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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author | Roger Frank <rfrank@pglaf.org> | 2025-10-15 02:15:48 -0700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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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ou may copy it, give it away or +re-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+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.gutenberg.org + + +Title: Lao Can You Ji + +Author: E Liu + +Release Date: April 22, 2008 [EBook #25124] + +Language: Chinese + +Character set encoding: UTF-8 + +***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 + + + + 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 + + + + +無標題文件 + +老殘遊記/劉鄂 + + + +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 + +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,名叫蓬萊山。山上有個閣子,名叫蓬萊閣。 +這閣造得畫棟飛雲,珠簾捲雨,十分壯麗。西面看城中人戶,煙雨萬家;東面看 +海上波濤,崢嶸萬里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,準備次日 +天未明時看海中出日,習以為常。 + +這且不表。囗說那年有個遊客,名叫老殘。此人原姓鐵,單名一個英字,號補殘 +,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遂取這「殘」字做號。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,器 +重他的意思,都叫他老殘;不知不覺,這「老殘」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。 + +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原是江南人氏。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,因八股文章做得 +不通,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,教書沒人要他,學生意又嫌歲數大,不中用了。 +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,因性情迂拙,不會要錢,所以做了二十年實 +缺,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。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? + +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,又無行當可做,自然「饑寒」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。正在 +無可如何,可巧天不絕人,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,說是曾受異人傳授,能治百 +病,街上人找他治病,百治百效;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,學了幾個口訣,從此 +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,奔走江湖近二十年。 + +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 +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 +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 + +那年春天,剛剛老殘走到此地,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。他說: +「法子儘有,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。今年權且略施小技,試試我的手段。若要 +此病永遠不發,也沒有甚麼難處,只須依著古人方法,那是百發百中的。別的病 +是神農、黃帝傳下來的方法。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;後來漢朝有個王景 +得了這個傳授,以後就沒人知道此方法了。今日奇緣,在下倒也懂得些個。」 + +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。說也奇怪,這年雖然小有潰爛,卻是一個 +窟窿也沒有出過,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。 + +看看秋分已過,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,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 +有的事,異常快活,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,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 +菊花假山,今日開筵,明朝設席,鬧的十分暢快。 + +這日,老殘吃過午飯,因多喝了兩杯酒,覺得身子有些困倦,就跑到自己房裏一 +張睡榻上躺下,歇息歇息。纔閉了眼睛,忽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,一個叫文章伯 +,一個叫德慧生。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。一齊說道:「這麼長天大日的,老, +你蹲在家裏做甚?」老殘連忙起身讓坐,說:「我因為這兩些天困於酒食,覺得 +怪膩的慌。」二人道:「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,去訪蓬萊閣的勝景,因此,特來 +約你。車子已替你雇了。你趕緊收拾行李,就此動身罷。」 + +老殘行李本不甚多,不過古書數卷,儀器幾件,收檢也極容易,頃刻之間,便上 +了車。無非風餐露宿,不久便到了登州,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,大家住下 +,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,蜃樓的幻相。 + +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:「人人都說日出好看,又杜工部詩云:『日出海拋球 +,』我們今夜何妨不睡,看一看日出,何如?」二人說道:「老兄有此清興,弟 +等一定奉陪。」 + +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,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,還覺得夜是短的。三人開了 +兩瓶酒,取出攜來的肴饌,一面吃酒,一面談心,不知不覺,那東方已漸漸放出 +光明了;其實離日出尚遠,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。 + +三人又略談片刻。德慧生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 +去等呢?」文章伯道:「耳邊風聲甚急,上頭窗子太敞,恐怕寒冷,比不得這屋 +子裏暖和,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。」 + +各人照樣辦了,又都帶了千里鏡,攜了毯子,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。到了閣子中 +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,朝東觀看,只見海中白浪如山,一望無際,東北青煙 +數點,最近的是長山島,再遠便是大竹、大黑等島了。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 +,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,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。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 +中間,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,並將東邊一片雲擠得越過越緊,越緊越不能相讓, +情狀甚為譎詭。過了些時,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。 + +慧生道:「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天風海水, +能移我情,即使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」 + +章伯正在用望遠鏡凝視,說道:「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 +輪船由此經過。」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;看了一刻,說道:「是的,是 +的;你看,有極細一斯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」 + +大家看了一回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慧生還拿遠鏡左右窺視。正在凝神 +,忽然大叫:「噯呀!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 +!」兩人道:「在甚麼地方?」慧生道:「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 +長山島嗎?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」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「噯呀 +!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!」 + +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 +二十三四丈,原是隻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。樓下四人,專管轉舵的事。 +前後六枝桅桿,掛著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 +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囗很重,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 +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 +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饑又 +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「民不聊生」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。 +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彷彿水手的打扮。 + +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囗是破壞的地方不少;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 +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浸 +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囗是認真的在那裏管,只是各 +人管各人的帆,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 +男女女隊裏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 +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 + +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「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 +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裏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」慧生道:「章 +哥,不用著急;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 +們便是。」 + +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去了。章 +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「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 +駛的人手裏,豈不冤枉!」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「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 +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──船人的性命 +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」慧生道:「這個辦法雖然痛快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 +未妥。──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」 + +老殘笑向章伯道:「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」章伯憤道:「殘 +哥怎麼也這麼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 +去。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」老殘道:「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 +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」 + +章伯一想,理路囗也不錯,便道:「依你該怎麼樣?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」 +老殘道:「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未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弄得狼狽 +不堪了。怎麼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『太平洋』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 +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況亦有操控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 +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鍼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 +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『靠天吃飯。』那知 +遇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裏不是不想望好 +處去做,只是不知東南西北,所以越走越錯。為今之計,依章兄法子駕隻漁船追 +將上去,他的船重,我們的船輕,一定追得上的。到了之後,送他一個羅盤,他 +有了方向,便會走了。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,他們依 +了我們的話,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?」慧生道:「老殘所說極是,我們就趕緊 +照樣辦去;不然,這一船人實在可危得極!」 + +說著三人就下了閣子,吩咐從人看守行李物件。那三人囗俱是空身,帶了一個最 +準的羅盤,一個紀限儀,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,下了山,──山腳下有個船塢 +,都是漁船停泊之處。──選了一隻輕快漁船,掛起帆來,一直追向前去。幸喜 +本日刮的是北風,所以向西都是旁風,使帆很便當的。 + +一霎時,離大船已經不遠了,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。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,連 +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。誰知道除那個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,又有一種人在那裏 +高談闊論的演說。 + +只聽他說道:「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,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傳的公司 +產業,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得破壞不堪,你們全家老幼的性命都在船上,難 +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?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?真真該死奴才!」 + +眾人被他罵得頓口無言。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:「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 +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;今日被先生喚醒,我們實在慚愧,感激的很!只是請教有 +甚麼法子呢?」 + +那人便道:「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,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,我們捨 +出自己的精神,拼著幾個人流血,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,你們看好不 +好呢?」眾人一齊拍掌稱快。 + +章伯遠遠聽見,對二人說道:「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!早知如此,我 +們可以不必來了。」慧生道:「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,不必追上那船,看 +他是如何的舉動。倘真有點道理,我們便可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慧哥所說甚是 +;依愚見看來,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,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 +罷了!」 + +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下,緩緩的尾大船之後。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 +的人,看他如何動手。誰知那演說的人,斂了許多錢,去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 +的地方,立住了腳,便高聲叫道:「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,涼血種類的畜生,還 +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?」又叫道:「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 +嗎?」 + +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,也有去罵船主的,俱被那旁邊的人 +殺的殺了,拋棄下海的拋棄下海了。 + +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:「你們為甚麼沒有團體?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, +還怕打不過他們麼?」那船上人,就有老年曉事的人,也高聲叫道:「諸位切不 +可亂動!倘若這樣做去,勝負未分,船先覆了!萬萬沒有這個辦法!」 + +慧生聽得此語,向章伯道:「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,叫別人流血的!」 +老殘道:「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;不然,這船覆得更快了!」 + +說著,三人便將帆葉抽滿,頃刻便與大船相近。篙工用篙子囗住大船,三人便跳 +將上去,走至舵樓底下,深深的唱了一個喏,便將自己的羅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 +呈上。舵工看見,倒也和氣,便問:「此物怎樣用法?有何益處?」 + +正在議論,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,說道:「船主!船主!千萬不可 +為這人所惑!他們用的是外國羅盤,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!他們是天主教 +!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,所以纔有這個羅盤!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 +綁去殺了,以除後患!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,再用了他的羅盤,就算收了洋鬼子 +的定錢,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!」 + +誰知這一陣嘈嚷,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。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: +「這是賣船的漢奸!快殺!快殺!」 + +船主舵工聽了,俱猶疑不定。內中有一個舵工,是船主的叔叔,說道:「你們來 +意甚善,只是眾怒難犯,趕快去罷!」 + +三人垂淚,趕忙回了小船。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,看三人上了小船,忙用被浪 +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。你想,一隻小小漁船,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? +頃刻之間,將那漁船打得粉碎,看著沉下海中去了! + +未知三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 + +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船去,自知萬無生理,只好閉著眼睛,聽他怎 +樣,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,飄飄蕩蕩,頃刻工夫,沉了底了。只聽耳邊有人叫道 +:「先生,起來罷;先生,起來罷。天已黑了。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。」老殘 +慌忙睜開眼睛,楞了一楞,道:「呀!原來是一夢!」 + +自從那日起,又過了幾天,老殘向管事的道:「現在天氣漸寒,貴居停的病也不 +會再發,明年如有委用之處,再來效勞。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 +景。」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當晚設酒餞行,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,算 +是醫生的酬勞。 + +老殘略道一聲謝謝,也就收入箱籠,告辭動身上車去了。一路秋山紅葉,老圃黃 +花,頗不寂寞。到了濟南府,進得城來,家家泉水,戶戶垂楊,比那江南風景覺 +得更為有趣。到了小布政司街,覓了一家客店,名叫高陞店,將行李卸下,開發 +了車價酒錢,胡亂吃點晚飯,也就睡了。 + +次日清晨起來,喫點兒點心,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,虛應一應故事。午後便 +步行至鵲華橋邊,雇了一隻小船,盪起雙槳,朝北不遠,便到歷下亭前,止船進 +去。入了大門,便是一個亭子,油漆已大半剝蝕。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,寫的是 +:「歷下此亭古,濟南名士多;」上寫著「杜公部句」,下寫著「道州何紹基書 +」。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,也沒有甚麼意思。復行下船,向西盪去,不甚遠, +又到了鐵公祠畔。 + +你道鐵公是誰?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位鐵鉉。後人敬他的忠義,所以至今, +春秋時節,士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。 + +到了鐵公祠前,朝南一望,只見對面千佛山上,梵宇僧樓,與那蒼松翠柏,高下 +相間,紅的火紅,白的雪白,青的靛青,綠的碧綠;更有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 +面,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,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。 + +正在歎賞不絕,忽聽一聲漁唱,響遏行雲,低頭看去,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清得同 +鏡子一般。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,顯得明明白白。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,覺 +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,還要清楚。這湖的南岸,上去便是街市,囗有 +一層蘆葦,密密遮住。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,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,好似 +一條粉紅絨毯,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,實在奇絕! + +老殘心裏想道:「如此佳景,為何沒有甚麼遊人?」看了一會兒,回轉身來看那 +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,寫的是「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,」暗暗 +點頭道:「真正不錯!」進了大門,正面便是鐵公享堂,朝東便是一個荷池。繞 +著曲折的囗廊,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。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,有個破匾,上 +題「古水仙祠」四個字。祠前一副破舊對聯,寫的是「一盞寒泉薦秋菊,三更畫 +船穿藕花。」過了水仙祠,仍舊下了船,盪到歷下亭後面。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 +住。那荷葉初枯,擦的船嗤嗤價響。那水鳥被人驚起,格格價飛。那已老的蓮蓬 +不斷的囗到船窗裏面來。 + +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,一面喫著,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。到了鵲華橋纔覺 +得人囗綢密,也有挑擔子的,也有推小車的,也有坐二人囗小藍呢轎子的。轎子 +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,膀子底下夾個護書,拼命價奔,一面用手巾擦汗 +,一面低著頭跑。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,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,他便哇 +哇的哭起。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:「誰碰倒你的?誰碰倒你的?」那個孩子只是 +哇哇的哭,並不說話,問了半天,纔帶哭說了一句道:「囗轎子的!」他母親頭 +囗看時,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。那婦人牽了孩子,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 +著,就回去了。 + +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的向小布政司街走去,一囗頭,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, +有一尺長,七八寸寬的光景,居中寫著「說鼓書」三個大字,旁邊一行小字是「 +二十四日明湖居。」那紙還未十分乾,心知是方纔貼的,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 +,別處也沒見過這樣招紙。一路走著,一路盤算。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 +道:「明兒白妞說書,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,來聽書罷。」又走到街上,聽鋪子 +裏櫃檯上有人說道:「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;明兒的書,應該我告假了。」 +一路行來,街談巷議,大半都是這話,心裏詫異道:「白妞是何許人?說的是何 +等樣書?為甚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?」信步走來,不知不覺,已到高陞店口 +。進得店去,茶房便來回道:「客人,用甚麼夜膳?」 + +老殘一一說過,就順便問道:「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?何以驚動這麼 +許多的人?」茶房說:「客人,你不知道。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,用一 +面鼓,兩片梨花,簡名叫梨花大鼓,演說些前人的故事,本也沒甚稀奇;自從王 +家出了這個白妞、黑妞姐妹兩個,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,此人是天生的怪物! +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;他囗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,他就常 +到戲園裏看戲,所有甚麼西皮、二簧、梆子腔等調,一聽就會,甚麼余三勝、程 +長庚、張二奎等人的調子,他一聽也就會唱。仗著他的喉嚨,要多高有多高;他 +的中氣,要多長有多長。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,種種的腔調,他都拿來 +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,不過二三年工夫,創出這個調兒,竟至無論南北高下 +的人,聽了他唱書,無不神魂顛倒。現在已有招紙,明兒就唱。你不信,去聽一 +聽就知道了。只是要聽還要早去,他雖是一點鐘開唱,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座位 +了。」 + +老殘聽了,也不甚相信。次日六點鐘起,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,又出南門,到歷 +山腳下,看看相傳大禹昔日耕田的地方。及至回店,已有九點鐘的光景,趕忙喫 +了飯,走到明湖居,纔不過十點鐘時候。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,戲臺前有一 +百多張桌子。那知進了園門,園子裏面已經坐得滿滿的了,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 +還無人坐。桌子囗都貼著「撫院定」「學院定」等類紅紙條兒。 + +老殘看了半天,無處落囗,只好袖子裏拏了二百錢,送了看坐兒的,纔弄了一張 +短板囗在人縫裏坐下。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,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,鼓上 +放了兩個鐵片兒,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「梨花簡」了,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,半 +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,並無一個人在臺上。偌大的個戲臺,空空洞洞,別無他物 +,看了不覺有些好笑。園子裏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,都是為那不 +喫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。 + +到了十一點鐘,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,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,帶著家人,陸續 +進來。不到十二點鐘,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,不斷還有人來,看坐兒的也只是 +搬張短囗在夾縫中安插。這一囗人來了,彼此招呼,有打千兒的,有作揖的,大 +半打千兒的多,高談闊論,說笑自如。這十幾張桌子外,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, +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,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。因為人太多了 +,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,也不去管他。 + +到了十二點半鐘,看那臺上,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了一個男人,穿了一件藍布長 +衫,長長的臉兒,一臉肐囗,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,甚為醜陋。但覺得那人氣味 +倒還沉靜,出得臺來,並無一語,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,慢慢的將 +三弦子取來,隨便和了和弦,彈了一兩個小調,人也不甚留神去聽;後來彈了一 +枝大調,也不知道叫甚麼牌子;只是到後來,全用輪指,那抑揚頓挫,入耳動心 +,恍若有幾十根弦,幾百個指頭,在那裏彈似的。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 +,囗也壓不下那弦子去。這曲彈罷,就歇了手。旁邊有人送上茶來。 + +停了數分鐘時,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,約有十六七歲,長長鴨蛋臉兒,梳了一 +個抓髻,戴了一副銀耳環,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,一條藍布褲子,都是黑布鑲滾 +的;雖是粗布衣裳,倒十分潔淨;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。那彈弦子的便 +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。這姑娘便立起身來,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,便 +丁丁當當的敲,與那弦子聲音相應,右手持了鼓捶子,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;忽 +羯鼓一聲,歌喉遽發,字字清脆,聲聲宛轉,如新鶯出谷,乳燕歸巢。每句七字 +,每段數十句,或緩或急,忽高忽低。其中轉腔換調之處,百變不窮,覺一切歌 +曲腔調俱出其下,以為觀止矣。 + +旁邊有兩人,其中一人低聲問那人道:「此想必是白妞了罷?」其一人道:「不 +是;這人叫黑妞,是白妞的妹子。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;若比白妞,還不曉 +得差多遠呢!他的好處人說得出,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。他的好處人學得到,白 +妞的好處人學不到。你想,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?就是囗子裏 +的姑娘也人人學,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;若白妞的好處,從沒有一個 +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!」 + +說著的時候,黑妞早唱完,後面去了。這時滿園子裏的人,談心的談心,說笑的 +說笑。賣瓜子、落花生、山裏紅、核桃仁的,高聲喊叫著賣。滿園子裏聽來都是 +人聲。 + +正在熱鬧哄哄的時候,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,年紀約十八九歲,裝束 +與前一個毫無分別,瓜子臉兒,白淨面皮,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,只覺得秀而 +不媚,清而不寒,半低著頭出來,立在半桌後面,把梨花簡丁當了幾聲,煞是奇 +怪,只是兩片頑鐵,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!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 +下,方囗起頭來,向臺下一盼。那雙眼睛,如秋水,如寒星,如寶珠,如白水銀 +裏頭養著兩丸黑水銀,左右一顧一看,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 +看見我了。那坐得近的,更不必說,就這一眼,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,比皇帝出 +來還要靜悄得多呢!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! + +王小玉便啟朱脣,發皓齒,唱了幾句書兒。聲音初不甚大,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 +的妙境,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,無一處不伏貼,三萬六千個毛孔,像吃了人參 +果,無一個毛孔不暢快。唱了十數句之後,漸漸的越唱越高,忽然拔了一個尖兒 +,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,不禁暗暗叫絕。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,尚能囗環轉折 +。幾轉之後,又高一層,接連有三四囗,節節高起。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 +的景象,初看傲來峰囗壁千仞,以為上與天通,及至翻到傲來峰頂,纔見扇子崖 +更在傲來峰上;及至翻到扇子崖,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,──愈翻愈險,愈 +險愈奇! + +那王小玉唱到極高三四囗後,陡然一落,又極力聘其千囗百折的精神,如一條飛 +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,頃刻之間,周匝數遍。從此以後,愈唱愈 +低,愈低愈細,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。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,不敢少動。 +約有兩三分鐘之久,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。這一出之後,忽又揚起,像 +放那東洋煙火,一個彈子上天,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,縱橫散亂。這一聲飛起 +囗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。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,忽大忽小,同他那聲音相和相 +合,有如花塢春曉,好鳥亂鳴。耳朵忙不過來,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。正在撩 +亂之際,忽聽霍然一聲,人弦俱寂,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。 + +停了一會,鬧聲稍定,只聽那臺下正座上,有一個少年人,不到三十歲光景,是 +湖南口音,說道:「當年讀書,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,有那『餘音繞梁,三日 +不絕』的話,我總不懂。空中設想,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?又怎會三日不絕呢? +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,纔知古人措辭之妙。每次聽他說書之後,總有好幾天耳 +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音,無論做甚麼事,總不入神,反覺得『三日不絕』這『三 +日』二字下得太少,還是孔子『三月不知肉味』『三月』二字形容得透徹些!」 +旁邊人都說道:「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!『於我心有戚戚焉!』」 + +說著,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,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。這一段,聞旁邊人說,叫 +做「黑驢段。」聽了去,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了一個美人,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 +故事。將形容那美人,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;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,不過 +數語,這段書也就完了。其音節全是快板,越說越快。白香山詩云:「大珠小珠 +落玉盤,」可以盡之。其妙處,在說得極快的時候,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,他 +囗字字清楚,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。這是他的獨到。然比著前一段囗未免遜 +一籌了。 + +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,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。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。 + +究竟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 + +話說眾人以為天時尚早,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,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 +收場了,當時一鬨而散。 + +老殘到了次日,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,總不放心,囗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 +囗票莊,叫個日昇昌字號,囗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徐州老家裏去;自己囗留了一百 +多兩銀子,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疋繭綢,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,拿回寓去叫 +個成衣匠做一身棉袍子馬褂,因為已是九月底天氣,雖十分和暖,倘然西北風一 +起立刻便要穿棉衣了;吩咐成衣已畢,吃了午飯,步出西門,先到趵突泉上吃了 +一碗茶。 + +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,在大池之中,有四五畝地寬囗,兩頭 +均通谿河。池中流水,汩汩有聲。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,從池底冒出,翻上水 +面有二三尺高。據土人云;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,後來修池,不知怎樣就矮下去 +了。這三股水均比弔桶還粗。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;殿前搭個涼棚,擺設著四五 +張桌子,十幾條板囗賣茶,以便遊人歇息。 + +老殘吃完茶,出了趵突泉後門,向東轉了幾個彎,尋著了金泉書院,進了二門, +便是投轄井,相傳囗是陳遵留客之處。再望西去,過一重門,囗是一所蝴蝶廳。 +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,廳後許多芭蕉,雖有幾片殘葉,尚是一碧無際。西北角 +上,芭蕉叢裏,有個方池,不過二丈見方,就是金線泉了。金線乃四大名泉之二 +。 + +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?就是剛纔說的趵突泉,此刻的金線泉,南門外的黑虎 +泉,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,叫做「四大名泉。」 + +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。老殘左右看了半天,不要說金線,連鐵線也沒有! +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,老殘便作揖請教這「金線」二字有無著落。那士子便 +拉著老殘踅到池子西面,彎了身體,側著頭,向水面上睨著,說道:「你看,那 +水面上有一條線,彷彿遊絲一樣,發出似赤金的光亮,在水面上搖動,看見了沒 +有?」 + +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;看了些時,說道:「看見了!看見了!這是甚麼緣故呢 +?」想了一想,道:「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,力量相敵,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 +?」那士子道:「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,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 +個強弱嗎?」老殘道:「你看,這線常常左右擺動,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 +了。」那士子倒也點頭會意。說完了彼此拱手各散。 + +老殘出了金泉書院,順著西城南行,過了城角,仍是一條街市,一直向東。這南 +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!河裏泉水湛清,看得河底明明白白;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 +多長,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,煞是好看!走著看著,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 +池子,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。再過去,有一個大池,池南幾間草房,走到 +面前,知是一個茶館。進了茶館,靠北窗坐下,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。茶 +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,囗是本地仿照燒的。 + +老殘坐定,問茶房道:「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,可知道在甚麼地方?」那茶 +房笑道:「先生,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,不就是黑虎泉嗎?」 + +老殘果然望外一看,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,約有二尺餘長 +,倒有尺五六的寬徑。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,力量很大,從池子這邊直沖 +到池子那面,然後轉到兩邊,流入城河去了。坐了片刻,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 +意思,遂付了茶錢,緩步進南門,回寓。 + +到了次日,覺得遊興已足,就拿了串鈴,到街上去混混。踅過撫臺衙門,望西一 +條胡同口上,有所中等房子,朝南的大門,門旁貼了「高公館」三個字。只見那 +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,穿了件紫菱熟羅棉大襖,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 +馬車水煙袋,面帶愁容;看見老殘,喚道:「先生,先生,你會看喉嚨嗎?」老 +殘答道:「懂得一點兒的。」那人便說:「請裏面坐。」進了大門,望西一拐便 +是三間客廳,鋪設也還妥當。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。只有中間掛著一 +幅中堂,只畫了一個人,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,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,筆力甚為 +遒勁,上題「大風張風」四字,也寫得極好。 + +坐定,彼此問過名姓。原來這人係江蘇人,號紹殷,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。他說 +道:「有個小妾害了喉蛾,已經五天,今日滴水不能進了。請先生診視,尚有救 +沒有?」老殘道:「須看了病,方好說話。」 + +當時高公囗叫家人:「到上房關照一聲,說有先生來看病。」隨後就同著進了二 +門,囗是三間上房。進得堂屋,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,說聲「請裏面坐。」 +走進房門,貼西牆靠北一張大床,床上懸著印花夏布帳子,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張 +半桌,床前兩張杌囗。 + +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囗上坐下,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,老媽子拿了幾本書墊在手下 +,診了一隻手,又換一隻。老殘道:「兩手脈沉數而弦,是火被寒氣逼住,不得 +出來,所以越過越重。請看一看喉嚨。」 + +高公便將帳子打起。看那婦人,約有二十歲光景,面上通紅,人囗甚為委頓的樣 +子。高公將他輕輕扶起,對著窗戶的亮光。 + +老殘低頭一看,兩邊腫得已將要合縫了,顏色淡紅;看過,對高公道:「這病本 +不甚重,原起只是一點火氣,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,火不得發,兼之平常肝氣易 +動,抑鬱而成。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。」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 +藥瓶,一隻喉槍,替他吹了些藥上去。出到廳房,開了個藥方,名叫「加味甘桔 +湯。」用的是生甘草、苦桔梗、牛蒡子、荊芥、防風、薄荷、辛夷、飛滑石八味 +藥,鮮荷梗做的引子。方子開畢,送了過去。 + +高公道:「高明得極。不知吃幾帖?」老殘道:「今日吃兩帖,明日再來覆診。 +」高公又問:「診金請教幾何?」老殘道:「鄙人行道,沒有一定的診金。果然 +醫好了姨太太病,等我肚子飢時,賞碗飯吃,走不動時,給幾個盤川,儘夠的了 +。」高公道:「囗如此說,病好一總酬謝。尊寓在何處?以便倘有變動,著人來 +請。」老殘道:「在布政司街高陞店。」說畢辭出。 + +從此,天天來請。不過三五天,病勢漸退,已經同常人一樣。高公喜歡得無可如 +何,送了八兩銀子謝儀,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,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,也是個 +揄揚的意思。 + +誰知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,那日, +又在北柱樓吃飯,是個候補道請的。 + +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:「玉佐臣要補曹洲府了。」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 +人道:「他的班次很遠,怎樣會補缺呢?」右邊人道:「因為他辦強盜辦得好, +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,宮保賞識非凡。前日有人對宮保說:『曾走曹洲 +府某鄉莊過,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,無人敢拾。某就問土人:「這包袱 +是誰的?為何沒人收起?」土人道:「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。」某問: +「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?」都笑著搖搖頭道:「拾了,俺還有一家兒性命嗎? +」如此,可見路不拾遺,古人竟不是欺人,今日也竟做得的!』宮保聽著很是喜 +歡,所以打算專摺明保他。」左邊的人道:「佐臣人是能幹的,只嫌太殘忍些。 +未到一年,站籠站死兩千多人。難道沒有冤枉的嗎?」旁邊一人道:「冤枉一定 +是有的,自無庸議;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。」右邊人道:「大凡酷吏的政治, +外面都是好看的。諸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,何嘗不是這樣?纔做得人 +人側目而視,就完了!」又一人道:「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,然曹州府的民情也 +實在可恨!那年,兄弟署曹州的時候,幾乎無一天無盜案。養了兩百名小隊子, +向那不捕鼠的貓一樣,毫無用處。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,不是老實鄉民,就 +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。至於真強盜,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。現在被這玉 +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,盜案竟自沒有了。相形之下,兄弟實在慚愧得很!」左邊 +人道:「依兄弟愚見,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。此人雖名震一時,恐將來果報也在 +不可思議之列!」說完,大家都道:「酒也夠了,賜飯罷。」飯後各散。 + +過了一日,老殘下午無事,正在寓中閒坐,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,進來一個 +人,口中喊道:「鐵先生在家嗎?」 + +老殘一看,原來就是高紹殷,趕忙迎出,說:「在家,在家。請房裏坐。只是地 +方卑污,屈駕得很。」紹殷一面道:「說哪裏的話!」一面就往裏走。進得二門 +,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;房裏靠南一張磚炕;炕上鋪著被褥;北面一張方桌,兩 +張椅子,西面兩個小小竹箱;桌上放了幾本書,一方小硯臺,幾枝筆,一個印色 +盒子。 + +老殘讓他上首坐了。他就隨手揭過書來,細細一看,驚訝道:「這是部宋版張君 +房刻本的莊子,從那裡得來的?此書世上久不見了!季滄葦、黃丕烈諸人俱未見 +過,要算希世之寶呢!」老殘道:「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,賣又不值錢 +,隨便帶在行篋解解小悶兒,當小說書看罷了,何足掛齒。」再望下翻,是一本 +蘇東坡手寫的陶詩,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。 + +紹殷再三贊歎不絕,隨又問道:「先生本是科第世家,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,囗 +操此冷業?雖說富貴浮雲,未免太高尚了罷。」老殘嘆道:「閣下以『高尚』二 +字許我,實過獎了。鄙人並非無志功名,一則性情過於疏放,不合時宜;二則俗 +說『攀得高跌的重,』不想攀高,是想跌輕些的意思。」紹殷道:「昨晚在裏頭 +吃便飯,宮保談起:『幕府人才濟濟,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。』同坐姚雲 +翁便道:『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,宮保並未羅致。』宮保急問:『是誰?』姚雲 +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,品行怎樣,而又通達人情,熟諳世務,怎樣怎樣,說得宮 +保抓耳撓腮,十分歡喜。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來。那是兄弟答道 +:『這樣恐不妥當。此人囗非候補,又非投效,且還不知他有甚麼功名,扎子不 +甚好下。』宮保說:『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。』兄弟說:『若要請他看病,那是 +一請就到的;若又招致幕府,不知他願意不願意,須先問一聲纔好。』宮保說: +『很好;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,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。』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 +閣下商議,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?」老殘道:「那也沒有甚麼不可。只 +是見宮保須要冠帶,我囗穿不慣,能便衣相見就好。」紹殷道:「自然便衣。稍 +停一刻,我們同去。你到我書房裏坐等。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,我們就在簽押房 +裏見了。」說著,又喊了一乘轎子。 + +老殘穿著隨身衣服,同高紹殷進了撫署。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,故許 +多地方仍用舊名。進了三堂,就叫「宮門口」。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。對面便 +是宮保的簽押房。 + +方到紹殷書房坐下,不得半時,只見宮保已經從裏面出來,身體甚是魁梧,相貌 +囗還仁厚。高紹殷看見,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。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:「 +請過來!請過來!」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:「宮保請鐵老爺!」 + +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。莊云:「久慕得很。」用手一伸,腰一呵,說 +:「請裏面坐。」差官早將軟簾打起。 + +老殘進了房門,深深作了一個揖。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。紹殷對面相陪。另 +外搬了一張方杌囗在兩人中間,宮保坐了,便問道:「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 +出眾的很。兄弟以不學之資,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,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 +,本省更有這個河工,實在難辦,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,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 +士,都想請來,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。倘有見到的所在,能指教一二,那就受賜 +得多了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的政聲,有口皆碑,那是沒有得說的了。只是河工一 +事,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,主不與河爭地的?」宮保道:「原是呢。你 +看,河南的河面多寬,此地的河面多窄呢。」老殘道:「不是這麼說,河面窄, +容不下,只是伏汛幾十天,其餘的時候,水力甚軟,沙所以易淤。要知賈讓只是 +文章做得好,他也沒有辦過河工。賈讓之後,不到一百年,就有個王景出來了。 +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,專主『禹抑洪水』的『抑』字,與賈讓的 +說法正相反背。自他治過之後,一千多年沒河患。明朝潘季馴,本朝靳文襄皆略 +仿其意,遂享盛名。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宮保道:「王景是用何法子呢?」 +老殘道:「他是從『播為九河,同為逆河』『同』『播』兩個字上悟出來的。後 +漢書上也只有『十里立一水門,令更相囗注』兩句話。至於其中曲折,亦非傾蓋 +之間所能盡的,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,何如?」 + +莊宮保聽了,甚為喜歡,向高紹殷道:「你教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,囗 +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,以便隨時領教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雅愛,甚為感 +激;但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,打算去探望一遭,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,也 +要去考察考察,究竟是個何等樣人。等鄙人從曹州回來,再領宮保的教罷。」宮 +保神色甚為怏怏。說完,老殘囗告辭,同紹殷出了衙門,各自回去。 + +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四回 宮保愛才求賢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 + +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,囗將轎子辭去,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,又在古玩店裏 +盤桓些時。傍晚回到店裏,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「恭喜,」老殘茫然不 +知道是何事。 + +掌櫃的道:「我適纔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,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,因 +此一路進衙門的。你老真好造化!上房一個李老爺,一個張老爺,都拿著京城裏 +的信去見撫臺,三次五次的見不著;偶然見著回把,這就要鬧脾氣,罵人,動不 +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。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,這 +個面子有多大!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?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?」老殘道 +:「沒有的事。你聽他們胡說呢。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,我說撫臺衙 +門裏有個珍珠泉,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;所以今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,來約我 +看泉水的。哪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!」 + +掌櫃的道:「我知道的。你老別騙我。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,我聽 +他管家說:『撫臺進去吃飯,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,還嚷說:你趕緊吃過飯, +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;去遲,恐怕他出門,今兒就見不著了。』老殘笑道:「你 +別信他們胡謅!沒有的事!」掌櫃的道:「你老放心,我不問你借錢!」 + +只聽外邊大嚷:「掌櫃的在那兒呢?」掌櫃的慌忙跑出去。只見一個人,帶了亮 +藍頂子,拖著花翎,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,紫呢夾袍,天青哈喇馬褂,一手提著 +燈籠,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,嘴裏喊:「掌櫃的呢?」掌櫃的說:「在這兒!在 +這兒!你老啥事?」那人道:「你這兒有位鐵爺嗎?」掌櫃的說:「不錯,不錯 +;在這東廂房裏住著呢。我引你去。」 + +兩人走進來,掌櫃指著老殘道:「這就是鐵爺。」那人趕了一步,進前請了一個 +安,舉起手中帖子,口中說道:「宮保說,請鐵老爺的安。今晚因學臺請吃飯, +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,所以叫廚房趕緊辦了一桌酒席,叫立刻送過來。 +宮保說不中吃,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。」那人回頭道:「把酒席囗上來。」 + +那後邊的兩箇人囗著一箇三屜的長方囗盒,揭了蓋子,頭屜是碟子小碗,第二屜 +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,第三屜是一箇燒小豬,一隻鴨子,還有兩碟點心。打開看 +過,那人就叫:「掌櫃的呢?」 + +這時,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,聽叫,忙應道:「啥事?」那人道 +:「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裏去。」老殘忙道:「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。」一面 +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。那人再三不肯。老殘固讓,那人纔進房,在下首一個杌 +子上坐下。讓他上炕,死也不肯。 + +老殘拿茶壺,替他倒了碗茶。那人連忙立起,請了個安,道謝,因說道:「聽宮 +保吩咐,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,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。將來有甚麼差遣,只 +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,就過來伺候。老殘道:「豈敢,豈敢。」那人便站起來 +,又請了個安,說:「告辭,要回衙銷差,請賞個名片。」 + +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,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,送那人出去。那 +人再三固讓。老殘仍送出大門,看那人上馬去了。 + +老殘從門口回來,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:「你老還要騙我!這不是撫臺大人 +送了酒席來了嗎?剛纔來的,我聽說是個武巡捕赫大老爺。他是個參將呢。這二 +年裏,住在俺店裏的客,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,都不過是尋常酒席,差個戈什 +來就算了。像這樣尊重,俺這裏是頭一回呢!」 + +老殘道:「那也不必管他,尋常也好,異常也好,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?」掌 +櫃道:「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,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,請幾位體面客,明兒 +帶到大明湖上去吃,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!」 + +老殘笑道:「囗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,可有人要買?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,抵 +還你的房飯錢罷。」掌櫃的道:「別忙;你老房飯錢,我很不怕,自有人來替你 +開發。你老不信,試試我的話,看靈不靈。」老殘道:「管他怎麼呢,只是今晚 +這桌菜,依我看,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。我很不願意吃這怪膩的東西。」 + +二人講了些時,仍是老殘請客,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外間裏去。這上房 +住的,一個姓李,一個姓張,本是極倨傲的;今日見撫臺如此器重,正在想法聯 +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,囗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,自然是他二人上 +坐,喜歡的無可如何,所以這一席間,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,十分沒法,也 +只好敷衍幾句。好容易一席酒完,各自散去。 + +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,一替一句,又奉承了半日。姓李的道: +「老兄可以捐個同知,今年隨捐一個過班,明年春間大案,又是一個過班,秋天 +引見,就可得濟東、泰武臨道。先署後補,是意中事。」姓張的道:「李兄是天 +津的首富。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,這捐官之費,李兄可以拿出奉借。等 +老兄得了優差,再還不遲。」老殘道:「承兩位過愛,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,只 +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。將來如要出山,再為奉懇。」兩人又力勸了一回,各自回 +房安寢。 + +老殘心裏想道:「本想再為盤桓兩天,看這光景,恐無謂的糾纏,要越逼越緊了 +!『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!』當夜遂寫了一封書,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。 +天未明囗將店帳算清楚,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,就出城去了。出濟南府西門, +北行十八里,有個鎮市,名叫囗口。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,凡城裏的七十 +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,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;自從黃河併了,雖仍有貨船來往 +,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,差得遠了。 + +老殘到了囗口,雇了一隻小船,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,先付了兩吊 +錢,船家買點柴米。囗好本日是東南風,掛起帆來,呼呼的去了。走到太陽將要 +落山。已到了齊河縣城,拋錨住下。第二日住在平陰。第三日住在壽張。第四日 +便到了董家口,仍在船上住了一夜。天明開發船錢,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 +住下。 + +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,故很有幾家車店。這家店就叫做董二 +房老店。掌櫃的姓董,有六十多歲,人都叫他老董。只有一個夥計,名叫王三。 + +老殘住在店內,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,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,故緩緩起 +行,以便訪察。 + +這日有辰牌時候,店裏住客,連那起身極遲的,也都走了。店夥打掃房屋。掌櫃 +的帳已寫完,在門口閒坐。老殘也在門口長囗上坐下,向老董說道:「聽說你們 +這府裏的大人,辦盜案好的很,究竟是個甚麼情形?」 + +那老董嘆口氣,道:「玉大人官囗是個清官,辦案也實在盡力,只是手段太辣些 +!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,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,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 +了!」老殘道:「這話怎麼講呢?」老董道: + +「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,有個村莊,叫于家屯。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。那 +莊上有個財主,叫做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二子都娶了媳婦,養了兩 +個孫子。女兒也出了閣。 + +「這家人家過的日子,很為安逸。不料禍事臨門,去年秋間,被強盜搶了一次。 +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,所值不過幾百吊錢。這家就報了案。經這玉大人極 +力的嚴拿,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。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。 +那強盜頭子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。 + +「誰知因這一拿,強盜結了冤仇,到了今年春天,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 +子。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。過了幾天,又搶了一家子。搶過 +之後,大明大白的放火。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?自然調起馬隊,追下來了。 + +「那強盜搶過之後,打著火把出城,手裡拿著洋槍,誰趕上前攔阻;出了東門, +望北走了十幾里地,火把就滅了。玉大人調了馬隊,走到街上,地保更夫就將這 +情形詳細稟報。當時放馬追出了城,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。追了二三十里,看 +見前面又有火光,帶著兩三聲槍響。 + +「玉大人聽了,怎能不生氣呢?仗著膽子本來大,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,都帶 +著洋槍,還怕甚麼呢,一直的追去,不是火光,便是槍聲。到了天快明時,眼看 +離追上不遠了。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。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,槍也沒有,火也 +沒有。 + +「玉大人心裏一想,說道:『不必往前追,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 上了。』當時 +勒回了馬頭,到了莊上,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,吩咐手下的馬隊,派了 +八個人,東南西北,一面兩匹馬把住,不許一個人出去,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。 + +「這時天已大明了,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,從南頭到北頭,挨家去 +搜。搜了半天,一些形跡沒有。又從東望西搜去,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,搜出三 +枝土槍,又有幾把刀,十幾根竿子。 + +「玉大人大怒,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,坐在廳上,叫地保來問:『這是甚麼人家 +?』地保回道:『這家姓于。老頭子叫于朝棟,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叫于學詩, +二兒子叫于學禮,都是捐的監生。』 + +「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人帶上來。你想,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的大人 +來了,又是盛怒之下,那有不怕的道理呢?上得廳房裏,父子三人跪下,已經是 +囗囗的斗,那裏還能說話! + +「玉大人便道:『你好大膽!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?』那老頭子早已嚇得說不 +出話來。還是他二兒子,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,見過點世面,膽子稍微壯些,跪 +著伸直了腰,朝上回應道:『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,從來沒有同強盜往來的,如 +何趕藏著強盜!』 + +「玉大人道:『囗沒有勾通強盜,這軍器從那裏來的?』于學禮道:『因為去年 +被盜之後,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,所以買了幾根竿子,叫佃戶、長工輪班來幾個 +保家。因強盜都有洋槍,鄉下洋槍沒有買處,也不敢買,所以從他們打鳥安的回 +了兩三枝土槍,葉裏放兩聲,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。』 + +「玉大人喝道:『胡說!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!你家一定是強盜!』回頭叫 +了一聲『來!』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『嗏!』 + +「玉大人說:『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,替我切實的搜!』這些馬兵遂到他家 +,從上房搜起,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,稍微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 +去了。搜了半天,倒也沒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。那知搜到後來,在西北角上,有 +兩間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,搜出了一個包袱,裏頭有七八件衣裳,有三四件還 +是舊綢子的。馬兵拿回廳上,回說:『在堆東西的裏房搜出這個包袱,不向是自 +己的衣服,請大人驗看。』 + +「那玉大人看了,眉毛一皺,眼睛一凝,說道:『這幾件衣服,我記得彷彿是前 +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;姑且帶回衙門去,照失單查對。』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 +子說道:『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?』于家父子面面相窺,都回不出。還是于學禮 +說:『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。』 + +「玉大人就立起身來,吩咐:『留下十二個馬兵,同時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 +審!』說著就出去。跟從的人,拉過馬來,騎上了馬,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。 + +「這裏于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。這十二個馬兵說:『我們跑了一夜,肚子 +裏很餓,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,趕緊走罷。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?越遲去越 +不得了!』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,收拾行李,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,大 +家坐了進去。趕到二更多天,纔進了城。 + +「這裏于學禮的媳婦,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;想著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 +去的,斷不能鬆散,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,說:『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,城 +裏不能沒個人照料。我想家裏的事,大嫂子,你老照管著。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 +去,找我爸爸想法子去。你看好不好?』他大嫂子說:『很好,很好;我正想著 +成裏不能沒人照應。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,就差幾個去,到得城裏,也跟 +傻子一樣,沒有用處的!』 + +「說著,吳氏就收拾收拾,選了一掛雙套飛車,趕進城去。到了他父親面前,嚎 +啕大哭。這時不過一更多天,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路呢。 + +「吳氏一頭哭著,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。他父親吳舉人一聽,渾身發抖 +,抖著說道:『犯著這位「喪門星,」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!我先走一趟看罷 +!』連忙穿了衣服,到府衙門求見,號房上去回過,說:『大人說的,現在要辦 +盜案,無論甚麼人,一應不見。』 + +「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,連忙進去見了師爺,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 +。師爺說:『這案在別人手裏,斷然無事;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。如 +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,包你無事;恐怕不交下來,那就沒法了。』 + +「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,重託了出去,趕到東門口,等他親家女婿進來。不過 +一鐘茶的時候,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。吳舉人搶到面前,見他三人面無人色。于 +朝棟看了看,只說了一句『親家救我,』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。 + +「吳舉人方要開口,旁邊的馬兵嚷道:『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!已經四五撥 +子馬來催過了!趕快走罷!』車子也並不敢停留。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,道: +『親家寬心!湯裏火裏,我但有法子,必去就是了!』 + +「說著,已到衙門口。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:『趕緊帶上堂去罷!』當時 +來了幾個差人,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,帶上去,方跪下。玉大人拿了失單交 +下來,說:『你們還有得說的嗎?』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『冤枉。』只聽堂上驚 +堂一拍,大嚷道:『人贓俱獲,還喊冤枉!把他站起來!去!』左右差人連拖帶 +拽,拉下去了。」 + +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 + +話說老董說到此處,老殘問道:「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?」老 +董道:「可不是呢!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,他女兒——於學禮的媳婦—— +也跟到衙門口,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,打聽消息。聽說府裏大人不見,他父 +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,吳氏便知事體不好,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。 + +「那頭兒姓陳,名仁美,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。吳氏將他請來,把被屈的情形告 +訴了一遍,央他從中設法。陳仁美聽了,把頭連搖幾搖,說:『這是強盜報仇, +做的圈套。你們家又有上夜的,又有保家的,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 +裏還不知道?也算得個特等囗糊了!』 + +「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,說:『無論怎樣,總要頭兒費心!但 +能救得三人性命,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!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,咱一家子要飯吃 +去,都使得!』 + +「陳頭兒道:『我去替少奶奶設法,做得成也別歡喜,做不成也別埋怨。俺有多 +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。這早晚,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。大人已是坐在堂上 +等著呢。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。』說罷告辭,回到監獄,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 +一擱,開口道:『諸位兄弟叔伯們,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。諸位有甚麼法子, +大家幫湊想想。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,一則是件好事,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 +銀子。誰能想出妙計,這副鐲就是誰的。』大家答道:『那有一準的法子呢!只 +好相機行事,做到那裏說那裏的話罷!』說過,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 +們留神方便。 + +「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。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。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 +將他三人拉下堂去。 + +「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,跪了一條腿,回道:『稟大人的話,今日站籠 +沒有空子,請大人示下。』那玉大人一聽,怒道:『胡說!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 +甚麼人,怎會沒有空子呢?』值日差回道:『只有十二架站籠,三天已滿。請大 +人查簿子看。』 + +「大人一查簿子,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:『一、二、三,昨兒是三個。一、二、 +三、四、五,前兒是五個。一、二、三、四,大前兒是四個。沒有空,倒也不錯 +的。』差人又回道:『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?明天定有幾個死的,等站籠出 +了缺,將他們補上,好不好?請大人示下。』 + +「玉大人凝了一凝神,說道:『我最恨這些東西!若要將他們收監,豈不是又被 +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?斷乎不行!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,拉來我看。』 + +「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,拉上堂去。大人親自下案,用手摸著四人鼻子,說道: +『是還有點遊氣。』復行坐上堂去說:『每人打二千板子,看他死不死!』那知 +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,那四個人就都死了。 + +「 眾人沒法,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,囗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,讓他可以三四天 +不死,趕忙想法;誰知甚麼法子都想到,仍是不濟! + +「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慧婦人!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,灌了回去就哭,哭了 +就去求人,響頭不知磕了幾千,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。於朝棟究竟 +上了幾歲年紀,第三天就死了。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。吳氏將於朝棟屍 +首領回,親視含殮,換了孝服,將她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,自己跪到府衙 +門口。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;末後向她丈夫說道:『你慢慢的走,我替你 +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!』說罷,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,就沒 +有了氣了。 + +「這裏三班頭子陳仁美看見,說:『諸位,這吳少奶奶的節烈,可以請得旌表的 +。我看,倘若這時把於學詩放下來,還可以活。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 +一求罷。』眾人都說:『有理。』 + +「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,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,又說:『民間的意 +思,說:這節婦為夫自盡,情實可憫,可否求大人將她丈夫放下,以慰烈婦幽魂 +?』稿案說:『這話很有理。我就替你回去。』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,走到簽押 +房,見了大人,把吳氏怎樣節烈,眾人怎樣乞恩,說了一遍。 + +「玉大人笑道:『你們倒好!忽然的慈悲起來了!你會慈悲於學禮,你就不會慈 +悲你主人嗎?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,若放下他,一定不能甘心,將來連我前程都 +保不住!俗話說得好:「斬草要除根,」就是這個道理。況這吳氏尤其可恨,他 +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!若不是個女人,他雖死了,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 +出氣呢!你傳話出去: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,就是得賄的憑據,不用上來回,就 +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!』稿案下來,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 +。大家嘆口氣,就散了。 + +「那裏吳家業以備了棺木前來收殮。