯收,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。”
+
+老殘說:“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,還閣下,收到了嗎?”子謹道:“豈但
+收到,我已經發了財了!宮保聽說這事,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,我已經收了;過
+了兩日,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;後來許亮來,閣下又送三百兩來,
+共得了三份,豈不是發財嗎?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,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
+。”老殘沉吟了一會,說道:“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,名叫翠花,就是同小妾
+一家子的。其人頗有良心,人瑞客中也頗寂寞,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,將此
+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。”子謹拍掌叫好,說:“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,
+奈何呢?”想了想,說:“有了!”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,叫他明天就辦。
+
+次日,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,來到齊東村。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。
+到公館用過午飯,踏勘賈家的墳塋,不遠恰有個小屆。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
+子,命人連夜裱糊,不讓透風。次日清晨,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,先打開一個
+長工的棺木看看,果然屍身未壞,然後放心,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,安放在這
+兩間房內,焚起“返魂香”來,不到兩個時辰,俱已有點聲息。老殘調度著,先
+用溫湯,次用稀粥,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,力遣各自送回家去。
+
+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。老殘各事辦畢,方欲回城,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
+保的就是老殘,於是魏、賈兩家都來磕頭,苦苦挽留。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,老
+殘絲毫不收。兩家沒法,只好請聽戲罷,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,井招
+呼北柱樓的廚子來,預備留老殘過年。
+
+那知次日半夜裏,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。到城不過天色微明,不便往縣署裏去,
+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。把堂門推開,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。再推開
+房門,望炕上一看,見被窩寬大,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,睡得正濃呢,吃了一驚
+。再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花。不便驚動,退出房門,將許明的老婆喚醒。自己
+卻無處安身,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。見西上房裏,家人正搬行李裝車,是遠處來
+的客,要動身的樣子,就立住閑看。
+
+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。老殘一見,大叫道:“德慧生兄!從那裏來?”那
+人定神一看,說:“不是老殘哥嗎,怎樣在此地?”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
+一遍,又問:“慧兄何往?”德慧生道:“明年東北恐有兵事,我送家眷回揚州
+去。”老殘說:“請留一日,何如?”慧生允諾。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,兩家
+眷屬先行會面。
+
+已刻,老殘進縣署去,知魏家一案,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。翠花共用了四百
+二十兩銀子,子謹還了三百銀子,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,說:“今日便派人送翠
+花進省。”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。
+
+老殘回寓,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,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,又把環翠的兄弟帶
+來,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,結伴江南去了。
+
+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,人瑞自是歡喜,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,上寫道
+:
+
+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
+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
+
+
+
+
+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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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, see Sections 3 and 4
+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://www.pglaf.org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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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Revenue Service. The Foundation'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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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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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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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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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<!DOCTYPE HTML PUBLIC "-//W3C//DTD HTML 4.01 Transitional//EN"
+"http://www.w3.org/TR/html4/loose.dtd">
+<html>
+<head>
+<meta http-equiv="Content-Type" content="text/html; charset=utf-8">
+<title>無標題文件</title>
+</head>
+
+<body>
+
+
+<pre>
+
+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 Can You Ji, by E Liu
+
+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
+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. You may copy it, give it away or
+re-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
+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.gutenberg.org
+
+
+Title: Lao Can You Ji
+
+Author: E Liu
+
+Release Date: April 22, 2008 [EBook #25124]
+
+Language: Chinese
+
+Character set encoding: UTF-8
+
+***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
+
+
+
+
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
+
+
+
+
+
+</pre>
+
+<p>老殘遊記/劉鄂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</p>
+<p>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,名叫蓬萊山。山上有個閣子,名叫蓬萊閣。<br>
+ 這閣造得畫棟飛雲,珠簾捲雨,十分壯麗。西面看城中人戶,煙雨萬家;東面看<br>
+ 海上波濤,崢嶸萬里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,準備次日<br>
+ 天未明時看海中出日,習以為常。</p>
+<p>這且不表。囗說那年有個遊客,名叫老殘。此人原姓鐵,單名一個英字,號補殘<br>
+ ,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遂取這「殘」字做號。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,器<br>
+ 重他的意思,都叫他老殘;不知不覺,這「老殘」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。</p>
+<p>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原是江南人氏。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,因八股文章做得<br>
+ 不通,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,教書沒人要他,學生意又嫌歲數大,不中用了。<br>
+ 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,因性情迂拙,不會要錢,所以做了二十年實<br>
+ 缺,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。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?</p>
+<p>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,又無行當可做,自然「饑寒」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。正在<br>
+ 無可如何,可巧天不絕人,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,說是曾受異人傳授,能治百<br>
+ 病,街上人找他治病,百治百效;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,學了幾個口訣,從此<br>
+ 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,奔走江湖近二十年。</p>
+<p>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<br>
+ 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<br>
+ 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</p>
+<p>那年春天,剛剛老殘走到此地,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。他說:<br>
+ 「法子儘有,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。今年權且略施小技,試試我的手段。若要<br>
+ 此病永遠不發,也沒有甚麼難處,只須依著古人方法,那是百發百中的。別的病<br>
+ 是神農、黃帝傳下來的方法。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;後來漢朝有個王景<br>
+ 得了這個傳授,以後就沒人知道此方法了。今日奇緣,在下倒也懂得些個。」</p>
+<p>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。說也奇怪,這年雖然小有潰爛,卻是一個<br>
+ 窟窿也沒有出過,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。</p>
+<p>看看秋分已過,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,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<br>
+ 有的事,異常快活,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,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<br>
+ 菊花假山,今日開筵,明朝設席,鬧的十分暢快。</p>
+<p>這日,老殘吃過午飯,因多喝了兩杯酒,覺得身子有些困倦,就跑到自己房裏一<br>
+ 張睡榻上躺下,歇息歇息。纔閉了眼睛,忽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,一個叫文章伯<br>
+ ,一個叫德慧生。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。一齊說道:「這麼長天大日的,老,<br>
+ 你蹲在家裏做甚?」老殘連忙起身讓坐,說:「我因為這兩些天困於酒食,覺得<br>
+ 怪膩的慌。」二人道:「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,去訪蓬萊閣的勝景,因此,特來<br>
+ 約你。車子已替你雇了。你趕緊收拾行李,就此動身罷。」</p>
+<p>老殘行李本不甚多,不過古書數卷,儀器幾件,收檢也極容易,頃刻之間,便上<br>
+ 了車。無非風餐露宿,不久便到了登州,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,大家住下<br>
+ ,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,蜃樓的幻相。</p>
+<p>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:「人人都說日出好看,又杜工部詩云:『日出海拋球<br>
+ ,』我們今夜何妨不睡,看一看日出,何如?」二人說道:「老兄有此清興,弟<br>
+ 等一定奉陪。」</p>
+<p>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,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,還覺得夜是短的。三人開了<br>
+ 兩瓶酒,取出攜來的肴饌,一面吃酒,一面談心,不知不覺,那東方已漸漸放出<br>
+ 光明了;其實離日出尚遠,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。</p>
+<p>三人又略談片刻。德慧生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<br>
+ 去等呢?」文章伯道:「耳邊風聲甚急,上頭窗子太敞,恐怕寒冷,比不得這屋<br>
+ 子裏暖和,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。」</p>
+<p>各人照樣辦了,又都帶了千里鏡,攜了毯子,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。到了閣子中<br>
+ 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,朝東觀看,只見海中白浪如山,一望無際,東北青煙<br>
+ 數點,最近的是長山島,再遠便是大竹、大黑等島了。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<br>
+ ,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,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。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<br>
+ 中間,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,並將東邊一片雲擠得越過越緊,越緊越不能相讓,<br>
+ 情狀甚為譎詭。過了些時,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。</p>
+<p>慧生道:「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天風海水,<br>
+ 能移我情,即使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」</p>
+<p>章伯正在用望遠鏡凝視,說道:「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<br>
+ 輪船由此經過。」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;看了一刻,說道:「是的,是<br>
+ 的;你看,有極細一斯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」</p>
+<p>大家看了一回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慧生還拿遠鏡左右窺視。正在凝神<br>
+ ,忽然大叫:「噯呀!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<br>
+ !」兩人道:「在甚麼地方?」慧生道:「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<br>
+ 長山島嗎?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」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「噯呀<br>
+ !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!」</p>
+<p>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<br>
+ 二十三四丈,原是隻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。樓下四人,專管轉舵的事。<br>
+ 前後六枝桅桿,掛著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<br>
+ 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囗很重,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<br>
+ 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<br>
+ 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饑又<br>
+ 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「民不聊生」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。<br>
+ 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彷彿水手的打扮。</p>
+<p>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囗是破壞的地方不少;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<br>
+ 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浸<br>
+ 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囗是認真的在那裏管,只是各<br>
+ 人管各人的帆,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<br>
+ 男女女隊裏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<br>
+ 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</p>
+<p>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「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<br>
+ 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裏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」慧生道:「章<br>
+ 哥,不用著急;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<br>
+ 們便是。」</p>
+<p>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去了。章<br>
+ 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「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<br>
+ 駛的人手裏,豈不冤枉!」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「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<br>
+ 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──船人的性命<br>
+ 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」慧生道:「這個辦法雖然痛快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<br>
+ 未妥。──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」</p>
+<p>老殘笑向章伯道:「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」章伯憤道:「殘<br>
+ 哥怎麼也這麼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<br>
+ 去。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」老殘道:「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<br>
+ 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」</p>
+<p>章伯一想,理路囗也不錯,便道:「依你該怎麼樣?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」<br>
+ 老殘道:「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未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弄得狼狽<br>
+ 不堪了。怎麼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『太平洋』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<br>
+ 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況亦有操控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<br>
+ 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鍼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<br>
+ 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『靠天吃飯。』那知<br>
+ 遇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裏不是不想望好<br>
+ 處去做,只是不知東南西北,所以越走越錯。為今之計,依章兄法子駕隻漁船追<br>
+ 將上去,他的船重,我們的船輕,一定追得上的。到了之後,送他一個羅盤,他<br>
+ 有了方向,便會走了。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,他們依<br>
+ 了我們的話,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?」慧生道:「老殘所說極是,我們就趕緊<br>
+ 照樣辦去;不然,這一船人實在可危得極!」</p>
+<p>說著三人就下了閣子,吩咐從人看守行李物件。那三人囗俱是空身,帶了一個最<br>
+ 準的羅盤,一個紀限儀,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,下了山,──山腳下有個船塢<br>
+ ,都是漁船停泊之處。──選了一隻輕快漁船,掛起帆來,一直追向前去。幸喜<br>
+ 本日刮的是北風,所以向西都是旁風,使帆很便當的。</p>
+<p>一霎時,離大船已經不遠了,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。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,連<br>
+ 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。誰知道除那個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,又有一種人在那裏<br>
+ 高談闊論的演說。</p>
+<p>只聽他說道:「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,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傳的公司<br>
+ 產業,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得破壞不堪,你們全家老幼的性命都在船上,難<br>
+ 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?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?真真該死奴才!」</p>
+<p>眾人被他罵得頓口無言。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:「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<br>
+ 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;今日被先生喚醒,我們實在慚愧,感激的很!只是請教有<br>
+ 甚麼法子呢?」</p>
+<p>那人便道:「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,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,我們捨<br>
+ 出自己的精神,拼著幾個人流血,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,你們看好不<br>
+ 好呢?」眾人一齊拍掌稱快。</p>
+<p>章伯遠遠聽見,對二人說道:「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!早知如此,我<br>
+ 們可以不必來了。」慧生道:「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,不必追上那船,看<br>
+ 他是如何的舉動。倘真有點道理,我們便可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慧哥所說甚是<br>
+ ;依愚見看來,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,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<br>
+ 罷了!」</p>
+<p>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下,緩緩的尾大船之後。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<br>
+ 的人,看他如何動手。誰知那演說的人,斂了許多錢,去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<br>
+ 的地方,立住了腳,便高聲叫道:「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,涼血種類的畜生,還<br>
+ 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?」又叫道:「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<br>
+ 嗎?」</p>
+<p>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,也有去罵船主的,俱被那旁邊的人<br>
+ 殺的殺了,拋棄下海的拋棄下海了。</p>
+<p>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:「你們為甚麼沒有團體?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,<br>
+ 還怕打不過他們麼?」那船上人,就有老年曉事的人,也高聲叫道:「諸位切不<br>
+ 可亂動!倘若這樣做去,勝負未分,船先覆了!萬萬沒有這個辦法!」</p>
+<p>慧生聽得此語,向章伯道:「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,叫別人流血的!」<br>
+ 老殘道:「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;不然,這船覆得更快了!」</p>
+<p>說著,三人便將帆葉抽滿,頃刻便與大船相近。篙工用篙子囗住大船,三人便跳<br>
+ 將上去,走至舵樓底下,深深的唱了一個喏,便將自己的羅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<br>
+ 呈上。舵工看見,倒也和氣,便問:「此物怎樣用法?有何益處?」</p>
+<p>正在議論,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,說道:「船主!船主!千萬不可<br>
+ 為這人所惑!他們用的是外國羅盤,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!他們是天主教<br>
+ !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,所以纔有這個羅盤!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<br>
+ 綁去殺了,以除後患!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,再用了他的羅盤,就算收了洋鬼子<br>
+ 的定錢,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!」</p>
+<p>誰知這一陣嘈嚷,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。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:<br>
+ 「這是賣船的漢奸!快殺!快殺!」</p>
+<p>船主舵工聽了,俱猶疑不定。內中有一個舵工,是船主的叔叔,說道:「你們來<br>
+ 意甚善,只是眾怒難犯,趕快去罷!」</p>
+<p>三人垂淚,趕忙回了小船。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,看三人上了小船,忙用被浪<br>
+ 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。你想,一隻小小漁船,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?<br>
+ 頃刻之間,將那漁船打得粉碎,看著沉下海中去了!</p>
+<p>未知三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</p>
+<p>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船去,自知萬無生理,只好閉著眼睛,聽他怎<br>
+ 樣,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,飄飄蕩蕩,頃刻工夫,沉了底了。只聽耳邊有人叫道<br>
+ :「先生,起來罷;先生,起來罷。天已黑了。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。」老殘<br>
+ 慌忙睜開眼睛,楞了一楞,道:「呀!原來是一夢!」</p>
+<p>自從那日起,又過了幾天,老殘向管事的道:「現在天氣漸寒,貴居停的病也不<br>
+ 會再發,明年如有委用之處,再來效勞。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<br>
+ 景。」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當晚設酒餞行,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,算<br>
+ 是醫生的酬勞。</p>
+<p>老殘略道一聲謝謝,也就收入箱籠,告辭動身上車去了。一路秋山紅葉,老圃黃<br>
+ 花,頗不寂寞。到了濟南府,進得城來,家家泉水,戶戶垂楊,比那江南風景覺<br>
+ 得更為有趣。到了小布政司街,覓了一家客店,名叫高陞店,將行李卸下,開發<br>
+ 了車價酒錢,胡亂吃點晚飯,也就睡了。</p>
+<p>次日清晨起來,喫點兒點心,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,虛應一應故事。午後便<br>
+ 步行至鵲華橋邊,雇了一隻小船,盪起雙槳,朝北不遠,便到歷下亭前,止船進<br>
+ 去。入了大門,便是一個亭子,油漆已大半剝蝕。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,寫的是<br>
+ :「歷下此亭古,濟南名士多;」上寫著「杜公部句」,下寫著「道州何紹基書<br>
+ 」。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,也沒有甚麼意思。復行下船,向西盪去,不甚遠,<br>
+ 又到了鐵公祠畔。</p>
+<p>你道鐵公是誰?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位鐵鉉。後人敬他的忠義,所以至今,<br>
+ 春秋時節,士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。</p>
+<p>到了鐵公祠前,朝南一望,只見對面千佛山上,梵宇僧樓,與那蒼松翠柏,高下<br>
+ 相間,紅的火紅,白的雪白,青的靛青,綠的碧綠;更有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<br>
+ 面,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,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。</p>
+<p>正在歎賞不絕,忽聽一聲漁唱,響遏行雲,低頭看去,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清得同<br>
+ 鏡子一般。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,顯得明明白白。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,覺<br>
+ 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,還要清楚。這湖的南岸,上去便是街市,囗有<br>
+ 一層蘆葦,密密遮住。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,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,好似<br>
+ 一條粉紅絨毯,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,實在奇絕!</p>
+<p>老殘心裏想道:「如此佳景,為何沒有甚麼遊人?」看了一會兒,回轉身來看那<br>
+ 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,寫的是「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,」暗暗<br>
+ 點頭道:「真正不錯!」進了大門,正面便是鐵公享堂,朝東便是一個荷池。繞<br>
+ 著曲折的囗廊,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。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,有個破匾,上<br>
+ 題「古水仙祠」四個字。祠前一副破舊對聯,寫的是「一盞寒泉薦秋菊,三更畫<br>
+ 船穿藕花。」過了水仙祠,仍舊下了船,盪到歷下亭後面。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<br>
+ 住。那荷葉初枯,擦的船嗤嗤價響。那水鳥被人驚起,格格價飛。那已老的蓮蓬<br>
+ 不斷的囗到船窗裏面來。</p>
+<p>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,一面喫著,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。到了鵲華橋纔覺<br>
+ 得人囗綢密,也有挑擔子的,也有推小車的,也有坐二人囗小藍呢轎子的。轎子<br>
+ 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,膀子底下夾個護書,拼命價奔,一面用手巾擦汗<br>
+ ,一面低著頭跑。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,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,他便哇<br>
+ 哇的哭起。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:「誰碰倒你的?誰碰倒你的?」那個孩子只是<br>
+ 哇哇的哭,並不說話,問了半天,纔帶哭說了一句道:「囗轎子的!」他母親頭<br>
+ 囗看時,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。那婦人牽了孩子,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<br>
+ 著,就回去了。</p>
+<p>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的向小布政司街走去,一囗頭,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,<br>
+ 有一尺長,七八寸寬的光景,居中寫著「說鼓書」三個大字,旁邊一行小字是「<br>
+ 二十四日明湖居。」那紙還未十分乾,心知是方纔貼的,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<br>
+ ,別處也沒見過這樣招紙。一路走著,一路盤算。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<br>
+ 道:「明兒白妞說書,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,來聽書罷。」又走到街上,聽鋪子<br>
+ 裏櫃檯上有人說道:「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;明兒的書,應該我告假了。」<br>
+ 一路行來,街談巷議,大半都是這話,心裏詫異道:「白妞是何許人?說的是何<br>
+ 等樣書?為甚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?」信步走來,不知不覺,已到高陞店口<br>
+ 。進得店去,茶房便來回道:「客人,用甚麼夜膳?」</p>
+<p>老殘一一說過,就順便問道:「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?何以驚動這麼<br>
+ 許多的人?」茶房說:「客人,你不知道。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,用一<br>
+ 面鼓,兩片梨花,簡名叫梨花大鼓,演說些前人的故事,本也沒甚稀奇;自從王<br>
+ 家出了這個白妞、黑妞姐妹兩個,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,此人是天生的怪物!<br>
+ 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;他囗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,他就常<br>
+ 到戲園裏看戲,所有甚麼西皮、二簧、梆子腔等調,一聽就會,甚麼余三勝、程<br>
+ 長庚、張二奎等人的調子,他一聽也就會唱。仗著他的喉嚨,要多高有多高;他<br>
+ 的中氣,要多長有多長。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,種種的腔調,他都拿來<br>
+ 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,不過二三年工夫,創出這個調兒,竟至無論南北高下<br>
+ 的人,聽了他唱書,無不神魂顛倒。現在已有招紙,明兒就唱。你不信,去聽一<br>
+ 聽就知道了。只是要聽還要早去,他雖是一點鐘開唱,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座位<br>
+ 了。」</p>
+<p>老殘聽了,也不甚相信。次日六點鐘起,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,又出南門,到歷<br>
+ 山腳下,看看相傳大禹昔日耕田的地方。及至回店,已有九點鐘的光景,趕忙喫<br>
+ 了飯,走到明湖居,纔不過十點鐘時候。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,戲臺前有一<br>
+ 百多張桌子。那知進了園門,園子裏面已經坐得滿滿的了,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<br>
+ 還無人坐。桌子囗都貼著「撫院定」「學院定」等類紅紙條兒。</p>
+<p>老殘看了半天,無處落囗,只好袖子裏拏了二百錢,送了看坐兒的,纔弄了一張<br>
+ 短板囗在人縫裏坐下。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,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,鼓上<br>
+ 放了兩個鐵片兒,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「梨花簡」了,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,半<br>
+ 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,並無一個人在臺上。偌大的個戲臺,空空洞洞,別無他物<br>
+ ,看了不覺有些好笑。園子裏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,都是為那不<br>
+ 喫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。</p>
+<p>到了十一點鐘,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,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,帶著家人,陸續<br>
+ 進來。不到十二點鐘,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,不斷還有人來,看坐兒的也只是<br>
+ 搬張短囗在夾縫中安插。這一囗人來了,彼此招呼,有打千兒的,有作揖的,大<br>
+ 半打千兒的多,高談闊論,說笑自如。這十幾張桌子外,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,<br>
+ 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,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。因為人太多了<br>
+ ,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,也不去管他。</p>
+<p>到了十二點半鐘,看那臺上,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了一個男人,穿了一件藍布長<br>
+ 衫,長長的臉兒,一臉肐囗,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,甚為醜陋。但覺得那人氣味<br>
+ 倒還沉靜,出得臺來,並無一語,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,慢慢的將<br>
+ 三弦子取來,隨便和了和弦,彈了一兩個小調,人也不甚留神去聽;後來彈了一<br>
+ 枝大調,也不知道叫甚麼牌子;只是到後來,全用輪指,那抑揚頓挫,入耳動心<br>
+ ,恍若有幾十根弦,幾百個指頭,在那裏彈似的。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<br>
+ ,囗也壓不下那弦子去。這曲彈罷,就歇了手。旁邊有人送上茶來。</p>
+<p>停了數分鐘時,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,約有十六七歲,長長鴨蛋臉兒,梳了一<br>
+ 個抓髻,戴了一副銀耳環,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,一條藍布褲子,都是黑布鑲滾<br>
+ 的;雖是粗布衣裳,倒十分潔淨;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。那彈弦子的便<br>
+ 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。這姑娘便立起身來,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,便<br>
+ 丁丁當當的敲,與那弦子聲音相應,右手持了鼓捶子,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;忽<br>
+ 羯鼓一聲,歌喉遽發,字字清脆,聲聲宛轉,如新鶯出谷,乳燕歸巢。每句七字<br>
+ ,每段數十句,或緩或急,忽高忽低。其中轉腔換調之處,百變不窮,覺一切歌<br>
+ 曲腔調俱出其下,以為觀止矣。</p>
+<p>旁邊有兩人,其中一人低聲問那人道:「此想必是白妞了罷?」其一人道:「不<br>
+ 是;這人叫黑妞,是白妞的妹子。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;若比白妞,還不曉<br>
+ 得差多遠呢!他的好處人說得出,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。他的好處人學得到,白<br>
+ 妞的好處人學不到。你想,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?就是囗子裏<br>
+ 的姑娘也人人學,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;若白妞的好處,從沒有一個<br>
+ 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!」</p>
+<p>說著的時候,黑妞早唱完,後面去了。這時滿園子裏的人,談心的談心,說笑的<br>
+ 說笑。賣瓜子、落花生、山裏紅、核桃仁的,高聲喊叫著賣。滿園子裏聽來都是<br>
+ 人聲。</p>
+<p>正在熱鬧哄哄的時候,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,年紀約十八九歲,裝束<br>
+ 與前一個毫無分別,瓜子臉兒,白淨面皮,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,只覺得秀而<br>
+ 不媚,清而不寒,半低著頭出來,立在半桌後面,把梨花簡丁當了幾聲,煞是奇<br>
+ 怪,只是兩片頑鐵,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!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<br>
+ 下,方囗起頭來,向臺下一盼。那雙眼睛,如秋水,如寒星,如寶珠,如白水銀<br>
+ 裏頭養著兩丸黑水銀,左右一顧一看,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<br>
+ 看見我了。那坐得近的,更不必說,就這一眼,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,比皇帝出<br>
+ 來還要靜悄得多呢!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!</p>
+<p>王小玉便啟朱脣,發皓齒,唱了幾句書兒。聲音初不甚大,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<br>
+ 的妙境,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,無一處不伏貼,三萬六千個毛孔,像吃了人參<br>
+ 果,無一個毛孔不暢快。唱了十數句之後,漸漸的越唱越高,忽然拔了一個尖兒<br>
+ ,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,不禁暗暗叫絕。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,尚能囗環轉折<br>
+ 。幾轉之後,又高一層,接連有三四囗,節節高起。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<br>
+ 的景象,初看傲來峰囗壁千仞,以為上與天通,及至翻到傲來峰頂,纔見扇子崖<br>
+ 更在傲來峰上;及至翻到扇子崖,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,──愈翻愈險,愈<br>
+ 險愈奇!</p>
+<p>那王小玉唱到極高三四囗後,陡然一落,又極力聘其千囗百折的精神,如一條飛<br>
+ 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,頃刻之間,周匝數遍。從此以後,愈唱愈<br>
+ 低,愈低愈細,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。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,不敢少動。<br>
+ 約有兩三分鐘之久,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。這一出之後,忽又揚起,像<br>
+ 放那東洋煙火,一個彈子上天,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,縱橫散亂。這一聲飛起<br>
+ 囗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。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,忽大忽小,同他那聲音相和相<br>
+ 合,有如花塢春曉,好鳥亂鳴。耳朵忙不過來,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。正在撩<br>
+ 亂之際,忽聽霍然一聲,人弦俱寂,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。</p>
+<p>停了一會,鬧聲稍定,只聽那臺下正座上,有一個少年人,不到三十歲光景,是<br>
+ 湖南口音,說道:「當年讀書,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,有那『餘音繞梁,三日<br>
+ 不絕』的話,我總不懂。空中設想,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?又怎會三日不絕呢?<br>
+ 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,纔知古人措辭之妙。每次聽他說書之後,總有好幾天耳<br>
+ 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音,無論做甚麼事,總不入神,反覺得『三日不絕』這『三<br>
+ 日』二字下得太少,還是孔子『三月不知肉味』『三月』二字形容得透徹些!」<br>
+ 旁邊人都說道:「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!『於我心有戚戚焉!』」</p>
+<p>說著,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,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。這一段,聞旁邊人說,叫<br>
+ 做「黑驢段。」聽了去,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了一個美人,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<br>
+ 故事。將形容那美人,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;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,不過<br>
+ 數語,這段書也就完了。其音節全是快板,越說越快。白香山詩云:「大珠小珠<br>
+ 落玉盤,」可以盡之。其妙處,在說得極快的時候,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,他<br>
+ 囗字字清楚,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。這是他的獨到。然比著前一段囗未免遜<br>
+ 一籌了。</p>
+<p>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,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。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。</p>
+<p>究竟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</p>
+<p>話說眾人以為天時尚早,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,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<br>
+ 收場了,當時一鬨而散。</p>
+<p>老殘到了次日,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,總不放心,囗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<br>
+ 囗票莊,叫個日昇昌字號,囗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徐州老家裏去;自己囗留了一百<br>
+ 多兩銀子,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疋繭綢,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,拿回寓去叫<br>
+ 個成衣匠做一身棉袍子馬褂,因為已是九月底天氣,雖十分和暖,倘然西北風一<br>
+ 起立刻便要穿棉衣了;吩咐成衣已畢,吃了午飯,步出西門,先到趵突泉上吃了<br>
+ 一碗茶。</p>
+<p>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,在大池之中,有四五畝地寬囗,兩頭<br>
+ 均通谿河。池中流水,汩汩有聲。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,從池底冒出,翻上水<br>
+ 面有二三尺高。據土人云;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,後來修池,不知怎樣就矮下去<br>
+ 了。這三股水均比弔桶還粗。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;殿前搭個涼棚,擺設著四五<br>
+ 張桌子,十幾條板囗賣茶,以便遊人歇息。</p>
+<p>老殘吃完茶,出了趵突泉後門,向東轉了幾個彎,尋著了金泉書院,進了二門,<br>
+ 便是投轄井,相傳囗是陳遵留客之處。再望西去,過一重門,囗是一所蝴蝶廳。<br>
+ 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,廳後許多芭蕉,雖有幾片殘葉,尚是一碧無際。西北角<br>
+ 上,芭蕉叢裏,有個方池,不過二丈見方,就是金線泉了。金線乃四大名泉之二<br>
+ 。</p>
+<p>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?就是剛纔說的趵突泉,此刻的金線泉,南門外的黑虎<br>
+ 泉,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,叫做「四大名泉。」</p>
+<p>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。老殘左右看了半天,不要說金線,連鐵線也沒有!<br>
+ 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,老殘便作揖請教這「金線」二字有無著落。那士子便<br>
+ 拉著老殘踅到池子西面,彎了身體,側著頭,向水面上睨著,說道:「你看,那<br>
+ 水面上有一條線,彷彿遊絲一樣,發出似赤金的光亮,在水面上搖動,看見了沒<br>
+ 有?」</p>
+<p>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;看了些時,說道:「看見了!看見了!這是甚麼緣故呢<br>
+ ?」想了一想,道:「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,力量相敵,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<br>
+ ?」那士子道:「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,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<br>
+ 個強弱嗎?」老殘道:「你看,這線常常左右擺動,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<br>
+ 了。」那士子倒也點頭會意。說完了彼此拱手各散。</p>
+<p>老殘出了金泉書院,順著西城南行,過了城角,仍是一條街市,一直向東。這南<br>
+ 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!河裏泉水湛清,看得河底明明白白;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<br>
+ 多長,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,煞是好看!走著看著,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<br>
+ 池子,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。再過去,有一個大池,池南幾間草房,走到<br>
+ 面前,知是一個茶館。進了茶館,靠北窗坐下,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。茶<br>
+ 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,囗是本地仿照燒的。</p>
+<p>老殘坐定,問茶房道:「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,可知道在甚麼地方?」那茶<br>
+ 房笑道:「先生,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,不就是黑虎泉嗎?」</p>
+<p>老殘果然望外一看,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,約有二尺餘長<br>
+ ,倒有尺五六的寬徑。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,力量很大,從池子這邊直沖<br>
+ 到池子那面,然後轉到兩邊,流入城河去了。坐了片刻,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<br>
+ 意思,遂付了茶錢,緩步進南門,回寓。</p>
+<p>到了次日,覺得遊興已足,就拿了串鈴,到街上去混混。踅過撫臺衙門,望西一<br>
+ 條胡同口上,有所中等房子,朝南的大門,門旁貼了「高公館」三個字。只見那<br>
+ 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,穿了件紫菱熟羅棉大襖,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<br>
+ 馬車水煙袋,面帶愁容;看見老殘,喚道:「先生,先生,你會看喉嚨嗎?」老<br>
+ 殘答道:「懂得一點兒的。」那人便說:「請裏面坐。」進了大門,望西一拐便<br>
+ 是三間客廳,鋪設也還妥當。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。只有中間掛著一<br>
+ 幅中堂,只畫了一個人,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,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,筆力甚為<br>
+ 遒勁,上題「大風張風」四字,也寫得極好。</p>
+<p>坐定,彼此問過名姓。原來這人係江蘇人,號紹殷,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。他說<br>
+ 道:「有個小妾害了喉蛾,已經五天,今日滴水不能進了。請先生診視,尚有救<br>
+ 沒有?」老殘道:「須看了病,方好說話。」</p>
+<p>當時高公囗叫家人:「到上房關照一聲,說有先生來看病。」隨後就同著進了二<br>
+ 門,囗是三間上房。進得堂屋,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,說聲「請裏面坐。」<br>
+ 走進房門,貼西牆靠北一張大床,床上懸著印花夏布帳子,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張<br>
+ 半桌,床前兩張杌囗。</p>
+<p>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囗上坐下,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,老媽子拿了幾本書墊在手下<br>
+ ,診了一隻手,又換一隻。老殘道:「兩手脈沉數而弦,是火被寒氣逼住,不得<br>
+ 出來,所以越過越重。請看一看喉嚨。」</p>
+<p>高公便將帳子打起。看那婦人,約有二十歲光景,面上通紅,人囗甚為委頓的樣<br>
+ 子。高公將他輕輕扶起,對著窗戶的亮光。</p>
+<p>老殘低頭一看,兩邊腫得已將要合縫了,顏色淡紅;看過,對高公道:「這病本<br>
+ 不甚重,原起只是一點火氣,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,火不得發,兼之平常肝氣易<br>
+ 動,抑鬱而成。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。」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<br>
+ 藥瓶,一隻喉槍,替他吹了些藥上去。出到廳房,開了個藥方,名叫「加味甘桔<br>
+ 湯。」用的是生甘草、苦桔梗、牛蒡子、荊芥、防風、薄荷、辛夷、飛滑石八味<br>