到晚,于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。一家四口棺 +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。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。」 + +老殘道﹕「於家後來怎麼樣呢?就不想報仇嗎?」老董說道:「那有甚麼法子呢 +﹗民家被官家害了,除囗忍受,更有甚麼法子?倘若是上控,照例仍舊發回來審 +問,再落在他手裏,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? + +「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。四個人死後,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 +,商議著要上控。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﹕『不妥,不妥,你想叫誰去呢? +外人去叫做「事不幹己,」先有個多事的罪名﹔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,兩個孫子 +還小,家裏偌大的事業,全靠他一人支撐呢,他再有個長短,這家業怕不是眾親 +族一分,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?反把於家香煙絕了。』又有人說﹕『大奶奶是 +去不得的﹔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,倒沒有甚麼不可。』他姑老爺說﹕『我去是 +很可以去,只是與正事無濟,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。你想,撫臺一定發回原 +官審問,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,「官官相護,」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 +們。我們不過說﹕「那是強盜的移贓。」他們問﹕「你瞧見強盜移的嗎?你有甚 +麼憑據?」那時自然說不出來。他是官,我們是民﹔他是有失單為憑的,我們是 +憑空裏沒有證據的。你說,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?』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 +,只好罷了。 + +「後來聽他們說﹕拿移贓的強盜,聽見這樣,都後悔得了不得,說﹕『我當初恨 +他報案,毀了我兩個弟兄,所以用個「借刀殺人」的法子,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 +,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﹔誰知道就鬧得這麼厲害,連傷了他四條人命﹗----委 +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﹗』」 + +老董說罷,復道﹕「你老想想,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?」老殘道﹕「這強盜所 +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?」老董道﹕「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釘子下來,看這於家 +死的實在可慘,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,心裡也有點過不去,所以大家動 +了公憤,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。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,也恨這夥 +強盜做的太毒,所以不到一個月,就捉住了五六個人。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 +的,都站死了﹔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,被玉大人都放了。」 + +老殘說﹕「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﹗他除了這一案不算,別的案子辦的怎麼 +樣呢?」老董說﹕「多著呢﹔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。就咱這個本莊,就有一案 +,也是冤枉﹔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﹗我說給你老聽。」 + +正要往下說時,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﹕「掌櫃的,你怎麼著了?大家等你挖麵做 +飯吃呢﹗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,說不完了﹗」 + +老董聽著,就站起,走往後邊挖麵做飯。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,漸漸的打尖的客 +陸續都到店裏。老董前後招呼,不暇來說閒話。 + +過了一刻,吃過了飯,老董在各處算飯錢,招呼生意,正忙得有勁,老殘無事, +便向街頭閒逛。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,有家小店,賣油鹽雜貨。 + +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,順便坐下,看櫃臺裏邊的人,約有五十多歲光景, +就問他﹕「貴姓?」那人道﹕「姓王。就是本地人氏。你老貴姓?」老殘道﹕「 +姓鐵,江南人氏。」那人道﹕「江南真好地方﹗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不像我們 +這地獄世界﹗」老殘道﹕「此地有山,有水,也種稻,也種麥,與江南何異?」 +那人嘆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﹗」就不往下說了。 + +老殘道﹕「你們這玉大人好嗎?」那人道﹕「是個清官﹗是個好官﹗衙門口有十 +二架站籠,天天不得空,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﹗」. + +說話的時候,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,在山架上檢尋物件,手裏拿著一個粗碗﹔ +看櫃臺外邊有人,他看了一眼,仍找物件。 + +老殘道﹕「那有這麼些強盜呢?」那人道﹕「誰知道呢﹗」老殘道﹕「恐怕是總 +是冤枉的多罷。」那人道﹕「不冤枉﹗不冤枉﹗」老殘道﹕「聽說他隨便見著什 +麼人,只要不順他的眼,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﹔或著說話說得不得法,犯到他手 +裏,也是一個死。有這話嗎?」那人說﹕「沒有﹗沒有﹗」 + +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,那臉就漸漸發青,眼框子就漸漸發紅。聽到「或著說話 +說得不得法」這兩句的時候,那人眼裏已經擱了許多淚,未曾墜下。那找尋物件 +的婦人,朝外一看,囗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,也不找物件,一手拿著碗,一手用 +袖子掩了眼睛,跑往後面去,纔走到院子裏,就囗囗的哭起來了。 + +老殘頗想再往下問,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,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,不敢說 +出來的光景,也只好搭訕著走了。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,看了兩頁書。見 +老董事也忙完,就緩緩的走出,找著老董閒話。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 +訴老董,問他是甚麼緣故。 + +老董說﹕「這人姓王,只有夫妻兩個,三十歲上成家。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。成 +家後,只生了一個兒子,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。這家店裏的貨,粗笨的,本莊有 +集的時候買進﹔那細巧一點子的,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。春間,他兒子 +在府城裏,不知怎樣,多吃了兩杯酒,在人家店門口,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, +怎樣好冤枉人,隨口瞎說﹔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,就把他抓進衙門,大人 +坐堂,只罵了一句,說﹕『你這東西謠言惑眾,還了得嗎!』站起站籠,不到兩 +天就站死了。你老纔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。他也四十歲外了。夫妻 +兩個只有此子,另外更無別人。你提起玉大人,叫他怎樣不傷心呢?」 + +老殘說﹕「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,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?煞是怪 +事﹗我若有權,此人在必殺之例﹗」老董說﹕「你老小點嗓子﹗你老在此地,隨 +便說說,還不要緊﹔若到城裏,可別這麼說了,要送性命的呢﹗」 + +老殘道﹕「承關照,我留心就是了。」當日吃過晚飯,安歇。第二天,辭了老董 +,上車動身。當晚,到了馬村集。 + +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,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裏遠近。老殘在街上看了,只有三 +家車店,兩家已經住滿,只有一家未有人住,大門囗是掩著。老殘推門進去,找 +不著人。半天,有一個人出來說﹕「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。」問他甚麼緣故,囗 +也不說。欲往別家,已無隙地。不得已,同他在三商議,那人纔沒精打采的開了 +一間房門,嘴裏還說﹕「茶水飯食都沒有的,客人沒地方睡,在這裡將就點罷。 +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店裏沒人。你老吃飯喝茶,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 +,可以去的。」老殘連聲說﹕「勞駕,勞駕﹔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。」那 +人說﹕「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裏,你老有事。來招呼我罷。」 + +老殘聽了「收屍」二字,心裏著實放心不下﹔晚間吃完了飯,回到店裏,買了幾 +塊茶乾,四五包長生囗,又沽了兩瓶酒,連那沙瓶攜了回來。那個店夥早已把燈 +掌上。老殘對店夥道﹕「此地有酒,你閂了大門,可以來喝一杯罷。」店夥欣然 +應諾,跑去把大門上了閂,一直進來,立著說﹕「你老請用罷,俺是不敢當的。 +」老殘拉他坐下,倒了一杯給他。他歡喜得支著牙,連說「不敢,」其實酒杯子 +早已送到嘴邊去了。 + +初起說些閒話,幾杯之後,老殘便問﹕「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這話怎 +講?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?」那店夥說道﹕「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 +有,我可以放肆說兩句﹕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﹗賽過活閻王﹗碰著了就是 +個死﹗ + +「俺掌櫃的進城,為的是他的妹夫。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。因為掌櫃的哥 +妹兩個極好,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。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 +賣,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。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,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,早晨 +賣去兩匹,後來又賣去了五尺。末後又來了一個人,撕了八尺五寸布,一定要在 +那整匹上撕,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,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。鄉下人見多 +賣十幾個錢,有個不願意的嗎?自然就給他撕了。 + +「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,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,旁邊有個人上去,不知說了 +兩句甚麼話,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,就說﹕『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。』 +到了衙門,大人就坐堂,叫把布呈上去,看了一看,就拍著驚堂問道﹕『你這布 +那裡來的?』他說﹕『我鄉下買來的。』又問﹕『每個有多少尺寸?』他說﹕『 +一個賣過五尺,一個賣過八尺五寸。』大人說﹕『你囗是零賣,兩個是一樣的布 +,為甚麼這個上撕撕,那個上扯扯呢?還賸多少尺寸,怎麼不說出來呢?』叫差 +人﹕『替我把這布量一量﹗』當時量過,報上去說﹕『一個是二丈五尺,一個是 +二丈一尺五寸。』 + +「大人聽了,當堂大怒,發下一個單子來,說﹕『你認識字嗎?』他說﹕『不認 +識。』大人說﹕『念給他聽﹗』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﹕『十七日早, +金四報﹕「昨日太陽落山時候,在西門外十五裏地方被劫﹔是一個人從樹林裏出 +來,用大刀在我 肩膀上砍了一刀,搶去大錢一吊四百,白布兩個﹕一個長兩丈 +五尺,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。」』」 + +「念到此,玉大人說﹕『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,這案不是你搶的嗎?你還 +想狡強嗎?拉下去站起來﹗』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。」 + +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+ +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,布匹交金四完案。老殘便道:“這事我已 +明白,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,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。但是,他一個 +老實人,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,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?” + +店夥道:“這事,一被拿,我們就知道了,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。我也是 +聽人家說的: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胡同裏,有一家子,只有父子兩個:他爸爸四 +十來歲,他女兒十七八歲,長的有十分人材,還沒有婆家。他爸爸做些小生意, +住了三間草房,一個土牆院子。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,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 +長花胳膊王三,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,不知怎麼,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。 +過了些時,活該有事,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,氣了個半死,把他閨女著實打了 +一頓,就把大門鎖上,不許女兒出去。不到半個月,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, +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,用站籠站死。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,就連那 +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。 + +“俺掌櫃的妹夫,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,認得他家,知道這件事情。有一天,在 +飯店裏多吃了兩鐘酒,就發起瘋來,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,一面吃酒,一面說 +話,說怎麼樣緣故,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。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, +聽得高興,盡往下問,說:‘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。那二郎、關爺多少正 +神常附在他身上,難道就不管管他嗎?”他妹夫說:‘可不是呢。聽說前些時, +他請孫大聖,孫大聖沒有到,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。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, +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,倒叫豬八戒下來呢?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,總有一天碰著 +大聖不高興的時候,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。那他就受不住了。’二人談得高興, +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,報給王三,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。沒有數個月的工 +夫,把他妹夫就毀了。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,仗著他沒有家眷,‘天明四十五 +’,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。 + +“酒也完了,你老睡罷。明天倘若進城,千萬說話小心!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 +分驚險,大意一點兒,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。”於是站起來,桌上摸了個 +半截線香,把燈撥了撥,說:“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。”老殘說:“不用了, +各自睡罷。”兩人分手。 + +到了次日早晨,老殘收檢行李,叫車夫來搬上車子。店夥送出,再三叮嚀:“進 +了城去,切勿多話。要緊,要緊!”老殘笑著答道:“多謝關照。”一面車夫將 +車子推動,向南大路進發,不過午牌時候,早已到了曹州府城。進了北門,就在 +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,找了個廂房住下。跑堂的來問了飯菜。就照樣辦來吃過 +了,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。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,兩旁果真有十二個 +站籠,卻都是空的,一個人也沒有,心裏詫異道:“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? +”踅了一會兒,仍自回到店裏。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,院子裏放 +了一肩藍呢大轎,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,也戴著大帽子,在那裏吃餅;又有幾個 +人穿著號衣,上寫著“城武縣民壯”字樣,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。 +過了許久,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“伺候”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。前頭打紅 +傘的拿了紅傘,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,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,出來了一個人 +,水晶頂,補褂朝珠,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,從台階上下來,進了轎子,呼的一 +聲,抬起出門去了。 + +老殘見了這人,心裏想到:“何以十分面善?我也未到曹屬來過,此人是在那裏 +見過的呢?……”想了些時,想不出來,也就罷了。因天時尚早,複到街上訪問 +本府政績,竟是一口同聲說好,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,不覺暗暗點頭,深服古人 +“苛政猛於虎”一語真是不錯。 + +回到店中,在門口略為小坐。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,進了店門,從玻璃窗裏朝 +外一看,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。一恍的時候,轎子已到上房階下,那城武縣從轎 +子裏出來,家人放下轎簾,跟上臺階。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,只見那家 +人即向門口跑來,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。家人跑到門口,向老殘道:“這 +位是鐵老爺麼?”老殘道:“正是。你何以知道?你貴上姓甚麼?”家人道:“ +小的主人姓申,新從省裏出來,撫台委署城武縣的,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。 +”老殘恍然想起,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。因雖會過兩三次,未曾多餘接談 +,故記不得了。 + +老殘當時上去,見了東造,彼此作了個揖。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,嘴裏連稱: +“放肆,我換衣服。”當時將官服脫去,換了便服,分賓主坐下,問道:“補翁 +是幾時來的?到這裏多少天了?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?”老殘道:“今日到的, +出省不過六七天,就到此地了。東翁是幾時出省?到過任再來的嗎?”東造道: +“兄弟也是今天到,大前天出省。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。我出省的前一天 +,還聽姚雲翁說:宮保看補翁去了,心裏著實難過,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,以為 +無不可招致主人,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,真是浮雲富貴。反心內照,愈覺得齷齪 +不堪了!” + +老殘道:“宮保愛才若渴,兄弟實在欽佩的。至於出來的原故,並不是肥諠鳴高 +的意思: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,不稱揄揚;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,到底看 +看是個何等人物。至‘高尚’二字,兄弟不但不敢當,且亦不屑為。天地生才有 +數,若下愚蠢陋的人,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;若真有點濟世之才,竟自諠世,豈 +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?”東造道:“屢聞至論,本極佩服;今日之說,則更五 +體投地。可見長沮、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。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,我們這 +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?”老殘道:“不過是下流的酷吏,又比郅都、甯成等人 +次一等了。”東造連連點頭,又問道:“弟等耳目有所隔閡,先生布衣遊歷,必 +可得其實在情形。我想太尊殘忍如此,必多冤枉,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?”老 +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。 + +說得一半的時候,家人來請吃飯。東造遂留老殘同吃,老殘亦不辭讓。吃過主後 +,又接著說去。說完了,便道:“我只有一事疑惑:今日在府門前瞻望,見十二 +個站籠都空著,恐怕鄉人之言,必有靠不住處。”東造道:“這卻不然。我適在 +菏澤縣署中,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,除已補授實缺外,在大案裏又 +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,並俟歸道員班後,賞加二品銜的保舉。所以停刑三 +日,讓大家賀喜。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?聽說停刑的頭一日,即是昨日, +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,都收了監了。”彼此嘆息了一回。老殘道:“旱 +路勞頓,天時不早了,安息罷。”東造道:“明日晚間,還請枉駕談談,弟有極 +難處置之事,要得領教,還望不棄才好。”說罷,各自歸寢。 + +到了次日,老殘起來,見那天色陰的很重,西北風雖不甚大,覺得棉袍子在身上 +有飄飄欲仙之致。洗過臉,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,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+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,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,頃刻之間, +那雪便紛紛亂下,迴旋穿插,越下越緊。趕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。 +那窗戶上的紙,只有一張大些的,懸空了半截,經了雪的潮氣,迎著風“霍鐸霍 +鐸”價響。旁邊零碎小紙,雖沒有聲音,卻不住的亂搖。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, +異常慘淡。 + +老殘坐著無事,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,只是悶悶的坐,不禁有所感觸,遂從枕頭 +匣內取出筆硯來,在牆上題詩一首,專詠王賢之事。詩曰:得失淪肌髓,因之急 +事功。冤埋城闕暗,血染頂珠紅。處處鵂鵌雨,山山虎豹風。殺民如殺賊,太守 +是元戎!下題“江南徐州鐵英題”七個字。 + +寫完之後,便吃午飯。飯後,那雪越發下得大了。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,只見大 +小樹枝,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,樹上有幾個老鴉,縮著頸項避寒,不住 +的抖擻翎毛,怕雪堆在身上。又見許多麻雀兒,躲在屋簷底下,也把頭縮著怕冷 +,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。因想:“這些鳥雀,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,並些小蟲 +蟻兒充飢度命。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,見不著的了。就是那草木之實,經 +這雪一蓋,那裏還有呢,倘若明天晴了,雪略為化一化,西北風一吹,雪又變做 +了冰,仍然是找不著,豈不要餓到明春嗎?”想到這裏,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 +受不得。轉念又想:“這些鳥雀雖然凍餓,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,又沒有什麼網 +羅來捉他,不過暫時飢寒,撐到明年開春,便快活不盡了。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 +呢,近幾年的年歲,也就很不好。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,動不動就捉了去 +當強盜待,用站籠站殺,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於飢寒之外,又多一層懼怕 +,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!”想到這裏,不覺落下淚來。又見那老鴉有一陣“刮 +刮”的叫了幾聲,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,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,來驕這曹州 +府百姓似的。想到此處,不覺怒發沖冠,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,方出心頭之恨 +。 + +正在胡思亂想,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,並執事人等,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。 +因想:“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,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?”於是從枕箱裏取出 +信紙信封來,提筆便寫。那知剛才題壁,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,於是呵 +一點寫一點。寫了不過兩張紙,天已很不早了。硯臺上呵開來,筆又凍了,筆呵 +開來,硯臺上又凍了,呵一回,不過寫四五個字,所以耽擱工夫。 + +正在兩頭忙著,天色又暗起來,更看不見。因為陰天,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,於 +是喊店家拿盞燈來。喊了許久,店家方拿了一盞燈,縮手縮腳的進來,嘴裏還喊 +道:“好冷呀!”把燈放下,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,吹了好幾吹,才吹著。那 +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,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,點著了還是不亮。店家道:“等一 +會,油化開就亮了。”撥了撥燈,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,站著看那燈滅不滅。起 +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,漸漸的得了油,就有小蠶豆大了。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 +的字,驚惶道:“這是你老寫的嗎?寫的是啥?可別惹出亂子呀!這可不是頑兒 +的!”趕緊又回過頭,朝外看看,沒有人,又說道:“弄的不好,要壞命的!我 +們還要受連累呢!”老殘笑道:“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,不要緊的。” + +說著,外面進來了一個人,戴著紅纓帽子,叫了一聲“鐵老爺”,那店家就趔趔 +趄趄的去了。那進來的人道:“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。”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 +人。 +老殘道:“請你們老爺自用罷,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,一會兒就來了。說我 +謝謝罷。”那人道:“敝上說:店裏飯不中吃。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只山雞,已 +經都片出來了,又片了些羊肉片子,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。敝上說: +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,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,我看,還是請老爺上去罷 +:那屋子裏有大火盆,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,暖和得多呢;家人們又得伺候, +請你老成全家人罷!” + +老殘無法,只好上去。申東造見了,說:“補翁,在那屋裏做什麼,恁大雪天, +我們來喝兩杯酒罷!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,燙了吃,很好的,我就借花獻 +佛了。”說著,便入了座。家人端上山雞片,果然有紅有白,煞是好看。燙著吃 +,味更香美。東造道:“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?”老殘道:“果然有點清香, +是什麼道理?”東造道:“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。這山裏松樹極多,這 +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,所以有點清香,俗名叫做‘松花雞,。雖在此地,亦很不 +容易得的。”老殘贊嘆了兩句,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。 + +兩人吃過了飯。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、向火。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, +說道:“這種冷天,怎麼還穿棉袍子呢?”老殘道:“毫不覺冷。我們從小兒不 +穿皮袍子的人,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。”東造道:“ +那究竟不妥。”喊:“來個人!你們把我扁皮箱裏,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 +取出來,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。” + +老殘道:“千萬不必,我決非客氣!你想,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?” +東造道:“你那串鈴,本可以不搖,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!承蒙不棄,拿我兄 +弟還當個人,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,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。昨兒聽先生鄙薄 +那肥諠鳴高的人,說道:‘天地生才有限,不宜妄自菲薄。’這話,我兄弟五體 +投地的佩服。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,卻與至論有點違背。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 +宮,先生卻半夜裏跑了,一定要出來搖串鈴。試問,與那鑿壞而遁,洗耳不聽的 +,有何分別呢?兄弟話未免鹵莽,有點冒犯,請先生想一想,是不是呢?” + +老殘道:“搖串鈴,誠然無濟于世道,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?請問:先生此 +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,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?先生必有成竹 +在胸,何妨賜教一二呢?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,請教已過的善政,可 +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?”東造道:“不是這麼說。像我們這些庸材,只好混混罷 +了。閣下如此宏材大略,不出來做點事情,實在可惜。無才者抵死要做宮,有才 +者抵死不做官,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! + +老殘道:“不然。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,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,你想,這 +個玉大尊,不是個有才的嗎?只為過於要做官,且急於做大官,所以傷天害理的 +做到這樣。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,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。官愈大,害 +愈甚:守一府則一府傷,撫一省則一省殘,宰天下則天下死!由此看來,請教還 +是有才的做官害大,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?倘若他也像我,搖個串鈴子混混, +正經病,人家不要他治;些小病痛,也死不了人。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,歷一萬 +年,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!”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,且聽下回分解 +。 + + + +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 + +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,亟於做官,所以喪天害理,至於如此,彼 +此嘆息一會。東造道:“正是。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,就是為此。先生想 +,此公殘忍至於此極,兄弟不幸,偏又在他屬下。依他做,實在不忍;不依他做 +,又實無良法。先生閱歷最多,所謂‘險阻艱難,備嘗之矣;民之情偽,盡知之 +矣,。必有良策,其何以教我?”老殘道:“知難則易者至矣。閣下既不恥下問 +,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,做得烈烈轟轟,有聲有色,則只 +有依玉公辦法,所謂逼民為盜也;若要顧念‘父母官’三字,求為民除害,亦有 +化盜為民之法。若官階稍大,轄境稍寬,略為易辦;若止一縣之事,缺分又苦, +未免稍形棘手,然亦非不能也。” + +東造道:“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。果能使地方安靜,雖無不次之遷,要亦不至於 +凍餒。‘子孫飯,吃他做什麼呢!但是缺分太苦,前任養小隊五十名,盜案仍是 +疊出;加以虧空官款,因此 誤去官。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,尚可設法彌補; +若俱不可得,算是為何事呢!”老殘道:“五十名小隊,所費誠然太多。以此缺 +論,能籌款若干,便不致賠累呢?”東造道:“不過千金,尚不吃重。” + +老殘道:“此事卻有個辦法。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,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,我 +可以代畫一策,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;倘有盜案,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。閣下 +以為何如?”東造道:“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,我就百拜的感激了。”老殘道: +“我 +無庸去,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。”東造道:“閣下不去,這法則誰能行 +呢?”老殘道:“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。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。若怠慢此人 +,彼必立刻便去,去後禍必更烈。 + +“此人姓劉,號仁甫,即是此地平陰縣人,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。其人少 +時,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。學了些時,覺得徒有虛名,無甚出奇致勝處 +,於是奔走江湖,將近十年。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,武功絕倫。他就 +拜他力師,學了一套‘太祖神拳”一套‘少祖神拳’。因請教這和尚,拳法從那 +裏得來的,和尚說系少林寺。他就大為驚訝,說:‘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,見沒 +有一個出色拳法,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?’那和尚道:‘這是少林寺的拳法,卻 +不從少林寺學來。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,久已失傳了。你所學者太祖拳,就是達 +摩傳下來的;那少祖拳,就是神光傳下來的。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,專為 +和尚們練習了這拳,身體可以結壯,精神可以悠久。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,單身 +走路,或遇虎豹,或遇強人,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,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 +。筋骨強壯,肌肉堅固,便可以忍耐凍餓。你想,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,訪求高 +人古德,於“宿食”兩字,一定難以周全的,此太祖、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 +。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,外邊來學的日多,學出去的人,也有做強盜的, +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,屢有所聞。因此,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 +尚,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,只用些“外面光”“不管事”的拳法敷衍門面而 +已。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,若能認真修練,將來可以到得甘鳳 +池的位分。” + +“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,盡得其傳。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,他從四川出來 +,就在湘軍、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。因上兩軍,湘軍必須湖南人,淮軍必須安徽 +人,方有照應。若別省人,不過敷衍故事,得個把小保舉而已,大權萬不會有的 +。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,軍務漸平。他也無心戀棧,遂回家鄉,種了幾畝田,聊 +以度日,閑暇無事,在這齊、豫兩省隨便遊行。這兩省練武功的人,無不知他的 +名氣。他卻不肯傳授徒弟,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,他就教他幾手拳棒,也十 +分慎重的。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,全敵他不過,都俱怕他。若將此人延為上賓, +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,聽其如何應用。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,供奔走之役 +,每人月餉六兩,其餘四十兩,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,也就夠了。 + +“大概這河南、山東、直隸三省,及江蘇、安徽的兩個北半省,共為一局。此局 +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:大盜系有頭領,有號令,有法律的,大概其中有本領的 +甚多;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,及失業的頑民,胡亂搶劫,既無人幫助,又無 +槍火兵器,搶過之後,不是酗酒,便是賭博,最容易犯案的。譬如玉大尊所辦的 +人,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,半分是這些小盜。若論那些大盜,無論頭目人物 +,就是他們的羽翼,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。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, +如京中保鏢的呢,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,只須一兩個人,便可保得一路無事。試 +問如此鉅款,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,也很夠享用的,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 +得過他們嗎?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,不作興害鏢局的。所以凡保鑲的車上 +,有他的字號,出門要叫個口號。這口號喊出,那大盜就覿面碰著,彼此打個招 +呼,也決不動手的。鏢局幾家字號,大盜都知道的;大盜有幾處窩巢,鏢局也是 +知道的。倘若他的羽翼,到了有鏢局的所在,進門打過暗號,他們就知道是那一 +路的朋友,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,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;若是大頭 +目,就須盡力應酬。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。 + +“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,江湖都是大有名的。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,他都不 +肯去,情願埋名隱姓,做個農夫。若是此人來時,待以上賓之禮,仿佛貴縣開了 +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。他無事時,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,這過往的人,凡是江 +湖上朋友,他到眼便知,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,不消十天半個月,各處大盜頭目 +就全曉得了,立刻便要傳出號令:某人立足之地,不許打攪的。每月所余的那四 +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。至於小盜,他本無門徑,隨意亂做,就近處,自有 +人來暗中報信,失主尚未來縣報案,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。若是稍遠的 + +地方做了案子,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,替他暗中捕下去,無論走到何處,俱捉得 +到的。所以要十名小隊子,其實,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。那多餘的五 +六個人,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,或者按差送差,跑信等事用的。” + +東造道:“如閣下所說,自然是極妙的法則。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,若是 +兄弟衙署裏請他,恐怕也不肯來,如之何呢?”老殘道:“只是你去請他,自然 +他不肯來的,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,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,自 +然他就肯來了。況他與我交情甚厚,我若勸他,一定肯的。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 +候,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,所以極力留心將才,談兵的朋友頗多。此人當年在 +河南時,我們是莫逆之交,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,凡我同人,俱要出來 +相助為理的。其時講輿地,講陣圖,講製造,講武功的,各樣朋友都有。此公便 +是講武功的巨擘。後來大家都明白了:治天下的,又是一種人才,著是我輩所講 +所學,全是無用的。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,混飯吃去,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 +大海去了。雖如此說,然當時的交情義氣,斷不會敗壞的。所以我寫封信去,一 +定肯來的。” + +東造聽了,連連作揖道謝,說:“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,未嘗一夜安眠。今日得 +聞這番議論,如夢初醒,如病初愈,真是萬千之幸!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 +送去方妥呢?”老殘道:“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。若隨便叫個差 +人送去,便有輕慢他的意思,他一定不肯出來,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。”東造連 +連說:“是的,是的。我這裏有個族弟,明天就到的,可以讓他去一趟。先生信 +幾時寫呢?就費心寫起來最好。”老殘道:“明日一天不出門。我此刻正寫一長 +函致莊宮保,托姚雲翁轉呈,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,大約也要明天寫完;並此信 +一總寫起,我後天就要動身了。”東造問:“後天往那裏去?”老殘答說:“先 +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,想看看他的宋、元板書,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。 +再後的行蹤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。今日夜已深了,可以睡罷。”立起身來。東 +造叫家人:“打個手照,送鐵老爺回去。” + +揭起門簾來,只見天地一色,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,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 +。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,走不過去了。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,常 +有人來往,所以不住的掃。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,同別處一樣的高 +了。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,讓老殘回房。推開門來,燈已滅了。上房送下 +一個燭台,兩支紅燭,取火點起,再想寫信,那筆硯竟違抗萬分,不遵調度,只 +好睡了。 + +到了次日,雪雖已止,寒氣卻更甚於前。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,生了一個大 +火盆,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,把那破窗戶糊了。頃刻之間,房屋裏暖氣陽回,非 +昨日的氣象了。遂把硯池烘化,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,詳細寫完封好,又將致劉 +仁甫的信亦寫畢,一總送到上房,交東造收了, + +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,加個馬封,送往驛站;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,送人 +枕頭箱內。廚房也開了飯來。二人一同吃過,又複清談片時,只見家人來報:“二 +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,住在西邊店裏呢。洗完臉,就過來的。” + +停了一會,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,尚未留須,穿了件舊寧綢二 +藍的大毛皮袍子,玄色長袖皮馬褂,蹬了一雙絨靴,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,慌 +忙走進堂屋,先替乃兄作了個揖。東造就說:“這就是舍弟,號子平。”回過臉 +來說:“這是鐵補殘先生。”甲子平走近一步,作了個揖,說聲:“久仰的很! +”東造便問:“吃過飯了沒有?”子平說:“才到,洗了臉就過來的,吃飯不忙 +呢。”東造說:“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,”子平道:“可以不必。停一刻, +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。”家人上來回說:“廚房裏已經分付,叫他們送一 +桌飯去,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。”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,拿了好幾個大 +紅全帖進來,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,就趁勢走了。 + +到了晚飯之後,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,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 +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。子平又問:“從那裏去最近?”老殘道:“從此地去怎樣 +走法,我卻不知道。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,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裏地, +就到了山腳下了。進山就不能坐車,最好帶個小驢子:到那平坦的地方,就騎驢 +;稍微危險些,就下來走兩步。進山去有兩條大路。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 +,有座關帝廟。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。你到廟裏打聽,就知道詳細 +了。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:集東一個,集西一個。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。”申 +子平問得明白,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。 + +次日早起,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,將行李裝好,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,他就 +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,加了一封信,交給店家,說:“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 +,送上去。此刻不必送去,恐有舛錯。”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 +,裝了進去,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,徑往東昌府去了。 + +無非是風餐露宿,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,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。當晚安 +置停妥,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。尋了許久,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,三間 +門面,半邊賣紙張筆墨,半邊賣書。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,問問此地行銷 +是些什麼書籍。 + +那掌櫃的道:“我們這東昌府,文風最著名的。所管十縣地方,俗名叫做‘十美 +圖’,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,戶戶弦歌。所有這十縣用的書,皆是向小號來販。 +小號店在這裏,後邊還有棧房,還有作坊。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,不用到外 +路去販買的。你老貴姓,來此有何貴幹?”老殘道:“我姓鐵,來此訪個朋友的 +。你這裏可有舊書嗎?”掌櫃的道:“有,有,有。你老要什麼罷?我們這兒多 +著呢!”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:“你老瞧!這裏《崇辨堂墨 +選》、《目耕齋初二三集》。再古的還有那《八銘塾鈔》呢。這都是講正經學問 +的。要是講雜學的,還有《古唐詩合解》、《唐詩三百首》。再要高古點,還有 +《古文釋義》。還有一部寶貝書呢,叫做《性理精義》,這書看得懂的,可就了 +不得了!” + +老殘笑道:“這些書我都不要。”那掌櫃的道:“還有,還有。那邊是《陽宅三 +要》、《鬼撮腳》、《淵悔子平》,諸子百家,我們小號都是全的。濟南省城, +那是大地方,不用說,若要說黃河以北,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。別 +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,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。所有方圓二三百里,學堂 +裏用的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、《千》、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,一年要銷上 +萬本呢。”老殘道:“貴處行銷這‘三百千千’,我到沒有見過。是部什麼書? +怎樣銷得這們多呢?”掌櫃的道:“暖!別哄我罷!我看你老很文雅,不能連這 +個也不知道。這不是一部書,‘三’是《三字經》,‘百’是《百家姓》,‘千 +’是《千字文》;那一個‘千’字呢,是《千家詩》。這《千家詩》還算一半是 +冷貨,一年不過銷百把部;其餘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,就銷的廣了。” + +老殘說:“難道《四書》《五經》都沒有人買嗎?”他說:“怎麼沒有人買呢, +《四書》小號就有。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三經也有。若是要《禮記》、《左 +傳》呢,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。你老來訪朋友,是那一家呢?” + +老殘道:“是個柳小惠家。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,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 +多。他刻了一部書,名叫《納書楹》,都是宋、元板書。我想開一開眼界,不知 +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?”掌櫃的道:“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,怎麼不知 +道呢!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,他們少爺叫柳鳳儀,是個兩榜,那一部的 +主事。聽說他家書多的很,都是用大板箱裝著,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,堆在個大 +樓上,永遠沒有人去問他。有近房柳三爺,是個秀才,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。我 +問過他:‘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?可叫我們聽聽罷咧。’他說:‘我也 +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。’我說:‘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?’” + +掌櫃的說到此處,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,拉了拉老殘,說:“趕緊回去罷,曹 +州府裏來的差人,急等著你老說話呢,快點走罷。”老殘聽了,說道:“你告訴 +他等著罷,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。”那人道:“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。俺掌櫃 +的著急的了不得,你老就早點回店罷。”老殘道:“不要緊的。你既找著了我, +你就沒有錯兒了,你去罷。” + +店小二去後,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,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:“你老店裏 +行李值多少錢?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?”老殘道:“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, +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。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?”掌櫃的道:“曹州府現是 +個玉大人。這人很惹不起的:無論你有理沒理,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,就上了站 +籠了。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,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,我看是凶多吉少 +,不如趁此逃去罷。行李既不值多錢,就舍去了的好,還是性命要緊!”老殘道 +:“不怕的。他能拿我當強盜嗎?這事我很放心。”說著,點點頭,出了店門。 + +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,半邊裝行李,半邊坐人。老殘眼快,看見喊道:“那車 +上不是金二哥嗎?”即忙走上前去。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,定了定神,說道: +“噯呀!這不是鐵二哥嗎?你怎樣到此地,來做什麼的?”老殘告訴了原委,就 +說:“你應該打尖了,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。你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 +”那人道:“這是甚麼時候,我已打過尖了,今天還要趕路程呢。我是從直隸回 +南,因家下有點事情,急於回家,不能耽擱了。”老殘道:“既是這樣說,也不 +留你。只是請你略坐一坐,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,托你帶去罷。”說過,就向書 +店櫃檯對面,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,買了一枝筆,幾張紙,一個信封,借了店 +裏的硯台,草草的寫了一封,交給金二。大家作了個揖,說:“恕不遠送了。山 +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。”那金二接了信,便上了車。老殘也就回店去了。不知 +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 + +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,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,心中甚為詫異:“難道玉賢竟 +拿我當強盜待嗎?”及至步回店裏,見有一個差人,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,手中 +提了一個包袱,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,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,口中說 +道:“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!”老殘接過信來一看,原來是申東造回寓,店家將 +狐裘送上,東造甚為難過,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,必因與行色不符,因在估衣鋪 +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,專差送來,並寫明如再不收,便是絕人太甚了。 + +老殘看罷,笑了一笑,就向那差人說:“你是府裏的差嗎?”差人回說:“是曹 +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。”老殘遂明白,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。當時寫了一 +封謝信,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,打發去後,又住了兩天。方知這柳家書,確系 +關鎖在大箱子內,不但外人見不著,就是他族中人,亦不能得見。悶悶不樂,提 +起筆來,在牆上題一絕道: + +滄葦遵王士禮居,藝芸精舍四家書。一齊歸入東昌府,深鎖?媛飽蠢魚!題罷, +唏噓了幾聲,也就睡了。暫且放下。 + +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,與玉公見面,無非勉勵些“治亂世用重刑”的話頭。 +他姑且敷衍幾句,也就罷了。玉公端茶送出。東造回到店裏,掌櫃的恭恭敬敬將 +袍子一件、老殘信一封,雙手奉上。東造接來看過,心中慢慢不樂。適申子平在 +旁邊,問道:“大哥何事不樂?”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,故贈以狐 +裘,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,道:“你看,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,未免太 +矯情了!”子平道:“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。我看他不肯,有兩層意思:一 +則嫌這裘價值略重,未便遂受;二則他受了,也實無用處,斷無穿狐皮袍子,配 +上棉馬褂的道理。大哥既想略盡情誼,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、馬褂,或布面 +子,或繭綢面子均可,差人送去,他一定肯收。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。不 +知大哥以為何如?”東造說:“很是,很是。你就叫人照樣辦去。” + +子平一面辦妥,差了個人送去,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。他就向縣裏要了車,輕 +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。到了平陰,換了兩部小車,推著行李,在縣裏要了一匹馬 +騎著,不過一早晨,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。再要進去,恐怕馬也不便。幸喜山口 +有個村莊,只有打地鋪的小店,沒法,暫且歇下。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,將 +馬也打發回去了。打過尖,吃過飯,向山裏進發。才出村莊,見面前一條沙河, +有一裏多寬,卻都是沙,惟有中間一線河身,土人架了一個板橋,不過丈數長的 +光景。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,還有水聲,從那冰下潺潺的流,聽著像似環佩搖曳 +的意思,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,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。過了沙河,即是東峪 +。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,中間龍脈起伏,一時雖看不到,只是這左右兩條大 +峪,就是兩批長嶺,岡巒重遝,到此相交。除中峰不計外,左邊一條大溪河,叫 +東峪;右邊一條大溪河,叫西峪。兩峪裏的水,在前面相會,並成一溪,左環右 +轉,灣了三灣,才出溪口。出口後,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。 + +子平進了山口,抬頭看時,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,像架屏風似的,迎面豎 +起,土石相間,樹木叢雜。卻當大雪之後,石是青的,雪是白的,樹上枝條是黃 +的,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,一叢一叢,如畫上點的苔一樣。騎著驢,玩著山景, +實在快樂得極,思想做兩句詩,描摹這個景象。正在凝神,只聽“殼鐸”一聲, +覺得腿檔裏一軟,身子一搖,竟滾下山澗去了。幸喜這路,本在澗旁走的,雖滾 +下去,尚不甚深。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,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,做了個 +雪的包皮。子平一路滾著,那薄冰一路破著,好像從有彈郿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 +。滾了幾步,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,所以一點沒有碰傷。連忙扶著石頭,立起 +身來,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。看那驢子在上面,兩只前蹄已經立 +起,兩只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,不得動彈。連忙喊跟隨的人,前後一看,並那推 +行李的車子,影響俱無。 + +你道是甚麼緣故呢?原來這山路,行走的人本來不多,故那路上積的雪,比旁邊 + +稍為淺些,究竟還有五六寸深,驢子走來,一步步的不甚吃力。子平又貪看山上 +雪景,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,可知那小車輪子,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,所以積 +雪的阻力顯得很大,一人推著,一人挽著,尚走得不快,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 +裏多路了。申子平陷在雪中,不能舉步,只好忍著性子,等小車子到。約有半頓 +飯工夫,車子到了,大家歇下來想法子。下頭人固上不去,上頭的人也下不來。 +想了半天,說:“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,接續起來,將一頭放了下去。 +”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,那一頭,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,方才把他吊了上來。 +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,然後把驢子牽來,重複騎上,慢慢的行。 + +這路雖非羊腸小道,然忽而上高,忽而下低,石頭路徑,冰雪一涼,異常的滑, +自飯後一點鐘起身,走到四點鐘,還沒有十‧裏地。心裏想道:“聽村莊上人說 +,到山集不過十五裏地,然走了三個鐘頭,才走了一半。”冬天日頭本容易落, +況又是個山裏,兩邊都有嶺子遮著,愈黑得快。一面走著,一面的算,不知不覺 +,那天已黑下來了。勒住了驢 ,同推車子商議道:“看青天已黑下來了,大約 +還有六七裏地呢,路又難走,車子又走不快,怎麼好呢?”車夫道:“那也沒有 +法子,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,月亮出得早,不管怎麼,總要趕到集上去。大約這 +荒僻山徑,不會有強盜,雖走晚些,到也不怕他。”子平道:“強盜雖沒有,倘 +或有了,我也無多行李,很不怕他,拿就拿去,也不要緊;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 +豹。天晚了,倘若出來個把,我們就壞了。”車夫說:“這山裏虎到不多,有神 +虎管著,從不傷人,只是狼多些。聽見他來,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,也就不怕 +他了。” + +說著,走到一條橫澗跟前,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,流歸溪河的。瀑布冬天雖然 +幹了,那的一條山溝,尚有兩丈多深,約有二丈多寬,當面隔住,一邊是陡山 +,一邊是深峪,更無別處好繞。子平看見如此景象,心裏不禁作起慌來,立刻勒 +住驢頭,等那車子走到,說:“可了不得!我們走差了路,走到死路上了!”那 +車夫把車子歇下,喘了兩口氣,說:“不能,不能!這條路影一順來的,並無第 +二條路,不會差的。等我前去看看,該怎麼走。”朝前走了幾十步,回來說:“ +路倒是有,只是不好走,你老下驢罷。”子平下來,牽了驢,依著走到前面看時 +,原來轉過大石,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。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,每條不過一 +尺一二寸寬,兩柱又不緊相粘靠,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,石上又有一層 +冰,滑溜滑溜的。子平道:“可嚇煞我了!這橋怎麼過法?一滑腳就是死,我真 +沒有這個膽子走!”車夫大家看了說:“不要緊,我有法子。好在我們穿的都是 +蒲草毛窩,腳下很把滑的,不怕他。”一個人道:“等我先走一趟試試。”遂跳 +竄跳竄的走過去了,嘴裏還喊著:“好走,好走!”立刻又走回來說:“車子卻 +沒法推,我們四個人抬一輛,作兩趟抬過去罷。”申子平道:“車子抬得過去, +我卻走不過去;那驢子又怎樣呢?”車夫道:“不怕的,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 +去;別的你就不用管了。”子平道“就是有人扶著,我也是不敢走。告訴你說罷 +,我兩條腿已經軟了,那裏還能走路呢!”車夫說;“那們也有辦法:你老大總 +睡下來,我們兩個人抬頭,兩個人抬腳,把你老抬過去,何如?”子平說:“不 +妥,不妥!”又一個車夫說:“還是這樣罷:解根繩子,你老拴在腰裏,我們夥 +計,一個在前頭,挽著一個繩頭,一個夥計在後頭,挽著一個繩頭,這個樣走, +你老膽子一壯,腿就不軟了。”子平說:“只好這樣。”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 +過去,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。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,費了許多事,仍是把 +他眼睛蒙上,一個人牽,一個人打,才混了過去。等到忙定歸了。”那滿地已經 +都是樹影子,月光已經很亮的了。 + +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,歇了一歇,吃了袋煙,再望前進。走了不過三四十步, +聽得遠遠“嗚嗚”的兩聲。車夫道:“虎叫!虎叫!”一頭走著,一頭留神聽著 +。又走了數十步,車夫將車子歇下,說:“老爺,你別騎驢了,下來罷。聽那虎 +叫,從西邊來,越叫越近了,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,我們避一避罷,倘到了跟前 +,就避不及了。”說著,子平下了驢。車夫說:“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。” +路旁有個小松,他把驢子 繩拴在小松樹上,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,人卻倒回走 +了數十步,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。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,用些雪把身子遮了 +的,有兩個車夫,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,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。 + +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,竄上一個物件來,到了嶺上,又是“ +嗚”的一聲。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,已經到了西澗邊了,又是“鳴”的一聲。這 +裏的人,又是冷,又是怕,止不住格格價亂抖,還用眼睛看著那虎。那虎既到西 +澗,卻立住了腳,眼睛映著月光,灼亮的亮,並不朝著驢子看,卻對著這幾個人 +,又“嗚”的一聲,將身子一縮,對著這邊撲過來了。這時候,山裏本來無風, +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,樹上殘葉漱漱地落,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。這幾個人早 +已嚇得魂飛魄散了。 + +大家等了許久,卻不見虎的動靜。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,下來喊眾人道:“出 +來罷!虎去遠了。”車夫等人次第出來,方才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,已經嚇得 +呆了。過了半天,方能開口說話,問道:“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?”車夫道:“ +虎過去了。”子平道:“虎怎樣過去的?一個人沒有傷麼?”那在樹上的車夫道 +:“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,只是一穿,仿佛像鳥兒似的,已經到了這邊了 +。他落腳的地方,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。落下來之後,又是一縱,已經 +到了這東嶺上邊,‘嗚’的一聲向東去了。” + +申子平聽了,方才放下心來,說:“我這兩只腳還是稀軟稀軟,立不起來,怎樣 +是好?”眾人道:“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?”子平低頭一看,才知道自己並不 +是坐著,也笑了,說道:“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。”於是眾人攙著,勉強移 +步,走了約數十步,方才活動,可以自主。嘆了一口氣道:“命雖不送在虎口裏 +,這夜裏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,斷不能過!肚裏又飢,身上又冷、活凍也凍死 +了。”說著,走到小樹旁邊,看那驢子,也是伏在地下,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 +。跟人把驢子拉起,把子平挾上驢子,慢慢價走。轉過一個石嘴,忽見前面一片 +燈光,約有許多房子,大家喊道:“好了,好了!前面到了集鎮了!”只此一聲 +,人人精神震動。不但人行,腳下覺得輕了許多,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 +行動。 + +那消片刻工夫,已到燈光之下。原來並不是個集鎮,只有幾家人家,住在這山坡 +之上。因山有高下,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。到此大家商議,斷不再走,硬行敲 +門求宿,更無他法。 + +當時走近一家,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,一個牆門,裏面房子看來不少,大約總有 +十幾間的光景。於是車夫上前扣門。扣了幾下,裏面出來一個老者,須發蒼然, +手中持了一技燭台,燃了一枝白蠟燭,口中問道:“你們來做甚麼的?”申子平 +急上前,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,說道:“明知並非客店,無奈從人萬不能 +行,要請老翁行個方便。”那老翁點點頭,道:“你等一刻,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+。”說著,門也不關,便進裏面去了。子平看了,心下十分詫異:“難道這家人 +家竟無家主嗎?何以去問姑娘,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?”既而想道:“錯了, +錯了。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。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。姑娘者,姑母之謂 +也。理路甚是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 + +霎時,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,手中仍拿燭台,說聲“請客人裏面坐 +”。原來這家,進了牆門,就是一平五間房子,門在中間,門前臺階約十餘級。 +中年漢子手持燭台,照著申子平上來。子平分付車夫等:“在院子裏略站一站, +等我進去看了情形,再招呼你們。” + +子平上得台階,那老者立于堂中,說道:“北邊有個坦坡,叫他們把車子推了, +驢子牽了,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。”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。眾人進得房來,是 +三間敞屋,兩頭各有一間,隔斷了的。這廠屋北頭是個炕,南頭空著,將車子同 +驢安置南頭,一眾五人,安置在炕上。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,道:“請客人裏 +邊坐。”於是過了穿堂,就是台階。上去有塊平地,都是栽的花木,映著月色, +異常幽秀。且有一陣陣幽香,清沁肺腑。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,一轉俱是回 +廊,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。進得房來,上面掛了四盞紙燈,斑竹紮的,甚為靈巧 +。兩間敞著,一間隔斷,做個房間的樣子。桌椅幾案,佈置極為妥協。房間掛了 +一幅褐色布門簾。 + +老看到房門口,喊了一聲:“姑娘,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。”卻看門簾掀起,裏 +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,穿了一身布服,二藍褂子,青布裙兒,相貌端莊瑩 +靜,明媚閑雅,見客福了一福。子平慌忙長揖答禮。女子說:“請坐。”即命老 +者:“趕緊的做飯,客人餓了。”老者退去。 + +那女子道:“先生貴姓?來此何事?”子平便將“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”的話說 +了一遍。那女子道:“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,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。” +子平問:“柏樹峪在什麼地方?”那女子道:“在集西,有三十多裏的光景。那 +邊路比這邊更僻,愈加不好走了。家父前日退值回來,告訴我們說,今天有位遠 +客來此,路上受了點虛驚。分付我們遲點睡,”預備些酒飯,以便款待。並說: +‘簡慢了尊客,千萬不要見怪。’”子平聽了,驚訝之至:“荒山裏面,又無衙 +署,有什麼值日、退值?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?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,豈古人所 +謂有林下風範的,就是這樣嗎?到要問個明白。”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 +跡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 + +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:此女子舉止大方,不類鄉人,況其父在何處退值?正欲諸 +問,只見外面簾子動處,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。那女子道:“就擱在這西屋 +炕桌上罷。”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,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,兩頭兩 +個短炕几,當中一個正方炕桌,桌子三面好坐人的。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 +,正中鑲了一塊玻璃,窗前設了一張韋案。中堂雖未隔斷,卻是一個大落地罩。 +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,卻只是一盤饅頭,一壺酒,一罐小米稀飯,倒有 +四肴小菜,無非山蔬野菜之類,並無葷腥。女子道:“先生請用飯,我少停就來 +。”說著,便向東房裏去了。 + +子平本來頗覺飢寒,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,隨後吃了幾個饅頭。雖是蔬菜,卻 +清香滿口,比葷萊更為適用。吃過饅頭,喝了稀飯,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,洗過 +臉,立起身來,在房內徘徊徘徊,舒展肢體。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,草 +書寫得龍飛鳳舞,出色驚人,下麵卻是雙款:上寫著“西峰往史正非”,下寫著 +“黃龍子呈稿”。草字雖不能全識,也可十得八九。仔細看去,原來是六首七絕 +詩,非佛非仙,咀嚼起來,倒也有些意味。既不是寂滅虛無,又不是鉛汞龍虎。 +看那月洞窗下,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,遂把幾首詩抄下來,預備帶回衙門去,當 +新聞紙看。 + +你道是怎樣個詩?請看,詩曰: + +曾拜瑤池九品蓮,希夷授我《指元篇》。 +光陰荏苒真容易,回首滄桑五百年。 +紫陽屬和《翠虛吟》,傳響空山霹靂琴。 +剎那未除人我相,天花粘滿護身雲。 +情天欲海足風波,渺渺無邊是愛河。 +引作園中功德水,一齊都種曼陀羅。 +石破天驚一鶴飛,黑漫漫夜五更雞。 +自從三宿空桑後,不見人間有是非。 +野馬塵埃晝夜馳,五蟲百卉互相吹。 +偷來鷲嶺涅?樂,換取壺公社德機。 +菩提葉老《法華》新,南北同傳一點燈。 +五百天童齊得乳,香花供奉小夫人。 + +子平將詩抄完,回頭看那月洞窗外,月色又清又白,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,一步 +高一步的上去,真是仙境,返非凡俗。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,何妨出去上山閑 +步一回,豈不更妙。才要動腳,又想道:“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?這 +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?為何來的時候,便那樣的陰森慘淡,令人怵魄動心? +此刻山月依然,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?”就想到王右軍說的:“情隨境遷,感慨 +系之矣。”真正不錯。低徊了一刻,也想做兩首詩,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 +道:“飯用過了罷?怠慢得很。”慌忙轉過頭來,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 +布棉祆,青布大腳褲子,愈顯得眉似春山,眼如秋水;兩腮濃厚,如帛裹朱,從 +白裏隱隱透出紅來,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,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;口頰 +之間若帶喜笑,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,真令人又愛又敬。女子說道:“何不請炕 +上坐,暖和些。”於是彼此坐下。 + +那老蒼頭進來,問姑娘道:“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?”姑娘說:“太爺前 +日去時,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,行李不用解了。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? +你叫他們早點歇罷。驢子喂了沒有?”蒼頭一一答應,說:“都齊備妥協了。” +姑娘又說:“你煮茶來罷。”蒼頭連聲應是。 + +子平道:“塵俗身體,斷不敢在此地下榻。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,就同他們一道 +睡罷。”女子說:“無庸過謙,此是家父分付的。不然,我一個山鄉女子,也斷 +不擅自迎客。”子平道:“蒙惠過分,感謝已極。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?尊大人 +是做何處的宮,在何處值日?”女子道:“敝姓塗氏。家父在碧霞宮上值,五日 +一班。合計半月在家,半月在宮。” + +子平問道:“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?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?”女子道:“是家父 +的朋友,常來此地閑談,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。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,與 +家父最為相契。”子平道:“這人究竟是個和尚,還是個道土?何以詩上又像道 +家的話,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。”女子道:“既非道士,又非和尚,其人也是 +俗裝。他常說:‘儒、釋、道三教,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,其實都是賣的 +雜貨,柴米油鹽都是有的,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,佛、道的鋪子小些,皆是無所 +不包的,’又說:‘凡道總分兩層:一個叫道面子,一個叫道裏子。道裏子都是 +同的,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,如和尚剃了頭,道士挽了個髻,叫人一望而知,那 +是和尚、那是道士。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,也挽個髻子,掖件鶴氅;道士剃了發 +,著件袈裟: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,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?’又說: +‘道面子有分別,道裏子實是一樣的。’所以這黃龍先生,不拘三教,隨便吟詠 +的。” + +子平道:“得聞至論,佩服已極,只是既然三教道裏子都是一樣,在下愚蠢得極 +,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?異處在甚麼地方?何以又有大小之分?儒教最大 +,又大在甚麼地方?敢求揭示。”女子道:“其同處在誘人為善,引人處於大公 +。人人好公,則天下太平;人人營私,則天下大亂。惟儒教公到極處。你看,孔 +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,如長沮、桀溺、荷丈人等類,均不十分佩服孔子,而孔子 +反贊揚他們不置:是其公處,是其大處。所以說:‘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’若 +佛、道兩教,就有了褊心: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,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 +話來嚇唬人。這還是勸人行善,不失為公。甚則說崇奉他的教,就一切罪孽消滅 +;不崇奉他的教,就是魔鬼入宮,死了必下地獄等辭:這就是私了。至於外國一 +切教門,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,殺人如麻。試問,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?所以就 +愈小了。若有的教說,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,更騙人到極處!只 +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,漢儒拘守章句,反遺大旨;到了唐朝,直沒人提及。韓昌 +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,胡說亂道!他還要做篇文章,叫做《原道》,真正原 +到道反面去了!他說:‘君不出令,則失其為君;民不出粟、米、絲、麻以奉其 +上,則誅。’如此說去,那桀、紂很會出令的,又很會誅民的,然則桀、紂之為 +君是,而桀、紂之民全非了,豈不是是非顛倒嗎?他卻又要辟佛、老,倒又與和 +尚做朋友。所以後世學儒的人,覺得孔、孟的道理太費事,不如弄兩句辟佛、老 +的口頭禪,就算是聖人之徒,豈不省事。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,只好據 +韓昌黎的《原道》去改孔子的《論語》,把那‘攻乎異端’的‘攻’字,百般扭 +捏,究竟總說不圓,卻把孔、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,以至於絕了!” + +子平聽說,肅然起敬道:“與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,真是聞所未聞!只是還不 +懂:長沮、桀溺倒是異端,佛老倒不是異端,何故?”女子道:“皆是異端。先 +生要知‘異’字當不同講,‘端’字當起頭講。‘執其兩端’是說執其兩頭的意 +思。若‘異端’當邪教講,豈不‘兩端’要當椏杈教講?‘執其兩端”便是抓住 +了他個椏杈教呢,成何話說呀?聖人意思,殊途不妨同歸,異曲不妨同工。只要 +他為誘人為善,引人為公起見,都無不可。所以叫做‘大德不逾閑,小德出入可 +也。’若只是為攻訐起見,初起尚只攻佛攻老,後來朱、陸異同,遂操同室之戈 +,並是祖孔、孟的,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,陸之子孫要攻朱呢?比之謂‘失其本 +心’,反被孔子‘斯害也已’四個字定成鐵案!” + +子平聞了,連連贊嘆,說?”今日幸見姑娘,如對明師。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 +的地方,也是有的,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,亦不可及。即如‘理’‘欲’二字, +‘主敬’‘存誠’等字,雖皆是古聖之言,一經宋儒提出,後世實受惠不少,人 +心由此而正,風俗由此而醇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,秋波流媚,向子平睇了一眼。 +子平覺得翠眉含嬌,丹唇啟秀,又似有一陣幽香,沁入肌骨,不禁神魂飄蕩。那 +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、軟如棉的手來,隔著炕桌子,握著子平的手。握住了之後 +,說道;“請問先生,這個時候,比你少年在書房裏,貴業師握住你手‘撲作教 +刑’的時候何如?”子平默無以對。 + +女子又道:“憑良心說,你此刻愛我的心,比愛貴業師何如?聖人說的,‘所謂 +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’孔子說:‘好德如好色。”孟子 +說:‘食色,性也。’子夏說:‘賢賢易色。’這好色乃人之本性。宋儒要說好 +德不好色,非自欺而何?自欺欺人,不誠極矣!他偏要說‘存誠’,豈不可恨! +聖人言情言禮,不言理欲。刪《詩》以《關睢》為首,試問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 +逑”‘求之不得’,至於‘輾轉反側’,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,不是人欲嗎?舉 +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。《關睢》序上說道:‘發乎情,止乎禮義。’發乎情, +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。即如今夕,嘉賓惠臨,我不能不喜,發乎情也。先生來時 +,甚為困憊,又歷多時,宜更憊矣,乃精神煥發,可見是很喜歡。如此,亦發乎 +情也。以少女中男,深夜對坐,不及亂言,止乎禮義矣。此正合聖人之道。若宋 +儒之種種欺人,口難罄述。然宋儒固多不是,然尚有是處;若今之學宋儒者,直 +鄉願而已,孔、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!” + +話言未了,蒼頭送上茶來,是兩個舊瓷茶碗,淡綠色的茶,才放在桌上,清香已 +竟撲鼻。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,漱了一回口,又漱一回,都吐向炕池之內去,笑 +道:“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,令我腐臭之氣,沾汙牙齒,此後只許談風月矣。 +”子平連聲諾諾,卻端起茶碗,呷了一口,覺得清爽異常,咽下喉去,覺得一直 +清到胃院裏,那舌根左右,津液汩汩價翻上來,又香又甜,連喝兩口,似乎那香 +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,說不出來的好受,問道:“這是什麼茶葉?為何這 +麼好吃?”女子道:“茶葉也無甚出奇,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,所以味是厚的。 +卻虧了這水,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。泉水的味,愈高愈美。又是用松花作柴,沙 +瓶煎的。三合其美,所以好了。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,無非種茶,其味必 +薄;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,味道自然差的。” + +只聽窗外有人喊道:“嶼姑,今日有佳客,怎不招呼我一聲?”女子聞聲,連忙 +立起,說:“龍叔,怎樣這時候會來?”說著,只見那人已經進來,著了一件深 +藍布百衲大棉襖,科頭,不束帶亦不著馬褂,有五十來歲光景,面如渥丹,須髯 +漆黑,見了子平,拱一拱手,說:“申先生,來了多時了?”子平道:“例有兩 +三個鐘頭了。請問先生貴姓?”那人道:“隱姓埋名,以黃龍子為號。”子平說 +:“萬幸,萬幸!拜讀大作,已經許久。”女子道:“也上炕來坐罷。”黃龍子 +遂上炕,至炕桌裏面坐下,說:“嶼姑,你說請我吃筍的呢。筍在何處?拿來我 +吃。”彎姑道:“前些時倒想挖去的,偶然忘記,被膝六公占去了。龍叔要吃, +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。”黃龍子仰天大笑。子平向女子道:“不敢冒犯,這‘嶼 +姑’二字想必是大名罷?”女子道:“小名叫仲嶼,家姊叫伯潘,故叔伯輩皆自 +小喊慣的。” + +黃龍于向子平道:“申先生困不困?如其不困,今夜良會,可以不必早睡,明天 +遲遲起來最好。柏樹峪地方,路極險峻,很不好走,又有這場大雪,路影看不清 +楚,跌下去有性命之憂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,大約明日午牌時候,可以到 +集上關帝廟。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,正好相遇了。”子平聽說大喜,說道:“今 +日得遇諸仙,三生有幸。請教上仙誕降之辰,還是在唐在宋?”黃龍子又大笑道 +:“何以知之?”答:“尊作明說‘回首滄桑五百年’,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+。”黃龍子道:“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。公直當《桃 +花源記》讀可矣。”就舉起茶杯,品那新茶。 + +嶼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,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。子平連連欠身道:“不敢。” +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。卻聽窗外遠遠“唔”了一聲,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,屋塵 +簌簌價落。想起方才路上光景,不覺毛骨森棘,勃然色變,黃龍道:“這是虎嘯 +,不要緊的。山家看著此種物事,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,雖知他會踢人, +卻不怕他。因為相習已久,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。山上人與虎相習,尋常人 +固避虎,虎也避人,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,不必怕他。” + +子平道:“聽這聲音,離此尚遠,何以窗紙竟會震動,屋塵竟會下落呢?”黃龍 +道:“這就叫做虎威。因四面皆山,故氣常聚,一聲虎嘯,四山皆應。在虎左右 +二三十裏,皆是這樣。虎若到了平原,就無這威勢了。所以古人說:龍若離水, +虎若離山,便要受人狎侮的。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,無論為了甚麼難,受了甚麼 +氣,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,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,也是不敢離了 +那個官。同那虎不敢去山,龍不敢失水的道理,是一樣的。” + +子平連連點頭,說:“不錯,是的。只是我還不明白,虎在山裏,為何就有這大 +的威勢,是何道理呢?”黃龍子道:“你沒有念過《千字文》麼?這就是‘空穀 +傳聲,虛堂習聽’的道理。虛堂就是個小空谷,空穀就是個大虛堂。你在這門外 +放個大爆竹,要響好半天呢。所以山城的雷,比平原的響好幾倍,也是這個道理 +。” + +說完,轉過頭來,對女子道:“嶼姑,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,今日難得有嘉客在 +此,何妨取來彈一曲,連我也沾光聽一回。”嶼姑道:“龍叔,這是何若來!我 +那琴如何彈得,惹人家笑話!申公在省城裏,彈好琴的多著呢,何必聽我們這個 +鄉裏迂鼓!倒是我去取瑟來,尤叔鼓一調瑟罷,還稀罕點兒。”黃龍子說:“也 +罷,也罷。就是我鼓瑟,你鼓琴罷,搬來搬去,也很費事,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 +彈罷。好在山家女兒,比不得衙門裏小姐,房屋是不准人到的。”說罷,便走下 +炕來,穿了鞋子,持了燭,對子平揮手說:“請裏面去坐。嶼姑引路。” + +嶼姑果然下了炕,接燭先走,子平第二,黃龍第三。走過中堂,揭開了門簾,進 +到裏間,是上下兩個榻:上榻設了衾枕,下榻堆積著書畫。朝東一個窗戶,窗下 +一張方桌。上榻面前有個小門。嶼姑對子平道:“這就是家父的臥室。”進了榻 +旁小門,仿佛回廊似的,卻有窗軒,地下駕空鋪的木板。向北一轉,又向東一轉 +,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。北窗看著離山很近,一片峭壁,穿空而上,朝下看,像 +甚深似的。正要前進,只聽“砰硼”,“霍落”幾聲。仿佛山倒下來價響,腳下 +震震搖動。子平嚇得魂不附體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 + +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,腳下震震搖動,嚇得魂不附體,怕是山倒下來。 +黃龍子在身後說道:“不怕的,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,滾下一大塊來, +夾冰夾雪,所以有這大的聲音。”說著,又朝向北一轉,便是一個洞門.這洞不 +過有兩間房大,朝外半截窗臺,上面安著窗戶;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,頂是圓的, +像城門洞的樣子。洞裏陳設甚簡,有幾張樹根的坐具,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,又 +都是磨得絹光。幾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,不方不圓,隨勢製成。東壁橫了一張枯 +搓獨睡榻子,設著衾枕。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,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。洞 +內並無燈燭,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,有巴鬥大小,光色發紅,不甚光亮。 +地下鋪著地毯,甚厚軟,微覺有聲。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,放了許多書,都 +是草訂,不曾切過書頭的。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,有兩張瑟,兩張琴,是 +認得的;還有些不認得的。 + +嶼姑到得洞裏,將燭台吹息,放在窗戶臺上。方才坐下,只聽外面“唔唔”價七 +八聲,接連又許多聲,窗紙卻不震動。子平說道:“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?” +嶼姑笑道:“鄉裏人進城,樣樣不識得,被人家笑話;你城裏人下鄉,卻也是樣 +樣不識得,恐怕也有人笑你。”子平道:“你聽,外面‘唔唔’價叫的,不是虎 +嗎?”嶼姑說:“這是狼嗥,虎那有這麼多呢?虎的聲音長,狼的聲音短,所以 +虎名為‘嘯’,狼名為‘嗥’。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。” + +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,摘下一張琴,一張瑟來。嶼姑也移了三張凳子,讓子平 +坐了一張。彼此調了一調弦,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。弦己調好,嶼姑與黃龍商 +酌了兩句,就彈起來了,初起不過輕挑漫剔,聲響悠柔。一段以後,散泛相錯, +其聲清脆,兩段以後,吟揉漸多。那瑟之勾挑,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,粗聽若 +彈琴鼓瑟,各自為調,細聽則如珠鳥一雙,此唱彼和,問來答往。四五段以後, +吟揉漸少,雜以批拂、蒼蒼涼涼,磊磊落落,下指甚重,聲韻繁興。六七八段, +間以曼衍,愈轉愈清,其調愈逸。 + +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,所以聽得入綴;因為瑟是未曾聽過,格外留神。那知瑟的 +妙用,也在左手,看他右手發聲之後,那左手進退揉顫,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 +靡,真是聞所未聞。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、調頭,既而便耳中有音,目中無指 +。久之,耳目俱無,覺得自己的身體,飄飄蕩蕩,如隨長風,浮沉于雲霞之際。 +久之又久,心身懼忘,如醉如夢。於恍惚杳冥之中,錚 從數聲,琴瑟俱息,乃 +通見聞,人亦警覺,欠身而起,說道:“此曲妙到極處!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, +見過許多高手。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,有《漢宮秋》一曲,似為絕非凡響, +與世俗的不同。不想今日得聞此曲,又高出孫君《漢宮秋》數倍,請教叫什麼曲 +名?有譜沒有?”嶼姑道:“此曲名叫《海水天風》之曲,是從來沒有譜的。不 +但此曲為塵世所無,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,非外人所知。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 +曲,如兩人同彈此曲,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。如彼宮,此亦必宮;彼商,此亦 +必商,斷不敢為羽為徵。即使三四人同鼓,也是這樣,實是同奏,並非合奏。我 +們所彈的曲子,一人彈與兩人彈,迥乎不同。一人彈的,名‘自成之曲’;兩人 +彈,則為‘合成之曲’。所以此宮彼商,彼角此羽,相協而不相同。聖人所謂‘ +君子和而不同’,就是這個道理。‘和’之一字,後人誤會久矣。” + +當時嶼姑立起身來,向西壁有個小門,開了門,對著大聲喊了幾句,不知甚話, +聽不清楚。看黃龍子亦立起身,將琴瑟懸在壁上。子平於是也立起,走到壁間, +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,以便回去誇耀於人。及走至珠下,伸手一摸,那 +夜明珠卻甚熱,有些烙手,心裏詫異道:“這是甚麼道理呢?”看黃龍子琴瑟已 +俱掛好,即問道:“先生,這是什麼?”笑答道:“驪龍之珠,你不認得嗎?” +問:“驪珠怎樣會熱呢?”答:“這是火尤所吐的珠,自然熱的。”子平說:“ +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?雖說是火龍,難道永遠這們熱麼?”笑答道: +“然則我說的話,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。既不信,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。 +”說著,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,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 +了。原來是個珠殼,裏面是很深的油池,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,外面用千層 +紙做的個燈 ,上面有個小煙囪,從壁子上出去,上頭有許多的黑煙,同洋燈的 +道理一樣,卻不及洋燈精緻,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,看過也就笑了。再看那珠殼 +,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,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。子平道:“與其如此,何 +不買個洋燈,豈不省事呢?”黃龍子道:“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?這油就是前山 +出的,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。只是我們不會製造,所以總嫌他濁,光也不 +足,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,”說過便將珠殼關好,依舊是兩個夜明珠。 + +子平又問:“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?”答:“俗名叫做‘蓑草’。因為可以做蓑 +衣用,故名。將這蓑草半枯時,采來晾乾,劈成細絲,和麻織成的。這就是嶼姑 +的手工。山地多潮濕,所以先用雲母鋪了,再加上這蓑毯,人就不受病了。這壁 +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,既禦潮濕,又避寒氣,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 +得多呢。”子平又看,壁上懸著一物,像似彈棉花的弓,卻安了無數的弦,知道 +必是樂器,就問:“叫甚名字?”黃龍子道:“名叫‘箜篌’。”用手撥撥,也 +不甚響,說道:“我們從小讀詩,題目裏就有《箜篌引》,卻不知道是這樣子。 +請先生彈兩聲,以廣見聞,何如?”黃龍子道:“單彈沒有什麼意味。我看時候 +何如,再請一個客來,就行了。”走至窗前,朝外一看月光,說:“此刻不過亥 +正,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,去請一請看。”遂向嶼姑道:“申公要聽箜篌, +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?”嶼姑道:“蒼頭送茶來,我叫他去問聲看。”於是又 +各坐下。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,外一個水瓶子,一個小茶壺,幾個小茶杯, +安置在矮腳幾上。嶼姑說:“你到桑家,問扈姑、勝姑能來不能?”蒼頭諾聲去 +了。 + +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著。子平靠窗臺甚近,竅姑取茶布與二人,大家靜 +坐吃茶。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,取來一看,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,曰“此中人 +語”。揭開來看,也有詩,也有文,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,俱是手錄,字跡娟 +好。看了幾首,都不甚懂。偶然翻得一本,中有張花箋,寫著四首四言詩,是個 +單張子,想要抄下,便向嶼姑道:“這紙我想抄去,可以不可以?”嶼姑拿過去 +看了看,說:“你喜歡,拿去就是了。” + +子平接過來,再細看,上寫道: + +《銀鼠諺》 +東山乳虎,迎門當戶;明年食麝,悲生齊魯。一解 +殘骸狼籍,乳虎乏食;飛騰上天,立豕當國。二解 +乳虎斑斑,雄據西山;亞當孫子,橫被摧殘,三解 +四鄰震怒,天眷西顧;斃豕殪虎,黎民安堵,四解 + +子平看了又看,說道:“這詩仿佛古歌謠,其中必有事跡,請教一二。”黃龍子 +道:“既叫做‘此中人語’,必不能‘為外人道’可知矣。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 +悉。”嶼姑道:“‘乳虎’就是你們玉太尊,其餘你慢慢的揣摹,也是可以知道 +的。”子平會意,也就不往下問了。 + +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。一息工天,只聽回廊上“格登格登”,有許多腳步兒響, +頃刻已經到了面前。蒼頭先進,說:“桑家姑娘來了。”黃、嶼姑皆接上前去。 +子平亦起身植立。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,著的是紫花襖子,紫地黃花 +,下著燕尾青的裙子,頭上倒梳雲髻,挽了個墜馬妝;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 +,著了個翠藍襖子,紅地白花的褲子,頭上正中挽了髻子,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 +一枝翠花,走一步顫巍巍的。進來彼此讓了坐。 + +嶼姑介紹,先說:“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,今日趕不上集店,在此借宿, +適值龍叔也來,彼此談得高興,申公要聽箜篌,所以有勞兩位芳駕。攪破清睡, +罪過得很!”兩人齊道:“豈敢,豈敢。只是《下裏》之音,不堪人耳。”黃龍 +說:“也無庸過謙了。”嶼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,對子平道:“這位是扈姑 +姐姐。”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:“這位是勝姑妹子。都住在我們這緊鄰,平常最 +相得的。”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,卻看那扈姑,豐頰長眉,眼如銀杏,口 +輔雙渦,唇紅齒白,於艷麗之中,有股英俊之氣;那勝姑幽秀俊俏,眉目清爽。 +蒼頭進前,取水瓶,將茶壺注滿,將清水注入茶瓶,即退出去。嶼姑取了兩個盞 +子,各敬了茶。黃尤子說:“天已不早了,請起手罷。” + +嶼姑於是取了箜篌,遞給扈姑,扈姑不肯接手,說道:“我彈箜篌,不及于妹。 +我卻帶了一枝角來,勝妹也帶得鈴來了,不如竟是嶼姑彈箜篌,我吹角,勝妹搖 +鈴,豈不大妙?”黃龍道:“甚善,甚善。就是這麼辦。”扈姑又道:“龍叔做 +什麼呢?”黃道:“我管聽。”扈姑道:“不言臊,稀罕你聽!龍吟虎嘯,你就 +吟罷。”黃尤道:“水龍才會吟呢。我這個田裏的龍,只會潛而不用。”嶼姑說 +:“有了法子了。即將箜篌放下,跑到靠壁幾上,取過一架特磐來,放在黃龍面 +前,說:“你就半嘯半擊磐,幫襯幫襯音節罷。” + +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,光彩奪目,如元玉一般,先緩緩的吹起。原來這角 +上面有個吹孔,旁邊有六七個小孔,手指可以按放,亦複有宮商徵羽,不似巡街 +兵吹的海螺只是“嗚嗚”價叫。聽那角聲,吹得嗚咽頓挫,其聲悲壯。當時玲姑 +已將箜篌取在膝上,將弦調好,聽那角聲的節奏。勝姑將小鈴取出,左手撳了四 +個,右手撳了三個,亦凝神看著扈姑。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,勝姑便將兩手七 +鈴同時取起,商商價亂搖。鈴起之時,嶼姑已將箜篌舉起,蒼蒼涼涼,緊鉤漫摘 +,連批帶拂。鈴聲已止,箜篌丁東斷續,與角聲相和,如狂風吹沙,屋瓦欲震。 +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,亦複參差錯落,應機赴節。 + +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,撮唇齊口,發嘯相和。爾時,喉聲,角聲,弦聲,鈴聲, +俱分辨不出。耳中但聽得風聲,水聲,人馬蹙踏聲,旌旗熠耀聲,干戈擊軋聲, +金鼓薄伐聲。約有半小時,黃龍舉起磐擊子來,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,協律諧 +聲,乘虛蹈隙。其時箜篌漸稀,角聲漸低,惟餘清磐,錚 從未已。少息,勝姑 +起立,兩手筆直,亂鈴再搖,眾樂皆息。子平起立拱手道:“有勞諸位,感戴之 +至。”眾人俱道:“見笑了。”子平道:“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,何以頗有殺伐 +之聲?”黃龍道:“這曲叫《枯桑引》又名《胡馬嘶風曲》,乃軍陣樂也。凡箜 +篌所奏,無和平之音,多半淒清悲壯;其至急者,可令人泣下。” + +談心之頃,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,複行坐下。扈姑對嶼姑道:“潘姊怎樣多日 +未歸?”嶼姑道:“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,鬧了兩個多月了,所以不曾來得。 +”勝姑說:“小外甥子甚麼病?怎麼不趕緊治呢?”嶼姑道:“可不是麼。小孩 +子淘氣,治好了,他就亂吃;所以又發,已經發了兩次了。何嘗不替他治呢!” +又說了許多家常話,遂立起身來,告辭去了。子平也立起身來,對黃龍說:“我 +們也前面坐罷,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,嶼姑娘也要睡了。 + +說著,同向前面來,仍從回廊行走。只是窗上已無月光,窗外峭壁,上半截雪白 +爍亮,下半截已經烏黑,是十三日的月亮,已經大歪西了。走至東房,嶼姑道: +“二位就在此地坐罷,我送扈、勝姐姐出去。”到了堂屋,扈、勝也說:“不用 +送了,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,在前面呢。”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,嶼姑方回 +。黃龍說:“你也回罷,我還坐一刻呢。”玲姑也就告辭回洞,說:“申先生就 +在榻上睡罷,失陪了。” + +嶼姑去後,黃龍道:“劉仁甫卻是個好人,然其病在過真,處山林有餘,處城市 +恐不能久。大約一年的緣分,你們是有的。過此一年之後,局面又要變動了。” +子平問:“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?”答:“小有變動。五年之後,風潮漸起;十 +年之後,局面就大不同了。”子平問:“是好是壞呢?”答:“自然是壞。然壞 +即是好,好即是壞;非壞不好,非好不壞。”子平道:“這話我真正不懂了。好 +就是好,壞就是壞。像先生這種說法,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?務請指示一二。不 +才往常見人讀佛經,什麼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,這種無理之口頭禪,常覺得 +頭昏腦悶。今日遇見先生,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,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, +豈不令人悶煞?” + +黃龍子道:“我且問你:這個月亮,十五就明瞭,三十就暗了,上弦下弦就陰暗 +各半了,那初三四裏的月亮只有一牙,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?十五以 +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?”子平道:“這個理容易明白:因為月球本來無光 +,受太陽的光,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,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,初三四,月身 +斜對太陽,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,七分暗,就像一牙似的;其實,月球並 +無分別,只是半個明,半個暗,盈虧圓缺,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,與月球毫 +不相干。” + +黃龍子道:“你既明白這個道理,應須知道好即是壞,壞即是好,同那月球的明 +暗,是一個道理。”子平道:“這個道理實不能同。月球雖無圓缺,實有明暗。 +因永遠是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所以明的半邊朝人,人就說月圓了;暗的半邊朝 +人,人就說月黑了。初八、對三,人正對他側聞,所以覺得半明半暗,就叫做上 +弦、下弦。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,喚做個盈虧圓缺。若在二十八九,月亮全黑的 +時候,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,自然仍是明的。這就是明暗的道理,我們都懂 +得的。然究竟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是一定不移的道理。半個明的終久是明,半 +個暗的終久是暗。若說暗即是明,明即是暗,理性總不能通。” + +正說得高興,只聽背後有人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 +分解。 + + + +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癡犬流災化毒龍 + +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,忽聽背後有人喊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回頭看 +時,卻原來正是嶼姑,業已換了裝束,僅穿一件花布小襖,小腳褲子,露出那六 +寸金蓮,著一雙靈芝頭極鞋,愈顯得聰明俊俏。那一雙眼珠兒,黑白分明,都像 +透水似的。申子平連忙起立,說:“嶼姑還沒有睡嗎?”嶼姑道:“本待要睡, +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,故再來聽二位辨論,好長點學問。”子平道:“不才那敢 +辨論!只是性質愚魯,一時不能澈悟,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。方才姑娘說我錯 +了,請指教一二。” + +嶼姑道:“先生不是不明白,是沒有多想一想。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,便怎 +樣信,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。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,終久是明的。試思月球在 +天,是動的呢,是不動的呢?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。既知道他繞地,則不能 +不動,即不能不轉,是很明顯的道理了。月球既轉,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 +呢?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,無論轉到那一面,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, +由此可知,無論其為明為暗,其於月球本體,毫無增減,亦無生滅。其理本來易 +明,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,把那三教聖人的 +精義都注歪了。所以天降奇災,北拳南革,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,此也是自然 +之理,不足為奇的事。不生不死,不死不生;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那裏會錯過 +一絲毫呢?” + +申子平道:“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,我方有二分明白,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 +,又把我送到‘漿糊缸’裏去了。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。請二位將那五 +年之後風潮漸起,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,開示一二。” + +黃龍子道:“三元甲子之說,閣下是曉得的。同治三年甲子,是上元甲子第一年 +,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?”子平答應一聲道:“是。”黃龍子又道:“此一個甲 +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,此名為‘轉關甲子’。此甲子,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 +全行改變:同治十三年,甲戌,為第一變;光緒十年,甲申,為第二變;甲午, +為第三變;甲辰,為第四變;甲寅,為第醜變:五變之後,諸亭俱定。若是咸豐 +甲寅生人的人,活到八十歲,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,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 +。” + +子平道:“前三甲的變動,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: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,大 +局為之一變: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、安南之役,大局又為之一變;甲午為日本 +侵我東三省,俄、德出為調停,借收漁翁之利,大局又為之一變:此都已知道了 +。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?” + +黃龍子道:“這就是北拳南革了。北拳之亂,起於戍子,成於甲午,至庚子,子 +午一沖而爆發,其興也勃然,其滅也忽然,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上白宮闈, +下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壓漢’。南革之亂,起於戊戌,成於甲辰,至庚戌,辰 +戌一沖而爆發,然其興也漸進,其滅也潛消,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下自士大 +夫,上亦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逐滿’。此二亂黨,皆所以釀劫運,亦皆所以開 +文明也。北拳之亂,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;南革之亂,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 +。甲寅之後,文明大著,中外之猜嫌,滿、漢之疑忌,盡皆銷滅。魏真人參同契 +所說,‘元年乃芽滋’,指甲辰而言。辰屬上,萬物生於土,故甲辰以後為文明 +芽滋之世,如木之坼甲,如筍之解籜。其實,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,而真苞 +已隱藏其中矣。十年之間,鋒甲漸解,至甲寅而齊。寅屬木,為花萼之象。甲寅 +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,雖燦爛可觀,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。直至甲子,為文明 +結實之世,可以自立矣。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複我三皇五帝舊文明,進於大同 +之世矣。然此事尚遠,非三五十年事也。” + +子平聽得歡欣鼓舞,因又問道:“像這北拳南革,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?天為何 +要生這些人?先生是明道之人,正好請教。我常是不明白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天 +既好生,又是世界之主宰,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?俗語話豈不是‘瞎 +倒亂’嗎?”黃龍子點頭長歎,默無一言。稍停,問子平道:“你莫非以為上帝 +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?”子平答道:“自然是了。”黃龍搖頭道:“還有一位尊 +者,比上帝還要了得呢!” + +子平大驚,說道:“這就奇了!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,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 +的,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。這真是聞所未聞了!” +黃龍於道:“你看過佛經,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?”子平道:“那卻 +曉得,然我實不信。” + +黃龍子道:“這話不但佛經上說,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,也知道有魔王之說。那 +是絲毫不錯的。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,未後總是阿修羅敗,再 +過若干年,又來爭戰。試問,當阿修羅戰敗之時,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,等 +他過若干年,又來害人?不知道他害人,是不智也;知道他害人,而不滅之,是 +不仁也。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?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,可想而知了。 +譬如兩國相戰,雖有勝敗之不同,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,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 +為屬國,雖然戰勝,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上帝與阿修羅亦然 +。既不能滅之,又不能降伏之,惟吾之命是聽,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, +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;所以曉得這位尊者,位分實在上帝 +之上。” + +子平忙問道:“我從未聽說過!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?”黃龍子道:“法號 +叫做‘勢力尊看’。勢力之所至,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。我說個比方給你聽:上 +天有好生之德,由冬而春,由春而夏,由夏而秋,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。你 +試想,若夏天之樹木,百草,百蟲,無不滿足的時候,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 +下去好生,不要一年,這地球便容不得了,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 +?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,拼命的一殺,殺得乾乾淨淨的,再讓上天來好生, +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,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 +。此尚是粗淺的比方,不甚的確;要推其精義,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。” + +嶼姑聽了,道:“龍叔,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辟的議論?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, +連我也未曾聽說過。究竟還是真有個‘勢力尊者’呢,還是龍叔的寓言?”黃龍 +子道:“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?如有一個上帝,則一定有一個‘勢力尊者’ +。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化身。”嶼姑拍掌大笑道:“我明白 +了!‘勢力尊者’就是儒家說的個‘無極’,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‘太 +極’T不對呢?”黃龍子道:“是的,不錯。”申子平亦歡喜,趙立道:“被嶼 +姑這一講,連我也明白了!” + +黃龍子道:“且慢。是卻是了,然而被你們這一講,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 +教家的寓言了嗎?若是寓言,就不如竟說‘無極’‘太極’的妥當。要知上帝同阿 +修多乃實有其人,實有其事。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。不懂這個道理,萬不能明白 +那北拳南革的根源。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。就是嶼姑,道 +根尚淺,也該留心點為是。 + +“我先講這個‘勢力尊者’,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。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 +陽為主動力。由此可知,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,無有分別。又因這 +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,生出種種變相,莫可紀述。所以各宗教 +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。易經一書專講爻象。何以謂之爻象?你且看 +這‘爻’字:”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:“一撇一捺,這是一交;又一撇一捺,這 +又是一交: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,初交為正,再交為變,一正一變, +互相乘除,就沒有紀極了。這個道理甚精微,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。算學家說 +同名相乘為‘正’。異名相乘為‘負’,無論你加減乘除,怎樣變法,總出不了 +這‘正’‘負’兩個字的範圍。所以‘季文子三思而後行’,孔子說‘再思可矣’ +,只有個再,沒有個…… + +“話休絮聒。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。這拳譬如人的拳頭,一拳打去,行 +就行,不行就罷了,沒甚要緊。然一拳打得巧時,也會送了人的性命。倘若躲過 +去,也就沒事。將來北拳的那一拳,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,煞是可怕!然究竟 +只是一拳,容易過的。若說那革呢,革是個皮,即如馬革牛革,是從頭到腳無處 +不包著的。莫說是皮膚小病,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,也會致命的,只是發作的慢 +,若留心醫洽,也不致於有害大事。惟此‘革’字上應卦象,不可小覷了他。諸 +位切忌:若攪入他的黨裏去,將來也是跟著潰爛,送了性命的! + +“小子且把‘澤火革’卦演說一番,先講這‘澤’字。山澤通氣,澤就是溪河, +溪河裏不是水嗎?管子說:‘澤下尺,升上尺。’常雲:‘思澤下於民。’這‘ +澤’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?為甚麼‘澤火革’便是個凶卦呢?偏又有個‘水火 +既濟’的個吉卦放在那裏,豈不令人納悶?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‘陰’‘陽’二 +字上。坎水是陽水,所以就成個‘水火既濟’,吉卦;兌水是陰水,所以成了個 +‘澤火革’,凶卦。坎水陽德,從悲天憫人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;兌水 +陰德,從饋懣嫉妒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革象。你看,彖辭上說道:‘澤火革,二 +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。’你想,人家有一妻一妾,互相嫉妒,這個人家會興旺嗎 +?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,及至不行,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,因愛丈夫而爭,既 +爭之後,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;再爭,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;再爭,則斷送自 +己性命也不顧了:這叫做妒婦之性質。聖人只用‘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’兩句 +,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,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。 + +“那些南革的首領,初起都是官商人物,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。因為所秉的是 +婦女陰水嫉妒性質,只知有已,不知有人,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。由憤 +懣生嫉妒,由嫉妒生破壞。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!於是同類相呼,‘水流 +濕,火就燥’,漸漸的越聚越多,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,一發做得如火如荼 + +。其已得舉人、進士、翰林、部曹等官的呢,就談朝廷革命;其讀書不成,無著 +子弟,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,便談家庭革命。一談了革命,就可以 +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,豈不大痛快呢?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:吃得痛快, +傷食;飲得痛快,財。今者,不管天理,不畏國法,不近人情,放肆做去,這種 +痛快,不有人災,必有鬼禍,能得長久嗎?” + +嶼姑道:“我也常聽父親說起,現在玉帝失權,阿修羅當道。然則這北拳南革都 +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?”黃龍子道:“那是自然,聖賢仙佛,誰肯做這些 +事呢?” + +子平問道:“上帝何以也會失權?”黃龍子道:“名為‘失權’,其實只是‘讓 +權’,並‘讓權’二字,還是假名;要論其實在,只可以叫做‘伏權’。譬如秋 +冬的肅殺,難道真是殺嗎?只是將生氣伏一伏,蓄點力量,做來年的生長。道家 +說道: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’又雲:‘取已 +陳之芻狗而臥其下,必昧。’春夏所生之物,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,不得不 +洗刷一番:我所以說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。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七十二地,人 +非人等,共總只有兩派:一派講公利的,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;一派講私利 +的,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。” + +申子平道:“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,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?”黃龍子道 +:“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?久已亡失的了!西遊記是部傳 +道的書,滿紙寓言。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,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 +。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,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 +量,把這假王打死,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。等到真天理國法 +人情出來,天下就太平了。” + +子平又問:“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?”黃龍子道:“西遊記上說著呢:叫太子 +問母后,便知道了。母后說道:“三年之前溫又暖,三年之後冷如冰。’這‘冷 +’‘暖’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。其講公利的人,全是一片愛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 +口暖氣:其講私利的人,全是一片恨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。 + +“還有一個秘訣,我盡數奉告,請牢牢記住,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 +了。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,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。說有鬼神,就可以裝妖作怪, +鼓惑鄉愚,其志不過如此而已。若說無鬼神,其作用就很多了:第一條,說無鬼 +就可以不敬祖宗,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;說無神則無陰譴,無天刑,一切違背天 +理的事都可以做得,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。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,以 +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;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,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;必須說 +叛臣賦子是豪傑,忠臣良吏為奴性,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。大都皆有辯才,以 +文其說。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,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,可知道家 +也卻被他破了。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采絕豔的處所,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 +。 + +“總之,這種亂黨,其在上海、日本的容易辨別,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 +別。但牢牢記住: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,力辟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。若遇 +此等人,敬而遠之,以免殺身之禍,要緊,要緊!” + +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,再要問時,聽窗外晨雞已經“喔喔”的啼了,嶼姑道 +:“天可不早了,真要睡了。”遂道了一聲“安置”,推開角門進去。黃龍子就 +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,身子一攲,已經購聲雷起。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 +細細的默記了兩遍,方始睡臥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 + +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,紅日已經滿窗,慌忙起來。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。老 +蒼頭送進熱水洗臉,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。子平道:“不用費心,替我 +姑娘前道謝,我還要趕路呢。”說著,嶼姑已走出來,說道:“昨日龍叔不說嗎 +,倘早去也是沒用,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,用過飯去不遲。” + +子平依話用飯,又坐了一刻,辭了嶼姑,徑奔山集上。看那集上,人煙稠密。店 +面雖不多,兩邊擺地攤,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,不一而足。問了鄉人 +,才尋著了關帝廟。果然劉仁甫已到,相見敘過寒溫,便將老殘書信取出。 + +仁甫接了,說道:“在下粗人,不懂衙門裏規矩,才具又短,恐怕有累令兄知人 +之明,總是不去的為是。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,說一定叫去,又恐住的 +地方柏樹峪難走,覓不著,所以迎候在此面辭。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。 +不是躲懶,也不是拿喬,實在恐不勝任,有誤尊事,務求原諒。”子平說:“不 +必過謙。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,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。” + +劉仁甫見辭不掉,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,同申子平回到城武。申東造果然待之以 +上賓之禮,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。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,一月之後 +,竟到了“犬不夜吠”的境界了。這且不表。 + +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,打算回省城去,一日,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,看那街 +上,家家客店都是滿的,心裏詫異道:“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。這是甚麼緣故 +呢?”正在躊躇,只見門外進來一人,口中喊道:“好了,好了l打通了!大約 +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!”老殘也無暇訪問,且找了店家,同道:“有屋子沒 +有?”店家說:“都住滿了,請到別家去罷。”老殘說:“我已走了兩家,都沒 +有屋子,你可以對付一間罷,不管好歹。”店家道:“此地實在沒法了。東隔壁 +店裏,午後走了一幫客,你老趕緊去,或者還沒有住滿呢。” + +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,問了店家,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,當即搬了行李進去。 +店玄跑來打了洗臉水,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,說道:“客人抽煙。” +老殘問:“這兒為甚麼熱鬧?各家店都住滿了。”店玄道:“刮了幾天的大北風 +,打大前兒,河裏就淌淩,淩塊子有間把屋子大,擺渡船不放走,恐怕碰上淩, +船就要壞了,到了昨日,上灣子淩插住了,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,卻又被河邊 +上的淩,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。昨兒晚上,東昌府李大人到了,要見撫台回 +話,走到此地,過不去,急的甚麼似的,住在縣衙門裏,派了河夫、地保打凍。 +今兒打了一天,看看可以通了,只是夜裏不要歇手,歇了手,還是凍上。你老看 +,客店裏都滿著,全是過不去河的人。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。因為有一幫 +客,內中有個年老的,在河沿上看了半天,說是‘凍是打不開的了,不必在這裏 +死等,我們趕到雒口,看有法子想沒有,到那裏再打主意罷。’午牌時候才開車 +去的,你老真好造化。不然,真沒有屋子住。”店玄將話說完,也就去了。 + +老殘洗完了臉,把行李鋪好,把房門鎖上,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,見那黃河從西 +南上下來,到此卻正是個灣子,過此便向正東去了,河面不甚寬,兩岸相距不到 +二裏。若以此刻河水而論,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,只是面前的冰,插的重重疊 +疊的,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。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,只見那上流的冰,還一塊 +一塊的漫漫價來,到此地,被前頭的攔住,走不動就站住了。那後來的冰趕上他 +,只擠得“嗤嗤”價響。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,就竄到前冰上頭去;前冰被壓 +,就漸漸低下去了。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,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,兩邊 +俱是平水。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,冰面卻是平的,被吹來的塵土蓋住,卻像 +沙灘一般。中間的一道大溜,卻仍然奔騰澎湃,有聲有勢,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 +的兩邊亂竄。那兩邊平水上的冰,被當中亂冰擠破了,往岸上跑,那冰能擠到岸 +上有五六尺遠。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,像個叫、插屏似的。看了有點把鐘工夫 +,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。老殘複行往下游走去,過了原來的地方,再往下 +走,只見有兩隻船。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,望前打些時,又望後打。 +河的對岸,也有兩隻船,也是這麼打。看看天色漸漸昏了,打算回店。再看那堤 +上柳樹,一棵一棵的影子,都已照在地下,一絲一絲的搖動,原來月光已經放出 +光亮來了。 + +回到店裏,開了門,喊店玄來,點上了燈,吃過晚飯,又到堤上閒步。這時北風 +已息,誰知道冷氣逼人,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。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 +贈的羊皮袍子,故不甚冷,還支撐得住。只見那打冰船,還在那裏打。每個船上 +點了一個小燈籠,遠遠看去,仿佛一面是“正堂”二字,一面是“齊河縣”三字 +,也就由他去了。抬起頭來,看那南面的山,一條雪白,映著月光分外好看。一 +層一層的山嶺,卻不大分辨得出,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,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 +。及至定神看去,方才看出那是雲、那是山來。雖然雲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 +雲也有亮光,山也有亮光,只因為月在雲上,雲在月下,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 +透過來的。那山卻不然,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,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 +,所以光是兩樣子的。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,那山往東去,越望越遠,漸漸的 +天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雲也是白的,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。 + +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,想起謝靈運的詩,“明月照積雪,北風勁且哀,兩句 +。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,那裏知道“北風勁且哀”的個“哀”字下的好呢?這 +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,抬起頭來,天上的星,一個也看不見,只有北邊,北斗七 +星,開陽搖光,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,還看得清楚。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 +邊上面,構在上,魁在下。心裏想道:“歲月如流,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,人又 +要添一歲了。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,如何是個了局呢?”又想到詩經上說的 +“維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。”——“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,那王公大臣只是恐 +怕耽處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弄的百事俱廢,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,國是如此 +,丈夫何以家為!”想到此地,不覺滴下淚來,也就無心觀玩景致,慢慢回店去 +了。一面走著,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,用手一摸,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 +的冰。初起不懂什麼緣故,既而想起,自己也就笑了。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,天 +寒,立刻就凍住了,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。悶悶的回到店裏,也就睡了。 + +次日早起,再到堤上看看,見那兩隻打冰船,在河邊上,已經凍實在了•問了堤 +旁的人,知道昨兒打了半夜,往前打去,後面凍上;往後打去,前面凍上。所以 +今兒歇手不打了,大總等冰結牢壯了,從冰上過罷。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 +了。閑著無事,到城裏散步一回,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,其餘背街上,瓦房都 +不甚多,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。因北方大都如此,故看了也不甚詫異。回到房中 +,打開書筐,隨手取本書看,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,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 +南人治好了病,送了當謝儀的,省城裏忙,未得細看,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, +趁今天無事,何妨仔細看他一遍?原來是二十卷書:頭兩卷是四言,卷三至十一 +是五言,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,十五至十七是雜言,十八是樂章,十九是歌謠, +卷二十是雜著。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,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,沈約十四首 +;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,沈約三十六首,心裏很不明白,就把那第十卷與那 +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,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。心裏又想:“這詩是 +王壬秋閻運選的,這人負一時盛名,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,有目共賞,何 +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?”既而又想:“沈歸愚選的古詩源,將那歌謠與詩混雜 +一起,也是大病;王漁洋古詩選,亦不能有當人意;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 +強人意。莫管他怎樣呢,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。” + +看了半日,複到店門口閑立。立了一會,方要回去,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, +走近面前,打了一個千兒,說:“鐵老爺,幾時來的?”老殘道:“我昨日到的 +。”嘴裏說著,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。那家人見老殘楞著,知道是認不得 +了,便笑說道:“家人叫黃升。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。”老殘道:“哦!是了 +,是了。我的記性,真壞!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,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!”黃升 +道:“你老‘貴人多忘事’罷咧。”老殘笑道:“人雖不貴,忘事倒實在多的。 +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?住在什麼地方呢?我也正悶的慌,找他談天去。”黃升道 +:“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,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。現在料也買齊全了,驗 +收委員也驗收過了,正打算回省銷差呢。剛剛這河又插上了,還得等兩天才能走 +呢。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?在那屋裏?”老殘用手向西指道:“就在這西屋裏。 +”黃升道:“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,前兒晚上才到。前些時都在工上,因為 +驗收委員過去了,才住到這兒的。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;吃過了,李大人請著說 +閒話,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。”老殘點點頭,黃升也就去了。 + +原來此人名黃應圖,號人瑞,三十多歲年紀,系江西人氏。其兄由翰林轉了禦史 +,與軍機達拉密至好,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,來山東河工投效。有軍機的八行 +,撫台是格外照應的,眼看大案保舉出奏,就是個知府大人了。人倒也不甚俗, +在省城時,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,故此認得。 + +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,回到房中,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。到房裏又看了半 +本詩,看不見了,點上蠟燭。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,嘴裏喊道:“補翁,補翁違 +的很了!”老殘慌忙立起來看,正是黃人瑞。彼此作過了揖,坐下,各自談了些 +別後的情事。 + +黃人瑞道:“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?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,幾個碟子 +,恐怕不中吃,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,大約還可以下飯,請你 +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。古人雲:‘最難風雨敵人來,’這凍河的無聊,比風雨更 +難受,好友相逢,這就不寂寞了。汐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,既有嘉肴,你不請 +我,也是要來吃的。”人瑞看桌上放的書,順手揭起來一看,是八代詩選,說: +“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。”也隨便看了幾首,丟下來說道:“我們那屋裏坐。” + +於是兩個人出來。老殘把書理了一理,拿把鎖把房門鎖上,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裏 +來,看是三間屋子:一個里間,兩個明間。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,中 +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,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。人瑞問:“飯得了沒有?”家人說 +:“還須略等一刻,雞子還不十分爛。”人瑞道;“先拿碟子來吃酒罷。” + +家人應聲出去,一霎時轉來,將桌子架開,擺了四雙筷子,四隻酒杯。老殘問: +“還有那位?”人瑞道:“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。”杯筷安置停妥,只有兩張椅 +子,又出去尋椅子去。人瑞道:“我們炕上坐坐罷。”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, +炕上鋪滿了蘆席。炕的中間,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,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 +,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,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。 + +怎樣叫做“太谷燈”呢?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,卻又人人吃煙,所以那裏煙具比 +別始精緻。太谷是個縣名,這縣裏出的燈,樣式又好,火力又足,光頭又大,五 +大洲數他第一。可惜出在中國,若是出在歐美各國,這第一個造燈的人,各報上 +定要替他揚名,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。無奈中國無此條例,所以叫這太谷 +第一個造燈的人,同那壽州第一個造鬥的人,雖能使器物利用,名滿天下,而自 +己的聲名埋沒。雖說擇術不正,可知時會使然。 + +閒話少說。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,兩枝廣竹煙槍,兩邊兩個枕頭。人 +瑞讓老殘上首坐了,他就隨手躺下,拿了一技煙籤子,挑煙來燒,說:“補翁, +你還是不吃嗎?其實這樣東西,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,自然是不好;若是不上癮 +,隨便消遣消遣,倒也是個妙品,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?”老殘道:“我吃 +煙的朋友很多,為求他上癮吃的,一個也沒有,都是消遣消遣,就消遣進去了。 +及至上癮以後,不但不足以消遣,反成了個無窮之累。我看你老哥,也還是不消 +遣的為是。”人瑞道:“我自有分寸,斷不上這個當的。” + +說著,只見門簾一響,進來了兩個妓女: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,鴨蛋臉兒;後頭 +一個有十五六歲,瓜子臉兒。進得門來,朝炕上請了兩個安。人瑞道:“你們來 +了?”朝裏指道:“這位鐵老爺,是我省裏的朋友。翠環,你就伺候鐵老爺,坐 +在那邊罷。”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。那十五六歲的, +卻立住,不好意思坐。老殘就脫了鞋子,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,讓他好坐。他 +就側著身,趔趄著坐下了。 + +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,現在怎樣也有了?”人瑞道:“不然 +,此地還是沒有。他們姐兒兩個,本來是平原二十裏鋪做生意的。他爹媽就是這 +城裏的人,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裏鋪住。前月他爹死了,他媽回來,因恐怕 +他們跑了,所以帶回來的,在此地不上店。這是我悶極無聊,叫他們找了來的。 +這個叫翠花,你那個叫翠環,都是雪白的皮膚,很可愛的。你瞧他的手呢,包管 +你合意。”老殘笑道;“不用瞧,你說的還會錯嗎。” + +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:“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。”人瑞道:“鐵爺不吃煙,你 +叫他燒給我吃罷。”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。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,上在鬥上, +遞過去。人瑞“呼呼”價吃完。翠環再燒時,那家人把碟子、一品鍋均已擺好, +說:“請老爺們用酒罷。” + +人瑞立起身來說:“喝一杯罷,今天天氣很冷。”遂讓老殘上坐,自己對坐,命 +翠環坐在上橫頭,翠花坐下橫頭。翠花拿過酒壺,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,放下酒 +壺,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。老殘道:“請歇手罷,不用布了。我們不是新娘子, +自己會吃的。”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。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。翠環慌忙立 +起身來說:“您那歇手。”又替翠花布了一著。翠花說:“我自己來吃罷。”就 +用勺子接了過來,遞到嘴裏,吃了一點,就放下來了。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,翠 +環只是答應,總不動手。 + +人瑞忽然想起,把桌子一拍,說:“是了,是了!”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:“來 +啊!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,離席六七尺遠,立住腳,人瑞點點頭,叫他 +走進一步,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。只見那家人連聲道:“喳,喳。”回過 +頭就去了。 + +過了一刻,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,手裏拿了兩個三弦子,一個遞給翠 +花,一個遞給翠環,嘴裏向翠環說道:“叫你吃菜呢,好好的伺候老爺們。”翠 +環仿佛沒聽清楚,朝那漢子看了一眼,那漢子道:“叫你吃菜,你還不明白嗎? +”翠環點頭道:“知道了。”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,又夾了一 +塊布給老殘。老殘說:“不用布最好。”人瑞舉杯道:“我們幹一杯罷。讓他們 +姐兒兩個唱兩曲,我們下酒。” + +說著,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,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,人瑞用筷子在一 +品鍋裏撈了半天,看沒有一樣好吃的,便說道:“這一品鍋裏的物件,都有徽號 +,您知道不知道?”老殘說:“不知道。”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、“這叫‘怒髮 +衝冠’的魚翅;這叫‘百折不回’的海參;這叫‘年高有德’的雞;這叫‘酒色 +過度’的鴨子;這叫‘恃強拒捕’的肘子;這叫‘臣心如水’的湯。”說著,彼 +此大笑了一會。 + +他們姐兒兩個,又唱了兩三個曲子。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。老殘道:“酒很夠 +了,就趁熱盛飯來吃罷。”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。翠花立起,接過飯碗,送到 +各人面前,泡了雞湯,各自飽餐,飯後,擦過臉,人瑞說:“我們還是炕上坐罷 +。”家人來撤殘肴,四人都上炕去坐。老殘攲在上首,人瑞攲在下首。翠花倒在 +人瑞懷裏,替他燒煙。翠環坐在炕沿上,無事做,拿著弦子,崩兒崩兒價撥弄著 +頑。 + +人瑞道:“老殘,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,今日總算‘他鄉遇故知’,您也該做首 +詩,我們拜讀拜讀。”老殘道:“這兩天我看見凍河,很想做詩,正在那裏打主 +意,被你一陣胡攪,把我的詩也攪到那‘酒色過度’的鴨子裏去了!”人瑞道: +“你快別‘恃強拒捕’,我可就要‘怒髮衝冠’了!”說罷,彼此呵呵大笑。老 +殘道:“有,有,有,明天寫給你看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行!你瞧,這牆上有鬥 +大一塊新粉的,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。”老殘搖頭道:“留給你題罷。”人瑞把 +煙槍望盤子裏一放,說:“稍緩即逝,能由得你嗎!”就立起身來,跑到房裏, +拿了一枝筆,一塊硯臺,一錠墨出來,放在桌上,說:“翠環,你來磨墨。”翠 +環當真倒了點冷茶,磨起墨來。 + +霎時間,翠環道:“墨得了,您寫罷。”人瑞取了個布撣子,說道:“翠花掌燭 +,翠環捧硯,我來撣灰。”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,翠花舉著蠟燭台,人瑞先跳上 +炕,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,把灰撣了。翠花、翠環也都立上炕去,站在左右。人 +瑞招手道:“來,來,來!”老殘笑說道:“你真會亂!”也就站上炕去,將筆 +在硯臺上蘸好了墨,呵了一呵,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。翠環恐怕硯上墨 +凍,不住的呵,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,筆頭越寫越肥。頃刻寫完,看是: + +地裂北風號,長冰蔽河下。後冰逐前冰,相陵複相亞。河曲易為塞,嵯峨銀橋架 +。歸人長咨嗟,旅客空歎吒。盈盈一水間,軒車不得駕。錦筵招妓樂,亂此淒其 +夜。 + +人瑞看了,說道:“好詩,好詩!為甚不落款呢?”老殘道:“題個江右黃人瑞 +罷。”人瑞道:“那可要不得!冒了個會做詩的名,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 +,有點不合算。”老殘便題了“補殘”二字,跳下炕來。 + +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,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,看炭已將燼,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+。老殘立在炕邊,向黃人瑞拱拱手,道:“多擾,多擾!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。 +”人瑞一把拉住,說道:“不忙,不忙!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 +關係著無限的性命,有夭矯離奇的情節,正要與你商議,明天一黑早就要複命的 +。你等我吃兩口煙,長點精神,說給你聽。”老殘只得坐下。未知究竟是段怎樣 +的案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+ +話說老殘複行坐下,等黃人瑞吃幾口煙,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,隨便 +也就躺下來了。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,就倚在老殘腿上,問道:“鐵老,你貴處 +是那裏?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?”老殘——告訴他聽。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:“ +說的真是不錯。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?”老殘道:“詩上不興說這些話,更 +說什麼話呢?”翠環道:“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過往客人見的很多,也常有題 +詩在牆上的。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,聽來聽去,大約不過兩個意思:體面些 +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,天下人都不認識他;次一等的人呢,就無非說那 +個姐兒長的怎麼好,同他怎麼樣的恩愛。 + +“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,我們是不會知道的。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 +大才,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,我說一句傻話:既是沒才的這麼少 +,俗語說的好,‘物以稀為貴’,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。這且不去管他 +。 + +“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,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,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 +有長的周全呢,他們不是比他西施,就是比他王嬙;不是說他沉魚落雁,就是說 +他閉月羞花。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,有人說,就是昭君娘娘。我想,昭君娘娘 +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?一定靠不住了。 + +“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,恩情怎樣重,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,去問了問,那個 +姐兒說:‘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。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,他就抹 +下臉來,直著脖兒梗,亂嚷說: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,還要什麼體己錢?’ +那姐兒哩,再三央告著說:‘正賬的錢呢,店裏夥計扣一分,掌櫃的又扣一分, +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,一個錢也放不出來。俺們的矚脂花粉,跟身上穿的小 +衣裳,都是自己錢買。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,不能向他要,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 +,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。’再三央告著,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,望地 +下一摔,還要撅著嘴說:‘你們這些強盜婊子,真不是東西!混帳王八旦!,你 +想有恩情沒有?因此,我想,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,不過造些謠言罷了。 +你老的詩,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?”老殘笑說道:“‘各師父備傳授,各把戲各變 +手。’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,不是這個傳法,所以不同。” + +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,放下煙槍,說道:“真是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鬥 +量’。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,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!從今以後,我也不做 +詩了,免得造些謠言,被他們笑話。”翠環道:“誰敢笑話你老呢!俺們是鄉下 +沒見過世面的孩子,胡說亂道,你老爺可別怪著我,給你老磕個頭罷!”就側著 +身子,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。黃人瑞道:“誰怪著你呢,實在說的不錯,倒是 +沒有人說過的話I見‘當局者迷,旁觀看清’。” + +老殘道:“這也罷了,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。既是明天一黑早要 +複命的,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?”人瑞道:“不用忙,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 +聽,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。我且問你,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?”答道:“不 +能開。”問:“冰不能開,冰上你敢走嗎?明日能動身嗎?”答:“不能動身。 +”問:“既不能動身,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?”答:“沒有。” + +黃人瑞道:“卻又來!既然如此,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?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 +,有個朋友談談,也就算苦中之樂了。況且他們姐兒兩個,雖比不上牡丹、芍藥 +,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、淡竹葉花嗎?剪燭斟茶,也就很有趣的。我對你說:在 +省城裏,你忙我也忙,息想暢談,總沒有個空兒。難得今天相遇,正好暢談一回 +。我常說:人生在世,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。你看,一天說到晚的話,怎麼說沒 +地方說話呢?大凡人肚子裏,發話有兩個所在: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,那是 +自己的話;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,那是應酬的話。省城裏那麼些人,不是比 +我強的,就是不如我的。比我強的,他瞧不起我,所以不能同他說話;那不如我 +的,又要妒忌我,又不能同他說話。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?境遇雖然差不 +多,心地卻就大不同了,他自以為比我強,就瞧不起我;自以為不如我,就妒我 +: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。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,今日難得相逢,我又素 +昔佩服你的,我想你應該憐惜我,同我談談;你偏急著要走,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+?” + +老殘道:“好,好,好!我就陪你談談。我對你說罷:我回屋子也是坐著,何必 +矯強呢?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,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,或者打兩個皮科兒, +嘻笑嘻笑。我在這裏不便: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,作甚麼偽呢 +!”人瑞道:“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,要同你商議呢。”站起來,把翠環的袖子 +抹上去,露出臂膊來,指給老殘看,說:“你瞧,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! +”老殘看時,有一條一條青的,有一點一點紫的。人瑞又道:“這是膀子上如此 +,我想身上更可憐了。翠環,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。” + +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,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,被他手這麼一拉,卻 +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。翠環道:“看什麼,怪臊的!”人瑞道:“你瞧!這孩子 +傻不傻?看看怕甚麼呢?難道做了這項營生,你還害臊嗎?”翠環道:“怎不害 +臊!”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著淚,說道:“您別叫他脫了。”回頭朝窗外一看 +,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,人瑞點點頭,就不作聲了。 + +老殘此刻鼓在炕上,心裏想著:“這都是人家好兒女,父母養他的時候,不知費 +了幾多的精神,曆了無窮的辛苦,淘氣碰破了塊皮,還要撫摩的;不但撫摩,心 +裏還要許多不受用。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,恨得甚麼似的。那種痛愛憐借,自 +不待言。誰知撫養成人,或因年成饑謹,或因其父吃鴉片煙,或好賭錢,或被打 +官司拖累,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就糊裏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,被鴇兒殘 +酷,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。”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,各處鴇兒的刻 +毒,真如一個師父傳授,總是一樣的手段,又是憤怒,又是傷心,不覺眼睛角裏 +,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。 + +此時大家默無一言,靜悄悄的。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,由黃人瑞家人帶著 +,送到里間房裏去了。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:“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 +來,好送翠環行李進去。”老殘道:“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。”人瑞道: +“得了,得了!別吃冷豬肉了。把鑰匙給我罷。”老殘道:“那可不行!我從來 +不幹這個的。”人瑞道:“我早分付過了,錢已經都給了。你這是何若呢?”老 +殘道:“錢給了不要緊,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。既已付過了錢,他老鴇子也 +沒有甚麼說的,也不會難為了他,怕什麼呢?”翠花道:“你當真的教他回去, +跑不了一頓飽打,總說他是得罪了客。”老殘道:“我還有法子:今兒送他回去 +,告訴他,明兒仍舊叫他,這也就沒事了。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,幹我甚麼事 +呢?我情願出錢,豈不省事呢?”黃人瑞道:“我原是為你叫的,我昨兒已經留 +了翠花,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?不過大家解解悶兒,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 +云云。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,坐到天明,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,也讓他少 +挨兩頓打,那兒不是積功德呢。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,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 +,倘若不黑就來,坐到半夜裏餓著肚子,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。因為老鴇兒總是 +說: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,自然是喜歡你的,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?一定是應酬 +不好,碰的不巧,就是一頓。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:都已留下了,你不看見他 +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?那就是個暗號。” + +說到此處,翠花向翠環道:“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,可憐可憐你罷。”老殘道: +“我也不為別的,錢是照數給。讓他回去,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。”翠花鼻子 +裏哼了一聲,說:“你安靜是實,他可安靜不了的!”翠環歪過身子,把臉兒向 +著老殘道:“鐵爺,我看你老的樣子,怪慈悲的,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 +嗎?你老屋裏的炕,一丈二尺長呢,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,還多著九尺地呢, +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?