+ 藥,鮮荷梗做的引子。方子開畢,送了過去。</p>
+<p>高公道:「高明得極。不知吃幾帖?」老殘道:「今日吃兩帖,明日再來覆診。<br>
+ 」高公又問:「診金請教幾何?」老殘道:「鄙人行道,沒有一定的診金。果然<br>
+ 醫好了姨太太病,等我肚子飢時,賞碗飯吃,走不動時,給幾個盤川,儘夠的了<br>
+ 。」高公道:「囗如此說,病好一總酬謝。尊寓在何處?以便倘有變動,著人來<br>
+ 請。」老殘道:「在布政司街高陞店。」說畢辭出。</p>
+<p>從此,天天來請。不過三五天,病勢漸退,已經同常人一樣。高公喜歡得無可如<br>
+ 何,送了八兩銀子謝儀,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,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,也是個<br>
+ 揄揚的意思。</p>
+<p>誰知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,那日,<br>
+ 又在北柱樓吃飯,是個候補道請的。</p>
+<p>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:「玉佐臣要補曹洲府了。」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<br>
+ 人道:「他的班次很遠,怎樣會補缺呢?」右邊人道:「因為他辦強盜辦得好,<br>
+ 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,宮保賞識非凡。前日有人對宮保說:『曾走曹洲<br>
+ 府某鄉莊過,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,無人敢拾。某就問土人:「這包袱<br>
+ 是誰的?為何沒人收起?」土人道:「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。」某問:<br>
+ 「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?」都笑著搖搖頭道:「拾了,俺還有一家兒性命嗎?<br>
+ 」如此,可見路不拾遺,古人竟不是欺人,今日也竟做得的!』宮保聽著很是喜<br>
+ 歡,所以打算專摺明保他。」左邊的人道:「佐臣人是能幹的,只嫌太殘忍些。<br>
+ 未到一年,站籠站死兩千多人。難道沒有冤枉的嗎?」旁邊一人道:「冤枉一定<br>
+ 是有的,自無庸議;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。」右邊人道:「大凡酷吏的政治,<br>
+ 外面都是好看的。諸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,何嘗不是這樣?纔做得人<br>
+ 人側目而視,就完了!」又一人道:「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,然曹州府的民情也<br>
+ 實在可恨!那年,兄弟署曹州的時候,幾乎無一天無盜案。養了兩百名小隊子,<br>
+ 向那不捕鼠的貓一樣,毫無用處。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,不是老實鄉民,就<br>
+ 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。至於真強盜,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。現在被這玉<br>
+ 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,盜案竟自沒有了。相形之下,兄弟實在慚愧得很!」左邊<br>
+ 人道:「依兄弟愚見,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。此人雖名震一時,恐將來果報也在<br>
+ 不可思議之列!」說完,大家都道:「酒也夠了,賜飯罷。」飯後各散。</p>
+<p>過了一日,老殘下午無事,正在寓中閒坐,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,進來一個<br>
+ 人,口中喊道:「鐵先生在家嗎?」</p>
+<p>老殘一看,原來就是高紹殷,趕忙迎出,說:「在家,在家。請房裏坐。只是地<br>
+ 方卑污,屈駕得很。」紹殷一面道:「說哪裏的話!」一面就往裏走。進得二門<br>
+ ,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;房裏靠南一張磚炕;炕上鋪著被褥;北面一張方桌,兩<br>
+ 張椅子,西面兩個小小竹箱;桌上放了幾本書,一方小硯臺,幾枝筆,一個印色<br>
+ 盒子。</p>
+<p>老殘讓他上首坐了。他就隨手揭過書來,細細一看,驚訝道:「這是部宋版張君<br>
+ 房刻本的莊子,從那裡得來的?此書世上久不見了!季滄葦、黃丕烈諸人俱未見<br>
+ 過,要算希世之寶呢!」老殘道:「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,賣又不值錢<br>
+ ,隨便帶在行篋解解小悶兒,當小說書看罷了,何足掛齒。」再望下翻,是一本<br>
+ 蘇東坡手寫的陶詩,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。</p>
+<p>紹殷再三贊歎不絕,隨又問道:「先生本是科第世家,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,囗<br>
+ 操此冷業?雖說富貴浮雲,未免太高尚了罷。」老殘嘆道:「閣下以『高尚』二<br>
+ 字許我,實過獎了。鄙人並非無志功名,一則性情過於疏放,不合時宜;二則俗<br>
+ 說『攀得高跌的重,』不想攀高,是想跌輕些的意思。」紹殷道:「昨晚在裏頭<br>
+ 吃便飯,宮保談起:『幕府人才濟濟,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。』同坐姚雲<br>
+ 翁便道:『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,宮保並未羅致。』宮保急問:『是誰?』姚雲<br>
+ 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,品行怎樣,而又通達人情,熟諳世務,怎樣怎樣,說得宮<br>
+ 保抓耳撓腮,十分歡喜。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來。那是兄弟答道<br>
+ :『這樣恐不妥當。此人囗非候補,又非投效,且還不知他有甚麼功名,扎子不<br>
+ 甚好下。』宮保說:『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。』兄弟說:『若要請他看病,那是<br>
+ 一請就到的;若又招致幕府,不知他願意不願意,須先問一聲纔好。』宮保說:<br>
+ 『很好;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,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。』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<br>
+ 閣下商議,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?」老殘道:「那也沒有甚麼不可。只<br>
+ 是見宮保須要冠帶,我囗穿不慣,能便衣相見就好。」紹殷道:「自然便衣。稍<br>
+ 停一刻,我們同去。你到我書房裏坐等。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,我們就在簽押房<br>
+ 裏見了。」說著,又喊了一乘轎子。</p>
+<p>老殘穿著隨身衣服,同高紹殷進了撫署。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,故許<br>
+ 多地方仍用舊名。進了三堂,就叫「宮門口」。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。對面便<br>
+ 是宮保的簽押房。</p>
+<p>方到紹殷書房坐下,不得半時,只見宮保已經從裏面出來,身體甚是魁梧,相貌<br>
+ 囗還仁厚。高紹殷看見,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。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:「<br>
+ 請過來!請過來!」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:「宮保請鐵老爺!」</p>
+<p>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。莊云:「久慕得很。」用手一伸,腰一呵,說<br>
+ :「請裏面坐。」差官早將軟簾打起。</p>
+<p>老殘進了房門,深深作了一個揖。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。紹殷對面相陪。另<br>
+ 外搬了一張方杌囗在兩人中間,宮保坐了,便問道:「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<br>
+ 出眾的很。兄弟以不學之資,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,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<br>
+ ,本省更有這個河工,實在難辦,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,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<br>
+ 士,都想請來,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。倘有見到的所在,能指教一二,那就受賜<br>
+ 得多了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的政聲,有口皆碑,那是沒有得說的了。只是河工一<br>
+ 事,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,主不與河爭地的?」宮保道:「原是呢。你<br>
+ 看,河南的河面多寬,此地的河面多窄呢。」老殘道:「不是這麼說,河面窄,<br>
+ 容不下,只是伏汛幾十天,其餘的時候,水力甚軟,沙所以易淤。要知賈讓只是<br>
+ 文章做得好,他也沒有辦過河工。賈讓之後,不到一百年,就有個王景出來了。<br>
+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,專主『禹抑洪水』的『抑』字,與賈讓的<br>
+ 說法正相反背。自他治過之後,一千多年沒河患。明朝潘季馴,本朝靳文襄皆略<br>
+ 仿其意,遂享盛名。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宮保道:「王景是用何法子呢?」<br>
+ 老殘道:「他是從『播為九河,同為逆河』『同』『播』兩個字上悟出來的。後<br>
+ 漢書上也只有『十里立一水門,令更相囗注』兩句話。至於其中曲折,亦非傾蓋<br>
+ 之間所能盡的,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,何如?」</p>
+<p>莊宮保聽了,甚為喜歡,向高紹殷道:「你教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,囗<br>
+ 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,以便隨時領教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雅愛,甚為感<br>
+ 激;但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,打算去探望一遭,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,也<br>
+ 要去考察考察,究竟是個何等樣人。等鄙人從曹州回來,再領宮保的教罷。」宮<br>
+ 保神色甚為怏怏。說完,老殘囗告辭,同紹殷出了衙門,各自回去。</p>
+<p>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四回 宮保愛才求賢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</p>
+<p>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,囗將轎子辭去,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,又在古玩店裏<br>
+ 盤桓些時。傍晚回到店裏,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「恭喜,」老殘茫然不<br>
+ 知道是何事。</p>
+<p>掌櫃的道:「我適纔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,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,因<br>
+ 此一路進衙門的。你老真好造化!上房一個李老爺,一個張老爺,都拿著京城裏<br>
+ 的信去見撫臺,三次五次的見不著;偶然見著回把,這就要鬧脾氣,罵人,動不<br>
+ 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。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,這<br>
+ 個面子有多大!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?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?」老殘道<br>
+ :「沒有的事。你聽他們胡說呢。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,我說撫臺衙<br>
+ 門裏有個珍珠泉,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;所以今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,來約我<br>
+ 看泉水的。哪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!」</p>
+<p>掌櫃的道:「我知道的。你老別騙我。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,我聽<br>
+ 他管家說:『撫臺進去吃飯,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,還嚷說:你趕緊吃過飯,<br>
+ 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;去遲,恐怕他出門,今兒就見不著了。』老殘笑道:「你<br>
+ 別信他們胡謅!沒有的事!」掌櫃的道:「你老放心,我不問你借錢!」</p>
+<p>只聽外邊大嚷:「掌櫃的在那兒呢?」掌櫃的慌忙跑出去。只見一個人,帶了亮<br>
+ 藍頂子,拖著花翎,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,紫呢夾袍,天青哈喇馬褂,一手提著<br>
+ 燈籠,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,嘴裏喊:「掌櫃的呢?」掌櫃的說:「在這兒!在<br>
+ 這兒!你老啥事?」那人道:「你這兒有位鐵爺嗎?」掌櫃的說:「不錯,不錯<br>
+ ;在這東廂房裏住著呢。我引你去。」</p>
+<p>兩人走進來,掌櫃指著老殘道:「這就是鐵爺。」那人趕了一步,進前請了一個<br>
+ 安,舉起手中帖子,口中說道:「宮保說,請鐵老爺的安。今晚因學臺請吃飯,<br>
+ 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,所以叫廚房趕緊辦了一桌酒席,叫立刻送過來。<br>
+ 宮保說不中吃,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。」那人回頭道:「把酒席囗上來。」</p>
+<p>那後邊的兩箇人囗著一箇三屜的長方囗盒,揭了蓋子,頭屜是碟子小碗,第二屜<br>
+ 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,第三屜是一箇燒小豬,一隻鴨子,還有兩碟點心。打開看<br>
+ 過,那人就叫:「掌櫃的呢?」</p>
+<p>這時,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,聽叫,忙應道:「啥事?」那人道<br>
+ :「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裏去。」老殘忙道:「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。」一面<br>
+ 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。那人再三不肯。老殘固讓,那人纔進房,在下首一個杌<br>
+ 子上坐下。讓他上炕,死也不肯。</p>
+<p>老殘拿茶壺,替他倒了碗茶。那人連忙立起,請了個安,道謝,因說道:「聽宮<br>
+ 保吩咐,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,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。將來有甚麼差遣,只<br>
+ 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,就過來伺候。老殘道:「豈敢,豈敢。」那人便站起來<br>
+ ,又請了個安,說:「告辭,要回衙銷差,請賞個名片。」</p>
+<p>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,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,送那人出去。那<br>
+ 人再三固讓。老殘仍送出大門,看那人上馬去了。</p>
+<p>老殘從門口回來,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:「你老還要騙我!這不是撫臺大人<br>
+ 送了酒席來了嗎?剛纔來的,我聽說是個武巡捕赫大老爺。他是個參將呢。這二<br>
+ 年裏,住在俺店裏的客,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,都不過是尋常酒席,差個戈什<br>
+ 來就算了。像這樣尊重,俺這裏是頭一回呢!」</p>
+<p>老殘道:「那也不必管他,尋常也好,異常也好,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?」掌<br>
+ 櫃道:「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,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,請幾位體面客,明兒<br>
+ 帶到大明湖上去吃,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!」</p>
+<p>老殘笑道:「囗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,可有人要買?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,抵<br>
+ 還你的房飯錢罷。」掌櫃的道:「別忙;你老房飯錢,我很不怕,自有人來替你<br>
+ 開發。你老不信,試試我的話,看靈不靈。」老殘道:「管他怎麼呢,只是今晚<br>
+ 這桌菜,依我看,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。我很不願意吃這怪膩的東西。」</p>
+<p>二人講了些時,仍是老殘請客,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外間裏去。這上房<br>
+ 住的,一個姓李,一個姓張,本是極倨傲的;今日見撫臺如此器重,正在想法聯<br>
+ 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,囗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,自然是他二人上<br>
+ 坐,喜歡的無可如何,所以這一席間,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,十分沒法,也<br>
+ 只好敷衍幾句。好容易一席酒完,各自散去。</p>
+<p>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,一替一句,又奉承了半日。姓李的道:<br>
+ 「老兄可以捐個同知,今年隨捐一個過班,明年春間大案,又是一個過班,秋天<br>
+ 引見,就可得濟東、泰武臨道。先署後補,是意中事。」姓張的道:「李兄是天<br>
+ 津的首富。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,這捐官之費,李兄可以拿出奉借。等<br>
+ 老兄得了優差,再還不遲。」老殘道:「承兩位過愛,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,只<br>
+ 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。將來如要出山,再為奉懇。」兩人又力勸了一回,各自回<br>
+ 房安寢。</p>
+<p>老殘心裏想道:「本想再為盤桓兩天,看這光景,恐無謂的糾纏,要越逼越緊了<br>
+ !『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!』當夜遂寫了一封書,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。<br>
+ 天未明囗將店帳算清楚,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,就出城去了。出濟南府西門,<br>
+ 北行十八里,有個鎮市,名叫囗口。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,凡城裏的七十<br>
+ 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,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;自從黃河併了,雖仍有貨船來往<br>
+ ,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,差得遠了。</p>
+<p>老殘到了囗口,雇了一隻小船,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,先付了兩吊<br>
+ 錢,船家買點柴米。囗好本日是東南風,掛起帆來,呼呼的去了。走到太陽將要<br>
+ 落山。已到了齊河縣城,拋錨住下。第二日住在平陰。第三日住在壽張。第四日<br>
+ 便到了董家口,仍在船上住了一夜。天明開發船錢,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<br>
+ 住下。</p>
+<p>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,故很有幾家車店。這家店就叫做董二<br>
+ 房老店。掌櫃的姓董,有六十多歲,人都叫他老董。只有一個夥計,名叫王三。</p>
+<p>老殘住在店內,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,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,故緩緩起<br>
+ 行,以便訪察。</p>
+<p>這日有辰牌時候,店裏住客,連那起身極遲的,也都走了。店夥打掃房屋。掌櫃<br>
+ 的帳已寫完,在門口閒坐。老殘也在門口長囗上坐下,向老董說道:「聽說你們<br>
+ 這府裏的大人,辦盜案好的很,究竟是個甚麼情形?」</p>
+<p>那老董嘆口氣,道:「玉大人官囗是個清官,辦案也實在盡力,只是手段太辣些<br>
+ !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,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,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<br>
+ 了!」老殘道:「這話怎麼講呢?」老董道:</p>
+<p>「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,有個村莊,叫于家屯。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。那<br>
+ 莊上有個財主,叫做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二子都娶了媳婦,養了兩<br>
+ 個孫子。女兒也出了閣。</p>
+<p>「這家人家過的日子,很為安逸。不料禍事臨門,去年秋間,被強盜搶了一次。<br>
+ 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,所值不過幾百吊錢。這家就報了案。經這玉大人極<br>
+ 力的嚴拿,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。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。<br>
+ 那強盜頭子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。</p>
+<p>「誰知因這一拿,強盜結了冤仇,到了今年春天,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<br>
+ 子。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。過了幾天,又搶了一家子。搶過<br>
+ 之後,大明大白的放火。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?自然調起馬隊,追下來了。</p>
+<p>「那強盜搶過之後,打著火把出城,手裡拿著洋槍,誰趕上前攔阻;出了東門,<br>
+ 望北走了十幾里地,火把就滅了。玉大人調了馬隊,走到街上,地保更夫就將這<br>
+ 情形詳細稟報。當時放馬追出了城,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。追了二三十里,看<br>
+ 見前面又有火光,帶著兩三聲槍響。</p>
+<p>「玉大人聽了,怎能不生氣呢?仗著膽子本來大,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,都帶<br>
+ 著洋槍,還怕甚麼呢,一直的追去,不是火光,便是槍聲。到了天快明時,眼看<br>
+ 離追上不遠了。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。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,槍也沒有,火也<br>
+ 沒有。</p>
+<p>「玉大人心裏一想,說道:『不必往前追,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 上了。』當時<br>
+ 勒回了馬頭,到了莊上,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,吩咐手下的馬隊,派了<br>
+ 八個人,東南西北,一面兩匹馬把住,不許一個人出去,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。</p>
+<p>「這時天已大明了,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,從南頭到北頭,挨家去<br>
+ 搜。搜了半天,一些形跡沒有。又從東望西搜去,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,搜出三<br>
+ 枝土槍,又有幾把刀,十幾根竿子。</p>
+<p>「玉大人大怒,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,坐在廳上,叫地保來問:『這是甚麼人家<br>
+ ?』地保回道:『這家姓于。老頭子叫于朝棟,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叫于學詩,<br>
+ 二兒子叫于學禮,都是捐的監生。』</p>
+<p>「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人帶上來。你想,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的大人<br>
+ 來了,又是盛怒之下,那有不怕的道理呢?上得廳房裏,父子三人跪下,已經是<br>
+ 囗囗的斗,那裏還能說話!</p>
+<p>「玉大人便道:『你好大膽!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?』那老頭子早已嚇得說不<br>
+ 出話來。還是他二兒子,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,見過點世面,膽子稍微壯些,跪<br>
+ 著伸直了腰,朝上回應道:『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,從來沒有同強盜往來的,如<br>
+ 何趕藏著強盜!』</p>
+<p>「玉大人道:『囗沒有勾通強盜,這軍器從那裏來的?』于學禮道:『因為去年<br>
+ 被盜之後,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,所以買了幾根竿子,叫佃戶、長工輪班來幾個<br>
+ 保家。因強盜都有洋槍,鄉下洋槍沒有買處,也不敢買,所以從他們打鳥安的回<br>
+ 了兩三枝土槍,葉裏放兩聲,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。』</p>
+<p>「玉大人喝道:『胡說!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!你家一定是強盜!』回頭叫<br>
+ 了一聲『來!』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『嗏!』</p>
+<p>「玉大人說:『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,替我切實的搜!』這些馬兵遂到他家<br>
+ ,從上房搜起,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,稍微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<br>
+ 去了。搜了半天,倒也沒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。那知搜到後來,在西北角上,有<br>
+ 兩間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,搜出了一個包袱,裏頭有七八件衣裳,有三四件還<br>
+ 是舊綢子的。馬兵拿回廳上,回說:『在堆東西的裏房搜出這個包袱,不向是自<br>
+ 己的衣服,請大人驗看。』</p>
+<p>「那玉大人看了,眉毛一皺,眼睛一凝,說道:『這幾件衣服,我記得彷彿是前<br>
+ 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;姑且帶回衙門去,照失單查對。』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<br>
+ 子說道:『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?』于家父子面面相窺,都回不出。還是于學禮<br>
+ 說:『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。』</p>
+<p>「玉大人就立起身來,吩咐:『留下十二個馬兵,同時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<br>
+ 審!』說著就出去。跟從的人,拉過馬來,騎上了馬,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。</p>
+<p>「這裏于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。這十二個馬兵說:『我們跑了一夜,肚子<br>
+ 裏很餓,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,趕緊走罷。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?越遲去越<br>
+ 不得了!』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,收拾行李,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,大<br>
+ 家坐了進去。趕到二更多天,纔進了城。</p>
+<p>「這裏于學禮的媳婦,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;想著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<br>
+ 去的,斷不能鬆散,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,說:『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,城<br>
+ 裏不能沒個人照料。我想家裏的事,大嫂子,你老照管著。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<br>
+ 去,找我爸爸想法子去。你看好不好?』他大嫂子說:『很好,很好;我正想著<br>
+ 成裏不能沒人照應。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,就差幾個去,到得城裏,也跟<br>
+ 傻子一樣,沒有用處的!』</p>
+<p>「說著,吳氏就收拾收拾,選了一掛雙套飛車,趕進城去。到了他父親面前,嚎<br>
+ 啕大哭。這時不過一更多天,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路呢。</p>
+<p>「吳氏一頭哭著,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。他父親吳舉人一聽,渾身發抖<br>
+ ,抖著說道:『犯著這位「喪門星,」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!我先走一趟看罷<br>
+ !』連忙穿了衣服,到府衙門求見,號房上去回過,說:『大人說的,現在要辦<br>
+ 盜案,無論甚麼人,一應不見。』</p>
+<p>「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,連忙進去見了師爺,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<br>
+ 。師爺說:『這案在別人手裏,斷然無事;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。如<br>
+ 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,包你無事;恐怕不交下來,那就沒法了。』</p>
+<p>「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,重託了出去,趕到東門口,等他親家女婿進來。不過<br>
+ 一鐘茶的時候,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。吳舉人搶到面前,見他三人面無人色。于<br>
+ 朝棟看了看,只說了一句『親家救我,』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。</p>
+<p>「吳舉人方要開口,旁邊的馬兵嚷道:『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!已經四五撥<br>
+ 子馬來催過了!趕快走罷!』車子也並不敢停留。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,道:<br>
+ 『親家寬心!湯裏火裏,我但有法子,必去就是了!』</p>
+<p>「說著,已到衙門口。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:『趕緊帶上堂去罷!』當時<br>
+ 來了幾個差人,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,帶上去,方跪下。玉大人拿了失單交<br>
+ 下來,說:『你們還有得說的嗎?』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『冤枉。』只聽堂上驚<br>
+ 堂一拍,大嚷道:『人贓俱獲,還喊冤枉!把他站起來!去!』左右差人連拖帶<br>
+ 拽,拉下去了。」</p>
+<p>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</p>
+<p>話說老董說到此處,老殘問道:「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?」老<br>
+ 董道:「可不是呢!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,他女兒——於學禮的媳婦——<br>
+ 也跟到衙門口,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,打聽消息。聽說府裏大人不見,他父<br>
+ 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,吳氏便知事體不好,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。</p>
+<p>「那頭兒姓陳,名仁美,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。吳氏將他請來,把被屈的情形告<br>
+ 訴了一遍,央他從中設法。陳仁美聽了,把頭連搖幾搖,說:『這是強盜報仇,<br>
+ 做的圈套。你們家又有上夜的,又有保家的,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<br>
+ 裏還不知道?也算得個特等囗糊了!』</p>
+<p>「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,說:『無論怎樣,總要頭兒費心!但<br>
+ 能救得三人性命,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!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,咱一家子要飯吃<br>
+ 去,都使得!』</p>
+<p>「陳頭兒道:『我去替少奶奶設法,做得成也別歡喜,做不成也別埋怨。俺有多<br>
+ 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。這早晚,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。大人已是坐在堂上<br>
+ 等著呢。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。』說罷告辭,回到監獄,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<br>
+ 一擱,開口道:『諸位兄弟叔伯們,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。諸位有甚麼法子,<br>
+ 大家幫湊想想。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,一則是件好事,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<br>
+ 銀子。誰能想出妙計,這副鐲就是誰的。』大家答道:『那有一準的法子呢!只<br>
+ 好相機行事,做到那裏說那裏的話罷!』說過,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<br>
+ 們留神方便。</p>
+<p>「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。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。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<br>
+ 將他三人拉下堂去。</p>
+<p>「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,跪了一條腿,回道:『稟大人的話,今日站籠<br>
+ 沒有空子,請大人示下。』那玉大人一聽,怒道:『胡說!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<br>
+ 甚麼人,怎會沒有空子呢?』值日差回道:『只有十二架站籠,三天已滿。請大<br>
+ 人查簿子看。』</p>
+<p>「大人一查簿子,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:『一、二、三,昨兒是三個。一、二、<br>
+ 三、四、五,前兒是五個。一、二、三、四,大前兒是四個。沒有空,倒也不錯<br>
+ 的。』差人又回道:『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?明天定有幾個死的,等站籠出<br>
+ 了缺,將他們補上,好不好?請大人示下。』</p>
+<p>「玉大人凝了一凝神,說道:『我最恨這些東西!若要將他們收監,豈不是又被<br>
+ 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?斷乎不行!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,拉來我看。』</p>
+<p>「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,拉上堂去。大人親自下案,用手摸著四人鼻子,說道:<br>
+ 『是還有點遊氣。』復行坐上堂去說:『每人打二千板子,看他死不死!』那知<br>
+ 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,那四個人就都死了。</p>
+<p>「 眾人沒法,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,囗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,讓他可以三四天<br>
+ 不死,趕忙想法;誰知甚麼法子都想到,仍是不濟!</p>
+<p>「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慧婦人!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,灌了回去就哭,哭了<br>
+ 就去求人,響頭不知磕了幾千,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。於朝棟究竟<br>
+ 上了幾歲年紀,第三天就死了。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。吳氏將於朝棟屍<br>
+ 首領回,親視含殮,換了孝服,將她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,自己跪到府衙<br>
+ 門口。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;末後向她丈夫說道:『你慢慢的走,我替你<br>
+ 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!』說罷,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,就沒<br>
+ 有了氣了。</p>
+<p>「這裏三班頭子陳仁美看見,說:『諸位,這吳少奶奶的節烈,可以請得旌表的<br>
+ 。我看,倘若這時把於學詩放下來,還可以活。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<br>
+ 一求罷。』眾人都說:『有理。』</p>
+<p>「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,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,又說:『民間的意<br>
+ 思,說:這節婦為夫自盡,情實可憫,可否求大人將她丈夫放下,以慰烈婦幽魂<br>
+ ?』稿案說:『這話很有理。我就替你回去。』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,走到簽押<br>
+ 房,見了大人,把吳氏怎樣節烈,眾人怎樣乞恩,說了一遍。</p>
+<p>「玉大人笑道:『你們倒好!忽然的慈悲起來了!你會慈悲於學禮,你就不會慈<br>
+ 悲你主人嗎?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,若放下他,一定不能甘心,將來連我前程都<br>
+ 保不住!俗話說得好:「斬草要除根,」就是這個道理。況這吳氏尤其可恨,他<br>
+ 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!若不是個女人,他雖死了,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<br>
+ 出氣呢!你傳話出去: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,就是得賄的憑據,不用上來回,就<br>
+ 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!』稿案下來,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<br>
+ 。大家嘆口氣,就散了。</p>
+<p>「那裏吳家業以備了棺木前來收殮。到晚,于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。一家四口棺<br>
+ 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。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。」</p>
+<p>老殘道﹕「於家後來怎麼樣呢?就不想報仇嗎?」老董說道:「那有甚麼法子呢<br>
+ ﹗民家被官家害了,除囗忍受,更有甚麼法子?倘若是上控,照例仍舊發回來審<br>
+ 問,再落在他手裏,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?</p>
+<p>「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。四個人死後,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<br>
+ ,商議著要上控。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﹕『不妥,不妥,你想叫誰去呢?<br>
+ 外人去叫做「事不幹己,」先有個多事的罪名﹔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,兩個孫子<br>
+ 還小,家裏偌大的事業,全靠他一人支撐呢,他再有個長短,這家業怕不是眾親<br>
+ 族一分,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?反把於家香煙絕了。』又有人說﹕『大奶奶是<br>
+ 去不得的﹔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,倒沒有甚麼不可。』他姑老爺說﹕『我去是<br>
+ 很可以去,只是與正事無濟,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。你想,撫臺一定發回原<br>
+ 官審問,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,「官官相護,」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<br>
+ 們。我們不過說﹕「那是強盜的移贓。」他們問﹕「你瞧見強盜移的嗎?你有甚<br>
+ 麼憑據?」那時自然說不出來。他是官,我們是民﹔他是有失單為憑的,我們是<br>
+ 憑空裏沒有證據的。你說,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?』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<br>
+ ,只好罷了。</p>
+<p>「後來聽他們說﹕拿移贓的強盜,聽見這樣,都後悔得了不得,說﹕『我當初恨<br>
+ 他報案,毀了我兩個弟兄,所以用個「借刀殺人」的法子,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<br>
+ ,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﹔誰知道就鬧得這麼厲害,連傷了他四條人命﹗----委<br>
+ 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﹗』」</p>
+<p>老董說罷,復道﹕「你老想想,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?」老殘道﹕「這強盜所<br>
+ 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?」老董道﹕「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釘子下來,看這於家<br>
+ 死的實在可慘,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,心裡也有點過不去,所以大家動<br>
+ 了公憤,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。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,也恨這夥<br>
+ 強盜做的太毒,所以不到一個月,就捉住了五六個人。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<br>
+ 的,都站死了﹔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,被玉大人都放了。」</p>
+<p>老殘說﹕「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﹗他除了這一案不算,別的案子辦的怎麼<br>
+ 樣呢?」老董說﹕「多著呢﹔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。就咱這個本莊,就有一案<br>
+ ,也是冤枉﹔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﹗我說給你老聽。」</p>
+<p>正要往下說時,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﹕「掌櫃的,你怎麼著了?大家等你挖麵做<br>
+ 飯吃呢﹗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,說不完了﹗」</p>
+<p>老董聽著,就站起,走往後邊挖麵做飯。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,漸漸的打尖的客<br>
+ 陸續都到店裏。老董前後招呼,不暇來說閒話。</p>
+<p>過了一刻,吃過了飯,老董在各處算飯錢,招呼生意,正忙得有勁,老殘無事,<br>
+ 便向街頭閒逛。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,有家小店,賣油鹽雜貨。</p>
+<p>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,順便坐下,看櫃臺裏邊的人,約有五十多歲光景,<br>
+ 就問他﹕「貴姓?」那人道﹕「姓王。就是本地人氏。你老貴姓?」老殘道﹕「<br>
+ 姓鐵,江南人氏。」那人道﹕「江南真好地方﹗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不像我們<br>
+ 這地獄世界﹗」老殘道﹕「此地有山,有水,也種稻,也種麥,與江南何異?」<br>
+ 那人嘆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﹗」就不往下說了。</p>
+<p>老殘道﹕「你們這玉大人好嗎?」那人道﹕「是個清官﹗是個好官﹗衙門口有十<br>
+ 二架站籠,天天不得空,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﹗」.</p>
+<p>說話的時候,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,在山架上檢尋物件,手裏拿著一個粗碗﹔<br>
+ 看櫃臺外邊有人,他看了一眼,仍找物件。</p>
+<p>老殘道﹕「那有這麼些強盜呢?」那人道﹕「誰知道呢﹗」老殘道﹕「恐怕是總<br>
+ 是冤枉的多罷。」那人道﹕「不冤枉﹗不冤枉﹗」老殘道﹕「聽說他隨便見著什<br>
+ 麼人,只要不順他的眼,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﹔或著說話說得不得法,犯到他手<br>
+ 裏,也是一個死。有這話嗎?」那人說﹕「沒有﹗沒有﹗」</p>
+<p>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,那臉就漸漸發青,眼框子就漸漸發紅。聽到「或著說話<br>
+ 說得不得法」這兩句的時候,那人眼裏已經擱了許多淚,未曾墜下。那找尋物件<br>
+ 的婦人,朝外一看,囗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,也不找物件,一手拿著碗,一手用<br>
+ 袖子掩了眼睛,跑往後面去,纔走到院子裏,就囗囗的哭起來了。</p>
+<p>老殘頗想再往下問,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,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,不敢說<br>
+ 出來的光景,也只好搭訕著走了。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,看了兩頁書。見<br>
+ 老董事也忙完,就緩緩的走出,找著老董閒話。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<br>
+ 訴老董,問他是甚麼緣故。</p>
+<p>老董說﹕「這人姓王,只有夫妻兩個,三十歲上成家。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。成<br>
+ 家後,只生了一個兒子,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。這家店裏的貨,粗笨的,本莊有<br>
+ 集的時候買進﹔那細巧一點子的,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。春間,他兒子<br>
+ 在府城裏,不知怎樣,多吃了兩杯酒,在人家店門口,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,<br>
+ 怎樣好冤枉人,隨口瞎說﹔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,就把他抓進衙門,大人<br>
+ 坐堂,只罵了一句,說﹕『你這東西謠言惑眾,還了得嗎!』站起站籠,不到兩<br>
+ 天就站死了。你老纔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。他也四十歲外了。夫妻<br>
+ 兩個只有此子,另外更無別人。你提起玉大人,叫他怎樣不傷心呢?」</p>
+<p>老殘說﹕「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,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?煞是怪<br>
+ 事﹗我若有權,此人在必殺之例﹗」老董說﹕「你老小點嗓子﹗你老在此地,隨<br>
+ 便說說,還不要緊﹔若到城裏,可別這麼說了,要送性命的呢﹗」</p>
+<p>老殘道﹕「承關照,我留心就是了。」當日吃過晚飯,安歇。第二天,辭了老董<br>
+ ,上車動身。當晚,到了馬村集。</p>
+<p>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,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裏遠近。老殘在街上看了,只有三<br>
+ 家車店,兩家已經住滿,只有一家未有人住,大門囗是掩著。老殘推門進去,找<br>
+ 不著人。半天,有一個人出來說﹕「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。」問他甚麼緣故,囗<br>
+ 也不說。欲往別家,已無隙地。不得已,同他在三商議,那人纔沒精打采的開了<br>
+ 一間房門,嘴裏還說﹕「茶水飯食都沒有的,客人沒地方睡,在這裡將就點罷。<br>
+ 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店裏沒人。你老吃飯喝茶,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<br>
+ ,可以去的。」老殘連聲說﹕「勞駕,勞駕﹔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。」那<br>
+ 人說﹕「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裏,你老有事。來招呼我罷。」</p>
+<p>老殘聽了「收屍」二字,心裏著實放心不下﹔晚間吃完了飯,回到店裏,買了幾<br>
+ 塊茶乾,四五包長生囗,又沽了兩瓶酒,連那沙瓶攜了回來。那個店夥早已把燈<br>
+ 掌上。老殘對店夥道﹕「此地有酒,你閂了大門,可以來喝一杯罷。」店夥欣然<br>
+ 應諾,跑去把大門上了閂,一直進來,立著說﹕「你老請用罷,俺是不敢當的。<br>
+ 」老殘拉他坐下,倒了一杯給他。他歡喜得支著牙,連說「不敢,」其實酒杯子<br>
+ 早已送到嘴邊去了。</p>
+<p>初起說些閒話,幾杯之後,老殘便問﹕「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這話怎<br>
+ 講?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?」那店夥說道﹕「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<br>
+ 有,我可以放肆說兩句﹕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﹗賽過活閻王﹗碰著了就是<br>
+ 個死﹗</p>
+<p>「俺掌櫃的進城,為的是他的妹夫。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。因為掌櫃的哥<br>
+ 妹兩個極好,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。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<br>
+ 賣,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。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,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,早晨<br>
+ 賣去兩匹,後來又賣去了五尺。末後又來了一個人,撕了八尺五寸布,一定要在<br>
+ 那整匹上撕,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,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。鄉下人見多<br>
+ 賣十幾個錢,有個不願意的嗎?自然就給他撕了。</p>
+<p>「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,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,旁邊有個人上去,不知說了<br>
+ 兩句甚麼話,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,就說﹕『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。』<br>
+ 到了衙門,大人就坐堂,叫把布呈上去,看了一看,就拍著驚堂問道﹕『你這布<br>
+ 那裡來的?』他說﹕『我鄉下買來的。』又問﹕『每個有多少尺寸?』他說﹕『<br>
+ 一個賣過五尺,一個賣過八尺五寸。』大人說﹕『你囗是零賣,兩個是一樣的布<br>
+ ,為甚麼這個上撕撕,那個上扯扯呢?還賸多少尺寸,怎麼不說出來呢?』叫差<br>
+ 人﹕『替我把這布量一量﹗』當時量過,報上去說﹕『一個是二丈五尺,一個是<br>
+ 二丈一尺五寸。』</p>
+<p>「大人聽了,當堂大怒,發下一個單子來,說﹕『你認識字嗎?』他說﹕『不認<br>
+ 識。』大人說﹕『念給他聽﹗』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﹕『十七日早,<br>
+ 金四報﹕「昨日太陽落山時候,在西門外十五裏地方被劫﹔是一個人從樹林裏出<br>
+ 來,用大刀在我 肩膀上砍了一刀,搶去大錢一吊四百,白布兩個﹕一個長兩丈<br>
+ 五尺,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。」』」</p>
+<p>「念到此,玉大人說﹕『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,這案不是你搶的嗎?你還<br>
+ 想狡強嗎?拉下去站起來﹗』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。」</p>
+<p>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</p>
+<p>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,布匹交金四完案。老殘便道:“這事我已<br>
+ 明白,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,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。但是,他一個<br>
+ 老實人,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,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?”</p>
+<p>店夥道:“這事,一被拿,我們就知道了,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。我也是<br>
+ 聽人家說的: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胡同裏,有一家子,只有父子兩個:他爸爸四<br>
+ 十來歲,他女兒十七八歲,長的有十分人材,還沒有婆家。他爸爸做些小生意,<br>
+ 住了三間草房,一個土牆院子。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,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<br>
+ 長花胳膊王三,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,不知怎麼,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。<br>
+ 過了些時,活該有事,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,氣了個半死,把他閨女著實打了<br>
+ 一頓,就把大門鎖上,不許女兒出去。不到半個月,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,<br>
+ 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,用站籠站死。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,就連那<br>
+ 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。</p>
+<p>“俺掌櫃的妹夫,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,認得他家,知道這件事情。有一天,在<br>
+ 飯店裏多吃了兩鐘酒,就發起瘋來,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,一面吃酒,一面說<br>
+ 話,說怎麼樣緣故,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。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,<br>
+ 聽得高興,盡往下問,說:‘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。那二郎、關爺多少正<br>
+ 神常附在他身上,難道就不管管他嗎?”他妹夫說:‘可不是呢。聽說前些時,<br>
+ 他請孫大聖,孫大聖沒有到,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。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,<br>
+ 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,倒叫豬八戒下來呢?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,總有一天碰著<br>
+ 大聖不高興的時候,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。那他就受不住了。’二人談得高興,<br>
+ 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,報給王三,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。沒有數個月的工<br>
+ 夫,把他妹夫就毀了。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,仗著他沒有家眷,‘天明四十五<br>
+ ’,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。</p>
+<p>“酒也完了,你老睡罷。明天倘若進城,千萬說話小心!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<br>