倘若賞臉,要我孩子伺候呢,裝煙倒茶,也 +還會做;倘若惡嫌的很呢,求你老包涵些,賞個炕畸角混一夜,這就恩典得大了 +!” + +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,遞與翠花,說:“聽你們怎麼攪去罷,只是我 +的行李可動不得的。”翠花站起來,遞與那家人,說:“勞你駕,看他夥計送進 +去,就出來,請你把門就鎖上。勞駕,勞駕!”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。 + +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,說道:“你是那裏人,你鴇兒姓甚麼?你是幾歲賣給 +他的?”翠環道:“俺這媽姓張。”說了一句就不說了,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 +擦眼淚,擦了又擦,只是不作聲。老殘道:“你別哭呀。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, +也是替你解悶的,你不願意說,就不說也行,何苦難受呢?”翠環道:“我原底 +子沒有家!” + +翠花道:“你老別生氣,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,所以常挨打。其實,也怪不得 +他難受。二年前,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,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。他為自軒沒受 +過這個折蹬,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,其實,俺媽在這裏頭,算是頂善和的哩。他 +到了明年,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!”說到這裏,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 +來。翠花喊道:“嘿!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!你瞧,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,你 +可哭開自己咧!那不得罪人嗎?快別哭咧!” + +老殘道:“不必,不必!讓他哭哭很好。你想,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,到那裏去 +哭?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一回。”用手拍著 +翠環道:“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,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。只管哭,不要緊 +的。”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:“小翠環,好孩子,你哭罷!勞你駕,把你黃老爺 +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,也替我哭出來罷!” + +大家聽了這話,都不禁發了一笑,連翠環遮著臉也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。原來翠 +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,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,又被翠花說出他 +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,所以觸起他的傷心,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,要強忍也忍 +不住。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,到那裏去哭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 +一回,心裏想道:“自從落難以來,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,可見世界上男子並 +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。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 +,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?想既能遇見一個,恐怕一定總還有呢。”心裏只顧這麼 +盤算,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,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。忽然被黃人 +瑞喊著,要托他替哭,怎樣不好笑呢?所以含著兩包眼淚,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 +,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,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,越發笑個不止。翠環此 +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,看看他們傻笑,只好糊裏糊塗,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 +。 + +老殘便道:“哭也哭過了,笑也笑過了,我還要問你: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 +主?翠花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翠花道:“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。他家姓田,在這 +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;在城裏,還有個雜貨鋪子。他爹媽只養活了他,還有 +他個小兄弟,今年才五六歲呢。他還有個老奶奶,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,多半 +是棉花地,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,他有二頃多地,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? +連上鋪子,就夠三萬多了。俗說‘萬貫家財’,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,他有三萬 +貫錢,不算個大財主嗎?” + +老殘道:“怎麼樣就會窮呢?”翠花道:“那才快呢!不消三天,就家破人亡了 +!這就是前年的事情。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?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 +了不得似的。聽說有個甚麼大人,是南方有名的才子,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 +台看,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,非放寬了不能安靜,必得廢了民墊,退守大堤 +。這話一出來,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。撫台就說:‘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? +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。’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:‘可不能 +叫百姓知道。你想,這堤墊中間五六裏寬,六百里長,總有十幾萬家,一被他們 +知道了,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墊,那還廢的掉嗎?’莊撫台沒法,點點頭,歎了口 +氣,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。 + +“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,在濟陽縣南岸,又打了一道隔堤。這兩樣東西就是 +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I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4看到了六月初幾裏,只 +聽人說:‘大汛到咧!大汛到咧!’那墊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。那河裏的水一 +天長一尺多,一天長一尺多,不到十天工夫,那水就比墊頂低不很遠了,比著那 +墊裏的平地,怕不有一兩丈高!到了十三四裏,只見那墊上的報馬,來來往往, +一會一匹,一會一匹。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,各營盤裏,掌號齊人,把隊伍都開 +到大堤上去。 + +“那時就有急玲人說:‘不好V怕要出亂子!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!’誰知 +道那一夜裏,三更時候,又趕上大風大雨,只聽得稀裏花拉,那黃河水就像山一 +樣的倒下去了。那些村莊上的人,大半都還睡在屋裏,呼的一聲,水就進去,驚 +醒過來,連忙是跑,水已經過了屋簷。天又黑,風又大,雨又急,水又猛,你老 +想,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?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+ +話說翠花接著說道:“到了四更多天,風也息了,雨也止了,雲也散了,透出一 +個月亮,湛明湛明。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,只有靠民墊近的,還有那 +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,飄到民墊跟前,都就上了民墊。還有那民墊上住的人, +拿竹竿子趕著撈人,也撈起來的不少,這些人得了性命,喘過一口氣來,想一想 +,一家人都沒有了,就剩了自己,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。喊爹叫媽的,哭丈夫 +的,疼兒子的,一條哭聲,五百多裏路長,你老看慘不慘呢!” + +翠環接著道:“六月十五這一天,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,半夜裏聽見人嚷說 +:‘水下來了!’大家聽說,都連忙起來。這一天本來很熱,人多半是穿著褂褲 +,在院子裏睡的。雨來的時候,才進屋子去;剛睡了一濛濛覺,就聽外邊嚷起來 +了,連忙跑到街上看,城也開了,人都望城外跑。城圈子外頭,本有個小墊,每 +年倒口子用的,墊有五尺多高,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墊。那時雨才住,天還陰著。 + +“一霎時,只見城外人,拼命價望城裏跑;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,跑進城裏來, +上了城牆。只聽一片聲嚷說:‘城外人家,不許搬東西!叫人趕緊進城,就要關 +城,不能等了!’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,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,預備堵城 +門。縣大老爺在城上喊:‘人都進了城了,趕緊關城,’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上 +包,關上城,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。 + +“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,也上了城牆,這時候,雲彩已經回了山,月亮很亮的 +。俺媽看見齊二叔,問他:‘今年怎正利害?’齊二叔說:‘可不是呢!往年倒 +口子,水下來,初起不過尺把高;正水頭到了,也不過二尺多高,沒有過三尺的 +;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,水頭就過去,總不過二尺來往水,今年這水,真霸道! +一來就一尺多,一霎就過了二尺!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,恐怕小墊守不住,叫人 +趕緊進城罷。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。大哥這兩天沒見,敢是在莊子上麼 +?可擔心的很呢!’俺媽就哭了,說:‘可不是呢!’ + +“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,說:‘小墊浸咧!小墊漫咧!’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 +跑。俺媽哭著就地一坐,說:‘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!’俺沒法,只好陪著在 +旁邊哭。只聽人說:‘城門縫裏過水!’那無數人就亂跑,也不管是人家,是店 +,是鋪子,抓著被褥就是被褥,抓著衣服就是衣服,全拿去塞城門縫子。一會兒 +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,布店裏的布,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。漸漸聽說:‘不過 +水了!’又聽嚷說:‘土包單弱,恐怕擋不住!’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 +糧食口袋,望城門洞裏去填。一會看著搬空了;又有那紙店裏的紙,棉花店裏的 +棉花,又是搬個乾淨。 + +“那時天也明瞭,俺媽也哭昏了。俺也設法,只好坐地守著。耳朵裏不住的聽人 +說:‘這水可真了不得!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!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! +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!’後未還是店裏幾個夥計,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 +去。回到店裏,那可不像樣子了!聽見夥計說:‘店裏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 +門洞,囤子裏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。只有潑灑在地下的,掃了掃,還有兩 +三擔糧食。’店裏原有兩個老媽子,他們家也在鄉下,聽說這麼大的水,想必老 +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,直哭的想死不想活。 + +“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,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。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瞎。俺媽醒 +了,睜開眼看看,說:‘老奶奶呢?’他們說:‘在屋裏睡覺呢,不敢驚動他老 +人家。’俺媽說:‘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!’待得走到屋裏,誰知道他 +老人家不是睡覺,是嚇死了。摸了摸鼻子裏,已經沒有氣。俺媽看見,‘哇’的 +一聲,吃的兩口瞎,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,又昏過去了。虧得個老王媽在 +老奶奶身上儘自摩挲,忽然嚷道:‘不要緊!心口裏滾熱的呢。’忙著嘴對嘴的 +吹氣,又喊快拿姜湯來。到了下午時候,奶奶也過來了,俺媽也過來了,這算是 +一家平安了。 + +“有兩個夥計,在前院說話:‘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,這個多年的老城, +恐怕守不住;倘若是進了城,怕一個活的也沒有!’又一個夥計道:‘縣大老爺 +還在城裏,料想是不要緊的。’” + +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也聽說,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,拿的是什麼書,你老哥知 +道麼?”人瑞道:“我是庚寅年來的,這是已醜年的事,我也是聽人說,未知確 +否。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,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。他說當年齊與趙、魏 +以河為境,趙、魏瀕山,齊地卑下,作堤去河二十五裏,河水東抵齊堤,則西泛 +趙、魏,趙、魏亦為堤,去河二十五裏。 + +“那天,司道都在院上,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,說:‘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 +五十裏地了,所以沒有河患。今日兩民墊相距不過三四裏,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 +二十裏,比之古人,未能及半,若不廢民墊,河患斷無已時。’宮保說:‘這個 +道理,我也明白。只是這夾堤裏面儘是村莊,均屬膏腴之地,豈不要破壞幾萬家 +的生產嗎?’ + +“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,說:‘請看這一段說:“難看將曰:若此敗壞城郭田 +廬家墓以萬數,百姓怨恨。”賈讓說:“昔大禹治水,山陵當路者毀之,故鑿龍 +門,辟伊閥,折砥柱,破碣石,墮斷天地之性,尚且為之,況此乃人工所造,何 +足言也?”’且又說:‘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,宮保以為夾堤裏的百姓。廬墓生 +產可惜,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,此一勞永逸之亭。所以賈讓說:“大漢方 +制萬里,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,此功一立,河定民安,千載無恙,故謂之上策。” +漢朝方制,不過萬里,尚不當與水爭地;我國家方制數萬里,若反與水爭地,豈 +不令前賢笑後生嗎?’又指儲同人批評雲:‘“三策遂成不刊之典,然自漢以來, +治河者率下策也。悲夫!漢、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來,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 +策等於聖經賢傳,惜治河者無讀書人,所以大功不立也。”宮保若能行此上策, +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?功垂竹帛,萬世不朽!’宮保皺著眉頭道:‘但 +是一件要緊的事,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。’兩司道:‘如果可 +以一勞永逸,何不另酬一筆款項,把百姓遷徒出去呢?’宮保說:‘只有這個辦 +法,尚屬較妥。’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,預備遷民,至於為甚麼不遷,我卻 +不知道了。” + +人瑞對著翠環說道:“後來怎麼樣呢?你說呀。”翠環道:“後來我媽拿定主意 +,聽他去,水來,俺就淹死去!”翠花道:“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,俺住在北 +門。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墊相近,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,所以街後兩個小墊都不 +小,聽說是一丈三的頂。那邊地勢又高,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。十六那天,俺到 +城牆上,看見那河裏漂的東西,不知有多少呢,也有箱子,也有桌椅板凳,也有 +窗戶門扇。那死人,更不待說,漂的滿河都是,不遠一個,不遠一個,也沒人顧 +得去撈。有有錢的,打算搬家,就是雇不出船來。” + +老殘道:“船呢?上那裏去了?”翠花道:“都被官裏拿了差,送饅頭去了。” +老殘道:“送饅頭給誰吃?要這些船於啥?”翠花道:“饅頭功德可就大了!那 +莊子上的人,被水沖的有一大半,還有一少半呢,都是急玲點的人,一見水來, +就上了屋頂,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,四面都是水,到那兒摸 +吃的去呢?有餓急了,重行跳到水裏自盡的。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,駕著船各處 +去送饅頭,大人三個,小孩兩個。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,把他們送到北岸。 +這不是好極的事嗎?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!問他為啥, +他說在河裏有撫台給他送饃饃,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,那就餓死了。其實撫台 +送了幾天就不送了,他們還是餓死。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?” + +老殘向人瑞道:“這事真正荒唐!是史觀察不是,雖來可知,然創此議主人,卻 +也不是壞心,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。只因但會讀書,不諳世故。舉手動足便錯 +。孟子所以說: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豈但河工為然?天下大事,壞于奸臣 +者十之三四;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,倒有十分之六七也!”又問翠環道:“後 +來你爹找著了沒有?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?”翠環收淚道:“那還不是跟水去了 +嗎!要是活著,能不回家來嗎?”大家吧歎息了一會。 + +老殘又問翠花道:“你才說他,到了明年,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,這 +話是個甚麼緣故?”翠花道:“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?喪事裏多花了一百幾十吊 +錢;前日俺媽賭錢,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。共總虧空四百多吊,今年的年, +是萬過不去的了。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,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 +,一天沒有客。就要拿火筷子烙人。俺媽要他三百銀子,他給了六百吊錢,所以 +沒有說妥,你老想,現在到年,還能有多少天?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,倘若到 +了年下,怕他不賣嗎?這一賣,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。” + +老殘聽了,默無一言;翠環卻只揩淚。黃人瑞道:“殘哥,我才說,為他們的事 +情要同你商議,正是這個緣故。我想,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裏頭去, +實在可憐。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,我願意出一半,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, +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,不拘多少。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,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 +回去,這事就容易辦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這事不難。銀子呢,既你老 +哥肯出一半,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。再要跟人家化緣,就不妥當了,只是我 +斷不能要他,還得再想法子。” + +翠環聽到這裏,慌忙跳下炕來,替黃、鐵二公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兩位老爺菩 +薩,救命恩人,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,不管做甚麼,丫頭、老媽子,我都情 +願。只是有一件事,我得稟明在前:我所以常挨打,也不怪俺這媽,實在是俺自 +己的過犯。俺媽當初,因為實在餓不過了,‘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,得了二十四 +吊錢,謝犒中人等項,去了三四吊,只落了二十吊錢。接著去年春上,俺奶奶死 +了,這錢可就光了,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,不上半年,連餓帶苦,也就死 +了。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,今年六歲。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,現在也住在這 +齊河縣,做個小生意,他把他領了去,隨便給點吃吃。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, +那裏能管他飽呢?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。所以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遇著好客, +給個一吊八百的呢,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。現在蒙兩位老爺救 +我出來,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,那就不說了,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; +倘要遠去呢,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,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,或寄放在庵裏廟裏, +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。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,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,結 +草銜環,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I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!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又 +號啕痛哭起來。 + +人瑞道:“這又是一點難處。”老殘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難,我自有個辦法。” +遂喊道:“田姑娘,你不用哭了,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。你別哭 +,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;你把我們哭昏了,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。快快別哭罷! +”翠環聽罷,趕緊忍住淚,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。老殘連忙將他攙起。誰知 +他磕頭的時候,用力太猛,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,苞又破了,流血呢。 + +老殘扶他坐下,說:“這是何苦來呢!”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,讓他在炕上 +躺下,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:“我們辦這件事,當分個前後次第:以替他贖身為 +第一步,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。贖身一事又分兩層:以私商為第一步;公斷為第 +二步。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,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,也先出六百吊,隨後再 +添,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;你過爽快,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。此刻銀價每兩換兩 +吊七百文,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,連一切開銷,一定足用的了。看他領家的來 +,口氣何如:倘不執拗,自然私了的為是;如懷疑刁狡呢,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 +公斷一下,仍以私了結局,人翁以為何如?”人瑞道:“極是,極是!” + +老殘又道:“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,兄弟也不能出全名,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 +就是了。等到事情辦妥,再揭明擇配的宗旨;不然,領家的是不肯放的。”人瑞 +道:“很好。這個辦法,一點不錯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,無論用 +多少,皆是這個分法。但是我行篋中所有,頗不敷用,要請你老哥墊一墊;到了 +省城,我就還你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要緊,贖兩個翠環,我這裏的銀子都用不了 +呢。只要事情辦妥,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。”老殘道:“一定要還的!我在有 +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。你不用怕我出不起,怕害的我沒飯吃。你放心罷。” + +人瑞道:“就是這麼辦,明天早起,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。”翠花道:“早 +起你別去喊。明天早起,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。你老早起一喊。倘若彼他們 +知道這個意思,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;再講盤子,那就受他的拿捏了,況 +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,也起不早;不如下午,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,然後 +去叫俺媽,那就不怕他了。只是一件: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:環妹妹是超升了的 +人,不怕他,俺還得在火坑裏過活兩年呢。”人瑞道:“那自然,還要你說嗎! +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裏,順便帶個差人來。倘若你媽作怪,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 +管,那就有法制他了。”說著,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。 + +老殘便對人瑞道:“他們事已議定,大概如此,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,我 +到底不放心。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?說了我好放心。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 +分解。 + + + +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+ +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,老殘便向人瑞道:“你适才 +說,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,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,到底 +是真是假?我實實的不放心。”人瑞道:“別忙,別忙。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 +事,商議了半天,正經勾當,我的煙還沒有吃好,讓我吃兩口煙,提提神,告訴 +你。” + +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,正不知如何是好,聽人瑞要吃煙,趕緊拿過籤子來, +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。人瑞道:“這齊河縣東北上,離城四十五裏,有個大村鎮 +,名叫齊東鎮,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。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,有條大街,有 +十幾條小街。路南第三條小街上,有個賈老翁。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,生了 +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大兒子在時,有三十多歲了,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 +娘。魏、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,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。魏家沒有兒子,只有 +這個女兒,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,管理一切事務。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 +學好,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,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,誰知這個女婿去 +年七月,感了時氣,到了八月半邊,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。過了百日,魏老頭恐 +怕女兒傷心,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,解解他的愁悶。 + +“這賈家呢,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,在家讀書。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,筆下 +也還文從字順,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,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,恐怕他勞神 +,書也不教他念了。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,像貌長的如花似玉,又加之人又能幹 +,家裏大小事情,都是他做主。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,叫做‘賈探春’。 +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,性格極其溫柔,輕易不肯開口,所以人 +越發看他老實沒用,起他個渾名叫‘二呆子’。 + +“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,為何還沒有婆家呢?只因為他才貌雙全,鄉莊戶下, +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?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,人卻生得惆儻不群,像貌 +也俊,言談也巧,家道也豐富,好騎馬射箭。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,一向往來, +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,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。賈老兒暗想,這個親 +事倒還做得;只是聽得人說,這吳二浪子,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,又好賭 +,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裏去頑耍,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。心裏算計,這家人家 +,雖算鄉下的首富,終久家私要保不住,因此就沒有應許。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 +材家道相平的,總找不著,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。 + +“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。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,是十二、十三、十四 +三天。經懺拜完,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。誰想當天下午,陡聽人說,賈老 +兒家全家喪命。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!連忙跑來看時,卻好鄉約、裏正俱已 +到齊。全家人都死盡,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,都哭的淚人似的。頃刻之間, +魏家姑奶奶,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;進得門來,聽見一片哭聲,也不曉得 +青紅皂白,只好號陶大哭。 + +“當時裏正前後看過,計門房,死了看門的一名,長工二名;廳房堂屋,倒在地 +下死了書童一名;廳房里間,賈老兒死在炕上;二進上房,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 +,旁邊老媽子一名,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;廚房裏,老媽子一名,丫頭一名;廂 +房裏,老媽子一名;前廳廂房裏,管帳先生一名:大小男女,共死了一十三名。 +當時具稟,連夜報上縣來。 + +“縣裏次日一清旱,帶同伴作下鄉——相驗。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,皮膚 +不發青紫,既非殺傷,又非服毒,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。一面賈家辦理棺斂, +一面縣裏具稟串報撫台。縣裏正在序稿,突然賈家遣個抱告,言已查出被人謀害 +形跡。” + +方說到這裏,翠環抬起頭來喊道:“您瞧!窗戶怎樣這麼紅呀?”一言來,了, +只聽得“必必剝剝”的聲音,外邊人聲嘈雜,大聲喊叫說:“起火!起火!”幾 +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,才把簾子一掀,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。老殘連 +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,黃人瑞大聲喊道:“多來兩個人,幫鐵老爺搬 +東西!” + +老殘剛把鐵鎖開了,將門一推,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,望外一撲,那火舌已自由 +窗戶裏冒出來了。老殘被那黑煙沖來,趕忙望後一退,卻被一塊磚頭絆住,跌了 +一交。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,就勢把老殘扶起,攙過東邊去了。 + +當下看那火勢,怕要連著上房,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,進上房去搶搬東西。 +黃人瑞站在院心裏,大叫道:“趕先把那帳箱搬出,別的卻還在後!”說時,黃 +升已將帳箱搬出。那些人多手雜的,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 +。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,請他們坐。人瑞檢點物件,一樣不少,卻還多了 +一件,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。看官,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?原來正是翠花的 +行李。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,倘若見了,有點難堪,所以叫人搬去。並對二翠 +道:“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,立刻縣官就要來的。”二翠聽說,便順牆根走 +往前面去了。 + +且說火起之時,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,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,趕來救火。無奈 +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,當中雖有流水之處,人卻不能去取。店後有個大坑塘 +,卻早凍得如平地了。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,你想,慢慢一桶一桶打起,中何 +用呢?這些人人急智生,就把坑裏的冰鑿開,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。那知這冰的 +力量比水還大,一塊冰投下去,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。這坑正在上房後身,有 +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,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,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,一 +半投到火裏,一半落在上房屋上,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。 + +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,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,縣官已到,帶領人夫 +手執撓鉤長杆等件,前來救人。進得門來,見火勢已衰,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, +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,以壓火勢,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。 + +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,步上前來,請了一個安,說道:“老憲台受驚不小! +”人瑞道:“也還不怎樣,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。”因向縣官道:“子翁,我 +介紹你會個人。此人姓鐵,號補殘,與你頗有關係,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 +。”縣官道:“噯呀呀!鐵補翁在此地嗎?快請過來相會。”人瑞即招手大呼道 +:“老殘,請這邊來!” + +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,因見縣宮來,踱過人叢裏,借看火為回避。今聞招 +呼,遂走過來,與縣官作了個揖,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。縣官有馬紮子,老殘與 +人瑞仍坐長凳子上。原來這齊河縣姓王,號子謹,也是江南人,與老殘同鄉。雖 +是個進士出身,倒不糊塗。 + +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:“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,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,須派 +白子壽來,方得昭雪;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。我輩都是同官,不好得罪他的 +;補翁是方外人,無須忌諱。尊意以為何如?”子謹聽了,歡喜非常,說:“賈 +魏氏活該有救星了!好極,好極!”老殘聽得沒頭沒腦,答應又不是,不答應又 +不是,只好含糊唯諾。 + +當時火已全熄,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。人瑞道:“上房既未燒著,我仍可以 +搬入去住,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。”老殘道:“不妨,不妨!此時夜已深, +不久便自天明。天明後,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,毫不礙事。”縣官又苦苦的勸老 +殘到衙門裏去。老殘說:“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,請放心罷。”縣官又殷勤問: +“燒些甚麼東西?未免大破財了。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,自當稍盡綿薄。”老殘 +笑道:“布衾一方,竹筒一隻,布衫褲兩件,破書數本,鐵串鈴一枚,如此而已 +。”縣官笑道:“不確罷。”也就笑著。 + +正要告辭,只見地保同著差人,一條鐵索,鎖了一個人來,跪在地下,像雞子簽 +米似的,連連磕頭,嘴裏只叫:“大老爺天恩!大老爺天恩!”那地保跪一條腿 +在地下,喊道:“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。請大老爺示:還是帶回衙門去審 +,還是在這裏審?”縣官便問道:“你姓甚麼?叫甚麼?那裏人?怎麼樣起的火 +?”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,說道:“小的姓張,叫張二,是本城裏人,在 +這隔壁店裏做長工。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,忙到晚上二更多天,才稍為空閒一點 +,回到屋裏睡覺。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,剛睡下來,冷得異樣,越冷越打戰戰, +就睡不著了。小的看這屋裏放看好些粟秸,就抽了幾根,燒著烘一烘。又想起窗 +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,賞小的吃的,就拿在火上煨熱了,喝了幾鍾。誰 +知道一天乏透的人,得了點暖氣,又有兩杯酒下了肚,糊裏塗糊,坐在那裏,就 +睡著了。剛睡著,一霎兒的工夫,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,慌忙睜開眼來,身 +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,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。趕忙出來找水來潑,那火 +已自出了屋頂,小的也沒有法子了。所招是實,求大老爺天恩!”縣官罵了一聲 +“渾蛋”說:“帶到衙門裏辦去罷!”說罷,立起身來,向黃、鐵二公告辭:又 +再三叮囑人瑞,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,然後的匆匆去了。 + +那時火已熄盡,只冒白氣。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,又將物件搬入,依舊陳列起 +來。人瑞道:“屋子裏煙火氣太重,燒盒萬壽香來熏熏。”人瑞笑向老殘道;“ +鐵公,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?”老殘道:“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。倘若我 +在屋裏,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。”人瑞道,“咦!不言臊!要是讓你回去, +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!你不好好的謝我,反來埋怨我,真是不識好歹。”老 +殘道:“難道我是死人嗎?你不賠我,看我同你幹休嗎!” + +說著,只見門簾揭起,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,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, +說:“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。送了一副鋪蓋來,是敝上自己用的,醃臢點,請 +大老爺不要嫌棄,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,今夜先將就點兒罷。又狐皮袍 +子馬褂一套,請大老爺隨便用罷。”老殘立起來道:“累你們貴上費心。行李暫 +且留在這裏,借用一兩天,等我自己買了,就繳還。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,並 +沒有燒掉,不勞貴上費心了。回去多多道謝。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。仍是 +黃人瑞說:“衣服,鐵老爺決不肯收的。你就說我說的,你帶回去罷。”家人又 +打了個千兒去了。 + +老殘道:“我的燒去也還罷了,總是你瞎倒亂,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 +裏頭,你說冤不冤呢?”黃人瑞道:“那才更不要緊呢!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 +到十兩銀子,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,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。”翠環道:“可不 +是呢,大約就是我這個倒楣的人,一捲舖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。”老 +殘道:“物件到沒有值錢的,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,是有錢沒處買的,未免可惜 +。然也是天數,只索聽他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,只是可惜 +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,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?”老殘道:“可不是呢 +。這可應該你賠了罷,還有甚麼說的?”人瑞道:“罷,罷,罷!燒了他的鋪蓋 +,燒了你的串鈴。大吉大利,恭喜,恭喜!”對著翠環作了個揖,又對老殘作了 +個揖,說道:“從今以後,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,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! +” + +老殘大叫道:“好,好,罵的好苦!翠環,你還不去擰他的嘴!”翠環道:“阿 +彌陀佛!總是兩位的慈悲!”翠花點點頭道:“環妹由此從良,鐵老由此做官, +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,我也得替二位道喜。”老殘道:“依你說來 +,他卻從良,我卻從賤了?”黃人瑞道:“閒話少講,我且問你:是說話是睡? +如睡,就收拾行李;如說話,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。”隨即大叫了一聲:“來 +啊!” + +老殘道:“你說,我很願意聽。”人瑞道:“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,說查 +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?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,一大半人房裏都 +有吃月餅的痕跡。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。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 +名叫賈幹,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,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 +命。 + +“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,問他姦夫是誰,卻又指不出來。食殘的月餅, +只有半個,已經擘碎了,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。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,問這情 +形。賈魏氏供:‘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。我還在賈家,況當時即有人吃過,並未 +曾死。’又把那魏老兒傳來。魏老兒供稱:‘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,有毒無 +毒,可以質證了。’及至把四美齋傳來,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,而餡子卻是魏 +家送得來的。就是這一節,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。雖然收管,卻未上刑 +具,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,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。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,實非 +中毒;自己又親身細驗,實無中毒情形。即使月餅中有毒,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 +的,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? + +“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,就詳了撫台,請派員會審。前數日,齊巧派了剛聖慕來 +。此人姓剛,名弼,是呂諫堂的門生,專學他老師,清廉得格登登的。一跑得來 +,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,賈魏氏上了一拶子。兩個人都暈絕過去,卻無口供 +。那知冤家路兒窄: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,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 +司,遂替他籌了些款,到城裏來打點,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。” + +說到此處,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,說:“老爺叫呀。”人瑞道:“收拾鋪蓋 +。”黃升道:“鋪蓋怎樣放法?”人瑞想了一想,說:“外間冷,都睡到裏邊去 +罷。”就對老殘道:“里間炕很大,我同你一邊睡一個,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 +卷睡當中,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。只是你孤棲了。”人瑞道:“守 +著兩個,還孤棲個甚麼呢?”老殘道:“管你孤棲不孤棲,趕緊說,投到這胡舉 +人家怎麼樣呢?”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淩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 + +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。人瑞道:“你越著急,我越不著急 +!我還要抽兩口煙呢!”老殘急於要聽他說,就叫:“翠環,你趕緊燒兩口,讓 +他吃了好說。”翠環拿著籤子便燒。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,出來回道:“他們 +的鋪蓋,叫他夥計來放。”人瑞點點頭。一刻,見先來的那個夥計,跟著黃升進 +去了。原來馬頭上規矩:凡妓女的鋪蓋,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,家人斷不肯替他 +放的;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,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,妓女探 +手便得,若是別人放的,就無處尋覓了。 + +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,說道:“翠環的燒了,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那你就 +不用管罷。”老殘道:“我知道。你明天來,我賠你二十兩銀子,重做就是了。 +”夥計說:“不是為銀子,老爺請放心,為的是今兒夜裏。”人瑞道:“叫你不 +要管,你還不明白嗎?”翠花也道:“叫你不要管,你就回去罷。”那夥計才低 +著頭出去。 + +人瑞對黃升道:“夭很不早了,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,坐一壺開水在旁邊,把我 +墨水匣子筆取出來,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,取兩枝洋蠟,都放在 +桌上,你就睡去罷。”黃升答應了一聲“是”,就去照辦。 + +這裏人瑞煙也吃完。老殘問道:“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?”人瑞道:“這個鄉下 +糊塗老兒,見了胡舉人,扒下地就磕頭,說:‘如能救得我主人的,萬代封侯! +’胡舉人道:‘封侯不濟事,要有錢才能辦事呀。這大老爺,我在省城裏也與他 +同過席,是認得的。你先拿一千銀子來,我替你辦。我的酬勞在外。’那老兒便 +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,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,交與胡舉人,卻又道:‘ +但能官司了結無事,就再花多少,我也能辦。”胡舉人點點頭,吃過午飯,就穿 +了衣冠來拜老剛。” + +老殘拍著炕沿道:“不好了!”人瑞道:“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,老剛就請見 +,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。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,說道:‘這是賈魏 +氏那一家,魏家孝敬老公祖的,求老公祖格外成全。’” + +老殘道:“一定翻了呀!”人瑞道:“翻了倒還好,卻是沒有翻。”老殘道:“ +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,看了一看,說道:‘是誰家 +的票子,可靠得住嗎?’胡舉人道:‘這是同裕的票子,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, +萬靠得住。’老剛道:‘這麼大個案情,一千銀子那能行呢?,胡舉人道:‘魏 +家人說,只要早早了結,沒事,就再花多些,他也願意。’老剛道:‘十三條人 +命,一千銀子一條,也還值一萬三呢。也罷,既是老兄來,兄弟情願減半算,六 +千五百兩銀子罷。’胡舉人連聲答應道:‘可以行得,可以行得!’ + +“老剛又道:‘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,不可專主,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,也不必 +開票子來,只須老兄寫明雲:減半六五之數,前途願出。兄弟憑此,明日就斷結 +了。’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,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。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 +了結無事,就擅專一回。諒多年賓東,不致遭怪;況且不要現銀子:就高高興興 +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,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,為胡舉人的謝 +儀。 + +“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,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,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。老剛 +收下,還給個收條。等到第二天升堂,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。這些情節,子謹卻 +一絲也不知道。坐上堂去,喊了一聲‘帶人’。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,卻 +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。兩人跪到堂上,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 +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,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。子謹不便措辭,心中卻 +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。 + +“剛弼等子謹看過,便問魏老兒道:‘你認得字嗎?’魏老兒供:‘本是讀書人 +,認得字。’又問賈魏氏:‘認得字嗎?’供:‘從小上過幾年學,認字不多。 +’老剛便將這銀票、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。他父女回說:‘不懂這是什麼 +原故。’剛弼道:‘別的不懂,想必也是真不懂;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,下面注 +著名號,你也不認得嗎?’叫差人:‘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!’魏老兒看過,供 +道:‘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,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。’ + +“剛弼哈哈大笑說:‘你不知道,等我來告訴你,你就知道了!昨兒有個胡舉人 +來拜我,先送一千兩銀子,說你們這一案,叫我設法兒開脫;又說如果開脫,銀 +子再要多些也肯,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,前日頗能熬刑,不如趁勢討他個 +口氣罷,我就對胡舉人說:“你告訴他管事的去,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,就是 +一千兩銀子一條,也該一萬三千兩。”胡舉人說:“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。”我 +說:“只要他心裏明白,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。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 +,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,也該六千五百兩,不能再少。”胡舉人連連答應 +。我還怕胡舉人孟浪,再三叮囑他,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,如果 +心服情願,叫他寫個憑據來,銀子早遲不要緊的。第二天,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 +。我告訴你,我與你無冤無仇,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?你要摸心想一想,我是 +個朝廷家的官,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,我若得了你們的 +銀子,開脫了你們,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,那十三條冤魂,肯依我嗎,我再詳細 +告訴你: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,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?這是 +第一據,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,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,我就不便深究了 +,倘人不是你害的,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,也應該六千五百兩,你那管 +事的就應該說:“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,如蒙委員代為昭雪,七千八千俱可,六 +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。”為甚麼他毫無疑義,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? +是第二據。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,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。’ + +“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:‘青天大老爺!實在是冤枉!’剛弼把桌子一拍,大 +怒道:‘我這樣開導你們,還是不招,再替我夾拶起來?’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 +應了一聲‘嗄’,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,驚魂動魄價響。 + +“正要動刑,剛弼又道:‘慢著,行刑的差役上來,我對你講。’幾個差役走上 +幾步,跪一條腿,喊道:‘請大老爺示。’剛弼道:‘你們伎倆我全知道:你看 +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,你們得了錢,用刑就輕些,讓犯人不甚吃苦;你們看那案 +情重大,是翻不過來的了,你們得了錢,就猛一緊,把那犯人當堂治死,成全他 +個整屍首,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:我是全曉得的。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, +只不許拶得他發昏,俱看神色不好,就松刑,等他回過氣來再拶,預備十天工夫 +,無論你甚麼好漢,也不怕你不招!’ + +“可憐一個賈魏氏,不到兩天,就真熬不過了,哭得一絲半氣的,又忍不得老父 +受刑,就說道:‘不必用刑,我招就是了!人是我謀害的,父親委實不知情!’ +剛弼道:‘你為什麼害他全家?’魏氏道:‘我為妯娌不和,有心謀害。’剛弼 +道:‘妯娌不和,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,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?’魏氏道:‘我 +本想害他一人,因沒有法子,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。因為他最好吃月餅, +讓他先毒死了,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。’剛弼問:‘月餅餡子裏,你放的甚麼毒 +藥呢?’供:‘是砒霜。’‘那裏來的砒霜呢?’供:‘叫人藥店裏買的。’‘那家 +藥店裏買的呢?’‘自己不曾上街,叫人買的,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。’問:‘叫 +誰買的呢?’供:‘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。’問:‘既是王二替你買的 +,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?’供:‘我叫他買砒的時候,只說為毒老鼠 +,所以他不知道。’問:‘你說你父親不知情,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?’供 +:‘這砒是在婆家買的,買得好多天了。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,值幾 +日都無隙可乘。恰好那日回娘家,看他們做月餅餡子,問他們何用,他們說送我 +家節禮,趁充人的時候,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。’ + +“剛弼點點頭道:‘是了,是了。’又問道:‘我看你人很直爽,所招的一絲不 +錯。只是我聽人說,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,是有的罷?’魏氏道:‘公公待 +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,沒有再厚的了。’剛弼道:‘你公公橫豎已死,你何 +必替他回護呢?’魏氏聽了,抬起頭來,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大叫道:‘剛大 +老爺!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!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。既殺了公公,總 +是個淩遲!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,你家也有兒女呀!勸你退後些罷!’剛弼 +一笑道:‘論做官的道理呢,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;然既已如此,先讓他把這個 +供畫了。’” + +再說黃人瑞道:“這是前兩天的事,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。昨日我在縣 +衙門裏吃飯,王子謹氣得要死,逼得不好開口,一開口,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銀子 +似的,李太尊在此地,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,然也沒有法想,商議除非能把白太 +尊白子壽弄來才行。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,白太尊的清廉,恐怕比他還靠得住 +些。白子壽的人品學問,為眾所推服,他還不敢藐視,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 +。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,宮保的性子又急,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。只是沒法 +通到宮保面前去,凡我們同寅,都要避點嫌疑。昨日我看見老哥,我從心眼裏歡 +喜出來,請你想個甚麼法子。” + +老殘道:“我也沒有長策。不過這種事情,其勢已迫,不能計出萬全的。只有就 +此情形,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,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。至於這一炮響不響,那 +就不能管了。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,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,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 +就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佩服,佩服。事不宜遲,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,請你老人 +家就此動筆。翠環,你去點蠟燭,泡茶。” + +老殘凝了一凝神,就到人瑞屋裏坐下。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。老殘揭開墨水匣, +拔出筆來,鋪好了紙,拈筆便寫。那知墨水匣子已凍得像塊石頭,筆也凍得像個 +棗核子,半筆也寫不下去。翠環把墨水匣子捧到火盆上供,老殘將筆拿在手裏, +向著火盆一頭烘,一頭想。半霎功夫,墨水匣裏冒白氣,下半邊已烊了,老殘蘸 +墨就寫,寫兩行,烘一烘,不過半個多時辰,信已寫好,加了個封皮,打算問人 +瑞,信已寫妥,交給誰送去?對翠環道:“你請黃老爺進來。” + +翠環把房門簾一揭,“格格”的笑個不止,低低喊道:“鐵老,你來瞧!”老殘 +望外一看,原來黃人瑞在南首,雙手抱著煙槍,頭歪在枕頭上,口裏拖三四寸長 +一條口涎,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;再看那邊,翠花睡在虎皮毯上,兩隻腳都 +縮在衣服裏頭,兩隻手超在袖子裏、頭卻不在枕頭上,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, +半個臉靠著袖子,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。 + +老殘看了說:“這可要不得,快點喊他們起來!”老殘就去拍人瑞,說:“醒醒 +罷,這樣要受病的!”人瑞驚覺,懵裏懵懂的,睜開眼說道:“呵,呵!信寫好 +了嗎?”老殘說:“寫好了。”人瑞掙扎著坐起。只見口邊那條涎水,由袖子上 +滾到煙盤裏,跌成幾段,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!老殘拍人瑞的時候,翠環卻到 +翠花身邊,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,用力往外一扯。翠花驚醒,連喊:“誰,誰 +,誰?”連忙揉揉眼睛,叫道:“可凍死我了!” + +兩人起來,都奔向火盆就暖,那知火盆無人添炭,只剩一層白灰,幾星餘火,卻 +還有熱氣。翠環道:“屋裏火盆旺著呢,快向屋裏烘去罷。”四人遂同到裏邊屋 +來。翠花看鋪蓋,三分俱已攤得齊楚,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,卻是一床藍湖縐被 +,一床紅湖縐被,兩條大呢褥子,一個枕頭。指給老殘道:“你瞧這鋪蓋好不好 +?”老殘道:“太好了些。”便向人瑞道:“信寫完了,請你看看。 + +人瑞一面烘火,一面取過信來,從頭至尾讀了一遍,說:“很切實的。我想總該 +靈罷。”老殘道:“怎樣送去呢?”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;說:“四下鐘,再 +等一刻,天亮了,我叫縣裏差個人去。”老殘道:“縣裏人都起身得遲,不如天 +明後,同店家商議,雇個人去更妥。只是這河難得過去。”人瑞道:“河裏昨晚 +就有人跑淩,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。”大家烘著火,隨便閒話。 + +兩三點鐘工夫,極容易過,不知不覺,東方已自明瞭。人瑞喊起黃升,叫他向店 +家商議,雇個人到省城送信,說:“不過四十裏地,如晌午以前送到,下午取得 +收條來,我賞銀十兩。”停了一刻,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:“這是我兄弟, +如大老爺送信,他可以去。他送過幾回信,頗在行,到衙門裏也敢進去,請大老 +爺放心。”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,自收拾投遞去了。 + +這裏人瑞道:“我們這時該睡了。”黃、鐵睡在兩邊,二翠睡在當中,不多一刻 +都已齁齁的睡著,一覺醒來,已是午牌時候。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,接了 +他妹妹兩個回去,將鋪蓋卷了,一併掮著就走。人瑞道:“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 +來,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。”夥計答應著“是”,便同兩人前去。翠環回過頭 +來眼淚汪汪的道:“您別忘了阿!”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。 + +二人洗臉。歇了片刻就吃午飯。飯畢,已兩下多鐘,人瑞自進縣署去了,說:“ +倘有回信,喊我一聲。”老殘說:“知道,你請罷。” + +人瑞去後,不到一個時辰,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,一頭大汗,走進店來,懷裏 +取出一個馬封,紫花大印,拆開,裏面回信兩封:一封是莊宮保親筆,字比核桃 +還大;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,言:“白太尊現署泰安,即派人去代理,大 +約五七天可到。”並雲:“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,等白太尊到,商酌一切”云 +云。老殘看了,對送信人說:“你歇著罷,晚上來領賞。喊黃二爺來。”店家說 +:“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。”老殘想:“這信交誰送去呢?不如親身去走一道 +罷。”就告店家,鎖了門,竟自投縣衙門來。 + +進了大門,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,知有堂事。進了儀門,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, +許多差役兩旁立著。凝了一凝神,想道:“我何妨上去看看,什麼案情?”立在 +差役身後,卻看不見。 + +只聽堂上嚷道:“賈魏氏,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,自是無可挽回,你卻極 +力開脫你那父親,說他並不知情,這是你的一片孝心,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 +。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,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。你想,你那姦夫出的主 +意,把你害得這樣苦法,他到躲得遠遠的,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,這人的情義也 +就很薄的了,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,反令生身老父,替他擔著死罪。聖人雲: +‘人掘也,父一而已。’原配丈夫,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,何況一個相好的男 +人呢!我勸你招了的好。”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。又聽堂上喝道:“你還不招 +嗎?不招我又要動刑了!” + +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,聽不出甚麼話來。只聽堂上嚷道:“他說甚麼? +”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:“賈魏氏說,是他自己的事,大老爺怎樣分付,他怎樣 +招;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,實實無從捏造。” + +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,罵道:“這個淫婦,真正刁狡!拶起來!”堂下無限的人 +大叫了一聲“嘎”,只聽跑上幾個人去,把拶子往地下一摔,“霍綽”的一聲, +驚心動魄。 + +老殘聽到這裏,怒氣上沖,也不管公堂重地,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,大叫一聲 +:“站開!讓我過去!”差人一閃。老殘走到中間,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 +氏頭髮,將頭提起,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。老殘走上,將差人一扯,說道 +:“住手!”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,見公案上坐著兩人,下首是王子謹,上首心 +知就是這剛弼了,先向剛弼打了一躬。 + +子謹見是老殘,慌忙立起。剛弼卻不認得,並不起身,喝道:“你是何人?敢來 +攪亂公堂!拉他下去!”未知老殘被拉下去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七回 鐵炮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+ +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,急忙搶上堂去,喊了“住手”。剛弼卻不認得老殘 +為何許人,又看他青衣小帽,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。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 +站起,知道此人必有來歷,雖然答應了一聲“嘎”,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。 + +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,連聲吆喝,卻有意嘔著他頑,便輕輕的說道:“你先莫問 +我是什麼人,且讓我說兩句話。如果說的不對,堂下有的是刑具,你就打我幾板 +子,夾我一兩夾棍,也不要緊。我且問你:一個垂死的老翁,一個深閨的女子, +案情我卻不管,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?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?這是制強 +盜的刑具,你就隨便施于良民,天理何存?良心安在?” + +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,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,更下不去,連忙喊 +道:“補翁先生,請廳房裏去坐,此地公堂,不便說話。”剛弼氣得目瞪口呆, +又見子謹稱他補翁,恐怕有點來歷,也不敢過於搶白。老殘知子謹為難,遂走過 +西邊來,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。子謹慌忙還揖,口稱:“後面廳房裏坐。”老殘 +說道:“不忙。”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,雙手遞給子謹。 + +子謹見有紫花大印,不覺喜逐顏開,雙手接過,拆開一看,便高聲讀道:“示悉 +。白守耆劄到便來,請即傳諭王、剛二令,不得濫刑。魏謙父女取保回家、候白 +守覆訊。弟耀頓首。”一面遞給剛弼去看,一面大聲喊道:“奉撫台傳諭,叫把 +魏謙父女刑具全行松放,取保回家,候白大人來再審!”底下聽了,答應一聲“ +嘎”,又大喊道:“當堂松刑羅!當堂松刑羅!”卻早七手八腳,把他父女手銬 +腳鐐,項上的鐵鏈子,一松一個乾淨,教他上來磕頭,替他喊道:“謝撫台大人 +恩典!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!”那剛弼看信之後,正自敢怒而不敢言;又 +聽到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,如同刀子戳心一般,早坐不住,退往後堂去了 +。 + +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:“請廳房裏去坐。兄弟略為交代此案,就來奉陪。”老殘 +拱一拱手道:“請先生治公,弟尚有一事,告退。”遂下堂,仍自大搖大擺的走 +出衙門去了。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,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,今晚便要叫他們出 +去才好。書吏一一答應,擊鼓退堂。 + +卻說老殘回來,一路走著,心裏十分高興,想道:“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,無 +法可施;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,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,比吃了人參 +果心裏還快活!”一路走著,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,便是那黃河的堤墊了。上得 +堤去,看天色欲暮,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,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,心裏 +想來:“行李既已燒去,更無累贅,明日便可單身回省,好去置辦行李。”轉又 +念道:“袁希明來信,叫我等白公來,以便商酌,明知白公辦理此事,遊刃有餘 +;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,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?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。”一 +面想著,已到店門,順便踱了回去。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,堆了 +好大一堆,都是些零綢碎布,也就不去看他。回到上房,獨自坐地。 + +過了兩個多鐘頭,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,口稱:“痛快,痛快!”說:“那瘟剛 +退堂之後,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,子謹知道宮保耳軟,恐怕他回省,又出汊 +子,故極力留他,說:‘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,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 +,此案未了,斷不能走。你這樣去銷差,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?恐不合你主敬存 +誠的道理。’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。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,我說:‘不好, +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,我替你陪客罷。’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。你看好不好? +”老殘道:“好!你吃白食,我擔人情,你倒便宜!我把他辭掉,看你吃甚麼! +”人瑞道:“你只要有本事辭,只管辭,我就陪你挨餓。” + +說著,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,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, +直走到上房,揭起暖簾進來,對著人瑞望老殘說:“這位就是鐵老爺罷?”人瑞 +說:“不錯。”那家人便搶前一步,請了一個安,說:“敝上說:小縣分沒有好 +菜,送了一桌粗飯,請大老爺包含點。”老殘道:“這店裏飯很便當,不消貴上 +費心,請挑回去,另送別位罷。”家人道:“主人分付,總要大老爺賞臉。家人 +萬不敢挑回去,要挨駡的。”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,撥開筆帽,對著那家人 +道:“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裏去。”那家人揭開盒蓋,請老爺們過眼。原來是 +一桌甚豐的魚翅席。老殘道:“便飯就當不起。這酒席大客氣,更不敢當了。” +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,遞與那家人,說:“這是鐵老爺的回信,你回去說 +謝謝就是了。”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,挑盒子的二百錢。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+。 + +這裏黃升掌上燈來。不消半個時辰,翠花、翠環俱到。他那夥計不等分付,已拍 +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,送到裏房去。人瑞道:“你們鋪蓋真做得快,半天工夫 +,就齊了嗎?”翠花道:“家裏有的是鋪蓋,對付著就夠用了。”黃升進來問, +開飯不開飯。人瑞說:“開罷。”停了一刻,已先將碟子擺好。人瑞道:“今日 +北風雖然不刮,還是很冷,快溫酒來吃兩杯。今天十分快樂,我們多喝兩杯。” +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。人瑞道:“不必唱了,你們也吃兩杯酒罷。 +”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,便問道:“您能這麼高興,想必撫台那裏送信的人回來 +了嗎?”人瑞道:“豈但回信來了,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!”便將 +以上事情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。他姊兒倆個,也自喜歡的了不得,自不消說 +。 + +卻說翠環聽了這話,不住的迷迷價笑,忽然又將柳眉雙鎖,默默無言。你道什麼 +緣故?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,撫台便這樣的信從,若替他辦那事,自不費吹灰 +主力,一定妥當的,所以就迷迷價笑,又想他們的權力,雖然夠用,只不知昨晚 +所說的話,究竟是真是假;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,這個機會錯過,便終身無 +出頭乏望,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。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,一定要轉賣他;那蒯二 +禿子兇惡異常,早遲是個死,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。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 +良家女子,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,倒不如死了的乾淨,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 +毅的氣色來,又想到自己死了,原無不可,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,豈 +不也是餓死嗎?他若餓死,不但父母無人祭供,並祖上的香煙,從此便絕。這麼 +想去,是自己又死不得了。想來想去,活又活不成,死又死不得,不知不覺那淚 +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,趕紫用手絹子去擦。 + +翠花看見道:“你這妮子!老爺們今天高興,你又發什麼昏?”人瑞看著他,只 +是憨笑。老殘對他點了點頭,說:“你不用胡思亂想,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。 +”人瑞道:“好,好!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,我昨晚說的話,可是不算數的了。 +”翠環聽了大驚,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。正要詢人瑞請問,只見黃升同了一 +個人進來,朝人瑞打了一千兒,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。人瑞接過來,撐開封套口 +,朝裏一窺,便揣到懷裏去,說聲“知道了”,更不住的嘻嘻價笑。只見黃升說 +:“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。”人瑞便走出去。 + +約有半個時辰進來,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,一言不發,人瑞愈覺高興。又見那 +縣裏的家人進來,向老殘打了個千兒,道:“敝上說,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 +取回去。”老殘一楞,心裏想道:“這是什麼道理呢?你取了去,我睡什麼呢? +”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,不便強留,便說:“你取了去罷。”心裏卻是納悶。 +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,只見人瑞道:“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,被這翠環一 +個人不痛快,惹的我也不痛快了。酒也不吃了,連碟子都撤下去罷。”又見黃升 +來,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。 + +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,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。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, +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。翠環忙問:“啥事?啥事?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?” +夥計說:“我不知道,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。” + +翠環此時按捺不住,料到一定凶多吉少,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,說:“我不好 +,你是老爺們呢,難道不能包含點嗎?你老一不喜歡,我們就活不成了!”人瑞 +道:“我喜歡的很呢。我為啥不喜歡?只是你的事,我卻管不著。你慢慢的求鐵 +老爺去。” + +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,說:“還是你老救我!”老殘道:“甚麼事,我救你呢? +”翠環道:“取回鋪蓋,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,俺媽知道,今兒不讓我在這兒 +,早晚要逼我回去,明天就遠走高飛,他敢同官鬥嗎?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。” +老殘道:“這話也說的是。人瑞哥,你得想個法子,挽留住他才好。一被他媽接 +回去,這事就不好下手了。”人瑞道:“那是何消說!自然要挽留他。你不挽留 +他,誰能挽留他呢?” + +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,一面向人瑞道:“你的話我怎麼不懂?難道昨夜說的話, +當真不算數了嗎?”人瑞道:“我已徹底想過,只有不管的一法。你想拔一個姐 +兒從良,總也得有個辭頭。你也不承認,我也不承認,這話怎樣說呢?把他弄出 +來,又望那裏安置呢?若是在店裏,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,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 +,斷無疑義。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,忌妒的人很多,能不告訴宮保嗎?以後 +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,還想什麼保舉呢?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。”老殘一想,話 +也有埋,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,於心實也難忍,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,實在為難 +,便向人瑞道;“話雖如此,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。”人瑞道:“就請你想 +,如想得出,我一定助力。” + +老殘想了想,實無法子,便道:“雖無法子,也得大家想想。”人瑞道:“我倒 +有個法子,你又做不到,所以只好甘休。”老殘道:“你說出來,我總可以設法 +。”人瑞道:“除非你承認了要他,才好措辭。”老殘道:“我就承認,也不要 +緊。”人瑞道:“空口說白話,能行嗎?事是我辦,我告訴人,說你要,誰信呢 +?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,那我就有法辦了。”老殘道:“信是不好寫的。”人 +瑞道:“我說你做不到,是不是呢?” + +老殘正在躊躇,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,說:“這也不要緊的事,你老就擔承一 +下子罷。”老殘道:“信怎樣寫?寫給誰呢?”人瑞道:“自然寫給王子謹,你 +就說,見一妓女某人,本系良家,甚為可憫,弟擬拔出風塵,納為篷室,請兄鼎 +力維持,身價若干,如數照繳云云,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,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 +,擇配也罷,你就有了主權,我也不遭聲氣。不然,那有辦法?” + +正說著,只見黃升進來說:“翠環姑娘出來,你家裏人請你呢。”翠環一聽,魂 +飛天外,一面說就去,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。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, +將筆蘸飽,遞到老殘手裏。老殘接過筆來,歎口氣,向翠環道:“冤不冤?為你 +的事,要我親筆畫供呢!”翠環道:“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!你老就為一回難, +勝造七級浮圖!”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,遞與人瑞,說:“我的職分已盡,再 +不好好的辦,罪就在你了。”人瑞接過信來,遞與黃升,說:“停一會送到縣裏 +去。” + +當老殘寫信的時刻,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。黃升接過信來,向翠環道 +:“你媽等你說話呢,快去罷。”翠環仍泥著不肯去,眼看著人瑞,有求救的意 +思。人瑞道:“你去,不要緊的,諸事有我呢。”翠花立起來,拉了翠環的手, +說:“環妹,我同你去,你放心罷,你大大的放心罷!”翠環無法,只得說聲“ +告假”,走出去了。 + +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,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。約計有一點鐘工夫 +,人瑞煙也吃足了。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,說:“請老爺們那邊坐。 +”人瑞說:“啊!”便站起來拉了老殘,說:“那邊坐罷。”老殘詫異道:“幾 +時有個那邊出來?”人瑞說:“這個那邊,是今天變出來的。”原來這店裏的上 +房,一排本是兩個三間,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,還有東邊的個三間,原有別人住 +著,今早動身過河去了,所以空下來。 + +黃、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,上了臺階,早有人打起暖簾。只見正中方桌上掛 +著桌裙,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,地下鋪了一條紅氈。走進堂門,見東邊一間擺 +了一張方桌,朝南也系著桌裙,上首平列兩張椅子,兩旁一邊一張椅子,都搭著 +椅披。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,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。西邊是隔斷的一間 +房,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。 + +老殘詫異道:“這是什麼原故?”只聽人瑞高聲嚷道:“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, +參見他們老爺。”只見門簾揭處,一個老媽子在左,翠花在右,攙著一個美人出 +來,滿頭戴著都是花,穿著一件紅青外褂,葵綠襖子,系一條粉紅裙子,卻低著 +頭走到紅氊子前。 + +老殘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環,大叫道:“這是怎麼說?斷乎不可!”人瑞道: +“你親筆字據都寫了,還狡獪甚麼?”不由分說,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,老殘那 +裏肯坐,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。老殘沒法,也只好回了半禮。又見老媽子說 +:“黃大老爺請坐。謝大媒。”翠環卻又磕下頭去。人瑞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 +!”也還了一禮。當將新人送進房內。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。老媽子等人也都 +道完了喜。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。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,是紅綠湖縐被各 +一床,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,枕頭兩個。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。桌上 +鋪了紅桌氈,也是一對紅蠟燭。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,上寫著: + +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 + +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,墨痕還沒有甚幹呢, +因笑向人瑞道:“你真會淘氣!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,被你偷得來的。”人 +瑞道:“對題便是好文章。你敢說不切當嗎?” + +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,說:“你瞧,這是貴如夫人原 +來的賣身契一紙,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,總共奉上。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? +”老殘說:“既已如此,感激的很。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?”人瑞 +道:“我不對你說‘是前生注定事,莫錯過姻緣’嗎?我為翠環計,救人須救徹 +,非如此,總不十分妥當;為你計,亦不吃虧。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,是不錯的 +。”說過,呵呵大笑。又說:“不用費話罷,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,要吃飯了。 +人瑞拉著老殘,翠花拉著翠環,要他們兩個上坐。老殘決意不肯,仍是去了桌裙 +,四方兩對面坐的。這一席酒,不消說,各人有各人快樂處,自然是盡歡而散, +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,無庸贅述。 + +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,心裏有點不痛快,想要報復;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 +,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,為翠環事,他又出了許多心,冷眼看去,也是個有 +良心的,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,且等將來再作道理。 + +次日,人瑞跑來,笑向翠環道:“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?”翠環道:“都是黃 +老爺大德成全,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。”人瑞道:“豈敢,豈敢!”說著,便 +向老殘道:“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,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。這衣服衾 +枕是子謹送的,你也不用客氣了。想來送錢,他也是不肯收的。”老殘道:“這 +從那裏說起!叫人家花這許多錢,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,再圖補報罷。”說著, +人瑞自去縣裏。 + +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,且也不便再叫了,遂替他顛倒一下,換做“環翠”,卻 +算了一個別號,便雅得多呢。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,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 +,給了他幾兩銀子,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。 + +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,已經五天過去。那日,人瑞已進縣署裏去,老殘正在客店 +裏教環翠認字,忽聽店中夥計報導:“縣裏王大老爺來了!”霎時,子謹轎子已 +到階前下轎,老殘迎出堂屋門口。子謹入來,分賓主坐下,說道:“白太尊立刻 +就到,兄弟是來接差的,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,並閒談一刻。”老殘說:“前日 +種種承情,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。因剛君在署,不便親到拜謝,想能曲諒。”子 +謹謙遜道:“豈敢。”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。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,作拜見之禮 +。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:“白大人只到,對岸下轎,從冰上走過來了 +。”子謹慌忙上轎去接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 + + + +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 + +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,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。子謹遞上手版,趕 +到面前請了個安,道聲“大人辛苦”。白公回了個安,說道:“何必還要接出來 +?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。”子謹連稱“不敢”。 + +河邊搭著茶棚,掛著彩綢。當時讓到茶棚小坐。白公問道:“鐵君走了沒有?” +子謹回道:“尚未。因等大人來到,恐有話說。卑職适才在鐵公處來。”白公點 +點頭道:“甚善。我此刻不便去拜,恐惹剛君疑心。”吃了一口茶,縣裏預備的 +轎子,執事早已齊備,白公便坐了轎子,到縣署去。少不得升旗放炮,奏樂開門 +等事。進得署去,讓在西花廳住。 + +剛弼早穿好了衣帽,等白公進來,就上手本請見。見面上後,白公就將魏賈一案 +,如何問法,詳細問了一遍。剛弼一一訴說,頗有得意之色,說到“宮保來函, +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,此案情形,據卑職看來,已成鐵案,決無疑義。但此魏老 +頗有錢文,送卑職一千銀子,卑職來收,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。聽說 +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,得了他許多銀子,送信給宮保的。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, +當時就買了個妓女,還在城外住著。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,還要謝他幾 +千銀子呢,所以這郎中不走,專等謝儀。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。訊出此人 +贓證,又多添一層憑據了。”白公說:“老哥所見甚是。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 +看過一遍,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,再作道理。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,也來可知 +,此刻不敢先有成見。像老哥聰明正直,凡事先有成竹在胸,自然投無不利。兄 +弟資質甚魯,只好就事論事,細意推求,不敢說無過,但能寡過,已經是萬幸了 +。”說罷,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。 + +吃過晚飯,白公回到自己房中,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,傳出一張單子去,明日提 +人。第二天已牌時分,門口報稱:“人已提得齊備。請大人示下:是今天下午後 +坐堂,還是明天早起?”白公道:“人證已齊,就此刻坐大堂。堂上設三個坐位 +就是了。”剛、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,說:“請大人自便,卑職等不敢陪審 +,恐有不妥之處,理應回避。”白公道:“說那裏的話。兄弟魯鈍,精神照應不 +到,正望兩兄提撕。”二人也不敢過謙。 + +停刻,堂事已齊,稿簽門上求請升堂。三人皆衣冠而出,坐了大堂。白公舉了紅 +筆,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。差人將賈幹帶到,當堂跪下。白公問道:“你叫賈幹 +?”底下答著:“是。”白公問:“今年十幾歲了?”答稱:“十六歲了。”問 +:“是死者賈志的親生,還是承繼?”答稱:“本是嫡堂的侄兒,過房承繼的。 +”問:“是幾時承繼的?”答稱:“因亡父被害身死,次日入殮,無人成服,由 +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。” + +白公又問:“縣官相驗的時候,你已經過來了沒有?”答:“已經過來了。”問 +:“入殮的時候,你親視含殮了沒有?”答稱:“親視含殮的。”問:“死人臨 +入殮時,臉上是什麼顏色?”答稱:“白支支的,同死人一樣。”問:“有青紫 +斑沒有?”答:“沒有看見。”問:“骨節僵硬不僵硬?”答稱:“並不僵硬。 +”問:“既不僵硬,曾摸胸口有無熱氣?”答:“有人摸的,說沒有熱氣了。” +問:“月餅裏有砒霜,是幾時知道的?”答:“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。”問:“ +是誰看出來的?”答:“是姐姐看出來的。”問:“你姐姐何以知道裏頭有砒霜 +?”答:“本不知道裏頭有砒霜,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,所以揭開來細看,見有 +粉紅點點毛,就托出問人。有人說是砒霜,就找藥店人來細瞧,也說是砒霜,所 +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。” + +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甩朱筆一點,說:“傳四美齋來。”差人帶上。 +白公問道:“你叫什麼?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。”答稱:“小人叫王輔庭,在四 +美齋掌櫃。”問:“魏家定做月餅,共做了多少斤?”答:“做了二十斤。”問 +:“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?”答稱:“是。”問:“做二十斤,就將將的不多不 +少嗎?”說:“定的是二十斤,做成了八十三個。”問:“他定做的月餅,是一 +種餡子?是兩種餡子?”答:“一種,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。”問:“你們店 +裏賣的是幾種餡子?”答:“好幾種呢。”問:“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?” +答:“也有。”問:“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?”答:“是他家 +的好點。”問:“好處在甚麼地方?”答:“小人也不知道,聽做月餅的司務說 +,他家的材料好,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。”白公說:“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嘗過 +的,不覺得有毒嗎?”回稱:“不覺得。” + +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將朱筆一點,說:“帶魏謙。”魏謙走上來,連 +連磕頭說:“大人哪!冤枉喲!”白公說:“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!你聽我問你 +的話!我不問你的話,不許你說!”兩旁衙役便大聲“嘎”的一聲。 + +看官,你道這是什麼緣故?凡官府坐堂,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,名叫“喊堂 +威”,把那犯人嚇昏了,就可以胡亂認供了,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, +卻是十八始是一個傳授。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兇,所以要喊個堂威,嚇唬嚇唬他。 + +閒話休題,卻說白公問魏謙道:“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?”答稱:“二十斤。” +問:“你送了賈家多少斤?”答:“八斤。”問:“還送了別人家沒有?”答: +“送了軒子的丈人家四斤。”問:“其餘的八斤呢?”答:“自己家裏人吃了。 +”問:“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?”答:“家裏人人都分的,現在同了來 +的人,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。”白公向差人說:“查一查,有幾個人跟魏謙來 +的,都傳上堂來。” + +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,兩個中年漢子,都跪下。差人回稟道:“這是魏家的一 +個管事,兩個長工。”白公問道:“你們都吃月餅麼?”同聲答道:“都吃的。 +”問:“每人吃了幾個,都說出來。”管事的說:“分了四個,吃了兩個,還剩 +兩個。”長工說:“每人分了兩個,當天都吃完了。”白公問管事的道:“還剩 +的兩個月餅,是幾時又吃的?”答稱:“還沒有吃,就出了這件案子,說是月餅 +有毒,所以就沒敢再吃,留著做個見證。”白公說:“好,帶來了沒有?”答: +“帶來,在底下呢。”白公說:“很好。”叫差人同他取來。又說:“魏謙同長 +工全下去罷。”又問書吏:“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?”書吏回:“呈 +案在庫。”白公說:“提出來。” + +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,並那兩個月餅,都呈上堂來,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。白 +公傳四美齋王輔庭,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,送剛、王二公看,說:“這 +兩起月餅,皮色確是一樣,二公以為何如?”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:“是。” +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,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,叫他驗看,問:“是魏 +家叫你定做的不是?”王輔庭仔細看了看,回說:“一點不錯,就是我家定做的 +。”白公說:“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。” + +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,仔細看了,對剛弼道:“聖慕兄,請仔細看看。 +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,都是含油性的物件,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 +,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。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,與別物絕不粘合。況四美齋供 +明,只有一種餡子。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,除加砒外,確系表裏皆同,既是一 +樣餡子,別人吃了不死,則賈家之死。不由月餅可知。若是有湯水之物,還可將 +毒藥後加入內;月餅之為物,面皮幹硬,斷無加入之理。二公以為何如?”俱欠 +身道:“是。” + +白公又道:“月餅中既無毒藥,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,可以令其具結了案。 +”王子謹即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剛弼心中甚為難過,卻也說不出甚麼來,只好隨 +著也答應了一聲“是”。 + +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,說:“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,你們父女無罪,可 +以具結了案,回家去罷。”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。 + +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。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,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,今日看魏 +家父女已結案釋放,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;聽說傳他去,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 +話都說不上,就是教他的人,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。 + +賈幹上得堂來,白公道:“賈幹,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,就該細心研究,這 +十二個人怎樣死的;自己沒有法子,也該請教別人;為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 +,陷害好人呢?必有壞人挑唆你。從實招來,是誰教你誣告的。你不知道律例上 +有反坐的一條嗎?”賈幹慌忙磕頭,嚇的只格格價抖,帶哭說道:“我不知道< +是我姐姐叫我做的!餅裏的砒霜,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,其餘概不知道。 +”白公說:“依你這麼說起來,非傳你姐姐到堂,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 +?”賈幹只是磕頭。 + +白公大笑道:“你幸兒遇見的是我,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,這月餅案子才了 +,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。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,你回去告訴 +你姐姐,說本府說的,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。是誰加進去的,我暫時尚不忙 +著追究呢,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,是個大大的疑案,必須查個水落石出。因此, +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,你的意下何如?”賈斡連連磕頭道:“聽憑大人天 +斷。”白公道:“既是如此,叫他具結,聽憑替他相案。”臨下去時,又喝道: +“你再胡鬧,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!”賈幹連說:“不敢,不敢! +”下堂去了。 + +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:“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?”子謹答應:“有個許亮還好 +。”白公說:“傳上來。”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,四十多歲,尚未留須一走到 +公案前跪下,道;“差人許亮叩頭,”白公道;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 +條命案是否服毒,有甚麼別樣案情?限一個月報命,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。 +你若借此招搖撞騙,可要置你於死的!”許亮叩頭道:“不敢。” + +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,交給許亮。白公又道:“所有以前一切人證,無庸取保 +,全行釋放。”隨手翻案,檢出魏謙筆據兩紙,說:“再傳魏謙上來。” + +白公道:“魏謙,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,你要不要?”魏謙道:“職員沉冤,蒙 +大人昭雪,所有銀子,聽憑大人發落。”白公道:“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。這一 +千銀票,本府卻要借用,卻不是我用,暫且存庫,仍為查賈家這案,不得不先用 +資斧。俟案子查明,本府回明了撫台,仍舊還你。”魏謙連說:“情願,情願。 +”當將筆據收好,下堂去了。 + +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,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,憑本府公文支付。回頭笑向 +剛弼道:“聖慕兄,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?”剛弼連稱:“不敢。”於是擊鼓 +退堂。 + +卻說這起大案,齊河縣人人俱知,昨日白太尊到,今日傳人,那賈、魏兩家都預 +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,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,已經結案,沿路口碑噴噴稱讚。 + +卻說白公退至花廳,跨進門檻,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,正鐺鐺的敲了十二 +下,仿佛像迎接他似的。王子謹跟了進來,說:“請大人寬衣用飯罷。”白公道 +:“不忙。”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,便道:“二位且請坐一坐,兄弟還有話說。 +”二人坐下。白公向剛弼道:“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?”剛弼道:“大人明斷 +,自是不會錯的。只是卑職總不明白:這魏家既無短處,為什麼肯花錢呢?卑職 +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。” + +白公呵呵大笑道:“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,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?可見天下人不 +全是見錢眼開的喲。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。只有一個脾氣不好,他總覺得天 +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個人是君子。這個念頭最害事的,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 +少!老兄也犯這個毛病,莫怪兄弟直言。至於魏家花錢,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, +不足為怪也。”又向子謹道:“此刻正案已完,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,請 +鐵公進來坐坐罷。”又笑向剛弼道:“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?就是你才說的那個 +賣藥郎中。姓鐵,名英,號補殘,是個肝膽男子,學問極其淵博,性情又極其平 +易,從不肯輕慢人的。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,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。” + +剛弼道:“莫非就是省中傳的‘老殘老殘’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可不是呢 +!”剛弼道:“聽人傳說,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,替他捐官,保舉他,他不要 +,半夜裏逃走了的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豈敢。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。 +”剛弼紅脹了臉道:“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。此人久聞其名,只是沒有見過。” +子謹又起身道:“大人請更衣罷。”白公道:“大家換了衣服,好開懷暢飲。” + +王、剛二公退回本屋,換了衣服,仍到花廳。恰好老殘也到,先替子謹作了一個 +揖,然後替白公、剛弼各人作了一揖,讓到炕上上首坐下。白公作陪。老殘道: +“如此大案,半個時辰了結,子壽先生,何其神速!”白公道:“豈敢!前半截 +的容易差使,我已做過了;後半截的難題目,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。”老 +殘道:“這話從那裏說起!我又不是大人老爺,我又不是小的衙役,關我甚事呢 +?”白公道:“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?”老殘道:“我寫的。應該見死不救嗎 +?”白公道:“是了。未死的應該救,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?你想,這種奇案, +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?不得已,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。”老殘笑道:“我 +沒有這麼大的能耐。你要我去也不難,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,再標一 +張牌票,我就去。” + +說著,飯已擺好。王子謹道:“請用飯罷。”白公道:“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? +為甚不請過來?”子謹道:“已請去了。”話言未了,人瑞已到,作了一遍揖。 +子謹提了酒壺,正在為難。白公道:“自然補公首坐。”老殘道:“我斷不能占 +。”讓了一回,仍是老殘坐了首座,白公二座。吃了一回酒,行了一回令,白公 +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,是個面子,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,再三敦囑。子謹、人 +瑞又從旁慫恿,老殘只好答應。 + +白公又說:“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,你先取去應用。如其不足,子謹兄可代為籌 +畫,不必惜費,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可以不必,我省城裏四 +百銀子已經取來,正要還子謹兄呢,不如先墊著用。如果案子查得出呢,再向老 +莊付還;如查不出,我自遠走高飛,不在此地獻醜了。”白公道:“那也使得。 +只是要用便來取,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。”老殘答應:“是了。”霎時飯罷 +,白公立即過河,回省銷差。次日,黃人瑞、剛弼也俱回省去了。未知後事如何 +,且聽下回分解 + + + +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 + +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,下午回寓,盤算如何辦法。店家來報:“縣裏有個 +差人許亮求見。”老殘說:“叫他進來。”許亮進來,打了個千兒,上前回道: +“請大老爺的示: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,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?縣 +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,也得請示:還是送到此地來,還是存在莊上聽用?”老 +殘道:“銀子還用不著,存在莊上罷。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:服毒一定是不錯 +的,只不是尋常毒藥;骨節不硬,顏色不變,這兩節最關緊要。我恐怕是西洋甚 +麼藥,怕是‘尤草’等類的東西。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,有個中西大藥房,我去 +調查一次。你卻先到齊東村去,暗地裏一查,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。能查出這 +個毒藥來歷,就有意思了。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?”許亮道:“小的有個兄 +弟叫許明,現在帶來,就叫他伺候老爺。有什麼事,他人頭兒也很熟,分付了, +就好辦的了。”老殘點頭說:“甚好。” + +許亮朝外招手,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,搶前打了一個千兒。許亮說:“這是 +小的兄弟許明。”就對許明道:“你不用走了,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。”許 +亮又說:“求見姨太太。”老殘揭簾一看,環翠正靠著窗坐著,即叫二人見了, +各人請了一安,環翠回了兩拂。許亮即帶了許明,回家搬行李去了。 + +待到上燈時候,人瑞也回來了,說:“我前兩天本要走的,因這案子不放心,又 +被子謹死命的扣住。今日大案已了,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。”老殘道:“我 +也要進省去呢。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;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 +一個地方,我脫開身子,好辦事。”人瑞道:“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,你不如暫 +且同我住。如嫌不好,再慢慢的找房,如何呢?”老殘道:“那就好得很了。” +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,許明說:“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,等到雇 +著老媽子再回來。”一一安排妥帖。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,付了幾兩銀子, +姊弟對哭了一番。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。 + +次日一早,大家一齊動身。走到黃河邊上,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,下車來預備 +步行過河。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,看見他們來了,車中跳下一個女人, +拉住環翠,放聲大哭。 + +你道是誰?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,故不曾叫得翠花,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。 +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,晚上亦不敢來,一夜沒睡,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 +黃河邊伺候,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。哭了一會,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 +,踏冰過河去了。 + +過河到省,不過四十裏地,一下鐘後,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,下車進 +去。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,不必贅述。 + +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,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,找著一個掌 +櫃的,細細的考較了一番。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,卻 +沒有生藥。再問他些化學名目,他連懂也不懂,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。 + +心中納悶,順路去看看姚雲松。恰好姚公在家,留著吃了晚飯。 + +姚公說:“齊河縣的事,昨晚白子壽到,已見了宮保,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,並 +說托你去辦,宮保喜歡的了不得,卻不曉得你進省來。明天你見宮保不見?”老 +殘道:“我不去見,我還有事呢。”就問曹州的信:“你怎樣對宮保說的?”姚 +公道:“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。宮保看了,難受了好幾天,說今以後,再不明保 +他了。”老殘道:“何不撤他回省來?”雲松笑道:“你究竟是方外人。豈有個 +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?天下督撫誰不護短!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。”老 +殘點點頭。又談了許久,老殘始回。 + +次日,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,名叫克扯斯。原來這個神甫,既通西醫, +又通化學。老殘得意已極,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,並問他是吃的 +什麼藥。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,又查了一會書,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 +,說:“再替你訪問別人罷。我的學問盡於此矣。” + +老殘聽了,又大失所望。在省中已無可為,即收拾行裝,帶著許明,赴齊河縣去 +。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?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,買了一個舊藥箱,配好了 +許多藥材。卻叫許明不須同往,都到村相遇,作為不識的樣子。許明去了。卻在 +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,講明包月,每天三錢銀子;又怕車夫漏泄機關,連這個車 +夫都瞞卻,便道:“我要行醫,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,左近有什麼大村鎮 +麼?”車夫說:“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,叫齊東村,熱鬧著呢,每月三八 +大集,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。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。”老殘說:“很好。”第 +二天,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,自己半走半坐的,早到了齊東村。原來這村中一條 +東西大街,甚為熱鬧;往南往北,皆有小街。 + +老殘走了一個來回,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;東邊有一家店,叫三合興,看去尚覺 +乾淨,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。房內是一個大炕,叫車夫睡一頭,他自己睡一 +頭。次日睡到已初,方才起來,吃了早飯,搖個串鈴上街去了,大街小巷亂走一 +氣。未刻時候,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,有個很大的門樓子,心裏想著:“這總 +是個大家。”就立住了腳,拿著串鈴盡搖。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,問 +道:“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?”老殘說:“懂得點子。”那老頭兒進去了,出來 +說:“請裏面坐。”進了大門,就是二門,再進就是大廳。行到耳房裏,見一老 +者坐在炕沿上,見了老殘,立起來,說:“先生,請坐。” + +老殘認得就是魏謙,卻故意問道:“你老貴姓?”魏謙道:“姓魏。先生,你貴 +姓?”老殘道:“姓金。”魏謙道:“我有個小女,四肢骨節疼痛,有甚麼藥可 +以治得?”老殘道:“不看症,怎樣發藥呢?”魏謙道:“說的是。”便叫人到 +後面知會。 + +少停,裏面說:“請。”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。這廂房是三間, +兩明一暗。行到里間,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,形容憔悴,倚著個炕几子,盤腿 +坐在炕上,要勉強下炕,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。老殘連喊道:“不要動,好把脈 +。”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,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。 + +老殘把兩手脈診過,說:“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。請看看兩手。”魏氏將手伸 +在炕几上,老殘一看,節節青紫,不免肚裏歎了一口氣,說:“老先生,學生有 +句放肆的話不敢說。”魏老道:“但說不妨。”老殘道:“你別打嘴。這樣像是 +受了官刑的病,若不早治,要成殘廢的。”魏老歎口氣道:“可不是呢。請先生 +照症施治,如果好了,自當重謝。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,說:“倘若見效 +,我住三合興店裏,可以來叫我。” + +從此每天來往,三四天后,人也熟了,魏老留在前廳吃酒。老殘便問:“府上這 +種大戶人家,怎會受官刑的呢?”魏老道:“主先生,你們外路人,不知道。我 +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,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。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,同西村 +吳二浪子眉來眼去,早有了意思。當年說親,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,誰 +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。今年春天,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,就同吳二 +浪子勾搭上了,不曉得用什麼藥,把賈家全家藥死,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 +害的。又遇見了千刀剮、萬刀剁的個姓剛的,一口咬定了,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 +有砒霜,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。聽說淩遲案子已經定了,好天爺有眼 +,撫台派了個親戚來私訪,就住在南關店裏,訪出我家冤枉,報了撫台。撫台立 +刻下了公文,叫當堂松了我們父女的刑具。沒到十天,撫台又派了個白大人來。 +真是青天大人!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!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 +訪查這案子呢。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,我們在牢裏的時候,他同賈大妮子天天 +在一塊兒。聽說這案翻了,他就逃走了。” + +老殘道:“你們受這麼大的屈,為什麼不告他呢?”魏老兒說:“官司是好打的 +嗎?我告了他,他問憑據呢?‘拿奸拿雙’;拿不住雙,反咬一口,就受不得了 +。天爺有眼,總有一天報應的!” + +老殘問:“這毒藥究竟是什麼?你老聽人說了沒有?”魏老道:“誰知道呢!因 +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,他的男人叫王二,是個挑水的。那一天,賈家死人的日子 +,王二正在賈家挑水,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,賈家正煮面吃,王二看 +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。王二心裏有點疑惑,後來賈家廚房裏 +讓他吃面,他就沒敢吃。不到兩個時辰,就吵嚷起來了。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 +人,只他老婆知道,告訴了我女兒。及至我把王二叫來,王二又一口咬定,說: +‘不知道。’再問他老婆,他老婆也不敢說了。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 +打了一頓。你老想,這事還敢告到官嗎?”老殘隨著歎息了一番。當時出了魏家 +,找著了許亮,告知魏家所聞,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。 + +次日,許亮同王二來了。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,告訴他跟著做見證:“ +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,事完,還給你一百銀子。”王二初還極力抵賴,看見桌 +上放著二十兩銀子,有點相信是真,便說道:“事完,你不給我一百銀子,我敢 +怎樣?”老殘說:“不妨。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,存個妥當鋪子裏,寫個筆據給 +我,說:‘吳某倒藥水確系我親見的,情願作個幹證。事畢,某字型大小存酬勞 +銀一百兩,即歸我支用。兩相情願,決無虛假。’好不好呢?” + +王二尚有點猶疑。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,說:“我不怕你跑掉,你先拿去 +,何如?倘不願意,就扯倒甘休。”王二沉吟了一晌,到底捨不得銀子,就答應 +了。老殘取筆照樣寫好,令王二先取銀子,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,令他畫個十字 +,打個手模。你想,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,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 +印。 + +許亮又告訴老殘:“探聽切實,吳二浪子現在省城。”老殘說:“然則我們進省 +罷。你先找個眼線,好物色他去。”許亮答應著“是”說:“老爺,我們省裏見 +罷。” + +次日,老殘先到齊河縣,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,隨即進省。賞了車夫幾兩銀子, +打發回去。當晚告知姚雲翁,請他轉享宮保,並飭曆城縣派兩個差人來,以備協 +同許亮。 + +次日晚間,許亮來稟:“已經查得。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, +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。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,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。” +老殘問道:“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,還是有幾個人?共有幾間房子?你查明了 +沒有?”許亮回道:“這家共姊妹兩個,住了三間房子。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 +。東廂兩間:一間做廚房,一間就是大門。”老殘聽了,點點頭,說:“此人切 +不可造次動手。案情太大,他斷不肯輕易承認。只王二一個證據,鎮不住他。” +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,無非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 + +許亮去後,姚雲松來函雲:“宮保酷願一見,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。”老殘寫 +了回書,次日上院,先到文案姚公書房;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,過了一刻 +,請入簽押房內相會。莊宮保已迎至門口,迎人屋內,老殘長揖坐下。 + +老殘說:“前次有負宮保雅意,實因有點私事,不得不去。想宮保必能原諒。” +宮保說:“前日捧讀大劄,不料玉守殘酷如此,實是兄弟之罪,將來總當設法。 +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,似非對君父之道。”老殘說:“救民即所以報君,似乎也 +無所謂不可。”宮保默然。又談了半點鐘功夫,端茶告退。 + +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,就到這土娼家,認識了小金子,同嫖共賭。幾日工夫 +,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。初起,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,都是現銀。吳 +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,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,倒贏了吳二浪子七 +八百銀子,付了一二百兩現銀,其餘全是欠帳。 + +一日,吳二浪子推牌九,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,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,帶來的錢 +早已盡了,當場要錢。吳二浪子說上“再賭一場,一統算帳。”大家不答應,說 +:“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,若再輸了,更拿不出。”吳二浪子發急道:“我家裏 +有的是錢,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。銀子成總了,我差人回家取去!”眾人只是搖 +頭。 + +許亮出來說道:“吳二哥,我想這麼辦法:你幾時能還?我借給你。但是我這銀 +子,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,你可別誤了我的事。”吳二浪子急於要賭,連忙說: +“萬不會誤的!”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,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,還餘二百 +多兩。 + +吳二看仍不夠還帳,就央告許亮道:“大哥,大哥!你再借我五百,我翻過本來 +立刻還你。”許亮問:“若翻不過來呢?”吳二說:“明天也一準還你。”許亮 +說:“口說無憑,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。”吳二說:“行,行,行!”當時 +找了筆,寫了筆據,交給許亮。又點了五百兩銀子,還了三百多的前帳,還剩四 +百多銀子,有錢膽就壯,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!”見面連贏了兩條,甚為得意。 +那知風頭好,人家都縮了注子;心裏一恨,那牌就倒下黴來了,越推越輸,越輸 +越氣,不消半個更頭,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。 + +座中有個姓陶的,人都喊他陶三胖子。陶三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。”這時吳二已 +沒了本錢,幹看著別人打。陶三上去,第一條拿了個一點,賠了個通莊;第二條 +拿了個八點,天門是地之八,上下莊是九點,又賠了一個通莊。看看比吳二的莊 +還要倒楣。吳二實在急得直跳,又央告許亮:“好哥哥!好親哥哥!好親爺!你 +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!”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。 + +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,一百銀子的通。許亮說:“兄弟,少打點罷。” +吳二說:“不要緊的!”翻過牌來,莊家卻是一個斃十。吳二得了二百銀子,非 +常歡喜,原注不動。第四條,莊家賠了天門、下莊,吃了上莊,吳二的二百銀子 +不輸不贏,換第二方,頭一條,莊家拿了個天杠,通吃,吳二還剩一百銀子。 + +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,不但吳二早已輸盡,就連許亮也輸光了。許亮大怒,拿 +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,說:“天門孤丁!你敢推嗎?”陶三說:“推倒敢 +推,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。”許亮說:“難道吳二爺騙你,我許大爺 +也會騙你嗎?”兩人幾至用武。眾人勸說:“陶三爺,你贏的不少了,難道這點 +交請不顧嗎?我們大家作保:如你贏了去;他二位不還,我們眾人還!”陶三仍 +然不肯,說:“除非許大寫上保中。”許亮氣極,拿筆就寫一個保,並注明實系 +正用情借,並非閑帳。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,說:“許大,聽你挑一副去,我總 +是贏你!”許亮說:“你別吹了!你擲你的倒楣骰子罷!”一擲是個七出。許亮 +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,把牌望桌上一放,說:“陶三小子!你瞧瞧你父親的牌! +”陶三看了看,也不出聲,拿兩張牌看了一張,那一張卻慢慢的抽,嘴裏喊道: +“地!地!地!”一抽出來,望桌上一放,說:“許家的孫子!瞧瞧你爺爺的牌 +!”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。把筆據抓去,嘴裏還說道:“許大!你明天沒銀 +子,我們曆城縣衙門裏見!”當時大家錢盡,天時又有一點多鐘,只好散了。 + +許、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,說:“趕緊拿飯來吃v壞了!”小金子房裏 +有客坐著,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。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,說:“大爺,今兒贏 +了多少錢,給我幾兩花罷。”許亮說:“輸了一千多了!”小銀子說:“二爺贏 +了沒有?”吳二說:“更不用提了!”說著,端上飯來,是一碗魚,一碗羊肉, +兩碗素菜,四個碟子,一個火鍋,兩壺酒。許亮說:“今天怎麼這麼冷?”小金 +子說:“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風,天陰得沉沉的,恐怕要下雪呢。”兩人悶酒一替 +一杯價灌,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。只聽門口有人叫門,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 +出去開了門,跟著進來說:“三爺,對不住,沒屋子囉,您請明兒來罷。”又聽 +那人嚷道:“放你媽的狗屁!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!甚麼王八旦的客?有膽子 +的快來跟三爺碰碰,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!”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 +聲音。許亮一聽,氣從上出,就要跳出去,這裏小金子、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 +抱住,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? + + + +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 + +卻說小金子、小銀子,拼命把許亮抱住。吳二本坐近房門,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 +,偷望外瞧。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,醉醺醺的一臉酒氣,把上首小金子的門 +簾往上一摔,有五六尺高,大踏步進去了。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 +,嗤溜的一聲,跑出去了。張大腳跟了進去。陶三問:“兩個王八羔子呢?”張 +大腳說:“三爺請坐,就來,就來。”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:“您二位別只聲。 +這陶三爺是曆城縣裏的都頭,在本縣紅的了不得,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,沒人惹 +得起他。您二位可別怪,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。”許亮說:“咱老子可不怕 +他!他敢怎麼樣咱?” + +說著,小金子、小銀子早過去了,吳二聽了,心中握一把汗,自己借據在他手裏 +,如何是好!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,說:“小金子呀,爺賞你一百 +銀子!小銀子呀,爺也賞你一百銀子!”聽他二人說:“謝三爺的賞。”又聽陶 +三說:“不用謝,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,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 +。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,許大孫子做的中保,明天到晚不還, +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!” + +這許大卻向吳二道:“這個東西實在可惡!然聽說他武藝很高,手底下能開發五 +六十個人呢,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?”吳二說:“氣還是小事,明兒這一千 +銀子筆據怎樣好呢?”許大說:“我家裏雖有銀子,只是派人去,至少也得三天 +,‘遠水救不著近火’!” + +又聽陶三嚷道:“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,不許到別人屋裏去/一動,叫你 +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”小金子道:“不瞞三爺說,我們倆今兒都有客。” +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,茶碗一摔,“哐琅”價一聲響,說:“放狗屁!三爺的 +人,誰敢住?問他有腦袋沒有?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,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 +的銀子!預備打死一兩個,花幾千銀子,就完事了E你去,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 +敢來不敢來!” + +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,正是許大輸的銀票,看著更覺難堪。小銀子 +也過來低低的說道:“大爺,二爺!您兩位多抱屈,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, +我們長這麼大,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。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,讓我們掙兩 +百銀子,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。”許大氣急了,說:“滾你的罷!”小金子道 +:“大爺別氣!您多抱屈。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;明天他走了,大爺到我屋 +裏趕熱被窩去。妹妹來陪二爺,好不好?”許大連連說道:“滾罷!滾罷!”小 +金子出了房門,嘴裏還嘟噥道:“沒有了銀子,還做大爺呢!不言個臊!” + +許大氣白了臉,呆呆的坐著,歇了一刻,扯過吳二來說:“兄弟,我有一件事同 +你商議。我們都是齊河縣人,跑到這省裏,受他們這種氣,真受不住!我不想活 +了!你想,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,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,官兒見不著,私刑 +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。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,也不過是個死 +!你看好不好?” + +吳二正在沉吟,只聽對房陶三嚷道:“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,逃得來的 +個逃凶!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,看他活得成活不成!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 +,誰不知道的?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!”許大站起來就要走。吳二浪子扯住 +道:“我倒有個法子,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,“我才能告訴你。”許大道:“你 +瞧!你多麼酸呀!你倘若有好法子,我們弄死了他,主意是我出的。倘若犯了案 +,我是個正兇,你還是個幫兇,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?” + +吳二想了想,理路到不錯,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,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+,便說道:“我的親哥!我有一種藥水,給人吃了,臉上不發青紫,隨你神仙也 +驗不出毒來!”許亮詫異道:“我不信!真有這麼好的事嗎?”吳二道:“誰還 +騙你呢!”許亮道:“在那裏買?我快買去!”吳二道:“沒處買!是我今年七 +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。只是我給你,千萬可別連累了我! +”許亮道:“這個容易。”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:“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,將陶 +某害死,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,人吃了立刻致命,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, +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。”寫完,交給吳二,說:“倘若了案,你有這個憑據,就 +與你無干了。” + +吳二看了,覺得甚為妥當。許亮說:“事不宜遲,你藥水在那裏呢?我同你取去 +。”吳二說;“就在我枕頭匣子裏,存在他這裏呢。”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 +來,開了鎖,拿出個磁瓶子來,口上用蠟封好了的。 + +許亮問:“你在泰山怎樣得的?”吳二道:“七月裏,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 +,回來從東路回來,儘是小道。一天晚了,住了一家子小店,看他炕上有個死人 +,用被窩蓋的好好的。我就問他們:‘怎把死人放在炕上?’那老婆子道:‘不 +是死人,這是我當家的。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,香得可愛,他就采了一把回來 +,泡碗水喝。誰知道一喝,就仿佛是死了,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。活該有救 +,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,叫青龍子,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,見我們哭,他 +來看看,說:“你老兒是啥病死的?”我就把草給他看。他拿去,笑了笑,說: +“這不是毒藥,名叫‘千日醉’,可以有救的。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。你 +可看好了身體,別叫壞了。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,一治就好。”算計目下也有 +二十多天了。’我問他:“那草還有沒有?’他就給了我一把子,我就帶回來, +熬成水,弄瓶子裝起頑的。今日正好用著了!” + +許亮道:“這水靈不靈?倘若藥不倒他,我們就毀了呀。你試驗過沒有?”吳二 +說:“百發百中的。我已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嗌住了。許亮問:“你已怎麼樣?你 +已試過嗎?”吳二說:“不是試過,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 +;若沒有青龍子解救,他早已埋掉了。” + +二人正在說得高興,只見門簾子一揭,進來一個人,一手抓住了許亮,一手捺住 +了吳二,說:“好!好!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?”一看,正是陶三。許亮把藥水 +瓶子緊緊握住,就掙扎逃走,怎禁陶三氣力如牛,那裏掙扎得動。吳二酒色之徒 +,更不必說了。只見陶三窩起嘴唇,打了兩個胡哨,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,將 +許、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。陶三押著解到曆城縣衙門口來。 + +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,傳出話來,今日夜已深了,暫且交差看管,明日辰刻 +過堂,押到官飯店裏,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,拿出來打點了官人,倒也未 +曾吃苦。 + +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,是個發審委員。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。委員先問原告。陶 +三供稱:“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,因多帶了幾百銀子,被這許大、吳二兩人 +看見,起意謀財,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。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,進去捉 +住,扭稟到堂,求大老爺究辦。” + +委員問許大、吳二:“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?”許大供:“小的許亮,齊河 +縣人。陶三欺負我二人,受氣不過,所以商同害他性命,吳二說,他有好藥,百 +發百中,已經試過,很靈驗的。小人們正在商議,被陶三捉住。”吳二供:“監 +生吳省幹,齊河縣人。許大被陶三欺負,實與監生無干。許大決意要殺陶三,監 +生恐鬧出事來,原為緩兵之計,告訴他有種藥水,名‘千日醉’,容易醉倒人的 +,並不害性命。實系許大起意,並有筆據在此。”從懷中取出呈堂。 + +委員問許大:“昨日你們商議時,怎樣說的?從實告知,本縣可以開脫你們。” +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。委員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也不過氣忿話 +,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。”許大磕頭,說:“大老爺明見*恩!” + +委員又問吳二:“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?”吳二說:“一字也不錯的。”委員 +說:“這件事,你們很沒有大過。”分付書吏照錄全供,又問許大:“那瓶藥水 +在那裏呢?”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。委員打開蠟封一聞,香同蘭麝,微帶一分酒 +氣,大笑說道:“這種毒藥,誰都願意吃的!”就交給書吏,說:“這藥水收好 +了。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。”只此“分別”二字,許大便同吳二拆 +開兩處了。 + +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,老殘傾出看看,色如桃花,味香氣濃;用舌尖細 +試,有點微甜,歎道:“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!”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 +瓶內,交給許亮:“兇器人證俱全,卻不怕他不認了。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,似 +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,仍有復活的法子。那青龍子,我卻知道,是個隱士;但 +行蹤無定,不易覓尋。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,這案雖經審定,不可上詳。 +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,如果找著此公,能把十三人救活,豈不更妙?”許亮連連 +答應著“是”。 + +次日,曆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。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,自然一堂就訊服了 +。暫且收監,也不上刑具,靜聽老殘的消息。 + +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,馱了一個被搭子,吃了早飯,就往泰山東路行去。忽 +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,招牌叫“安貧子知命”,此人頗有點來歷, +不如先去問他一聲,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。一路想著,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, +牽了驢,在板凳上坐下。 + +彼此序了幾句閒話,老殘就問:“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,近來知道他雲遊 +何處嗎?”安貧子道:“噯呀!你要見他嗎?有啥亭體?”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 +安貧子。安貧子說。”太不巧了!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,說今日清晨回山去 +,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裏路呢。”老殘說:“這可真不巧了!只是他回什麼山 +?”安貧子道:“裏山玄珠洞。他去年住靈岩山;因近來香客漸多,常有到他茅 +篷裏的,所以他厭煩,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。”老殘問:“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 +裏?”安貧子道:“我也沒去過,聽他說,大約五十裏路不到點。此去一直向南 +,過黃芽嘴子,向西到白雪塢,再向南,就到玄珠洞了。” + +老殘道了“領教,謝謝”,跨上驢子,出了南門,由千佛山腳下撰,轉過山坡, +竟向南去。行了二十多裏,有個村莊,買了點餅吃吃,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,那 +莊家老說道:“過去不遠,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。過了黃芽嘴往西九裏路便是白 +雪塢,再南十八裏便是玄珠洞。只是這路很不好走,“會走的呢,一路平坦大道 +;若不會走,那可就了不得了!石頭七大八小,更有無窮的荊棘,一輩子也走不 +到的!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!”老殘笑道:“難不成比唐僧拳還難嗎?”莊家 +老作色道:“也差不多!” + +老殘一想,人家是好意,不可簡慢了他,遂恭恭敬敬的道:“老先生恕我失言。 +還要請教先生:怎樣走就容易,怎樣走就難,務求指示。”莊家老道:“這山裏 +的路,天生成九曲珠似的,一步二曲。若一直向前,必走入荊棘叢了。卻又不許 +有意走曲路,有意曲,便陷入深阱,永出不來了。我告訴你個訣竅罷:你這位先 +生頗虛心,我對你講,眼前路,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;你走兩步,回頭看看 +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 + +老殘聽了,連連打恭,說:“謹領指示。”當時拜辭了莊家老,依說去走,果然 +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。見一老者,長須過腹。進前施了一禮,口稱:“道長莫非 +是青龍子嗎?”那老者慌忙回禮,說:“先生從何處來?到此何事?”老殘便將 +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。青龍子沉吟了一會,說:“也是有緣。且坐下來, +慢慢他講。” + +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,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。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, +青龍子道:“這‘千日醉’力量很大,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,多吃就不得活了 +。只有一種藥能解,名叫‘返魂香’,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,也是草木精英 +所結。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,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,都能復活。幾月前 +,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,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,討得些來,幸兒還有 +些子在此。大約也敷衍夠用了。”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,內中雜用物件 +甚多,也有一個小小瓶子,不到一寸高。遞給老殘。 + +老殘傾出來看看,有點像乳香的樣子,顏色黑黯;聞了聞,像做臭支支的。老殘 +問道:“何以色味俱不甚佳?”青龍子道:“救命的物件,那有好看好聞的!” +老殘恭敬領悟,恐有舛錯,又請問如何用法,青龍子道:“將病人關在一室內, +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。將此香炙起,也分人體質善惡:如質善的,一點便活; +如質惡的,只好慢慢價熬,終久也是要活的。” + +老殘道過謝,沿著原路回去。走到吃飯的小店前,天已黑透了,住得一宿,清晨 +回省,仍不到已牌時分。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,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 +齊東村去。宮保說:“寶眷去有何用處?”老殘道:”這香治男人,須女人炙; +治女人,須男人炙: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。”宮保說:“既如此,聽憑尊便 +。但望早去早回,不久封印,兄弟公事稍閑,可以多領些教。” + +老殘答應著“是”,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,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,仍住在南 +關外店裏,卻到縣裏會著子謹,亦甚為歡喜。子謹亦告知:“吳二浪子一切情形 +俱已服認。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。接白太尊的信,叫交還魏謙。魏謙抵 +死不肯收,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。” + +老殘說:“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,還閣下,收到了嗎?”子謹道:“豈但 +收到,我已經發了財了!宮保聽說這事,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,我已經收了;過 +了兩日,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;後來許亮來,閣下又送三百兩來, +共得了三份,豈不是發財嗎?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,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 +。”老殘沉吟了一會,說道:“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,名叫翠花,就是同小妾 +一家子的。其人頗有良心,人瑞客中也頗寂寞,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,將此 +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。”子謹拍掌叫好,說:“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, +奈何呢?”想了想,說:“有了!”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,叫他明天就辦。 + +次日,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,來到齊東村。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。 +到公館用過午飯,踏勘賈家的墳塋,不遠恰有個小屆。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 +子,命人連夜裱糊,不讓透風。次日清晨,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,先打開一個 +長工的棺木看看,果然屍身未壞,然後放心,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,安放在這 +兩間房內,焚起“返魂香”來,不到兩個時辰,俱已有點聲息。老殘調度著,先 +用溫湯,次用稀粥,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,力遣各自送回家去。 + +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。老殘各事辦畢,方欲回城,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 +保的就是老殘,於是魏、賈兩家都來磕頭,苦苦挽留。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,老 +殘絲毫不收。兩家沒法,只好請聽戲罷,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,井招 +呼北柱樓的廚子來,預備留老殘過年。 + +那知次日半夜裏,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。到城不過天色微明,不便往縣署裏去, +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。把堂門推開,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。再推開 +房門,望炕上一看,見被窩寬大,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,睡得正濃呢,吃了一驚 +。再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花。不便驚動,退出房門,將許明的老婆喚醒。自己 +卻無處安身,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。見西上房裏,家人正搬行李裝車,是遠處來 +的客,要動身的樣子,就立住閑看。 + +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。老殘一見,大叫道:“德慧生兄!從那裏來?”那 +人定神一看,說:“不是老殘哥嗎,怎樣在此地?”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 +一遍,又問:“慧兄何往?”德慧生道:“明年東北恐有兵事,我送家眷回揚州 +去。”老殘說:“請留一日,何如?”慧生允諾。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,兩家 +眷屬先行會面。 + +已刻,老殘進縣署去,知魏家一案,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。翠花共用了四百 +二十兩銀子,子謹還了三百銀子,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,說:“今日便派人送翠 +花進省。”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。 + +老殘回寓,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,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,又把環翠的兄弟帶 +來,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,結伴江南去了。 + +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,人瑞自是歡喜,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,上寫道 +: + +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 +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 + + + + + + +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 Can You Ji, by E Liu + +***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 + +*****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5124-0.txt or 25124-0.zip ***** +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: + http://www.gutenberg.org/2/5/1/2/25124/ + 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 + +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--the old editions +will be renamed. + +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ublic domain print editions means that no +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, so the Foundation +(and you!)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+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.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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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s, we do not necessarily +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. + + +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: + + http://www.gutenberg.org + +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-tm, +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+Archive Foundation,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, and how to +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. diff --git a/25124-0.zip b/25124-0.zip Binary files differ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f0dcf39 --- /dev/null +++ b/25124-0.zip diff --git a/25124-h.zip b/25124-h.zip Binary files differ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45e97bf --- /dev/null +++ b/25124-h.zip diff --git a/25124-h/25124-h.htm b/25124-h/25124-h.htm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4dd57a8 --- /dev/null +++ b/25124-h/25124-h.htm @@ -0,0 +1,3876 @@ +<!DOCTYPE HTML PUBLIC "-//W3C//DTD HTML 4.01 Transitional//EN" +"http://www.w3.org/TR/html4/loose.dtd"> +<html> +<head> +<meta http-equiv="Content-Type" content="text/html; charset=utf-8"> +<title>無標題文件</title> +</head> + +<body> + + +<pre> + +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 Can You Ji, by E Liu + +This eBook is for the use of anyone anywhere at no cost and with +almost no restrictions whatsoever. You may copy it, give it away or +re-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+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.gutenberg.org + + +Title: Lao Can You Ji + +Author: E Liu + +Release Date: April 22, 2008 [EBook #25124] + +Language: Chinese + +Character set encoding: UTF-8 + +***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 + + + + 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 + + + + + +</pre> + +<p>老殘遊記/劉鄂</p> +<p> </p> +<p>第一回 土不制水歷年成患 風能鼓浪到處可危</p> +<p>話說山東登州府東門外有一座大山,名叫蓬萊山。山上有個閣子,名叫蓬萊閣。<br> + 這閣造得畫棟飛雲,珠簾捲雨,十分壯麗。西面看城中人戶,煙雨萬家;東面看<br> + 海上波濤,崢嶸萬里。所以城中人士往往於下午攜尊挈酒在閣中住宿,準備次日<br> + 天未明時看海中出日,習以為常。</p> +<p>這且不表。囗說那年有個遊客,名叫老殘。此人原姓鐵,單名一個英字,號補殘<br> + ,因慕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遂取這「殘」字做號。大家因他為人頗不討厭,器<br> + 重他的意思,都叫他老殘;不知不覺,這「老殘」二字便成了個別號了。</p> +<p>他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原是江南人氏。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,因八股文章做得<br> + 不通,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,教書沒人要他,學生意又嫌歲數大,不中用了。<br> + 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,因性情迂拙,不會要錢,所以做了二十年實<br> + 缺,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。你想可有餘資給他兒子應用呢?</p> +<p>這老殘既無祖業可守,又無行當可做,自然「饑寒」二字漸漸的相逼來了。正在<br> + 無可如何,可巧天不絕人,來了一個搖串鈴的道士,說是曾受異人傳授,能治百<br> + 病,街上人找他治病,百治百效;所以這老殘就拜他為師,學了幾個口訣,從此<br> + 也就搖個串鈴替人治病餬口去了,奔走江湖近二十年。</p> +<p>這年剛剛走到山東古千乘地方,有個大戶,姓黃,名叫瑞和,害了一個奇病,渾<br> + 身潰爛,每年總要潰幾個窟窿,今年治好這個,明年別處又潰幾個窟窿,經歷多<br> + 年,沒有人能治得這病,每發都在夏天,一過秋分就不要緊了。</p> +<p>那年春天,剛剛老殘走到此地,黃大戶家管事的問他可有法子治這個病。他說:<br> + 「法子儘有,只是你們未必依我去做。今年權且略施小技,試試我的手段。若要<br> + 此病永遠不發,也沒有甚麼難處,只須依著古人方法,那是百發百中的。別的病<br> + 是神農、黃帝傳下來的方法。只有此病是大禹傳下來的方法;後來漢朝有個王景<br> + 得了這個傳授,以後就沒人知道此方法了。今日奇緣,在下倒也懂得些個。」</p> +<p>於是黃大戶家遂留老殘住下替他治病。說也奇怪,這年雖然小有潰爛,卻是一個<br> + 窟窿也沒有出過,為此黃大戶家甚為喜歡。