+ 分驚險,大意一點兒,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。”於是站起來,桌上摸了個<br>
+ 半截線香,把燈撥了撥,說:“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。”老殘說:“不用了,<br>
+ 各自睡罷。”兩人分手。</p>
+<p>到了次日早晨,老殘收檢行李,叫車夫來搬上車子。店夥送出,再三叮嚀:“進<br>
+ 了城去,切勿多話。要緊,要緊!”老殘笑著答道:“多謝關照。”一面車夫將<br>
+ 車子推動,向南大路進發,不過午牌時候,早已到了曹州府城。進了北門,就在<br>
+ 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,找了個廂房住下。跑堂的來問了飯菜。就照樣辦來吃過<br>
+ 了,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。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,兩旁果真有十二個<br>
+ 站籠,卻都是空的,一個人也沒有,心裏詫異道:“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?<br>
+ ”踅了一會兒,仍自回到店裏。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,院子裏放<br>
+ 了一肩藍呢大轎,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,也戴著大帽子,在那裏吃餅;又有幾個<br>
+ 人穿著號衣,上寫著“城武縣民壯”字樣,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。<br>
+ 過了許久,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“伺候”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。前頭打紅<br>
+ 傘的拿了紅傘,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,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,出來了一個人<br>
+ ,水晶頂,補褂朝珠,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,從台階上下來,進了轎子,呼的一<br>
+ 聲,抬起出門去了。</p>
+<p>老殘見了這人,心裏想到:“何以十分面善?我也未到曹屬來過,此人是在那裏<br>
+ 見過的呢?……”想了些時,想不出來,也就罷了。因天時尚早,複到街上訪問<br>
+ 本府政績,竟是一口同聲說好,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,不覺暗暗點頭,深服古人<br>
+ “苛政猛於虎”一語真是不錯。</p>
+<p>回到店中,在門口略為小坐。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,進了店門,從玻璃窗裏朝<br>
+ 外一看,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。一恍的時候,轎子已到上房階下,那城武縣從轎<br>
+ 子裏出來,家人放下轎簾,跟上臺階。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,只見那家<br>
+ 人即向門口跑來,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。家人跑到門口,向老殘道:“這<br>
+ 位是鐵老爺麼?”老殘道:“正是。你何以知道?你貴上姓甚麼?”家人道:“<br>
+ 小的主人姓申,新從省裏出來,撫台委署城武縣的,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。<br>
+ ”老殘恍然想起,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。因雖會過兩三次,未曾多餘接談<br>
+ ,故記不得了。</p>
+<p>老殘當時上去,見了東造,彼此作了個揖。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,嘴裏連稱:<br>
+ “放肆,我換衣服。”當時將官服脫去,換了便服,分賓主坐下,問道:“補翁<br>
+ 是幾時來的?到這裏多少天了?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?”老殘道:“今日到的,<br>
+ 出省不過六七天,就到此地了。東翁是幾時出省?到過任再來的嗎?”東造道:<br>
+ “兄弟也是今天到,大前天出省。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。我出省的前一天<br>
+ ,還聽姚雲翁說:宮保看補翁去了,心裏著實難過,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,以為<br>
+ 無不可招致主人,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,真是浮雲富貴。反心內照,愈覺得齷齪<br>
+ 不堪了!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宮保愛才若渴,兄弟實在欽佩的。至於出來的原故,並不是肥諠鳴高<br>
+ 的意思: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,不稱揄揚;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,到底看<br>
+ 看是個何等人物。至‘高尚’二字,兄弟不但不敢當,且亦不屑為。天地生才有<br>
+ 數,若下愚蠢陋的人,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;若真有點濟世之才,竟自諠世,豈<br>
+ 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?”東造道:“屢聞至論,本極佩服;今日之說,則更五<br>
+ 體投地。可見長沮、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。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,我們這<br>
+ 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?”老殘道:“不過是下流的酷吏,又比郅都、甯成等人<br>
+ 次一等了。”東造連連點頭,又問道:“弟等耳目有所隔閡,先生布衣遊歷,必<br>
+ 可得其實在情形。我想太尊殘忍如此,必多冤枉,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?”老<br>
+ 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。</p>
+<p>說得一半的時候,家人來請吃飯。東造遂留老殘同吃,老殘亦不辭讓。吃過主後<br>
+ ,又接著說去。說完了,便道:“我只有一事疑惑:今日在府門前瞻望,見十二<br>
+ 個站籠都空著,恐怕鄉人之言,必有靠不住處。”東造道:“這卻不然。我適在<br>
+ 菏澤縣署中,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,除已補授實缺外,在大案裏又<br>
+ 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,並俟歸道員班後,賞加二品銜的保舉。所以停刑三<br>
+ 日,讓大家賀喜。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?聽說停刑的頭一日,即是昨日,<br>
+ 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,都收了監了。”彼此嘆息了一回。老殘道:“旱<br>
+ 路勞頓,天時不早了,安息罷。”東造道:“明日晚間,還請枉駕談談,弟有極<br>
+ 難處置之事,要得領教,還望不棄才好。”說罷,各自歸寢。</p>
+<p>到了次日,老殘起來,見那天色陰的很重,西北風雖不甚大,覺得棉袍子在身上<br>
+ 有飄飄欲仙之致。洗過臉,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,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<br>
+ 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,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,頃刻之間,<br>
+ 那雪便紛紛亂下,迴旋穿插,越下越緊。趕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。<br>
+ 那窗戶上的紙,只有一張大些的,懸空了半截,經了雪的潮氣,迎著風“霍鐸霍<br>
+ 鐸”價響。旁邊零碎小紙,雖沒有聲音,卻不住的亂搖。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,<br>
+ 異常慘淡。</p>
+<p>老殘坐著無事,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,只是悶悶的坐,不禁有所感觸,遂從枕頭<br>
+ 匣內取出筆硯來,在牆上題詩一首,專詠王賢之事。詩曰:得失淪肌髓,因之急<br>
+ 事功。冤埋城闕暗,血染頂珠紅。處處鵂鵌雨,山山虎豹風。殺民如殺賊,太守<br>
+ 是元戎!下題“江南徐州鐵英題”七個字。</p>
+<p>寫完之後,便吃午飯。飯後,那雪越發下得大了。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,只見大<br>
+ 小樹枝,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,樹上有幾個老鴉,縮著頸項避寒,不住<br>
+ 的抖擻翎毛,怕雪堆在身上。又見許多麻雀兒,躲在屋簷底下,也把頭縮著怕冷<br>
+ ,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。因想:“這些鳥雀,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,並些小蟲<br>
+ 蟻兒充飢度命。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,見不著的了。就是那草木之實,經<br>
+ 這雪一蓋,那裏還有呢,倘若明天晴了,雪略為化一化,西北風一吹,雪又變做<br>
+ 了冰,仍然是找不著,豈不要餓到明春嗎?”想到這裏,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<br>
+ 受不得。轉念又想:“這些鳥雀雖然凍餓,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,又沒有什麼網<br>
+ 羅來捉他,不過暫時飢寒,撐到明年開春,便快活不盡了。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<br>
+ 呢,近幾年的年歲,也就很不好。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,動不動就捉了去<br>
+ 當強盜待,用站籠站殺,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於飢寒之外,又多一層懼怕<br>
+ ,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!”想到這裏,不覺落下淚來。又見那老鴉有一陣“刮<br>
+ 刮”的叫了幾聲,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,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,來驕這曹州<br>
+ 府百姓似的。想到此處,不覺怒發沖冠,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,方出心頭之恨<br>
+ 。</p>
+<p>正在胡思亂想,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,並執事人等,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。<br>
+ 因想:“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,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?”於是從枕箱裏取出<br>
+ 信紙信封來,提筆便寫。那知剛才題壁,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,於是呵<br>
+ 一點寫一點。寫了不過兩張紙,天已很不早了。硯臺上呵開來,筆又凍了,筆呵<br>
+ 開來,硯臺上又凍了,呵一回,不過寫四五個字,所以耽擱工夫。</p>
+<p>正在兩頭忙著,天色又暗起來,更看不見。因為陰天,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,於<br>
+ 是喊店家拿盞燈來。喊了許久,店家方拿了一盞燈,縮手縮腳的進來,嘴裏還喊<br>
+ 道:“好冷呀!”把燈放下,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,吹了好幾吹,才吹著。那<br>
+ 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,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,點著了還是不亮。店家道:“等一<br>
+ 會,油化開就亮了。”撥了撥燈,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,站著看那燈滅不滅。起<br>
+ 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,漸漸的得了油,就有小蠶豆大了。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<br>
+ 的字,驚惶道:“這是你老寫的嗎?寫的是啥?可別惹出亂子呀!這可不是頑兒<br>
+ 的!”趕緊又回過頭,朝外看看,沒有人,又說道:“弄的不好,要壞命的!我<br>
+ 們還要受連累呢!”老殘笑道:“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,不要緊的。”</p>
+<p>說著,外面進來了一個人,戴著紅纓帽子,叫了一聲“鐵老爺”,那店家就趔趔<br>
+ 趄趄的去了。那進來的人道:“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。”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<br>
+ 人。<br>
+ 老殘道:“請你們老爺自用罷,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,一會兒就來了。說我<br>
+ 謝謝罷。”那人道:“敝上說:店裏飯不中吃。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只山雞,已<br>
+ 經都片出來了,又片了些羊肉片子,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。敝上說:<br>
+ 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,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,我看,還是請老爺上去罷<br>
+ :那屋子裏有大火盆,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,暖和得多呢;家人們又得伺候,<br>
+ 請你老成全家人罷!”</p>
+<p>老殘無法,只好上去。申東造見了,說:“補翁,在那屋裏做什麼,恁大雪天,<br>
+ 我們來喝兩杯酒罷!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,燙了吃,很好的,我就借花獻<br>
+ 佛了。”說著,便入了座。家人端上山雞片,果然有紅有白,煞是好看。燙著吃<br>
+ ,味更香美。東造道:“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?”老殘道:“果然有點清香,<br>
+ 是什麼道理?”東造道:“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。這山裏松樹極多,這<br>
+ 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,所以有點清香,俗名叫做‘松花雞,。雖在此地,亦很不<br>
+ 容易得的。”老殘贊嘆了兩句,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。</p>
+<p>兩人吃過了飯。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、向火。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,<br>
+ 說道:“這種冷天,怎麼還穿棉袍子呢?”老殘道:“毫不覺冷。我們從小兒不<br>
+ 穿皮袍子的人,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。”東造道:“<br>
+ 那究竟不妥。”喊:“來個人!你們把我扁皮箱裏,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<br>
+ 取出來,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千萬不必,我決非客氣!你想,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?”<br>
+ 東造道:“你那串鈴,本可以不搖,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!承蒙不棄,拿我兄<br>
+ 弟還當個人,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,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。昨兒聽先生鄙薄<br>
+ 那肥諠鳴高的人,說道:‘天地生才有限,不宜妄自菲薄。’這話,我兄弟五體<br>
+ 投地的佩服。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,卻與至論有點違背。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<br>
+ 宮,先生卻半夜裏跑了,一定要出來搖串鈴。試問,與那鑿壞而遁,洗耳不聽的<br>
+ ,有何分別呢?兄弟話未免鹵莽,有點冒犯,請先生想一想,是不是呢?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搖串鈴,誠然無濟于世道,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?請問:先生此<br>
+ 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,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?先生必有成竹<br>
+ 在胸,何妨賜教一二呢?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,請教已過的善政,可<br>
+ 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?”東造道:“不是這麼說。像我們這些庸材,只好混混罷<br>
+ 了。閣下如此宏材大略,不出來做點事情,實在可惜。無才者抵死要做宮,有才<br>
+ 者抵死不做官,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!</p>
+<p>老殘道:“不然。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,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,你想,這<br>
+ 個玉大尊,不是個有才的嗎?只為過於要做官,且急於做大官,所以傷天害理的<br>
+ 做到這樣。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,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。官愈大,害<br>
+ 愈甚:守一府則一府傷,撫一省則一省殘,宰天下則天下死!由此看來,請教還<br>
+ 是有才的做官害大,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?倘若他也像我,搖個串鈴子混混,<br>
+ 正經病,人家不要他治;些小病痛,也死不了人。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,歷一萬<br>
+ 年,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!”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,且聽下回分解<br>
+ 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</p>
+<p>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,亟於做官,所以喪天害理,至於如此,彼<br>
+ 此嘆息一會。東造道:“正是。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,就是為此。先生想<br>
+ ,此公殘忍至於此極,兄弟不幸,偏又在他屬下。依他做,實在不忍;不依他做<br>
+ ,又實無良法。先生閱歷最多,所謂‘險阻艱難,備嘗之矣;民之情偽,盡知之<br>
+ 矣,。必有良策,其何以教我?”老殘道:“知難則易者至矣。閣下既不恥下問<br>
+ ,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,做得烈烈轟轟,有聲有色,則只<br>
+ 有依玉公辦法,所謂逼民為盜也;若要顧念‘父母官’三字,求為民除害,亦有<br>
+ 化盜為民之法。若官階稍大,轄境稍寬,略為易辦;若止一縣之事,缺分又苦,<br>
+ 未免稍形棘手,然亦非不能也。”</p>
+<p>東造道:“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。果能使地方安靜,雖無不次之遷,要亦不至於<br>
+ 凍餒。‘子孫飯,吃他做什麼呢!但是缺分太苦,前任養小隊五十名,盜案仍是<br>
+ 疊出;加以虧空官款,因此 誤去官。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,尚可設法彌補;<br>
+ 若俱不可得,算是為何事呢!”老殘道:“五十名小隊,所費誠然太多。以此缺<br>
+ 論,能籌款若干,便不致賠累呢?”東造道:“不過千金,尚不吃重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此事卻有個辦法。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,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,我<br>
+ 可以代畫一策,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;倘有盜案,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。閣下<br>
+ 以為何如?”東造道:“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,我就百拜的感激了。”老殘道:<br>
+ “我<br>
+ 無庸去,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。”東造道:“閣下不去,這法則誰能行<br>
+ 呢?”老殘道:“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。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。若怠慢此人<br>
+ ,彼必立刻便去,去後禍必更烈。</p>
+<p>“此人姓劉,號仁甫,即是此地平陰縣人,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。其人少<br>
+ 時,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。學了些時,覺得徒有虛名,無甚出奇致勝處<br>
+ ,於是奔走江湖,將近十年。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,武功絕倫。他就<br>
+ 拜他力師,學了一套‘太祖神拳”一套‘少祖神拳’。因請教這和尚,拳法從那<br>
+ 裏得來的,和尚說系少林寺。他就大為驚訝,說:‘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,見沒<br>
+ 有一個出色拳法,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?’那和尚道:‘這是少林寺的拳法,卻<br>
+ 不從少林寺學來。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,久已失傳了。你所學者太祖拳,就是達<br>
+ 摩傳下來的;那少祖拳,就是神光傳下來的。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,專為<br>
+ 和尚們練習了這拳,身體可以結壯,精神可以悠久。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,單身<br>
+ 走路,或遇虎豹,或遇強人,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,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<br>
+ 。筋骨強壯,肌肉堅固,便可以忍耐凍餓。你想,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,訪求高<br>
+ 人古德,於“宿食”兩字,一定難以周全的,此太祖、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<br>
+ 。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,外邊來學的日多,學出去的人,也有做強盜的,<br>
+ 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,屢有所聞。因此,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<br>
+ 尚,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,只用些“外面光”“不管事”的拳法敷衍門面而<br>
+ 已。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,若能認真修練,將來可以到得甘鳳<br>
+ 池的位分。”</p>
+<p>“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,盡得其傳。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,他從四川出來<br>
+ ,就在湘軍、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。因上兩軍,湘軍必須湖南人,淮軍必須安徽<br>
+ 人,方有照應。若別省人,不過敷衍故事,得個把小保舉而已,大權萬不會有的<br>
+ 。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,軍務漸平。他也無心戀棧,遂回家鄉,種了幾畝田,聊<br>
+ 以度日,閑暇無事,在這齊、豫兩省隨便遊行。這兩省練武功的人,無不知他的<br>
+ 名氣。他卻不肯傳授徒弟,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,他就教他幾手拳棒,也十<br>
+ 分慎重的。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,全敵他不過,都俱怕他。若將此人延為上賓,<br>
+ 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,聽其如何應用。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,供奔走之役<br>
+ ,每人月餉六兩,其餘四十兩,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,也就夠了。</p>
+<p>“大概這河南、山東、直隸三省,及江蘇、安徽的兩個北半省,共為一局。此局<br>
+ 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:大盜系有頭領,有號令,有法律的,大概其中有本領的<br>
+ 甚多;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,及失業的頑民,胡亂搶劫,既無人幫助,又無<br>
+ 槍火兵器,搶過之後,不是酗酒,便是賭博,最容易犯案的。譬如玉大尊所辦的<br>
+ 人,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,半分是這些小盜。若論那些大盜,無論頭目人物<br>
+ ,就是他們的羽翼,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。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,<br>
+ 如京中保鏢的呢,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,只須一兩個人,便可保得一路無事。試<br>
+ 問如此鉅款,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,也很夠享用的,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<br>
+ 得過他們嗎?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,不作興害鏢局的。所以凡保鑲的車上<br>
+ ,有他的字號,出門要叫個口號。這口號喊出,那大盜就覿面碰著,彼此打個招<br>
+ 呼,也決不動手的。鏢局幾家字號,大盜都知道的;大盜有幾處窩巢,鏢局也是<br>
+ 知道的。倘若他的羽翼,到了有鏢局的所在,進門打過暗號,他們就知道是那一<br>
+ 路的朋友,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,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;若是大頭<br>
+ 目,就須盡力應酬。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。</p>
+<p>“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,江湖都是大有名的。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,他都不<br>
+ 肯去,情願埋名隱姓,做個農夫。若是此人來時,待以上賓之禮,仿佛貴縣開了<br>
+ 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。他無事時,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,這過往的人,凡是江<br>
+ 湖上朋友,他到眼便知,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,不消十天半個月,各處大盜頭目<br>
+ 就全曉得了,立刻便要傳出號令:某人立足之地,不許打攪的。每月所余的那四<br>
+ 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。至於小盜,他本無門徑,隨意亂做,就近處,自有<br>
+ 人來暗中報信,失主尚未來縣報案,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。若是稍遠的</p>
+<p>地方做了案子,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,替他暗中捕下去,無論走到何處,俱捉得<br>
+ 到的。所以要十名小隊子,其實,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。那多餘的五<br>
+ 六個人,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,或者按差送差,跑信等事用的。”</p>
+<p>東造道:“如閣下所說,自然是極妙的法則。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,若是<br>
+ 兄弟衙署裏請他,恐怕也不肯來,如之何呢?”老殘道:“只是你去請他,自然<br>
+ 他不肯來的,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,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,自<br>
+ 然他就肯來了。況他與我交情甚厚,我若勸他,一定肯的。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<br>
+ 候,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,所以極力留心將才,談兵的朋友頗多。此人當年在<br>
+ 河南時,我們是莫逆之交,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,凡我同人,俱要出來<br>
+ 相助為理的。其時講輿地,講陣圖,講製造,講武功的,各樣朋友都有。此公便<br>
+ 是講武功的巨擘。後來大家都明白了:治天下的,又是一種人才,著是我輩所講<br>
+ 所學,全是無用的。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,混飯吃去,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<br>
+ 大海去了。雖如此說,然當時的交情義氣,斷不會敗壞的。所以我寫封信去,一<br>
+ 定肯來的。”</p>
+<p>東造聽了,連連作揖道謝,說:“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,未嘗一夜安眠。今日得<br>
+ 聞這番議論,如夢初醒,如病初愈,真是萬千之幸!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<br>
+ 送去方妥呢?”老殘道:“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。若隨便叫個差<br>
+ 人送去,便有輕慢他的意思,他一定不肯出來,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。”東造連<br>
+ 連說:“是的,是的。我這裏有個族弟,明天就到的,可以讓他去一趟。先生信<br>
+ 幾時寫呢?就費心寫起來最好。”老殘道:“明日一天不出門。我此刻正寫一長<br>
+ 函致莊宮保,托姚雲翁轉呈,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,大約也要明天寫完;並此信<br>
+ 一總寫起,我後天就要動身了。”東造問:“後天往那裏去?”老殘答說:“先<br>
+ 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,想看看他的宋、元板書,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。<br>
+ 再後的行蹤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。今日夜已深了,可以睡罷。”立起身來。東<br>
+ 造叫家人:“打個手照,送鐵老爺回去。”</p>
+<p>揭起門簾來,只見天地一色,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,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<br>
+ 。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,走不過去了。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,常<br>
+ 有人來往,所以不住的掃。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,同別處一樣的高<br>
+ 了。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,讓老殘回房。推開門來,燈已滅了。上房送下<br>
+ 一個燭台,兩支紅燭,取火點起,再想寫信,那筆硯竟違抗萬分,不遵調度,只<br>
+ 好睡了。</p>
+<p>到了次日,雪雖已止,寒氣卻更甚於前。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,生了一個大<br>
+ 火盆,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,把那破窗戶糊了。頃刻之間,房屋裏暖氣陽回,非<br>
+ 昨日的氣象了。遂把硯池烘化,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,詳細寫完封好,又將致劉<br>
+ 仁甫的信亦寫畢,一總送到上房,交東造收了,</p>
+<p>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,加個馬封,送往驛站;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,送人<br>
+ 枕頭箱內。廚房也開了飯來。二人一同吃過,又複清談片時,只見家人來報:“二<br>
+ 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,住在西邊店裏呢。洗完臉,就過來的。”</p>
+<p>停了一會,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,尚未留須,穿了件舊寧綢二<br>
+ 藍的大毛皮袍子,玄色長袖皮馬褂,蹬了一雙絨靴,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,慌<br>
+ 忙走進堂屋,先替乃兄作了個揖。東造就說:“這就是舍弟,號子平。”回過臉<br>
+ 來說:“這是鐵補殘先生。”甲子平走近一步,作了個揖,說聲:“久仰的很!<br>
+ ”東造便問:“吃過飯了沒有?”子平說:“才到,洗了臉就過來的,吃飯不忙<br>
+ 呢。”東造說:“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,”子平道:“可以不必。停一刻,<br>
+ 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。”家人上來回說:“廚房裏已經分付,叫他們送一<br>
+ 桌飯去,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。”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,拿了好幾個大<br>
+ 紅全帖進來,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,就趁勢走了。</p>
+<p>到了晚飯之後,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,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<br>
+ 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。子平又問:“從那裏去最近?”老殘道:“從此地去怎樣<br>
+ 走法,我卻不知道。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,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裏地,<br>
+ 就到了山腳下了。進山就不能坐車,最好帶個小驢子:到那平坦的地方,就騎驢<br>
+ ;稍微危險些,就下來走兩步。進山去有兩條大路。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<br>
+ ,有座關帝廟。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。你到廟裏打聽,就知道詳細<br>
+ 了。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:集東一個,集西一個。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。”申<br>
+ 子平問得明白,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。</p>
+<p>次日早起,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,將行李裝好,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,他就<br>
+ 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,加了一封信,交給店家,說:“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<br>
+ ,送上去。此刻不必送去,恐有舛錯。”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<br>
+ ,裝了進去,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,徑往東昌府去了。</p>
+<p>無非是風餐露宿,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,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。當晚安<br>
+ 置停妥,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。尋了許久,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,三間<br>
+ 門面,半邊賣紙張筆墨,半邊賣書。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,問問此地行銷<br>
+ 是些什麼書籍。</p>
+<p>那掌櫃的道:“我們這東昌府,文風最著名的。所管十縣地方,俗名叫做‘十美<br>
+ 圖’,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,戶戶弦歌。所有這十縣用的書,皆是向小號來販。<br>
+ 小號店在這裏,後邊還有棧房,還有作坊。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,不用到外<br>
+ 路去販買的。你老貴姓,來此有何貴幹?”老殘道:“我姓鐵,來此訪個朋友的<br>
+ 。你這裏可有舊書嗎?”掌櫃的道:“有,有,有。你老要什麼罷?我們這兒多<br>
+ 著呢!”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:“你老瞧!這裏《崇辨堂墨<br>
+ 選》、《目耕齋初二三集》。再古的還有那《八銘塾鈔》呢。這都是講正經學問<br>
+ 的。要是講雜學的,還有《古唐詩合解》、《唐詩三百首》。再要高古點,還有<br>
+ 《古文釋義》。還有一部寶貝書呢,叫做《性理精義》,這書看得懂的,可就了<br>
+ 不得了!”</p>
+<p>老殘笑道:“這些書我都不要。”那掌櫃的道:“還有,還有。那邊是《陽宅三<br>
+ 要》、《鬼撮腳》、《淵悔子平》,諸子百家,我們小號都是全的。濟南省城,<br>
+ 那是大地方,不用說,若要說黃河以北,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。別<br>
+ 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,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。所有方圓二三百里,學堂<br>
+ 裏用的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、《千》、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,一年要銷上<br>
+ 萬本呢。”老殘道:“貴處行銷這‘三百千千’,我到沒有見過。是部什麼書?<br>
+ 怎樣銷得這們多呢?”掌櫃的道:“暖!別哄我罷!我看你老很文雅,不能連這<br>
+ 個也不知道。這不是一部書,‘三’是《三字經》,‘百’是《百家姓》,‘千<br>
+ ’是《千字文》;那一個‘千’字呢,是《千家詩》。這《千家詩》還算一半是<br>
+ 冷貨,一年不過銷百把部;其餘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,就銷的廣了。”</p>
+<p>老殘說:“難道《四書》《五經》都沒有人買嗎?”他說:“怎麼沒有人買呢,<br>
+ 《四書》小號就有。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三經也有。若是要《禮記》、《左<br>
+ 傳》呢,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。你老來訪朋友,是那一家呢?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是個柳小惠家。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,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<br>
+ 多。他刻了一部書,名叫《納書楹》,都是宋、元板書。我想開一開眼界,不知<br>
+ 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?”掌櫃的道:“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,怎麼不知<br>
+ 道呢!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,他們少爺叫柳鳳儀,是個兩榜,那一部的<br>
+ 主事。聽說他家書多的很,都是用大板箱裝著,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,堆在個大<br>
+ 樓上,永遠沒有人去問他。有近房柳三爺,是個秀才,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。我<br>
+ 問過他:‘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?可叫我們聽聽罷咧。’他說:‘我也<br>
+ 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。’我說:‘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?’”</p>
+<p>掌櫃的說到此處,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,拉了拉老殘,說:“趕緊回去罷,曹<br>
+ 州府裏來的差人,急等著你老說話呢,快點走罷。”老殘聽了,說道:“你告訴<br>
+ 他等著罷,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。”那人道:“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。俺掌櫃<br>
+ 的著急的了不得,你老就早點回店罷。”老殘道:“不要緊的。你既找著了我,<br>
+ 你就沒有錯兒了,你去罷。”</p>
+<p>店小二去後,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,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:“你老店裏<br>
+ 行李值多少錢?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?”老殘道:“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,<br>
+ 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。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?”掌櫃的道:“曹州府現是<br>
+ 個玉大人。這人很惹不起的:無論你有理沒理,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,就上了站<br>
+ 籠了。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,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,我看是凶多吉少<br>
+ ,不如趁此逃去罷。行李既不值多錢,就舍去了的好,還是性命要緊!”老殘道<br>
+ :“不怕的。他能拿我當強盜嗎?這事我很放心。”說著,點點頭,出了店門。</p>
+<p>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,半邊裝行李,半邊坐人。老殘眼快,看見喊道:“那車<br>
+ 上不是金二哥嗎?”即忙走上前去。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,定了定神,說道:<br>
+ “噯呀!這不是鐵二哥嗎?你怎樣到此地,來做什麼的?”老殘告訴了原委,就<br>
+ 說:“你應該打尖了,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。你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<br>
+ ”那人道:“這是甚麼時候,我已打過尖了,今天還要趕路程呢。我是從直隸回<br>
+ 南,因家下有點事情,急於回家,不能耽擱了。”老殘道:“既是這樣說,也不<br>
+ 留你。只是請你略坐一坐,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,托你帶去罷。”說過,就向書<br>
+ 店櫃檯對面,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,買了一枝筆,幾張紙,一個信封,借了店<br>
+ 裏的硯台,草草的寫了一封,交給金二。大家作了個揖,說:“恕不遠送了。山<br>
+ 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。”那金二接了信,便上了車。老殘也就回店去了。不知<br>
+ 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</p>
+<p>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,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,心中甚為詫異:“難道玉賢竟<br>
+ 拿我當強盜待嗎?”及至步回店裏,見有一個差人,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,手中<br>
+ 提了一個包袱,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,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,口中說<br>
+ 道:“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!”老殘接過信來一看,原來是申東造回寓,店家將<br>
+ 狐裘送上,東造甚為難過,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,必因與行色不符,因在估衣鋪<br>
+ 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,專差送來,並寫明如再不收,便是絕人太甚了。</p>
+<p>老殘看罷,笑了一笑,就向那差人說:“你是府裏的差嗎?”差人回說:“是曹<br>
+ 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。”老殘遂明白,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。當時寫了一<br>
+ 封謝信,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,打發去後,又住了兩天。方知這柳家書,確系<br>
+ 關鎖在大箱子內,不但外人見不著,就是他族中人,亦不能得見。悶悶不樂,提<br>
+ 起筆來,在牆上題一絕道:</p>
+<p>滄葦遵王士禮居,藝芸精舍四家書。一齊歸入東昌府,深鎖?媛飽蠢魚!題罷,<br>
+ 唏噓了幾聲,也就睡了。暫且放下。</p>
+<p>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,與玉公見面,無非勉勵些“治亂世用重刑”的話頭。<br>
+ 他姑且敷衍幾句,也就罷了。玉公端茶送出。東造回到店裏,掌櫃的恭恭敬敬將<br>
+ 袍子一件、老殘信一封,雙手奉上。東造接來看過,心中慢慢不樂。適申子平在<br>
+ 旁邊,問道:“大哥何事不樂?”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,故贈以狐<br>
+ 裘,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,道:“你看,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,未免太<br>
+ 矯情了!”子平道:“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。我看他不肯,有兩層意思:一<br>
+ 則嫌這裘價值略重,未便遂受;二則他受了,也實無用處,斷無穿狐皮袍子,配<br>
+ 上棉馬褂的道理。大哥既想略盡情誼,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、馬褂,或布面<br>
+ 子,或繭綢面子均可,差人送去,他一定肯收。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。不<br>
+ 知大哥以為何如?”東造說:“很是,很是。你就叫人照樣辦去。”</p>
+<p>子平一面辦妥,差了個人送去,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。他就向縣裏要了車,輕<br>
+ 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。到了平陰,換了兩部小車,推著行李,在縣裏要了一匹馬<br>
+ 騎著,不過一早晨,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。再要進去,恐怕馬也不便。幸喜山口<br>
+ 有個村莊,只有打地鋪的小店,沒法,暫且歇下。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,將<br>
+ 馬也打發回去了。打過尖,吃過飯,向山裏進發。才出村莊,見面前一條沙河,<br>
+ 有一裏多寬,卻都是沙,惟有中間一線河身,土人架了一個板橋,不過丈數長的<br>
+ 光景。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,還有水聲,從那冰下潺潺的流,聽著像似環佩搖曳<br>
+ 的意思,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,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。過了沙河,即是東峪<br>
+ 。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,中間龍脈起伏,一時雖看不到,只是這左右兩條大<br>
+ 峪,就是兩批長嶺,岡巒重遝,到此相交。除中峰不計外,左邊一條大溪河,叫<br>
+ 東峪;右邊一條大溪河,叫西峪。兩峪裏的水,在前面相會,並成一溪,左環右<br>
+ 轉,灣了三灣,才出溪口。出口後,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。</p>
+<p>子平進了山口,抬頭看時,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,像架屏風似的,迎面豎<br>
+ 起,土石相間,樹木叢雜。卻當大雪之後,石是青的,雪是白的,樹上枝條是黃<br>
+ 的,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,一叢一叢,如畫上點的苔一樣。騎著驢,玩著山景,<br>
+ 實在快樂得極,思想做兩句詩,描摹這個景象。正在凝神,只聽“殼鐸”一聲,<br>
+ 覺得腿檔裏一軟,身子一搖,竟滾下山澗去了。幸喜這路,本在澗旁走的,雖滾<br>
+ 下去,尚不甚深。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,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,做了個<br>
+ 雪的包皮。子平一路滾著,那薄冰一路破著,好像從有彈郿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<br>
+ 。滾了幾步,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,所以一點沒有碰傷。連忙扶著石頭,立起<br>
+ 身來,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。看那驢子在上面,兩只前蹄已經立<br>
+ 起,兩只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,不得動彈。連忙喊跟隨的人,前後一看,並那推<br>
+ 行李的車子,影響俱無。</p>
+<p>你道是甚麼緣故呢?原來這山路,行走的人本來不多,故那路上積的雪,比旁邊</p>
+<p>稍為淺些,究竟還有五六寸深,驢子走來,一步步的不甚吃力。子平又貪看山上<br>
+ 雪景,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,可知那小車輪子,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,所以積<br>
+ 雪的阻力顯得很大,一人推著,一人挽著,尚走得不快,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<br>
+ 裏多路了。申子平陷在雪中,不能舉步,只好忍著性子,等小車子到。約有半頓<br>
+ 飯工夫,車子到了,大家歇下來想法子。下頭人固上不去,上頭的人也下不來。<br>
+ 想了半天,說:“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,接續起來,將一頭放了下去。<br>
+ ”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,那一頭,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,方才把他吊了上來。<br>
+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,然後把驢子牽來,重複騎上,慢慢的行。</p>
+<p>這路雖非羊腸小道,然忽而上高,忽而下低,石頭路徑,冰雪一涼,異常的滑,<br>
+ 自飯後一點鐘起身,走到四點鐘,還沒有十‧裏地。心裏想道:“聽村莊上人說<br>
+ ,到山集不過十五裏地,然走了三個鐘頭,才走了一半。”冬天日頭本容易落,<br>
+ 況又是個山裏,兩邊都有嶺子遮著,愈黑得快。一面走著,一面的算,不知不覺<br>
+ ,那天已黑下來了。勒住了驢 ,同推車子商議道:“看青天已黑下來了,大約<br>
+ 還有六七裏地呢,路又難走,車子又走不快,怎麼好呢?”車夫道:“那也沒有<br>
+ 法子,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,月亮出得早,不管怎麼,總要趕到集上去。大約這<br>
+ 荒僻山徑,不會有強盜,雖走晚些,到也不怕他。”子平道:“強盜雖沒有,倘<br>
+ 或有了,我也無多行李,很不怕他,拿就拿去,也不要緊;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<br>
+ 豹。天晚了,倘若出來個把,我們就壞了。”車夫說:“這山裏虎到不多,有神<br>
+ 虎管著,從不傷人,只是狼多些。聽見他來,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,也就不怕<br>
+ 他了。”</p>
+<p>說著,走到一條橫澗跟前,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,流歸溪河的。瀑布冬天雖然<br>
+ 幹了,那的一條山溝,尚有兩丈多深,約有二丈多寬,當面隔住,一邊是陡山<br>
+ ,一邊是深峪,更無別處好繞。子平看見如此景象,心裏不禁作起慌來,立刻勒<br>
+ 住驢頭,等那車子走到,說:“可了不得!我們走差了路,走到死路上了!”那<br>
+ 車夫把車子歇下,喘了兩口氣,說:“不能,不能!這條路影一順來的,並無第<br>
+ 二條路,不會差的。等我前去看看,該怎麼走。”朝前走了幾十步,回來說:“<br>
+ 路倒是有,只是不好走,你老下驢罷。”子平下來,牽了驢,依著走到前面看時<br>
+ ,原來轉過大石,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。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,每條不過一<br>
+ 尺一二寸寬,兩柱又不緊相粘靠,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,石上又有一層<br>
+ 冰,滑溜滑溜的。子平道:“可嚇煞我了!這橋怎麼過法?一滑腳就是死,我真<br>
+ 沒有這個膽子走!”車夫大家看了說:“不要緊,我有法子。好在我們穿的都是<br>
+ 蒲草毛窩,腳下很把滑的,不怕他。”一個人道:“等我先走一趟試試。”遂跳<br>
+ 竄跳竄的走過去了,嘴裏還喊著:“好走,好走!”立刻又走回來說:“車子卻<br>
+ 沒法推,我們四個人抬一輛,作兩趟抬過去罷。”申子平道:“車子抬得過去,<br>
+ 我卻走不過去;那驢子又怎樣呢?”車夫道:“不怕的,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<br>
+ 去;別的你就不用管了。”子平道“就是有人扶著,我也是不敢走。告訴你說罷<br>
+ ,我兩條腿已經軟了,那裏還能走路呢!”車夫說;“那們也有辦法:你老大總<br>
+ 睡下來,我們兩個人抬頭,兩個人抬腳,把你老抬過去,何如?”子平說:“不<br>
+ 妥,不妥!”又一個車夫說:“還是這樣罷:解根繩子,你老拴在腰裏,我們夥<br>
+ 計,一個在前頭,挽著一個繩頭,一個夥計在後頭,挽著一個繩頭,這個樣走,<br>
+ 你老膽子一壯,腿就不軟了。”子平說:“只好這樣。”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<br>
+ 過去,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。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,費了許多事,仍是把<br>
+ 他眼睛蒙上,一個人牽,一個人打,才混了過去。等到忙定歸了。”那滿地已經<br>
+ 都是樹影子,月光已經很亮的了。</p>
+<p>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,歇了一歇,吃了袋煙,再望前進。走了不過三四十步,<br>
+ 聽得遠遠“嗚嗚”的兩聲。車夫道:“虎叫!虎叫!”一頭走著,一頭留神聽著<br>
+ 。又走了數十步,車夫將車子歇下,說:“老爺,你別騎驢了,下來罷。聽那虎<br>
+ 叫,從西邊來,越叫越近了,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,我們避一避罷,倘到了跟前<br>
+ ,就避不及了。”說著,子平下了驢。車夫說:“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。”<br>
+ 路旁有個小松,他把驢子 繩拴在小松樹上,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,人卻倒回走<br>
+ 了數十步,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。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,用些雪把身子遮了<br>
+ 的,有兩個車夫,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,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。</p>
+<p>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,竄上一個物件來,到了嶺上,又是“<br>
+ 嗚”的一聲。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,已經到了西澗邊了,又是“鳴”的一聲。這<br>
+ 裏的人,又是冷,又是怕,止不住格格價亂抖,還用眼睛看著那虎。那虎既到西<br>
+ 澗,卻立住了腳,眼睛映著月光,灼亮的亮,並不朝著驢子看,卻對著這幾個人<br>
+ ,又“嗚”的一聲,將身子一縮,對著這邊撲過來了。這時候,山裏本來無風,<br>
+ 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,樹上殘葉漱漱地落,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。這幾個人早<br>
+ 已嚇得魂飛魄散了。</p>
+<p>大家等了許久,卻不見虎的動靜。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,下來喊眾人道:“出<br>
+ 來罷!虎去遠了。”車夫等人次第出來,方才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,已經嚇得<br>
+ 呆了。過了半天,方能開口說話,問道:“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?”車夫道:“<br>
+ 虎過去了。”子平道:“虎怎樣過去的?一個人沒有傷麼?”那在樹上的車夫道<br>
+ :“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,只是一穿,仿佛像鳥兒似的,已經到了這邊了<br>