</p> +<p>看看秋分已過,病勢今年是不要緊的了,大家因為黃大戶不出窟窿是十多年來沒<br> + 有的事,異常快活,就叫了個戲班子唱了三天謝神的戲,又在西花廳上搭了一座<br> + 菊花假山,今日開筵,明朝設席,鬧的十分暢快。</p> +<p>這日,老殘吃過午飯,因多喝了兩杯酒,覺得身子有些困倦,就跑到自己房裏一<br> + 張睡榻上躺下,歇息歇息。纔閉了眼睛,忽外邊就走進兩個人來,一個叫文章伯<br> + ,一個叫德慧生。這兩人本是老殘的至友。一齊說道:「這麼長天大日的,老,<br> + 你蹲在家裏做甚?」老殘連忙起身讓坐,說:「我因為這兩些天困於酒食,覺得<br> + 怪膩的慌。」二人道:「我們現在要往登州府,去訪蓬萊閣的勝景,因此,特來<br> + 約你。車子已替你雇了。你趕緊收拾行李,就此動身罷。」</p> +<p>老殘行李本不甚多,不過古書數卷,儀器幾件,收檢也極容易,頃刻之間,便上<br> + 了車。無非風餐露宿,不久便到了登州,就在蓬萊閣下覓了兩間客房,大家住下<br> + ,也就玩賞玩賞海市的虛情,蜃樓的幻相。</p> +<p>次日老殘向文德二公說道:「人人都說日出好看,又杜工部詩云:『日出海拋球<br> + ,』我們今夜何妨不睡,看一看日出,何如?」二人說道:「老兄有此清興,弟<br> + 等一定奉陪。」</p> +<p>秋天雖是晝夜停勻時候,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氣傳光,還覺得夜是短的。三人開了<br> + 兩瓶酒,取出攜來的肴饌,一面吃酒,一面談心,不知不覺,那東方已漸漸放出<br> + 光明了;其實離日出尚遠,這就是蒙氣傳光的道理。</p> +<p>三人又略談片刻。德慧生道:「此刻也差不多是時候了,我們何妨先到閣子上頭<br> + 去等呢?」文章伯道:「耳邊風聲甚急,上頭窗子太敞,恐怕寒冷,比不得這屋<br> + 子裏暖和,須多穿兩件衣服上去。」</p> +<p>各人照樣辦了,又都帶了千里鏡,攜了毯子,由後面扶梯曲折上去。到了閣子中<br> + 間靠窗一張桌子旁邊坐下,朝東觀看,只見海中白浪如山,一望無際,東北青煙<br> + 數點,最近的是長山島,再遠便是大竹、大黑等島了。那閣子旁邊風聲呼呼價響<br> + ,彷彿閣子都要搖動似的,天上雲氣一片一片價疊起。只見北邊有一片大雲飛到<br> + 中間,將原有的雲壓將下去,並將東邊一片雲擠得越過越緊,越緊越不能相讓,<br> + 情狀甚為譎詭。過了些時,也就變成一片紅光了。</p> +<p>慧生道:「殘兄,看此光景,今兒日出是看不著的了。」老殘道:「天風海水,<br> + 能移我情,即使看不著日出,此行亦不為辜負。」</p> +<p>章伯正在用望遠鏡凝視,說道:「你們看!東邊有一絲黑影隨波出沒,定是一隻<br> + 輪船由此經過。」於是大家皆拿出遠鏡對著觀看;看了一刻,說道:「是的,是<br> + 的;你看,有極細一斯黑線在那天水交界的地方,那不就是船身嗎?」</p> +<p>大家看了一回,那輪船也就過去,看不見了。慧生還拿遠鏡左右窺視。正在凝神<br> + ,忽然大叫:「噯呀!噯呀!你瞧,那邊一隻帆船在那洪波巨浪之中,好不危險<br> + !」兩人道:「在甚麼地方?」慧生道:「你望正東北瞧,那一片雪白浪花不是<br> + 長山島嗎?在長山島的這邊,漸漸來得近了。」兩人用遠鏡一看,都道:「噯呀<br> + !噯呀!實在危險得極!幸而是向這邊來,不過二三十里就可泊岸了!」</p> +<p>相隔不過一點鐘之久,那船來得業已甚近。三人用遠鏡凝神細看,原來船身長有<br> + 二十三四丈,原是隻很大的船。船主坐在舵樓之上。樓下四人,專管轉舵的事。<br> + 前後六枝桅桿,掛著六扇舊帆,又有兩枝新桅,掛著一扇簇新的帆,一扇半新不<br> + 舊的帆,算來這船便有八枝桅了。船身吃囗很重,想那艙裏一定裝的各項貨物。<br> + 船面上坐的人口,男男女女,不計其數,卻無篷窗等件遮蓋風日,同那天津到北<br> + 京火車的三等客位一樣,面上有北風吹著,身上有浪花濺著,又濕又寒,又饑又<br> + 怕。看這船上的人都有「民不聊生」的氣象。那八扇帆下各有兩人專管繩腳的事。<br> + 船頭及船幫上有許多的人,彷彿水手的打扮。</p> +<p>這船雖有二十三四丈長,囗是破壞的地方不少;東邊有一塊,約有三丈長短,已<br> + 經破壞,浪花直灌進去;那旁,仍在東邊,又有一塊,約長一丈,水波亦漸漸浸<br> + 入;其餘的地方,無一處沒有傷痕。那八個管帆的囗是認真的在那裏管,只是各<br> + 人管各人的帆,彷彿在八隻船上似的,彼此不相關照。那水手只管在那坐船的男<br> + 男女女隊裏亂竄,不知所做何事。用遠鏡仔細看去,方知道他在那裏搜他們男男<br> + 女女所帶的乾糧,並剝那些人身上穿的衣服。</p> +<p>章伯看得親切,不禁狂叫道:「這些該死的奴才!你看,這船眼睜睜就要沉覆,<br> + 他們不知想法敷衍著早點泊岸,反在那裏蹂躪好人,氣死我了!」慧生道:「章<br> + 哥,不用著急;此船目下相距不過七八里路,等他泊岸的時候,我們上去勸勸他<br> + 們便是。」</p> +<p>正在說話之間,忽見船上殺了幾個人,拋下海去,捩過舵來,又向東邊去了。章<br> + 伯氣的兩腳直跳,罵道:「好好的一船人,無窮性命,無緣無故斷送在這幾個駕<br> + 駛的人手裏,豈不冤枉!」沉思了一下,又說道:「好在我們山腳下有的是漁船<br> + ,何不駕一隻去,將那幾個駕駛的人打死,換上幾個?豈不救了──船人的性命<br> + ?何等功德!何等痛快!」慧生道:「這個辦法雖然痛快,究竟未免鹵莽,恐有<br> + 未妥。──請教殘哥以為何如?」</p> +<p>老殘笑向章伯道:「章哥此計甚妙,只是不知你帶幾營人去?」章伯憤道:「殘<br> + 哥怎麼也這麼糊塗!此時人家正在性命交關,不過一時救急,自然是我們三個人<br> + 去。那裏有幾營人來給你帶去!」老殘道:「既然如此,他們船上駕駛的不下頭<br> + 二百人,我們三個人要去殺他,恐怕只會送死,不會成事罷。高明以為何如?」</p> +<p>章伯一想,理路囗也不錯,便道:「依你該怎麼樣?難道白白地看他們死嗎?」<br> + 老殘道:「依我看來,駕駛的人並未曾錯,只因兩個緣故,所以把這船弄得狼狽<br> + 不堪了。怎麼兩個緣故呢?一則他們是走『太平洋』的,只會過太平日子,若遇<br> + 風平浪靜的時候,他駕駛的情況亦有操控自如之妙,不意今日遇見這大的風浪,<br> + 所以都毛了手腳。二則他們未曾預備方鍼。平常晴天的時候,照著老法子去走,<br> + 又有日月星辰可看,所以南北東西尚還不大很錯。這就叫做『靠天吃飯。』那知<br> + 遇了這陰天,日月星辰都被雲氣遮了,所以他們就沒了依傍。心裏不是不想望好<br> + 處去做,只是不知東南西北,所以越走越錯。為今之計,依章兄法子駕隻漁船追<br> + 將上去,他的船重,我們的船輕,一定追得上的。到了之後,送他一個羅盤,他<br> + 有了方向,便會走了。再將這有風浪與無風浪時駕駛不同之處告知船主,他們依<br> + 了我們的話,豈不立刻就登彼岸了嗎?」慧生道:「老殘所說極是,我們就趕緊<br> + 照樣辦去;不然,這一船人實在可危得極!」</p> +<p>說著三人就下了閣子,吩咐從人看守行李物件。那三人囗俱是空身,帶了一個最<br> + 準的羅盤,一個紀限儀,並幾件行船要用的物件,下了山,──山腳下有個船塢<br> + ,都是漁船停泊之處。──選了一隻輕快漁船,掛起帆來,一直追向前去。幸喜<br> + 本日刮的是北風,所以向西都是旁風,使帆很便當的。</p> +<p>一霎時,離大船已經不遠了,三人仍拿遠鏡不住細看。及至離大船十餘丈時,連<br> + 船上人說話都聽得見了。誰知道除那個管船的人搜括眾人外,又有一種人在那裏<br> + 高談闊論的演說。</p> +<p>只聽他說道:「你們各人均是出了船錢坐船的,況且這船也就是你們祖傳的公司<br> + 產業,現在已被這幾個駕駛人弄得破壞不堪,你們全家老幼的性命都在船上,難<br> + 道都在這裏等死不成?就不想個法兒挽回挽回嗎?真真該死奴才!」</p> +<p>眾人被他罵得頓口無言。內中便有數人出來說道:「你這先生所說的都是我們肺<br> + 腑中欲說說不出的話;今日被先生喚醒,我們實在慚愧,感激的很!只是請教有<br> + 甚麼法子呢?」</p> +<p>那人便道:「你們知道現在是非錢不行的世界了,你們大家斂幾個錢來,我們捨<br> + 出自己的精神,拼著幾個人流血,替你們掙個萬世安穩自由的基業,你們看好不<br> + 好呢?」眾人一齊拍掌稱快。</p> +<p>章伯遠遠聽見,對二人說道:「不想那船上竟有這等的英雄豪傑!早知如此,我<br> + 們可以不必來了。」慧生道:「姑且將我們的帆落幾葉下來,不必追上那船,看<br> + 他是如何的舉動。倘真有點道理,我們便可回去了。」老殘道:「慧哥所說甚是<br> + ;依愚見看來,這等人恐怕不是辦事的人,只是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<br> + 罷了!」</p> +<p>當時三人便將帆葉落下,緩緩的尾大船之後。只見那船上人斂了許多錢交給演說<br> + 的人,看他如何動手。誰知那演說的人,斂了許多錢,去找了一塊眾人傷害不著<br> + 的地方,立住了腳,便高聲叫道:「你們這些沒血性的人,涼血種類的畜生,還<br> + 不趕緊去打那個掌舵的嗎?」又叫道:「你們還不去把這些管船的一個一個殺了<br> + 嗎?」</p> +<p>那知就有那不懂事的少年依著他去打掌舵的,也有去罵船主的,俱被那旁邊的人<br> + 殺的殺了,拋棄下海的拋棄下海了。</p> +<p>那個演說的人又在高處大叫道:「你們為甚麼沒有團體?若是全船人一齊動手,<br> + 還怕打不過他們麼?」那船上人,就有老年曉事的人,也高聲叫道:「諸位切不<br> + 可亂動!倘若這樣做去,勝負未分,船先覆了!萬萬沒有這個辦法!」</p> +<p>慧生聽得此語,向章伯道:「原來這裏的英雄只管自己斂錢,叫別人流血的!」<br> + 老殘道:「幸而尚有幾個老成持重的人;不然,這船覆得更快了!」</p> +<p>說著,三人便將帆葉抽滿,頃刻便與大船相近。篙工用篙子囗住大船,三人便跳<br> + 將上去,走至舵樓底下,深深的唱了一個喏,便將自己的羅盤及紀限儀等項取出<br> + 呈上。舵工看見,倒也和氣,便問:「此物怎樣用法?有何益處?」</p> +<p>正在議論,那知那下等水手裏面忽然起了咆哮,說道:「船主!船主!千萬不可<br> + 為這人所惑!他們用的是外國羅盤,一定是洋鬼子差遣來的漢奸!他們是天主教<br> + !他們將這隻大船已經賣與洋鬼子了,所以纔有這個羅盤!請船主趕緊將這三人<br> + 綁去殺了,以除後患!倘與他們多說幾句話,再用了他的羅盤,就算收了洋鬼子<br> + 的定錢,他就要來拿我們的船了!」</p> +<p>誰知這一陣嘈嚷,滿船的人俱為之震動。就是那演說的英雄豪傑也在那裏喊道:<br> + 「這是賣船的漢奸!快殺!快殺!」</p> +<p>船主舵工聽了,俱猶疑不定。內中有一個舵工,是船主的叔叔,說道:「你們來<br> + 意甚善,只是眾怒難犯,趕快去罷!」</p> +<p>三人垂淚,趕忙回了小船。那知大船上人餘怒未息,看三人上了小船,忙用被浪<br> + 打碎了的斷樁破板打下船去。你想,一隻小小漁船,怎禁得幾百個人用力亂砸?<br> + 頃刻之間,將那漁船打得粉碎,看著沉下海中去了!</p> +<p>未知三人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二回 歷山山下古帝遺蹤 明湖湖邊美人絕調</p> +<p>話說老殘在漁船上被眾人砸得沉下船去,自知萬無生理,只好閉著眼睛,聽他怎<br> + 樣,覺得身體如落葉一般,飄飄蕩蕩,頃刻工夫,沉了底了。只聽耳邊有人叫道<br> + :「先生,起來罷;先生,起來罷。天已黑了。飯廳上飯已擺好多時了。」老殘<br> + 慌忙睜開眼睛,楞了一楞,道:「呀!原來是一夢!」</p> +<p>自從那日起,又過了幾天,老殘向管事的道:「現在天氣漸寒,貴居停的病也不<br> + 會再發,明年如有委用之處,再來效勞。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<br> + 景。」管事的再三挽留不住,只好當晚設酒餞行,封了一千兩銀子奉給老殘,算<br> + 是醫生的酬勞。</p> +<p>老殘略道一聲謝謝,也就收入箱籠,告辭動身上車去了。一路秋山紅葉,老圃黃<br> + 花,頗不寂寞。到了濟南府,進得城來,家家泉水,戶戶垂楊,比那江南風景覺<br> + 得更為有趣。到了小布政司街,覓了一家客店,名叫高陞店,將行李卸下,開發<br> + 了車價酒錢,胡亂吃點晚飯,也就睡了。</p> +<p>次日清晨起來,喫點兒點心,便搖著串鈴滿街踅了一趟,虛應一應故事。午後便<br> + 步行至鵲華橋邊,雇了一隻小船,盪起雙槳,朝北不遠,便到歷下亭前,止船進<br> + 去。入了大門,便是一個亭子,油漆已大半剝蝕。亭子上懸了一副對聯,寫的是<br> + :「歷下此亭古,濟南名士多;」上寫著「杜公部句」,下寫著「道州何紹基書<br> + 」。亭子旁邊雖有幾間房屋,也沒有甚麼意思。復行下船,向西盪去,不甚遠,<br> + 又到了鐵公祠畔。</p> +<p>你道鐵公是誰?就是明初與燕王為難的那位鐵鉉。後人敬他的忠義,所以至今,<br> + 春秋時節,士人尚不斷的來此進香。</p> +<p>到了鐵公祠前,朝南一望,只見對面千佛山上,梵宇僧樓,與那蒼松翠柏,高下<br> + 相間,紅的火紅,白的雪白,青的靛青,綠的碧綠;更有一株半株的丹楓夾在裏<br> + 面,彷彿宋人趙千里的一幅大畫,做了一架數十里長的屏風。</p> +<p>正在歎賞不絕,忽聽一聲漁唱,響遏行雲,低頭看去,誰知那明湖業已澄清得同<br> + 鏡子一般。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裏,顯得明明白白。那樓臺樹木格外光彩,覺<br> + 得比上頭的一個千佛山還要好看,還要清楚。這湖的南岸,上去便是街市,囗有<br> + 一層蘆葦,密密遮住。現在正是開花的時候,一片白花映著帶水氣的斜陽,好似<br> + 一條粉紅絨毯,做了上下兩個山的墊子,實在奇絕!</p> +<p>老殘心裏想道:「如此佳景,為何沒有甚麼遊人?」看了一會兒,回轉身來看那<br> + 大門裏面楹柱上有副對聯,寫的是「四面荷花三面柳,一城山色半城湖,」暗暗<br> + 點頭道:「真正不錯!」進了大門,正面便是鐵公享堂,朝東便是一個荷池。繞<br> + 著曲折的囗廊,到了荷池東面就是個圓門。圓門東邊有三間舊房,有個破匾,上<br> + 題「古水仙祠」四個字。祠前一副破舊對聯,寫的是「一盞寒泉薦秋菊,三更畫<br> + 船穿藕花。」過了水仙祠,仍舊下了船,盪到歷下亭後面。兩邊荷葉荷花將船夾<br> + 住。那荷葉初枯,擦的船嗤嗤價響。那水鳥被人驚起,格格價飛。那已老的蓮蓬<br> + 不斷的囗到船窗裏面來。</p> +<p>老殘隨手摘了幾個蓮蓬,一面喫著,一面船已到了鵲華橋畔了。到了鵲華橋纔覺<br> + 得人囗綢密,也有挑擔子的,也有推小車的,也有坐二人囗小藍呢轎子的。轎子<br> + 後面一個跟班的戴個紅纓帽子,膀子底下夾個護書,拼命價奔,一面用手巾擦汗<br> + ,一面低著頭跑。街上五六歲的孩子不知避人,被那轎夫無意踢倒一個,他便哇<br> + 哇的哭起。他的母親趕忙跑來問:「誰碰倒你的?誰碰倒你的?」那個孩子只是<br> + 哇哇的哭,並不說話,問了半天,纔帶哭說了一句道:「囗轎子的!」他母親頭<br> + 囗看時,轎子早已跑的有二里多遠了。那婦人牽了孩子,嘴裏不住咭咭咕咕的罵<br> + 著,就回去了。</p> +<p>老殘從鵲華橋往南緩緩的向小布政司街走去,一囗頭,見那牆上貼了一張黃紙,<br> + 有一尺長,七八寸寬的光景,居中寫著「說鼓書」三個大字,旁邊一行小字是「<br> + 二十四日明湖居。」那紙還未十分乾,心知是方纔貼的,只不知道這是甚麼事情<br> + ,別處也沒見過這樣招紙。一路走著,一路盤算。只聽得耳邊有兩個挑擔子的說<br> + 道:「明兒白妞說書,我們可以不必做生意,來聽書罷。」又走到街上,聽鋪子<br> + 裏櫃檯上有人說道:「前次白妞說書是你告假的;明兒的書,應該我告假了。」<br> + 一路行來,街談巷議,大半都是這話,心裏詫異道:「白妞是何許人?說的是何<br> + 等樣書?為甚一紙招貼便舉國若狂如此?」信步走來,不知不覺,已到高陞店口<br> + 。進得店去,茶房便來回道:「客人,用甚麼夜膳?」</p> +<p>老殘一一說過,就順便問道:「你們此地說鼓書是個甚麼頑意兒?何以驚動這麼<br> + 許多的人?」茶房說:「客人,你不知道。這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,用一<br> + 面鼓,兩片梨花,簡名叫梨花大鼓,演說些前人的故事,本也沒甚稀奇;自從王<br> + 家出了這個白妞、黑妞姐妹兩個,這白妞名字叫做王小玉,此人是天生的怪物!<br> + 他十二三歲時就學會了這說書的本事;他囗嫌這鄉下的調兒沒甚麼出奇,他就常<br> + 到戲園裏看戲,所有甚麼西皮、二簧、梆子腔等調,一聽就會,甚麼余三勝、程<br> + 長庚、張二奎等人的調子,他一聽也就會唱。仗著他的喉嚨,要多高有多高;他<br> + 的中氣,要多長有多長。他又把那南方的甚麼崑腔小曲,種種的腔調,他都拿來<br> + 裝在這大鼓書的調兒裏面,不過二三年工夫,創出這個調兒,竟至無論南北高下<br> + 的人,聽了他唱書,無不神魂顛倒。現在已有招紙,明兒就唱。你不信,去聽一<br> + 聽就知道了。只是要聽還要早去,他雖是一點鐘開唱,若到十點鐘去便沒有座位<br> + 了。」</p> +<p>老殘聽了,也不甚相信。次日六點鐘起,先到南門內看了舜井,又出南門,到歷<br> + 山腳下,看看相傳大禹昔日耕田的地方。及至回店,已有九點鐘的光景,趕忙喫<br> + 了飯,走到明湖居,纔不過十點鐘時候。那明湖居本是個大戲園子,戲臺前有一<br> + 百多張桌子。那知進了園門,園子裏面已經坐得滿滿的了,只有中間七八張桌子<br> + 還無人坐。桌子囗都貼著「撫院定」「學院定」等類紅紙條兒。</p> +<p>老殘看了半天,無處落囗,只好袖子裏拏了二百錢,送了看坐兒的,纔弄了一張<br> + 短板囗在人縫裏坐下。看那戲臺上只擺了一張半桌,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,鼓上<br> + 放了兩個鐵片兒,心裏知道這就是所謂「梨花簡」了,旁邊放了一個三弦子,半<br> + 桌後面放了兩張椅子,並無一個人在臺上。偌大的個戲臺,空空洞洞,別無他物<br> + ,看了不覺有些好笑。園子裏面頂著籃子賣燒餅油條的有一二十個,都是為那不<br> + 喫飯來的人買了充飢的。</p> +<p>到了十一點鐘,只見門口轎子漸漸擁擠,許多官員都著了便衣,帶著家人,陸續<br> + 進來。不到十二點鐘,前面幾張空桌俱已滿了,不斷還有人來,看坐兒的也只是<br> + 搬張短囗在夾縫中安插。這一囗人來了,彼此招呼,有打千兒的,有作揖的,大<br> + 半打千兒的多,高談闊論,說笑自如。這十幾張桌子外,看來都是做生意的人,<br> + 又有些像是本地讀書人的樣子,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裏說閒話。因為人太多了<br> + ,所以說的甚麼話都聽不清楚,也不去管他。</p> +<p>到了十二點半鐘,看那臺上,從後臺簾子裏面出來了一個男人,穿了一件藍布長<br> + 衫,長長的臉兒,一臉肐囗,彷彿風乾福橘皮似的,甚為醜陋。但覺得那人氣味<br> + 倒還沉靜,出得臺來,並無一語,就往半桌後面左手一張椅子上坐下,慢慢的將<br> + 三弦子取來,隨便和了和弦,彈了一兩個小調,人也不甚留神去聽;後來彈了一<br> + 枝大調,也不知道叫甚麼牌子;只是到後來,全用輪指,那抑揚頓挫,入耳動心<br> + ,恍若有幾十根弦,幾百個指頭,在那裏彈似的。這時臺下叫好的聲音不絕於耳<br> + ,囗也壓不下那弦子去。這曲彈罷,就歇了手。旁邊有人送上茶來。</p> +<p>停了數分鐘時,簾子裏面出來一個姑娘,約有十六七歲,長長鴨蛋臉兒,梳了一<br> + 個抓髻,戴了一副銀耳環,穿了一件藍布外褂兒,一條藍布褲子,都是黑布鑲滾<br> + 的;雖是粗布衣裳,倒十分潔淨;來到半桌後面右手椅子上坐下。那彈弦子的便<br> + 取了弦子錚錚鏦鏦彈起。這姑娘便立起身來,左手取了梨花簡夾在指頭縫裏,便<br> + 丁丁當當的敲,與那弦子聲音相應,右手持了鼓捶子,凝神聽那弦子的節奏;忽<br> + 羯鼓一聲,歌喉遽發,字字清脆,聲聲宛轉,如新鶯出谷,乳燕歸巢。每句七字<br> + ,每段數十句,或緩或急,忽高忽低。其中轉腔換調之處,百變不窮,覺一切歌<br> + 曲腔調俱出其下,以為觀止矣。</p> +<p>旁邊有兩人,其中一人低聲問那人道:「此想必是白妞了罷?」其一人道:「不<br> + 是;這人叫黑妞,是白妞的妹子。他的調門兒都是白妞教的;若比白妞,還不曉<br> + 得差多遠呢!他的好處人說得出,白妞的好處人說不出。他的好處人學得到,白<br> + 妞的好處人學不到。你想,這幾年來好頑耍的誰不學他們的調兒呢?就是囗子裏<br> + 的姑娘也人人學,只是頂多有一兩句到黑妞的地步;若白妞的好處,從沒有一個<br> + 人能及他十分裏的一分的!」</p> +<p>說著的時候,黑妞早唱完,後面去了。這時滿園子裏的人,談心的談心,說笑的<br> + 說笑。賣瓜子、落花生、山裏紅、核桃仁的,高聲喊叫著賣。滿園子裏聽來都是<br> + 人聲。</p> +<p>正在熱鬧哄哄的時候,只見那後臺裏又出來了一位姑娘,年紀約十八九歲,裝束<br> + 與前一個毫無分別,瓜子臉兒,白淨面皮,相貌不過中人以上之姿,只覺得秀而<br> + 不媚,清而不寒,半低著頭出來,立在半桌後面,把梨花簡丁當了幾聲,煞是奇<br> + 怪,只是兩片頑鐵,到他手裏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!又將鼓捶子輕輕的點了兩<br> + 下,方囗起頭來,向臺下一盼。那雙眼睛,如秋水,如寒星,如寶珠,如白水銀<br> + 裏頭養著兩丸黑水銀,左右一顧一看,連那坐在遠遠牆角子裏的人都覺得王小玉<br> + 看見我了。那坐得近的,更不必說,就這一眼,滿園子裏便鴉雀無聲,比皇帝出<br> + 來還要靜悄得多呢!連一根針掉在地下都聽得見響!</p> +<p>王小玉便啟朱脣,發皓齒,唱了幾句書兒。聲音初不甚大,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<br> + 的妙境,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熨過,無一處不伏貼,三萬六千個毛孔,像吃了人參<br> + 果,無一個毛孔不暢快。唱了十數句之後,漸漸的越唱越高,忽然拔了一個尖兒<br> + ,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,不禁暗暗叫絕。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,尚能囗環轉折<br> + 。幾轉之後,又高一層,接連有三四囗,節節高起。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<br> + 的景象,初看傲來峰囗壁千仞,以為上與天通,及至翻到傲來峰頂,纔見扇子崖<br> + 更在傲來峰上;及至翻到扇子崖,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,──愈翻愈險,愈<br> + 險愈奇!</p> +<p>那王小玉唱到極高三四囗後,陡然一落,又極力聘其千囗百折的精神,如一條飛<br> + 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,頃刻之間,周匝數遍。從此以後,愈唱愈<br> + 低,愈低愈細,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。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,不敢少動。<br> + 約有兩三分鐘之久,彷彿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。這一出之後,忽又揚起,像<br> + 放那東洋煙火,一個彈子上天,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,縱橫散亂。這一聲飛起<br> + 囗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。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,忽大忽小,同他那聲音相和相<br> + 合,有如花塢春曉,好鳥亂鳴。耳朵忙不過來,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。正在撩<br> + 亂之際,忽聽霍然一聲,人弦俱寂,這時臺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。</p> +<p>停了一會,鬧聲稍定,只聽那臺下正座上,有一個少年人,不到三十歲光景,是<br> + 湖南口音,說道:「當年讀書,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,有那『餘音繞梁,三日<br> + 不絕』的話,我總不懂。空中設想,餘音怎樣會得繞梁呢?又怎會三日不絕呢?<br> + 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,纔知古人措辭之妙。每次聽他說書之後,總有好幾天耳<br> + 朵裏無非都是他的書音,無論做甚麼事,總不入神,反覺得『三日不絕』這『三<br> + 日』二字下得太少,還是孔子『三月不知肉味』『三月』二字形容得透徹些!」<br> + 旁邊人都說道:「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!『於我心有戚戚焉!』」</p> +<p>說著,那黑妞又上來說了一段,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場。這一段,聞旁邊人說,叫<br> + 做「黑驢段。」聽了去,不過是一個士子見了一個美人,騎了一個黑驢走過去的<br> + 故事。將形容那美人,先形容那黑驢怎樣怎樣好法;待鋪敘到美人的好處,不過<br> + 數語,這段書也就完了。其音節全是快板,越說越快。白香山詩云:「大珠小珠<br> + 落玉盤,」可以盡之。其妙處,在說得極快的時候,聽的人彷彿都趕不上聽,他<br> + 囗字字清楚,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。這是他的獨到。然比著前一段囗未免遜<br> + 一籌了。</p> +<p>這時不過五點鐘光景,算計王小玉應該還有一段。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樣好法。</p> +<p>究竟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三回 金線東來尋黑虎 布帆西去訪蒼鷹</p> +<p>話說眾人以為天時尚早,王小玉必還要唱一段,不知只是他妹子出來敷衍幾句就<br> + 收場了,當時一鬨而散。</p> +<p>老殘到了次日,想起一千兩銀子放在寓中,總不放心,囗到院前大街上找了一家<br> + 囗票莊,叫個日昇昌字號,囗了八百兩寄回江南徐州老家裏去;自己囗留了一百<br> + 多兩銀子,本日在大街上買了一疋繭綢,又買了一件大呢馬褂面子,拿回寓去叫<br> + 個成衣匠做一身棉袍子馬褂,因為已是九月底天氣,雖十分和暖,倘然西北風一<br> + 起立刻便要穿棉衣了;吩咐成衣已畢,吃了午飯,步出西門,先到趵突泉上吃了<br> + 一碗茶。</p> +<p>這趵突泉乃濟南府七十二泉中的第一個泉,在大池之中,有四五畝地寬囗,兩頭<br> + 均通谿河。池中流水,汩汩有聲。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,從池底冒出,翻上水<br> + 面有二三尺高。據土人云;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,後來修池,不知怎樣就矮下去<br> + 了。這三股水均比弔桶還粗。池子北面是個呂祖殿;殿前搭個涼棚,擺設著四五<br> + 張桌子,十幾條板囗賣茶,以便遊人歇息。</p> +<p>老殘吃完茶,出了趵突泉後門,向東轉了幾個彎,尋著了金泉書院,進了二門,<br> + 便是投轄井,相傳囗是陳遵留客之處。再望西去,過一重門,囗是一所蝴蝶廳。<br> + 廳前廳後均是泉水圍繞,廳後許多芭蕉,雖有幾片殘葉,尚是一碧無際。西北角<br> + 上,芭蕉叢裏,有個方池,不過二丈見方,就是金線泉了。金線乃四大名泉之二<br> + 。</p> +<p>你道四大名泉是那四個?就是剛纔說的趵突泉,此刻的金線泉,南門外的黑虎<br> + 泉,撫臺衙門裏的珍珠泉,叫做「四大名泉。」</p> +<p>這金線泉相傳水中有條金線。老殘左右看了半天,不要說金線,連鐵線也沒有!<br> + 後來幸而走過一個士子來,老殘便作揖請教這「金線」二字有無著落。那士子便<br> + 拉著老殘踅到池子西面,彎了身體,側著頭,向水面上睨著,說道:「你看,那<br> + 水面上有一條線,彷彿遊絲一樣,發出似赤金的光亮,在水面上搖動,看見了沒<br> + 有?」</p> +<p>老殘也側了頭照樣看去;看了些時,說道:「看見了!看見了!這是甚麼緣故呢<br> + ?」想了一想,道:「莫非底下是兩股泉水,力量相敵,所以中間擠出這一線來<br> + ?」那士子道:「這泉見於著錄好幾百年,難道這兩股泉的力量經歷這久就沒有<br> + 個強弱嗎?」老殘道:「你看,這線常常左右擺動,這就是兩邊泉力不勻的道理<br> + 了。」那士子倒也點頭會意。說完了彼此拱手各散。</p> +<p>老殘出了金泉書院,順著西城南行,過了城角,仍是一條街市,一直向東。這南<br> + 門城外好大一條城河!河裏泉水湛清,看得河底明明白白;河裏的水草都有一丈<br> + 多長,被那河水流得搖搖擺擺,煞是好看!走著看著,見河岸南面有幾個大長方<br> + 池子,許多婦女坐在池邊石上搗衣。再過去,有一個大池,池南幾間草房,走到<br> + 面前,知是一個茶館。進了茶館,靠北窗坐下,就有一個茶房泡了一壺茶來。茶<br> + 壺都是宜興壺的樣子,囗是本地仿照燒的。</p> +<p>老殘坐定,問茶房道:「聽說你們這裏有個黑虎泉,可知道在甚麼地方?」那茶<br> + 房笑道:「先生,你伏到這窗臺上朝外看,不就是黑虎泉嗎?」</p> +<p>老殘果然望外一看,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一個石頭雕的老虎頭,約有二尺餘長<br> + ,倒有尺五六的寬徑。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,力量很大,從池子這邊直沖<br> + 到池子那面,然後轉到兩邊,流入城河去了。坐了片刻,看那夕陽有漸漸下山的<br> + 意思,遂付了茶錢,緩步進南門,回寓。</p> +<p>到了次日,覺得遊興已足,就拿了串鈴,到街上去混混。踅過撫臺衙門,望西一<br> + 條胡同口上,有所中等房子,朝南的大門,門旁貼了「高公館」三個字。只見那<br> + 公館門口站了一個瘦長臉的人,穿了件紫菱熟羅棉大襖,手裏捧了一支洋白銅二<br> + 馬車水煙袋,面帶愁容;看見老殘,喚道:「先生,先生,你會看喉嚨嗎?」老<br> + 殘答道:「懂得一點兒的。」那人便說:「請裏面坐。」進了大門,望西一拐便<br> + 是三間客廳,鋪設也還妥當。兩邊字畫多半是時下名人的筆墨。只有中間掛著一<br> + 幅中堂,只畫了一個人,彷彿列子御風的形狀,衣服冠帶均被風吹起,筆力甚為<br> + 遒勁,上題「大風張風」四字,也寫得極好。</p> +<p>坐定,彼此問過名姓。原來這人係江蘇人,號紹殷,充當撫院內文案差使。他說<br> + 道:「有個小妾害了喉蛾,已經五天,今日滴水不能進了。請先生診視,尚有救<br> + 沒有?」老殘道:「須看了病,方好說話。」</p> +<p>當時高公囗叫家人:「到上房關照一聲,說有先生來看病。」隨後就同著進了二<br> + 門,囗是三間上房。進得堂屋,有老媽子打起西房的門簾,說聲「請裏面坐。」<br> + 走進房門,貼西牆靠北一張大床,床上懸著印花夏布帳子,床面前靠西放了一張<br> + 半桌,床前兩張杌囗。</p> +<p>高公讓老殘西面杌囗上坐下,帳子裏伸出一隻手來,老媽子拿了幾本書墊在手下<br> + ,診了一隻手,又換一隻。老殘道:「兩手脈沉數而弦,是火被寒氣逼住,不得<br> + 出來,所以越過越重。請看一看喉嚨。」</p> +<p>高公便將帳子打起。看那婦人,約有二十歲光景,面上通紅,人囗甚為委頓的樣<br> + 子。高公將他輕輕扶起,對著窗戶的亮光。</p> +<p>老殘低頭一看,兩邊腫得已將要合縫了,顏色淡紅;看過,對高公道:「這病本<br> + 不甚重,原起只是一點火氣,被醫家用苦寒藥一逼,火不得發,兼之平常肝氣易<br> + 動,抑鬱而成。目下只須吃兩劑辛涼發散藥就好了。」又在自己藥囊內取出一個<br> + 藥瓶,一隻喉槍,替他吹了些藥上去。出到廳房,開了個藥方,名叫「加味甘桔<br> + 湯。」用的是生甘草、苦桔梗、牛蒡子、荊芥、防風、薄荷、辛夷、飛滑石八味<br> + 藥,鮮荷梗做的引子。方子開畢,送了過去。</p> +<p>高公道:「高明得極。不知吃幾帖?」老殘道:「今日吃兩帖,明日再來覆診。<br> + 」高公又問:「診金請教幾何?」老殘道:「鄙人行道,沒有一定的診金。果然<br> + 醫好了姨太太病,等我肚子飢時,賞碗飯吃,走不動時,給幾個盤川,儘夠的了<br> + 。」高公道:「囗如此說,病好一總酬謝。尊寓在何處?以便倘有變動,著人來<br> + 請。」老殘道:「在布政司街高陞店。」說畢辭出。</p> +<p>從此,天天來請。不過三五天,病勢漸退,已經同常人一樣。高公喜歡得無可如<br> + 何,送了八兩銀子謝儀,還在北柱樓辦了一席酒,邀請文案上同事作陪,也是個<br> + 揄揚的意思。</p> +<p>誰知一個傳十,十個傳百,官幕兩途拿轎子來接的漸漸有日不暇給之勢,那日,<br> + 又在北柱樓吃飯,是個候補道請的。</p> +<p>席上右邊上首一個人說道:「玉佐臣要補曹洲府了。」左邊下首緊靠老殘的一個<br> + 人道:「他的班次很遠,怎樣會補缺呢?」右邊人道:「因為他辦強盜辦得好,<br> + 不到一年竟有路不拾遺的景象,宮保賞識非凡。前日有人對宮保說:『曾走曹洲<br> + 府某鄉莊過,親眼見有個藍布包袱棄在路旁,無人敢拾。某就問土人:「這包袱<br> + 是誰的?為何沒人收起?」土人道:「昨兒夜裡不知何人放在這裏的。」某問:<br> + 「你們為甚麼不拾了回去?」都笑著搖搖頭道:「拾了,俺還有一家兒性命嗎?<br> + 」如此,可見路不拾遺,古人竟不是欺人,今日也竟做得的!』宮保聽著很是喜<br> + 歡,所以打算專摺明保他。」左邊的人道:「佐臣人是能幹的,只嫌太殘忍些。<br> + 未到一年,站籠站死兩千多人。難道沒有冤枉的嗎?」旁邊一人道:「冤枉一定<br> + 是有的,自無庸議;但不知有幾成不冤枉的。」右邊人道:「大凡酷吏的政治,<br> + 外面都是好看的。諸記得當年常剝皮做兗州府的時候,何嘗不是這樣?纔做得人<br> + 人側目而視,就完了!」又一人道:「佐臣酷虐是誠然酷虐,然曹州府的民情也<br> + 實在可恨!那年,兄弟署曹州的時候,幾乎無一天無盜案。養了兩百名小隊子,<br> + 向那不捕鼠的貓一樣,毫無用處。及至各縣捕快捉來的強盜,不是老實鄉民,就<br> + 是被強盜脅了去看守騾馬的人。至於真強盜,一百個裏也沒有幾個。現在被這玉<br> + 佐臣雷厲風行的一辦,盜案竟自沒有了。相形之下,兄弟實在慚愧得很!」左邊<br> + 人道:「依兄弟愚見,還是不多殺人的為是。此人雖名震一時,恐將來果報也在<br> + 不可思議之列!」說完,大家都道:「酒也夠了,賜飯罷。」飯後各散。</p> +<p>過了一日,老殘下午無事,正在寓中閒坐,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,進來一個<br> + 人,口中喊道:「鐵先生在家嗎?」</p> +<p>老殘一看,原來就是高紹殷,趕忙迎出,說:「在家,在家。請房裏坐。只是地<br> + 方卑污,屈駕得很。」紹殷一面道:「說哪裏的話!」一面就往裏走。進得二門<br> + ,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;房裏靠南一張磚炕;炕上鋪著被褥;北面一張方桌,兩<br> + 張椅子,西面兩個小小竹箱;桌上放了幾本書,一方小硯臺,幾枝筆,一個印色<br> + 盒子。</p> +<p>老殘讓他上首坐了。他就隨手揭過書來,細細一看,驚訝道:「這是部宋版張君<br> + 房刻本的莊子,從那裡得來的?此書世上久不見了!季滄葦、黃丕烈諸人俱未見<br> + 過,要算希世之寶呢!」老殘道:「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,賣又不值錢<br> + ,隨便帶在行篋解解小悶兒,當小說書看罷了,何足掛齒。」再望下翻,是一本<br> + 蘇東坡手寫的陶詩,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。</p> +<p>紹殷再三贊歎不絕,隨又問道:「先生本是科第世家,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,囗<br> + 操此冷業?雖說富貴浮雲,未免太高尚了罷。」老殘嘆道:「閣下以『高尚』二<br> + 字許我,實過獎了。鄙人並非無志功名,一則性情過於疏放,不合時宜;二則俗<br> + 說『攀得高跌的重,』不想攀高,是想跌輕些的意思。」紹殷道:「昨晚在裏頭<br> + 吃便飯,宮保談起:『幕府人才濟濟,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。』同坐姚雲<br> + 翁便道:『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,宮保並未羅致。』宮保急問:『是誰?』姚雲<br> + 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,品行怎樣,而又通達人情,熟諳世務,怎樣怎樣,說得宮<br> + 保抓耳撓腮,十分歡喜。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來。那是兄弟答道<br> + :『這樣恐不妥當。此人囗非候補,又非投效,且還不知他有甚麼功名,扎子不<br> + 甚好下。』宮保說:『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。』兄弟說:『若要請他看病,那是<br> + 一請就到的;若又招致幕府,不知他願意不願意,須先問一聲纔好。』宮保說:<br> + 『很好;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,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。』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<br> + 閣下商議,可否今日同到裏面見宮保一見?」老殘道:「那也沒有甚麼不可。只<br> + 是見宮保須要冠帶,我囗穿不慣,能便衣相見就好。」紹殷道:「自然便衣。稍<br> + 停一刻,我們同去。你到我書房裏坐等。宮保午後從裏邊下來,我們就在簽押房<br> + 裏見了。」說著,又喊了一乘轎子。</p> +<p>老殘穿著隨身衣服,同高紹殷進了撫署。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,故許<br> + 多地方仍用舊名。進了三堂,就叫「宮門口」。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。對面便<br> + 是宮保的簽押房。</p> +<p>方到紹殷書房坐下,不得半時,只見宮保已經從裏面出來,身體甚是魁梧,相貌<br> + 囗還仁厚。高紹殷看見,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。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:「<br> + 請過來!請過來!」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:「宮保請鐵老爺!」</p> +<p>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。莊云:「久慕得很。」用手一伸,腰一呵,說<br> + :「請裏面坐。」差官早將軟簾打起。</p> +<p>老殘進了房門,深深作了一個揖。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。紹殷對面相陪。另<br> + 外搬了一張方杌囗在兩人中間,宮保坐了,便問道:「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<br> + 出眾的很。兄弟以不學之資,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,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<br> + ,本省更有這個河工,實在難辦,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,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<br> + 士,都想請來,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。倘有見到的所在,能指教一二,那就受賜<br> + 得多了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的政聲,有口皆碑,那是沒有得說的了。只是河工一<br> + 事,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,主不與河爭地的?」宮保道:「原是呢。你<br> + 看,河南的河面多寬,此地的河面多窄呢。」老殘道:「不是這麼說,河面窄,<br> + 容不下,只是伏汛幾十天,其餘的時候,水力甚軟,沙所以易淤。要知賈讓只是<br> + 文章做得好,他也沒有辦過河工。賈讓之後,不到一百年,就有個王景出來了。<br> + 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,專主『禹抑洪水』的『抑』字,與賈讓的<br> + 說法正相反背。自他治過之後,一千多年沒河患。明朝潘季馴,本朝靳文襄皆略<br> + 仿其意,遂享盛名。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。」宮保道:「王景是用何法子呢?」<br> + 老殘道:「他是從『播為九河,同為逆河』『同』『播』兩個字上悟出來的。後<br> + 漢書上也只有『十里立一水門,令更相囗注』兩句話。至於其中曲折,亦非傾蓋<br> + 之間所能盡的,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,何如?」</p> +<p>莊宮保聽了,甚為喜歡,向高紹殷道:「你教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,囗<br> + 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裏來住罷,以便隨時領教。」老殘道:「宮保雅愛,甚為感<br> + 激;但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,打算去探望一遭,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,也<br> + 要去考察考察,究竟是個何等樣人。等鄙人從曹州回來,再領宮保的教罷。」宮<br> + 保神色甚為怏怏。說完,老殘囗告辭,同紹殷出了衙門,各自回去。</p> +<p>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四回 宮保愛才求賢若渴 太尊治盜疾惡如仇</p> +<p>話說老殘從撫署出來,囗將轎子辭去,步行在街上遊玩了一會兒,又在古玩店裏<br> + 盤桓些時。傍晚回到店裏,店裏掌櫃的連忙跑進屋來說聲「恭喜,」老殘茫然不<br> + 知道是何事。</p> +<p>掌櫃的道:「我適纔聽說院上高大老爺親自來請你老,說是撫臺要想見你老,因<br> + 此一路進衙門的。你老真好造化!上房一個李老爺,一個張老爺,都拿著京城裏<br> + 的信去見撫臺,三次五次的見不著;偶然見著回把,這就要鬧脾氣,罵人,動不<br> + 動就要拿片子送人到縣裏去打。像你老這樣撫臺央出文案老爺來請進去談談,這<br> + 個面子有多大!那怕不是立刻就有差使的嗎?怎麼樣不給你老道喜呢?」老殘道<br> + :「沒有的事。你聽他們胡說呢。高大老爺是我替他家醫治好了病,我說撫臺衙<br> + 門裏有個珍珠泉,可能引我們去見識見識;所以今日高大老爺偶然得空,來約我<br> + 看泉水的。哪裏有撫臺來請我的話!」</p> +<p>掌櫃的道:「我知道的。你老別騙我。我先前高大老爺在這裏說話的時候,我聽<br> + 他管家說:『撫臺進去吃飯,走從高大老爺房門口過,還嚷說:你趕緊吃過飯,<br> + 就去約那個鐵公來哪;去遲,恐怕他出門,今兒就見不著了。』老殘笑道:「你<br> + 別信他們胡謅!沒有的事!」掌櫃的道:「你老放心,我不問你借錢!」</p> +<p>只聽外邊大嚷:「掌櫃的在那兒呢?」掌櫃的慌忙跑出去。只見一個人,帶了亮<br> + 藍頂子,拖著花翎,穿了一雙抓地虎靴子,紫呢夾袍,天青哈喇馬褂,一手提著<br> + 燈籠,一手拿了個雙紅名帖,嘴裏喊:「掌櫃的呢?」掌櫃的說:「在這兒!在<br> + 這兒!你老啥事?」那人道:「你這兒有位鐵爺嗎?」掌櫃的說:「不錯,不錯<br> + ;在這東廂房裏住著呢。我引你去。」</p> +<p>兩人走進來,掌櫃指著老殘道:「這就是鐵爺。」那人趕了一步,進前請了一個<br> + 安,舉起手中帖子,口中說道:「宮保說,請鐵老爺的安。今晚因學臺請吃飯,<br> + 沒有能留鐵老爺在衙門裏吃飯,所以叫廚房趕緊辦了一桌酒席,叫立刻送過來。<br> + 宮保說不中吃,請鐵老爺格外包涵些。」那人回頭道:「把酒席囗上來。」</p> +<p>那後邊的兩箇人囗著一箇三屜的長方囗盒,揭了蓋子,頭屜是碟子小碗,第二屜<br> + 是燕窩魚翅等類大碗,第三屜是一箇燒小豬,一隻鴨子,還有兩碟點心。打開看<br> + 過,那人就叫:「掌櫃的呢?」</p> +<p>這時,掌櫃同茶房等人站在旁邊久已看獃了,聽叫,忙應道:「啥事?」那人道<br> + :「你招呼著送到廚房裏去。」老殘忙道:「宮保這樣費心是不敢當的。」一面<br> + 讓那人房裏去坐坐吃茶。那人再三不肯。老殘固讓,那人纔進房,在下首一個杌<br> + 子上坐下。讓他上炕,死也不肯。</p> +<p>老殘拿茶壺,替他倒了碗茶。那人連忙立起,請了個安,道謝,因說道:「聽宮<br> + 保吩咐,趕緊打掃南書房院子,請鐵老爺明後天進去住呢。將來有甚麼差遣,只<br> + 管到武巡捕房呼喚一聲,就過來伺候。老殘道:「豈敢,豈敢。」那人便站起來<br> + ,又請了個安,說:「告辭,要回衙銷差,請賞個名片。」</p> +<p>老殘一面叫茶房來給了挑盒子的四百錢,一面寫了個領謝帖子,送那人出去。那<br> + 人再三固讓。老殘仍送出大門,看那人上馬去了。</p> +<p>老殘從門口回來,掌櫃的笑迷迷的迎著說道:「你老還要騙我!這不是撫臺大人<br> + 送了酒席來了嗎?剛纔來的,我聽說是個武巡捕赫大老爺。他是個參將呢。這二<br> + 年裏,住在俺店裏的客,撫臺也常有送酒席來的,都不過是尋常酒席,差個戈什<br> + 來就算了。像這樣尊重,俺這裏是頭一回呢!」</p> +<p>老殘道:「那也不必管他,尋常也好,異常也好,只是這桌菜怎樣銷法呢?」掌<br> + 櫃道:「或者分送幾個至好朋友,或者今晚趕寫一個帖子,請幾位體面客,明兒<br> + 帶到大明湖上去吃,撫臺送的比金子買的還榮耀得多呢!」</p> +<p>老殘笑道:「囗是比金子買的還要榮耀,可有人要買?我就賣他兩把金子來,抵<br> + 還你的房飯錢罷。」掌櫃的道:「別忙;你老房飯錢,我很不怕,自有人來替你<br> + 開發。你老不信,試試我的話,看靈不靈。」老殘道:「管他怎麼呢,只是今晚<br> + 這桌菜,依我看,倒是轉送了你去請客罷。我很不願意吃這怪膩的東西。」</p> +<p>二人講了些時,仍是老殘請客,就將這本店的住客都請到上房外間裏去。這上房<br> + 住的,一個姓李,一個姓張,本是極倨傲的;今日見撫臺如此器重,正在想法聯<br> + 絡聯絡以為托情謀保舉地步,囗遇老殘借他的外間請本店的人,自然是他二人上<br> + 坐,喜歡的無可如何,所以這一席間,將個老殘恭維得渾身難受,十分沒法,也<br> + 只好敷衍幾句。好容易一席酒完,各自散去。</p> +<p>那知這張李二公又親自到廂房裏來道謝,一替一句,又奉承了半日。姓李的道:<br> + 「老兄可以捐個同知,今年隨捐一個過班,明年春間大案,又是一個過班,秋天<br> + 引見,就可得濟東、泰武臨道。先署後補,是意中事。」姓張的道:「李兄是天<br> + 津的首富。如老兄可以照應他得兩個保舉,這捐官之費,李兄可以拿出奉借。等<br> + 老兄得了優差,再還不遲。」老殘道:「承兩位過愛,兄弟總算有造化的了,只<br> + 是目下尚無出山之志。將來如要出山,再為奉懇。」兩人又力勸了一回,各自回<br> + 房安寢。</p> +<p>老殘心裏想道:「本想再為盤桓兩天,看這光景,恐無謂的糾纏,要越逼越緊了<br> + !『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!』當夜遂寫了一封書,託高紹殷代謝莊宮保的厚誼。<br> + 天未明囗將店帳算清楚,雇了一輛二把手的小車,就出城去了。出濟南府西門,<br> + 北行十八里,有個鎮市,名叫囗口。當初黃河未併大清河的時候,凡城裏的七十<br> + 二泉泉水皆從此地入河,本是個極繁盛的所在;自從黃河併了,雖仍有貨船來往<br> + ,究竟不過十分之一二,差得遠了。</p> +<p>老殘到了囗口,雇了一隻小船,講明逆流送到曹州府屬董家口下船,先付了兩吊<br> + 錢,船家買點柴米。囗好本日是東南風,掛起帆來,呼呼的去了。走到太陽將要<br> + 落山。已到了齊河縣城,拋錨住下。第二日住在平陰。第三日住在壽張。第四日<br> + 便到了董家口,仍在船上住了一夜。天明開發船錢,將行李搬在董家口一個店裏<br> + 住下。</p> +<p>這董家口本是曹州府到大名府的一條大道,故很有幾家車店。這家店就叫做董二<br> + 房老店。掌櫃的姓董,有六十多歲,人都叫他老董。只有一個夥計,名叫王三。</p> +<p>老殘住在店內,本該雇車就往曹州府去,因想沿路打聽那玉賢的政績,故緩緩起<br> + 行,以便訪察。</p> +<p>這日有辰牌時候,店裏住客,連那起身極遲的,也都走了。店夥打掃房屋。掌櫃<br> + 的帳已寫完,在門口閒坐。老殘也在門口長囗上坐下,向老董說道:「聽說你們<br> + 這府裏的大人,辦盜案好的很,究竟是個甚麼情形?」</p> +<p>那老董嘆口氣,道:「玉大人官囗是個清官,辦案也實在盡力,只是手段太辣些<br> + !初起還辦著幾個強盜,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,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<br> + 了!」老殘道:「這話怎麼講呢?」老董道:</p> +<p>「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,有個村莊,叫于家屯。這于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。那<br> + 莊上有個財主,叫做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二子都娶了媳婦,養了兩<br> + 個孫子。女兒也出了閣。</p> +<p>「這家人家過的日子,很為安逸。不料禍事臨門,去年秋間,被強盜搶了一次。<br> + 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,所值不過幾百吊錢。這家就報了案。經這玉大人極<br> + 力的嚴拿,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。追出來的贓物不過幾件布衣服。<br> + 那強盜頭子早已不知跑到那裏去了。</p> +<p>「誰知因這一拿,強盜結了冤仇,到了今年春天,那強盜竟在府城裏面搶了一家<br> + 子。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。過了幾天,又搶了一家子。搶過<br> + 之後,大明大白的放火。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?自然調起馬隊,追下來了。</p> +<p>「那強盜搶過之後,打著火把出城,手裡拿著洋槍,誰趕上前攔阻;出了東門,<br> + 望北走了十幾里地,火把就滅了。玉大人調了馬隊,走到街上,地保更夫就將這<br> + 情形詳細稟報。當時放馬追出了城,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。追了二三十里,看<br> + 見前面又有火光,帶著兩三聲槍響。</p> +<p>「玉大人聽了,怎能不生氣呢?仗著膽子本來大,他手下又有二三十匹馬,都帶<br> + 著洋槍,還怕甚麼呢,一直的追去,不是火光,便是槍聲。到了天快明時,眼看<br> + 離追上不遠了。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。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,槍也沒有,火也<br> + 沒有。</p> +<p>「玉大人心裏一想,說道:『不必往前追,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 上了。』當時<br> + 勒回了馬頭,到了莊上,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,吩咐手下的馬隊,派了<br> + 八個人,東南西北,一面兩匹馬把住,不許一個人出去,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。</p> +<p>「這時天已大明了,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,從南頭到北頭,挨家去<br> + 搜。搜了半天,一些形跡沒有。又從東望西搜去,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,搜出三<br> + 枝土槍,又有幾把刀,十幾根竿子。</p> +<p>「玉大人大怒,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,坐在廳上,叫地保來問:『這是甚麼人家<br> + ?』地保回道:『這家姓于。老頭子叫于朝棟,有兩個兒子,大兒子叫于學詩,<br> + 二兒子叫于學禮,都是捐的監生。』</p> +<p>「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人帶上來。你想,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裏的大人<br> + 來了,又是盛怒之下,那有不怕的道理呢?上得廳房裏,父子三人跪下,已經是<br> + 囗囗的斗,那裏還能說話!</p> +<p>「玉大人便道:『你好大膽!你把強盜藏到那裏去了?』那老頭子早已嚇得說不<br> + 出話來。還是他二兒子,在府城裏讀過兩年書,見過點世面,膽子稍微壯些,跪<br> + 著伸直了腰,朝上回應道:『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,從來沒有同強盜往來的,如<br> + 何趕藏著強盜!』</p> +<p>「玉大人道:『囗沒有勾通強盜,這軍器從那裏來的?』于學禮道:『因為去年<br> + 被盜之後,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,所以買了幾根竿子,叫佃戶、長工輪班來幾個<br> + 保家。因強盜都有洋槍,鄉下洋槍沒有買處,也不敢買,所以從他們打鳥安的回<br> + 了兩三枝土槍,葉裏放兩聲,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。』</p> +<p>「玉大人喝道:『胡說!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!你家一定是強盜!』回頭叫<br> + 了一聲『來!』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『嗏!』</p> +<p>「玉大人說:『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,替我切實的搜!』這些馬兵遂到他家<br> + ,從上房搜起,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,稍微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裏<br> + 去了。搜了半天,倒也沒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。那知搜到後來,在西北角上,有<br> + 兩間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裏,搜出了一個包袱,裏頭有七八件衣裳,有三四件還<br> + 是舊綢子的。馬兵拿回廳上,回說:『在堆東西的裏房搜出這個包袱,不向是自<br> + 己的衣服,請大人驗看。』</p> +<p>「那玉大人看了,眉毛一皺,眼睛一凝,說道:『這幾件衣服,我記得彷彿是前<br> + 天城裏失盜那一家子的;姑且帶回衙門去,照失單查對。』就指著衣服向于家父<br> + 子說道:『你說這衣服那裏來的?』于家父子面面相窺,都回不出。還是于學禮<br> + 說:『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裏來的。』</p> +<p>「玉大人就立起身來,吩咐:『留下十二個馬兵,同時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<br> + 審!』說著就出去。跟從的人,拉過馬來,騎上了馬,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。</p> +<p>「這裏于家父子同他家裏人抱頭痛哭。這十二個馬兵說:『我們跑了一夜,肚子<br> + 裏很餓,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,趕緊走罷。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?越遲去越<br> + 不得了!』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,收拾行李,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,大<br> + 家坐了進去。趕到二更多天,纔進了城。</p> +<p>「這裏于學禮的媳婦,是城裏吳舉人的姑娘;想著她丈夫同她公公大伯子都被捉<br> + 去的,斷不能鬆散,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,說:『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,城<br> + 裏不能沒個人照料。我想家裏的事,大嫂子,你老照管著。這裏我也趕忙追進城<br> + 去,找我爸爸想法子去。你看好不好?』他大嫂子說:『很好,很好;我正想著<br> + 成裏不能沒人照應。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,就差幾個去,到得城裏,也跟<br> + 傻子一樣,沒有用處的!』</p> +<p>「說著,吳氏就收拾收拾,選了一掛雙套飛車,趕進城去。到了他父親面前,嚎<br> + 啕大哭。這時不過一更多天,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路呢。</p> +<p>「吳氏一頭哭著,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。他父親吳舉人一聽,渾身發抖<br> + ,抖著說道:『犯著這位「喪門星,」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!我先走一趟看罷<br> + !』連忙穿了衣服,到府衙門求見,號房上去回過,說:『大人說的,現在要辦<br> + 盜案,無論甚麼人,一應不見。』</p> +<p>「吳舉人同裏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,連忙進去見了師爺,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<br> + 。師爺說:『這案在別人手裏,斷然無事;但這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。如<br> + 能交到兄弟書房裏來,包你無事;恐怕不交下來,那就沒法了。』</p> +<p>「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,重託了出去,趕到東門口,等他親家女婿進來。不過<br> + 一鐘茶的時候,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。吳舉人搶到面前,見他三人面無人色。于<br> + 朝棟看了看,只說了一句『親家救我,』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。</p> +<p>「吳舉人方要開口,旁邊的馬兵嚷道:『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!已經四五撥<br> + 子馬來催過了!趕快走罷!』車子也並不敢停留。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,道:<br> + 『親家寬心!湯裏火裏,我但有法子,必去就是了!』</p> +<p>「說著,已到衙門口。只見衙裏許多公人出來催道:『趕緊帶上堂去罷!』當時<br> + 來了幾個差人,用鐵鍊子將于家父子鎖好,帶上去,方跪下。玉大人拿了失單交<br> + 下來,說:『你們還有得說的嗎?』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『冤枉。』只聽堂上驚<br> + 堂一拍,大嚷道:『人贓俱獲,還喊冤枉!把他站起來!去!』左右差人連拖帶<br> + 拽,拉下去了。」</p> +<p>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</p> +<p>話說老董說到此處,老殘問道:「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?」老<br> + 董道:「可不是呢!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,他女兒——於學禮的媳婦——<br> + 也跟到衙門口,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,打聽消息。聽說府裏大人不見,他父<br> + 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,吳氏便知事體不好,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。</p> +<p>「那頭兒姓陳,名仁美,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。吳氏將他請來,把被屈的情形告<br> + 訴了一遍,央他從中設法。陳仁美聽了,把頭連搖幾搖,說:『這是強盜報仇,<br> + 做的圈套。你們家又有上夜的,又有保家的,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<br> + 裏還不知道?也算得個特等囗糊了!』</p> +<p>「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,說:『無論怎樣,總要頭兒費心!但<br> + 能救得三人性命,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!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,咱一家子要飯吃<br> + 去,都使得!』</p> +<p>「陳頭兒道:『我去替少奶奶設法,做得成也別歡喜,做不成也別埋怨。俺有多<br> + 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。這早晚,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。大人已是坐在堂上<br> + 等著呢。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。』說罷告辭,回到監獄,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<br> + 一擱,開口道:『諸位兄弟叔伯們,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。諸位有甚麼法子,<br> + 大家幫湊想想。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,一則是件好事,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<br> + 銀子。誰能想出妙計,這副鐲就是誰的。』大家答道:『那有一準的法子呢!只<br> + 好相機行事,做到那裏說那裏的話罷!』說過,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<br> + 們留神方便。</p> +<p>「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。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。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<br> + 將他三人拉下堂去。</p> +<p>「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,跪了一條腿,回道:『稟大人的話,今日站籠<br> + 沒有空子,請大人示下。』那玉大人一聽,怒道:『胡說!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<br> + 甚麼人,怎會沒有空子呢?』值日差回道:『只有十二架站籠,三天已滿。請大<br> + 人查簿子看。』</p> +<p>「大人一查簿子,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:『一、二、三,昨兒是三個。一、二、<br> + 三、四、五,前兒是五個。一、二、三、四,大前兒是四個。沒有空,倒也不錯<br> + 的。』差人又回道:『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?明天定有幾個死的,等站籠出<br> + 了缺,將他們補上,好不好?請大人示下。』</p> +<p>「玉大人凝了一凝神,說道:『我最恨這些東西!若要將他們收監,豈不是又被<br> + 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?斷乎不行!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,拉來我看。』</p> +<p>「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,拉上堂去。大人親自下案,用手摸著四人鼻子,說道:<br> + 『是還有點遊氣。』復行坐上堂去說:『每人打二千板子,看他死不死!』那知<br> + 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,那四個人就都死了。</p> +<p>「 眾人沒法,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,囗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,讓他可以三四天<br> + 不死,趕忙想法;誰知甚麼法子都想到,仍是不濟!</p> +<p>「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慧婦人!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,灌了回去就哭,哭了<br> + 就去求人,響頭不知磕了幾千,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。於朝棟究竟<br> + 上了幾歲年紀,第三天就死了。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。吳氏將於朝棟屍<br> + 首領回,親視含殮,換了孝服,將她大伯丈夫後事囑託了他父親,自己跪到府衙<br> + 門口。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;末後向她丈夫說道:『你慢慢的走,我替你<br> + 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!』說罷,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,就沒<br> + 有了氣了。</p> +<p>「這裏三班頭子陳仁美看見,說:『諸位,這吳少奶奶的節烈,可以請得旌表的<br> + 。我看,倘若這時把於學詩放下來,還可以活。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<br> + 一求罷。』眾人都說:『有理。』</p> +<p>「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,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,又說:『民間的意<br> + 思,說:這節婦為夫自盡,情實可憫,可否求大人將她丈夫放下,以慰烈婦幽魂<br> + ?』稿案說:『這話很有理。我就替你回去。』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,走到簽押<br> + 房,見了大人,把吳氏怎樣節烈,眾人怎樣乞恩,說了一遍。</p> +<p>「玉大人笑道:『你們倒好!忽然的慈悲起來了!你會慈悲於學禮,你就不會慈<br> + 悲你主人嗎?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,若放下他,一定不能甘心,將來連我前程都<br> + 保不住!俗話說得好:「斬草要除根,」就是這個道理。況這吳氏尤其可恨,他<br> + 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!若不是個女人,他雖死了,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<br> + 出氣呢!你傳話出去:誰要再來替於家求情,就是得賄的憑據,不用上來回,就<br> + 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!』稿案下來,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<br> + 。大家嘆口氣,就散了。</p> +<p>「那裏吳家業以備了棺木前來收殮。到晚,于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。一家四口棺<br> + 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。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。」</p> +<p>老殘道﹕「於家後來怎麼樣呢?就不想報仇嗎?」老董說道:「那有甚麼法子呢<br> + ﹗民家被官家害了,除囗忍受,更有甚麼法子?倘若是上控,照例仍舊發回來審<br> + 問,再落在他手裏,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?</p> +<p>「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。四個人死後,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趟<br> + ,商議著要上控。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﹕『不妥,不妥,你想叫誰去呢?<br> + 外人去叫做「事不幹己,」先有個多事的罪名﹔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,兩個孫子<br> + 還小,家裏偌大的事業,全靠他一人支撐呢,他再有個長短,這家業怕不是眾親<br> + 族一分,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?反把於家香煙絕了。』又有人說﹕『大奶奶是<br> + 去不得的﹔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,倒沒有甚麼不可。』他姑老爺說﹕『我去是<br> + 很可以去,只是與正事無濟,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。你想,撫臺一定發回原<br> + 官審問,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,「官官相護,」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<br> + 們。我們不過說﹕「那是強盜的移贓。」他們問﹕「你瞧見強盜移的嗎?你有甚<br> + 麼憑據?」那時自然說不出來。他是官,我們是民﹔他是有失單為憑的,我們是<br> + 憑空裏沒有證據的。你說,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?』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<br> + ,只好罷了。</p> +<p>「後來聽他們說﹕拿移贓的強盜,聽見這樣,都後悔得了不得,說﹕『我當初恨<br> + 他報案,毀了我兩個弟兄,所以用個「借刀殺人」的法子,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<br> + ,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﹔誰知道就鬧得這麼厲害,連傷了他四條人命﹗----委<br> + 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﹗』」</p> +<p>老董說罷,復道﹕「你老想想,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?」老殘道﹕「這強盜所<br> + 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?」老董道﹕「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釘子下來,看這於家<br> + 死的實在可慘,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,心裡也有點過不去,所以大家動<br> + 了公憤,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。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,也恨這夥<br> + 強盜做的太毒,所以不到一個月,就捉住了五六個人。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<br> + 的,都站死了﹔有兩三個專只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,被玉大人都放了。」</p> +<p>老殘說﹕「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﹗他除了這一案不算,別的案子辦的怎麼<br> + 樣呢?」老董說﹕「多著呢﹔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。就咱這個本莊,就有一案<br> + ,也是冤枉﹔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﹗我說給你老聽。」</p> +<p>正要往下說時,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﹕「掌櫃的,你怎麼著了?大家等你挖麵做<br> + 飯吃呢﹗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,說不完了﹗」</p> +<p>老董聽著,就站起,走往後邊挖麵做飯。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,漸漸的打尖的客<br> + 陸續都到店裏。老董前後招呼,不暇來說閒話。</p> +<p>過了一刻,吃過了飯,老董在各處算飯錢,招呼生意,正忙得有勁,老殘無事,<br> + 便向街頭閒逛。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,有家小店,賣油鹽雜貨。</p> +<p>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,順便坐下,看櫃臺裏邊的人,約有五十多歲光景,<br> + 就問他﹕「貴姓?」那人道﹕「姓王。就是本地人氏。你老貴姓?」老殘道﹕「<br> + 姓鐵,江南人氏。」那人道﹕「江南真好地方﹗上有天堂,下有蘇杭,不像我們<br> + 這地獄世界﹗」老殘道﹕「此地有山,有水,也種稻,也種麥,與江南何異?」<br> + 那人嘆口氣道:「一言難盡﹗」就不往下說了。</p> +<p>老殘道﹕「你們這玉大人好嗎?」那人道﹕「是個清官﹗是個好官﹗衙門口有十<br> + 二架站籠,天天不得空,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﹗」.</p> +<p>說話的時候,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,在山架上檢尋物件,手裏拿著一個粗碗﹔<br> + 看櫃臺外邊有人,他看了一眼,仍找物件。</p> +<p>老殘道﹕「那有這麼些強盜呢?」那人道﹕「誰知道呢﹗」老殘道﹕「恐怕是總<br> + 是冤枉的多罷。」那人道﹕「不冤枉﹗不冤枉﹗」老殘道﹕「聽說他隨便見著什<br> + 麼人,只要不順他的眼,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﹔或著說話說得不得法,犯到他手<br> + 裏,也是一個死。有這話嗎?」那人說﹕「沒有﹗沒有﹗」</p> +<p>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,那臉就漸漸發青,眼框子就漸漸發紅。聽到「或著說話<br> + 說得不得法」這兩句的時候,那人眼裏已經擱了許多淚,未曾墜下。那找尋物件<br> + 的婦人,朝外一看,囗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,也不找物件,一手拿著碗,一手用<br> + 袖子掩了眼睛,跑往後面去,纔走到院子裏,就囗囗的哭起來了。</p> +<p>老殘頗想再往下問,因那人顏色過於悽慘,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,不敢說<br> + 出來的光景,也只好搭訕著走了。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,看了兩頁書。見<br> + 老董事也忙完,就緩緩的走出,找著老董閒話。便將剛纔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<br> + 訴老董,問他是甚麼緣故。</p> +<p>老董說﹕「這人姓王,只有夫妻兩個,三十歲上成家。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。成<br> + 家後,只生了一個兒子,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。這家店裏的貨,粗笨的,本莊有<br> + 集的時候買進﹔那細巧一點子的,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。春間,他兒子<br> + 在府城裏,不知怎樣,多吃了兩杯酒,在人家店門口,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,<br> + 怎樣好冤枉人,隨口瞎說﹔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,就把他抓進衙門,大人<br> + 坐堂,只罵了一句,說﹕『你這東西謠言惑眾,還了得嗎!』站起站籠,不到兩<br> + 天就站死了。你老纔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。他也四十歲外了。夫妻<br> + 兩個只有此子,另外更無別人。你提起玉大人,叫他怎樣不傷心呢?」</p> +<p>老殘說﹕「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,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?煞是怪<br> + 事﹗我若有權,此人在必殺之例﹗」老董說﹕「你老小點嗓子﹗你老在此地,隨<br> + 便說說,還不要緊﹔若到城裏,可別這麼說了,要送性命的呢﹗」</p> +<p>老殘道﹕「承關照,我留心就是了。」當日吃過晚飯,安歇。第二天,辭了老董<br> + ,上車動身。當晚,到了馬村集。</p> +<p>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,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裏遠近。老殘在街上看了,只有三<br> + 家車店,兩家已經住滿,只有一家未有人住,大門囗是掩著。老殘推門進去,找<br> + 不著人。半天,有一個人出來說﹕「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。」問他甚麼緣故,囗<br> + 也不說。欲往別家,已無隙地。不得已,同他在三商議,那人纔沒精打采的開了<br> + 一間房門,嘴裏還說﹕「茶水飯食都沒有的,客人沒地方睡,在這裡將就點罷。<br> + 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店裏沒人。你老吃飯喝茶,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<br> + ,可以去的。」老殘連聲說﹕「勞駕,勞駕﹔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。」那<br> + 人說﹕「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裏,你老有事。來招呼我罷。」</p> +<p>老殘聽了「收屍」二字,心裏著實放心不下﹔晚間吃完了飯,回到店裏,買了幾<br> + 塊茶乾,四五包長生囗,又沽了兩瓶酒,連那沙瓶攜了回來。那個店夥早已把燈<br> + 掌上。老殘對店夥道﹕「此地有酒,你閂了大門,可以來喝一杯罷。」店夥欣然<br> + 應諾,跑去把大門上了閂,一直進來,立著說﹕「你老請用罷,俺是不敢當的。<br> + 」老殘拉他坐下,倒了一杯給他。他歡喜得支著牙,連說「不敢,」其實酒杯子<br> + 早已送到嘴邊去了。</p> +<p>初起說些閒話,幾杯之後,老殘便問﹕「你方纔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,這話怎<br> + 講?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?」那店夥說道﹕「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<br> + 有,我可以放肆說兩句﹕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﹗賽過活閻王﹗碰著了就是<br> + 個死﹗</p> +<p>「俺掌櫃的進城,為的是他的妹夫。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。因為掌櫃的哥<br> + 妹兩個極好,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面。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<br> + 賣,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。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,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,早晨<br> + 賣去兩匹,後來又賣去了五尺。末後又來了一個人,撕了八尺五寸布,一定要在<br> + 那整匹上撕,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,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。鄉下人見多<br> + 賣十幾個錢,有個不願意的嗎?自然就給他撕了。</p> +<p>「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,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,旁邊有個人上去,不知說了<br> + 兩句甚麼話,只見玉大人朝他望瞭望,就說﹕『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。』<br> + 到了衙門,大人就坐堂,叫把布呈上去,看了一看,就拍著驚堂問道﹕『你這布<br> + 那裡來的?』他說﹕『我鄉下買來的。』又問﹕『每個有多少尺寸?』他說﹕『<br> + 一個賣過五尺,一個賣過八尺五寸。』大人說﹕『你囗是零賣,兩個是一樣的布<br> + ,為甚麼這個上撕撕,那個上扯扯呢?還賸多少尺寸,怎麼不說出來呢?』叫差<br> + 人﹕『替我把這布量一量﹗』當時量過,報上去說﹕『一個是二丈五尺,一個是<br> + 二丈一尺五寸。』</p> +<p>「大人聽了,當堂大怒,發下一個單子來,說﹕『你認識字嗎?』他說﹕『不認<br> + 識。』大人說﹕『念給他聽﹗』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﹕『十七日早,<br> + 金四報﹕「昨日太陽落山時候,在西門外十五裏地方被劫﹔是一個人從樹林裏出<br> + 來,用大刀在我 肩膀上砍了一刀,搶去大錢一吊四百,白布兩個﹕一個長兩丈<br> + 五尺,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。」』」</p> +<p>「念到此,玉大人說﹕『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符,這案不是你搶的嗎?你還<br> + 想狡強嗎?拉下去站起來﹗』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。」</p> +<p>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</p> +<p>話說店夥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,布匹交金四完案。老殘便道:“這事我已<br> + 明白,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,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。但是,他一個<br> + 老實人,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,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?”</p> +<p>店夥道:“這事,一被拿,我們就知道了,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。我也是<br> + 聽人家說的:府裏南門大街西邊小胡同裏,有一家子,只有父子兩個:他爸爸四<br> + 十來歲,他女兒十七八歲,長的有十分人材,還沒有婆家。他爸爸做些小生意,<br> + 住了三間草房,一個土牆院子。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,碰見了府裏馬隊上什<br> + 長花胳膊王三,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,不知怎麼,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。<br> + 過了些時,活該有事,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,氣了個半死,把他閨女著實打了<br> + 一頓,就把大門鎖上,不許女兒出去。不到半個月,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,<br> + 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,用站籠站死。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,就連那<br> + 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。</p> +<p>“俺掌櫃的妹夫,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,認得他家,知道這件事情。有一天,在<br> + 飯店裏多吃了兩鐘酒,就發起瘋來,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,一面吃酒,一面說<br> + 話,說怎麼樣緣故,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。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,<br> + 聽得高興,盡往下問,說:‘他還是義和團裏的小師兄呢。那二郎、關爺多少正<br> + 神常附在他身上,難道就不管管他嗎?”他妹夫說:‘可不是呢。聽說前些時,<br> + 他請孫大聖,孫大聖沒有到,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。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,<br> + 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,倒叫豬八戒下來呢?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,總有一天碰著<br> + 大聖不高興的時候,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。那他就受不住了。’二人談得高興,<br> + 不知早被他們團裏朋友,報給王三,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。沒有數個月的工<br> + 夫,把他妹夫就毀了。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,仗著他沒有家眷,‘天明四十五<br> + ’,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。</p> +<p>“酒也完了,你老睡罷。明天倘若進城,千萬說話小心!俺們這裏人人都耽著三<br> + 分驚險,大意一點兒,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。”於是站起來,桌上摸了個<br> + 半截線香,把燈撥了撥,說:“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。”老殘說:“不用了,<br> + 各自睡罷。”兩人分手。</p> +<p>到了次日早晨,老殘收檢行李,叫車夫來搬上車子。店夥送出,再三叮嚀:“進<br> + 了城去,切勿多話。要緊,要緊!”老殘笑著答道:“多謝關照。”一面車夫將<br> + 車子推動,向南大路進發,不過午牌時候,早已到了曹州府城。進了北門,就在<br> + 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,找了個廂房住下。跑堂的來問了飯菜。就照樣辦來吃過<br> + 了,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。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,兩旁果真有十二個<br> + 站籠,卻都是空的,一個人也沒有,心裏詫異道:“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?<br> + ”踅了一會兒,仍自回到店裏。只見上房裏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,院子裏放<br> + 了一肩藍呢大轎,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,也戴著大帽子,在那裏吃餅;又有幾個<br> + 人穿著號衣,上寫著“城武縣民壯”字樣,心裏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。<br> + 過了許久,見上房裏家人喊了一聲“伺候”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。前頭打紅<br> + 傘的拿了紅傘,馬棚裏牽出了兩匹馬,登時上房裏紅呢簾子打起,出來了一個人<br> + ,水晶頂,補褂朝珠,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,從台階上下來,進了轎子,呼的一<br> + 聲,抬起出門去了。</p> +<p>老殘見了這人,心裏想到:“何以十分面善?我也未到曹屬來過,此人是在那裏<br> + 見過的呢?……”想了些時,想不出來,也就罷了。因天時尚早,複到街上訪問<br> + 本府政績,竟是一口同聲說好,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,不覺暗暗點頭,深服古人<br> + “苛政猛於虎”一語真是不錯。</p> +<p>回到店中,在門口略為小坐。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,進了店門,從玻璃窗裏朝<br> + 外一看,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。一恍的時候,轎子已到上房階下,那城武縣從轎<br> + 子裏出來,家人放下轎簾,跟上臺階。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,只見那家<br> + 人即向門口跑來,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。家人跑到門口,向老殘道:“這<br> + 位是鐵老爺麼?”老殘道:“正是。你何以知道?你貴上姓甚麼?”家人道:“<br> + 小的主人姓申,新從省裏出來,撫台委署城武縣的,說請鐵老爺上房裏去坐呢。<br> + ”老殘恍然想起,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。因雖會過兩三次,未曾多餘接談<br> + ,故記不得了。</p> +<p>老殘當時上去,見了東造,彼此作了個揖。東造讓到裏間屋內坐下,嘴裏連稱:<br> + “放肆,我換衣服。”當時將官服脫去,換了便服,分賓主坐下,問道:“補翁<br> + 是幾時來的?到這裏多少天了?可是就住在這店裏嗎?”老殘道:“今日到的,<br> + 出省不過六七天,就到此地了。東翁是幾時出省?到過任再來的嗎?”東造道:<br> + “兄弟也是今天到,大前天出省。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。我出省的前一天<br> + ,還聽姚雲翁說:宮保看補翁去了,心裏著實難過,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,以為<br> + 無不可招致主人,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,真是浮雲富貴。反心內照,愈覺得齷齪<br> + 不堪了!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宮保愛才若渴,兄弟實在欽佩的。至於出來的原故,並不是肥諠鳴高<br> + 的意思: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,不稱揄揚;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,到底看<br> + 看是個何等人物。至‘高尚’二字,兄弟不但不敢當,且亦不屑為。天地生才有<br> + 數,若下愚蠢陋的人,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;若真有點濟世之才,竟自諠世,豈<br> + 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?”東造道:“屢聞至論,本極佩服;今日之說,則更五<br> + 體投地。可見長沮、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。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,我們這<br> + 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?”老殘道:“不過是下流的酷吏,又比郅都、甯成等人<br> + 次一等了。”東造連連點頭,又問道:“弟等耳目有所隔閡,先生布衣遊歷,必<br> + 可得其實在情形。我想太尊殘忍如此,必多冤枉,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?”老<br> + 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。</p> +<p>說得一半的時候,家人來請吃飯。東造遂留老殘同吃,老殘亦不辭讓。吃過主後<br> + ,又接著說去。說完了,便道:“我只有一事疑惑:今日在府門前瞻望,見十二<br> + 個站籠都空著,恐怕鄉人之言,必有靠不住處。”東造道:“這卻不然。我適在<br> + 菏澤縣署中,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,除已補授實缺外,在大案裏又<br> + 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,並俟歸道員班後,賞加二品銜的保舉。所以停刑三<br> + 日,讓大家賀喜。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?聽說停刑的頭一日,即是昨日,<br> + 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,都收了監了。”彼此嘆息了一回。老殘道:“旱<br> + 路勞頓,天時不早了,安息罷。”東造道:“明日晚間,還請枉駕談談,弟有極<br> + 難處置之事,要得領教,還望不棄才好。”說罷,各自歸寢。</p> +<p>到了次日,老殘起來,見那天色陰的很重,西北風雖不甚大,覺得棉袍子在身上<br> + 有飄飄欲仙之致。洗過臉,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,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<br> + 。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,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,頃刻之間,<br> + 那雪便紛紛亂下,迴旋穿插,越下越緊。趕急走回店中,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。<br> + 那窗戶上的紙,只有一張大些的,懸空了半截,經了雪的潮氣,迎著風“霍鐸霍<br> + 鐸”價響。旁邊零碎小紙,雖沒有聲音,卻不住的亂搖。房裏便覺得陰風森森,<br> + 異常慘淡。</p> +<p>老殘坐著無事,書又在箱子裏不便取,只是悶悶的坐,不禁有所感觸,遂從枕頭<br> + 匣內取出筆硯來,在牆上題詩一首,專詠王賢之事。詩曰:得失淪肌髓,因之急<br> + 事功。冤埋城闕暗,血染頂珠紅。處處鵂鵌雨,山山虎豹風。殺民如殺賊,太守<br> + 是元戎!下題“江南徐州鐵英題”七個字。</p> +<p>寫完之後,便吃午飯。飯後,那雪越發下得大了。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,只見大<br> + 小樹枝,仿佛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,樹上有幾個老鴉,縮著頸項避寒,不住<br> + 的抖擻翎毛,怕雪堆在身上。又見許多麻雀兒,躲在屋簷底下,也把頭縮著怕冷<br> + ,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。因想:“這些鳥雀,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,並些小蟲<br> + 蟻兒充飢度命。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,見不著的了。就是那草木之實,經<br> + 這雪一蓋,那裏還有呢,倘若明天晴了,雪略為化一化,西北風一吹,雪又變做<br> + 了冰,仍然是找不著,豈不要餓到明春嗎?”想到這裏,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<br> + 受不得。轉念又想:“這些鳥雀雖然凍餓,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,又沒有什麼網<br> + 羅來捉他,不過暫時飢寒,撐到明年開春,便快活不盡了。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<br> + 呢,近幾年的年歲,也就很不好。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,動不動就捉了去<br> + 當強盜待,用站籠站殺,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於飢寒之外,又多一層懼怕<br> + ,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!”想到這裏,不覺落下淚來。又見那老鴉有一陣“刮<br> + 刮”的叫了幾聲,仿佛他不是號寒啼飢,卻是為有言論自由的樂趣,來驕這曹州<br> + 府百姓似的。想到此處,不覺怒發沖冠,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,方出心頭之恨<br> + 。</p> +<p>正在胡思亂想,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,並執事人等,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。<br> + 因想:“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,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?”於是從枕箱裏取出<br> + 信紙信封來,提筆便寫。那知剛才題壁,在硯臺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,於是呵<br> + 一點寫一點。寫了不過兩張紙,天已很不早了。硯臺上呵開來,筆又凍了,筆呵<br> + 開來,硯臺上又凍了,呵一回,不過寫四五個字,所以耽擱工夫。</p> +<p>正在兩頭忙著,天色又暗起來,更看不見。因為陰天,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,於<br> + 是喊店家拿盞燈來。喊了許久,店家方拿了一盞燈,縮手縮腳的進來,嘴裏還喊<br> + 道:“好冷呀!”把燈放下,手指縫裏夾了個紙煤子,吹了好幾吹,才吹著。那<br> + 燈裏是新倒上的凍油,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,點著了還是不亮。店家道:“等一<br> + 會,油化開就亮了。”撥了撥燈,把手還縮到袖子裏去,站著看那燈滅不滅。起<br> + 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,漸漸的得了油,就有小蠶豆大了。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<br> + 的字,驚惶道:“這是你老寫的嗎?寫的是啥?可別惹出亂子呀!這可不是頑兒<br> + 的!”趕緊又回過頭,朝外看看,沒有人,又說道:“弄的不好,要壞命的!我<br> + 們還要受連累呢!”老殘笑道:“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,不要緊的。”</p> +<p>說著,外面進來了一個人,戴著紅纓帽子,叫了一聲“鐵老爺”,那店家就趔趔<br> + 趄趄的去了。那進來的人道:“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。”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<br> + 人。<br> + 老殘道:“請你們老爺自用罷,我這裏已經叫他們去做飯,一會兒就來了。說我<br> + 謝謝罷。”那人道:“敝上說:店裏飯不中吃。我們那裏有人送的兩只山雞,已<br> + 經都片出來了,又片了些羊肉片子,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。敝上說:<br> + 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,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裏來吃,我看,還是請老爺上去罷<br> + :那屋子裏有大火盆,有這屋裏火盆四五個大,暖和得多呢;家人們又得伺候,<br> + 請你老成全家人罷!”</p> +<p>老殘無法,只好上去。申東造見了,說:“補翁,在那屋裏做什麼,恁大雪天,<br> + 我們來喝兩杯酒罷!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,燙了吃,很好的,我就借花獻<br> + 佛了。”說著,便入了座。家人端上山雞片,果然有紅有白,煞是好看。燙著吃<br> + ,味更香美。東造道:“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?”老殘道:“果然有點清香,<br> + 是什麼道理?”東造道:“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裏頭的。這山裏松樹極多,這<br> + 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,所以有點清香,俗名叫做‘松花雞,。雖在此地,亦很不<br> + 容易得的。”老殘贊嘆了兩句,廚房裏飯菜也就端上桌子。</p> +<p>兩人吃過了飯。東造約到裏間房裏吃茶、向火。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,<br> + 說道:“這種冷天,怎麼還穿棉袍子呢?”老殘道:“毫不覺冷。我們從小兒不<br> + 穿皮袍子的人,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。”東造道:“<br> + 那究竟不妥。”喊:“來個人!你們把我扁皮箱裏,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<br> + 取出來,送到鐵老爺屋子裏去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千萬不必,我決非客氣!你想,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?”<br> + 東造道:“你那串鈴,本可以不搖,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!承蒙不棄,拿我兄<br> + 弟還當個人,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,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。昨兒聽先生鄙薄<br> + 那肥諠鳴高的人,說道:‘天地生才有限,不宜妄自菲薄。’這話,我兄弟五體<br> + 投地的佩服。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,卻與至論有點違背。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<br> + 宮,先生卻半夜裏跑了,一定要出來搖串鈴。試問,與那鑿壞而遁,洗耳不聽的<br> + ,有何分別呢?兄弟話未免鹵莽,有點冒犯,請先生想一想,是不是呢?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搖串鈴,誠然無濟于世道,難道做官就有濟于世道嗎?請問:先生此<br> + 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,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?先生必有成竹<br> + 在胸,何妨賜教一二呢?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,請教已過的善政,可<br> + 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?”東造道:“不是這麼說。像我們這些庸材,只好混混罷<br> + 了。閣下如此宏材大略,不出來做點事情,實在可惜。無才者抵死要做宮,有才<br> + 者抵死不做官,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!</p> +<p>老殘道:“不然。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,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,你想,這<br> + 個玉大尊,不是個有才的嗎?只為過於要做官,且急於做大官,所以傷天害理的<br> + 做到這樣。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,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。官愈大,害<br> + 愈甚:守一府則一府傷,撫一省則一省殘,宰天下則天下死!由此看來,請教還<br> + 是有才的做官害大,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?倘若他也像我,搖個串鈴子混混,<br> + 正經病,人家不要他治;些小病痛,也死不了人。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,歷一萬<br> + 年,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!”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,且聽下回分解<br> + 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閑訪百城書</p> +<p>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,亟於做官,所以喪天害理,至於如此,彼<br> + 此嘆息一會。東造道:“正是。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,就是為此。先生想<br> + ,此公殘忍至於此極,兄弟不幸,偏又在他屬下。依他做,實在不忍;不依他做<br> + ,又實無良法。先生閱歷最多,所謂‘險阻艱難,備嘗之矣;民之情偽,盡知之<br> + 矣,。必有良策,其何以教我?”老殘道:“知難則易者至矣。閣下既不恥下問<br> + ,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,做得烈烈轟轟,有聲有色,則只<br> + 有依玉公辦法,所謂逼民為盜也;若要顧念‘父母官’三字,求為民除害,亦有<br> + 化盜為民之法。若官階稍大,轄境稍寬,略為易辦;若止一縣之事,缺分又苦,<br> + 未免稍形棘手,然亦非不能也。”</p> +<p>東造道:“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。果能使地方安靜,雖無不次之遷,要亦不至於<br> + 凍餒。‘子孫飯,吃他做什麼呢!但是缺分太苦,前任養小隊五十名,盜案仍是<br> + 疊出;加以虧空官款,因此 誤去官。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,尚可設法彌補;<br> + 若俱不可得,算是為何事呢!”老殘道:“五十名小隊,所費誠然太多。以此缺<br> + 論,能籌款若干,便不致賠累呢?”東造道:“不過千金,尚不吃重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此事卻有個辦法。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,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,我<br> + 可以代畫一策,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;倘有盜案,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。閣下<br> + 以為何如?”東造道:“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,我就百拜的感激了。”老殘道:<br> + “我<br> + 無庸去,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。”東造道:“閣下不去,這法則誰能行<br> + 呢?”老殘道:“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。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。若怠慢此人<br> + ,彼必立刻便去,去後禍必更烈。</p> +<p>“此人姓劉,號仁甫,即是此地平陰縣人,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裏面。其人少<br> + 時,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。學了些時,覺得徒有虛名,無甚出奇致勝處<br> + ,於是奔走江湖,將近十年。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,武功絕倫。他就<br> + 拜他力師,學了一套‘太祖神拳”一套‘少祖神拳’。因請教這和尚,拳法從那<br> + 裏得來的,和尚說系少林寺。他就大為驚訝,說:‘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,見沒<br> + 有一個出色拳法,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?’那和尚道:‘這是少林寺的拳法,卻<br> + 不從少林寺學來。現在少林寺裏的拳法,久已失傳了。你所學者太祖拳,就是達<br> + 摩傳下來的;那少祖拳,就是神光傳下來的。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,專為<br> + 和尚們練習了這拳,身體可以結壯,精神可以悠久。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,單身<br> + 走路,或遇虎豹,或遇強人,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,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的<br> + 。筋骨強壯,肌肉堅固,便可以忍耐凍餓。你想,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裏,訪求高<br> + 人古德,於“宿食”兩字,一定難以周全的,此太祖、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<br> + 。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,外邊來學的日多,學出去的人,也有做強盜的,<br> + 也有姦淫人家婦女的,屢有所聞。因此,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個老和<br> + 尚,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,只用些“外面光”“不管事”的拳法敷衍門面而<br> + 已。我這拳法系從漢中府裏一個古德學來的,若能認真修練,將來可以到得甘鳳<br> + 池的位分。”</p> +<p>“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,盡得其傳。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,他從四川出來<br> + ,就在湘軍、淮軍營盤裏混過些時。因上兩軍,湘軍必須湖南人,淮軍必須安徽<br> + 人,方有照應。若別省人,不過敷衍故事,得個把小保舉而已,大權萬不會有的<br> + 。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,軍務漸平。他也無心戀棧,遂回家鄉,種了幾畝田,聊<br> + 以度日,閑暇無事,在這齊、豫兩省隨便遊行。這兩省練武功的人,無不知他的<br> + 名氣。他卻不肯傳授徒弟,若是深知這人一定安分的,他就教他幾手拳棒,也十<br> + 分慎重的。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,全敵他不過,都俱怕他。若將此人延為上賓,<br> + 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,聽其如何應用。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,供奔走之役<br> + ,每人月餉六兩,其餘四十兩,供應往來豪傑酒水之資,也就夠了。</p> +<p>“大概這河南、山東、直隸三省,及江蘇、安徽的兩個北半省,共為一局。此局<br> + 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:大盜系有頭領,有號令,有法律的,大概其中有本領的<br> + 甚多;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,及失業的頑民,胡亂搶劫,既無人幫助,又無<br> + 槍火兵器,搶過之後,不是酗酒,便是賭博,最容易犯案的。譬如玉大尊所辦的<br> + 人,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,半分是這些小盜。若論那些大盜,無論頭目人物<br> + ,就是他們的羽翼,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大尊捉著的呢。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,<br> + 如京中保鏢的呢,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,只須一兩個人,便可保得一路無事。試<br> + 問如此鉅款,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,也很夠享用的,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敵<br> + 得過他們嗎?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,不作興害鏢局的。所以凡保鑲的車上<br> + ,有他的字號,出門要叫個口號。這口號喊出,那大盜就覿面碰著,彼此打個招<br> + 呼,也決不動手的。鏢局幾家字號,大盜都知道的;大盜有幾處窩巢,鏢局也是<br> + 知道的。倘若他的羽翼,到了有鏢局的所在,進門打過暗號,他們就知道是那一<br> + 路的朋友,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,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;若是大頭<br> + 目,就須盡力應酬。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。</p> +<p>“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,江湖都是大有名的。京城裏鏢局上請過他幾次,他都不<br> + 肯去,情願埋名隱姓,做個農夫。若是此人來時,待以上賓之禮,仿佛貴縣開了<br> + 一個保護木縣的鏢局。他無事時,在街上茶館飯店裏坐坐,這過往的人,凡是江<br> + 湖上朋友,他到眼便知,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,不消十天半個月,各處大盜頭目<br> + 就全曉得了,立刻便要傳出號令:某人立足之地,不許打攪的。每月所余的那四<br> + 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。至於小盜,他本無門徑,隨意亂做,就近處,自有<br> + 人來暗中報信,失主尚未來縣報案,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。若是稍遠的</p> +<p>地方做了案子,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,替他暗中捕下去,無論走到何處,俱捉得<br> + 到的。所以要十名小隊子,其實,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。那多餘的五<br> + 六個人,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,或者按差送差,跑信等事用的。”</p> +<p>東造道:“如閣下所說,自然是極妙的法則。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,若是<br> + 兄弟衙署裏請他,恐怕也不肯來,如之何呢?”老殘道:“只是你去請他,自然<br> + 他不肯來的,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,並拿救一縣無辜良民的話打動他,自<br> + 然他就肯來了。況他與我交情甚厚,我若勸他,一定肯的。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<br> + 候,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,所以極力留心將才,談兵的朋友頗多。此人當年在<br> + 河南時,我們是莫逆之交,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,凡我同人,俱要出來<br> + 相助為理的。其時講輿地,講陣圖,講製造,講武功的,各樣朋友都有。此公便<br> + 是講武功的巨擘。後來大家都明白了:治天下的,又是一種人才,著是我輩所講<br> + 所學,全是無用的。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,混飯吃去,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<br> + 大海去了。雖如此說,然當時的交情義氣,斷不會敗壞的。所以我寫封信去,一<br> + 定肯來的。”</p> +<p>東造聽了,連連作揖道謝,說:“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,未嘗一夜安眠。今日得<br> + 聞這番議論,如夢初醒,如病初愈,真是萬千之幸!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<br> + 送去方妥呢?”老殘道:“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。若隨便叫個差<br> + 人送去,便有輕慢他的意思,他一定不肯出來,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。”東造連<br> + 連說:“是的,是的。我這裏有個族弟,明天就到的,可以讓他去一趟。先生信<br> + 幾時寫呢?就費心寫起來最好。”老殘道:“明日一天不出門。我此刻正寫一長<br> + 函致莊宮保,托姚雲翁轉呈,為細述玉太尊政績的,大約也要明天寫完;並此信<br> + 一總寫起,我後天就要動身了。”東造問:“後天往那裏去?”老殘答說:“先<br> + 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,想看看他的宋、元板書,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。<br> + 再後的行蹤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。今日夜已深了,可以睡罷。”立起身來。東<br> + 造叫家人:“打個手照,送鐵老爺回去。”</p> +<p>揭起門簾來,只見天地一色,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,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的<br> + 。那下的階雪已有了七八寸深,走不過去了。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,常<br> + 有人來往,所以不住的掃。那到廂房裏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,同別處一樣的高<br> + 了。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,讓老殘回房。推開門來,燈已滅了。上房送下<br> + 一個燭台,兩支紅燭,取火點起,再想寫信,那筆硯竟違抗萬分,不遵調度,只<br> + 好睡了。</p> +<p>到了次日,雪雖已止,寒氣卻更甚於前。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,生了一個大<br> + 火盆,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,把那破窗戶糊了。頃刻之間,房屋裏暖氣陽回,非<br> + 昨日的氣象了。遂把硯池烘化,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,詳細寫完封好,又將致劉<br> + 仁甫的信亦寫畢,一總送到上房,交東造收了,</p> +<p>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,加個馬封,送往驛站;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,送人<br> + 枕頭箱內。廚房也開了飯來。二人一同吃過,又複清談片時,只見家人來報:“二<br> + 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,住在西邊店裏呢。洗完臉,就過來的。”</p> +<p>停了一會,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,尚未留須,穿了件舊寧綢二<br> + 藍的大毛皮袍子,玄色長袖皮馬褂,蹬了一雙絨靴,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,慌<br> + 忙走進堂屋,先替乃兄作了個揖。東造就說:“這就是舍弟,號子平。”回過臉<br> + 來說:“這是鐵補殘先生。”甲子平走近一步,作了個揖,說聲:“久仰的很!<br> + ”東造便問:“吃過飯了沒有?”子平說:“才到,洗了臉就過來的,吃飯不忙<br> + 呢。”東造說:“分付廚房裏做二老爺的飯,”子平道:“可以不必。停一刻,<br> + 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。”家人上來回說:“廚房裏已經分付,叫他們送一<br> + 桌飯去,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。”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,拿了好幾個大<br> + 紅全帖進來,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見東家的,就趁勢走了。</p> +<p>到了晚飯之後,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裏,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對<br> + 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。子平又問:“從那裏去最近?”老殘道:“從此地去怎樣<br> + 走法,我卻不知道。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,出平陰縣向西南三十裏地,<br> + 就到了山腳下了。進山就不能坐車,最好帶個小驢子:到那平坦的地方,就騎驢<br> + ;稍微危險些,就下來走兩步。進山去有兩條大路。西峪裏走進有十幾裏的光景<br> + ,有座關帝廟。那廟裏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。你到廟裏打聽,就知道詳細<br> + 了。那山裏夫帝廟有兩處:集東一個,集西一個。這是集西的一個關帝廟。”申<br> + 子平問得明白,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。</p> +<p>次日早起,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,將行李裝好,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,他就<br> + 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,加了一封信,交給店家,說:“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<br> + ,送上去。此刻不必送去,恐有舛錯。”店裏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裏的木頭箱子<br> + ,裝了進去,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,徑往東昌府去了。</p> +<p>無非是風餐露宿,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,找了一家幹淨車店住下。當晚安<br> + 置停妥,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。尋了許久,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,三間<br> + 門面,半邊賣紙張筆墨,半邊賣書。遂走到賣書這邊櫃檯外坐下,問問此地行銷<br> + 是些什麼書籍。</p> +<p>那掌櫃的道:“我們這東昌府,文風最著名的。所管十縣地方,俗名叫做‘十美<br> + 圖’,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,戶戶弦歌。所有這十縣用的書,皆是向小號來販。<br> + 小號店在這裏,後邊還有棧房,還有作坊。許多書都是本店裏自雕板,不用到外<br> + 路去販買的。你老貴姓,來此有何貴幹?”老殘道:“我姓鐵,來此訪個朋友的<br> + 。你這裏可有舊書嗎?”掌櫃的道:“有,有,有。你老要什麼罷?我們這兒多<br> + 著呢!”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:“你老瞧!這裏《崇辨堂墨<br> + 選》、《目耕齋初二三集》。再古的還有那《八銘塾鈔》呢。這都是講正經學問<br> + 的。要是講雜學的,還有《古唐詩合解》、《唐詩三百首》。再要高古點,還有<br> + 《古文釋義》。還有一部寶貝書呢,叫做《性理精義》,這書看得懂的,可就了<br> + 不得了!”</p> +<p>老殘笑道:“這些書我都不要。”那掌櫃的道:“還有,還有。那邊是《陽宅三<br> + 要》、《鬼撮腳》、《淵悔子平》,諸子百家,我們小號都是全的。濟南省城,<br> + 那是大地方,不用說,若要說黃河以北,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。別<br> + 的城池裏都沒有專門的書店,大半在雜貨鋪裏帶賣書。所有方圓二三百里,學堂<br> + 裏用的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、《千》、都是在小號裏販得去的,一年要銷上<br> + 萬本呢。”老殘道:“貴處行銷這‘三百千千’,我到沒有見過。是部什麼書?<br> + 怎樣銷得這們多呢?”掌櫃的道:“暖!別哄我罷!我看你老很文雅,不能連這<br> + 個也不知道。這不是一部書,‘三’是《三字經》,‘百’是《百家姓》,‘千<br> + ’是《千字文》;那一個‘千’字呢,是《千家詩》。這《千家詩》還算一半是<br> + 冷貨,一年不過銷百把部;其餘《三》、《百》、《千》,就銷的廣了。”</p> +<p>老殘說:“難道《四書》《五經》都沒有人買嗎?”他說:“怎麼沒有人買呢,<br> + 《四書》小號就有。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三經也有。若是要《禮記》、《左<br> + 傳》呢,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裏捎去。你老來訪朋友,是那一家呢?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是個柳小惠家。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,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<br> + 多。他刻了一部書,名叫《納書楹》,都是宋、元板書。我想開一開眼界,不知<br> + 道有法可以看得見嗎?”掌櫃的道:“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,怎麼不知<br> + 道呢!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,他們少爺叫柳鳳儀,是個兩榜,那一部的<br> + 主事。聽說他家書多的很,都是用大板箱裝著,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,堆在個大<br> + 樓上,永遠沒有人去問他。有近房柳三爺,是個秀才,常到我們這裏來坐坐。我<br> + 問過他:‘你們家裏那些書是些甚麼寶貝?可叫我們聽聽罷咧。’他說:‘我也<br> + 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。’我說:‘難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?’”</p> +<p>掌櫃的說到此處,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,拉了拉老殘,說:“趕緊回去罷,曹<br> + 州府裏來的差人,急等著你老說話呢,快點走罷。”老殘聽了,說道:“你告訴<br> + 他等著罷,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。”那人道:“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。俺掌櫃<br> + 的著急的了不得,你老就早點回店罷。”老殘道:“不要緊的。你既找著了我,<br> + 你就沒有錯兒了,你去罷。”</p> +<p>店小二去後,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,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:“你老店裏<br> + 行李值多少錢?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?”老殘道:“我店裏行李也不值多錢,<br> + 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。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?”掌櫃的道:“曹州府現是<br> + 個玉大人。這人很惹不起的:無論你有理沒理,只要他心裏覺得不錯,就上了站<br> + 籠了。現在既是曹州府裏來的差人,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,我看是凶多吉少<br> + ,不如趁此逃去罷。行李既不值多錢,就舍去了的好,還是性命要緊!”老殘道<br> + :“不怕的。他能拿我當強盜嗎?這事我很放心。”說著,點點頭,出了店門。</p> +<p>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,半邊裝行李,半邊坐人。老殘眼快,看見喊道:“那車<br> + 上不是金二哥嗎?”即忙走上前去。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,定了定神,說道:<br> + “噯呀!這不是鐵二哥嗎?你怎樣到此地,來做什麼的?”老殘告訴了原委,就<br> + 說:“你應該打尖了,就到我住的店裏去坐坐談談罷。你從那裏來?往那裏去?<br> + ”那人道:“這是甚麼時候,我已打過尖了,今天還要趕路程呢。我是從直隸回<br> + 南,因家下有點事情,急於回家,不能耽擱了。”老殘道:“既是這樣說,也不<br> + 留你。只是請你略坐一坐,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,托你帶去罷。”說過,就向書<br> + 店櫃檯對面,那賣紙張筆墨的櫃檯上,買了一枝筆,幾張紙,一個信封,借了店<br> + 裏的硯台,草草的寫了一封,交給金二。大家作了個揖,說:“恕不遠送了。山<br> + 裏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。”那金二接了信,便上了車。老殘也就回店去了。不知<br> + 那曹州府未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</p> +<p>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,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,心中甚為詫異:“難道玉賢竟<br> + 拿我當強盜待嗎?”及至步回店裏,見有一個差人,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,手中<br> + 提了一個包袱,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,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呈上,口中說<br> + 道:“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!”老殘接過信來一看,原來是申東造回寓,店家將<br> + 狐裘送上,東造甚為難過,繼思狐裘所以不肯受,必因與行色不符,因在估衣鋪<br> + 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,專差送來,並寫明如再不收,便是絕人太甚了。</p> +<p>老殘看罷,笑了一笑,就向那差人說:“你是府裏的差嗎?”差人回說:“是曹<br> + 州府城武縣裏的壯班。”老殘遂明白,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。當時寫了一<br> + 封謝信,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,打發去後,又住了兩天。方知這柳家書,確系<br> + 關鎖在大箱子內,不但外人見不著,就是他族中人,亦不能得見。悶悶不樂,提<br> + 起筆來,在牆上題一絕道:</p> +<p>滄葦遵王士禮居,藝芸精舍四家書。一齊歸入東昌府,深鎖?媛飽蠢魚!題罷,<br> + 唏噓了幾聲,也就睡了。暫且放下。</p> +<p>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,與玉公見面,無非勉勵些“治亂世用重刑”的話頭。<br> + 他姑且敷衍幾句,也就罷了。玉公端茶送出。東造回到店裏,掌櫃的恭恭敬敬將<br> + 袍子一件、老殘信一封,雙手奉上。東造接來看過,心中慢慢不樂。適申子平在<br> + 旁邊,問道:“大哥何事不樂?”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,故贈以狐<br> + 裘,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追,道:“你看,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,未免太<br> + 矯情了!”子平道:“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。我看他不肯,有兩層意思:一<br> + 則嫌這裘價值略重,未便遂受;二則他受了,也實無用處,斷無穿狐皮袍子,配<br> + 上棉馬褂的道理。大哥既想略盡情誼,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、馬褂,或布面<br> + 子,或繭綢面子均可,差人送去,他一定肯收。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。不<br> + 知大哥以為何如?”東造說:“很是,很是。你就叫人照樣辦去。”</p> +<p>子平一面辦妥,差了個人送去,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。他就向縣裏要了車,輕<br> + 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。到了平陰,換了兩部小車,推著行李,在縣裏要了一匹馬<br> + 騎著,不過一早晨,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。再要進去,恐怕馬也不便。幸喜山口<br> + 有個村莊,只有打地鋪的小店,沒法,暫且歇下。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,將<br> + 馬也打發回去了。打過尖,吃過飯,向山裏進發。才出村莊,見面前一條沙河,<br> + 有一裏多寬,卻都是沙,惟有中間一線河身,土人架了一個板橋,不過丈數長的<br> + 光景。橋下河裏雖結滿了冰,還有水聲,從那冰下潺潺的流,聽著像似環佩搖曳<br> + 的意思,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,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。過了沙河,即是東峪<br> + 。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,中間龍脈起伏,一時雖看不到,只是這左右兩條大<br> + 峪,就是兩批長嶺,岡巒重遝,到此相交。除中峰不計外,左邊一條大溪河,叫<br> + 東峪;右邊一條大溪河,叫西峪。兩峪裏的水,在前面相會,並成一溪,左環右<br> + 轉,灣了三灣,才出溪口。出口後,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。</p> +<p>子平進了山口,抬頭看時,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,像架屏風似的,迎面豎<br> + 起,土石相間,樹木叢雜。卻當大雪之後,石是青的,雪是白的,樹上枝條是黃<br> + 的,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,一叢一叢,如畫上點的苔一樣。騎著驢,玩著山景,<br> + 實在快樂得極,思想做兩句詩,描摹這個景象。正在凝神,只聽“殼鐸”一聲,<br> + 覺得腿檔裏一軟,身子一搖,竟滾下山澗去了。幸喜這路,本在澗旁走的,雖滾<br> + 下去,尚不甚深。況且澗裏兩邊的雪本來甚厚,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,做了個<br> + 雪的包皮。子平一路滾著,那薄冰一路破著,好像從有彈郿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<br> + 。滾了幾步,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,所以一點沒有碰傷。連忙扶著石頭,立起<br> + 身來,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。看那驢子在上面,兩只前蹄已經立<br> + 起,兩只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裏,不得動彈。連忙喊跟隨的人,前後一看,並那推<br> + 行李的車子,影響俱無。</p> +<p>你道是甚麼緣故呢?原來這山路,行走的人本來不多,故那路上積的雪,比旁邊</p> +<p>稍為淺些,究竟還有五六寸深,驢子走來,一步步的不甚吃力。子平又貪看山上<br> + 雪景,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,可知那小車輪子,是要壓倒地上往前推的,所以積<br> + 雪的阻力顯得很大,一人推著,一人挽著,尚走得不快,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<br> + 裏多路了。申子平陷在雪中,不能舉步,只好忍著性子,等小車子到。約有半頓<br> + 飯工夫,車子到了,大家歇下來想法子。下頭人固上不去,上頭的人也下不來。<br> + 想了半天,說:“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恨,接續起來,將一頭放了下去。<br> + ”申子平自己系在腰裏,那一頭,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,方才把他吊了上來。<br> +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,然後把驢子牽來,重複騎上,慢慢的行。</p> +<p>這路雖非羊腸小道,然忽而上高,忽而下低,石頭路徑,冰雪一涼,異常的滑,<br> + 自飯後一點鐘起身,走到四點鐘,還沒有十‧裏地。心裏想道:“聽村莊上人說<br> + ,到山集不過十五裏地,然走了三個鐘頭,才走了一半。”冬天日頭本容易落,<br> + 況又是個山裏,兩邊都有嶺子遮著,愈黑得快。一面走著,一面的算,不知不覺<br> + ,那天已黑下來了。勒住了驢 ,同推車子商議道:“看青天已黑下來了,大約<br> + 還有六七裏地呢,路又難走,車子又走不快,怎麼好呢?”車夫道:“那也沒有<br> + 法子,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,月亮出得早,不管怎麼,總要趕到集上去。大約這<br> + 荒僻山徑,不會有強盜,雖走晚些,到也不怕他。”子平道:“強盜雖沒有,倘<br> + 或有了,我也無多行李,很不怕他,拿就拿去,也不要緊;實在可怕的是豺狼虎<br> + 豹。天晚了,倘若出來個把,我們就壞了。”車夫說:“這山裏虎到不多,有神<br> + 虎管著,從不傷人,只是狼多些。聽見他來,我們都拿根棍子在手裏,也就不怕<br> + 他了。”</p> +<p>說著,走到一條橫澗跟前,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,流歸溪河的。瀑布冬天雖然<br> + 幹了,那的一條山溝,尚有兩丈多深,約有二丈多寬,當面隔住,一邊是陡山<br> + ,一邊是深峪,更無別處好繞。子平看見如此景象,心裏不禁作起慌來,立刻勒<br> + 住驢頭,等那車子走到,說:“可了不得!我們走差了路,走到死路上了!”那<br> + 車夫把車子歇下,喘了兩口氣,說:“不能,不能!這條路影一順來的,並無第<br> + 二條路,不會差的。等我前去看看,該怎麼走。”朝前走了幾十步,回來說:“<br> + 路倒是有,只是不好走,你老下驢罷。”子平下來,牽了驢,依著走到前面看時<br> + ,原來轉過大石,靠裏有人架了一條石橋。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,每條不過一<br> + 尺一二寸寬,兩柱又不緊相粘靠,當中還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,石上又有一層<br> + 冰,滑溜滑溜的。子平道:“可嚇煞我了!這橋怎麼過法?一滑腳就是死,我真<br> + 沒有這個膽子走!”車夫大家看了說:“不要緊,我有法子。好在我們穿的都是<br> + 蒲草毛窩,腳下很把滑的,不怕他。”一個人道:“等我先走一趟試試。”遂跳<br> + 竄跳竄的走過去了,嘴裏還喊著:“好走,好走!”立刻又走回來說:“車子卻<br> + 沒法推,我們四個人抬一輛,作兩趟抬過去罷。”申子平道:“車子抬得過去,<br> + 我卻走不過去;那驢子又怎樣呢?”車夫道:“不怕的,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<br> + 去;別的你就不用管了。”子平道“就是有人扶著,我也是不敢走。告訴你說罷<br> + ,我兩條腿已經軟了,那裏還能走路呢!”車夫說;“那們也有辦法:你老大總<br> + 睡下來,我們兩個人抬頭,兩個人抬腳,把你老抬過去,何如?”子平說:“不<br> + 妥,不妥!”又一個車夫說:“還是這樣罷:解根繩子,你老拴在腰裏,我們夥<br> + 計,一個在前頭,挽著一個繩頭,一個夥計在後頭,挽著一個繩頭,這個樣走,<br> + 你老膽子一壯,腿就不軟了。”子平說:“只好這樣。”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<br> + 過去,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。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,費了許多事,仍是把<br> + 他眼睛蒙上,一個人牽,一個人打,才混了過去。等到忙定歸了。”那滿地已經<br> + 都是樹影子,月光已經很亮的了。</p> +<p>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,歇了一歇,吃了袋煙,再望前進。走了不過三四十步,<br> + 聽得遠遠“嗚嗚”的兩聲。車夫道:“虎叫!虎叫!”一頭走著,一頭留神聽著<br> + 。又走了數十步,車夫將車子歇下,說:“老爺,你別騎驢了,下來罷。聽那虎<br> + 叫,從西邊來,越叫越近了,恐怕是要到這路上來,我們避一避罷,倘到了跟前<br> + ,就避不及了。”說著,子平下了驢。車夫說:“咱們舍吊這個驢子喂他罷。”<br> + 路旁有個小松,他把驢子 繩拴在小松樹上,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,人卻倒回走<br> + 了數十步,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裏。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,用些雪把身子遮了<br> + 的,有兩個車夫,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,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。</p> +<p>說時遲,那時快,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,竄上一個物件來,到了嶺上,又是“<br> + 嗚”的一聲。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,已經到了西澗邊了,又是“鳴”的一聲。這<br> + 裏的人,又是冷,又是怕,止不住格格價亂抖,還用眼睛看著那虎。那虎既到西<br> + 澗,卻立住了腳,眼睛映著月光,灼亮的亮,並不朝著驢子看,卻對著這幾個人<br> + ,又“嗚”的一聲,將身子一縮,對著這邊撲過來了。這時候,山裏本來無風,<br> + 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,樹上殘葉漱漱地落,人面上冷氣棱棱地割。這幾個人早<br> + 已嚇得魂飛魄散了。</p> +<p>大家等了許久,卻不見虎的動靜。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,下來喊眾人道:“出<br> + 來罷!虎去遠了。”車夫等人次第出來,方才從石壁縫裏把子平拉出,已經嚇得<br> + 呆了。過了半天,方能開口說話,問道:“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?”車夫道:“<br> + 虎過去了。”子平道:“虎怎樣過去的?一個人沒有傷麼?”那在樹上的車夫道<br> + :“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,只是一穿,仿佛像鳥兒似的,已經到了這邊了<br> + 。他落腳的地方,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。落下來之後,又是一縱,已經<br> + 到了這東嶺上邊,‘嗚’的一聲向東去了。”</p> +<p>申子平聽了,方才放下心來,說:“我這兩只腳還是稀軟稀軟,立不起來,怎樣<br> + 是好?”眾人道:“你老不是立在這裏呢嗎?”子平低頭一看,才知道自己並不<br> + 是坐著,也笑了,說道:“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。”於是眾人攙著,勉強移<br> + 步,走了約數十步,方才活動,可以自主。嘆了一口氣道:“命雖不送在虎口裏<br> + ,這夜裏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,斷不能過!肚裏又飢,身上又冷、活凍也凍死<br> + 了。”說著,走到小樹旁邊,看那驢子,也是伏在地下,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<br> + 。跟人把驢子拉起,把子平挾上驢子,慢慢價走。轉過一個石嘴,忽見前面一片<br> + 燈光,約有許多房子,大家喊道:“好了,好了!前面到了集鎮了!”只此一聲<br> + ,人人精神震動。不但人行,腳下覺得輕了許多,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<br> + 行動。</p> +<p>那消片刻工夫,已到燈光之下。原來並不是個集鎮,只有幾家人家,住在這山坡<br> + 之上。因山有高下,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。到此大家商議,斷不再走,硬行敲<br> + 門求宿,更無他法。</p> +<p>當時走近一家,外面系虎皮石砌的牆,一個牆門,裏面房子看來不少,大約總有<br> + 十幾間的光景。於是車夫上前扣門。扣了幾下,裏面出來一個老者,須發蒼然,<br> + 手中持了一技燭台,燃了一枝白蠟燭,口中問道:“你們來做甚麼的?”申子平<br> + 急上前,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,說道:“明知並非客店,無奈從人萬不能<br> + 行,要請老翁行個方便。”那老翁點點頭,道:“你等一刻,我去問我們姑娘去<br> + 。”說著,門也不關,便進裏面去了。子平看了,心下十分詫異:“難道這家人<br> + 家竟無家主嗎?何以去問姑娘,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?”既而想道:“錯了,<br> + 錯了。想必這家是個老大太做主。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。姑娘者,姑母之謂<br> + 也。理路甚是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</p> +<p>霎時,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,手中仍拿燭台,說聲“請客人裏面坐<br> + ”。原來這家,進了牆門,就是一平五間房子,門在中間,門前臺階約十餘級。<br> + 中年漢子手持燭台,照著申子平上來。子平分付車夫等:“在院子裏略站一站,<br> + 等我進去看了情形,再招呼你們。”</p> +<p>子平上得台階,那老者立于堂中,說道:“北邊有個坦坡,叫他們把車子推了,<br> + 驢子牽了,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。”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。眾人進得房來,是<br> + 三間敞屋,兩頭各有一間,隔斷了的。這廠屋北頭是個炕,南頭空著,將車子同<br> + 驢安置南頭,一眾五人,安置在炕上。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,道:“請客人裏<br> + 邊坐。”於是過了穿堂,就是台階。上去有塊平地,都是栽的花木,映著月色,<br> + 異常幽秀。且有一陣陣幽香,清沁肺腑。向北乃是三問朝南的精舍,一轉俱是回<br> + 廊,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。進得房來,上面掛了四盞紙燈,斑竹紮的,甚為靈巧<br> + 。兩間敞著,一間隔斷,做個房間的樣子。桌椅幾案,佈置極為妥協。房間掛了<br> + 一幅褐色布門簾。</p> +<p>老看到房門口,喊了一聲:“姑娘,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。”卻看門簾掀起,裏<br> + 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,穿了一身布服,二藍褂子,青布裙兒,相貌端莊瑩<br> + 靜,明媚閑雅,見客福了一福。子平慌忙長揖答禮。女子說:“請坐。”即命老<br> + 者:“趕緊的做飯,客人餓了。”老者退去。</p> +<p>那女子道:“先生貴姓?來此何事?”子平便將“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”的話說<br> + 了一遍。那女子道:“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,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。”<br> + 子平問:“柏樹峪在什麼地方?”那女子道:“在集西,有三十多裏的光景。那<br> + 邊路比這邊更僻,愈加不好走了。家父前日退值回來,告訴我們說,今天有位遠<br> + 客來此,路上受了點虛驚。分付我們遲點睡,”預備些酒飯,以便款待。並說:<br> + ‘簡慢了尊客,千萬不要見怪。’”子平聽了,驚訝之至:“荒山裏面,又無衙<br> + 署,有什麼值日、退值?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?這女子何以如此大方,豈古人所<br> + 謂有林下風範的,就是這樣嗎?到要問個明白。”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<br> + 跡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</p> +<p>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:此女子舉止大方,不類鄉人,況其父在何處退值?正欲諸<br> + 問,只見外面簾子動處,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。那女子道:“就擱在這西屋<br> + 炕桌上罷。”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,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,兩頭兩<br> + 個短炕几,當中一個正方炕桌,桌子三面好坐人的。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<br> + ,正中鑲了一塊玻璃,窗前設了一張韋案。中堂雖未隔斷,卻是一個大落地罩。<br> +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,卻只是一盤饅頭,一壺酒,一罐小米稀飯,倒有<br> + 四肴小菜,無非山蔬野菜之類,並無葷腥。女子道:“先生請用飯,我少停就來<br> + 。”說著,便向東房裏去了。</p> +<p>子平本來頗覺飢寒,於是上炕先次了兩杯酒,隨後吃了幾個饅頭。雖是蔬菜,卻<br> + 清香滿口,比葷萊更為適用。吃過饅頭,喝了稀飯,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,洗過<br> + 臉,立起身來,在房內徘徊徘徊,舒展肢體。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,草<br> + 書寫得龍飛鳳舞,出色驚人,下麵卻是雙款:上寫著“西峰往史正非”,下寫著<br> + “黃龍子呈稿”。草字雖不能全識,也可十得八九。仔細看去,原來是六首七絕<br> + 詩,非佛非仙,咀嚼起來,倒也有些意味。既不是寂滅虛無,又不是鉛汞龍虎。<br> + 看那月洞窗下,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,遂把幾首詩抄下來,預備帶回衙門去,當<br> + 新聞紙看。</p> +<p>你道是怎樣個詩?請看,詩曰:</p> +<p>曾拜瑤池九品蓮,希夷授我《指元篇》。<br> + 光陰荏苒真容易,回首滄桑五百年。<br> + 紫陽屬和《翠虛吟》,傳響空山霹靂琴。<br> + 剎那未除人我相,天花粘滿護身雲。<br> + 情天欲海足風波,渺渺無邊是愛河。<br> + 引作園中功德水,一齊都種曼陀羅。<br> + 石破天驚一鶴飛,黑漫漫夜五更雞。<br> + 自從三宿空桑後,不見人間有是非。<br> + 野馬塵埃晝夜馳,五蟲百卉互相吹。<br> + 偷來鷲嶺涅?樂,換取壺公社德機。<br> + 菩提葉老《法華》新,南北同傳一點燈。<br> + 五百天童齊得乳,香花供奉小夫人。</p> +<p>子平將詩抄完,回頭看那月洞窗外,月色又清又白,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,一步<br> + 高一步的上去,真是仙境,返非凡俗。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,何妨出去上山閑<br> + 步一回,豈不更妙。才要動腳,又想道:“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?這<br> + 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?為何來的時候,便那樣的陰森慘淡,令人怵魄動心?<br> + 此刻山月依然,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?”就想到王右軍說的:“情隨境遷,感慨<br> + 系之矣。”真正不錯。低徊了一刻,也想做兩首詩,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<br> + 道:“飯用過了罷?怠慢得很。”慌忙轉過頭來,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<br> + 布棉祆,青布大腳褲子,愈顯得眉似春山,眼如秋水;兩腮濃厚,如帛裹朱,從<br> + 白裏隱隱透出紅來,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,用那胭脂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;口頰<br> + 之間若帶喜笑,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,真令人又愛又敬。女子說道:“何不請炕<br> + 上坐,暖和些。”於是彼此坐下。</p> +<p>那老蒼頭進來,問姑娘道:“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?”姑娘說:“太爺前<br> + 日去時,分付就在這裏間太爺榻上睡,行李不用解了。跟隨的人都吃過飯了嗎?<br> + 你叫他們早點歇罷。驢子喂了沒有?”蒼頭一一答應,說:“都齊備妥協了。”<br> + 姑娘又說:“你煮茶來罷。”蒼頭連聲應是。</p> +<p>子平道:“塵俗身體,斷不敢在此地下榻。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,就同他們一道<br> + 睡罷。”女子說:“無庸過謙,此是家父分付的。不然,我一個山鄉女子,也斷<br> + 不擅自迎客。”子平道:“蒙惠過分,感謝已極。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?尊大人<br> + 是做何處的宮,在何處值日?”女子道:“敝姓塗氏。家父在碧霞宮上值,五日<br> + 一班。合計半月在家,半月在宮。”</p> +<p>子平問道:“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?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?”女子道:“是家父<br> + 的朋友,常來此地閑談,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。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人,與<br> + 家父最為相契。”子平道:“這人究竟是個和尚,還是個道土?何以詩上又像道<br> + 家的話,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呢。”女子道:“既非道士,又非和尚,其人也是<br> + 俗裝。他常說:‘儒、釋、道三教,譬如三個鋪面掛了三個招牌,其實都是賣的<br> + 雜貨,柴米油鹽都是有的,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,佛、道的鋪子小些,皆是無所<br> + 不包的,’又說:‘凡道總分兩層:一個叫道面子,一個叫道裏子。道裏子都是<br> + 同的,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,如和尚剃了頭,道士挽了個髻,叫人一望而知,那<br> + 是和尚、那是道士。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,也挽個髻子,掖件鶴氅;道士剃了發<br> + ,著件袈裟: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,難道眼耳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?’又說:<br> + ‘道面子有分別,道裏子實是一樣的。’所以這黃龍先生,不拘三教,隨便吟詠<br> + 的。”</p> +<p>子平道:“得聞至論,佩服已極,只是既然三教道裏子都是一樣,在下愚蠢得極<br> + ,倒要請教這同處在甚麼地方?異處在甚麼地方?何以又有大小之分?儒教最大<br> + ,又大在甚麼地方?敢求揭示。”女子道:“其同處在誘人為善,引人處於大公<br> + 。人人好公,則天下太平;人人營私,則天下大亂。惟儒教公到極處。你看,孔<br> + 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,如長沮、桀溺、荷丈人等類,均不十分佩服孔子,而孔子<br> + 反贊揚他們不置:是其公處,是其大處。所以說:‘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’若<br> + 佛、道兩教,就有了褊心:惟恐後世人不崇奉他的教,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<br> + 話來嚇唬人。這還是勸人行善,不失為公。甚則說崇奉他的教,就一切罪孽消滅<br> + ;不崇奉他的教,就是魔鬼入宮,死了必下地獄等辭:這就是私了。至於外國一<br> + 切教門,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,殺人如麻。試問,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?所以就<br> + 愈小了。若有的教說,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瑰紫的寶石一樣,更騙人到極處!只<br> + 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,漢儒拘守章句,反遺大旨;到了唐朝,直沒人提及。韓昌<br> + 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,胡說亂道!他還要做篇文章,叫做《原道》,真正原<br> + 到道反面去了!他說:‘君不出令,則失其為君;民不出粟、米、絲、麻以奉其<br> + 上,則誅。’如此說去,那桀、紂很會出令的,又很會誅民的,然則桀、紂之為<br> + 君是,而桀、紂之民全非了,豈不是是非顛倒嗎?他卻又要辟佛、老,倒又與和<br> + 尚做朋友。所以後世學儒的人,覺得孔、孟的道理太費事,不如弄兩句辟佛、老<br> + 的口頭禪,就算是聖人之徒,豈不省事。弄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,只好據<br> + 韓昌黎的《原道》去改孔子的《論語》,把那‘攻乎異端’的‘攻’字,百般扭<br> + 捏,究竟總說不圓,卻把孔、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,以至於絕了!”</p> +<p>子平聽說,肅然起敬道:“與君一夕話,勝讀十年書,真是聞所未聞!只是還不<br> + 懂:長沮、桀溺倒是異端,佛老倒不是異端,何故?”女子道:“皆是異端。先<br> + 生要知‘異’字當不同講,‘端’字當起頭講。‘執其兩端’是說執其兩頭的意<br> + 思。若‘異端’當邪教講,豈不‘兩端’要當椏杈教講?‘執其兩端”便是抓住<br> + 了他個椏杈教呢,成何話說呀?聖人意思,殊途不妨同歸,異曲不妨同工。只要<br> + 他為誘人為善,引人為公起見,都無不可。所以叫做‘大德不逾閑,小德出入可<br> + 也。’若只是為攻訐起見,初起尚只攻佛攻老,後來朱、陸異同,遂操同室之戈<br> + ,並是祖孔、孟的,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,陸之子孫要攻朱呢?比之謂‘失其本<br> + 心’,反被孔子‘斯害也已’四個字定成鐵案!”</p> +<p>子平聞了,連連贊嘆,說?”今日幸見姑娘,如對明師。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<br> + 的地方,也是有的,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,亦不可及。即如‘理’‘欲’二字,<br> + ‘主敬’‘存誠’等字,雖皆是古聖之言,一經宋儒提出,後世實受惠不少,人<br> + 心由此而正,風俗由此而醇。”那女子嫣然一笑,秋波流媚,向子平睇了一眼。<br> +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,丹唇啟秀,又似有一陣幽香,沁入肌骨,不禁神魂飄蕩。那<br> + 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、軟如棉的手來,隔著炕桌子,握著子平的手。握住了之後<br> + ,說道;“請問先生,這個時候,比你少年在書房裏,貴業師握住你手‘撲作教<br> + 刑’的時候何如?”子平默無以對。</p> +<p>女子又道:“憑良心說,你此刻愛我的心,比愛貴業師何如?聖人說的,‘所謂<br> + 誠其意者,毋自欺也。如惡惡臭,如好好色。’孔子說:‘好德如好色。”孟子<br> + 說:‘食色,性也。’子夏說:‘賢賢易色。’這好色乃人之本性。宋儒要說好<br> + 德不好色,非自欺而何?自欺欺人,不誠極矣!他偏要說‘存誠’,豈不可恨!<br> + 聖人言情言禮,不言理欲。刪《詩》以《關睢》為首,試問‘窈窕淑女,君子好<br> + 逑”‘求之不得’,至於‘輾轉反側’,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,不是人欲嗎?舉<br> + 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。《關睢》序上說道:‘發乎情,止乎禮義。’發乎情,<br> + 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。即如今夕,嘉賓惠臨,我不能不喜,發乎情也。先生來時<br> + ,甚為困憊,又歷多時,宜更憊矣,乃精神煥發,可見是很喜歡。如此,亦發乎<br> + 情也。以少女中男,深夜對坐,不及亂言,止乎禮義矣。此正合聖人之道。若宋<br> + 儒之種種欺人,口難罄述。然宋儒固多不是,然尚有是處;若今之學宋儒者,直<br> + 鄉願而已,孔、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!”</p> +<p>話言未了,蒼頭送上茶來,是兩個舊瓷茶碗,淡綠色的茶,才放在桌上,清香已<br> + 竟撲鼻。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,漱了一回口,又漱一回,都吐向炕池之內去,笑<br> + 道:“今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,令我腐臭之氣,沾汙牙齒,此後只許談風月矣。<br> + ”子平連聲諾諾,卻端起茶碗,呷了一口,覺得清爽異常,咽下喉去,覺得一直<br> + 清到胃院裏,那舌根左右,津液汩汩價翻上來,又香又甜,連喝兩口,似乎那香<br> + 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,說不出來的好受,問道:“這是什麼茶葉?為何這<br> + 麼好吃?”女子道:“茶葉也無甚出奇,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,所以味是厚的。<br> + 卻虧了這水,是汲的東山頂上的泉。泉水的味,愈高愈美。又是用松花作柴,沙<br> + 瓶煎的。三合其美,所以好了。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,無非種茶,其味必<br> + 薄;又加以水火俱不得法,味道自然差的。”</p> +<p>只聽窗外有人喊道:“嶼姑,今日有佳客,怎不招呼我一聲?”女子聞聲,連忙<br> + 立起,說:“龍叔,怎樣這時候會來?”說著,只見那人已經進來,著了一件深<br> + 藍布百衲大棉襖,科頭,不束帶亦不著馬褂,有五十來歲光景,面如渥丹,須髯<br> + 漆黑,見了子平,拱一拱手,說:“申先生,來了多時了?”子平道:“例有兩<br> + 三個鐘頭了。請問先生貴姓?”那人道:“隱姓埋名,以黃龍子為號。”子平說<br> + :“萬幸,萬幸!拜讀大作,已經許久。”女子道:“也上炕來坐罷。”黃龍子<br> + 遂上炕,至炕桌裏面坐下,說:“嶼姑,你說請我吃筍的呢。筍在何處?拿來我<br> + 吃。”彎姑道:“前些時倒想挖去的,偶然忘記,被膝六公占去了。龍叔要吃,<br> + 自去找滕六公商量罷。”黃龍子仰天大笑。子平向女子道:“不敢冒犯,這‘嶼<br> + 姑’二字想必是大名罷?”女子道:“小名叫仲嶼,家姊叫伯潘,故叔伯輩皆自<br> + 小喊慣的。”</p> +<p>黃龍于向子平道:“申先生困不困?如其不困,今夜良會,可以不必早睡,明天<br> + 遲遲起來最好。柏樹峪地方,路極險峻,很不好走,又有這場大雪,路影看不清<br> + 楚,跌下去有性命之憂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,大約明日午牌時候,可以到<br> + 集上關帝廟。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,正好相遇了。”子平聽說大喜,說道:“今<br> + 日得遇諸仙,三生有幸。請教上仙誕降之辰,還是在唐在宋?”黃龍子又大笑道<br> + :“何以知之?”答:“尊作明說‘回首滄桑五百年’,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<br> + 。”黃龍子道:“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。公直當《桃<br> + 花源記》讀可矣。”就舉起茶杯,品那新茶。</p> +<p>嶼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,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。子平連連欠身道:“不敢。”<br> + 亦舉起壞來詳細品量。卻聽窗外遠遠“唔”了一聲,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,屋塵<br> + 簌簌價落。想起方才路上光景,不覺毛骨森棘,勃然色變,黃龍道:“這是虎嘯<br> + ,不要緊的。山家看著此種物事,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樣,雖知他會踢人,<br> + 卻不怕他。因為相習已久,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。山上人與虎相習,尋常人<br> + 固避虎,虎也避人,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,不必怕他。”</p> +<p>子平道:“聽這聲音,離此尚遠,何以窗紙竟會震動,屋塵竟會下落呢?”黃龍<br> + 道:“這就叫做虎威。因四面皆山,故氣常聚,一聲虎嘯,四山皆應。在虎左右<br> + 二三十裏,皆是這樣。虎若到了平原,就無這威勢了。所以古人說:龍若離水,<br> + 虎若離山,便要受人狎侮的。即如朝廷裏做宮的人,無論為了甚麼難,受了甚麼<br> + 氣,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,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,也是不敢離了<br> + 那個官。同那虎不敢去山,龍不敢失水的道理,是一樣的。”</p> +<p>子平連連點頭,說:“不錯,是的。只是我還不明白,虎在山裏,為何就有這大<br> + 的威勢,是何道理呢?”黃龍子道:“你沒有念過《千字文》麼?這就是‘空穀<br> + 傳聲,虛堂習聽’的道理。虛堂就是個小空谷,空穀就是個大虛堂。你在這門外<br> + 放個大爆竹,要響好半天呢。所以山城的雷,比平原的響好幾倍,也是這個道理<br> + 。”</p> +<p>說完,轉過頭來,對女子道:“嶼姑,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,今日難得有嘉客在<br> + 此,何妨取來彈一曲,連我也沾光聽一回。”嶼姑道:“龍叔,這是何若來!我<br> + 那琴如何彈得,惹人家笑話!申公在省城裏,彈好琴的多著呢,何必聽我們這個<br> + 鄉裏迂鼓!倒是我去取瑟來,尤叔鼓一調瑟罷,還稀罕點兒。”黃龍子說:“也<br> + 罷,也罷。就是我鼓瑟,你鼓琴罷,搬來搬去,也很費事,不如竟到你洞房裏去<br> + 彈罷。好在山家女兒,比不得衙門裏小姐,房屋是不准人到的。”說罷,便走下<br> + 炕來,穿了鞋子,持了燭,對子平揮手說:“請裏面去坐。嶼姑引路。”</p> +<p>嶼姑果然下了炕,接燭先走,子平第二,黃龍第三。走過中堂,揭開了門簾,進<br> + 到裏間,是上下兩個榻:上榻設了衾枕,下榻堆積著書畫。朝東一個窗戶,窗下<br> + 一張方桌。上榻面前有個小門。嶼姑對子平道:“這就是家父的臥室。”進了榻<br> + 旁小門,仿佛回廊似的,卻有窗軒,地下駕空鋪的木板。向北一轉,又向東一轉<br> + ,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。北窗看著離山很近,一片峭壁,穿空而上,朝下看,像<br> + 甚深似的。正要前進,只聽“砰硼”,“霍落”幾聲。仿佛山倒下來價響,腳下<br> + 震震搖動。子平嚇得魂不附體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葉箜篌</p> +<p>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,腳下震震搖動,嚇得魂不附體,怕是山倒下來。<br> + 黃龍子在身後說道:“不怕的,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,滾下一大塊來,<br> + 夾冰夾雪,所以有這大的聲音。”說著,又朝向北一轉,便是一個洞門.這洞不<br> + 過有兩間房大,朝外半截窗臺,上面安著窗戶;其餘三頁俱斬平雪白,頂是圓的,<br> + 像城門洞的樣子。洞裏陳設甚簡,有幾張樹根的坐具,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,又<br> + 都是磨得絹光。幾案也全是古藤天生的,不方不圓,隨勢製成。東壁橫了一張枯<br> + 搓獨睡榻子,設著衾枕。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,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。洞<br> + 內並無燈燭,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,有巴鬥大小,光色發紅,不甚光亮。<br> + 地下鋪著地毯,甚厚軟,微覺有聲。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,放了許多書,都<br> + 是草訂,不曾切過書頭的。雙夜明珠中間掛了幾件樂器,有兩張瑟,兩張琴,是<br> + 認得的;還有些不認得的。</p> +<p>嶼姑到得洞裏,將燭台吹息,放在窗戶臺上。方才坐下,只聽外面“唔唔”價七<br> + 八聲,接連又許多聲,窗紙卻不震動。子平說道:“這山裏怎樣這麼多的虎?”<br> + 嶼姑笑道:“鄉裏人進城,樣樣不識得,被人家笑話;你城裏人下鄉,卻也是樣<br> + 樣不識得,恐怕也有人笑你。”子平道:“你聽,外面‘唔唔’價叫的,不是虎<br> + 嗎?”嶼姑說:“這是狼嗥,虎那有這麼多呢?虎的聲音長,狼的聲音短,所以<br> + 虎名為‘嘯’,狼名為‘嗥’。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。”</p> +<p>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幾,摘下一張琴,一張瑟來。嶼姑也移了三張凳子,讓子平<br> + 坐了一張。彼此調了一調弦,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。弦己調好,嶼姑與黃龍商<br> + 酌了兩句,就彈起來了,初起不過輕挑漫剔,聲響悠柔。一段以後,散泛相錯,<br> + 其聲清脆,兩段以後,吟揉漸多。那瑟之勾挑,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,粗聽若<br> + 彈琴鼓瑟,各自為調,細聽則如珠鳥一雙,此唱彼和,問來答往。四五段以後,<br> + 吟揉漸少,雜以批拂、蒼蒼涼涼,磊磊落落,下指甚重,聲韻繁興。六七八段,<br> + 間以曼衍,愈轉愈清,其調愈逸。</p> +<p>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,所以聽得入綴;因為瑟是未曾聽過,格外留神。那知瑟的<br> + 妙用,也在左手,看他右手發聲之後,那左手進退揉顫,其餘音也就隨著猗猗靡<br> + 靡,真是聞所未聞。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、調頭,既而便耳中有音,目中無指<br> + 。久之,耳目俱無,覺得自己的身體,飄飄蕩蕩,如隨長風,浮沉于雲霞之際。<br> + 久之又久,心身懼忘,如醉如夢。於恍惚杳冥之中,錚 從數聲,琴瑟俱息,乃<br> + 通見聞,人亦警覺,欠身而起,說道:“此曲妙到極處!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,<br> + 見過許多高手。從前聽過孫琴秋先生彈琴,有《漢宮秋》一曲,似為絕非凡響,<br> + 與世俗的不同。不想今日得聞此曲,又高出孫君《漢宮秋》數倍,請教叫什麼曲<br> + 名?有譜沒有?”嶼姑道:“此曲名叫《海水天風》之曲,是從來沒有譜的。不<br> + 但此曲為塵世所無,即此彈法亦山中古調,非外人所知。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<br> + 曲,如兩人同彈此曲,則彼此宮商皆合而為一。如彼宮,此亦必宮;彼商,此亦<br> + 必商,斷不敢為羽為徵。即使三四人同鼓,也是這樣,實是同奏,並非合奏。我<br> + 們所彈的曲子,一人彈與兩人彈,迥乎不同。一人彈的,名‘自成之曲’;兩人<br> + 彈,則為‘合成之曲’。所以此宮彼商,彼角此羽,相協而不相同。聖人所謂‘<br> + 君子和而不同’,就是這個道理。‘和’之一字,後人誤會久矣。”</p> +<p>當時嶼姑立起身來,向西壁有個小門,開了門,對著大聲喊了幾句,不知甚話,<br> + 聽不清楚。看黃龍子亦立起身,將琴瑟懸在壁上。子平於是也立起,走到壁間,<br> + 仔細看那夜明珠到底甚麼樣子,以便回去誇耀於人。及走至珠下,伸手一摸,那<br> + 夜明珠卻甚熱,有些烙手,心裏詫異道:“這是甚麼道理呢?”看黃龍子琴瑟已<br> + 俱掛好,即問道:“先生,這是什麼?”笑答道:“驪龍之珠,你不認得嗎?”<br> + 問:“驪珠怎樣會熱呢?”答:“這是火尤所吐的珠,自然熱的。”子平說:“<br> + 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?雖說是火龍,難道永遠這們熱麼?”笑答道:<br> + “然則我說的話,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。既不信,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。<br> + ”說著,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,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<br> + 了。原來是個珠殼,裏面是很深的油池,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,外面用千層<br> + 紙做的個燈 ,上面有個小煙囪,從壁子上出去,上頭有許多的黑煙,同洋燈的<br> + 道理一樣,卻不及洋燈精緻,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,看過也就笑了。再看那珠殼<br> + ,原來是用大螺蚌殼磨出來的,所以也不及洋燈光亮。子平道:“與其如此,何<br> + 不買個洋燈,豈不省事呢?”黃龍子道:“這山裏那有洋貨鋪呢?這油就是前山<br> + 出的,與你們點的洋油是一樣物件。只是我們不會製造,所以總嫌他濁,光也不<br> + 足,所以把他嵌在壁子裏頭,”說過便將珠殼關好,依舊是兩個夜明珠。</p> +<p>子平又問:“這地毯是什麼做的呢?”答:“俗名叫做‘蓑草’。因為可以做蓑<br> + 衣用,故名。將這蓑草半枯時,采來晾乾,劈成細絲,和麻織成的。這就是嶼姑<br> + 的手工。山地多潮濕,所以先用雲母鋪了,再加上這蓑毯,人就不受病了。這壁<br> + 上也是雲母粉和著紅色膠泥塗的,既禦潮濕,又避寒氣,卻比你們所用的石灰好<br> + 得多呢。”子平又看,壁上懸著一物,像似彈棉花的弓,卻安了無數的弦,知道<br> + 必是樂器,就問:“叫甚名字?”黃龍子道:“名叫‘箜篌’。”用手撥撥,也<br> + 不甚響,說道:“我們從小讀詩,題目裏就有《箜篌引》,卻不知道是這樣子。<br> + 請先生彈兩聲,以廣見聞,何如?”黃龍子道:“單彈沒有什麼意味。我看時候<br> + 何如,再請一個客來,就行了。”走至窗前,朝外一看月光,說:“此刻不過亥<br> + 正,恐怕桑家姊妹還沒有睡呢,去請一請看。”遂向嶼姑道:“申公要聽箜篌,<br> + 不知桑家阿扈能來不能?”嶼姑道:“蒼頭送茶來,我叫他去問聲看。”於是又<br> + 各坐下。蒼頭捧了一個小紅泥爐子,外一個水瓶子,一個小茶壺,幾個小茶杯,<br> + 安置在矮腳幾上。嶼姑說:“你到桑家,問扈姑、勝姑能來不能?”蒼頭諾聲去<br> + 了。</p> +<p>此時三人在靠窗個梅花凡旁坐著。子平靠窗臺甚近,竅姑取茶布與二人,大家靜<br> + 坐吃茶。子平看窗臺上有幾本書,取來一看,面子上題了四個大字,曰“此中人<br> + 語”。揭開來看,也有詩,也有文,惟長短句子的歌謠最多,俱是手錄,字跡娟<br> + 好。看了幾首,都不甚懂。偶然翻得一本,中有張花箋,寫著四首四言詩,是個<br> + 單張子,想要抄下,便向嶼姑道:“這紙我想抄去,可以不可以?”嶼姑拿過去<br> + 看了看,說:“你喜歡,拿去就是了。”<br> +</p> +<p>子平接過來,再細看,上寫道:</p> +<p>《銀鼠諺》<br> + 東山乳虎,迎門當戶;明年食麝,悲生齊魯。一解<br> + 殘骸狼籍,乳虎乏食;飛騰上天,立豕當國。二解<br> + 乳虎斑斑,雄據西山;亞當孫子,橫被摧殘,三解<br> + 四鄰震怒,天眷西顧;斃豕殪虎,黎民安堵,四解<br> +</p> +<p>子平看了又看,說道:“這詩仿佛古歌謠,其中必有事跡,請教一二。”黃龍子<br> + 道:“既叫做‘此中人語’,必不能‘為外人道’可知矣。閣下靜候數年便會知<br> + 悉。”嶼姑道:“‘乳虎’就是你們玉太尊,其餘你慢慢的揣摹,也是可以知道<br> + 的。”子平會意,也就不往下問了。</p> +<p>其時遠遠聽有笑語聲。一息工天,只聽回廊上“格登格登”,有許多腳步兒響,<br> + 頃刻已經到了面前。蒼頭先進,說:“桑家姑娘來了。”黃、嶼姑皆接上前去。<br> + 子平亦起身植立。只見前面的一個約有二十歲上下,著的是紫花襖子,紫地黃花<br> + ,下著燕尾青的裙子,頭上倒梳雲髻,挽了個墜馬妝;後面的一個約有十三四歲<br> + ,著了個翠藍襖子,紅地白花的褲子,頭上正中挽了髻子,插了個慈菇葉子似的<br> + 一枝翠花,走一步顫巍巍的。進來彼此讓了坐。</p> +<p>嶼姑介紹,先說:“這是城武縣申老父台的令弟,今日趕不上集店,在此借宿,<br> + 適值龍叔也來,彼此談得高興,申公要聽箜篌,所以有勞兩位芳駕。攪破清睡,<br> + 罪過得很!”兩人齊道:“豈敢,豈敢。只是《下裏》之音,不堪人耳。”黃龍<br> + 說:“也無庸過謙了。”嶼姑隨又指著年長著紫衣的,對子平道:“這位是扈姑<br> + 姐姐。”指著年幼著翠衣的道:“這位是勝姑妹子。都住在我們這緊鄰,平常最<br> + 相得的。”子平又說了兩句客氣的套話,卻看那扈姑,豐頰長眉,眼如銀杏,口<br> + 輔雙渦,唇紅齒白,於艷麗之中,有股英俊之氣;那勝姑幽秀俊俏,眉目清爽。<br> + 蒼頭進前,取水瓶,將茶壺注滿,將清水注入茶瓶,即退出去。嶼姑取了兩個盞<br> + 子,各敬了茶。黃尤子說:“天已不早了,請起手罷。”</p> +<p>嶼姑於是取了箜篌,遞給扈姑,扈姑不肯接手,說道:“我彈箜篌,不及于妹。<br> + 我卻帶了一枝角來,勝妹也帶得鈴來了,不如竟是嶼姑彈箜篌,我吹角,勝妹搖<br> + 鈴,豈不大妙?”黃龍道:“甚善,甚善。就是這麼辦。”扈姑又道:“龍叔做<br> + 什麼呢?”黃道:“我管聽。”扈姑道:“不言臊,稀罕你聽!龍吟虎嘯,你就<br> + 吟罷。”黃尤道:“水龍才會吟呢。我這個田裏的龍,只會潛而不用。”嶼姑說<br> + :“有了法子了。即將箜篌放下,跑到靠壁幾上,取過一架特磐來,放在黃龍面<br> + 前,說:“你就半嘯半擊磐,幫襯幫襯音節罷。”</p> +<p>扈姑遂從襟底取出一枝角來,光彩奪目,如元玉一般,先緩緩的吹起。原來這角<br> + 上面有個吹孔,旁邊有六七個小孔,手指可以按放,亦複有宮商徵羽,不似巡街<br> + 兵吹的海螺只是“嗚嗚”價叫。聽那角聲,吹得嗚咽頓挫,其聲悲壯。當時玲姑<br> + 已將箜篌取在膝上,將弦調好,聽那角聲的節奏。勝姑將小鈴取出,左手撳了四<br> + 個,右手撳了三個,亦凝神看著扈姑。只見扈姑角聲一闋將終,勝姑便將兩手七<br> + 鈴同時取起,商商價亂搖。鈴起之時,嶼姑已將箜篌舉起,蒼蒼涼涼,緊鉤漫摘<br> + ,連批帶拂。鈴聲已止,箜篌丁東斷續,與角聲相和,如狂風吹沙,屋瓦欲震。<br> + 那七個鈴便不一齊都響,亦複參差錯落,應機赴節。</p> +<p>這時黃龍子隱幾仰天,撮唇齊口,發嘯相和。爾時,喉聲,角聲,弦聲,鈴聲,<br> + 俱分辨不出。耳中但聽得風聲,水聲,人馬蹙踏聲,旌旗熠耀聲,干戈擊軋聲,<br> + 金鼓薄伐聲。約有半小時,黃龍舉起磐擊子來,在磐上鏗鏗鏘鏘的亂擊,協律諧<br> + 聲,乘虛蹈隙。其時箜篌漸稀,角聲漸低,惟餘清磐,錚 從未已。少息,勝姑<br> + 起立,兩手筆直,亂鈴再搖,眾樂皆息。子平起立拱手道:“有勞諸位,感戴之<br> + 至。”眾人俱道:“見笑了。”子平道:“請教這曲叫什麼名頭,何以頗有殺伐<br> + 之聲?”黃龍道:“這曲叫《枯桑引》又名《胡馬嘶風曲》,乃軍陣樂也。凡箜<br> + 篌所奏,無和平之音,多半淒清悲壯;其至急者,可令人泣下。”</p> +<p>談心之頃,各人己將樂器送還原位,複行坐下。扈姑對嶼姑道:“潘姊怎樣多日<br> + 未歸?”嶼姑道:“大姐姐因外甥子不舒服,鬧了兩個多月了,所以不曾來得。<br> + ”勝姑說:“小外甥子甚麼病?怎麼不趕緊治呢?”嶼姑道:“可不是麼。小孩<br> + 子淘氣,治好了,他就亂吃;所以又發,已經發了兩次了。何嘗不替他治呢!”<br> + 又說了許多家常話,遂立起身來,告辭去了。子平也立起身來,對黃龍說:“我<br> + 們也前面坐罷,此刻怕有子正的光景,嶼姑娘也要睡了。</p> +<p>說著,同向前面來,仍從回廊行走。只是窗上已無月光,窗外峭壁,上半截雪白<br> + 爍亮,下半截已經烏黑,是十三日的月亮,已經大歪西了。走至東房,嶼姑道:<br> + “二位就在此地坐罷,我送扈、勝姐姐出去。”到了堂屋,扈、勝也說:“不用<br> + 送了,我們也帶了個蒼頭來,在前面呢。”聽他們又喁喁噥噥了好久,嶼姑方回<br> + 。黃龍說:“你也回罷,我還坐一刻呢。”玲姑也就告辭回洞,說:“申先生就<br> + 在榻上睡罷,失陪了。”</p> +<p>嶼姑去後,黃龍道:“劉仁甫卻是個好人,然其病在過真,處山林有餘,處城市<br> + 恐不能久。大約一年的緣分,你們是有的。過此一年之後,局面又要變動了。”<br> + 子平問:“一年之後是甚麼光景?”答:“小有變動。五年之後,風潮漸起;十<br> + 年之後,局面就大不同了。”子平問:“是好是壞呢?”答:“自然是壞。然壞<br> + 即是好,好即是壞;非壞不好,非好不壞。”子平道:“這話我真正不懂了。好<br> + 就是好,壞就是壞。像先生這種說法,豈不是好環不分了嗎?務請指示一二。不<br> + 才往常見人讀佛經,什麼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,這種無理之口頭禪,常覺得<br> + 頭昏腦悶。今日遇見先生,以為如撥雲霧見了青天,不想又說出這套懵懂話來,<br> + 豈不令人悶煞?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我且問你:這個月亮,十五就明瞭,三十就暗了,上弦下弦就陰暗<br> + 各半了,那初三四裏的月亮只有一牙,請問他怎麼便會慢慢地長滿了呢?十五以<br> + 後怎麼慢慢地又會爛吊了呢?”子平道:“這個理容易明白:因為月球本來無光<br> + ,受太陽的光,所以朝太陽的半個是明的,背太陽的半個是暗的,初三四,月身<br> + 斜對太陽,所以人眼看見的正是三分明,七分暗,就像一牙似的;其實,月球並<br> + 無分別,只是半個明,半個暗,盈虧圓缺,都是人眼睛現出來的景相,與月球毫<br> + 不相干。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你既明白這個道理,應須知道好即是壞,壞即是好,同那月球的明<br> + 暗,是一個道理。”子平道:“這個道理實不能同。月球雖無圓缺,實有明暗。<br> + 因永遠是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所以明的半邊朝人,人就說月圓了;暗的半邊朝<br> + 人,人就說月黑了。初八、對三,人正對他側聞,所以覺得半明半暗,就叫做上<br> + 弦、下弦。因人所看的方面不同,喚做個盈虧圓缺。若在二十八九,月亮全黑的<br> + 時候,人若能飛到月球上邊去看,自然仍是明的。這就是明暗的道理,我們都懂<br> + 得的。然究竟半個明的,半個暗的,是一定不移的道理。半個明的終久是明,半<br> + 個暗的終久是暗。若說暗即是明,明即是暗,理性總不能通。”</p> +<p>正說得高興,只聽背後有人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畢竟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<br> + 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一回 疫鼠傳殃成害馬 癡犬流災化毒龍</p> +<p>卻說申子乎正與黃龍子辨論,忽聽背後有人喊道:“申先生,你錯了。”回頭看<br> + 時,卻原來正是嶼姑,業已換了裝束,僅穿一件花布小襖,小腳褲子,露出那六<br> + 寸金蓮,著一雙靈芝頭極鞋,愈顯得聰明俊俏。那一雙眼珠兒,黑白分明,都像<br> + 透水似的。申子平連忙起立,說:“嶼姑還沒有睡嗎?”嶼姑道:“本待要睡,<br> + 聽你們二位談得高興,故再來聽二位辨論,好長點學問。”子平道:“不才那敢<br> + 辨論!只是性質愚魯,一時不能澈悟,所以有勞黃龍先生指教。方才姑娘說我錯<br> + 了,請指教一二。”</p> +<p>嶼姑道:“先生不是不明白,是沒有多想一想。大凡人都是聽人家怎樣說,便怎<br> + 樣信,不能達出自己的聰明。你方才說月球半個明的,終久是明的。試思月球在<br> + 天,是動的呢,是不動的呢?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。既知道他繞地,則不能<br> + 不動,即不能不轉,是很明顯的道理了。月球既轉,何以對著太陽的一面永遠明<br> + 呢?可見月球全身都是一樣的質地,無論轉到那一面,凡對太陽的總是明的了,<br> + 由此可知,無論其為明為暗,其於月球本體,毫無增減,亦無生滅。其理本來易<br> + 明,都被宋以後的三教子孫挾了一肚子欺人自欺的心去做經注,把那三教聖人的<br> + 精義都注歪了。所以天降奇災,北拳南革,要將歷代聖賢一筆抹煞,此也是自然<br> + 之理,不足為奇的事。不生不死,不死不生;即生即死,即死即生,那裏會錯過<br> + 一絲毫呢?”</p> +<p>申子平道:“方才月球即明即暗的道理,我方有二分明白,今又被姑娘如此一說<br> + ,又把我送到‘漿糊缸’裏去了。我現在也不想明白這個道理了。請二位將那五<br> + 年之後風潮漸起,十年之後就大不同的情形,開示一二。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三元甲子之說,閣下是曉得的。同治三年甲子,是上元甲子第一年<br> + ,閣下想必也是曉得的?”子平答應一聲道:“是。”黃龍子又道:“此一個甲<br> + 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,此名為‘轉關甲子’。此甲子,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<br> + 全行改變:同治十三年,甲戌,為第一變;光緒十年,甲申,為第二變;甲午,<br> + 為第三變;甲辰,為第四變;甲寅,為第醜變:五變之後,諸亭俱定。若是咸豐<br> + 甲寅生人的人,活到八十歲,這六甲變態都是親身閱歷,倒也是個極有意味的事<br> + 。”