+ 。他落腳的地方,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。落下來之後,又是一縱,已經<br>
+ 到了這東嶺上邊,‘嗚’的一聲向東去了。”</p>
+<p>申子平聽了,方才放下心來,說:“我這兩只腳還是稀軟稀軟,立不起來,怎樣<br>
+ 是好?”眾人道:“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?”子平低頭一看,才知道自己並不<br>
+ 是坐著,也笑了,說道:“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。”於是眾人攙著,勉強移<br>
+ 步,走了約數十步,方才活動,可以自主。嘆了一口氣道:“命雖不送在虎口裏<br>
+ ,這夜裏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,斷不能過!肚裏又飢,身上又冷、活凍也凍死<br>
+ 了。”說著,走到小樹旁邊,看那驢子,也是伏在地下,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<br>
+ 。跟人把驢子拉起,把子平挾上驢子,慢慢價走。轉過一個石嘴,忽見前面一片<br>
+ 燈光,約有許多房子,大家喊道:“好了,好了!前面到了集鎮了!”只此一聲<br>
+ ,人人精神震動。不但人行,腳下覺得輕了許多,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<br>
+ 行動。</p>
+<p>那消片刻工夫,已到燈光之下。原來並不是個集鎮,只有幾家人家,住在這山坡<br>
+ 之上。因山有高下,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。到此大家商議,斷不再走,硬行敲<br>
+ 門求宿,更無他法。</p>
+<p>當時走近一家,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,一個牆門,裏面房子看來不少,大約總有<br>
+ 十幾間的光景。於是車夫上前扣門。扣了幾下,裏面出來一個老者,須發蒼然,<br>
+ 手中持了一技燭台,燃了一枝白蠟燭,口中問道:“你們來做甚麼的?”申子平<br>
+ 急上前,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,說道:“明知並非客店,無奈從人萬不能<br>
+ 行,要請老翁行個方便。”那老翁點點頭,道:“你等一刻,我去問我們姑娘去<br>
+ 。”說著,門也不關,便進裏面去了。子平看了,心下十分詫異:“難道這家人<br>
+ 家竟無家主嗎?何以去問姑娘,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?”既而想道:“錯了,<br>
+ 錯了。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。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。姑娘者,姑母之謂<br>
+ 也。理路甚是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</p>
+<p>霎時,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,手中仍拿燭台,說聲“請客人裏面坐<br>
+ ”。原來這家,進了牆門,就是一平五間房子,門在中間,門前臺階約十餘級。<br>
+ 中年漢子手持燭台,照著申子平上來。子平分付車夫等:“在院子裏略站一站,<br>
+ 等我進去看了情形,再招呼你們。”</p>
+<p>子平上得台階,那老者立于堂中,說道:“北邊有個坦坡,叫他們把車子推了,<br>
+ 驢子牽了,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。”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。眾人進得房來,是<br>
+ 三間敞屋,兩頭各有一間,隔斷了的。這廠屋北頭是個炕,南頭空著,將車子同<br>
+ 驢安置南頭,一眾五人,安置在炕上。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,道:“請客人裏<br>
+ 邊坐。”於是過了穿堂,就是台階。上去有塊平地,都是栽的花木,映著月色,<br>
+ 異常幽秀。且有一陣陣幽香,清沁肺腑。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,一轉俱是回<br>
+ 廊,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。進得房來,上面掛了四盞紙燈,斑竹紮的,甚為靈巧<br>
+ 。兩間敞著,一間隔斷,做個房間的樣子。桌椅幾案,佈置極為妥協。房間掛了<br>
+ 一幅褐色布門簾。</p>
+<p>老看到房門口,喊了一聲:“姑娘,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。”卻看門簾掀起,裏<br>
+ 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,穿了一身布服,二藍褂子,青布裙兒,相貌端莊瑩<br>
+ 靜,明媚閑雅,見客福了一福。子平慌忙長揖答禮。女子說:“請坐。”即命老<br>
+ 者:“趕緊的做飯,客人餓了。”老者退去。</p>
+<p>那女子道:“先生貴姓?來此何事?”子平便將“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”的話說<br>
+ 了一遍。那女子道:“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,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。”<br>
+ 子平問:“柏樹峪在什麼地方?”那女子道:“在集西,有三十多裏的光景。那<br>
+ 邊路比這邊更僻,愈加不好走了。家父前日退值回來,告訴我們說,今天有位遠<br>
+ 客來此,路上受了點虛驚。分付我們遲點睡,”預備些酒飯,以便款待。並說:<br>
+ ‘簡慢了尊客,千萬不要見怪。’”子平聽了,驚訝之至:“荒山裏面,又無衙<br>
+ 署,有什麼值日、退值?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?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,豈古人所<br>
+ 謂有林下風範的,就是這樣嗎?到要問個明白。”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<br>
+ 跡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</p>
+<p>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:此女子舉止大方,不類鄉人,況其父在何處退值?正欲諸<br>
+ 問,只見外面簾子動處,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。那女子道:“就擱在這西屋<br>
+ 炕桌上罷。”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,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,兩頭兩<br>
+ 個短炕几,當中一個正方炕桌,桌子三面好坐人的。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<br>
+ ,正中鑲了一塊玻璃,窗前設了一張韋案。中堂雖未隔斷,卻是一個大落地罩。<br>
+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,卻只是一盤饅頭,一壺酒,一罐小米稀飯,倒有<br>
+ 四肴小菜,無非山蔬野菜之類,並無葷腥。女子道:“先生請用飯,我少停就來<br>
+ 。”說著,便向東房裏去了。</p>
+<p>子平本來頗覺飢寒,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,隨後吃了幾個饅頭。雖是蔬菜,卻<br>
+ 清香滿口,比葷萊更為適用。吃過饅頭,喝了稀飯,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,洗過<br>
+ 臉,立起身來,在房內徘徊徘徊,舒展肢體。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,草<br>
+ 書寫得龍飛鳳舞,出色驚人,下麵卻是雙款:上寫著“西峰往史正非”,下寫著<br>
+ “黃龍子呈稿”。草字雖不能全識,也可十得八九。仔細看去,原來是六首七絕<br>
+ 詩,非佛非仙,咀嚼起來,倒也有些意味。既不是寂滅虛無,又不是鉛汞龍虎。<br>
+ 看那月洞窗下,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,遂把幾首詩抄下來,預備帶回衙門去,當<br>
+ 新聞紙看。</p>
+<p>你道是怎樣個詩?請看,詩曰:</p>
+<p>曾拜瑤池九品蓮,希夷授我《指元篇》。<br>
+ 光陰荏苒真容易,回首滄桑五百年。<br>
+ 紫陽屬和《翠虛吟》,傳響空山霹靂琴。<br>
+ 剎那未除人我相,天花粘滿護身雲。<br>
+ 情天欲海足風波,渺渺無邊是愛河。<br>
+ 引作園中功德水,一齊都種曼陀羅。<br>
+ 石破天驚一鶴飛,黑漫漫夜五更雞。<br>
+ 自從三宿空桑後,不見人間有是非。<br>
+ 野馬塵埃晝夜馳,五蟲百卉互相吹。<br>
+ 偷來鷲嶺涅?樂,換取壺公社德機。<br>
+ 菩提葉老《法華》新,南北同傳一點燈。<br>
+ 五百天童齊得乳,香花供奉小夫人。</p>
+<p>子平將詩抄完,回頭看那月洞窗外,月色又清又白,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,一步<br>
+ 高一步的上去,真是仙境,返非凡俗。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,何妨出去上山閑<br>
+ 步一回,豈不更妙。才要動腳,又想道:“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?這<br>
+ 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?為何來的時候,便那樣的陰森慘淡,令人怵魄動心?<br>
+ 此刻山月依然,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?”就想到王右軍說的:“情隨境遷,感慨<br>
+ 系之矣。”真正不錯。低徊了一刻,也想做兩首詩,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<br>
+ 道:“飯用過了罷?怠慢得很。”慌忙轉過頭來,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<br>
+ 布棉祆,青布大腳褲子,愈顯得眉似春山,眼如秋水;兩腮濃厚,如帛裹朱,從<br>
+ 白裏隱隱透出紅來,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,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;口頰<br>
+ 之間若帶喜笑,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,真令人又愛又敬。女子說道:“何不請炕<br>
+ 上坐,暖和些。”於是彼此坐下。</p>
+<p>那老蒼頭進來,問姑娘道:“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?”姑娘說:“太爺前<br>
+ 日去時,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,行李不用解了。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?<br>
+ 你叫他們早點歇罷。驢子喂了沒有?”蒼頭一一答應,說:“都齊備妥協了。”<br>
+ 姑娘又說:“你煮茶來罷。”蒼頭連聲應是。</p>
+<p>子平道:“塵俗身體,斷不敢在此地下榻。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,就同他們一道<br>
+ 睡罷。”女子說:“無庸過謙,此是家父分付的。不然,我一個山鄉女子,也斷<br>
+ 不擅自迎客。”子平道:“蒙惠過分,感謝已極。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?尊大人<br>
+ 是做何處的宮,在何處值日?”女子道:“敝姓塗氏。家父在碧霞宮上值,五日<br>
+ 一班。合計半月在家,半月在宮。”</p>
+<p>子平問道:“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?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?”女子道:“是家父<br>
+ 的朋友,常來此地閑談,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。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,與<br>
+ 家父最為相契。”子平道:“這人究竟是個和尚,還是個道土?何以詩上又像道<br>
+ 家的話,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。”女子道:“既非道士,又非和尚,其人也是<br>
+ 俗裝。他常說:‘儒、釋、道三教,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,其實都是賣的<br>
+ 雜貨,柴米油鹽都是有的,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,佛、道的鋪子小些,皆是無所<br>
+ 不包的,’又說:‘凡道總分兩層:一個叫道面子,一個叫道裏子。道裏子都是<br>
+ 同的,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,如和尚剃了頭,道士挽了個髻,叫人一望而知,那<br>
+ 是和尚、那是道士。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,也挽個髻子,掖件鶴氅;道士剃了發<br>
+ ,著件袈裟: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,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?’又說:<br>
+ ‘道面子有分別,道裏子實是一樣的。’所以這黃龍先生,不拘三教,隨便吟詠<br>
+ 的。”</p>
+<p>子平道:“得聞至論,佩服已極,只是既然三教道裏子都是一樣,在下愚蠢得極<br>
+ ,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?異處在甚麼地方?何以又有大小之分?儒教最大<br>
+ ,又大在甚麼地方?敢求揭示。”女子道:“其同處在誘人為善,引人處於大公<br>
+ 。人人好公,則天下太平;人人營私,則天下大亂。惟儒教公到極處。你看,孔<br>
+ 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,如長沮、桀溺、荷丈人等類,均不十分佩服孔子,而孔子<br>
+ 反贊揚他們不置:是其公處,是其大處。所以說:‘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’若<br>
+ 佛、道兩教,就有了褊心: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,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<br>
+ 話來嚇唬人。這還是勸人行善,不失為公。甚則說崇奉他的教,就一切罪孽消滅<br>
+ ;不崇奉他的教,就是魔鬼入宮,死了必下地獄等辭:這就是私了。至於外國一<br>
+ 切教門,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,殺人如麻。試問,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?所以就<br>
+ 愈小了。若有的教說,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,更騙人到極處!只<br>
+ 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,漢儒拘守章句,反遺大旨;到了唐朝,直沒人提及。韓昌<br>
+ 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,胡說亂道!他還要做篇文章,叫做《原道》,真正原<br>
+ 到道反面去了!他說:‘君不出令,則失其為君;民不出粟、米、絲、麻以奉其<br>
+ 上,則誅。’如此說去,那桀、紂很會出令的,又很會誅民的,然則桀、紂之為<br>
+ 君是,而桀、紂之民全非了,豈不是是非顛倒嗎?他卻又要辟佛、老,倒又與和<br>
+ 尚做朋友。所以後世學儒的人,覺得孔、孟的道理太費事,不如弄兩句辟佛、老<br>
+ 的口頭禪,就算是聖人之徒,豈不省事。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,只好據<br>
+ 韓昌黎的《原道》去改孔子的《論語》,把那‘攻乎異端’的‘攻’字,百般扭<br>
+ 捏,究竟總說不圓,卻把孔、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,以至於絕了!”</p>
+<p>子平聽說,肅然起敬道:“與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,真是聞所未聞!只是還不<br>
+ 懂:長沮、桀溺倒是異端,佛老倒不是異端,何故?”女子道:“皆是異端。先<br>
+ 生要知‘異’字當不同講,‘端’字當起頭講。‘執其兩端’是說執其兩頭的意<br>
+ 思。若‘異端’當邪教講,豈不‘兩端’要當椏杈教講?‘執其兩端”便是抓住<br>
+ 了他個椏杈教呢,成何話說呀?聖人意思,殊途不妨同歸,異曲不妨同工。只要<br>
+ 他為誘人為善,引人為公起見,都無不可。所以叫做‘大德不逾閑,小德出入可<br>
+ 也。’若只是為攻訐起見,初起尚只攻佛攻老,後來朱、陸異同,遂操同室之戈<br>
+ ,並是祖孔、孟的,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,陸之子孫要攻朱呢?比之謂‘失其本<br>
+ 心’,反被孔子‘斯害也已’四個字定成鐵案!”</p>
+<p>子平聞了,連連贊嘆,說?”今日幸見姑娘,如對明師。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<br>
+ 的地方,也是有的,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,亦不可及。即如‘理’‘欲’二字,<br>
+ ‘主敬’‘存誠’等字,雖皆是古聖之言,一經宋儒提出,後世實受惠不少,人<br>
+ 心由此而正,風俗由此而醇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,秋波流媚,向子平睇了一眼。<br>
+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,丹唇啟秀,又似有一陣幽香,沁入肌骨,不禁神魂飄蕩。那<br>
+ 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、軟如棉的手來,隔著炕桌子,握著子平的手。握住了之後<br>
+ ,說道;“請問先生,這個時候,比你少年在書房裏,貴業師握住你手‘撲作教<br>
+ 刑’的時候何如?”子平默無以對。</p>
+<p>女子又道:“憑良心說,你此刻愛我的心,比愛貴業師何如?聖人說的,‘所謂<br>
+ 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’孔子說:‘好德如好色。”孟子<br>
+ 說:‘食色,性也。’子夏說:‘賢賢易色。’這好色乃人之本性。宋儒要說好<br>
+ 德不好色,非自欺而何?自欺欺人,不誠極矣!他偏要說‘存誠’,豈不可恨!<br>
+ 聖人言情言禮,不言理欲。刪《詩》以《關睢》為首,試問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<br>
+ 逑”‘求之不得’,至於‘輾轉反側’,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,不是人欲嗎?舉<br>
+ 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。《關睢》序上說道:‘發乎情,止乎禮義。’發乎情,<br>
+ 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。即如今夕,嘉賓惠臨,我不能不喜,發乎情也。先生來時<br>
+ ,甚為困憊,又歷多時,宜更憊矣,乃精神煥發,可見是很喜歡。如此,亦發乎<br>
+ 情也。以少女中男,深夜對坐,不及亂言,止乎禮義矣。此正合聖人之道。若宋<br>
+ 儒之種種欺人,口難罄述。然宋儒固多不是,然尚有是處;若今之學宋儒者,直<br>
+ 鄉願而已,孔、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!”</p>
+<p>話言未了,蒼頭送上茶來,是兩個舊瓷茶碗,淡綠色的茶,才放在桌上,清香已<br>
+ 竟撲鼻。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,漱了一回口,又漱一回,都吐向炕池之內去,笑<br>
+ 道:“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,令我腐臭之氣,沾汙牙齒,此後只許談風月矣。<br>
+ ”子平連聲諾諾,卻端起茶碗,呷了一口,覺得清爽異常,咽下喉去,覺得一直<br>
+ 清到胃院裏,那舌根左右,津液汩汩價翻上來,又香又甜,連喝兩口,似乎那香<br>
+ 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,說不出來的好受,問道:“這是什麼茶葉?為何這<br>
+ 麼好吃?”女子道:“茶葉也無甚出奇,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,所以味是厚的。<br>
+ 卻虧了這水,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。泉水的味,愈高愈美。又是用松花作柴,沙<br>
+ 瓶煎的。三合其美,所以好了。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,無非種茶,其味必<br>
+ 薄;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,味道自然差的。”</p>
+<p>只聽窗外有人喊道:“嶼姑,今日有佳客,怎不招呼我一聲?”女子聞聲,連忙<br>
+ 立起,說:“龍叔,怎樣這時候會來?”說著,只見那人已經進來,著了一件深<br>
+ 藍布百衲大棉襖,科頭,不束帶亦不著馬褂,有五十來歲光景,面如渥丹,須髯<br>
+ 漆黑,見了子平,拱一拱手,說:“申先生,來了多時了?”子平道:“例有兩<br>
+ 三個鐘頭了。請問先生貴姓?”那人道:“隱姓埋名,以黃龍子為號。”子平說<br>
+ :“萬幸,萬幸!拜讀大作,已經許久。”女子道:“也上炕來坐罷。”黃龍子<br>
+ 遂上炕,至炕桌裏面坐下,說:“嶼姑,你說請我吃筍的呢。筍在何處?拿來我<br>
+ 吃。”彎姑道:“前些時倒想挖去的,偶然忘記,被膝六公占去了。龍叔要吃,<br>
+ 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。”黃龍子仰天大笑。子平向女子道:“不敢冒犯,這‘嶼<br>
+ 姑’二字想必是大名罷?”女子道:“小名叫仲嶼,家姊叫伯潘,故叔伯輩皆自<br>
+ 小喊慣的。”</p>
+<p>黃龍于向子平道:“申先生困不困?如其不困,今夜良會,可以不必早睡,明天<br>
+ 遲遲起來最好。柏樹峪地方,路極險峻,很不好走,又有這場大雪,路影看不清<br>
+ 楚,跌下去有性命之憂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,大約明日午牌時候,可以到<br>
+ 集上關帝廟。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,正好相遇了。”子平聽說大喜,說道:“今<br>
+ 日得遇諸仙,三生有幸。請教上仙誕降之辰,還是在唐在宋?”黃龍子又大笑道<br>
+ :“何以知之?”答:“尊作明說‘回首滄桑五百年’,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<br>
+ 。”黃龍子道:“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。公直當《桃<br>
+ 花源記》讀可矣。”就舉起茶杯,品那新茶。</p>
+<p>嶼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,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。子平連連欠身道:“不敢。”<br>
+ 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。卻聽窗外遠遠“唔”了一聲,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,屋塵<br>
+ 簌簌價落。想起方才路上光景,不覺毛骨森棘,勃然色變,黃龍道:“這是虎嘯<br>
+ ,不要緊的。山家看著此種物事,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,雖知他會踢人,<br>
+ 卻不怕他。因為相習已久,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。山上人與虎相習,尋常人<br>
+ 固避虎,虎也避人,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,不必怕他。”</p>
+<p>子平道:“聽這聲音,離此尚遠,何以窗紙竟會震動,屋塵竟會下落呢?”黃龍<br>
+ 道:“這就叫做虎威。因四面皆山,故氣常聚,一聲虎嘯,四山皆應。在虎左右<br>
+ 二三十裏,皆是這樣。虎若到了平原,就無這威勢了。所以古人說:龍若離水,<br>
+ 虎若離山,便要受人狎侮的。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,無論為了甚麼難,受了甚麼<br>
+ 氣,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,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,也是不敢離了<br>
+ 那個官。同那虎不敢去山,龍不敢失水的道理,是一樣的。”</p>
+<p>子平連連點頭,說:“不錯,是的。只是我還不明白,虎在山裏,為何就有這大<br>
+ 的威勢,是何道理呢?”黃龍子道:“你沒有念過《千字文》麼?這就是‘空穀<br>
+ 傳聲,虛堂習聽’的道理。虛堂就是個小空谷,空穀就是個大虛堂。你在這門外<br>
+ 放個大爆竹,要響好半天呢。所以山城的雷,比平原的響好幾倍,也是這個道理<br>
+ 。”</p>
+<p>說完,轉過頭來,對女子道:“嶼姑,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,今日難得有嘉客在<br>
+ 此,何妨取來彈一曲,連我也沾光聽一回。”嶼姑道:“龍叔,這是何若來!我<br>
+ 那琴如何彈得,惹人家笑話!申公在省城裏,彈好琴的多著呢,何必聽我們這個<br>
+ 鄉裏迂鼓!倒是我去取瑟來,尤叔鼓一調瑟罷,還稀罕點兒。”黃龍子說:“也<br>
+ 罷,也罷。就是我鼓瑟,你鼓琴罷,搬來搬去,也很費事,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<br>
+ 彈罷。好在山家女兒,比不得衙門裏小姐,房屋是不准人到的。”說罷,便走下<br>
+ 炕來,穿了鞋子,持了燭,對子平揮手說:“請裏面去坐。嶼姑引路。”</p>
+<p>嶼姑果然下了炕,接燭先走,子平第二,黃龍第三。走過中堂,揭開了門簾,進<br>
+ 到裏間,是上下兩個榻:上榻設了衾枕,下榻堆積著書畫。朝東一個窗戶,窗下<br>
+ 一張方桌。上榻面前有個小門。嶼姑對子平道:“這就是家父的臥室。”進了榻<br>
+ 旁小門,仿佛回廊似的,卻有窗軒,地下駕空鋪的木板。向北一轉,又向東一轉<br>
+ ,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。北窗看著離山很近,一片峭壁,穿空而上,朝下看,像<br>
+ 甚深似的。正要前進,只聽“砰硼”,“霍落”幾聲。仿佛山倒下來價響,腳下<br>
+ 震震搖動。子平嚇得魂不附體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</p>
+<p>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,腳下震震搖動,嚇得魂不附體,怕是山倒下來。<br>
+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:“不怕的,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,滾下一大塊來,<br>
+ 夾冰夾雪,所以有這大的聲音。”說著,又朝向北一轉,便是一個洞門.這洞不<br>
+ 過有兩間房大,朝外半截窗臺,上面安著窗戶;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,頂是圓的,<br>
+ 像城門洞的樣子。洞裏陳設甚簡,有幾張樹根的坐具,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,又<br>
+ 都是磨得絹光。幾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,不方不圓,隨勢製成。東壁橫了一張枯<br>
+ 搓獨睡榻子,設著衾枕。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,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。洞<br>
+ 內並無燈燭,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,有巴鬥大小,光色發紅,不甚光亮。<br>
+ 地下鋪著地毯,甚厚軟,微覺有聲。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,放了許多書,都<br>
+ 是草訂,不曾切過書頭的。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,有兩張瑟,兩張琴,是<br>
+ 認得的;還有些不認得的。</p>
+<p>嶼姑到得洞裏,將燭台吹息,放在窗戶臺上。方才坐下,只聽外面“唔唔”價七<br>
+ 八聲,接連又許多聲,窗紙卻不震動。子平說道:“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?”<br>
+ 嶼姑笑道:“鄉裏人進城,樣樣不識得,被人家笑話;你城裏人下鄉,卻也是樣<br>
+ 樣不識得,恐怕也有人笑你。”子平道:“你聽,外面‘唔唔’價叫的,不是虎<br>
+ 嗎?”嶼姑說:“這是狼嗥,虎那有這麼多呢?虎的聲音長,狼的聲音短,所以<br>
+ 虎名為‘嘯’,狼名為‘嗥’。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。”</p>
+<p>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,摘下一張琴,一張瑟來。嶼姑也移了三張凳子,讓子平<br>
+ 坐了一張。彼此調了一調弦,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。弦己調好,嶼姑與黃龍商<br>
+ 酌了兩句,就彈起來了,初起不過輕挑漫剔,聲響悠柔。一段以後,散泛相錯,<br>
+ 其聲清脆,兩段以後,吟揉漸多。那瑟之勾挑,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,粗聽若<br>
+ 彈琴鼓瑟,各自為調,細聽則如珠鳥一雙,此唱彼和,問來答往。四五段以後,<br>
+ 吟揉漸少,雜以批拂、蒼蒼涼涼,磊磊落落,下指甚重,聲韻繁興。六七八段,<br>
+ 間以曼衍,愈轉愈清,其調愈逸。</p>
+<p>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,所以聽得入綴;因為瑟是未曾聽過,格外留神。那知瑟的<br>
+ 妙用,也在左手,看他右手發聲之後,那左手進退揉顫,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<br>
+ 靡,真是聞所未聞。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、調頭,既而便耳中有音,目中無指<br>
+ 。久之,耳目俱無,覺得自己的身體,飄飄蕩蕩,如隨長風,浮沉于雲霞之際。<br>
+ 久之又久,心身懼忘,如醉如夢。於恍惚杳冥之中,錚 從數聲,琴瑟俱息,乃<br>
+ 通見聞,人亦警覺,欠身而起,說道:“此曲妙到極處!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,<br>
+ 見過許多高手。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,有《漢宮秋》一曲,似為絕非凡響,<br>
+ 與世俗的不同。不想今日得聞此曲,又高出孫君《漢宮秋》數倍,請教叫什麼曲<br>
+ 名?有譜沒有?”嶼姑道:“此曲名叫《海水天風》之曲,是從來沒有譜的。不<br>
+ 但此曲為塵世所無,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,非外人所知。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<br>
+ 曲,如兩人同彈此曲,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。如彼宮,此亦必宮;彼商,此亦<br>
+ 必商,斷不敢為羽為徵。即使三四人同鼓,也是這樣,實是同奏,並非合奏。我<br>
+ 們所彈的曲子,一人彈與兩人彈,迥乎不同。一人彈的,名‘自成之曲’;兩人<br>
+ 彈,則為‘合成之曲’。所以此宮彼商,彼角此羽,相協而不相同。聖人所謂‘<br>
+ 君子和而不同’,就是這個道理。‘和’之一字,後人誤會久矣。”</p>
+<p>當時嶼姑立起身來,向西壁有個小門,開了門,對著大聲喊了幾句,不知甚話,<br>
+ 聽不清楚。看黃龍子亦立起身,將琴瑟懸在壁上。子平於是也立起,走到壁間,<br>
+ 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,以便回去誇耀於人。及走至珠下,伸手一摸,那<br>
+ 夜明珠卻甚熱,有些烙手,心裏詫異道:“這是甚麼道理呢?”看黃龍子琴瑟已<br>
+ 俱掛好,即問道:“先生,這是什麼?”笑答道:“驪龍之珠,你不認得嗎?”<br>
+ 問:“驪珠怎樣會熱呢?”答:“這是火尤所吐的珠,自然熱的。”子平說:“<br>
+ 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?雖說是火龍,難道永遠這們熱麼?”笑答道:<br>
+ “然則我說的話,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。既不信,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。<br>
+ ”說著,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,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<br>
+ 了。原來是個珠殼,裏面是很深的油池,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,外面用千層<br>
+ 紙做的個燈 ,上面有個小煙囪,從壁子上出去,上頭有許多的黑煙,同洋燈的<br>
+ 道理一樣,卻不及洋燈精緻,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,看過也就笑了。再看那珠殼<br>
+ ,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,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。子平道:“與其如此,何<br>
+ 不買個洋燈,豈不省事呢?”黃龍子道:“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?這油就是前山<br>
+ 出的,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。只是我們不會製造,所以總嫌他濁,光也不<br>
+ 足,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,”說過便將珠殼關好,依舊是兩個夜明珠。</p>
+<p>子平又問:“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?”答:“俗名叫做‘蓑草’。因為可以做蓑<br>
+ 衣用,故名。將這蓑草半枯時,采來晾乾,劈成細絲,和麻織成的。這就是嶼姑<br>
+ 的手工。山地多潮濕,所以先用雲母鋪了,再加上這蓑毯,人就不受病了。這壁<br>
+ 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,既禦潮濕,又避寒氣,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<br>
+ 得多呢。”子平又看,壁上懸著一物,像似彈棉花的弓,卻安了無數的弦,知道<br>
+ 必是樂器,就問:“叫甚名字?”黃龍子道:“名叫‘箜篌’。”用手撥撥,也<br>
+ 不甚響,說道:“我們從小讀詩,題目裏就有《箜篌引》,卻不知道是這樣子。<br>
+ 請先生彈兩聲,以廣見聞,何如?”黃龍子道:“單彈沒有什麼意味。我看時候<br>
+ 何如,再請一個客來,就行了。”走至窗前,朝外一看月光,說:“此刻不過亥<br>
+ 正,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,去請一請看。”遂向嶼姑道:“申公要聽箜篌,<br>
+ 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?”嶼姑道:“蒼頭送茶來,我叫他去問聲看。”於是又<br>
+ 各坐下。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,外一個水瓶子,一個小茶壺,幾個小茶杯,<br>
+ 安置在矮腳幾上。嶼姑說:“你到桑家,問扈姑、勝姑能來不能?”蒼頭諾聲去<br>
+ 了。</p>
+<p>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著。子平靠窗臺甚近,竅姑取茶布與二人,大家靜<br>
+ 坐吃茶。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,取來一看,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,曰“此中人<br>
+ 語”。揭開來看,也有詩,也有文,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,俱是手錄,字跡娟<br>
+ 好。看了幾首,都不甚懂。偶然翻得一本,中有張花箋,寫著四首四言詩,是個<br>
+ 單張子,想要抄下,便向嶼姑道:“這紙我想抄去,可以不可以?”嶼姑拿過去<br>
+ 看了看,說:“你喜歡,拿去就是了。”<br>
+</p>
+<p>子平接過來,再細看,上寫道:</p>
+<p>《銀鼠諺》<br>
+ 東山乳虎,迎門當戶;明年食麝,悲生齊魯。一解<br>
+ 殘骸狼籍,乳虎乏食;飛騰上天,立豕當國。二解<br>
+ 乳虎斑斑,雄據西山;亞當孫子,橫被摧殘,三解<br>
+ 四鄰震怒,天眷西顧;斃豕殪虎,黎民安堵,四解<br>
+</p>
+<p>子平看了又看,說道:“這詩仿佛古歌謠,其中必有事跡,請教一二。”黃龍子<br>
+ 道:“既叫做‘此中人語’,必不能‘為外人道’可知矣。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<br>
+ 悉。”嶼姑道:“‘乳虎’就是你們玉太尊,其餘你慢慢的揣摹,也是可以知道<br>
+ 的。”子平會意,也就不往下問了。</p>
+<p>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。一息工天,只聽回廊上“格登格登”,有許多腳步兒響,<br>
+ 頃刻已經到了面前。蒼頭先進,說:“桑家姑娘來了。”黃、嶼姑皆接上前去。<br>
+ 子平亦起身植立。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,著的是紫花襖子,紫地黃花<br>
+ ,下著燕尾青的裙子,頭上倒梳雲髻,挽了個墜馬妝;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<br>
+ ,著了個翠藍襖子,紅地白花的褲子,頭上正中挽了髻子,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<br>
+ 一枝翠花,走一步顫巍巍的。進來彼此讓了坐。</p>
+<p>嶼姑介紹,先說:“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,今日趕不上集店,在此借宿,<br>
+ 適值龍叔也來,彼此談得高興,申公要聽箜篌,所以有勞兩位芳駕。攪破清睡,<br>
+ 罪過得很!”兩人齊道:“豈敢,豈敢。只是《下裏》之音,不堪人耳。”黃龍<br>
+ 說:“也無庸過謙了。”嶼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,對子平道:“這位是扈姑<br>
+ 姐姐。”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:“這位是勝姑妹子。都住在我們這緊鄰,平常最<br>
+ 相得的。”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,卻看那扈姑,豐頰長眉,眼如銀杏,口<br>
+ 輔雙渦,唇紅齒白,於艷麗之中,有股英俊之氣;那勝姑幽秀俊俏,眉目清爽。<br>
+ 蒼頭進前,取水瓶,將茶壺注滿,將清水注入茶瓶,即退出去。嶼姑取了兩個盞<br>
+ 子,各敬了茶。黃尤子說:“天已不早了,請起手罷。”</p>
+<p>嶼姑於是取了箜篌,遞給扈姑,扈姑不肯接手,說道:“我彈箜篌,不及于妹。<br>
+ 我卻帶了一枝角來,勝妹也帶得鈴來了,不如竟是嶼姑彈箜篌,我吹角,勝妹搖<br>
+ 鈴,豈不大妙?”黃龍道:“甚善,甚善。就是這麼辦。”扈姑又道:“龍叔做<br>
+ 什麼呢?”黃道:“我管聽。”扈姑道:“不言臊,稀罕你聽!龍吟虎嘯,你就<br>
+ 吟罷。”黃尤道:“水龍才會吟呢。我這個田裏的龍,只會潛而不用。”嶼姑說<br>
+ :“有了法子了。即將箜篌放下,跑到靠壁幾上,取過一架特磐來,放在黃龍面<br>
+ 前,說:“你就半嘯半擊磐,幫襯幫襯音節罷。”</p>
+<p>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,光彩奪目,如元玉一般,先緩緩的吹起。原來這角<br>
+ 上面有個吹孔,旁邊有六七個小孔,手指可以按放,亦複有宮商徵羽,不似巡街<br>
+ 兵吹的海螺只是“嗚嗚”價叫。聽那角聲,吹得嗚咽頓挫,其聲悲壯。當時玲姑<br>
+ 已將箜篌取在膝上,將弦調好,聽那角聲的節奏。勝姑將小鈴取出,左手撳了四<br>
+ 個,右手撳了三個,亦凝神看著扈姑。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,勝姑便將兩手七<br>
+ 鈴同時取起,商商價亂搖。鈴起之時,嶼姑已將箜篌舉起,蒼蒼涼涼,緊鉤漫摘<br>
+ ,連批帶拂。鈴聲已止,箜篌丁東斷續,與角聲相和,如狂風吹沙,屋瓦欲震。<br>
+ 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,亦複參差錯落,應機赴節。</p>
+<p>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,撮唇齊口,發嘯相和。爾時,喉聲,角聲,弦聲,鈴聲,<br>
+ 俱分辨不出。耳中但聽得風聲,水聲,人馬蹙踏聲,旌旗熠耀聲,干戈擊軋聲,<br>
+ 金鼓薄伐聲。約有半小時,黃龍舉起磐擊子來,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,協律諧<br>
+ 聲,乘虛蹈隙。其時箜篌漸稀,角聲漸低,惟餘清磐,錚 從未已。少息,勝姑<br>
+ 起立,兩手筆直,亂鈴再搖,眾樂皆息。子平起立拱手道:“有勞諸位,感戴之<br>
+ 至。”眾人俱道:“見笑了。”子平道:“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,何以頗有殺伐<br>
+ 之聲?”黃龍道:“這曲叫《枯桑引》又名《胡馬嘶風曲》,乃軍陣樂也。凡箜<br>
+ 篌所奏,無和平之音,多半淒清悲壯;其至急者,可令人泣下。”</p>
+<p>談心之頃,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,複行坐下。扈姑對嶼姑道:“潘姊怎樣多日<br>
+ 未歸?”嶼姑道:“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,鬧了兩個多月了,所以不曾來得。<br>
+ ”勝姑說:“小外甥子甚麼病?怎麼不趕緊治呢?”嶼姑道:“可不是麼。小孩<br>
+ 子淘氣,治好了,他就亂吃;所以又發,已經發了兩次了。何嘗不替他治呢!”<br>
+ 又說了許多家常話,遂立起身來,告辭去了。子平也立起身來,對黃龍說:“我<br>
+ 們也前面坐罷,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,嶼姑娘也要睡了。</p>
+<p>說著,同向前面來,仍從回廊行走。只是窗上已無月光,窗外峭壁,上半截雪白<br>
+ 爍亮,下半截已經烏黑,是十三日的月亮,已經大歪西了。走至東房,嶼姑道:<br>
+ “二位就在此地坐罷,我送扈、勝姐姐出去。”到了堂屋,扈、勝也說:“不用<br>
+ 送了,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,在前面呢。”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,嶼姑方回<br>
+ 。黃龍說:“你也回罷,我還坐一刻呢。”玲姑也就告辭回洞,說:“申先生就<br>
+ 在榻上睡罷,失陪了。”</p>
+<p>嶼姑去後,黃龍道:“劉仁甫卻是個好人,然其病在過真,處山林有餘,處城市<br>
+ 恐不能久。大約一年的緣分,你們是有的。過此一年之後,局面又要變動了。”<br>
+ 子平問:“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?”答:“小有變動。五年之後,風潮漸起;十<br>
+ 年之後,局面就大不同了。”子平問:“是好是壞呢?”答:“自然是壞。然壞<br>
+ 即是好,好即是壞;非壞不好,非好不壞。”子平道:“這話我真正不懂了。好<br>
+ 就是好,壞就是壞。像先生這種說法,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?務請指示一二。不<br>
+ 才往常見人讀佛經,什麼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,這種無理之口頭禪,常覺得<br>
+ 頭昏腦悶。今日遇見先生,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,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,<br>
+ 豈不令人悶煞?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我且問你:這個月亮,十五就明瞭,三十就暗了,上弦下弦就陰暗<br>
+ 各半了,那初三四裏的月亮只有一牙,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?十五以<br>
+ 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?”子平道:“這個理容易明白:因為月球本來無光<br>
+ ,受太陽的光,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,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,初三四,月身<br>
+ 斜對太陽,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,七分暗,就像一牙似的;其實,月球並<br>
+ 無分別,只是半個明,半個暗,盈虧圓缺,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,與月球毫<br>
+ 不相干。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你既明白這個道理,應須知道好即是壞,壞即是好,同那月球的明<br>
+ 暗,是一個道理。”子平道:“這個道理實不能同。月球雖無圓缺,實有明暗。<br>
+ 因永遠是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所以明的半邊朝人,人就說月圓了;暗的半邊朝<br>
+ 人,人就說月黑了。初八、對三,人正對他側聞,所以覺得半明半暗,就叫做上<br>
+ 弦、下弦。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,喚做個盈虧圓缺。若在二十八九,月亮全黑的<br>
+ 時候,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,自然仍是明的。這就是明暗的道理,我們都懂<br>
+ 得的。然究竟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是一定不移的道理。半個明的終久是明,半<br>
+ 個暗的終久是暗。若說暗即是明,明即是暗,理性總不能通。”</p>
+<p>正說得高興,只聽背後有人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<br>
+ 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癡犬流災化毒龍</p>
+<p>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,忽聽背後有人喊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回頭看<br>
+ 時,卻原來正是嶼姑,業已換了裝束,僅穿一件花布小襖,小腳褲子,露出那六<br>
+ 寸金蓮,著一雙靈芝頭極鞋,愈顯得聰明俊俏。那一雙眼珠兒,黑白分明,都像<br>
+ 透水似的。申子平連忙起立,說:“嶼姑還沒有睡嗎?”嶼姑道:“本待要睡,<br>
+ 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,故再來聽二位辨論,好長點學問。”子平道:“不才那敢<br>
+ 辨論!只是性質愚魯,一時不能澈悟,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。方才姑娘說我錯<br>
+ 了,請指教一二。”</p>
+<p>嶼姑道:“先生不是不明白,是沒有多想一想。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,便怎<br>
+ 樣信,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。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,終久是明的。試思月球在<br>
+ 天,是動的呢,是不動的呢?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。既知道他繞地,則不能<br>
+ 不動,即不能不轉,是很明顯的道理了。月球既轉,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<br>
+ 呢?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,無論轉到那一面,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,<br>
+ 由此可知,無論其為明為暗,其於月球本體,毫無增減,亦無生滅。其理本來易<br>
+ 明,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,把那三教聖人的<br>
+ 精義都注歪了。所以天降奇災,北拳南革,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,此也是自然<br>
+ 之理,不足為奇的事。不生不死,不死不生;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那裏會錯過<br>
+ 一絲毫呢?”</p>
+<p>申子平道:“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,我方有二分明白,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<br>
+ ,又把我送到‘漿糊缸’裏去了。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。請二位將那五<br>
+ 年之後風潮漸起,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,開示一二。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三元甲子之說,閣下是曉得的。同治三年甲子,是上元甲子第一年<br>
+ ,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?”子平答應一聲道:“是。”黃龍子又道:“此一個甲<br>
+ 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,此名為‘轉關甲子’。此甲子,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<br>
+ 全行改變:同治十三年,甲戌,為第一變;光緒十年,甲申,為第二變;甲午,<br>
+ 為第三變;甲辰,為第四變;甲寅,為第醜變:五變之後,諸亭俱定。若是咸豐<br>
+ 甲寅生人的人,活到八十歲,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,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<br>
+ 。”</p>
+<p>子平道:“前三甲的變動,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: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,大<br>
+ 局為之一變: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、安南之役,大局又為之一變;甲午為日本<br>
+ 侵我東三省,俄、德出為調停,借收漁翁之利,大局又為之一變:此都已知道了<br>
+ 。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?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這就是北拳南革了。北拳之亂,起於戍子,成於甲午,至庚子,子<br>
+ 午一沖而爆發,其興也勃然,其滅也忽然,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上白宮闈,<br>
+ 下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壓漢’。南革之亂,起於戊戌,成於甲辰,至庚戌,辰<br>
+ 戌一沖而爆發,然其興也漸進,其滅也潛消,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下自士大<br>
+ 夫,上亦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逐滿’。此二亂黨,皆所以釀劫運,亦皆所以開<br>
+ 文明也。北拳之亂,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;南革之亂,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<br>
+ 。甲寅之後,文明大著,中外之猜嫌,滿、漢之疑忌,盡皆銷滅。魏真人參同契<br>
+ 所說,‘元年乃芽滋’,指甲辰而言。辰屬上,萬物生於土,故甲辰以後為文明<br>
+ 芽滋之世,如木之坼甲,如筍之解籜。其實,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,而真苞<br>
+ 已隱藏其中矣。十年之間,鋒甲漸解,至甲寅而齊。寅屬木,為花萼之象。甲寅<br>
+ 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,雖燦爛可觀,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。直至甲子,為文明<br>
+ 結實之世,可以自立矣。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複我三皇五帝舊文明,進於大同<br>
+ 之世矣。然此事尚遠,非三五十年事也。”</p>
+<p>子平聽得歡欣鼓舞,因又問道:“像這北拳南革,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?天為何<br>
+ 要生這些人?先生是明道之人,正好請教。我常是不明白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天<br>
+ 既好生,又是世界之主宰,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?俗語話豈不是‘瞎<br>
+ 倒亂’嗎?”黃龍子點頭長歎,默無一言。稍停,問子平道:“你莫非以為上帝<br>
+ 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?”子平答道:“自然是了。”黃龍搖頭道:“還有一位尊<br>
+ 者,比上帝還要了得呢!”</p>
+<p>子平大驚,說道:“這就奇了!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,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<br>
+ 的,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。這真是聞所未聞了!”<br>
+ 黃龍於道:“你看過佛經,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?”子平道:“那卻<br>
+ 曉得,然我實不信。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這話不但佛經上說,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,也知道有魔王之說。那<br>
+ 是絲毫不錯的。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,未後總是阿修羅敗,再<br>
+ 過若干年,又來爭戰。試問,當阿修羅戰敗之時,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,等<br>
+ 他過若干年,又來害人?不知道他害人,是不智也;知道他害人,而不滅之,是<br>
+ 不仁也。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?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,可想而知了。<br>
+ 譬如兩國相戰,雖有勝敗之不同,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,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<br>
+ 為屬國,雖然戰勝,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上帝與阿修羅亦然<br>
+ 。既不能滅之,又不能降伏之,惟吾之命是聽,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,<br>
+ 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;所以曉得這位尊者,位分實在上帝<br>
+ 之上。”</p>
+<p>子平忙問道:“我從未聽說過!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?”黃龍子道:“法號<br>
+ 叫做‘勢力尊看’。勢力之所至,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。我說個比方給你聽:上<br>
+ 天有好生之德,由冬而春,由春而夏,由夏而秋,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。你<br>
+ 試想,若夏天之樹木,百草,百蟲,無不滿足的時候,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<br>
+ 下去好生,不要一年,這地球便容不得了,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<br>
+ ?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,拼命的一殺,殺得乾乾淨淨的,再讓上天來好生,<br>
+ 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,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<br>
+ 。此尚是粗淺的比方,不甚的確;要推其精義,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。”</p>
+<p>嶼姑聽了,道:“龍叔,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辟的議論?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,<br>
+ 連我也未曾聽說過。究竟還是真有個‘勢力尊者’呢,還是龍叔的寓言?”黃龍<br>
+ 子道:“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?如有一個上帝,則一定有一個‘勢力尊者’<br>
+ 。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化身。”嶼姑拍掌大笑道:“我明白<br>
+ 了!‘勢力尊者’就是儒家說的個‘無極’,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‘太<br>
+ 極’T不對呢?”黃龍子道:“是的,不錯。”申子平亦歡喜,趙立道:“被嶼<br>
+ 姑這一講,連我也明白了!”</p>
+<p>黃龍子道:“且慢。是卻是了,然而被你們這一講,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<br>
+ 教家的寓言了嗎?若是寓言,就不如竟說‘無極’‘太極’的妥當。要知上帝同阿<br>
+ 修多乃實有其人,實有其事。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。不懂這個道理,萬不能明白<br>
+ 那北拳南革的根源。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。就是嶼姑,道<br>
+ 根尚淺,也該留心點為是。</p>
+<p>“我先講這個‘勢力尊者’,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。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<br>
+ 陽為主動力。由此可知,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,無有分別。又因這<br>
+ 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,生出種種變相,莫可紀述。所以各宗教<br>
+ 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。易經一書專講爻象。何以謂之爻象?你且看<br>
+ 這‘爻’字:”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:“一撇一捺,這是一交;又一撇一捺,這<br>
+ 又是一交: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,初交為正,再交為變,一正一變,<br>
+ 互相乘除,就沒有紀極了。這個道理甚精微,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。算學家說<br>
+ 同名相乘為‘正’。異名相乘為‘負’,無論你加減乘除,怎樣變法,總出不了<br>
+ 這‘正’‘負’兩個字的範圍。所以‘季文子三思而後行’,孔子說‘再思可矣’<br>
+ ,只有個再,沒有個……</p>
+<p>“話休絮聒。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。這拳譬如人的拳頭,一拳打去,行<br>
+ 就行,不行就罷了,沒甚要緊。然一拳打得巧時,也會送了人的性命。倘若躲過<br>
+ 去,也就沒事。將來北拳的那一拳,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,煞是可怕!然究竟<br>
+ 只是一拳,容易過的。若說那革呢,革是個皮,即如馬革牛革,是從頭到腳無處<br>
+ 不包著的。莫說是皮膚小病,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,也會致命的,只是發作的慢<br>
+ ,若留心醫洽,也不致於有害大事。惟此‘革’字上應卦象,不可小覷了他。諸<br>
+ 位切忌:若攪入他的黨裏去,將來也是跟著潰爛,送了性命的!</p>
+<p>“小子且把‘澤火革’卦演說一番,先講這‘澤’字。山澤通氣,澤就是溪河,<br>
+ 溪河裏不是水嗎?管子說:‘澤下尺,升上尺。’常雲:‘思澤下於民。’這‘<br>
+ 澤’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?為甚麼‘澤火革’便是個凶卦呢?偏又有個‘水火<br>
+ 既濟’的個吉卦放在那裏,豈不令人納悶?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‘陰’‘陽’二<br>
+ 字上。坎水是陽水,所以就成個‘水火既濟’,吉卦;兌水是陰水,所以成了個<br>
+ ‘澤火革’,凶卦。坎水陽德,從悲天憫人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;兌水<br>
+ 陰德,從饋懣嫉妒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革象。你看,彖辭上說道:‘澤火革,二<br>
+ 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。’你想,人家有一妻一妾,互相嫉妒,這個人家會興旺嗎<br>
+ ?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,及至不行,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,因愛丈夫而爭,既<br>
+ 爭之後,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;再爭,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;再爭,則斷送自<br>
+ 己性命也不顧了:這叫做妒婦之性質。聖人只用‘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’兩句<br>
+ ,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,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。</p>
+<p>“那些南革的首領,初起都是官商人物,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。因為所秉的是<br>
+ 婦女陰水嫉妒性質,只知有已,不知有人,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。由憤<br>
+ 懣生嫉妒,由嫉妒生破壞。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!於是同類相呼,‘水流<br>
+ 濕,火就燥’,漸漸的越聚越多,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,一發做得如火如荼</p>
+<p>。其已得舉人、進士、翰林、部曹等官的呢,就談朝廷革命;其讀書不成,無著<br>
+ 子弟,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,便談家庭革命。一談了革命,就可以<br>
+ 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,豈不大痛快呢?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:吃得痛快,<br>
+ 傷食;飲得痛快,財。今者,不管天理,不畏國法,不近人情,放肆做去,這種<br>
+ 痛快,不有人災,必有鬼禍,能得長久嗎?”</p>
+<p>嶼姑道:“我也常聽父親說起,現在玉帝失權,阿修羅當道。然則這北拳南革都<br>
+ 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?”黃龍子道:“那是自然,聖賢仙佛,誰肯做這些<br>
+ 事呢?”</p>
+<p>子平問道:“上帝何以也會失權?”黃龍子道:“名為‘失權’,其實只是‘讓<br>
+ 權’,並‘讓權’二字,還是假名;要論其實在,只可以叫做‘伏權’。譬如秋<br>
+ 冬的肅殺,難道真是殺嗎?只是將生氣伏一伏,蓄點力量,做來年的生長。道家<br>
+ 說道: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’又雲:‘取已<br>
+ 陳之芻狗而臥其下,必昧。’春夏所生之物,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,不得不<br>
+ 洗刷一番:我所以說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。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七十二地,人<br>
+ 非人等,共總只有兩派:一派講公利的,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;一派講私利<br>
+ 的,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。”</p>
+<p>申子平道:“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,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?”黃龍子道<br>
+ :“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?久已亡失的了!西遊記是部傳<br>
+ 道的書,滿紙寓言。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,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<br>
+ 。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,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<br>
+ 量,把這假王打死,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。等到真天理國法<br>
+ 人情出來,天下就太平了。”</p>
+<p>子平又問:“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?”黃龍子道:“西遊記上說著呢:叫太子<br>
+ 問母后,便知道了。母后說道:“三年之前溫又暖,三年之後冷如冰。’這‘冷<br>
+ ’‘暖’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。其講公利的人,全是一片愛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<br>
+ 口暖氣:其講私利的人,全是一片恨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。</p>
+<p>“還有一個秘訣,我盡數奉告,請牢牢記住,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<br>
+ 了。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,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。說有鬼神,就可以裝妖作怪,<br>
+ 鼓惑鄉愚,其志不過如此而已。若說無鬼神,其作用就很多了:第一條,說無鬼<br>
+ 就可以不敬祖宗,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;說無神則無陰譴,無天刑,一切違背天<br>
+ 理的事都可以做得,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。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,以<br>
+ 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;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,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;必須說<br>
+ 叛臣賦子是豪傑,忠臣良吏為奴性,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。大都皆有辯才,以<br>
+ 文其說。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,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,可知道家<br>
+ 也卻被他破了。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采絕豔的處所,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<br>
+ 。</p>
+<p>“總之,這種亂黨,其在上海、日本的容易辨別,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<br>
+ 別。但牢牢記住: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,力辟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。若遇<br>
+ 此等人,敬而遠之,以免殺身之禍,要緊,要緊!”</p>
+<p>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,再要問時,聽窗外晨雞已經“喔喔”的啼了,嶼姑道<br>
+ :“天可不早了,真要睡了。”遂道了一聲“安置”,推開角門進去。黃龍子就<br>
+ 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,身子一攲,已經購聲雷起。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<br>
+ 細細的默記了兩遍,方始睡臥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</p>
+<p>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,紅日已經滿窗,慌忙起來。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。老<br>
+ 蒼頭送進熱水洗臉,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。子平道:“不用費心,替我<br>
+ 姑娘前道謝,我還要趕路呢。”說著,嶼姑已走出來,說道:“昨日龍叔不說嗎<br>
+ ,倘早去也是沒用,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,用過飯去不遲。”</p>
+<p>子平依話用飯,又坐了一刻,辭了嶼姑,徑奔山集上。看那集上,人煙稠密。店<br>
+ 面雖不多,兩邊擺地攤,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,不一而足。問了鄉人<br>
+ ,才尋著了關帝廟。果然劉仁甫已到,相見敘過寒溫,便將老殘書信取出。</p>
+<p>仁甫接了,說道:“在下粗人,不懂衙門裏規矩,才具又短,恐怕有累令兄知人<br>
+ 之明,總是不去的為是。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,說一定叫去,又恐住的<br>
+ 地方柏樹峪難走,覓不著,所以迎候在此面辭。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。<br>
+ 不是躲懶,也不是拿喬,實在恐不勝任,有誤尊事,務求原諒。”子平說:“不<br>
+ 必過謙。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,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。”</p>
+<p>劉仁甫見辭不掉,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,同申子平回到城武。申東造果然待之以<br>
+ 上賓之禮,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。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,一月之後<br>
+ ,竟到了“犬不夜吠”的境界了。這且不表。</p>
+<p>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,打算回省城去,一日,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,看那街<br>
+ 上,家家客店都是滿的,心裏詫異道:“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。這是甚麼緣故<br>
+ 呢?”正在躊躇,只見門外進來一人,口中喊道:“好了,好了l打通了!大約<br>
+ 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!”老殘也無暇訪問,且找了店家,同道:“有屋子沒<br>
+ 有?”店家說:“都住滿了,請到別家去罷。”老殘說:“我已走了兩家,都沒<br>
+ 有屋子,你可以對付一間罷,不管好歹。”店家道:“此地實在沒法了。東隔壁<br>
+ 店裏,午後走了一幫客,你老趕緊去,或者還沒有住滿呢。”</p>
+<p>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,問了店家,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,當即搬了行李進去。<br>
+ 店玄跑來打了洗臉水,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,說道:“客人抽煙。”<br>
+ 老殘問:“這兒為甚麼熱鬧?各家店都住滿了。”店玄道:“刮了幾天的大北風<br>
+ ,打大前兒,河裏就淌淩,淩塊子有間把屋子大,擺渡船不放走,恐怕碰上淩,<br>
+ 船就要壞了,到了昨日,上灣子淩插住了,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,卻又被河邊<br>
+ 上的淩,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。昨兒晚上,東昌府李大人到了,要見撫台回<br>
+ 話,走到此地,過不去,急的甚麼似的,住在縣衙門裏,派了河夫、地保打凍。<br>
+ 今兒打了一天,看看可以通了,只是夜裏不要歇手,歇了手,還是凍上。你老看<br>
+ ,客店裏都滿著,全是過不去河的人。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。因為有一幫<br>
+ 客,內中有個年老的,在河沿上看了半天,說是‘凍是打不開的了,不必在這裏<br>
+ 死等,我們趕到雒口,看有法子想沒有,到那裏再打主意罷。’午牌時候才開車<br>
+ 去的,你老真好造化。不然,真沒有屋子住。”店玄將話說完,也就去了。</p>
+<p>老殘洗完了臉,把行李鋪好,把房門鎖上,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,見那黃河從西<br>
+ 南上下來,到此卻正是個灣子,過此便向正東去了,河面不甚寬,兩岸相距不到<br>
+ 二裏。若以此刻河水而論,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,只是面前的冰,插的重重疊<br>
+ 疊的,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。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,只見那上流的冰,還一塊<br>
+ 一塊的漫漫價來,到此地,被前頭的攔住,走不動就站住了。那後來的冰趕上他<br>
+ ,只擠得“嗤嗤”價響。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,就竄到前冰上頭去;前冰被壓<br>
+ ,就漸漸低下去了。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,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,兩邊<br>
+ 俱是平水。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,冰面卻是平的,被吹來的塵土蓋住,卻像<br>
+ 沙灘一般。中間的一道大溜,卻仍然奔騰澎湃,有聲有勢,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<br>
+ 的兩邊亂竄。那兩邊平水上的冰,被當中亂冰擠破了,往岸上跑,那冰能擠到岸<br>
+ 上有五六尺遠。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,像個叫、插屏似的。看了有點把鐘工夫<br>
+ ,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。老殘複行往下游走去,過了原來的地方,再往下<br>
+ 走,只見有兩隻船。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,望前打些時,又望後打。<br>
+ 河的對岸,也有兩隻船,也是這麼打。看看天色漸漸昏了,打算回店。再看那堤<br>
+ 上柳樹,一棵一棵的影子,都已照在地下,一絲一絲的搖動,原來月光已經放出<br>
+ 光亮來了。</p>
+<p>回到店裏,開了門,喊店玄來,點上了燈,吃過晚飯,又到堤上閒步。這時北風<br>
+ 已息,誰知道冷氣逼人,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。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<br>
+ 贈的羊皮袍子,故不甚冷,還支撐得住。只見那打冰船,還在那裏打。每個船上<br>
+ 點了一個小燈籠,遠遠看去,仿佛一面是“正堂”二字,一面是“齊河縣”三字<br>
+ ,也就由他去了。抬起頭來,看那南面的山,一條雪白,映著月光分外好看。一<br>
+ 層一層的山嶺,卻不大分辨得出,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,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<br>
+ 。及至定神看去,方才看出那是雲、那是山來。雖然雲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<br>
+ 雲也有亮光,山也有亮光,只因為月在雲上,雲在月下,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<br>
+ 透過來的。那山卻不然,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,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<br>
+ ,所以光是兩樣子的。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,那山往東去,越望越遠,漸漸的<br>
+ 天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雲也是白的,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。</p>
+<p>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,想起謝靈運的詩,“明月照積雪,北風勁且哀,兩句<br>
+ 。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,那裏知道“北風勁且哀”的個“哀”字下的好呢?這<br>
+ 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,抬起頭來,天上的星,一個也看不見,只有北邊,北斗七<br>
+ 星,開陽搖光,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,還看得清楚。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<br>
+ 邊上面,構在上,魁在下。心裏想道:“歲月如流,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,人又<br>
+ 要添一歲了。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,如何是個了局呢?”又想到詩經上說的<br>
+ “維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。”——“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,那王公大臣只是恐<br>
+ 怕耽處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弄的百事俱廢,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,國是如此<br>
+ ,丈夫何以家為!”想到此地,不覺滴下淚來,也就無心觀玩景致,慢慢回店去<br>
+ 了。一面走著,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,用手一摸,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<br>
+ 的冰。初起不懂什麼緣故,既而想起,自己也就笑了。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,天<br>
+ 寒,立刻就凍住了,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。悶悶的回到店裏,也就睡了。</p>
+<p>次日早起,再到堤上看看,見那兩隻打冰船,在河邊上,已經凍實在了•問了堤<br>
+ 旁的人,知道昨兒打了半夜,往前打去,後面凍上;往後打去,前面凍上。所以<br>
+ 今兒歇手不打了,大總等冰結牢壯了,從冰上過罷。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<br>
+ 了。閑著無事,到城裏散步一回,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,其餘背街上,瓦房都<br>
+ 不甚多,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。因北方大都如此,故看了也不甚詫異。回到房中<br>
+ ,打開書筐,隨手取本書看,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,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<br>
+ 南人治好了病,送了當謝儀的,省城裏忙,未得細看,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,<br>
+ 趁今天無事,何妨仔細看他一遍?原來是二十卷書:頭兩卷是四言,卷三至十一<br>
+ 是五言,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,十五至十七是雜言,十八是樂章,十九是歌謠,<br>
+ 卷二十是雜著。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,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,沈約十四首<br>
+ ;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,沈約三十六首,心裏很不明白,就把那第十卷與那<br>
+ 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,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。心裏又想:“這詩是<br>
+ 王壬秋閻運選的,這人負一時盛名,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,有目共賞,何<br>
+ 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?”既而又想:“沈歸愚選的古詩源,將那歌謠與詩混雜<br>
+ 一起,也是大病;王漁洋古詩選,亦不能有當人意;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<br>
+ 強人意。莫管他怎樣呢,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。”</p>
+<p>看了半日,複到店門口閑立。立了一會,方要回去,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,<br>
+ 走近面前,打了一個千兒,說:“鐵老爺,幾時來的?”老殘道:“我昨日到的<br>
+ 。”嘴裏說著,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。那家人見老殘楞著,知道是認不得<br>
+ 了,便笑說道:“家人叫黃升。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。”老殘道:“哦!是了<br>
+ ,是了。我的記性,真壞!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,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!”黃升<br>
+ 道:“你老‘貴人多忘事’罷咧。”老殘笑道:“人雖不貴,忘事倒實在多的。<br>
+ 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?住在什麼地方呢?我也正悶的慌,找他談天去。”黃升道<br>
+ :“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,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。現在料也買齊全了,驗<br>
+ 收委員也驗收過了,正打算回省銷差呢。剛剛這河又插上了,還得等兩天才能走<br>
+ 呢。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?在那屋裏?”老殘用手向西指道:“就在這西屋裏。<br>
+ ”黃升道:“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,前兒晚上才到。前些時都在工上,因為<br>
+ 驗收委員過去了,才住到這兒的。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;吃過了,李大人請著說<br>
+ 閒話,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。”老殘點點頭,黃升也就去了。</p>
+<p>原來此人名黃應圖,號人瑞,三十多歲年紀,系江西人氏。其兄由翰林轉了禦史<br>
+ ,與軍機達拉密至好,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,來山東河工投效。有軍機的八行<br>
+ ,撫台是格外照應的,眼看大案保舉出奏,就是個知府大人了。人倒也不甚俗,<br>
+ 在省城時,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,故此認得。</p>
+<p>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,回到房中,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。到房裏又看了半<br>
+ 本詩,看不見了,點上蠟燭。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,嘴裏喊道:“補翁,補翁違<br>
+ 的很了!”老殘慌忙立起來看,正是黃人瑞。彼此作過了揖,坐下,各自談了些<br>
+ 別後的情事。</p>
+<p>黃人瑞道:“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?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,幾個碟子<br>
+ ,恐怕不中吃,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,大約還可以下飯,請你<br>
+ 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。古人雲:‘最難風雨敵人來,’這凍河的無聊,比風雨更<br>
+ 難受,好友相逢,這就不寂寞了。汐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,既有嘉肴,你不請<br>
+ 我,也是要來吃的。”人瑞看桌上放的書,順手揭起來一看,是八代詩選,說:<br>
+ “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。”也隨便看了幾首,丟下來說道:“我們那屋裏坐。”</p>
+<p>於是兩個人出來。老殘把書理了一理,拿把鎖把房門鎖上,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裏<br>
+ 來,看是三間屋子:一個里間,兩個明間。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,中<br>
+ 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,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。人瑞問:“飯得了沒有?”家人說<br>
+ :“還須略等一刻,雞子還不十分爛。”人瑞道;“先拿碟子來吃酒罷。”</p>
+<p>家人應聲出去,一霎時轉來,將桌子架開,擺了四雙筷子,四隻酒杯。老殘問:<br>
+ “還有那位?”人瑞道:“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。”杯筷安置停妥,只有兩張椅<br>
+ 子,又出去尋椅子去。人瑞道:“我們炕上坐坐罷。”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,<br>
+ 炕上鋪滿了蘆席。炕的中間,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,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<br>
+ ,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,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。</p>
+<p>怎樣叫做“太谷燈”呢?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,卻又人人吃煙,所以那裏煙具比<br>
+ 別始精緻。太谷是個縣名,這縣裏出的燈,樣式又好,火力又足,光頭又大,五<br>
+ 大洲數他第一。可惜出在中國,若是出在歐美各國,這第一個造燈的人,各報上<br>
+ 定要替他揚名,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。無奈中國無此條例,所以叫這太谷<br>
+ 第一個造燈的人,同那壽州第一個造鬥的人,雖能使器物利用,名滿天下,而自<br>
+ 己的聲名埋沒。雖說擇術不正,可知時會使然。</p>
+<p>閒話少說。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,兩枝廣竹煙槍,兩邊兩個枕頭。人<br>
+ 瑞讓老殘上首坐了,他就隨手躺下,拿了一技煙籤子,挑煙來燒,說:“補翁,<br>
+ 你還是不吃嗎?其實這樣東西,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,自然是不好;若是不上癮<br>
+ ,隨便消遣消遣,倒也是個妙品,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?”老殘道:“我吃<br>
+ 煙的朋友很多,為求他上癮吃的,一個也沒有,都是消遣消遣,就消遣進去了。<br>
+ 及至上癮以後,不但不足以消遣,反成了個無窮之累。我看你老哥,也還是不消<br>
+ 遣的為是。”人瑞道:“我自有分寸,斷不上這個當的。”</p>
+<p>說著,只見門簾一響,進來了兩個妓女: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,鴨蛋臉兒;後頭<br>
+ 一個有十五六歲,瓜子臉兒。進得門來,朝炕上請了兩個安。人瑞道:“你們來<br>
+ 了?”朝裏指道:“這位鐵老爺,是我省裏的朋友。翠環,你就伺候鐵老爺,坐<br>
+ 在那邊罷。”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。那十五六歲的,<br>
+ 卻立住,不好意思坐。老殘就脫了鞋子,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,讓他好坐。他<br>
+ 就側著身,趔趄著坐下了。</p>
+<p>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,現在怎樣也有了?”人瑞道:“不然<br>
+ ,此地還是沒有。他們姐兒兩個,本來是平原二十裏鋪做生意的。他爹媽就是這<br>
+ 城裏的人,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裏鋪住。前月他爹死了,他媽回來,因恐怕<br>
+ 他們跑了,所以帶回來的,在此地不上店。這是我悶極無聊,叫他們找了來的。<br>
+ 這個叫翠花,你那個叫翠環,都是雪白的皮膚,很可愛的。你瞧他的手呢,包管<br>
+ 你合意。”老殘笑道;“不用瞧,你說的還會錯嗎。”</p>
+<p>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:“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。”人瑞道:“鐵爺不吃煙,你<br>
+ 叫他燒給我吃罷。”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。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,上在鬥上,<br>
+ 遞過去。人瑞“呼呼”價吃完。翠環再燒時,那家人把碟子、一品鍋均已擺好,<br>
+ 說:“請老爺們用酒罷。”</p>
+<p>人瑞立起身來說:“喝一杯罷,今天天氣很冷。”遂讓老殘上坐,自己對坐,命<br>
+ 翠環坐在上橫頭,翠花坐下橫頭。翠花拿過酒壺,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,放下酒<br>
+ 壺,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。老殘道:“請歇手罷,不用布了。我們不是新娘子,<br>
+ 自己會吃的。”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。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。翠環慌忙立<br>
+ 起身來說:“您那歇手。”又替翠花布了一著。翠花說:“我自己來吃罷。”就<br>
+ 用勺子接了過來,遞到嘴裏,吃了一點,就放下來了。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,翠<br>
+ 環只是答應,總不動手。</p>
+<p>人瑞忽然想起,把桌子一拍,說:“是了,是了!”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:“來<br>
+ 啊!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,離席六七尺遠,立住腳,人瑞點點頭,叫他<br>
+ 走進一步,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。只見那家人連聲道:“喳,喳。”回過<br>
+ 頭就去了。</p>
+<p>過了一刻,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,手裏拿了兩個三弦子,一個遞給翠<br>
+ 花,一個遞給翠環,嘴裏向翠環說道:“叫你吃菜呢,好好的伺候老爺們。”翠<br>
+ 環仿佛沒聽清楚,朝那漢子看了一眼,那漢子道:“叫你吃菜,你還不明白嗎?<br>
+ ”翠環點頭道:“知道了。”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,又夾了一<br>
+ 塊布給老殘。老殘說:“不用布最好。”人瑞舉杯道:“我們幹一杯罷。讓他們<br>
+ 姐兒兩個唱兩曲,我們下酒。”</p>
+<p>說著,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,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,人瑞用筷子在一<br>
+ 品鍋裏撈了半天,看沒有一樣好吃的,便說道:“這一品鍋裏的物件,都有徽號<br>
+ ,您知道不知道?”老殘說:“不知道。”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、“這叫‘怒髮<br>
+ 衝冠’的魚翅;這叫‘百折不回’的海參;這叫‘年高有德’的雞;這叫‘酒色<br>
+ 過度’的鴨子;這叫‘恃強拒捕’的肘子;這叫‘臣心如水’的湯。”說著,彼<br>
+ 此大笑了一會。</p>
+<p>他們姐兒兩個,又唱了兩三個曲子。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。老殘道:“酒很夠<br>
+ 了,就趁熱盛飯來吃罷。”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。翠花立起,接過飯碗,送到<br>
+ 各人面前,泡了雞湯,各自飽餐,飯後,擦過臉,人瑞說:“我們還是炕上坐罷<br>
+ 。”家人來撤殘肴,四人都上炕去坐。老殘攲在上首,人瑞攲在下首。翠花倒在<br>
+ 人瑞懷裏,替他燒煙。翠環坐在炕沿上,無事做,拿著弦子,崩兒崩兒價撥弄著<br>
+ 頑。</p>
+<p>人瑞道:“老殘,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,今日總算‘他鄉遇故知’,您也該做首<br>
+ 詩,我們拜讀拜讀。”老殘道:“這兩天我看見凍河,很想做詩,正在那裏打主<br>
+ 意,被你一陣胡攪,把我的詩也攪到那‘酒色過度’的鴨子裏去了!”人瑞道:<br>
+ “你快別‘恃強拒捕’,我可就要‘怒髮衝冠’了!”說罷,彼此呵呵大笑。老<br>
+ 殘道:“有,有,有,明天寫給你看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行!你瞧,這牆上有鬥<br>
+ 大一塊新粉的,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。”老殘搖頭道:“留給你題罷。”人瑞把<br>
+ 煙槍望盤子裏一放,說:“稍緩即逝,能由得你嗎!”就立起身來,跑到房裏,<br>
+ 拿了一枝筆,一塊硯臺,一錠墨出來,放在桌上,說:“翠環,你來磨墨。”翠<br>
+ 環當真倒了點冷茶,磨起墨來。</p>
+<p>霎時間,翠環道:“墨得了,您寫罷。”人瑞取了個布撣子,說道:“翠花掌燭<br>
+ ,翠環捧硯,我來撣灰。”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,翠花舉著蠟燭台,人瑞先跳上<br>
+ 炕,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,把灰撣了。翠花、翠環也都立上炕去,站在左右。人<br>
+ 瑞招手道:“來,來,來!”老殘笑說道:“你真會亂!”也就站上炕去,將筆<br>
+ 在硯臺上蘸好了墨,呵了一呵,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。翠環恐怕硯上墨<br>
+ 凍,不住的呵,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,筆頭越寫越肥。頃刻寫完,看是:</p>
+<p>地裂北風號,長冰蔽河下。後冰逐前冰,相陵複相亞。河曲易為塞,嵯峨銀橋架<br>
+ 。歸人長咨嗟,旅客空歎吒。盈盈一水間,軒車不得駕。錦筵招妓樂,亂此淒其<br>
+ 夜。</p>
+<p>人瑞看了,說道:“好詩,好詩!為甚不落款呢?”老殘道:“題個江右黃人瑞<br>
+ 罷。”人瑞道:“那可要不得!冒了個會做詩的名,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<br>
+ ,有點不合算。”老殘便題了“補殘”二字,跳下炕來。</p>
+<p>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,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,看炭已將燼,就取了些生炭添上<br>
+ 。老殘立在炕邊,向黃人瑞拱拱手,道:“多擾,多擾!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。<br>
+ ”人瑞一把拉住,說道:“不忙,不忙!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<br>
+ 關係著無限的性命,有夭矯離奇的情節,正要與你商議,明天一黑早就要複命的<br>
+ 。你等我吃兩口煙,長點精神,說給你聽。”老殘只得坐下。未知究竟是段怎樣<br>
+ 的案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</p>
+<p>話說老殘複行坐下,等黃人瑞吃幾口煙,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,隨便<br>
+ 也就躺下來了。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,就倚在老殘腿上,問道:“鐵老,你貴處<br>
+ 是那裏?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?”老殘——告訴他聽。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:“<br>
+ 說的真是不錯。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?”老殘道:“詩上不興說這些話,更<br>
+ 說什麼話呢?”翠環道:“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過往客人見的很多,也常有題<br>
+ 詩在牆上的。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,聽來聽去,大約不過兩個意思:體面些<br>
+ 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,天下人都不認識他;次一等的人呢,就無非說那<br>
+ 個姐兒長的怎麼好,同他怎麼樣的恩愛。</p>
+<p> “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,我們是不會知道的。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<br>
+ 大才,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,我說一句傻話:既是沒才的這麼少<br>
+ ,俗語說的好,‘物以稀為貴’,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。這且不去管他<br>
+ 。</p>
+<p> “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,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,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<br>
+ 有長的周全呢,他們不是比他西施,就是比他王嬙;不是說他沉魚落雁,就是說<br>
+ 他閉月羞花。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,有人說,就是昭君娘娘。我想,昭君娘娘<br>
+ 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?一定靠不住了。</p>
+<p>“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,恩情怎樣重,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,去問了問,那個<br>
+ 姐兒說:‘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。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,他就抹<br>
+ 下臉來,直著脖兒梗,亂嚷說: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,還要什麼體己錢?’<br>
+ 那姐兒哩,再三央告著說:‘正賬的錢呢,店裏夥計扣一分,掌櫃的又扣一分,<br>
+ 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,一個錢也放不出來。俺們的矚脂花粉,跟身上穿的小<br>
+ 衣裳,都是自己錢買。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,不能向他要,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<br>
+ ,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。’再三央告著,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,望地<br>
+ 下一摔,還要撅著嘴說:‘你們這些強盜婊子,真不是東西!混帳王八旦!,你<br>
+ 想有恩情沒有?因此,我想,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,不過造些謠言罷了。<br>
+ 你老的詩,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?”老殘笑說道:“‘各師父備傳授,各把戲各變<br>
+ 手。’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,不是這個傳法,所以不同。”</p>
+<p>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,放下煙槍,說道:“真是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鬥<br>
+ 量’。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,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!從今以後,我也不做<br>
+ 詩了,免得造些謠言,被他們笑話。”翠環道:“誰敢笑話你老呢!俺們是鄉下<br>
+ 沒見過世面的孩子,胡說亂道,你老爺可別怪著我,給你老磕個頭罷!”就側著<br>
+ 身子,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。黃人瑞道:“誰怪著你呢,實在說的不錯,倒是<br>
+ 沒有人說過的話I見‘當局者迷,旁觀看清’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這也罷了,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。既是明天一黑早要<br>
+ 複命的,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?”人瑞道:“不用忙,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<br>
+ 聽,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。我且問你,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?”答道:“不<br>
+ 能開。”問:“冰不能開,冰上你敢走嗎?明日能動身嗎?”答:“不能動身。<br>
+ ”問:“既不能動身,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?”答:“沒有。”</p>
+<p>黃人瑞道:“卻又來!既然如此,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?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<br>
+ ,有個朋友談談,也就算苦中之樂了。況且他們姐兒兩個,雖比不上牡丹、芍藥<br>
+ ,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、淡竹葉花嗎?剪燭斟茶,也就很有趣的。我對你說:在<br>
+ 省城裏,你忙我也忙,息想暢談,總沒有個空兒。難得今天相遇,正好暢談一回<br>
+ 。我常說:人生在世,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。你看,一天說到晚的話,怎麼說沒<br>
+ 地方說話呢?大凡人肚子裏,發話有兩個所在: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,那是<br>
+ 自己的話;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,那是應酬的話。省城裏那麼些人,不是比<br>
+ 我強的,就是不如我的。比我強的,他瞧不起我,所以不能同他說話;那不如我<br>
+ 的,又要妒忌我,又不能同他說話。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?境遇雖然差不<br>
+ 多,心地卻就大不同了,他自以為比我強,就瞧不起我;自以為不如我,就妒我<br>
+ :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。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,今日難得相逢,我又素<br>
+ 昔佩服你的,我想你應該憐惜我,同我談談;你偏急著要走,怎麼教人不難受呢<br>
+ ?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好,好,好!我就陪你談談。我對你說罷:我回屋子也是坐著,何必<br>
+ 矯強呢?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,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,或者打兩個皮科兒,<br>
+ 嘻笑嘻笑。我在這裏不便: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,作甚麼偽呢<br>
+ !”人瑞道:“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,要同你商議呢。”站起來,把翠環的袖子<br>
+ 抹上去,露出臂膊來,指給老殘看,說:“你瞧,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!<br>
+ ”老殘看時,有一條一條青的,有一點一點紫的。人瑞又道:“這是膀子上如此<br>
+ ,我想身上更可憐了。翠環,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。”</p>
+<p>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,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,被他手這麼一拉,卻<br>
+ 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。翠環道:“看什麼,怪臊的!”人瑞道:“你瞧!這孩子<br>
+ 傻不傻?看看怕甚麼呢?難道做了這項營生,你還害臊嗎?”翠環道:“怎不害<br>
+ 臊!”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著淚,說道:“您別叫他脫了。”回頭朝窗外一看<br>
+ ,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,人瑞點點頭,就不作聲了。</p>
+<p>老殘此刻鼓在炕上,心裏想著:“這都是人家好兒女,父母養他的時候,不知費<br>
+ 了幾多的精神,曆了無窮的辛苦,淘氣碰破了塊皮,還要撫摩的;不但撫摩,心<br>
+ 裏還要許多不受用。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,恨得甚麼似的。那種痛愛憐借,自<br>
+ 不待言。誰知撫養成人,或因年成饑謹,或因其父吃鴉片煙,或好賭錢,或被打<br>
+ 官司拖累,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就糊裏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,被鴇兒殘<br>
+ 酷,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。”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,各處鴇兒的刻<br>
+ 毒,真如一個師父傳授,總是一樣的手段,又是憤怒,又是傷心,不覺眼睛角裏<br>
+ ,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。</p>
+<p>此時大家默無一言,靜悄悄的。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,由黃人瑞家人帶著<br>
+ ,送到里間房裏去了。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:“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<br>
+ 來,好送翠環行李進去。”老殘道:“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。”人瑞道:<br>
+ “得了,得了!別吃冷豬肉了。把鑰匙給我罷。”老殘道:“那可不行!我從來<br>
+ 不幹這個的。”人瑞道:“我早分付過了,錢已經都給了。你這是何若呢?”老<br>
+ 殘道:“錢給了不要緊,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。既已付過了錢,他老鴇子也<br>
+ 沒有甚麼說的,也不會難為了他,怕什麼呢?”翠花道:“你當真的教他回去,<br>
+ 跑不了一頓飽打,總說他是得罪了客。”老殘道:“我還有法子:今兒送他回去<br>
+ ,告訴他,明兒仍舊叫他,這也就沒事了。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,幹我甚麼事<br>
+ 呢?我情願出錢,豈不省事呢?”黃人瑞道:“我原是為你叫的,我昨兒已經留<br>
+ 了翠花,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?不過大家解解悶兒,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<br>
+ 云云。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,坐到天明,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,也讓他少<br>
+ 挨兩頓打,那兒不是積功德呢。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,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<br>
+ ,倘若不黑就來,坐到半夜裏餓著肚子,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。因為老鴇兒總是<br>
+ 說: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,自然是喜歡你的,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?一定是應酬<br>
+ 不好,碰的不巧,就是一頓。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:都已留下了,你不看見他<br>
+ 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?那就是個暗號。”</p>
+<p>說到此處,翠花向翠環道:“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,可憐可憐你罷。”老殘道:<br>
+ “我也不為別的,錢是照數給。讓他回去,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。”翠花鼻子<br>
+ 裏哼了一聲,說:“你安靜是實,他可安靜不了的!”翠環歪過身子,把臉兒向<br>
+ 著老殘道:“鐵爺,我看你老的樣子,怪慈悲的,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<br>
+ 嗎?你老屋裏的炕,一丈二尺長呢,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,還多著九尺地呢,<br>
+ 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?倘若賞臉,要我孩子伺候呢,裝煙倒茶,也<br>
+ 還會做;倘若惡嫌的很呢,求你老包涵些,賞個炕畸角混一夜,這就恩典得大了<br>
+ !”</p>
+<p>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,遞與翠花,說:“聽你們怎麼攪去罷,只是我<br>
+ 的行李可動不得的。”翠花站起來,遞與那家人,說:“勞你駕,看他夥計送進<br>
+ 去,就出來,請你把門就鎖上。勞駕,勞駕!”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。</p>
+<p>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,說道:“你是那裏人,你鴇兒姓甚麼?你是幾歲賣給<br>
+ 他的?”翠環道:“俺這媽姓張。”說了一句就不說了,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<br>
+ 擦眼淚,擦了又擦,只是不作聲。老殘道:“你別哭呀。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,<br>
+ 也是替你解悶的,你不願意說,就不說也行,何苦難受呢?”翠環道:“我原底<br>
+ 子沒有家!”</p>
+<p>翠花道:“你老別生氣,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,所以常挨打。其實,也怪不得<br>
+ 他難受。二年前,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,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。他為自軒沒受<br>
+ 過這個折蹬,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,其實,俺媽在這裏頭,算是頂善和的哩。他<br>
+ 到了明年,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!”說到這裏,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<br>
+ 來。翠花喊道:“嘿!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!你瞧,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,你<br>
+ 可哭開自己咧!那不得罪人嗎?快別哭咧!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不必,不必!讓他哭哭很好。你想,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,到那裏去<br>
+ 哭?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一回。”用手拍著<br>
+ 翠環道:“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,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。只管哭,不要緊<br>
+ 的。”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:“小翠環,好孩子,你哭罷!勞你駕,把你黃老爺<br>
+ 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,也替我哭出來罷!”</p>
+<p>大家聽了這話,都不禁發了一笑,連翠環遮著臉也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。原來翠<br>
+ 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,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,又被翠花說出他<br>
+ 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,所以觸起他的傷心,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,要強忍也忍<br>
+ 不住。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,到那裏去哭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<br>
+ 一回,心裏想道:“自從落難以來,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,可見世界上男子並<br>
+ 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。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<br>
+ ,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?想既能遇見一個,恐怕一定總還有呢。”心裏只顧這麼<br>
+ 盤算,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,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。忽然被黃人<br>
+ 瑞喊著,要托他替哭,怎樣不好笑呢?所以含著兩包眼淚,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<br>
+ ,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,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,越發笑個不止。翠環此<br>
+ 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,看看他們傻笑,只好糊裏糊塗,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<br>
+ 。</p>
+<p>老殘便道:“哭也哭過了,笑也笑過了,我還要問你: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<br>
+ 主?翠花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翠花道:“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。他家姓田,在這<br>
+ 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;在城裏,還有個雜貨鋪子。他爹媽只養活了他,還有<br>
+ 他個小兄弟,今年才五六歲呢。他還有個老奶奶,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,多半<br>
+ 是棉花地,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,他有二頃多地,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?<br>
+ 連上鋪子,就夠三萬多了。俗說‘萬貫家財’,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,他有三萬<br>
+ 貫錢,不算個大財主嗎?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怎麼樣就會窮呢?”翠花道:“那才快呢!不消三天,就家破人亡了<br>
+ !這就是前年的事情。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?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<br>
+ 了不得似的。聽說有個甚麼大人,是南方有名的才子,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<br>
+ 台看,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,非放寬了不能安靜,必得廢了民墊,退守大堤<br>
+ 。這話一出來,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。撫台就說:‘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?<br>
+ 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。’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:‘可不能<br>
+ 叫百姓知道。你想,這堤墊中間五六裏寬,六百里長,總有十幾萬家,一被他們<br>
+ 知道了,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墊,那還廢的掉嗎?’莊撫台沒法,點點頭,歎了口<br>
+ 氣,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。</p>
+<p>“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,在濟陽縣南岸,又打了一道隔堤。這兩樣東西就是<br>
+ 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I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4看到了六月初幾裏,只<br>
+ 聽人說:‘大汛到咧!大汛到咧!’那墊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。那河裏的水一<br>
+ 天長一尺多,一天長一尺多,不到十天工夫,那水就比墊頂低不很遠了,比著那<br>
+ 墊裏的平地,怕不有一兩丈高!到了十三四裏,只見那墊上的報馬,來來往往,<br>
+ 一會一匹,一會一匹。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,各營盤裏,掌號齊人,把隊伍都開<br>
+ 到大堤上去。</p>
+<p>“那時就有急玲人說:‘不好V怕要出亂子!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!’誰知<br>
+ 道那一夜裏,三更時候,又趕上大風大雨,只聽得稀裏花拉,那黃河水就像山一<br>
+ 樣的倒下去了。那些村莊上的人,大半都還睡在屋裏,呼的一聲,水就進去,驚<br>
+ 醒過來,連忙是跑,水已經過了屋簷。天又黑,風又大,雨又急,水又猛,你老<br>
+ 想,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?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</p>
+<p>話說翠花接著說道:“到了四更多天,風也息了,雨也止了,雲也散了,透出一<br>
+ 個月亮,湛明湛明。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,只有靠民墊近的,還有那<br>
+ 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,飄到民墊跟前,都就上了民墊。還有那民墊上住的人,<br>
+ 拿竹竿子趕著撈人,也撈起來的不少,這些人得了性命,喘過一口氣來,想一想<br>
+ ,一家人都沒有了,就剩了自己,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。喊爹叫媽的,哭丈夫<br>
+ 的,疼兒子的,一條哭聲,五百多裏路長,你老看慘不慘呢!”</p>
+<p>翠環接著道:“六月十五這一天,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,半夜裏聽見人嚷說<br>
+ :‘水下來了!’大家聽說,都連忙起來。這一天本來很熱,人多半是穿著褂褲<br>
+ ,在院子裏睡的。雨來的時候,才進屋子去;剛睡了一濛濛覺,就聽外邊嚷起來<br>
+ 了,連忙跑到街上看,城也開了,人都望城外跑。城圈子外頭,本有個小墊,每<br>
+ 年倒口子用的,墊有五尺多高,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墊。那時雨才住,天還陰著。</p>
+<p>“一霎時,只見城外人,拼命價望城裏跑;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,跑進城裏來,<br>
+ 上了城牆。只聽一片聲嚷說:‘城外人家,不許搬東西!叫人趕緊進城,就要關<br>
+ 城,不能等了!’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,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,預備堵城<br>
+ 門。縣大老爺在城上喊:‘人都進了城了,趕緊關城,’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上<br>
+ 包,關上城,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。</p>
+<p>“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,也上了城牆,這時候,雲彩已經回了山,月亮很亮的<br>
+ 。俺媽看見齊二叔,問他:‘今年怎正利害?’齊二叔說:‘可不是呢!往年倒<br>
+ 口子,水下來,初起不過尺把高;正水頭到了,也不過二尺多高,沒有過三尺的<br>
+ ;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,水頭就過去,總不過二尺來往水,今年這水,真霸道!<br>
+ 一來就一尺多,一霎就過了二尺!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,恐怕小墊守不住,叫人<br>
+ 趕緊進城罷。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。大哥這兩天沒見,敢是在莊子上麼<br>
+ ?可擔心的很呢!’俺媽就哭了,說:‘可不是呢!’</p>
+<p>“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,說:‘小墊浸咧!小墊漫咧!’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<br>
+ 跑。俺媽哭著就地一坐,說:‘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!’俺沒法,只好陪著在<br>
+ 旁邊哭。只聽人說:‘城門縫裏過水!’那無數人就亂跑,也不管是人家,是店<br>
+ ,是鋪子,抓著被褥就是被褥,抓著衣服就是衣服,全拿去塞城門縫子。一會兒<br>
+ 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,布店裏的布,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。漸漸聽說:‘不過<br>
+ 水了!’又聽嚷說:‘土包單弱,恐怕擋不住!’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<br>
+ 糧食口袋,望城門洞裏去填。一會看著搬空了;又有那紙店裏的紙,棉花店裏的<br>
+ 棉花,又是搬個乾淨。</p>
+<p>“那時天也明瞭,俺媽也哭昏了。俺也設法,只好坐地守著。耳朵裏不住的聽人<br>
+ 說:‘這水可真了不得!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!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!<br>
+ 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!’後未還是店裏幾個夥計,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<br>
+ 去。回到店裏,那可不像樣子了!聽見夥計說:‘店裏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<br>
+ 門洞,囤子裏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。只有潑灑在地下的,掃了掃,還有兩<br>
+ 三擔糧食。’店裏原有兩個老媽子,他們家也在鄉下,聽說這麼大的水,想必老<br>
+ 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,直哭的想死不想活。</p>
+<p>“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,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。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瞎。俺媽醒<br>
+ 了,睜開眼看看,說:‘老奶奶呢?’他們說:‘在屋裏睡覺呢,不敢驚動他老<br>
+ 人家。’俺媽說:‘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!’待得走到屋裏,誰知道他<br>
+ 老人家不是睡覺,是嚇死了。摸了摸鼻子裏,已經沒有氣。俺媽看見,‘哇’的<br>
+ 一聲,吃的兩口瞎,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,又昏過去了。虧得個老王媽在<br>
+ 老奶奶身上儘自摩挲,忽然嚷道:‘不要緊!心口裏滾熱的呢。’忙著嘴對嘴的<br>
+ 吹氣,又喊快拿姜湯來。到了下午時候,奶奶也過來了,俺媽也過來了,這算是<br>
+ 一家平安了。</p>
+<p>“有兩個夥計,在前院說話:‘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,這個多年的老城,<br>
+ 恐怕守不住;倘若是進了城,怕一個活的也沒有!’又一個夥計道:‘縣大老爺<br>
+ 還在城裏,料想是不要緊的。’”<br>
+</p>
+<p>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也聽說,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,拿的是什麼書,你老哥知<br>
+ 道麼?”人瑞道:“我是庚寅年來的,這是已醜年的事,我也是聽人說,未知確<br>
+ 否。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,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。他說當年齊與趙、魏<br>
+ 以河為境,趙、魏瀕山,齊地卑下,作堤去河二十五裏,河水東抵齊堤,則西泛<br>
+ 趙、魏,趙、魏亦為堤,去河二十五裏。</p>
+<p>“那天,司道都在院上,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,說:‘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<br>
+ 五十裏地了,所以沒有河患。今日兩民墊相距不過三四裏,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<br>
+ 二十裏,比之古人,未能及半,若不廢民墊,河患斷無已時。’宮保說:‘這個<br>
+ 道理,我也明白。只是這夾堤裏面儘是村莊,均屬膏腴之地,豈不要破壞幾萬家<br>
+ 的生產嗎?’</p>
+<p>“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,說:‘請看這一段說:“難看將曰:若此敗壞城郭田<br>
+ 廬家墓以萬數,百姓怨恨。”賈讓說:“昔大禹治水,山陵當路者毀之,故鑿龍<br>
+ 門,辟伊閥,折砥柱,破碣石,墮斷天地之性,尚且為之,況此乃人工所造,何<br>
+ 足言也?”’且又說:‘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,宮保以為夾堤裏的百姓。廬墓生<br>
+ 產可惜,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,此一勞永逸之亭。所以賈讓說:“大漢方<br>
+ 制萬里,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,此功一立,河定民安,千載無恙,故謂之上策。”<br>
+ 漢朝方制,不過萬里,尚不當與水爭地;我國家方制數萬里,若反與水爭地,豈<br>
+ 不令前賢笑後生嗎?’又指儲同人批評雲:‘“三策遂成不刊之典,然自漢以來,<br>
+ 治河者率下策也。悲夫!漢、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來,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<br>
+ 策等於聖經賢傳,惜治河者無讀書人,所以大功不立也。”宮保若能行此上策,<br>
+ 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?功垂竹帛,萬世不朽!’宮保皺著眉頭道:‘但<br>
+ 是一件要緊的事,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。’兩司道:‘如果可<br>
+ 以一勞永逸,何不另酬一筆款項,把百姓遷徒出去呢?’宮保說:‘只有這個辦<br>
+ 法,尚屬較妥。’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,預備遷民,至於為甚麼不遷,我卻<br>
+ 不知道了。”</p>
+<p>人瑞對著翠環說道:“後來怎麼樣呢?你說呀。”翠環道:“後來我媽拿定主意<br>
+ ,聽他去,水來,俺就淹死去!”翠花道:“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,俺住在北<br>
+ 門。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墊相近,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,所以街後兩個小墊都不<br>
+ 小,聽說是一丈三的頂。那邊地勢又高,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。十六那天,俺到<br>
+ 城牆上,看見那河裏漂的東西,不知有多少呢,也有箱子,也有桌椅板凳,也有<br>
+ 窗戶門扇。那死人,更不待說,漂的滿河都是,不遠一個,不遠一個,也沒人顧<br>
+ 得去撈。有有錢的,打算搬家,就是雇不出船來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船呢?上那裏去了?”翠花道:“都被官裏拿了差,送饅頭去了。”<br>
+ 老殘道:“送饅頭給誰吃?要這些船於啥?”翠花道:“饅頭功德可就大了!那<br>
+ 莊子上的人,被水沖的有一大半,還有一少半呢,都是急玲點的人,一見水來,<br>
+ 就上了屋頂,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,四面都是水,到那兒摸<br>
+ 吃的去呢?有餓急了,重行跳到水裏自盡的。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,駕著船各處<br>
+ 去送饅頭,大人三個,小孩兩個。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,把他們送到北岸。<br>
+ 這不是好極的事嗎?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!問他為啥,<br>
+ 他說在河裏有撫台給他送饃饃,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,那就餓死了。其實撫台<br>
+ 送了幾天就不送了,他們還是餓死。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?”</p>
+<p>老殘向人瑞道:“這事真正荒唐!是史觀察不是,雖來可知,然創此議主人,卻<br>
+ 也不是壞心,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。只因但會讀書,不諳世故。舉手動足便錯<br>
+ 。孟子所以說: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豈但河工為然?天下大事,壞于奸臣<br>
+ 者十之三四;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,倒有十分之六七也!”又問翠環道:“後<br>
+ 來你爹找著了沒有?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?”翠環收淚道:“那還不是跟水去了<br>
+ 嗎!要是活著,能不回家來嗎?”大家吧歎息了一會。</p>
+<p>老殘又問翠花道:“你才說他,到了明年,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,這<br>
+ 話是個甚麼緣故?”翠花道:“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?喪事裏多花了一百幾十吊<br>
+ 錢;前日俺媽賭錢,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。共總虧空四百多吊,今年的年,<br>
+ 是萬過不去的了。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,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<br>
+ ,一天沒有客。就要拿火筷子烙人。俺媽要他三百銀子,他給了六百吊錢,所以<br>
+ 沒有說妥,你老想,現在到年,還能有多少天?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,倘若到<br>
+ 了年下,怕他不賣嗎?這一賣,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。”</p>
+<p>老殘聽了,默無一言;翠環卻只揩淚。黃人瑞道:“殘哥,我才說,為他們的事<br>
+ 情要同你商議,正是這個緣故。我想,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裏頭去,<br>
+ 實在可憐。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,我願意出一半,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,<br>
+ 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,不拘多少。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,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<br>
+ 回去,這事就容易辦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這事不難。銀子呢,既你老<br>
+ 哥肯出一半,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。再要跟人家化緣,就不妥當了,只是我<br>
+ 斷不能要他,還得再想法子。”</p>
+<p>翠環聽到這裏,慌忙跳下炕來,替黃、鐵二公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兩位老爺菩<br>
+ 薩,救命恩人,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,不管做甚麼,丫頭、老媽子,我都情<br>
+ 願。只是有一件事,我得稟明在前:我所以常挨打,也不怪俺這媽,實在是俺自<br>
+ 己的過犯。俺媽當初,因為實在餓不過了,‘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,得了二十四<br>
+ 吊錢,謝犒中人等項,去了三四吊,只落了二十吊錢。接著去年春上,俺奶奶死<br>
+ 了,這錢可就光了,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,不上半年,連餓帶苦,也就死<br>
+ 了。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,今年六歲。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,現在也住在這<br>
+ 齊河縣,做個小生意,他把他領了去,隨便給點吃吃。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,<br>
+ 那裏能管他飽呢?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。所以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遇著好客,<br>
+ 給個一吊八百的呢,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。現在蒙兩位老爺救<br>
+ 我出來,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,那就不說了,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;<br>
+ 倘要遠去呢,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,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,或寄放在庵裏廟裏,<br>
+ 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。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,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,結<br>
+ 草銜環,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I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!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又<br>
+ 號啕痛哭起來。</p>
+<p>人瑞道:“這又是一點難處。”老殘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難,我自有個辦法。”<br>
+ 遂喊道:“田姑娘,你不用哭了,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。你別哭<br>
+ ,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;你把我們哭昏了,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。快快別哭罷!<br>
+ ”翠環聽罷,趕緊忍住淚,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。老殘連忙將他攙起。誰知<br>
+ 他磕頭的時候,用力太猛,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,苞又破了,流血呢。</p>
+<p>老殘扶他坐下,說:“這是何苦來呢!”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,讓他在炕上<br>
+ 躺下,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:“我們辦這件事,當分個前後次第:以替他贖身為<br>
+ 第一步,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。贖身一事又分兩層:以私商為第一步;公斷為第<br>
+ 二步。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,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,也先出六百吊,隨後再<br>
+ 添,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;你過爽快,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。此刻銀價每兩換兩<br>
+ 吊七百文,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,連一切開銷,一定足用的了。看他領家的來<br>
+ ,口氣何如:倘不執拗,自然私了的為是;如懷疑刁狡呢,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<br>
+ 公斷一下,仍以私了結局,人翁以為何如?”人瑞道:“極是,極是!”</p>
+<p>老殘又道:“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,兄弟也不能出全名,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<br>
+ 就是了。等到事情辦妥,再揭明擇配的宗旨;不然,領家的是不肯放的。”人瑞<br>
+ 道:“很好。這個辦法,一點不錯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,無論用<br>
+ 多少,皆是這個分法。但是我行篋中所有,頗不敷用,要請你老哥墊一墊;到了<br>
+ 省城,我就還你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要緊,贖兩個翠環,我這裏的銀子都用不了<br>
+ 呢。只要事情辦妥,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。”老殘道:“一定要還的!我在有<br>
+ 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。你不用怕我出不起,怕害的我沒飯吃。你放心罷。”</p>
+<p>人瑞道:“就是這麼辦,明天早起,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。”翠花道:“早<br>
+ 起你別去喊。明天早起,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。你老早起一喊。倘若彼他們<br>
+ 知道這個意思,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;再講盤子,那就受他的拿捏了,況<br>
+ 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,也起不早;不如下午,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,然後<br>
+ 去叫俺媽,那就不怕他了。只是一件: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:環妹妹是超升了的<br>
+ 人,不怕他,俺還得在火坑裏過活兩年呢。”人瑞道:“那自然,還要你說嗎!<br>
+ 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裏,順便帶個差人來。倘若你媽作怪,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<br>
+ 管,那就有法制他了。”說著,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。</p>
+<p>老殘便對人瑞道:“他們事已議定,大概如此,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,我<br>
+ 到底不放心。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?說了我好放心。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<br>
+ 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</p>
+<p>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,老殘便向人瑞道:“你适才<br>
+ 說,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,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,到底<br>
+ 是真是假?我實實的不放心。”人瑞道:“別忙,別忙。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<br>
+ 事,商議了半天,正經勾當,我的煙還沒有吃好,讓我吃兩口煙,提提神,告訴<br>
+ 你。”</p>
+<p>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,正不知如何是好,聽人瑞要吃煙,趕緊拿過籤子來,<br>
+ 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。人瑞道:“這齊河縣東北上,離城四十五裏,有個大村鎮<br>
+ ,名叫齊東鎮,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。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,有條大街,有<br>
+ 十幾條小街。路南第三條小街上,有個賈老翁。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,生了<br>
+ 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大兒子在時,有三十多歲了,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<br>
+ 娘。魏、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,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。魏家沒有兒子,只有<br>
+ 這個女兒,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,管理一切事務。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<br>
+ 學好,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,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,誰知這個女婿去<br>
+ 年七月,感了時氣,到了八月半邊,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。過了百日,魏老頭恐<br>
+ 怕女兒傷心,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,解解他的愁悶。</p>
+<p>“這賈家呢,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,在家讀書。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,筆下<br>
+ 也還文從字順,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,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,恐怕他勞神<br>
+ ,書也不教他念了。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,像貌長的如花似玉,又加之人又能幹<br>
+ ,家裏大小事情,都是他做主。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,叫做‘賈探春’。<br>
+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,性格極其溫柔,輕易不肯開口,所以人<br>
+ 越發看他老實沒用,起他個渾名叫‘二呆子’。</p>
+<p>“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,為何還沒有婆家呢?只因為他才貌雙全,鄉莊戶下,<br>
+ 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?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,人卻生得惆儻不群,像貌<br>
+ 也俊,言談也巧,家道也豐富,好騎馬射箭。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,一向往來,<br>
+ 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,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。賈老兒暗想,這個親<br>
+ 事倒還做得;只是聽得人說,這吳二浪子,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,又好賭<br>
+ ,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裏去頑耍,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。心裏算計,這家人家<br>
+ ,雖算鄉下的首富,終久家私要保不住,因此就沒有應許。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<br>
+ 材家道相平的,總找不著,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。</p>
+<p>“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。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,是十二、十三、十四<br>
+ 三天。經懺拜完,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。誰想當天下午,陡聽人說,賈老<br>
+ 兒家全家喪命。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!連忙跑來看時,卻好鄉約、裏正俱已<br>
+ 到齊。全家人都死盡,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,都哭的淚人似的。頃刻之間,<br>
+ 魏家姑奶奶,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;進得門來,聽見一片哭聲,也不曉得<br>
+ 青紅皂白,只好號陶大哭。</p>
+<p>“當時裏正前後看過,計門房,死了看門的一名,長工二名;廳房堂屋,倒在地<br>
+ 下死了書童一名;廳房里間,賈老兒死在炕上;二進上房,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<br>
+ ,旁邊老媽子一名,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;廚房裏,老媽子一名,丫頭一名;廂<br>
+ 房裏,老媽子一名;前廳廂房裏,管帳先生一名:大小男女,共死了一十三名。<br>
+ 當時具稟,連夜報上縣來。</p>
+<p>“縣裏次日一清旱,帶同伴作下鄉——相驗。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,皮膚<br>
+ 不發青紫,既非殺傷,又非服毒,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。一面賈家辦理棺斂,<br>
+ 一面縣裏具稟串報撫台。縣裏正在序稿,突然賈家遣個抱告,言已查出被人謀害<br>
+ 形跡。”</p>
+<p>方說到這裏,翠環抬起頭來喊道:“您瞧!窗戶怎樣這麼紅呀?”一言來,了,<br>
+ 只聽得“必必剝剝”的聲音,外邊人聲嘈雜,大聲喊叫說:“起火!起火!”幾<br>
+ 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,才把簾子一掀,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。老殘連<br>
+ 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,黃人瑞大聲喊道:“多來兩個人,幫鐵老爺搬<br>
+ 東西!”</p>
+<p>老殘剛把鐵鎖開了,將門一推,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,望外一撲,那火舌已自由<br>
+ 窗戶裏冒出來了。老殘被那黑煙沖來,趕忙望後一退,卻被一塊磚頭絆住,跌了<br>
+ 一交。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,就勢把老殘扶起,攙過東邊去了。</p>
+<p>當下看那火勢,怕要連著上房,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,進上房去搶搬東西。<br>
+ 黃人瑞站在院心裏,大叫道:“趕先把那帳箱搬出,別的卻還在後!”說時,黃<br>
+ 升已將帳箱搬出。那些人多手雜的,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<br>
+ 。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,請他們坐。人瑞檢點物件,一樣不少,卻還多了<br>
+ 一件,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。看官,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?原來正是翠花的<br>
+ 行李。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,倘若見了,有點難堪,所以叫人搬去。並對二翠<br>
+ 道:“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,立刻縣官就要來的。”二翠聽說,便順牆根走<br>
+ 往前面去了。</p>
+<p>且說火起之時,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,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,趕來救火。無奈<br>
+ 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,當中雖有流水之處,人卻不能去取。店後有個大坑塘<br>
+ ,卻早凍得如平地了。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,你想,慢慢一桶一桶打起,中何<br>
+ 用呢?這些人人急智生,就把坑裏的冰鑿開,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。那知這冰的<br>
+ 力量比水還大,一塊冰投下去,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。這坑正在上房後身,有<br>
+ 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,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,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,一<br>
+ 半投到火裏,一半落在上房屋上,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。</p>
+<p>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,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,縣官已到,帶領人夫<br>
+ 手執撓鉤長杆等件,前來救人。進得門來,見火勢已衰,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,<br>
+ 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,以壓火勢,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。</p>
+<p>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,步上前來,請了一個安,說道:“老憲台受驚不小!<br>
+ ”人瑞道:“也還不怎樣,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。”因向縣官道:“子翁,我<br>
+ 介紹你會個人。此人姓鐵,號補殘,與你頗有關係,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<br>
+ 。”縣官道:“噯呀呀!鐵補翁在此地嗎?快請過來相會。”人瑞即招手大呼道<br>
+ :“老殘,請這邊來!”</p>
+<p>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,因見縣宮來,踱過人叢裏,借看火為回避。今聞招<br>
+ 呼,遂走過來,與縣官作了個揖,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。縣官有馬紮子,老殘與<br>
+ 人瑞仍坐長凳子上。原來這齊河縣姓王,號子謹,也是江南人,與老殘同鄉。雖<br>
+ 是個進士出身,倒不糊塗。</p>
+<p>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:“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,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,須派<br>
+ 白子壽來,方得昭雪;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。我輩都是同官,不好得罪他的<br>
+ ;補翁是方外人,無須忌諱。尊意以為何如?”子謹聽了,歡喜非常,說:“賈<br>
+ 魏氏活該有救星了!好極,好極!”老殘聽得沒頭沒腦,答應又不是,不答應又<br>
+ 不是,只好含糊唯諾。</p>
+<p>當時火已全熄,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。人瑞道:“上房既未燒著,我仍可以<br>
+ 搬入去住,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。”老殘道:“不妨,不妨!此時夜已深,<br>
+ 不久便自天明。天明後,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,毫不礙事。”縣官又苦苦的勸老<br>
+ 殘到衙門裏去。老殘說:“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,請放心罷。”縣官又殷勤問:<br>
+ “燒些甚麼東西?未免大破財了。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,自當稍盡綿薄。”老殘<br>
+ 笑道:“布衾一方,竹筒一隻,布衫褲兩件,破書數本,鐵串鈴一枚,如此而已<br>
+ 。”縣官笑道:“不確罷。”也就笑著。</p>
+<p>正要告辭,只見地保同著差人,一條鐵索,鎖了一個人來,跪在地下,像雞子簽<br>
+ 米似的,連連磕頭,嘴裏只叫:“大老爺天恩!大老爺天恩!”那地保跪一條腿<br>
+ 在地下,喊道:“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。請大老爺示:還是帶回衙門去審<br>
+ ,還是在這裏審?”縣官便問道:“你姓甚麼?叫甚麼?那裏人?怎麼樣起的火<br>
+ ?”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,說道:“小的姓張,叫張二,是本城裏人,在<br>
+ 這隔壁店裏做長工。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,忙到晚上二更多天,才稍為空閒一點<br>
+ ,回到屋裏睡覺。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,剛睡下來,冷得異樣,越冷越打戰戰,<br>
+ 就睡不著了。小的看這屋裏放看好些粟秸,就抽了幾根,燒著烘一烘。又想起窗<br>
+ 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,賞小的吃的,就拿在火上煨熱了,喝了幾鍾。誰<br>
+ 知道一天乏透的人,得了點暖氣,又有兩杯酒下了肚,糊裏塗糊,坐在那裏,就<br>
+ 睡著了。剛睡著,一霎兒的工夫,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,慌忙睜開眼來,身<br>
+ 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,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。趕忙出來找水來潑,那火<br>
+ 已自出了屋頂,小的也沒有法子了。所招是實,求大老爺天恩!”縣官罵了一聲<br>
+ “渾蛋”說:“帶到衙門裏辦去罷!”說罷,立起身來,向黃、鐵二公告辭:又<br>
+ 再三叮囑人瑞,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,然後的匆匆去了。</p>
+<p>那時火已熄盡,只冒白氣。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,又將物件搬入,依舊陳列起<br>
+ 來。人瑞道:“屋子裏煙火氣太重,燒盒萬壽香來熏熏。”人瑞笑向老殘道;“<br>
+ 鐵公,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?”老殘道:“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。倘若我<br>
+ 在屋裏,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。”人瑞道,“咦!不言臊!要是讓你回去,<br>
+ 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!你不好好的謝我,反來埋怨我,真是不識好歹。”老<br>
+ 殘道:“難道我是死人嗎?你不賠我,看我同你幹休嗎!”</p>
+<p>說著,只見門簾揭起,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,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,<br>
+ 說:“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。送了一副鋪蓋來,是敝上自己用的,醃臢點,請<br>
+ 大老爺不要嫌棄,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,今夜先將就點兒罷。又狐皮袍<br>
+ 子馬褂一套,請大老爺隨便用罷。”老殘立起來道:“累你們貴上費心。行李暫<br>
+ 且留在這裏,借用一兩天,等我自己買了,就繳還。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,並<br>
+ 沒有燒掉,不勞貴上費心了。回去多多道謝。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。仍是<br>
+ 黃人瑞說:“衣服,鐵老爺決不肯收的。你就說我說的,你帶回去罷。”家人又<br>
+ 打了個千兒去了。</p>
+<p>老殘道:“我的燒去也還罷了,總是你瞎倒亂,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<br>
+ 裏頭,你說冤不冤呢?”黃人瑞道:“那才更不要緊呢!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<br>
+ 到十兩銀子,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,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。”翠環道:“可不<br>
+ 是呢,大約就是我這個倒楣的人,一捲舖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。”老<br>
+ 殘道:“物件到沒有值錢的,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,是有錢沒處買的,未免可惜<br>
+ 。然也是天數,只索聽他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,只是可惜<br>
+ 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,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?”老殘道:“可不是呢<br>
+ 。這可應該你賠了罷,還有甚麼說的?”人瑞道:“罷,罷,罷!燒了他的鋪蓋<br>
+ ,燒了你的串鈴。大吉大利,恭喜,恭喜!”對著翠環作了個揖,又對老殘作了<br>
+ 個揖,說道:“從今以後,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,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!<br>
+ ”</p>
+<p>老殘大叫道:“好,好,罵的好苦!翠環,你還不去擰他的嘴!”翠環道:“阿<br>
+ 彌陀佛!總是兩位的慈悲!”翠花點點頭道:“環妹由此從良,鐵老由此做官,<br>
+ 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,我也得替二位道喜。”老殘道:“依你說來<br>
+ ,他卻從良,我卻從賤了?”黃人瑞道:“閒話少講,我且問你:是說話是睡?<br>
+ 如睡,就收拾行李;如說話,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。”隨即大叫了一聲:“來<br>
+ 啊!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你說,我很願意聽。”人瑞道:“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,說查<br>
+ 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?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,一大半人房裏都<br>
+ 有吃月餅的痕跡。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。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<br>
+ 名叫賈幹,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,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<br>
+ 命。</p>
+<p>“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,問他姦夫是誰,卻又指不出來。食殘的月餅,<br>
+ 只有半個,已經擘碎了,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。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,問這情<br>
+ 形。賈魏氏供:‘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。我還在賈家,況當時即有人吃過,並未<br>
+ 曾死。’又把那魏老兒傳來。魏老兒供稱:‘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,有毒無<br>
+ 毒,可以質證了。’及至把四美齋傳來,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,而餡子卻是魏<br>
+ 家送得來的。就是這一節,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。雖然收管,卻未上刑<br>
+ 具,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,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。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,實非<br>
+ 中毒;自己又親身細驗,實無中毒情形。即使月餅中有毒,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<br>
+ 的,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?</p>
+<p>“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,就詳了撫台,請派員會審。前數日,齊巧派了剛聖慕來<br>
+ 。此人姓剛,名弼,是呂諫堂的門生,專學他老師,清廉得格登登的。一跑得來<br>
+ ,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,賈魏氏上了一拶子。兩個人都暈絕過去,卻無口供<br>
+ 。那知冤家路兒窄: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,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<br>
+ 司,遂替他籌了些款,到城裏來打點,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。”</p>
+<p>說到此處,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,說:“老爺叫呀。”人瑞道:“收拾鋪蓋<br>
+ 。”黃升道:“鋪蓋怎樣放法?”人瑞想了一想,說:“外間冷,都睡到裏邊去<br>
+ 罷。”就對老殘道:“里間炕很大,我同你一邊睡一個,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<br>
+ 卷睡當中,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。只是你孤棲了。”人瑞道:“守<br>
+ 著兩個,還孤棲個甚麼呢?”老殘道:“管你孤棲不孤棲,趕緊說,投到這胡舉<br>
+ 人家怎麼樣呢?”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淩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</p>
+<p>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。人瑞道:“你越著急,我越不著急<br>
+ !我還要抽兩口煙呢!”老殘急於要聽他說,就叫:“翠環,你趕緊燒兩口,讓<br>
+ 他吃了好說。”翠環拿著籤子便燒。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,出來回道:“他們<br>
+ 的鋪蓋,叫他夥計來放。”人瑞點點頭。一刻,見先來的那個夥計,跟著黃升進<br>
+ 去了。原來馬頭上規矩:凡妓女的鋪蓋,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,家人斷不肯替他<br>
+ 放的;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,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,妓女探<br>
+ 手便得,若是別人放的,就無處尋覓了。</p>
+<p>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,說道:“翠環的燒了,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那你就<br>
+ 不用管罷。”老殘道:“我知道。你明天來,我賠你二十兩銀子,重做就是了。<br>
+ ”夥計說:“不是為銀子,老爺請放心,為的是今兒夜裏。”人瑞道:“叫你不<br>
+ 要管,你還不明白嗎?”翠花也道:“叫你不要管,你就回去罷。”那夥計才低<br>
+ 著頭出去。</p>
+<p>人瑞對黃升道:“夭很不早了,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,坐一壺開水在旁邊,把我<br>
+ 墨水匣子筆取出來,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,取兩枝洋蠟,都放在<br>
+ 桌上,你就睡去罷。”黃升答應了一聲“是”,就去照辦。</p>
+<p>這裏人瑞煙也吃完。老殘問道:“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?”人瑞道:“這個鄉下<br>
+ 糊塗老兒,見了胡舉人,扒下地就磕頭,說:‘如能救得我主人的,萬代封侯!<br>
+ ’胡舉人道:‘封侯不濟事,要有錢才能辦事呀。這大老爺,我在省城裏也與他<br>
+ 同過席,是認得的。你先拿一千銀子來,我替你辦。我的酬勞在外。’那老兒便<br>
+ 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,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,交與胡舉人,卻又道:‘<br>
+ 但能官司了結無事,就再花多少,我也能辦。”胡舉人點點頭,吃過午飯,就穿<br>
+ 了衣冠來拜老剛。”</p>
+<p>老殘拍著炕沿道:“不好了!”人瑞道:“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,老剛就請見<br>
+ ,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。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,說道:‘這是賈魏<br>
+ 氏那一家,魏家孝敬老公祖的,求老公祖格外成全。’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一定翻了呀!”人瑞道:“翻了倒還好,卻是沒有翻。”老殘道:“<br>
+ 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,看了一看,說道:‘是誰家<br>
+ 的票子,可靠得住嗎?’胡舉人道:‘這是同裕的票子,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,<br>
+ 萬靠得住。’老剛道:‘這麼大個案情,一千銀子那能行呢?,胡舉人道:‘魏<br>
+ 家人說,只要早早了結,沒事,就再花多些,他也願意。’老剛道:‘十三條人<br>
+ 命,一千銀子一條,也還值一萬三呢。也罷,既是老兄來,兄弟情願減半算,六<br>
+ 千五百兩銀子罷。’胡舉人連聲答應道:‘可以行得,可以行得!’</p>
+<p>“老剛又道:‘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,不可專主,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,也不必<br>
+ 開票子來,只須老兄寫明雲:減半六五之數,前途願出。兄弟憑此,明日就斷結<br>
+ 了。’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,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。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<br>
+ 了結無事,就擅專一回。諒多年賓東,不致遭怪;況且不要現銀子:就高高興興<br>
+ 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,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,為胡舉人的謝<br>
+ 儀。</p>
+<p>“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,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,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。老剛<br>
+ 收下,還給個收條。等到第二天升堂,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。這些情節,子謹卻<br>
+ 一絲也不知道。坐上堂去,喊了一聲‘帶人’。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,卻<br>
+ 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。兩人跪到堂上,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<br>
+ 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,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。子謹不便措辭,心中卻<br>
+ 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。</p>
+<p>“剛弼等子謹看過,便問魏老兒道:‘你認得字嗎?’魏老兒供:‘本是讀書人<br>
+ ,認得字。’又問賈魏氏:‘認得字嗎?’供:‘從小上過幾年學,認字不多。<br>
+ ’老剛便將這銀票、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。他父女回說:‘不懂這是什麼<br>
+ 原故。’剛弼道:‘別的不懂,想必也是真不懂;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,下面注<br>
+ 著名號,你也不認得嗎?’叫差人:‘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!’魏老兒看過,供<br>
+ 道:‘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,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。’</p>
+<p>“剛弼哈哈大笑說:‘你不知道,等我來告訴你,你就知道了!昨兒有個胡舉人<br>
+ 來拜我,先送一千兩銀子,說你們這一案,叫我設法兒開脫;又說如果開脫,銀<br>
+ 子再要多些也肯,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,前日頗能熬刑,不如趁勢討他個<br>
+ 口氣罷,我就對胡舉人說:“你告訴他管事的去,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,就是<br>
+ 一千兩銀子一條,也該一萬三千兩。”胡舉人說:“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。”我<br>
+ 說:“只要他心裏明白,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。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<br>
+ ,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,也該六千五百兩,不能再少。”胡舉人連連答應<br>
+ 。我還怕胡舉人孟浪,再三叮囑他,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,如果<br>
+ 心服情願,叫他寫個憑據來,銀子早遲不要緊的。第二天,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<br>
+ 。我告訴你,我與你無冤無仇,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?你要摸心想一想,我是<br>
+ 個朝廷家的官,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,我若得了你們的<br>
+ 銀子,開脫了你們,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,那十三條冤魂,肯依我嗎,我再詳細<br>
+ 告訴你: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,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?這是<br>
+ 第一據,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,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,我就不便深究了<br>
+ ,倘人不是你害的,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,也應該六千五百兩,你那管<br>
+ 事的就應該說:“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,如蒙委員代為昭雪,七千八千俱可,六<br>
+ 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。”為甚麼他毫無疑義,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?<br>
+ 是第二據。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,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。’</p>
+<p>“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:‘青天大老爺!實在是冤枉!’剛弼把桌子一拍,大<br>
+ 怒道:‘我這樣開導你們,還是不招,再替我夾拶起來?’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<br>
+ 應了一聲‘嗄’,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,驚魂動魄價響。</p>
+<p>“正要動刑,剛弼又道:‘慢著,行刑的差役上來,我對你講。’幾個差役走上<br>
+ 幾步,跪一條腿,喊道:‘請大老爺示。’剛弼道:‘你們伎倆我全知道:你看<br>
+ 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,你們得了錢,用刑就輕些,讓犯人不甚吃苦;你們看那案<br>
+ 情重大,是翻不過來的了,你們得了錢,就猛一緊,把那犯人當堂治死,成全他<br>
+ 個整屍首,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:我是全曉得的。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,<br>
+ 只不許拶得他發昏,俱看神色不好,就松刑,等他回過氣來再拶,預備十天工夫<br>
+ ,無論你甚麼好漢,也不怕你不招!’</p>
+<p>“可憐一個賈魏氏,不到兩天,就真熬不過了,哭得一絲半氣的,又忍不得老父<br>
+ 受刑,就說道:‘不必用刑,我招就是了!人是我謀害的,父親委實不知情!’<br>
+ 剛弼道:‘你為什麼害他全家?’魏氏道:‘我為妯娌不和,有心謀害。’剛弼<br>
+ 道:‘妯娌不和,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,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?’魏氏道:‘我<br>
+ 本想害他一人,因沒有法子,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。因為他最好吃月餅,<br>
+ 讓他先毒死了,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。’剛弼問:‘月餅餡子裏,你放的甚麼毒<br>
+ 藥呢?’供:‘是砒霜。’‘那裏來的砒霜呢?’供:‘叫人藥店裏買的。’‘那家<br>
+ 藥店裏買的呢?’‘自己不曾上街,叫人買的,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。’問:‘叫<br>
+ 誰買的呢?’供:‘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。’問:‘既是王二替你買的<br>
+ ,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?’供:‘我叫他買砒的時候,只說為毒老鼠<br>
+ ,所以他不知道。’問:‘你說你父親不知情,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?’供<br>
+ :‘這砒是在婆家買的,買得好多天了。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,值幾<br>
+ 日都無隙可乘。恰好那日回娘家,看他們做月餅餡子,問他們何用,他們說送我<br>
+ 家節禮,趁充人的時候,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。’</p>
+<p>“剛弼點點頭道:‘是了,是了。’又問道:‘我看你人很直爽,所招的一絲不<br>
+ 錯。只是我聽人說,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,是有的罷?’魏氏道:‘公公待<br>
+ 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,沒有再厚的了。’剛弼道:‘你公公橫豎已死,你何<br>
+ 必替他回護呢?’魏氏聽了,抬起頭來,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大叫道:‘剛大<br>
+ 老爺!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!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。既殺了公公,總<br>
+ 是個淩遲!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,你家也有兒女呀!勸你退後些罷!’剛弼<br>
+ 一笑道:‘論做官的道理呢,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;然既已如此,先讓他把這個<br>
+ 供畫了。’”</p>
+<p>再說黃人瑞道:“這是前兩天的事,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。昨日我在縣<br>
+ 衙門裏吃飯,王子謹氣得要死,逼得不好開口,一開口,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銀子<br>
+ 似的,李太尊在此地,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,然也沒有法想,商議除非能把白太<br>
+ 尊白子壽弄來才行。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,白太尊的清廉,恐怕比他還靠得住<br>
+ 些。白子壽的人品學問,為眾所推服,他還不敢藐視,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<br>
+ 。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,宮保的性子又急,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。只是沒法<br>
+ 通到宮保面前去,凡我們同寅,都要避點嫌疑。昨日我看見老哥,我從心眼裏歡<br>
+ 喜出來,請你想個甚麼法子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我也沒有長策。不過這種事情,其勢已迫,不能計出萬全的。只有就<br>
+ 此情形,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,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。至於這一炮響不響,那<br>
+ 就不能管了。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,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,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<br>
+ 就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佩服,佩服。事不宜遲,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,請你老人<br>
+ 家就此動筆。翠環,你去點蠟燭,泡茶。”</p>
+<p>老殘凝了一凝神,就到人瑞屋裏坐下。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。老殘揭開墨水匣,<br>
+ 拔出筆來,鋪好了紙,拈筆便寫。那知墨水匣子已凍得像塊石頭,筆也凍得像個<br>
+ 棗核子,半筆也寫不下去。翠環把墨水匣子捧到火盆上供,老殘將筆拿在手裏,<br>
+ 向著火盆一頭烘,一頭想。半霎功夫,墨水匣裏冒白氣,下半邊已烊了,老殘蘸<br>
+ 墨就寫,寫兩行,烘一烘,不過半個多時辰,信已寫好,加了個封皮,打算問人<br>
+ 瑞,信已寫妥,交給誰送去?對翠環道:“你請黃老爺進來。”</p>
+<p>翠環把房門簾一揭,“格格”的笑個不止,低低喊道:“鐵老,你來瞧!”老殘<br>
+ 望外一看,原來黃人瑞在南首,雙手抱著煙槍,頭歪在枕頭上,口裏拖三四寸長<br>
+ 一條口涎,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;再看那邊,翠花睡在虎皮毯上,兩隻腳都<br>
+ 縮在衣服裏頭,兩隻手超在袖子裏、頭卻不在枕頭上,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,<br>
+ 半個臉靠著袖子,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。</p>
+<p>老殘看了說:“這可要不得,快點喊他們起來!”老殘就去拍人瑞,說:“醒醒<br>
+ 罷,這樣要受病的!”人瑞驚覺,懵裏懵懂的,睜開眼說道:“呵,呵!信寫好<br>
+ 了嗎?”老殘說:“寫好了。”人瑞掙扎著坐起。只見口邊那條涎水,由袖子上<br>
+ 滾到煙盤裏,跌成幾段,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!老殘拍人瑞的時候,翠環卻到<br>
+ 翠花身邊,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,用力往外一扯。翠花驚醒,連喊:“誰,誰<br>
+ ,誰?”連忙揉揉眼睛,叫道:“可凍死我了!”</p>
+<p>兩人起來,都奔向火盆就暖,那知火盆無人添炭,只剩一層白灰,幾星餘火,卻<br>
+ 還有熱氣。翠環道:“屋裏火盆旺著呢,快向屋裏烘去罷。”四人遂同到裏邊屋<br>
+ 來。翠花看鋪蓋,三分俱已攤得齊楚,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,卻是一床藍湖縐被<br>
+ ,一床紅湖縐被,兩條大呢褥子,一個枕頭。指給老殘道:“你瞧這鋪蓋好不好<br>
+ ?”老殘道:“太好了些。”便向人瑞道:“信寫完了,請你看看。</p>
+<p>人瑞一面烘火,一面取過信來,從頭至尾讀了一遍,說:“很切實的。我想總該<br>
+ 靈罷。”老殘道:“怎樣送去呢?”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;說:“四下鐘,再<br>
+ 等一刻,天亮了,我叫縣裏差個人去。”老殘道:“縣裏人都起身得遲,不如天<br>
+ 明後,同店家商議,雇個人去更妥。只是這河難得過去。”人瑞道:“河裏昨晚<br>
+ 就有人跑淩,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。”大家烘著火,隨便閒話。</p>
+<p>兩三點鐘工夫,極容易過,不知不覺,東方已自明瞭。人瑞喊起黃升,叫他向店<br>
+ 家商議,雇個人到省城送信,說:“不過四十裏地,如晌午以前送到,下午取得<br>
+ 收條來,我賞銀十兩。”停了一刻,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:“這是我兄弟,<br>
+ 如大老爺送信,他可以去。他送過幾回信,頗在行,到衙門裏也敢進去,請大老<br>
+ 爺放心。”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,自收拾投遞去了。</p>
+<p>這裏人瑞道:“我們這時該睡了。”黃、鐵睡在兩邊,二翠睡在當中,不多一刻<br>
+ 都已齁齁的睡著,一覺醒來,已是午牌時候。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,接了<br>
+ 他妹妹兩個回去,將鋪蓋卷了,一併掮著就走。人瑞道:“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<br>
+ 來,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。”夥計答應著“是”,便同兩人前去。翠環回過頭<br>
+ 來眼淚汪汪的道:“您別忘了阿!”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。</p>
+<p>二人洗臉。歇了片刻就吃午飯。飯畢,已兩下多鐘,人瑞自進縣署去了,說:“<br>
+ 倘有回信,喊我一聲。”老殘說:“知道,你請罷。”</p>
+<p>人瑞去後,不到一個時辰,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,一頭大汗,走進店來,懷裏<br>
+ 取出一個馬封,紫花大印,拆開,裏面回信兩封:一封是莊宮保親筆,字比核桃<br>
+ 還大;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,言:“白太尊現署泰安,即派人去代理,大<br>
+ 約五七天可到。”並雲:“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,等白太尊到,商酌一切”云<br>
+ 云。老殘看了,對送信人說:“你歇著罷,晚上來領賞。喊黃二爺來。”店家說<br>
+ :“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。”老殘想:“這信交誰送去呢?不如親身去走一道<br>
+ 罷。”就告店家,鎖了門,竟自投縣衙門來。</p>
+<p>進了大門,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,知有堂事。進了儀門,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,<br>
+ 許多差役兩旁立著。凝了一凝神,想道:“我何妨上去看看,什麼案情?”立在<br>
+ 差役身後,卻看不見。</p>
+<p>只聽堂上嚷道:“賈魏氏,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,自是無可挽回,你卻極<br>
+ 力開脫你那父親,說他並不知情,這是你的一片孝心,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<br>
+ 。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,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。你想,你那姦夫出的主<br>
+ 意,把你害得這樣苦法,他到躲得遠遠的,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,這人的情義也<br>
+ 就很薄的了,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,反令生身老父,替他擔著死罪。聖人雲:<br>
+ ‘人掘也,父一而已。’原配丈夫,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,何況一個相好的男<br>
+ 人呢!我勸你招了的好。”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。又聽堂上喝道:“你還不招<br>
+ 嗎?不招我又要動刑了!”</p>
+<p>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,聽不出甚麼話來。只聽堂上嚷道:“他說甚麼?<br>
+ ”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:“賈魏氏說,是他自己的事,大老爺怎樣分付,他怎樣<br>
+ 招;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,實實無從捏造。”</p>
+<p>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,罵道:“這個淫婦,真正刁狡!拶起來!”堂下無限的人<br>
+ 大叫了一聲“嘎”,只聽跑上幾個人去,把拶子往地下一摔,“霍綽”的一聲,<br>
+ 驚心動魄。</p>
+<p>老殘聽到這裏,怒氣上沖,也不管公堂重地,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,大叫一聲<br>
+ :“站開!讓我過去!”差人一閃。老殘走到中間,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<br>
+ 氏頭髮,將頭提起,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。老殘走上,將差人一扯,說道<br>
+ :“住手!”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,見公案上坐著兩人,下首是王子謹,上首心<br>
+ 知就是這剛弼了,先向剛弼打了一躬。</p>
+<p>子謹見是老殘,慌忙立起。剛弼卻不認得,並不起身,喝道:“你是何人?敢來<br>
+ 攪亂公堂!拉他下去!”未知老殘被拉下去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七回 鐵炮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</p>
+<p>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,急忙搶上堂去,喊了“住手”。剛弼卻不認得老殘<br>
+ 為何許人,又看他青衣小帽,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。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<br>
+ 站起,知道此人必有來歷,雖然答應了一聲“嘎”,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。</p>
+<p>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,連聲吆喝,卻有意嘔著他頑,便輕輕的說道:“你先莫問<br>
+ 我是什麼人,且讓我說兩句話。如果說的不對,堂下有的是刑具,你就打我幾板<br>
+ 子,夾我一兩夾棍,也不要緊。我且問你:一個垂死的老翁,一個深閨的女子,<br>
+ 案情我卻不管,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?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?這是制強<br>
+ 盜的刑具,你就隨便施于良民,天理何存?良心安在?”</p>
+<p>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,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,更下不去,連忙喊<br>
+ 道:“補翁先生,請廳房裏去坐,此地公堂,不便說話。”剛弼氣得目瞪口呆,<br>
+ 又見子謹稱他補翁,恐怕有點來歷,也不敢過於搶白。老殘知子謹為難,遂走過<br>
+ 西邊來,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。子謹慌忙還揖,口稱:“後面廳房裏坐。”老殘<br>
+ 說道:“不忙。”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,雙手遞給子謹。</p>
+<p>子謹見有紫花大印,不覺喜逐顏開,雙手接過,拆開一看,便高聲讀道:“示悉<br>
+ 。白守耆劄到便來,請即傳諭王、剛二令,不得濫刑。魏謙父女取保回家、候白<br>
+ 守覆訊。弟耀頓首。”一面遞給剛弼去看,一面大聲喊道:“奉撫台傳諭,叫把<br>
+ 魏謙父女刑具全行松放,取保回家,候白大人來再審!”底下聽了,答應一聲“<br>
+ 嘎”,又大喊道:“當堂松刑羅!當堂松刑羅!”卻早七手八腳,把他父女手銬<br>
+ 腳鐐,項上的鐵鏈子,一松一個乾淨,教他上來磕頭,替他喊道:“謝撫台大人<br>
+ 恩典!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!”那剛弼看信之後,正自敢怒而不敢言;又<br>
+ 聽到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,如同刀子戳心一般,早坐不住,退往後堂去了<br>
+ 。</p>
+<p>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:“請廳房裏去坐。兄弟略為交代此案,就來奉陪。”老殘<br>
+ 拱一拱手道:“請先生治公,弟尚有一事,告退。”遂下堂,仍自大搖大擺的走<br>
+ 出衙門去了。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,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,今晚便要叫他們出<br>
+ 去才好。書吏一一答應,擊鼓退堂。</p>
+<p>卻說老殘回來,一路走著,心裏十分高興,想道:“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,無<br>
+ 法可施;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,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,比吃了人參<br>
+ 果心裏還快活!”一路走著,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,便是那黃河的堤墊了。上得<br>
+ 堤去,看天色欲暮,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,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,心裏<br>
+ 想來:“行李既已燒去,更無累贅,明日便可單身回省,好去置辦行李。”轉又<br>
+ 念道:“袁希明來信,叫我等白公來,以便商酌,明知白公辦理此事,遊刃有餘<br>
+ ;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,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?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。”一<br>
+ 面想著,已到店門,順便踱了回去。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,堆了<br>
+ 好大一堆,都是些零綢碎布,也就不去看他。回到上房,獨自坐地。</p>
+<p>過了兩個多鐘頭,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,口稱:“痛快,痛快!”說:“那瘟剛<br>
+ 退堂之後,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,子謹知道宮保耳軟,恐怕他回省,又出汊<br>
+ 子,故極力留他,說:‘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,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<br>
+ ,此案未了,斷不能走。你這樣去銷差,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?恐不合你主敬存<br>
+ 誠的道理。’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。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,我說:‘不好,<br>
+ 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,我替你陪客罷。’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。你看好不好?<br>
+ ”老殘道:“好!你吃白食,我擔人情,你倒便宜!我把他辭掉,看你吃甚麼!<br>
+ ”人瑞道:“你只要有本事辭,只管辭,我就陪你挨餓。”</p>
+<p>說著,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,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,<br>
+ 直走到上房,揭起暖簾進來,對著人瑞望老殘說:“這位就是鐵老爺罷?”人瑞<br>
+ 說:“不錯。”那家人便搶前一步,請了一個安,說:“敝上說:小縣分沒有好<br>
+ 菜,送了一桌粗飯,請大老爺包含點。”老殘道:“這店裏飯很便當,不消貴上<br>
+ 費心,請挑回去,另送別位罷。”家人道:“主人分付,總要大老爺賞臉。家人<br>
+ 萬不敢挑回去,要挨駡的。”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,撥開筆帽,對著那家人<br>
+ 道:“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裏去。”那家人揭開盒蓋,請老爺們過眼。原來是<br>
+ 一桌甚豐的魚翅席。老殘道:“便飯就當不起。這酒席大客氣,更不敢當了。”<br>
+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,遞與那家人,說:“這是鐵老爺的回信,你回去說<br>
+ 謝謝就是了。”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,挑盒子的二百錢。家人打了兩個千兒<br>
+ 。</p>
+<p>這裏黃升掌上燈來。不消半個時辰,翠花、翠環俱到。他那夥計不等分付,已拍<br>
+ 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,送到裏房去。人瑞道:“你們鋪蓋真做得快,半天工夫<br>
+ ,就齊了嗎?”翠花道:“家裏有的是鋪蓋,對付著就夠用了。”黃升進來問,<br>
+ 開飯不開飯。人瑞說:“開罷。”停了一刻,已先將碟子擺好。人瑞道:“今日<br>
+ 北風雖然不刮,還是很冷,快溫酒來吃兩杯。今天十分快樂,我們多喝兩杯。”<br>
+ 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。人瑞道:“不必唱了,你們也吃兩杯酒罷。<br>
+ ”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,便問道:“您能這麼高興,想必撫台那裏送信的人回來<br>
+ 了嗎?”人瑞道:“豈但回信來了,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!”便將<br>
+ 以上事情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。他姊兒倆個,也自喜歡的了不得,自不消說<br>
+ 。</p>
+<p>卻說翠環聽了這話,不住的迷迷價笑,忽然又將柳眉雙鎖,默默無言。你道什麼<br>
+ 緣故?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,撫台便這樣的信從,若替他辦那事,自不費吹灰<br>
+ 主力,一定妥當的,所以就迷迷價笑,又想他們的權力,雖然夠用,只不知昨晚<br>
+ 所說的話,究竟是真是假;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,這個機會錯過,便終身無<br>
+ 出頭乏望,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。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,一定要轉賣他;那蒯二<br>
+ 禿子兇惡異常,早遲是個死,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。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<br>
+ 良家女子,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,倒不如死了的乾淨,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<br>
+ 毅的氣色來,又想到自己死了,原無不可,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,豈<br>
+ 不也是餓死嗎?他若餓死,不但父母無人祭供,並祖上的香煙,從此便絕。這麼<br>
+ 想去,是自己又死不得了。想來想去,活又活不成,死又死不得,不知不覺那淚<br>
+ 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,趕紫用手絹子去擦。</p>
+<p>翠花看見道:“你這妮子!老爺們今天高興,你又發什麼昏?”人瑞看著他,只<br>
+ 是憨笑。老殘對他點了點頭,說:“你不用胡思亂想,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。<br>
+ ”人瑞道:“好,好!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,我昨晚說的話,可是不算數的了。<br>
+ ”翠環聽了大驚,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。正要詢人瑞請問,只見黃升同了一<br>
+ 個人進來,朝人瑞打了一千兒,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。人瑞接過來,撐開封套口<br>
+ ,朝裏一窺,便揣到懷裏去,說聲“知道了”,更不住的嘻嘻價笑。只見黃升說<br>
+ :“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。”人瑞便走出去。</p>
+<p>約有半個時辰進來,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,一言不發,人瑞愈覺高興。又見那<br>
+ 縣裏的家人進來,向老殘打了個千兒,道:“敝上說,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<br>
+ 取回去。”老殘一楞,心裏想道:“這是什麼道理呢?你取了去,我睡什麼呢?<br>
+ ”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,不便強留,便說:“你取了去罷。”心裏卻是納悶。<br>
+ 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,只見人瑞道:“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,被這翠環一<br>
+ 個人不痛快,惹的我也不痛快了。酒也不吃了,連碟子都撤下去罷。”又見黃升<br>
+ 來,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。</p>
+<p>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,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。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,<br>
+ 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。翠環忙問:“啥事?啥事?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?”<br>
+ 夥計說:“我不知道,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。”</p>
+<p>翠環此時按捺不住,料到一定凶多吉少,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,說:“我不好<br>
+ ,你是老爺們呢,難道不能包含點嗎?你老一不喜歡,我們就活不成了!”人瑞<br>
+ 道:“我喜歡的很呢。我為啥不喜歡?只是你的事,我卻管不著。你慢慢的求鐵<br>
+ 老爺去。”</p>
+<p>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,說:“還是你老救我!”老殘道:“甚麼事,我救你呢?<br>
+ ”翠環道:“取回鋪蓋,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,俺媽知道,今兒不讓我在這兒<br>
+ ,早晚要逼我回去,明天就遠走高飛,他敢同官鬥嗎?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。”<br>
+ 老殘道:“這話也說的是。人瑞哥,你得想個法子,挽留住他才好。一被他媽接<br>
+ 回去,這事就不好下手了。”人瑞道:“那是何消說!自然要挽留他。你不挽留<br>
+ 他,誰能挽留他呢?”</p>
+<p>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,一面向人瑞道:“你的話我怎麼不懂?難道昨夜說的話,<br>
+ 當真不算數了嗎?”人瑞道:“我已徹底想過,只有不管的一法。你想拔一個姐<br>
+ 兒從良,總也得有個辭頭。你也不承認,我也不承認,這話怎樣說呢?把他弄出<br>
+ 來,又望那裏安置呢?若是在店裏,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,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<br>
+ ,斷無疑義。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,忌妒的人很多,能不告訴宮保嗎?以後<br>
+ 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,還想什麼保舉呢?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。”老殘一想,話<br>
+ 也有埋,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,於心實也難忍,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,實在為難<br>
+ ,便向人瑞道;“話雖如此,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。”人瑞道:“就請你想<br>
+ ,如想得出,我一定助力。”</p>
+<p>老殘想了想,實無法子,便道:“雖無法子,也得大家想想。”人瑞道:“我倒<br>
+ 有個法子,你又做不到,所以只好甘休。”老殘道:“你說出來,我總可以設法<br>
+ 。”人瑞道:“除非你承認了要他,才好措辭。”老殘道:“我就承認,也不要<br>
+ 緊。”人瑞道:“空口說白話,能行嗎?事是我辦,我告訴人,說你要,誰信呢<br>
+ ?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,那我就有法辦了。”老殘道:“信是不好寫的。”人<br>
+ 瑞道:“我說你做不到,是不是呢?”</p>
+<p>老殘正在躊躇,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,說:“這也不要緊的事,你老就擔承一<br>
+ 下子罷。”老殘道:“信怎樣寫?寫給誰呢?”人瑞道:“自然寫給王子謹,你<br>
+ 就說,見一妓女某人,本系良家,甚為可憫,弟擬拔出風塵,納為篷室,請兄鼎<br>
+ 力維持,身價若干,如數照繳云云,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,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<br>
+ ,擇配也罷,你就有了主權,我也不遭聲氣。不然,那有辦法?”</p>
+<p>正說著,只見黃升進來說:“翠環姑娘出來,你家裏人請你呢。”翠環一聽,魂<br>
+ 飛天外,一面說就去,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。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,<br>
+ 將筆蘸飽,遞到老殘手裏。老殘接過筆來,歎口氣,向翠環道:“冤不冤?為你<br>
+ 的事,要我親筆畫供呢!”翠環道:“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!你老就為一回難,<br>
+ 勝造七級浮圖!”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,遞與人瑞,說:“我的職分已盡,再<br>
+ 不好好的辦,罪就在你了。”人瑞接過信來,遞與黃升,說:“停一會送到縣裏<br>
+ 去。”</p>
+<p>當老殘寫信的時刻,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。黃升接過信來,向翠環道<br>
+ :“你媽等你說話呢,快去罷。”翠環仍泥著不肯去,眼看著人瑞,有求救的意<br>
+ 思。人瑞道:“你去,不要緊的,諸事有我呢。”翠花立起來,拉了翠環的手,<br>
+ 說:“環妹,我同你去,你放心罷,你大大的放心罷!”翠環無法,只得說聲“<br>
+ 告假”,走出去了。</p>
+<p>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,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。約計有一點鐘工夫<br>
+ ,人瑞煙也吃足了。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,說:“請老爺們那邊坐。<br>
+ ”人瑞說:“啊!”便站起來拉了老殘,說:“那邊坐罷。”老殘詫異道:“幾<br>
+ 時有個那邊出來?”人瑞說:“這個那邊,是今天變出來的。”原來這店裏的上<br>
+ 房,一排本是兩個三間,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,還有東邊的個三間,原有別人住<br>
+ 著,今早動身過河去了,所以空下來。</p>
+<p>黃、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,上了臺階,早有人打起暖簾。只見正中方桌上掛<br>
+ 著桌裙,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,地下鋪了一條紅氈。走進堂門,見東邊一間擺<br>
+ 了一張方桌,朝南也系著桌裙,上首平列兩張椅子,兩旁一邊一張椅子,都搭著<br>
+ 椅披。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,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。西邊是隔斷的一間<br>
+ 房,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。</p>
+<p>老殘詫異道:“這是什麼原故?”只聽人瑞高聲嚷道:“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,<br>
+ 參見他們老爺。”只見門簾揭處,一個老媽子在左,翠花在右,攙著一個美人出<br>
+ 來,滿頭戴著都是花,穿著一件紅青外褂,葵綠襖子,系一條粉紅裙子,卻低著<br>
+ 頭走到紅氊子前。</p>
+<p>老殘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環,大叫道:“這是怎麼說?斷乎不可!”人瑞道:<br>
+ “你親筆字據都寫了,還狡獪甚麼?”不由分說,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,老殘那<br>
+ 裏肯坐,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。老殘沒法,也只好回了半禮。又見老媽子說<br>
+ :“黃大老爺請坐。謝大媒。”翠環卻又磕下頭去。人瑞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<br>
+ !”也還了一禮。當將新人送進房內。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。老媽子等人也都<br>
+ 道完了喜。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。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,是紅綠湖縐被各<br>
+ 一床,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,枕頭兩個。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。桌上<br>
+ 鋪了紅桌氈,也是一對紅蠟燭。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,上寫著:</p>
+<p>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</p>
+<p>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,墨痕還沒有甚幹呢,<br>
+ 因笑向人瑞道:“你真會淘氣!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,被你偷得來的。”人<br>
+ 瑞道:“對題便是好文章。你敢說不切當嗎?”</p>
+<p>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,說:“你瞧,這是貴如夫人原<br>
+ 來的賣身契一紙,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,總共奉上。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?<br>
+ ”老殘說:“既已如此,感激的很。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?”人瑞<br>
+ 道:“我不對你說‘是前生注定事,莫錯過姻緣’嗎?我為翠環計,救人須救徹<br>
+ ,非如此,總不十分妥當;為你計,亦不吃虧。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,是不錯的<br>
+ 。”說過,呵呵大笑。又說:“不用費話罷,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,要吃飯了。<br>
+ 人瑞拉著老殘,翠花拉著翠環,要他們兩個上坐。老殘決意不肯,仍是去了桌裙<br>
+ ,四方兩對面坐的。這一席酒,不消說,各人有各人快樂處,自然是盡歡而散,<br>
+ 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,無庸贅述。</p>
+<p>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,心裏有點不痛快,想要報復;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<br>
+ ,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,為翠環事,他又出了許多心,冷眼看去,也是個有<br>
+ 良心的,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,且等將來再作道理。</p>
+<p>次日,人瑞跑來,笑向翠環道:“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?”翠環道:“都是黃<br>
+ 老爺大德成全,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。”人瑞道:“豈敢,豈敢!”說著,便<br>
+ 向老殘道:“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,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。這衣服衾<br>
+ 枕是子謹送的,你也不用客氣了。想來送錢,他也是不肯收的。”老殘道:“這<br>
+ 從那裏說起!叫人家花這許多錢,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,再圖補報罷。”說著,<br>
+ 人瑞自去縣裏。</p>
+<p>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,且也不便再叫了,遂替他顛倒一下,換做“環翠”,卻<br>
+ 算了一個別號,便雅得多呢。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,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<br>
+ ,給了他幾兩銀子,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。</p>
+<p>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,已經五天過去。那日,人瑞已進縣署裏去,老殘正在客店<br>
+ 裏教環翠認字,忽聽店中夥計報導:“縣裏王大老爺來了!”霎時,子謹轎子已<br>
+ 到階前下轎,老殘迎出堂屋門口。子謹入來,分賓主坐下,說道:“白太尊立刻<br>
+ 就到,兄弟是來接差的,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,並閒談一刻。”老殘說:“前日<br>
+ 種種承情,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。因剛君在署,不便親到拜謝,想能曲諒。”子<br>
+ 謹謙遜道:“豈敢。”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。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,作拜見之禮<br>
+ 。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:“白大人只到,對岸下轎,從冰上走過來了<br>
+ 。”子謹慌忙上轎去接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</p>
+<p>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,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。子謹遞上手版,趕<br>
+ 到面前請了個安,道聲“大人辛苦”。白公回了個安,說道:“何必還要接出來<br>
+ ?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。”子謹連稱“不敢”。</p>
+<p>河邊搭著茶棚,掛著彩綢。當時讓到茶棚小坐。白公問道:“鐵君走了沒有?”<br>
+ 子謹回道:“尚未。因等大人來到,恐有話說。卑職适才在鐵公處來。”白公點<br>
+ 點頭道:“甚善。我此刻不便去拜,恐惹剛君疑心。”吃了一口茶,縣裏預備的<br>
+ 轎子,執事早已齊備,白公便坐了轎子,到縣署去。少不得升旗放炮,奏樂開門<br>
+ 等事。進得署去,讓在西花廳住。</p>
+<p>剛弼早穿好了衣帽,等白公進來,就上手本請見。見面上後,白公就將魏賈一案<br>
+ ,如何問法,詳細問了一遍。剛弼一一訴說,頗有得意之色,說到“宮保來函,<br>
+ 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,此案情形,據卑職看來,已成鐵案,決無疑義。但此魏老<br>
+ 頗有錢文,送卑職一千銀子,卑職來收,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。聽說<br>
+ 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,得了他許多銀子,送信給宮保的。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,<br>
+ 當時就買了個妓女,還在城外住著。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,還要謝他幾<br>
+ 千銀子呢,所以這郎中不走,專等謝儀。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。訊出此人<br>
+ 贓證,又多添一層憑據了。”白公說:“老哥所見甚是。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<br>
+ 看過一遍,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,再作道理。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,也來可知<br>
+ ,此刻不敢先有成見。像老哥聰明正直,凡事先有成竹在胸,自然投無不利。兄<br>
+ 弟資質甚魯,只好就事論事,細意推求,不敢說無過,但能寡過,已經是萬幸了<br>
+ 。”說罷,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。</p>
+<p>吃過晚飯,白公回到自己房中,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,傳出一張單子去,明日提<br>
+ 人。第二天已牌時分,門口報稱:“人已提得齊備。請大人示下:是今天下午後<br>
+ 坐堂,還是明天早起?”白公道:“人證已齊,就此刻坐大堂。堂上設三個坐位<br>
+ 就是了。”剛、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,說:“請大人自便,卑職等不敢陪審<br>
+ ,恐有不妥之處,理應回避。”白公道:“說那裏的話。兄弟魯鈍,精神照應不<br>
+ 到,正望兩兄提撕。”二人也不敢過謙。</p>
+<p>停刻,堂事已齊,稿簽門上求請升堂。三人皆衣冠而出,坐了大堂。白公舉了紅<br>
+ 筆,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。差人將賈幹帶到,當堂跪下。白公問道:“你叫賈幹<br>
+ ?”底下答著:“是。”白公問:“今年十幾歲了?”答稱:“十六歲了。”問<br>
+ :“是死者賈志的親生,還是承繼?”答稱:“本是嫡堂的侄兒,過房承繼的。<br>
+ ”問:“是幾時承繼的?”答稱:“因亡父被害身死,次日入殮,無人成服,由<br>
+ 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。”</p>
+<p>白公又問:“縣官相驗的時候,你已經過來了沒有?”答:“已經過來了。”問<br>
+ :“入殮的時候,你親視含殮了沒有?”答稱:“親視含殮的。”問:“死人臨<br>
+ 入殮時,臉上是什麼顏色?”答稱:“白支支的,同死人一樣。”問:“有青紫<br>
+ 斑沒有?”答:“沒有看見。”問:“骨節僵硬不僵硬?”答稱:“並不僵硬。<br>
+ ”問:“既不僵硬,曾摸胸口有無熱氣?”答:“有人摸的,說沒有熱氣了。”<br>
+ 問:“月餅裏有砒霜,是幾時知道的?”答:“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。”問:“<br>
+ 是誰看出來的?”答:“是姐姐看出來的。”問:“你姐姐何以知道裏頭有砒霜<br>
+ ?”答:“本不知道裏頭有砒霜,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,所以揭開來細看,見有<br>
+ 粉紅點點毛,就托出問人。有人說是砒霜,就找藥店人來細瞧,也說是砒霜,所<br>
+ 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。”</p>
+<p>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甩朱筆一點,說:“傳四美齋來。”差人帶上。<br>
+ 白公問道:“你叫什麼?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。”答稱:“小人叫王輔庭,在四<br>
+ 美齋掌櫃。”問:“魏家定做月餅,共做了多少斤?”答:“做了二十斤。”問<br>
+ :“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?”答稱:“是。”問:“做二十斤,就將將的不多不<br>
+ 少嗎?”說:“定的是二十斤,做成了八十三個。”問:“他定做的月餅,是一<br>
+ 種餡子?是兩種餡子?”答:“一種,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。”問:“你們店<br>
+ 裏賣的是幾種餡子?”答:“好幾種呢。”問:“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?”<br>
+ 答:“也有。”問:“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?”答:“是他家<br>
+ 的好點。”問:“好處在甚麼地方?”答:“小人也不知道,聽做月餅的司務說<br>
+ ,他家的材料好,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。”白公說:“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嘗過<br>
+ 的,不覺得有毒嗎?”回稱:“不覺得。”</p>
+<p>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將朱筆一點,說:“帶魏謙。”魏謙走上來,連<br>
+ 連磕頭說:“大人哪!冤枉喲!”白公說:“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!你聽我問你<br>
+ 的話!我不問你的話,不許你說!”兩旁衙役便大聲“嘎”的一聲。</p>
+<p>看官,你道這是什麼緣故?凡官府坐堂,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,名叫“喊堂<br>
+ 威”,把那犯人嚇昏了,就可以胡亂認供了,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,<br>
+ 卻是十八始是一個傳授。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兇,所以要喊個堂威,嚇唬嚇唬他。</p>
+<p>閒話休題,卻說白公問魏謙道:“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?”答稱:“二十斤。”<br>
+ 問:“你送了賈家多少斤?”答:“八斤。”問:“還送了別人家沒有?”答:<br>
+ “送了軒子的丈人家四斤。”問:“其餘的八斤呢?”答:“自己家裏人吃了。<br>
+ ”問:“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?”答:“家裏人人都分的,現在同了來<br>
+ 的人,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。”白公向差人說:“查一查,有幾個人跟魏謙來<br>
+ 的,都傳上堂來。”</p>
+<p>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,兩個中年漢子,都跪下。差人回稟道:“這是魏家的一<br>
+ 個管事,兩個長工。”白公問道:“你們都吃月餅麼?”同聲答道:“都吃的。<br>
+ ”問:“每人吃了幾個,都說出來。”管事的說:“分了四個,吃了兩個,還剩<br>
+ 兩個。”長工說:“每人分了兩個,當天都吃完了。”白公問管事的道:“還剩<br>
+ 的兩個月餅,是幾時又吃的?”答稱:“還沒有吃,就出了這件案子,說是月餅<br>
+ 有毒,所以就沒敢再吃,留著做個見證。”白公說:“好,帶來了沒有?”答:<br>
+ “帶來,在底下呢。”白公說:“很好。”叫差人同他取來。又說:“魏謙同長<br>
+ 工全下去罷。”又問書吏:“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?”書吏回:“呈<br>
+ 案在庫。”白公說:“提出來。”</p>
+<p>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,並那兩個月餅,都呈上堂來,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。白<br>
+ 公傳四美齋王輔庭,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,送剛、王二公看,說:“這<br>
+ 兩起月餅,皮色確是一樣,二公以為何如?”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:“是。”<br>
+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,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,叫他驗看,問:“是魏<br>
+ 家叫你定做的不是?”王輔庭仔細看了看,回說:“一點不錯,就是我家定做的<br>
+ 。”白公說:“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。”</p>
+<p>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,仔細看了,對剛弼道:“聖慕兄,請仔細看看。<br>
+ 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,都是含油性的物件,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<br>
+ ,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。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,與別物絕不粘合。況四美齋供<br>
+ 明,只有一種餡子。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,除加砒外,確系表裏皆同,既是一<br>
+ 樣餡子,別人吃了不死,則賈家之死。不由月餅可知。若是有湯水之物,還可將<br>
+ 毒藥後加入內;月餅之為物,面皮幹硬,斷無加入之理。二公以為何如?”俱欠<br>
+ 身道:“是。”</p>
+<p>白公又道:“月餅中既無毒藥,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,可以令其具結了案。<br>
+ ”王子謹即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剛弼心中甚為難過,卻也說不出甚麼來,只好隨<br>
+ 著也答應了一聲“是”。</p>
+<p>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,說:“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,你們父女無罪,可<br>
+ 以具結了案,回家去罷。”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。</p>
+<p>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。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,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,今日看魏<br>
+ 家父女已結案釋放,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;聽說傳他去,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<br>
+ 話都說不上,就是教他的人,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。</p>
+<p>賈幹上得堂來,白公道:“賈幹,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,就該細心研究,這<br>
+ 十二個人怎樣死的;自己沒有法子,也該請教別人;為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<br>
+ ,陷害好人呢?必有壞人挑唆你。從實招來,是誰教你誣告的。你不知道律例上<br>
+ 有反坐的一條嗎?”賈幹慌忙磕頭,嚇的只格格價抖,帶哭說道:“我不知道<<br>
+ 是我姐姐叫我做的!餅裏的砒霜,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,其餘概不知道。<br>
+ ”白公說:“依你這麼說起來,非傳你姐姐到堂,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<br>
+ ?”賈幹只是磕頭。</p>
+<p>白公大笑道:“你幸兒遇見的是我,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,這月餅案子才了<br>
+ ,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。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,你回去告訴<br>
+ 你姐姐,說本府說的,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。是誰加進去的,我暫時尚不忙<br>
+ 著追究呢,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,是個大大的疑案,必須查個水落石出。因此,<br>
+ 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,你的意下何如?”賈斡連連磕頭道:“聽憑大人天<br>
+ 斷。”白公道:“既是如此,叫他具結,聽憑替他相案。”臨下去時,又喝道:<br>
+ “你再胡鬧,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!”賈幹連說:“不敢,不敢!<br>
+ ”下堂去了。</p>
+<p>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:“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?”子謹答應:“有個許亮還好<br>
+ 。”白公說:“傳上來。”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,四十多歲,尚未留須一走到<br>
+ 公案前跪下,道;“差人許亮叩頭,”白公道;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<br>
+ 條命案是否服毒,有甚麼別樣案情?限一個月報命,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。<br>
+ 你若借此招搖撞騙,可要置你於死的!”許亮叩頭道:“不敢。”</p>
+<p>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,交給許亮。白公又道:“所有以前一切人證,無庸取保<br>
+ ,全行釋放。”隨手翻案,檢出魏謙筆據兩紙,說:“再傳魏謙上來。”</p>
+<p>白公道:“魏謙,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,你要不要?”魏謙道:“職員沉冤,蒙<br>
+ 大人昭雪,所有銀子,聽憑大人發落。”白公道:“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。這一<br>
+ 千銀票,本府卻要借用,卻不是我用,暫且存庫,仍為查賈家這案,不得不先用<br>
+ 資斧。俟案子查明,本府回明了撫台,仍舊還你。”魏謙連說:“情願,情願。<br>
+ ”當將筆據收好,下堂去了。</p>
+<p>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,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,憑本府公文支付。回頭笑向<br>
+ 剛弼道:“聖慕兄,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?”剛弼連稱:“不敢。”於是擊鼓<br>
+ 退堂。</p>
+<p>卻說這起大案,齊河縣人人俱知,昨日白太尊到,今日傳人,那賈、魏兩家都預<br>
+ 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,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,已經結案,沿路口碑噴噴稱讚。</p>
+<p>卻說白公退至花廳,跨進門檻,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,正鐺鐺的敲了十二<br>
+ 下,仿佛像迎接他似的。王子謹跟了進來,說:“請大人寬衣用飯罷。”白公道<br>
+ :“不忙。”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,便道:“二位且請坐一坐,兄弟還有話說。<br>
+ ”二人坐下。白公向剛弼道:“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?”剛弼道:“大人明斷<br>
+ ,自是不會錯的。只是卑職總不明白:這魏家既無短處,為什麼肯花錢呢?卑職<br>
+ 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。”</p>
+<p>白公呵呵大笑道:“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,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?可見天下人不<br>
+ 全是見錢眼開的喲。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。只有一個脾氣不好,他總覺得天<br>
+ 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個人是君子。這個念頭最害事的,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<br>
+ 少!老兄也犯這個毛病,莫怪兄弟直言。至於魏家花錢,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,<br>
+ 不足為怪也。”又向子謹道:“此刻正案已完,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,請<br>
+ 鐵公進來坐坐罷。”又笑向剛弼道:“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?就是你才說的那個<br>
+ 賣藥郎中。姓鐵,名英,號補殘,是個肝膽男子,學問極其淵博,性情又極其平<br>
+ 易,從不肯輕慢人的。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,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。”</p>
+<p>剛弼道:“莫非就是省中傳的‘老殘老殘’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可不是呢<br>
+ !”剛弼道:“聽人傳說,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,替他捐官,保舉他,他不要<br>
+ ,半夜裏逃走了的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豈敢。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。<br>
+ ”剛弼紅脹了臉道:“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。此人久聞其名,只是沒有見過。”<br>
+ 子謹又起身道:“大人請更衣罷。”白公道:“大家換了衣服,好開懷暢飲。”</p>
+<p>王、剛二公退回本屋,換了衣服,仍到花廳。恰好老殘也到,先替子謹作了一個<br>
+ 揖,然後替白公、剛弼各人作了一揖,讓到炕上上首坐下。白公作陪。老殘道:<br>
+ “如此大案,半個時辰了結,子壽先生,何其神速!”白公道:“豈敢!前半截<br>
+ 的容易差使,我已做過了;後半截的難題目,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。”老<br>
+ 殘道:“這話從那裏說起!我又不是大人老爺,我又不是小的衙役,關我甚事呢<br>
+ ?”白公道:“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?”老殘道:“我寫的。應該見死不救嗎<br>
+ ?”白公道:“是了。未死的應該救,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?你想,這種奇案,<br>
+ 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?不得已,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。”老殘笑道:“我<br>
+ 沒有這麼大的能耐。你要我去也不難,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,再標一<br>
+ 張牌票,我就去。”</p>
+<p>說著,飯已擺好。王子謹道:“請用飯罷。”白公道:“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?<br>
+ 為甚不請過來?”子謹道:“已請去了。”話言未了,人瑞已到,作了一遍揖。<br>
+ 子謹提了酒壺,正在為難。白公道:“自然補公首坐。”老殘道:“我斷不能占<br>
+ 。”讓了一回,仍是老殘坐了首座,白公二座。吃了一回酒,行了一回令,白公<br>
+ 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,是個面子,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,再三敦囑。子謹、人<br>
+ 瑞又從旁慫恿,老殘只好答應。</p>
+<p>白公又說:“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,你先取去應用。如其不足,子謹兄可代為籌<br>
+ 畫,不必惜費,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可以不必,我省城裏四<br>
+ 百銀子已經取來,正要還子謹兄呢,不如先墊著用。如果案子查得出呢,再向老<br>
+ 莊付還;如查不出,我自遠走高飛,不在此地獻醜了。”白公道:“那也使得。<br>
+ 只是要用便來取,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。”老殘答應:“是了。”霎時飯罷<br>
+ ,白公立即過河,回省銷差。次日,黃人瑞、剛弼也俱回省去了。未知後事如何<br>
+ ,且聽下回分解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</p>
+<p>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,下午回寓,盤算如何辦法。店家來報:“縣裏有個<br>
+ 差人許亮求見。”老殘說:“叫他進來。”許亮進來,打了個千兒,上前回道:<br>
+ “請大老爺的示: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,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?縣<br>
+ 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,也得請示:還是送到此地來,還是存在莊上聽用?”老<br>
+ 殘道:“銀子還用不著,存在莊上罷。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:服毒一定是不錯<br>
+ 的,只不是尋常毒藥;骨節不硬,顏色不變,這兩節最關緊要。我恐怕是西洋甚<br>
+ 麼藥,怕是‘尤草’等類的東西。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,有個中西大藥房,我去<br>
+ 調查一次。你卻先到齊東村去,暗地裏一查,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。能查出這<br>
+ 個毒藥來歷,就有意思了。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?”許亮道:“小的有個兄<br>
+ 弟叫許明,現在帶來,就叫他伺候老爺。有什麼事,他人頭兒也很熟,分付了,<br>
+ 就好辦的了。”老殘點頭說:“甚好。”</p>
+<p>許亮朝外招手,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,搶前打了一個千兒。許亮說:“這是<br>
+ 小的兄弟許明。”就對許明道:“你不用走了,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。”許<br>
+ 亮又說:“求見姨太太。”老殘揭簾一看,環翠正靠著窗坐著,即叫二人見了,<br>
+ 各人請了一安,環翠回了兩拂。許亮即帶了許明,回家搬行李去了。</p>
+<p>待到上燈時候,人瑞也回來了,說:“我前兩天本要走的,因這案子不放心,又<br>
+ 被子謹死命的扣住。今日大案已了,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。”老殘道:“我<br>
+ 也要進省去呢。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;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<br>
+ 一個地方,我脫開身子,好辦事。”人瑞道:“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,你不如暫<br>
+ 且同我住。如嫌不好,再慢慢的找房,如何呢?”老殘道:“那就好得很了。”<br>
+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,許明說:“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,等到雇<br>
+ 著老媽子再回來。”一一安排妥帖。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,付了幾兩銀子,<br>
+ 姊弟對哭了一番。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。</p>
+<p>次日一早,大家一齊動身。走到黃河邊上,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,下車來預備<br>
+ 步行過河。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,看見他們來了,車中跳下一個女人,<br>
+ 拉住環翠,放聲大哭。</p>
+<p>你道是誰?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,故不曾叫得翠花,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。<br>
+ 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,晚上亦不敢來,一夜沒睡,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<br>
+ 黃河邊伺候,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。哭了一會,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<br>
+ ,踏冰過河去了。</p>
+<p>過河到省,不過四十裏地,一下鐘後,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,下車進<br>
+ 去。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,不必贅述。</p>
+<p>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,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,找著一個掌<br>
+ 櫃的,細細的考較了一番。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,卻<br>
+ 沒有生藥。再問他些化學名目,他連懂也不懂,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。</p>
+<p>心中納悶,順路去看看姚雲松。恰好姚公在家,留著吃了晚飯。</p>
+<p>姚公說:“齊河縣的事,昨晚白子壽到,已見了宮保,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,並<br>
+ 說托你去辦,宮保喜歡的了不得,卻不曉得你進省來。明天你見宮保不見?”老<br>
+ 殘道:“我不去見,我還有事呢。”就問曹州的信:“你怎樣對宮保說的?”姚<br>
+ 公道:“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。宮保看了,難受了好幾天,說今以後,再不明保<br>
+ 他了。”老殘道:“何不撤他回省來?”雲松笑道:“你究竟是方外人。豈有個<br>
+ 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?天下督撫誰不護短!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。”老<br>
+ 殘點點頭。又談了許久,老殘始回。</p>
+<p>次日,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,名叫克扯斯。原來這個神甫,既通西醫,<br>
+ 又通化學。老殘得意已極,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,並問他是吃的<br>
+ 什麼藥。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,又查了一會書,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<br>
+ ,說:“再替你訪問別人罷。我的學問盡於此矣。”</p>
+<p>老殘聽了,又大失所望。在省中已無可為,即收拾行裝,帶著許明,赴齊河縣去<br>
+ 。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?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,買了一個舊藥箱,配好了<br>
+ 許多藥材。卻叫許明不須同往,都到村相遇,作為不識的樣子。許明去了。卻在<br>
+ 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,講明包月,每天三錢銀子;又怕車夫漏泄機關,連這個車<br>
+ 夫都瞞卻,便道:“我要行醫,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,左近有什麼大村鎮<br>
+ 麼?”車夫說:“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,叫齊東村,熱鬧著呢,每月三八<br>
+ 大集,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。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。”老殘說:“很好。”第<br>
+ 二天,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,自己半走半坐的,早到了齊東村。原來這村中一條<br>
+ 東西大街,甚為熱鬧;往南往北,皆有小街。</p>
+<p>老殘走了一個來回,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;東邊有一家店,叫三合興,看去尚覺<br>
+ 乾淨,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。房內是一個大炕,叫車夫睡一頭,他自己睡一<br>
+ 頭。次日睡到已初,方才起來,吃了早飯,搖個串鈴上街去了,大街小巷亂走一<br>
+ 氣。未刻時候,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,有個很大的門樓子,心裏想著:“這總<br>
+ 是個大家。”就立住了腳,拿著串鈴盡搖。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,問<br>
+ 道:“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?”老殘說:“懂得點子。”那老頭兒進去了,出來<br>
+ 說:“請裏面坐。”進了大門,就是二門,再進就是大廳。行到耳房裏,見一老<br>
+ 者坐在炕沿上,見了老殘,立起來,說:“先生,請坐。”</p>
+<p>老殘認得就是魏謙,卻故意問道:“你老貴姓?”魏謙道:“姓魏。先生,你貴<br>
+ 姓?”老殘道:“姓金。”魏謙道:“我有個小女,四肢骨節疼痛,有甚麼藥可<br>
+ 以治得?”老殘道:“不看症,怎樣發藥呢?”魏謙道:“說的是。”便叫人到<br>
+ 後面知會。</p>
+<p>少停,裏面說:“請。”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。這廂房是三間,<br>
+ 兩明一暗。行到里間,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,形容憔悴,倚著個炕几子,盤腿<br>
+ 坐在炕上,要勉強下炕,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。老殘連喊道:“不要動,好把脈<br>
+ 。”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,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。</p>
+<p>老殘把兩手脈診過,說:“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。請看看兩手。”魏氏將手伸<br>
+ 在炕几上,老殘一看,節節青紫,不免肚裏歎了一口氣,說:“老先生,學生有<br>
+ 句放肆的話不敢說。”魏老道:“但說不妨。”老殘道:“你別打嘴。這樣像是<br>
+ 受了官刑的病,若不早治,要成殘廢的。”魏老歎口氣道:“可不是呢。請先生<br>
+ 照症施治,如果好了,自當重謝。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,說:“倘若見效<br>
+ ,我住三合興店裏,可以來叫我。”</p>
+<p>從此每天來往,三四天后,人也熟了,魏老留在前廳吃酒。老殘便問:“府上這<br>
+ 種大戶人家,怎會受官刑的呢?”魏老道:“主先生,你們外路人,不知道。我<br>
+ 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,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。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,同西村<br>
+ 吳二浪子眉來眼去,早有了意思。當年說親,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,誰<br>
+ 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。今年春天,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,就同吳二<br>
+ 浪子勾搭上了,不曉得用什麼藥,把賈家全家藥死,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<br>
+ 害的。又遇見了千刀剮、萬刀剁的個姓剛的,一口咬定了,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<br>
+ 有砒霜,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。聽說淩遲案子已經定了,好天爺有眼<br>
+ ,撫台派了個親戚來私訪,就住在南關店裏,訪出我家冤枉,報了撫台。撫台立<br>
+ 刻下了公文,叫當堂松了我們父女的刑具。沒到十天,撫台又派了個白大人來。<br>
+ 真是青天大人!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!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<br>
+ 訪查這案子呢。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,我們在牢裏的時候,他同賈大妮子天天<br>
+ 在一塊兒。聽說這案翻了,他就逃走了。”</p>
+<p>老殘道:“你們受這麼大的屈,為什麼不告他呢?”魏老兒說:“官司是好打的<br>
+ 嗎?我告了他,他問憑據呢?‘拿奸拿雙’;拿不住雙,反咬一口,就受不得了<br>
+ 。天爺有眼,總有一天報應的!”</p>
+<p>老殘問:“這毒藥究竟是什麼?你老聽人說了沒有?”魏老道:“誰知道呢!因<br>
+ 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,他的男人叫王二,是個挑水的。那一天,賈家死人的日子<br>
+ ,王二正在賈家挑水,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,賈家正煮面吃,王二看<br>
+ 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。王二心裏有點疑惑,後來賈家廚房裏<br>
+ 讓他吃面,他就沒敢吃。不到兩個時辰,就吵嚷起來了。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<br>
+ 人,只他老婆知道,告訴了我女兒。及至我把王二叫來,王二又一口咬定,說:<br>
+ ‘不知道。’再問他老婆,他老婆也不敢說了。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<br>
+ 打了一頓。你老想,這事還敢告到官嗎?”老殘隨著歎息了一番。當時出了魏家<br>
+ ,找著了許亮,告知魏家所聞,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。</p>
+<p>次日,許亮同王二來了。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,告訴他跟著做見證:“<br>
+ 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,事完,還給你一百銀子。”王二初還極力抵賴,看見桌<br>
+ 上放著二十兩銀子,有點相信是真,便說道:“事完,你不給我一百銀子,我敢<br>
+ 怎樣?”老殘說:“不妨。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,存個妥當鋪子裏,寫個筆據給<br>
+ 我,說:‘吳某倒藥水確系我親見的,情願作個幹證。事畢,某字型大小存酬勞<br>
+ 銀一百兩,即歸我支用。兩相情願,決無虛假。’好不好呢?”</p>
+<p>王二尚有點猶疑。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,說:“我不怕你跑掉,你先拿去<br>
+ ,何如?倘不願意,就扯倒甘休。”王二沉吟了一晌,到底捨不得銀子,就答應<br>
+ 了。老殘取筆照樣寫好,令王二先取銀子,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,令他畫個十字<br>
+ ,打個手模。你想,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,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<br>
+ 印。</p>
+<p>許亮又告訴老殘:“探聽切實,吳二浪子現在省城。”老殘說:“然則我們進省<br>
+ 罷。你先找個眼線,好物色他去。”許亮答應著“是”說:“老爺,我們省裏見<br>
+ 罷。”</p>
+<p>次日,老殘先到齊河縣,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,隨即進省。賞了車夫幾兩銀子,<br>
+ 打發回去。當晚告知姚雲翁,請他轉享宮保,並飭曆城縣派兩個差人來,以備協<br>
+ 同許亮。</p>
+<p>次日晚間,許亮來稟:“已經查得。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,<br>
+ 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。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,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。”<br>
+ 老殘問道:“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,還是有幾個人?共有幾間房子?你查明了<br>
+ 沒有?”許亮回道:“這家共姊妹兩個,住了三間房子。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<br>
+ 。東廂兩間:一間做廚房,一間就是大門。”老殘聽了,點點頭,說:“此人切<br>
+ 不可造次動手。案情太大,他斷不肯輕易承認。只王二一個證據,鎮不住他。”<br>
+ 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,無非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</p>
+<p>許亮去後,姚雲松來函雲:“宮保酷願一見,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。”老殘寫<br>
+ 了回書,次日上院,先到文案姚公書房;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,過了一刻<br>
+ ,請入簽押房內相會。莊宮保已迎至門口,迎人屋內,老殘長揖坐下。</p>
+<p>老殘說:“前次有負宮保雅意,實因有點私事,不得不去。想宮保必能原諒。”<br>
+ 宮保說:“前日捧讀大劄,不料玉守殘酷如此,實是兄弟之罪,將來總當設法。<br>
+ 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,似非對君父之道。”老殘說:“救民即所以報君,似乎也<br>
+ 無所謂不可。”宮保默然。又談了半點鐘功夫,端茶告退。</p>
+<p>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,就到這土娼家,認識了小金子,同嫖共賭。幾日工夫<br>
+ ,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。初起,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,都是現銀。吳<br>
+ 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,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,倒贏了吳二浪子七<br>
+ 八百銀子,付了一二百兩現銀,其餘全是欠帳。</p>
+<p>一日,吳二浪子推牌九,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,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,帶來的錢<br>
+ 早已盡了,當場要錢。吳二浪子說上“再賭一場,一統算帳。”大家不答應,說<br>
+ :“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,若再輸了,更拿不出。”吳二浪子發急道:“我家裏<br>
+ 有的是錢,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。銀子成總了,我差人回家取去!”眾人只是搖<br>
+ 頭。</p>
+<p>許亮出來說道:“吳二哥,我想這麼辦法:你幾時能還?我借給你。但是我這銀<br>
+ 子,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,你可別誤了我的事。”吳二浪子急於要賭,連忙說:<br>
+ “萬不會誤的!”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,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,還餘二百<br>
+ 多兩。</p>
+<p>吳二看仍不夠還帳,就央告許亮道:“大哥,大哥!你再借我五百,我翻過本來<br>
+ 立刻還你。”許亮問:“若翻不過來呢?”吳二說:“明天也一準還你。”許亮<br>
+ 說:“口說無憑,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。”吳二說:“行,行,行!”當時<br>
+ 找了筆,寫了筆據,交給許亮。又點了五百兩銀子,還了三百多的前帳,還剩四<br>
+ 百多銀子,有錢膽就壯,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!”見面連贏了兩條,甚為得意。<br>
+ 那知風頭好,人家都縮了注子;心裏一恨,那牌就倒下黴來了,越推越輸,越輸<br>
+ 越氣,不消半個更頭,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。</p>
+<p>座中有個姓陶的,人都喊他陶三胖子。陶三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。”這時吳二已<br>
+ 沒了本錢,幹看著別人打。陶三上去,第一條拿了個一點,賠了個通莊;第二條<br>
+ 拿了個八點,天門是地之八,上下莊是九點,又賠了一個通莊。看看比吳二的莊<br>
+ 還要倒楣。吳二實在急得直跳,又央告許亮:“好哥哥!好親哥哥!好親爺!你<br>
+ 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!”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。</p>
+<p>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,一百銀子的通。許亮說:“兄弟,少打點罷。”<br>
+ 吳二說:“不要緊的!”翻過牌來,莊家卻是一個斃十。吳二得了二百銀子,非<br>
+ 常歡喜,原注不動。第四條,莊家賠了天門、下莊,吃了上莊,吳二的二百銀子<br>
+ 不輸不贏,換第二方,頭一條,莊家拿了個天杠,通吃,吳二還剩一百銀子。</p>
+<p>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,不但吳二早已輸盡,就連許亮也輸光了。許亮大怒,拿<br>
+ 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,說:“天門孤丁!你敢推嗎?”陶三說:“推倒敢<br>
+ 推,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。”許亮說:“難道吳二爺騙你,我許大爺<br>
+ 也會騙你嗎?”兩人幾至用武。眾人勸說:“陶三爺,你贏的不少了,難道這點<br>
+ 交請不顧嗎?我們大家作保:如你贏了去;他二位不還,我們眾人還!”陶三仍<br>
+ 然不肯,說:“除非許大寫上保中。”許亮氣極,拿筆就寫一個保,並注明實系<br>
+ 正用情借,並非閑帳。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,說:“許大,聽你挑一副去,我總<br>
+ 是贏你!”許亮說:“你別吹了!你擲你的倒楣骰子罷!”一擲是個七出。許亮<br>
+ 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,把牌望桌上一放,說:“陶三小子!你瞧瞧你父親的牌!<br>
+ ”陶三看了看,也不出聲,拿兩張牌看了一張,那一張卻慢慢的抽,嘴裏喊道:<br>
+ “地!地!地!”一抽出來,望桌上一放,說:“許家的孫子!瞧瞧你爺爺的牌<br>
+ !”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。把筆據抓去,嘴裏還說道:“許大!你明天沒銀<br>
+ 子,我們曆城縣衙門裏見!”當時大家錢盡,天時又有一點多鐘,只好散了。</p>
+<p>許、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,說:“趕緊拿飯來吃v壞了!”小金子房裏<br>
+ 有客坐著,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。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,說:“大爺,今兒贏<br>
+ 了多少錢,給我幾兩花罷。”許亮說:“輸了一千多了!”小銀子說:“二爺贏<br>
+ 了沒有?”吳二說:“更不用提了!”說著,端上飯來,是一碗魚,一碗羊肉,<br>
+ 兩碗素菜,四個碟子,一個火鍋,兩壺酒。許亮說:“今天怎麼這麼冷?”小金<br>
+ 子說:“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風,天陰得沉沉的,恐怕要下雪呢。”兩人悶酒一替<br>
+ 一杯價灌,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。只聽門口有人叫門,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<br>
+ 出去開了門,跟著進來說:“三爺,對不住,沒屋子囉,您請明兒來罷。”又聽<br>
+ 那人嚷道:“放你媽的狗屁!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!甚麼王八旦的客?有膽子<br>
+ 的快來跟三爺碰碰,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!”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<br>
+ 聲音。許亮一聽,氣從上出,就要跳出去,這裏小金子、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<br>
+ 抱住,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?<br>
+</p>
+<p>&nbsp;</p>
+<p>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</p>
+<p>卻說小金子、小銀子,拼命把許亮抱住。吳二本坐近房門,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<br>
+ ,偷望外瞧。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,醉醺醺的一臉酒氣,把上首小金子的門<br>
+ 簾往上一摔,有五六尺高,大踏步進去了。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<br>
+ ,嗤溜的一聲,跑出去了。張大腳跟了進去。陶三問:“兩個王八羔子呢?”張<br>
+ 大腳說:“三爺請坐,就來,就來。”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:“您二位別只聲。<br>
+ 這陶三爺是曆城縣裏的都頭,在本縣紅的了不得,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,沒人惹<br>
+ 得起他。您二位可別怪,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。”許亮說:“咱老子可不怕<br>
+ 他!他敢怎麼樣咱?”</p>
+<p>說著,小金子、小銀子早過去了,吳二聽了,心中握一把汗,自己借據在他手裏<br>
+ ,如何是好!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,說:“小金子呀,爺賞你一百<br>
+ 銀子!小銀子呀,爺也賞你一百銀子!”聽他二人說:“謝三爺的賞。”又聽陶<br>
+ 三說:“不用謝,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,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<br>
+ 。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,許大孫子做的中保,明天到晚不還,<br>
+ 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!”</p>
+<p>這許大卻向吳二道:“這個東西實在可惡!然聽說他武藝很高,手底下能開發五<br>
+ 六十個人呢,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?”吳二說:“氣還是小事,明兒這一千<br>
+ 銀子筆據怎樣好呢?”許大說:“我家裏雖有銀子,只是派人去,至少也得三天<br>
+ ,‘遠水救不著近火’!”</p>
+<p>又聽陶三嚷道:“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,不許到別人屋裏去/一動,叫你<br>
+ 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”小金子道:“不瞞三爺說,我們倆今兒都有客。”<br>
+ 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,茶碗一摔,“哐琅”價一聲響,說:“放狗屁!三爺的<br>
+ 人,誰敢住?問他有腦袋沒有?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,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<br>
+ 的銀子!預備打死一兩個,花幾千銀子,就完事了E你去,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<br>
+ 敢來不敢來!”</p>
+<p>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,正是許大輸的銀票,看著更覺難堪。小銀子<br>
+ 也過來低低的說道:“大爺,二爺!您兩位多抱屈,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,<br>
+ 我們長這麼大,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。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,讓我們掙兩<br>
+ 百銀子,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。”許大氣急了,說:“滾你的罷!”小金子道<br>
+ :“大爺別氣!您多抱屈。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;明天他走了,大爺到我屋<br>
+ 裏趕熱被窩去。妹妹來陪二爺,好不好?”許大連連說道:“滾罷!滾罷!”小<br>
+ 金子出了房門,嘴裏還嘟噥道:“沒有了銀子,還做大爺呢!不言個臊!”</p>
+<p>許大氣白了臉,呆呆的坐著,歇了一刻,扯過吳二來說:“兄弟,我有一件事同<br>
+ 你商議。我們都是齊河縣人,跑到這省裏,受他們這種氣,真受不住!我不想活<br>
+ 了!你想,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,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,官兒見不著,私刑<br>
+ 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。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,也不過是個死<br>
+ !你看好不好?”</p>
+<p>吳二正在沉吟,只聽對房陶三嚷道:“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,逃得來的<br>
+ 個逃凶!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,看他活得成活不成!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<br>
+ ,誰不知道的?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!”許大站起來就要走。吳二浪子扯住<br>
+ 道:“我倒有個法子,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,“我才能告訴你。”許大道:“你<br>
+ 瞧!你多麼酸呀!你倘若有好法子,我們弄死了他,主意是我出的。倘若犯了案<br>
+ ,我是個正兇,你還是個幫兇,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?”</p>
+<p>吳二想了想,理路到不錯,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,只有這一個辦法了<br>
+ ,便說道:“我的親哥!我有一種藥水,給人吃了,臉上不發青紫,隨你神仙也<br>
+ 驗不出毒來!”許亮詫異道:“我不信!真有這麼好的事嗎?”吳二道:“誰還<br>
+ 騙你呢!”許亮道:“在那裏買?我快買去!”吳二道:“沒處買!是我今年七<br>
+ 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。只是我給你,千萬可別連累了我!<br>
+ ”許亮道:“這個容易。”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:“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,將陶<br>
+ 某害死,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,人吃了立刻致命,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,<br>
+ 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。”寫完,交給吳二,說:“倘若了案,你有這個憑據,就<br>
+ 與你無干了。”</p>
+<p>吳二看了,覺得甚為妥當。許亮說:“事不宜遲,你藥水在那裏呢?我同你取去<br>
+ 。”吳二說;“就在我枕頭匣子裏,存在他這裏呢。”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<br>
+ 來,開了鎖,拿出個磁瓶子來,口上用蠟封好了的。</p>
+<p>許亮問:“你在泰山怎樣得的?”吳二道:“七月裏,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<br>
+ ,回來從東路回來,儘是小道。一天晚了,住了一家子小店,看他炕上有個死人<br>
+ ,用被窩蓋的好好的。我就問他們:‘怎把死人放在炕上?’那老婆子道:‘不<br>
+ 是死人,這是我當家的。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,香得可愛,他就采了一把回來<br>
+ ,泡碗水喝。誰知道一喝,就仿佛是死了,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。活該有救<br>
+ ,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,叫青龍子,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,見我們哭,他<br>
+ 來看看,說:“你老兒是啥病死的?”我就把草給他看。他拿去,笑了笑,說:<br>
+ “這不是毒藥,名叫‘千日醉’,可以有救的。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。你<br>
+ 可看好了身體,別叫壞了。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,一治就好。”算計目下也有<br>
+ 二十多天了。’我問他:“那草還有沒有?’他就給了我一把子,我就帶回來,<br>
+ 熬成水,弄瓶子裝起頑的。今日正好用著了!”</p>
+<p>許亮道:“這水靈不靈?倘若藥不倒他,我們就毀了呀。你試驗過沒有?”吳二<br>
+ 說:“百發百中的。我已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嗌住了。許亮問:“你已怎麼樣?你<br>
+ 已試過嗎?”吳二說:“不是試過,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<br>
+ ;若沒有青龍子解救,他早已埋掉了。”</p>
+<p>二人正在說得高興,只見門簾子一揭,進來一個人,一手抓住了許亮,一手捺住<br>
+ 了吳二,說:“好!好!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?”一看,正是陶三。許亮把藥水<br>
+ 瓶子緊緊握住,就掙扎逃走,怎禁陶三氣力如牛,那裏掙扎得動。吳二酒色之徒<br>
+ ,更不必說了。只見陶三窩起嘴唇,打了兩個胡哨,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,將<br>
+ 許、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。陶三押著解到曆城縣衙門口來。</p>
+<p>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,傳出話來,今日夜已深了,暫且交差看管,明日辰刻<br>
+ 過堂,押到官飯店裏,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,拿出來打點了官人,倒也未<br>
+ 曾吃苦。</p>
+<p>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,是個發審委員。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。委員先問原告。陶<br>
+ 三供稱:“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,因多帶了幾百銀子,被這許大、吳二兩人<br>
+ 看見,起意謀財,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。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,進去捉<br>
+ 住,扭稟到堂,求大老爺究辦。”</p>
+<p>委員問許大、吳二:“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?”許大供:“小的許亮,齊河<br>
+ 縣人。陶三欺負我二人,受氣不過,所以商同害他性命,吳二說,他有好藥,百<br>
+ 發百中,已經試過,很靈驗的。小人們正在商議,被陶三捉住。”吳二供:“監<br>
+ 生吳省幹,齊河縣人。許大被陶三欺負,實與監生無干。許大決意要殺陶三,監<br>
+ 生恐鬧出事來,原為緩兵之計,告訴他有種藥水,名‘千日醉’,容易醉倒人的<br>
+ ,並不害性命。實系許大起意,並有筆據在此。”從懷中取出呈堂。</p>
+<p>委員問許大:“昨日你們商議時,怎樣說的?從實告知,本縣可以開脫你們。”<br>
+ 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。委員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也不過氣忿話<br>
+ ,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。”許大磕頭,說:“大老爺明見*恩!”</p>
+<p>委員又問吳二:“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?”吳二說:“一字也不錯的。”委員<br>
+ 說:“這件事,你們很沒有大過。”分付書吏照錄全供,又問許大:“那瓶藥水<br>
+ 在那裏呢?”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。委員打開蠟封一聞,香同蘭麝,微帶一分酒<br>
+ 氣,大笑說道:“這種毒藥,誰都願意吃的!”就交給書吏,說:“這藥水收好<br>
+ 了。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。”只此“分別”二字,許大便同吳二拆<br>
+ 開兩處了。</p>
+<p>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,老殘傾出看看,色如桃花,味香氣濃;用舌尖細<br>
+ 試,有點微甜,歎道:“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!”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<br>
+ 瓶內,交給許亮:“兇器人證俱全,卻不怕他不認了。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,似<br>
+ 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,仍有復活的法子。那青龍子,我卻知道,是個隱士;但<br>
+ 行蹤無定,不易覓尋。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,這案雖經審定,不可上詳。<br>
+ 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,如果找著此公,能把十三人救活,豈不更妙?”許亮連連<br>
+ 答應著“是”。</p>
+<p>次日,曆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。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,自然一堂就訊服了<br>
+ 。暫且收監,也不上刑具,靜聽老殘的消息。</p>
+<p>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,馱了一個被搭子,吃了早飯,就往泰山東路行去。忽<br>
+ 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,招牌叫“安貧子知命”,此人頗有點來歷,<br>
+ 不如先去問他一聲,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。一路想著,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,<br>
+ 牽了驢,在板凳上坐下。</p>
+<p>彼此序了幾句閒話,老殘就問:“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,近來知道他雲遊<br>
+ 何處嗎?”安貧子道:“噯呀!你要見他嗎?有啥亭體?”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<br>
+ 安貧子。安貧子說。”太不巧了!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,說今日清晨回山去<br>
+ ,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裏路呢。”老殘說:“這可真不巧了!只是他回什麼山<br>
+ ?”安貧子道:“裏山玄珠洞。他去年住靈岩山;因近來香客漸多,常有到他茅<br>
+ 篷裏的,所以他厭煩,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。”老殘問:“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<br>
+ 裏?”安貧子道:“我也沒去過,聽他說,大約五十裏路不到點。此去一直向南<br>
+ ,過黃芽嘴子,向西到白雪塢,再向南,就到玄珠洞了。”</p>
+<p>老殘道了“領教,謝謝”,跨上驢子,出了南門,由千佛山腳下撰,轉過山坡,<br>
+ 竟向南去。行了二十多裏,有個村莊,買了點餅吃吃,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,那<br>
+ 莊家老說道:“過去不遠,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。過了黃芽嘴往西九裏路便是白<br>
+ 雪塢,再南十八裏便是玄珠洞。只是這路很不好走,“會走的呢,一路平坦大道<br>
+ ;若不會走,那可就了不得了!石頭七大八小,更有無窮的荊棘,一輩子也走不<br>
+ 到的!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!”老殘笑道:“難不成比唐僧拳還難嗎?”莊家<br>
+ 老作色道:“也差不多!”</p>
+<p>老殘一想,人家是好意,不可簡慢了他,遂恭恭敬敬的道:“老先生恕我失言。<br>
+ 還要請教先生:怎樣走就容易,怎樣走就難,務求指示。”莊家老道:“這山裏<br>
+ 的路,天生成九曲珠似的,一步二曲。若一直向前,必走入荊棘叢了。卻又不許<br>
+ 有意走曲路,有意曲,便陷入深阱,永出不來了。我告訴你個訣竅罷:你這位先<br>
+ 生頗虛心,我對你講,眼前路,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;你走兩步,回頭看看<br>
+ 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</p>
+<p>老殘聽了,連連打恭,說:“謹領指示。”當時拜辭了莊家老,依說去走,果然<br>
+ 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。見一老者,長須過腹。進前施了一禮,口稱:“道長莫非<br>
+ 是青龍子嗎?”那老者慌忙回禮,說:“先生從何處來?到此何事?”老殘便將<br>
+ 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。青龍子沉吟了一會,說:“也是有緣。且坐下來,<br>
+ 慢慢他講。”</p>
+<p>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,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。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,<br>
+ 青龍子道:“這‘千日醉’力量很大,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,多吃就不得活了<br>
+ 。只有一種藥能解,名叫‘返魂香’,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,也是草木精英<br>
+ 所結。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,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,都能復活。幾月前<br>
+ ,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,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,討得些來,幸兒還有<br>
+ 些子在此。大約也敷衍夠用了。”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,內中雜用物件<br>
+ 甚多,也有一個小小瓶子,不到一寸高。遞給老殘。</p>
+<p>老殘傾出來看看,有點像乳香的樣子,顏色黑黯;聞了聞,像做臭支支的。老殘<br>
+ 問道:“何以色味俱不甚佳?”青龍子道:“救命的物件,那有好看好聞的!”<br>
+ 老殘恭敬領悟,恐有舛錯,又請問如何用法,青龍子道:“將病人關在一室內,<br>
+ 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。將此香炙起,也分人體質善惡:如質善的,一點便活;<br>
+ 如質惡的,只好慢慢價熬,終久也是要活的。”</p>
+<p>老殘道過謝,沿著原路回去。走到吃飯的小店前,天已黑透了,住得一宿,清晨<br>
+ 回省,仍不到已牌時分。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,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<br>
+ 齊東村去。宮保說:“寶眷去有何用處?”老殘道:”這香治男人,須女人炙;<br>
+ 治女人,須男人炙: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。”宮保說:“既如此,聽憑尊便<br>
+ 。但望早去早回,不久封印,兄弟公事稍閑,可以多領些教。”</p>
+<p>老殘答應著“是”,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,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,仍住在南<br>
+ 關外店裏,卻到縣裏會著子謹,亦甚為歡喜。子謹亦告知:“吳二浪子一切情形<br>
+ 俱已服認。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。接白太尊的信,叫交還魏謙。魏謙抵<br>
+ 死不肯收,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。”</p>
+<p>老殘說:“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,還閣下,收到了嗎?”子謹道:“豈但<br>
+ 收到,我已經發了財了!宮保聽說這事,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,我已經收了;過<br>
+ 了兩日,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;後來許亮來,閣下又送三百兩來,<br>
+ 共得了三份,豈不是發財嗎?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,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<br>
+ 。”老殘沉吟了一會,說道:“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,名叫翠花,就是同小妾<br>
+ 一家子的。其人頗有良心,人瑞客中也頗寂寞,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,將此<br>
+ 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。”子謹拍掌叫好,說:“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,<br>
+ 奈何呢?”想了想,說:“有了!”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,叫他明天就辦。</p>
+<p>次日,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,來到齊東村。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。<br>
+ 到公館用過午飯,踏勘賈家的墳塋,不遠恰有個小屆。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<br>
+ 子,命人連夜裱糊,不讓透風。次日清晨,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,先打開一個<br>
+ 長工的棺木看看,果然屍身未壞,然後放心,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,安放在這<br>
+ 兩間房內,焚起“返魂香”來,不到兩個時辰,俱已有點聲息。老殘調度著,先<br>
+ 用溫湯,次用稀粥,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,力遣各自送回家去。</p>
+<p>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。老殘各事辦畢,方欲回城,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<br>
+ 保的就是老殘,於是魏、賈兩家都來磕頭,苦苦挽留。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,老<br>
+ 殘絲毫不收。兩家沒法,只好請聽戲罷,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,井招<br>
+ 呼北柱樓的廚子來,預備留老殘過年。</p>
+<p>那知次日半夜裏,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。到城不過天色微明,不便往縣署裏去,<br>
+ 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。把堂門推開,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。再推開<br>
+ 房門,望炕上一看,見被窩寬大,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,睡得正濃呢,吃了一驚<br>
+ 。再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花。不便驚動,退出房門,將許明的老婆喚醒。自己<br>
+ 卻無處安身,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。見西上房裏,家人正搬行李裝車,是遠處來<br>
+ 的客,要動身的樣子,就立住閑看。</p>
+<p>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。老殘一見,大叫道:“德慧生兄!從那裏來?”那<br>
+ 人定神一看,說:“不是老殘哥嗎,怎樣在此地?”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<br>
+ 一遍,又問:“慧兄何往?”德慧生道:“明年東北恐有兵事,我送家眷回揚州<br>
+ 去。”老殘說:“請留一日,何如?”慧生允諾。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,兩家<br>
+ 眷屬先行會面。</p>
+<p>已刻,老殘進縣署去,知魏家一案,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。翠花共用了四百<br>
+ 二十兩銀子,子謹還了三百銀子,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,說:“今日便派人送翠<br>
+ 花進省。”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。</p>
+<p>老殘回寓,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,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,又把環翠的兄弟帶<br>
+ 來,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,結伴江南去了。</p>
+<p>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,人瑞自是歡喜,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,上寫道<br>
+ :</p>
+<p>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<br>
+ 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<br>
+</p>
+<p></p>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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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+<pre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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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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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+Project Gutenberg-tm is synonymous with the free distribution of
+electronic works in formats readable by the widest variety of computers
+including obsolete, old, middle-aged and new computers. It exists
+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
+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.
+
+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
+assistance they need,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-tm's
+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 collection will
+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. In 2001, the Project
+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
+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-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.
+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
+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, see Sections 3 and 4
+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://www.pglaf.org.
+
+
+Section 3.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
+Foundation
+
+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
+501(c)(3)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
+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
+Revenue Service. The Foundation'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
+number is 64-6221541. Its 501(c)(3) letter is posted at
+http://pglaf.org/fundraising.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
+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
+permitted by U.S.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's laws.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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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Fairbanks, AK, 99712.,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
+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.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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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business@pglaf.org. Email contact links and up to date contact
+information can be found at the Foundation's web site and official
+page at http://pglaf.org
+
+For additional contact information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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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Chief Executive and Director
+ gbnewby@pglaf.org
+
+
+Section 4. Information about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
+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
+
+Project Gutenberg-tm depends upon and cannot survive without wide
+spread public support and donations to carry out its mission of
+increasing the number of public domain and licensed works that can be
+freely distributed in machine readable form accessible by the widest
+array of equipment including outdated equipment. Many small donations
+($1 to $5,000) are particularly important to maintaining tax exempt
+status with the IRS.
+
+The Foundation is committed to complying with the laws regulating
+charities and charitable donations in all 50 states of the United
+States. Compliance requirements are not uniform and it takes a
+considerable effort, much paperwork and many fees to meet and keep up
+with these requirements. We do not solicit donations in locations
+where we have not received written confirmation of compliance. To
+SEND DONATIONS or determine the status of compliance for any
+particular state visit http://pglaf.org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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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against accepting unsolicited donations from donors in such states who
+approach us with offers to donate.
+
+International donations are gratefully accepted, but we cannot make
+any statements concerning tax treatment of donations received fr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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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
+Please check the Project Gutenberg Web pages for current donation
+methods and addresses. Donations are accepted in a number of othe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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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To donate, please visit: http://pglaf.org/donate
+
+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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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works.
+
+Professor Michael S. Hart is the originator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
+concept of a library of electronic works that could be freely shared
+with anyone. For thirty years, he produced and distributed Project
+Gutenberg-tm eBooks with only a loose network of volunteer support.
+
+
+Project Gutenberg-tm eBooks are often created from several printed
+editions, all of which are confirmed as Public Domain in the U.S.
+unless a copyright notice is included. Thus, we do not necessaril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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