</p> +<p>子平道:“前三甲的變動,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: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,大<br> + 局為之一變: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、安南之役,大局又為之一變;甲午為日本<br> + 侵我東三省,俄、德出為調停,借收漁翁之利,大局又為之一變:此都已知道了<br> + 。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?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這就是北拳南革了。北拳之亂,起於戍子,成於甲午,至庚子,子<br> + 午一沖而爆發,其興也勃然,其滅也忽然,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上白宮闈,<br> + 下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壓漢’。南革之亂,起於戊戌,成於甲辰,至庚戌,辰<br> + 戌一沖而爆發,然其興也漸進,其滅也潛消,南方之強也。其信從者,下自士大<br> + 夫,上亦至將相而止,主義為‘逐滿’。此二亂黨,皆所以釀劫運,亦皆所以開<br> + 文明也。北拳之亂,所以漸漸逼出甲辰之變法;南革之亂,所以逼出甲寅之變法<br> + 。甲寅之後,文明大著,中外之猜嫌,滿、漢之疑忌,盡皆銷滅。魏真人參同契<br> + 所說,‘元年乃芽滋’,指甲辰而言。辰屬上,萬物生於土,故甲辰以後為文明<br> + 芽滋之世,如木之坼甲,如筍之解籜。其實,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,而真苞<br> + 已隱藏其中矣。十年之間,鋒甲漸解,至甲寅而齊。寅屬木,為花萼之象。甲寅<br> + 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,雖燦爛可觀,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。直至甲子,為文明<br> + 結實之世,可以自立矣。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複我三皇五帝舊文明,進於大同<br> + 之世矣。然此事尚遠,非三五十年事也。”</p> +<p>子平聽得歡欣鼓舞,因又問道:“像這北拳南革,這些人究竟是何因緣?天為何<br> + 要生這些人?先生是明道之人,正好請教。我常是不明白,上天有好生之德,天<br> + 既好生,又是世界之主宰,為甚麼又要生這些惡人做甚麼呢?俗語話豈不是‘瞎<br> + 倒亂’嗎?”黃龍子點頭長歎,默無一言。稍停,問子平道:“你莫非以為上帝<br> + 是尊無二上之神聖嗎?”子平答道:“自然是了。”黃龍搖頭道:“還有一位尊<br> + 者,比上帝還要了得呢!”</p> +<p>子平大驚,說道:“這就奇了!不但中國自有書籍以來,未曾聽得有比上帝再尊<br> + 的,即環球各國亦沒有人說上帝之上更有那一位尊神的。這真是聞所未聞了!”<br> + 黃龍於道:“你看過佛經,知道阿修羅王與上帝爭戰之事嗎?”子平道:“那卻<br> + 曉得,然我實不信。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這話不但佛經上說,就是西洋各國宗教家,也知道有魔王之說。那<br> + 是絲毫不錯的。須知阿修羅隔若干年便與上帝爭戰一次,未後總是阿修羅敗,再<br> + 過若干年,又來爭戰。試問,當阿修羅戰敗之時,上帝為甚麼不把他滅了呢,等<br> + 他過若干年,又來害人?不知道他害人,是不智也;知道他害人,而不滅之,是<br> + 不仁也。豈有個不仁不智之上帝呢?足見上帝的力量是滅不動他,可想而知了。<br> + 譬如兩國相戰,雖有勝敗之不同,彼一國即不能滅此一國,又不能使此一國降伏<br> + 為屬國,雖然戰勝,則兩國仍為平等之國,這是一定的道理。上帝與阿修羅亦然<br> + 。既不能滅之,又不能降伏之,惟吾之命是聽,則阿修羅與上帝便為平等之國,<br> + 而上帝與阿修羅又皆不能出這位尊者之範圍;所以曉得這位尊者,位分實在上帝<br> + 之上。”</p> +<p>子平忙問道:“我從未聽說過!請教這位尊者是何法號呢?”黃龍子道:“法號<br> + 叫做‘勢力尊看’。勢力之所至,雖上帝亦不能違拗他。我說個比方給你聽:上<br> + 天有好生之德,由冬而春,由春而夏,由夏而秋,上天好生的力量已用足了。你<br> + 試想,若夏天之樹木,百草,百蟲,無不滿足的時候,若由著他老人家性子再往<br> + 下去好生,不要一年,這地球便容不得了,又到那裏去找塊空地容放這些物事呢<br> + ?所以就讓這霜雪寒鳳出世,拼命的一殺,殺得乾乾淨淨的,再讓上天來好生,<br> + 這霜雪寒風就算是阿修羅的部下了,又可知這一生一殺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<br> + 。此尚是粗淺的比方,不甚的確;要推其精義,有非一朝一夕所能算得盡的。”</p> +<p>嶼姑聽了,道:“龍叔,今朝何以發出這等奇辟的議論?不但申先生來曾聽說,<br> + 連我也未曾聽說過。究竟還是真有個‘勢力尊者’呢,還是龍叔的寓言?”黃龍<br> + 子道:“你且說是有一個上帝沒有?如有一個上帝,則一定有一個‘勢力尊者’<br> + 。要知道上帝同阿修羅都是‘勢力尊者’的化身。”嶼姑拍掌大笑道:“我明白<br> + 了!‘勢力尊者’就是儒家說的個‘無極’,上帝同阿修羅王合起來就是個‘太<br> + 極’T不對呢?”黃龍子道:“是的,不錯。”申子平亦歡喜,趙立道:“被嶼<br> + 姑這一講,連我也明白了!”</p> +<p>黃龍子道:“且慢。是卻是了,然而被你們這一講,豈不上帝同阿修羅都成了宗<br> + 教家的寓言了嗎?若是寓言,就不如竟說‘無極’‘太極’的妥當。要知上帝同阿<br> + 修多乃實有其人,實有其事。且等我慢慢講與你聽。不懂這個道理,萬不能明白<br> + 那北拳南革的根源。將來申先生庶幾不至於攪到這兩重惡障裏去。就是嶼姑,道<br> + 根尚淺,也該留心點為是。</p> +<p>“我先講這個‘勢力尊者’,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。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<br> + 陽為主動力。由此可知,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,無有分別。又因這<br> + 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交,生出種種變相,莫可紀述。所以各宗教<br> + 家的書總不及儒家的易經為最精妙。易經一書專講爻象。何以謂之爻象?你且看<br> + 這‘爻’字:”乃用手指在桌上畫道:“一撇一捺,這是一交;又一撇一捺,這<br> + 又是一交:天上天下一切事理盡於這兩交了,初交為正,再交為變,一正一變,<br> + 互相乘除,就沒有紀極了。這個道理甚精微,他們算學家略懂得一點。算學家說<br> + 同名相乘為‘正’。異名相乘為‘負’,無論你加減乘除,怎樣變法,總出不了<br> + 這‘正’‘負’兩個字的範圍。所以‘季文子三思而後行’,孔子說‘再思可矣’<br> + ,只有個再,沒有個……</p> +<p>“話休絮聒。我且把那北拳南革再演說一番。這拳譬如人的拳頭,一拳打去,行<br> + 就行,不行就罷了,沒甚要緊。然一拳打得巧時,也會送了人的性命。倘若躲過<br> + 去,也就沒事。將來北拳的那一拳,也幾乎送了國家的性命,煞是可怕!然究竟<br> + 只是一拳,容易過的。若說那革呢,革是個皮,即如馬革牛革,是從頭到腳無處<br> + 不包著的。莫說是皮膚小病,要知道渾身潰爛起來,也會致命的,只是發作的慢<br> + ,若留心醫洽,也不致於有害大事。惟此‘革’字上應卦象,不可小覷了他。諸<br> + 位切忌:若攪入他的黨裏去,將來也是跟著潰爛,送了性命的!</p> +<p>“小子且把‘澤火革’卦演說一番,先講這‘澤’字。山澤通氣,澤就是溪河,<br> + 溪河裏不是水嗎?管子說:‘澤下尺,升上尺。’常雲:‘思澤下於民。’這‘<br> + 澤’字不明明是個好字眼嗎?為甚麼‘澤火革’便是個凶卦呢?偏又有個‘水火<br> + 既濟’的個吉卦放在那裏,豈不令人納悶?要知這兩卦的分別就在‘陰’‘陽’二<br> + 字上。坎水是陽水,所以就成個‘水火既濟’,吉卦;兌水是陰水,所以成了個<br> + ‘澤火革’,凶卦。坎水陽德,從悲天憫人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既濟之象;兌水<br> + 陰德,從饋懣嫉妒上起的,所以成了個革象。你看,彖辭上說道:‘澤火革,二<br> + 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。’你想,人家有一妻一妾,互相嫉妒,這個人家會興旺嗎<br> + ?初起總想獨據一個丈夫,及至不行,則破敗主義就出來了,因愛丈夫而爭,既<br> + 爭之後,雖損傷丈夫也不顧了;再爭,則破丈夫之家也不顧了;再爭,則斷送自<br> + 己性命也不顧了:這叫做妒婦之性質。聖人只用‘二女同居,其志不相得’兩句<br> + ,把這南革諸公的小像直畫出來,比那照像照的還要清爽。</p> +<p>“那些南革的首領,初起都是官商人物,並都是聰明出眾的人才。因為所秉的是<br> + 婦女陰水嫉妒性質,只知有已,不知有人,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開了。由憤<br> + 懣生嫉妒,由嫉妒生破壞。這破壞豈是一人做得的事呢!於是同類相呼,‘水流<br> + 濕,火就燥’,漸漸的越聚越多,鉤連上些人家的敗類子弟,一發做得如火如荼</p> +<p>。其已得舉人、進士、翰林、部曹等官的呢,就談朝廷革命;其讀書不成,無著<br> + 子弟,就學兩句愛皮西提衣或阿衣烏愛窩,便談家庭革命。一談了革命,就可以<br> + 不受天理國法人情的拘束,豈不大痛快呢?可知太痛快了不是好事:吃得痛快,<br> + 傷食;飲得痛快,財。今者,不管天理,不畏國法,不近人情,放肆做去,這種<br> + 痛快,不有人災,必有鬼禍,能得長久嗎?”</p> +<p>嶼姑道:“我也常聽父親說起,現在玉帝失權,阿修羅當道。然則這北拳南革都<br> + 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了?”黃龍子道:“那是自然,聖賢仙佛,誰肯做這些<br> + 事呢?”</p> +<p>子平問道:“上帝何以也會失權?”黃龍子道:“名為‘失權’,其實只是‘讓<br> + 權’,並‘讓權’二字,還是假名;要論其實在,只可以叫做‘伏權’。譬如秋<br> + 冬的肅殺,難道真是殺嗎?只是將生氣伏一伏,蓄點力量,做來年的生長。道家<br> + 說道: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;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。’又雲:‘取已<br> + 陳之芻狗而臥其下,必昧。’春夏所生之物,當秋冬都是己陳之芻狗了,不得不<br> + 洗刷一番:我所以說是‘勢力尊者’的作用。上自三十三天,下至七十二地,人<br> + 非人等,共總只有兩派:一派講公利的,就是上帝部下的聖賢仙佛;一派講私利<br> + 的,就是阿修羅部下的鬼怪妖魔。”</p> +<p>申子平道:“南革既是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,何以還有人信服他呢?”黃龍子道<br> + :“你當天理國法人情是到南革的時代才破敗嗎?久已亡失的了!西遊記是部傳<br> + 道的書,滿紙寓言。他說那烏雞國王現坐著的是個假王,真王卻在八角琉璃井內<br> + 。現在的天理國法人情就是坐在烏雞國金鑾殿上的個假王,所以要借著南革的力<br> + 量,把這假王打死,然後慢慢地從八角琉璃井內把真王請出來。等到真天理國法<br> + 人情出來,天下就太平了。”</p> +<p>子平又問:“這真假是怎樣個分別呢?”黃龍子道:“西遊記上說著呢:叫太子<br> + 問母后,便知道了。母后說道:“三年之前溫又暖,三年之後冷如冰。’這‘冷<br> + ’‘暖’二字便是真假的憑據。其講公利的人,全是一片愛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<br> + 口暖氣:其講私利的人,全是一片恨人的心,所以發出來是口冷氣。</p> +<p>“還有一個秘訣,我盡數奉告,請牢牢記住,將來就不至人那北拳南革的大劫數<br> + 了。北拳以有鬼神為作用,南革以無鬼神為作用。說有鬼神,就可以裝妖作怪,<br> + 鼓惑鄉愚,其志不過如此而已。若說無鬼神,其作用就很多了:第一條,說無鬼<br> + 就可以不敬祖宗,為他家庭革命的根原;說無神則無陰譴,無天刑,一切違背天<br> + 理的事都可以做得,又可以掀動破敗子弟的興頭。他卻必須住在租界或外國,以<br> + 騁他反背國法的手段;必須痛低人說有鬼神的,以騁他反背天理的手段;必須說<br> + 叛臣賦子是豪傑,忠臣良吏為奴性,以騁他反背人情的手段。大都皆有辯才,以<br> + 文其說。就如那妒婦破壞人家,他卻也有一番堂堂正正的道理說出來,可知道家<br> + 也卻被他破了。南革諸君的議論也有驚采絕豔的處所,可知道世道卻被他攪壞了<br> + 。</p> +<p>“總之,這種亂黨,其在上海、日本的容易辨別,其在北京及通都大邑的難似辨<br> + 別。但牢牢記住:事事托鬼神便是北拳黨人,力辟無鬼神的便是南革黨人。若遇<br> + 此等人,敬而遠之,以免殺身之禍,要緊,要緊!”</p> +<p>申子平聽得五體投地佩服,再要問時,聽窗外晨雞已經“喔喔”的啼了,嶼姑道<br> + :“天可不早了,真要睡了。”遂道了一聲“安置”,推開角門進去。黃龍子就<br> + 在對面榻上取了幾本書做枕頭,身子一攲,已經購聲雷起。申子平把將才的話又<br> + 細細的默記了兩遍,方始睡臥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二回 寒風凍塞黃河水 暖氣催成白雪辭</p> +<p>話說申子平一覺睡醒,紅日已經滿窗,慌忙起來。黃尤子不知幾時已經去了。老<br> + 蒼頭送進熱水洗臉,少停又送進幾盤幾碗的早飯來。子平道:“不用費心,替我<br> + 姑娘前道謝,我還要趕路呢。”說著,嶼姑已走出來,說道:“昨日龍叔不說嗎<br> + ,倘早去也是沒用,劉仁甫午牌時候方能到關帝廟呢,用過飯去不遲。”</p> +<p>子平依話用飯,又坐了一刻,辭了嶼姑,徑奔山集上。看那集上,人煙稠密。店<br> + 面雖不多,兩邊擺地攤,售賣農家器具及鄉下日用物件的,不一而足。問了鄉人<br> + ,才尋著了關帝廟。果然劉仁甫已到,相見敘過寒溫,便將老殘書信取出。</p> +<p>仁甫接了,說道:“在下粗人,不懂衙門裏規矩,才具又短,恐怕有累令兄知人<br> + 之明,總是不去的為是。因為接著金二哥捎來鐵哥的信,說一定叫去,又恐住的<br> + 地方柏樹峪難走,覓不著,所以迎候在此面辭。一切總請二先生代為力辭方好。<br> + 不是躲懶,也不是拿喬,實在恐不勝任,有誤尊事,務求原諒。”子平說:“不<br> + 必過謙。家兄恐別人請不動先生,所以叫小弟專誠敦請的。”</p> +<p>劉仁甫見辭不掉,只好安排了自己私事,同申子平回到城武。申東造果然待之以<br> + 上賓之禮,其餘一切均照老殘所囑付的辦理。初起也還有一兩起盜案,一月之後<br> + ,竟到了“犬不夜吠”的境界了。這且不表。</p> +<p>卻說老殘由東昌府動身,打算回省城去,一日,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,看那街<br> + 上,家家客店都是滿的,心裏詫異道:“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。這是甚麼緣故<br> + 呢?”正在躊躇,只見門外進來一人,口中喊道:“好了,好了l打通了!大約<br> + 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!”老殘也無暇訪問,且找了店家,同道:“有屋子沒<br> + 有?”店家說:“都住滿了,請到別家去罷。”老殘說:“我已走了兩家,都沒<br> + 有屋子,你可以對付一間罷,不管好歹。”店家道:“此地實在沒法了。東隔壁<br> + 店裏,午後走了一幫客,你老趕緊去,或者還沒有住滿呢。”</p> +<p>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裏,問了店家,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,當即搬了行李進去。<br> + 店玄跑來打了洗臉水,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,說道:“客人抽煙。”<br> + 老殘問:“這兒為甚麼熱鬧?各家店都住滿了。”店玄道:“刮了幾天的大北風<br> + ,打大前兒,河裏就淌淩,淩塊子有間把屋子大,擺渡船不放走,恐怕碰上淩,<br> + 船就要壞了,到了昨日,上灣子淩插住了,這灣子底下可以走船呢,卻又被河邊<br> + 上的淩,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。昨兒晚上,東昌府李大人到了,要見撫台回<br> + 話,走到此地,過不去,急的甚麼似的,住在縣衙門裏,派了河夫、地保打凍。<br> + 今兒打了一天,看看可以通了,只是夜裏不要歇手,歇了手,還是凍上。你老看<br> + ,客店裏都滿著,全是過不去河的人。我們店裏今早晨還是滿滿的。因為有一幫<br> + 客,內中有個年老的,在河沿上看了半天,說是‘凍是打不開的了,不必在這裏<br> + 死等,我們趕到雒口,看有法子想沒有,到那裏再打主意罷。’午牌時候才開車<br> + 去的,你老真好造化。不然,真沒有屋子住。”店玄將話說完,也就去了。</p> +<p>老殘洗完了臉,把行李鋪好,把房門鎖上,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,見那黃河從西<br> + 南上下來,到此卻正是個灣子,過此便向正東去了,河面不甚寬,兩岸相距不到<br> + 二裏。若以此刻河水而論,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,只是面前的冰,插的重重疊<br> + 疊的,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。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,只見那上流的冰,還一塊<br> + 一塊的漫漫價來,到此地,被前頭的攔住,走不動就站住了。那後來的冰趕上他<br> + ,只擠得“嗤嗤”價響。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,就竄到前冰上頭去;前冰被壓<br> + ,就漸漸低下去了。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,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,兩邊<br> + 俱是平水。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,冰面卻是平的,被吹來的塵土蓋住,卻像<br> + 沙灘一般。中間的一道大溜,卻仍然奔騰澎湃,有聲有勢,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<br> + 的兩邊亂竄。那兩邊平水上的冰,被當中亂冰擠破了,往岸上跑,那冰能擠到岸<br> + 上有五六尺遠。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,像個叫、插屏似的。看了有點把鐘工夫<br> + ,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。老殘複行往下游走去,過了原來的地方,再往下<br> + 走,只見有兩隻船。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,望前打些時,又望後打。<br> + 河的對岸,也有兩隻船,也是這麼打。看看天色漸漸昏了,打算回店。再看那堤<br> + 上柳樹,一棵一棵的影子,都已照在地下,一絲一絲的搖動,原來月光已經放出<br> + 光亮來了。</p> +<p>回到店裏,開了門,喊店玄來,點上了燈,吃過晚飯,又到堤上閒步。這時北風<br> + 已息,誰知道冷氣逼人,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。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<br> + 贈的羊皮袍子,故不甚冷,還支撐得住。只見那打冰船,還在那裏打。每個船上<br> + 點了一個小燈籠,遠遠看去,仿佛一面是“正堂”二字,一面是“齊河縣”三字<br> + ,也就由他去了。抬起頭來,看那南面的山,一條雪白,映著月光分外好看。一<br> + 層一層的山嶺,卻不大分辨得出,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裏面,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<br> + 。及至定神看去,方才看出那是雲、那是山來。雖然雲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<br> + 雲也有亮光,山也有亮光,只因為月在雲上,雲在月下,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<br> + 透過來的。那山卻不然,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,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<br> + ,所以光是兩樣子的。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,那山往東去,越望越遠,漸漸的<br> + 天也是白的,山也是白的,雲也是白的,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。</p> +<p>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,想起謝靈運的詩,“明月照積雪,北風勁且哀,兩句<br> + 。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,那裏知道“北風勁且哀”的個“哀”字下的好呢?這<br> + 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,抬起頭來,天上的星,一個也看不見,只有北邊,北斗七<br> + 星,開陽搖光,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,還看得清楚。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<br> + 邊上面,構在上,魁在下。心裏想道:“歲月如流,眼見鬥杓又將東指了,人又<br> + 要添一歲了。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,如何是個了局呢?”又想到詩經上說的<br> + “維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。”——“現在國家正當多事之秋,那王公大臣只是恐<br> + 怕耽處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弄的百事俱廢,將來又是怎樣個了局,國是如此<br> + ,丈夫何以家為!”想到此地,不覺滴下淚來,也就無心觀玩景致,慢慢回店去<br> + 了。一面走著,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,用手一摸,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<br> + 的冰。初起不懂什麼緣故,既而想起,自己也就笑了。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,天<br> + 寒,立刻就凍住了,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。悶悶的回到店裏,也就睡了。</p> +<p>次日早起,再到堤上看看,見那兩隻打冰船,在河邊上,已經凍實在了•問了堤<br> + 旁的人,知道昨兒打了半夜,往前打去,後面凍上;往後打去,前面凍上。所以<br> + 今兒歇手不打了,大總等冰結牢壯了,從冰上過罷。困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<br> + 了。閑著無事,到城裏散步一回,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,其餘背街上,瓦房都<br> + 不甚多,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。因北方大都如此,故看了也不甚詫異。回到房中<br> + ,打開書筐,隨手取本書看,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,記得是在省城裏替一個湖<br> + 南人治好了病,送了當謝儀的,省城裏忙,未得細看,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裏了,<br> + 趁今天無事,何妨仔細看他一遍?原來是二十卷書:頭兩卷是四言,卷三至十一<br> + 是五言,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,十五至十七是雜言,十八是樂章,十九是歌謠,<br> + 卷二十是雜著。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,見新體裏選了謝眺二十八首,沈約十四首<br> + ;古體裏選了謝洮五十四首,沈約三十六首,心裏很不明白,就把那第十卷與那<br> + 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,實看不出新體古體的分別處來。心裏又想:“這詩是<br> + 王壬秋閻運選的,這人負一時盛名,而湘軍志一書做的委實是好,有目共賞,何<br> + 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?”既而又想:“沈歸愚選的古詩源,將那歌謠與詩混雜<br> + 一起,也是大病;王漁洋古詩選,亦不能有當人意;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<br> + 強人意。莫管他怎樣呢,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。”</p> +<p>看了半日,複到店門口閑立。立了一會,方要回去,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,<br> + 走近面前,打了一個千兒,說:“鐵老爺,幾時來的?”老殘道:“我昨日到的<br> + 。”嘴裏說著,心裏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。那家人見老殘楞著,知道是認不得<br> + 了,便笑說道:“家人叫黃升。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。”老殘道:“哦!是了<br> + ,是了。我的記性,真壞!我常到你們公館裏去,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!”黃升<br> + 道:“你老‘貴人多忘事’罷咧。”老殘笑道:“人雖不貴,忘事倒實在多的。<br> + 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?住在什麼地方呢?我也正悶的慌,找他談天去。”黃升道<br> + :“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,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。現在料也買齊全了,驗<br> + 收委員也驗收過了,正打算回省銷差呢。剛剛這河又插上了,還得等兩天才能走<br> + 呢。你老也住在這店裏嗎?在那屋裏?”老殘用手向西指道:“就在這西屋裏。<br> + ”黃升道:“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裏,前兒晚上才到。前些時都在工上,因為<br> + 驗收委員過去了,才住到這兒的。此刻是在縣裏吃午飯;吃過了,李大人請著說<br> + 閒話,晚飯還不定回來吃不吃呢。”老殘點點頭,黃升也就去了。</p> +<p>原來此人名黃應圖,號人瑞,三十多歲年紀,系江西人氏。其兄由翰林轉了禦史<br> + ,與軍機達拉密至好,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,來山東河工投效。有軍機的八行<br> + ,撫台是格外照應的,眼看大案保舉出奏,就是個知府大人了。人倒也不甚俗,<br> + 在省城時,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,故此認得。</p> +<p>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,回到房中,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。到房裏又看了半<br> + 本詩,看不見了,點上蠟燭。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,嘴裏喊道:“補翁,補翁違<br> + 的很了!”老殘慌忙立起來看,正是黃人瑞。彼此作過了揖,坐下,各自談了些<br> + 別後的情事。</p> +<p>黃人瑞道:“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?我那裏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,幾個碟子<br> + ,恐怕不中吃,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漱了一隻肥雞,大約還可以下飯,請你<br> + 到我屋子裏去吃飯罷。古人雲:‘最難風雨敵人來,’這凍河的無聊,比風雨更<br> + 難受,好友相逢,這就不寂寞了。汐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,既有嘉肴,你不請<br> + 我,也是要來吃的。”人瑞看桌上放的書,順手揭起來一看,是八代詩選,說:<br> + “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。”也隨便看了幾首,丟下來說道:“我們那屋裏坐。”</p> +<p>於是兩個人出來。老殘把書理了一理,拿把鎖把房門鎖上,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裏<br> + 來,看是三間屋子:一個里間,兩個明間。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,中<br> + 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,桌子上鋪了一張漆布。人瑞問:“飯得了沒有?”家人說<br> + :“還須略等一刻,雞子還不十分爛。”人瑞道;“先拿碟子來吃酒罷。”</p> +<p>家人應聲出去,一霎時轉來,將桌子架開,擺了四雙筷子,四隻酒杯。老殘問:<br> + “還有那位?”人瑞道:“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。”杯筷安置停妥,只有兩張椅<br> + 子,又出去尋椅子去。人瑞道:“我們炕上坐坐罷。”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,<br> + 炕上鋪滿了蘆席。炕的中間,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,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<br> + ,煙盤兩旁兩條大狼皮褥子,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。</p> +<p>怎樣叫做“太谷燈”呢?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,卻又人人吃煙,所以那裏煙具比<br> + 別始精緻。太谷是個縣名,這縣裏出的燈,樣式又好,火力又足,光頭又大,五<br> + 大洲數他第一。可惜出在中國,若是出在歐美各國,這第一個造燈的人,各報上<br> + 定要替他揚名,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。無奈中國無此條例,所以叫這太谷<br> + 第一個造燈的人,同那壽州第一個造鬥的人,雖能使器物利用,名滿天下,而自<br> + 己的聲名埋沒。雖說擇術不正,可知時會使然。</p> +<p>閒話少說。那煙盤裏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,兩枝廣竹煙槍,兩邊兩個枕頭。人<br> + 瑞讓老殘上首坐了,他就隨手躺下,拿了一技煙籤子,挑煙來燒,說:“補翁,<br> + 你還是不吃嗎?其實這樣東西,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,自然是不好;若是不上癮<br> + ,隨便消遣消遣,倒也是個妙品,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?”老殘道:“我吃<br> + 煙的朋友很多,為求他上癮吃的,一個也沒有,都是消遣消遣,就消遣進去了。<br> + 及至上癮以後,不但不足以消遣,反成了個無窮之累。我看你老哥,也還是不消<br> + 遣的為是。”人瑞道:“我自有分寸,斷不上這個當的。”</p> +<p>說著,只見門簾一響,進來了兩個妓女: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,鴨蛋臉兒;後頭<br> + 一個有十五六歲,瓜子臉兒。進得門來,朝炕上請了兩個安。人瑞道:“你們來<br> + 了?”朝裏指道:“這位鐵老爺,是我省裏的朋友。翠環,你就伺候鐵老爺,坐<br> + 在那邊罷。”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。那十五六歲的,<br> + 卻立住,不好意思坐。老殘就脫了鞋子,挪到炕裏邊去盤膝坐了,讓他好坐。他<br> + 就側著身,趔趄著坐下了。</p> +<p>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,現在怎樣也有了?”人瑞道:“不然<br> + ,此地還是沒有。他們姐兒兩個,本來是平原二十裏鋪做生意的。他爹媽就是這<br> + 城裏的人,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裏鋪住。前月他爹死了,他媽回來,因恐怕<br> + 他們跑了,所以帶回來的,在此地不上店。這是我悶極無聊,叫他們找了來的。<br> + 這個叫翠花,你那個叫翠環,都是雪白的皮膚,很可愛的。你瞧他的手呢,包管<br> + 你合意。”老殘笑道;“不用瞧,你說的還會錯嗎。”</p> +<p>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:“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。”人瑞道:“鐵爺不吃煙,你<br> + 叫他燒給我吃罷。”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。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,上在鬥上,<br> + 遞過去。人瑞“呼呼”價吃完。翠環再燒時,那家人把碟子、一品鍋均已擺好,<br> + 說:“請老爺們用酒罷。”</p> +<p>人瑞立起身來說:“喝一杯罷,今天天氣很冷。”遂讓老殘上坐,自己對坐,命<br> + 翠環坐在上橫頭,翠花坐下橫頭。翠花拿過酒壺,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,放下酒<br> + 壺,舉著來先布老殘的萊。老殘道:“請歇手罷,不用布了。我們不是新娘子,<br> + 自己會吃的。”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。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著子菜。翠環慌忙立<br> + 起身來說:“您那歇手。”又替翠花布了一著。翠花說:“我自己來吃罷。”就<br> + 用勺子接了過來,遞到嘴裏,吃了一點,就放下來了。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,翠<br> + 環只是答應,總不動手。</p> +<p>人瑞忽然想起,把桌子一拍,說:“是了,是了!”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:“來<br> + 啊!只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,離席六七尺遠,立住腳,人瑞點點頭,叫他<br> + 走進一步,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。只見那家人連聲道:“喳,喳。”回過<br> + 頭就去了。</p> +<p>過了一刻,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,手裏拿了兩個三弦子,一個遞給翠<br> + 花,一個遞給翠環,嘴裏向翠環說道:“叫你吃菜呢,好好的伺候老爺們。”翠<br> + 環仿佛沒聽清楚,朝那漢子看了一眼,那漢子道:“叫你吃菜,你還不明白嗎?<br> + ”翠環點頭道:“知道了。”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,又夾了一<br> + 塊布給老殘。老殘說:“不用布最好。”人瑞舉杯道:“我們幹一杯罷。讓他們<br> + 姐兒兩個唱兩曲,我們下酒。”</p> +<p>說著,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,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,人瑞用筷子在一<br> + 品鍋裏撈了半天,看沒有一樣好吃的,便說道:“這一品鍋裏的物件,都有徽號<br> + ,您知道不知道?”老殘說:“不知道。”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、“這叫‘怒髮<br> + 衝冠’的魚翅;這叫‘百折不回’的海參;這叫‘年高有德’的雞;這叫‘酒色<br> + 過度’的鴨子;這叫‘恃強拒捕’的肘子;這叫‘臣心如水’的湯。”說著,彼<br> + 此大笑了一會。</p> +<p>他們姐兒兩個,又唱了兩三個曲子。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。老殘道:“酒很夠<br> + 了,就趁熱盛飯來吃罷。”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。翠花立起,接過飯碗,送到<br> + 各人面前,泡了雞湯,各自飽餐,飯後,擦過臉,人瑞說:“我們還是炕上坐罷<br> + 。”家人來撤殘肴,四人都上炕去坐。老殘攲在上首,人瑞攲在下首。翠花倒在<br> + 人瑞懷裏,替他燒煙。翠環坐在炕沿上,無事做,拿著弦子,崩兒崩兒價撥弄著<br> + 頑。</p> +<p>人瑞道:“老殘,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,今日總算‘他鄉遇故知’,您也該做首<br> + 詩,我們拜讀拜讀。”老殘道:“這兩天我看見凍河,很想做詩,正在那裏打主<br> + 意,被你一陣胡攪,把我的詩也攪到那‘酒色過度’的鴨子裏去了!”人瑞道:<br> + “你快別‘恃強拒捕’,我可就要‘怒髮衝冠’了!”說罷,彼此呵呵大笑。老<br> + 殘道:“有,有,有,明天寫給你看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行!你瞧,這牆上有鬥<br> + 大一塊新粉的,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。”老殘搖頭道:“留給你題罷。”人瑞把<br> + 煙槍望盤子裏一放,說:“稍緩即逝,能由得你嗎!”就立起身來,跑到房裏,<br> + 拿了一枝筆,一塊硯臺,一錠墨出來,放在桌上,說:“翠環,你來磨墨。”翠<br> + 環當真倒了點冷茶,磨起墨來。</p> +<p>霎時間,翠環道:“墨得了,您寫罷。”人瑞取了個布撣子,說道:“翠花掌燭<br> + ,翠環捧硯,我來撣灰。”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裏,翠花舉著蠟燭台,人瑞先跳上<br> + 炕,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,把灰撣了。翠花、翠環也都立上炕去,站在左右。人<br> + 瑞招手道:“來,來,來!”老殘笑說道:“你真會亂!”也就站上炕去,將筆<br> + 在硯臺上蘸好了墨,呵了一呵,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來了。翠環恐怕硯上墨<br> + 凍,不住的呵,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,筆頭越寫越肥。頃刻寫完,看是:</p> +<p>地裂北風號,長冰蔽河下。後冰逐前冰,相陵複相亞。河曲易為塞,嵯峨銀橋架<br> + 。歸人長咨嗟,旅客空歎吒。盈盈一水間,軒車不得駕。錦筵招妓樂,亂此淒其<br> + 夜。</p> +<p>人瑞看了,說道:“好詩,好詩!為甚不落款呢?”老殘道:“題個江右黃人瑞<br> + 罷。”人瑞道:“那可要不得!冒了個會做詩的名,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<br> + ,有點不合算。”老殘便題了“補殘”二字,跳下炕來。</p> +<p>翠環姐妹放下硯臺燭臺,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,看炭已將燼,就取了些生炭添上<br> + 。老殘立在炕邊,向黃人瑞拱拱手,道:“多擾,多擾!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。<br> + ”人瑞一把拉住,說道:“不忙,不忙!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<br> + 關係著無限的性命,有夭矯離奇的情節,正要與你商議,明天一黑早就要複命的<br> + 。你等我吃兩口煙,長點精神,說給你聽。”老殘只得坐下。未知究竟是段怎樣<br> + 的案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</p> +<p>話說老殘複行坐下,等黃人瑞吃幾口煙,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,隨便<br> + 也就躺下來了。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,就倚在老殘腿上,問道:“鐵老,你貴處<br> + 是那裏?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?”老殘——告訴他聽。他便凝神想了一想道:“<br> + 說的真是不錯。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?”老殘道:“詩上不興說這些話,更<br> + 說什麼話呢?”翠環道:“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過往客人見的很多,也常有題<br> + 詩在牆上的。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,聽來聽去,大約不過兩個意思:體面些<br> + 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大,天下人都不認識他;次一等的人呢,就無非說那<br> + 個姐兒長的怎麼好,同他怎麼樣的恩愛。</p> +<p> “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,我們是不會知道的。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些<br> + 大才,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,我說一句傻話:既是沒才的這麼少<br> + ,俗語說的好,‘物以稀為貴’,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。這且不去管他<br> + 。</p> +<p> “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,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,有的連鼻子眼睛還沒<br> + 有長的周全呢,他們不是比他西施,就是比他王嬙;不是說他沉魚落雁,就是說<br> + 他閉月羞花。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,有人說,就是昭君娘娘。我想,昭君娘娘<br> + 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?一定靠不住了。</p> +<p>“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,恩情怎樣重,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,去問了問,那個<br> + 姐兒說:‘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。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已,他就抹<br> + 下臉來,直著脖兒梗,亂嚷說: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,還要什麼體己錢?’<br> + 那姐兒哩,再三央告著說:‘正賬的錢呢,店裏夥計扣一分,掌櫃的又扣一分,<br> + 剩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,一個錢也放不出來。俺們的矚脂花粉,跟身上穿的小<br> + 衣裳,都是自己錢買。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,不能向他要,只有這留住的老爺們<br> + ,可以開口討兩個伺侯辛苦錢。’再三央告著,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,望地<br> + 下一摔,還要撅著嘴說:‘你們這些強盜婊子,真不是東西!混帳王八旦!,你<br> + 想有恩情沒有?因此,我想,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,不過造些謠言罷了。<br> + 你老的詩,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?”老殘笑說道:“‘各師父備傳授,各把戲各變<br> + 手。’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,不是這個傳法,所以不同。”</p> +<p>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,放下煙槍,說道:“真是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鬥<br> + 量’。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,這句話真被這孩子說著了呢!從今以後,我也不做<br> + 詩了,免得造些謠言,被他們笑話。”翠環道:“誰敢笑話你老呢!俺們是鄉下<br> + 沒見過世面的孩子,胡說亂道,你老爺可別怪著我,給你老磕個頭罷!”就側著<br> + 身子,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。黃人瑞道:“誰怪著你呢,實在說的不錯,倒是<br> + 沒有人說過的話I見‘當局者迷,旁觀看清’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這也罷了,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。既是明天一黑早要<br> + 複命的,怎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?”人瑞道:“不用忙,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<br> + 聽,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。我且問你,河裏的冰明天能開不能開?”答道:“不<br> + 能開。”問:“冰不能開,冰上你敢走嗎?明日能動身嗎?”答:“不能動身。<br> + ”問:“既不能動身,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?”答:“沒有。”</p> +<p>黃人瑞道:“卻又來!既然如此,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?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<br> + ,有個朋友談談,也就算苦中之樂了。況且他們姐兒兩個,雖比不上牡丹、芍藥<br> + ,難道還及不上牽牛花、淡竹葉花嗎?剪燭斟茶,也就很有趣的。我對你說:在<br> + 省城裏,你忙我也忙,息想暢談,總沒有個空兒。難得今天相遇,正好暢談一回<br> + 。我常說:人生在世,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。你看,一天說到晚的話,怎麼說沒<br> + 地方說話呢?大凡人肚子裏,發話有兩個所在: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,那是<br> + 自己的話;一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,那是應酬的話。省城裏那麼些人,不是比<br> + 我強的,就是不如我的。比我強的,他瞧不起我,所以不能同他說話;那不如我<br> + 的,又要妒忌我,又不能同他說話。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?境遇雖然差不<br> + 多,心地卻就大不同了,他自以為比我強,就瞧不起我;自以為不如我,就妒我<br> + :所以直沒有說話的地方。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,今日難得相逢,我又素<br> + 昔佩服你的,我想你應該憐惜我,同我談談;你偏急著要走,怎麼教人不難受呢<br> + ?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好,好,好!我就陪你談談。我對你說罷:我回屋子也是坐著,何必<br> + 矯強呢?因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,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,或者打兩個皮科兒,<br> + 嘻笑嘻笑。我在這裏不便: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,作甚麼偽呢<br> + !”人瑞道:“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,要同你商議呢。”站起來,把翠環的袖子<br> + 抹上去,露出臂膊來,指給老殘看,說:“你瞧,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!<br> + ”老殘看時,有一條一條青的,有一點一點紫的。人瑞又道:“這是膀子上如此<br> + ,我想身上更可憐了。翠環,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。”</p> +<p>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,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,被他手這麼一拉,卻<br> + 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。翠環道:“看什麼,怪臊的!”人瑞道:“你瞧!這孩子<br> + 傻不傻?看看怕甚麼呢?難道做了這項營生,你還害臊嗎?”翠環道:“怎不害<br> + 臊!”翠花這時眼眶子裏也擱著淚,說道:“您別叫他脫了。”回頭朝窗外一看<br> + ,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,人瑞點點頭,就不作聲了。</p> +<p>老殘此刻鼓在炕上,心裏想著:“這都是人家好兒女,父母養他的時候,不知費<br> + 了幾多的精神,曆了無窮的辛苦,淘氣碰破了塊皮,還要撫摩的;不但撫摩,心<br> + 裏還要許多不受用。倘被別家孩子打了兩下,恨得甚麼似的。那種痛愛憐借,自<br> + 不待言。誰知撫養成人,或因年成饑謹,或因其父吃鴉片煙,或好賭錢,或被打<br> + 官司拖累,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,就糊裏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,被鴇兒殘<br> + 酷,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。”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,各處鴇兒的刻<br> + 毒,真如一個師父傳授,總是一樣的手段,又是憤怒,又是傷心,不覺眼睛角裏<br> + ,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。</p> +<p>此時大家默無一言,靜悄悄的。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卷行李,由黃人瑞家人帶著<br> + ,送到里間房裏去了。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:“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<br> + 來,好送翠環行李進去。”老殘道:“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裏去。”人瑞道:<br> + “得了,得了!別吃冷豬肉了。把鑰匙給我罷。”老殘道:“那可不行!我從來<br> + 不幹這個的。”人瑞道:“我早分付過了,錢已經都給了。你這是何若呢?”老<br> + 殘道:“錢給了不要緊,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。既已付過了錢,他老鴇子也<br> + 沒有甚麼說的,也不會難為了他,怕什麼呢?”翠花道:“你當真的教他回去,<br> + 跑不了一頓飽打,總說他是得罪了客。”老殘道:“我還有法子:今兒送他回去<br> + ,告訴他,明兒仍舊叫他,這也就沒事了。況且他是黃老爺叫的人,幹我甚麼事<br> + 呢?我情願出錢,豈不省事呢?”黃人瑞道:“我原是為你叫的,我昨兒已經留<br> + 了翠花,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?不過大家解解悶兒,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<br> + 云云。昨晚翠花在我屋裏講了一夜,坐到天明,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,也讓他少<br> + 挨兩頓打,那兒不是積功德呢。我先是因為他們的規矩,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<br> + ,倘若不黑就來,坐到半夜裏餓著肚子,碰巧還省不了一頓打。因為老鴇兒總是<br> + 說: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,自然是喜歡你的,為甚麼還會叫你回來?一定是應酬<br> + 不好,碰的不巧,就是一頓。所以我才叫他們告訴說:都已留下了,你不看見他<br> + 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?那就是個暗號。”</p> +<p>說到此處,翠花向翠環道:“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,可憐可憐你罷。”老殘道:<br> + “我也不為別的,錢是照數給。讓他回去,他也安靜二我也安靜些。”翠花鼻子<br> + 裏哼了一聲,說:“你安靜是實,他可安靜不了的!”翠環歪過身子,把臉兒向<br> + 著老殘道:“鐵爺,我看你老的樣子,怪慈悲的,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<br> + 嗎?你老屋裏的炕,一丈二尺長呢,你老鋪蓋不過占三尺寬,還多著九尺地呢,<br> + 就捨不得賞給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?倘若賞臉,要我孩子伺候呢,裝煙倒茶,也<br> + 還會做;倘若惡嫌的很呢,求你老包涵些,賞個炕畸角混一夜,這就恩典得大了<br> + !”</p> +<p>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裏將鑰匙取出,遞與翠花,說:“聽你們怎麼攪去罷,只是我<br> + 的行李可動不得的。”翠花站起來,遞與那家人,說:“勞你駕,看他夥計送進<br> + 去,就出來,請你把門就鎖上。勞駕,勞駕!”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。</p> +<p>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,說道:“你是那裏人,你鴇兒姓甚麼?你是幾歲賣給<br> + 他的?”翠環道:“俺這媽姓張。”說了一句就不說了,袖子內取出一塊手中來<br> + 擦眼淚,擦了又擦,只是不作聲。老殘道:“你別哭呀。我問你老底子家裏事,<br> + 也是替你解悶的,你不願意說,就不說也行,何苦難受呢?”翠環道:“我原底<br> + 子沒有家!”</p> +<p>翠花道:“你老別生氣,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,所以常挨打。其實,也怪不得<br> + 他難受。二年前,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,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。他為自軒沒受<br> + 過這個折蹬,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,其實,俺媽在這裏頭,算是頂善和的哩。他<br> + 到了明年,恐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!”說到這裏,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<br> + 來。翠花喊道:“嘿!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!你瞧,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,你<br> + 可哭開自己咧!那不得罪人嗎?快別哭咧!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不必,不必!讓他哭哭很好。你想,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,到那裏去<br> + 哭?難得遇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一回。”用手拍著<br> + 翠環道:“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,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。只管哭,不要緊<br> + 的。”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:“小翠環,好孩子,你哭罷!勞你駕,把你黃老爺<br> + 肚裏憋的一肚子悶氣,也替我哭出來罷!”</p> +<p>大家聽了這話,都不禁發了一笑,連翠環遮著臉也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。原來翠<br> + 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,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,又被翠花說出他<br> + 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,所以觸起他的傷心,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,要強忍也忍<br> + 不住。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,到那裏去哭,讓他哭個夠,也算痛快<br> + 一回,心裏想道:“自從落難以來,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,可見世界上男子並<br> + 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。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<br> + ,我今生還能遇見幾個?想既能遇見一個,恐怕一定總還有呢。”心裏只顧這麼<br> + 盤算,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,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麼。忽然被黃人<br> + 瑞喊著,要托他替哭,怎樣不好笑呢?所以含著兩包眼淚,“撲嗤”的笑了一聲<br> + ,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,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,越發笑個不止。翠環此<br> + 刻心裏一點主意沒有,看看他們傻笑,只好糊裏糊塗,陪著他們嘻嘻的傻了一回<br> + 。</p> +<p>老殘便道:“哭也哭過了,笑也笑過了,我還要問你: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<br> + 主?翠花,你說給我聽聽。”翠花道:“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。他家姓田,在這<br> + 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;在城裏,還有個雜貨鋪子。他爹媽只養活了他,還有<br> + 他個小兄弟,今年才五六歲呢。他還有個老奶奶,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,多半<br> + 是棉花地,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,他有二頃多地,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?<br> + 連上鋪子,就夠三萬多了。俗說‘萬貫家財’,一萬貫家對就算財主,他有三萬<br> + 貫錢,不算個大財主嗎?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怎麼樣就會窮呢?”翠花道:“那才快呢!不消三天,就家破人亡了<br> + !這就是前年的事情。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頭的倒口子嗎?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<br> + 了不得似的。聽說有個甚麼大人,是南方有名的才子,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<br> + 台看,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,非放寬了不能安靜,必得廢了民墊,退守大堤<br> + 。這話一出來,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。撫台就說:‘這些堤裏百姓怎樣好呢?<br> + 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。’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:‘可不能<br> + 叫百姓知道。你想,這堤墊中間五六裏寬,六百里長,總有十幾萬家,一被他們<br> + 知道了,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墊,那還廢的掉嗎?’莊撫台沒法,點點頭,歎了口<br> + 氣,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。</p> +<p>“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,在濟陽縣南岸,又打了一道隔堤。這兩樣東西就是<br> + 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I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裏知道呢4看到了六月初幾裏,只<br> + 聽人說:‘大汛到咧!大汛到咧!’那墊上的隊伍不斷的兩頭跑。那河裏的水一<br> + 天長一尺多,一天長一尺多,不到十天工夫,那水就比墊頂低不很遠了,比著那<br> + 墊裏的平地,怕不有一兩丈高!到了十三四裏,只見那墊上的報馬,來來往往,<br> + 一會一匹,一會一匹。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,各營盤裏,掌號齊人,把隊伍都開<br> + 到大堤上去。</p> +<p>“那時就有急玲人說:‘不好V怕要出亂子!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!’誰知<br> + 道那一夜裏,三更時候,又趕上大風大雨,只聽得稀裏花拉,那黃河水就像山一<br> + 樣的倒下去了。那些村莊上的人,大半都還睡在屋裏,呼的一聲,水就進去,驚<br> + 醒過來,連忙是跑,水已經過了屋簷。天又黑,風又大,雨又急,水又猛,你老<br> + 想,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?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</p> +<p>話說翠花接著說道:“到了四更多天,風也息了,雨也止了,雲也散了,透出一<br> + 個月亮,湛明湛明。那村莊裏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,只有靠民墊近的,還有那<br> + 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,飄到民墊跟前,都就上了民墊。還有那民墊上住的人,<br> + 拿竹竿子趕著撈人,也撈起來的不少,這些人得了性命,喘過一口氣來,想一想<br> + ,一家人都沒有了,就剩了自己,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。喊爹叫媽的,哭丈夫<br> + 的,疼兒子的,一條哭聲,五百多裏路長,你老看慘不慘呢!”</p> +<p>翠環接著道:“六月十五這一天,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裏,半夜裏聽見人嚷說<br> + :‘水下來了!’大家聽說,都連忙起來。這一天本來很熱,人多半是穿著褂褲<br> + ,在院子裏睡的。雨來的時候,才進屋子去;剛睡了一濛濛覺,就聽外邊嚷起來<br> + 了,連忙跑到街上看,城也開了,人都望城外跑。城圈子外頭,本有個小墊,每<br> + 年倒口子用的,墊有五尺多高,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墊。那時雨才住,天還陰著。</p> +<p>“一霎時,只見城外人,拼命價望城裏跑;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,跑進城裏來,<br> + 上了城牆。只聽一片聲嚷說:‘城外人家,不許搬東西!叫人趕緊進城,就要關<br> + 城,不能等了!’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,這裏許多人用蒲包裝泥,預備堵城<br> + 門。縣大老爺在城上喊:‘人都進了城了,趕緊關城,’城廂裏頭本有預備的上<br> + 包,關上城,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。</p> +<p>“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,也上了城牆,這時候,雲彩已經回了山,月亮很亮的<br> + 。俺媽看見齊二叔,問他:‘今年怎正利害?’齊二叔說:‘可不是呢!往年倒<br> + 口子,水下來,初起不過尺把高;正水頭到了,也不過二尺多高,沒有過三尺的<br> + ;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,水頭就過去,總不過二尺來往水,今年這水,真霸道!<br> + 一來就一尺多,一霎就過了二尺!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,恐怕小墊守不住,叫人<br> + 趕緊進城罷。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。大哥這兩天沒見,敢是在莊子上麼<br> + ?可擔心的很呢!’俺媽就哭了,說:‘可不是呢!’</p> +<p>“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,說:‘小墊浸咧!小墊漫咧!’城上的人呼呼價往下<br> + 跑。俺媽哭著就地一坐,說:‘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!’俺沒法,只好陪著在<br> + 旁邊哭。只聽人說:‘城門縫裏過水!’那無數人就亂跑,也不管是人家,是店<br> + ,是鋪子,抓著被褥就是被褥,抓著衣服就是衣服,全拿去塞城門縫子。一會兒<br> + 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,布店裏的布,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。漸漸聽說:‘不過<br> + 水了!’又聽嚷說:‘土包單弱,恐怕擋不住!’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裏去搬<br> + 糧食口袋,望城門洞裏去填。一會看著搬空了;又有那紙店裏的紙,棉花店裏的<br> + 棉花,又是搬個乾淨。</p> +<p>“那時天也明瞭,俺媽也哭昏了。俺也設法,只好坐地守著。耳朵裏不住的聽人<br> + 說:‘這水可真了不得!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!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!<br> + 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!’後未還是店裏幾個夥計,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回<br> + 去。回到店裏,那可不像樣子了!聽見夥計說:‘店裏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城<br> + 門洞,囤子裏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。只有潑灑在地下的,掃了掃,還有兩<br> + 三擔糧食。’店裏原有兩個老媽子,他們家也在鄉下,聽說這麼大的水,想必老<br> + 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,直哭的想死不想活。</p> +<p>“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,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。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瞎。俺媽醒<br> + 了,睜開眼看看,說:‘老奶奶呢?’他們說:‘在屋裏睡覺呢,不敢驚動他老<br> + 人家。’俺媽說:‘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!’待得走到屋裏,誰知道他<br> + 老人家不是睡覺,是嚇死了。摸了摸鼻子裏,已經沒有氣。俺媽看見,‘哇’的<br> + 一聲,吃的兩口瞎,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,又昏過去了。虧得個老王媽在<br> + 老奶奶身上儘自摩挲,忽然嚷道:‘不要緊!心口裏滾熱的呢。’忙著嘴對嘴的<br> + 吹氣,又喊快拿姜湯來。到了下午時候,奶奶也過來了,俺媽也過來了,這算是<br> + 一家平安了。</p> +<p>“有兩個夥計,在前院說話:‘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,這個多年的老城,<br> + 恐怕守不住;倘若是進了城,怕一個活的也沒有!’又一個夥計道:‘縣大老爺<br> + 還在城裏,料想是不要緊的。’”<br> +</p> +<p>老殘對人瑞道:“我也聽說,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,拿的是什麼書,你老哥知<br> + 道麼?”人瑞道:“我是庚寅年來的,這是已醜年的事,我也是聽人說,未知確<br> + 否。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,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。他說當年齊與趙、魏<br> + 以河為境,趙、魏瀕山,齊地卑下,作堤去河二十五裏,河水東抵齊堤,則西泛<br> + 趙、魏,趙、魏亦為堤,去河二十五裏。</p> +<p>“那天,司道都在院上,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,說:‘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<br> + 五十裏地了,所以沒有河患。今日兩民墊相距不過三四裏,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<br> + 二十裏,比之古人,未能及半,若不廢民墊,河患斷無已時。’宮保說:‘這個<br> + 道理,我也明白。只是這夾堤裏面儘是村莊,均屬膏腴之地,豈不要破壞幾萬家<br> + 的生產嗎?’</p> +<p>“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,說:‘請看這一段說:“難看將曰:若此敗壞城郭田<br> + 廬家墓以萬數,百姓怨恨。”賈讓說:“昔大禹治水,山陵當路者毀之,故鑿龍<br> + 門,辟伊閥,折砥柱,破碣石,墮斷天地之性,尚且為之,況此乃人工所造,何<br> + 足言也?”’且又說:‘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,宮保以為夾堤裏的百姓。廬墓生<br> + 產可惜,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,此一勞永逸之亭。所以賈讓說:“大漢方<br> + 制萬里,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,此功一立,河定民安,千載無恙,故謂之上策。”<br> + 漢朝方制,不過萬里,尚不當與水爭地;我國家方制數萬里,若反與水爭地,豈<br> + 不令前賢笑後生嗎?’又指儲同人批評雲:‘“三策遂成不刊之典,然自漢以來,<br> + 治河者率下策也。悲夫!漢、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以來,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<br> + 策等於聖經賢傳,惜治河者無讀書人,所以大功不立也。”宮保若能行此上策,<br> + 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?功垂竹帛,萬世不朽!’宮保皺著眉頭道:‘但<br> + 是一件要緊的事,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。’兩司道:‘如果可<br> + 以一勞永逸,何不另酬一筆款項,把百姓遷徒出去呢?’宮保說:‘只有這個辦<br> + 法,尚屬較妥。’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,預備遷民,至於為甚麼不遷,我卻<br> + 不知道了。”</p> +<p>人瑞對著翠環說道:“後來怎麼樣呢?你說呀。”翠環道:“後來我媽拿定主意<br> + ,聽他去,水來,俺就淹死去!”翠花道:“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,俺住在北<br> + 門。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墊相近,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,所以街後兩個小墊都不<br> + 小,聽說是一丈三的頂。那邊地勢又高,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。十六那天,俺到<br> + 城牆上,看見那河裏漂的東西,不知有多少呢,也有箱子,也有桌椅板凳,也有<br> + 窗戶門扇。那死人,更不待說,漂的滿河都是,不遠一個,不遠一個,也沒人顧<br> + 得去撈。有有錢的,打算搬家,就是雇不出船來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船呢?上那裏去了?”翠花道:“都被官裏拿了差,送饅頭去了。”<br> + 老殘道:“送饅頭給誰吃?要這些船於啥?”翠花道:“饅頭功德可就大了!那<br> + 莊子上的人,被水沖的有一大半,還有一少半呢,都是急玲點的人,一見水來,<br> + 就上了屋頂,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,四面都是水,到那兒摸<br> + 吃的去呢?有餓急了,重行跳到水裏自盡的。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,駕著船各處<br> + 去送饅頭,大人三個,小孩兩個。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,把他們送到北岸。<br> + 這不是好極的事嗎?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!問他為啥,<br> + 他說在河裏有撫台給他送饃饃,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,那就餓死了。其實撫台<br> + 送了幾天就不送了,他們還是餓死。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?”</p> +<p>老殘向人瑞道:“這事真正荒唐!是史觀察不是,雖來可知,然創此議主人,卻<br> + 也不是壞心,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。只因但會讀書,不諳世故。舉手動足便錯<br> + 。孟子所以說:‘盡信書,則不如無書。’豈但河工為然?天下大事,壞于奸臣<br> + 者十之三四;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,倒有十分之六七也!”又問翠環道:“後<br> + 來你爹找著了沒有?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?”翠環收淚道:“那還不是跟水去了<br> + 嗎!要是活著,能不回家來嗎?”大家吧歎息了一會。</p> +<p>老殘又問翠花道:“你才說他,到了明年,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,這<br> + 話是個甚麼緣故?”翠花道:“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?喪事裏多花了一百幾十吊<br> + 錢;前日俺媽賭錢,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。共總虧空四百多吊,今年的年,<br> + 是萬過不去的了。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,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<br> + ,一天沒有客。就要拿火筷子烙人。俺媽要他三百銀子,他給了六百吊錢,所以<br> + 沒有說妥,你老想,現在到年,還能有多少天?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,倘若到<br> + 了年下,怕他不賣嗎?這一賣,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。”</p> +<p>老殘聽了,默無一言;翠環卻只揩淚。黃人瑞道:“殘哥,我才說,為他們的事<br> + 情要同你商議,正是這個緣故。我想,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裏頭去,<br> + 實在可憐。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,我願意出一半,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,<br> + 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,不拘多少。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,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<br> + 回去,這事就容易辦了。你看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這事不難。銀子呢,既你老<br> + 哥肯出一半,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。再要跟人家化緣,就不妥當了,只是我<br> + 斷不能要他,還得再想法子。”</p> +<p>翠環聽到這裏,慌忙跳下炕來,替黃、鐵二公磕了兩個頭,說道:“兩位老爺菩<br> + 薩,救命恩人,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,不管做甚麼,丫頭、老媽子,我都情<br> + 願。只是有一件事,我得稟明在前:我所以常挨打,也不怪俺這媽,實在是俺自<br> + 己的過犯。俺媽當初,因為實在餓不過了,‘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,得了二十四<br> + 吊錢,謝犒中人等項,去了三四吊,只落了二十吊錢。接著去年春上,俺奶奶死<br> + 了,這錢可就光了,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,不上半年,連餓帶苦,也就死<br> + 了。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,今年六歲。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,現在也住在這<br> + 齊河縣,做個小生意,他把他領了去,隨便給點吃吃。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,<br> + 那裏能管他飽呢?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。所以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,遇著好客,<br> + 給個一吊八百的呢,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。現在蒙兩位老爺救<br> + 我出來,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,那就不說了,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;<br> + 倘要遠去呢,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,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,或寄放在庵裏廟裏,<br> + 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。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,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,結<br> + 草銜環,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I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!……”說到這裏,便又<br> + 號啕痛哭起來。</p> +<p>人瑞道:“這又是一點難處。”老殘道:“這也沒有什麼難,我自有個辦法。”<br> + 遂喊道:“田姑娘,你不用哭了,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。你別哭<br> + ,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;你把我們哭昏了,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。快快別哭罷!<br> + ”翠環聽罷,趕緊忍住淚,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。老殘連忙將他攙起。誰知<br> + 他磕頭的時候,用力太猛,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,苞又破了,流血呢。</p> +<p>老殘扶他坐下,說:“這是何苦來呢!”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,讓他在炕上<br> + 躺下,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:“我們辦這件事,當分個前後次第:以替他贖身為<br> + 第一步,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。贖身一事又分兩層:以私商為第一步;公斷為第<br> + 二步。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,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,也先出六百吊,隨後再<br> + 添,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;你過爽快,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。此刻銀價每兩換兩<br> + 吊七百文,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,連一切開銷,一定足用的了。看他領家的來<br> + ,口氣何如:倘不執拗,自然私了的為是;如懷疑刁狡呢,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<br> + 公斷一下,仍以私了結局,人翁以為何如?”人瑞道:“極是,極是!”</p> +<p>老殘又道:“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,兄弟也不能出全名,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<br> + 就是了。等到事情辦妥,再揭明擇配的宗旨;不然,領家的是不肯放的。”人瑞<br> + 道:“很好。這個辦法,一點不錯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,無論用<br> + 多少,皆是這個分法。但是我行篋中所有,頗不敷用,要請你老哥墊一墊;到了<br> + 省城,我就還你。”人瑞道:“那不要緊,贖兩個翠環,我這裏的銀子都用不了<br> + 呢。只要事情辦妥,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。”老殘道:“一定要還的!我在有<br> + 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。你不用怕我出不起,怕害的我沒飯吃。你放心罷。”</p> +<p>人瑞道:“就是這麼辦,明天早起,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。”翠花道:“早<br> + 起你別去喊。明天早起,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。你老早起一喊。倘若彼他們<br> + 知道這個意思,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;再講盤子,那就受他的拿捏了,況<br> + 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,也起不早;不如下午,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,然後<br> + 去叫俺媽,那就不怕他了。只是一件: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:環妹妹是超升了的<br> + 人,不怕他,俺還得在火坑裏過活兩年呢。”人瑞道:“那自然,還要你說嗎!<br> + 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裏,順便帶個差人來。倘若你媽作怪,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<br> + 管,那就有法制他了。”說著,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。</p> +<p>老殘便對人瑞道:“他們事已議定,大概如此,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,我<br> + 到底不放心。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?說了我好放心。”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<br> + 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</p> +<p>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,老殘便向人瑞道:“你适才<br> + 說,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,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,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,到底<br> + 是真是假?我實實的不放心。”人瑞道:“別忙,別忙。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<br> + 事,商議了半天,正經勾當,我的煙還沒有吃好,讓我吃兩口煙,提提神,告訴<br> + 你。”</p> +<p>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,正不知如何是好,聽人瑞要吃煙,趕緊拿過籤子來,<br> + 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。人瑞道:“這齊河縣東北上,離城四十五裏,有個大村鎮<br> + ,名叫齊東鎮,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。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,有條大街,有<br> + 十幾條小街。路南第三條小街上,有個賈老翁。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,生了<br> + 兩個兒子,一個女兒。大兒子在時,有三十多歲了,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<br> + 娘。魏、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,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。魏家沒有兒子,只有<br> + 這個女兒,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,管理一切事務。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<br> + 學好,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,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,誰知這個女婿去<br> + 年七月,感了時氣,到了八月半邊,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。過了百日,魏老頭恐<br> + 怕女兒傷心,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,解解他的愁悶。</p> +<p>“這賈家呢,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,在家讀書。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,筆下<br> + 也還文從字順,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,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,恐怕他勞神<br> + ,書也不教他念了。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,像貌長的如花似玉,又加之人又能幹<br> + ,家裏大小事情,都是他做主。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,叫做‘賈探春’。<br> +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,性格極其溫柔,輕易不肯開口,所以人<br> + 越發看他老實沒用,起他個渾名叫‘二呆子’。</p> +<p>“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,為何還沒有婆家呢?只因為他才貌雙全,鄉莊戶下,<br> + 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?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,人卻生得惆儻不群,像貌<br> + 也俊,言談也巧,家道也豐富,好騎馬射箭。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,一向往來,<br> + 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,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。賈老兒暗想,這個親<br> + 事倒還做得;只是聽得人說,這吳二浪子,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,又好賭<br> + ,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裏去頑耍,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。心裏算計,這家人家<br> + ,雖算鄉下的首富,終久家私要保不住,因此就沒有應許。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<br> + 材家道相平的,總找不著,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。</p> +<p>“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。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,是十二、十三、十四<br> + 三天。經懺拜完,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。誰想當天下午,陡聽人說,賈老<br> + 兒家全家喪命。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!連忙跑來看時,卻好鄉約、裏正俱已<br> + 到齊。全家人都死盡,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,都哭的淚人似的。頃刻之間,<br> + 魏家姑奶奶,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;進得門來,聽見一片哭聲,也不曉得<br> + 青紅皂白,只好號陶大哭。</p> +<p>“當時裏正前後看過,計門房,死了看門的一名,長工二名;廳房堂屋,倒在地<br> + 下死了書童一名;廳房里間,賈老兒死在炕上;二進上房,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<br> + ,旁邊老媽子一名,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;廚房裏,老媽子一名,丫頭一名;廂<br> + 房裏,老媽子一名;前廳廂房裏,管帳先生一名:大小男女,共死了一十三名。<br> + 當時具稟,連夜報上縣來。</p> +<p>“縣裏次日一清旱,帶同伴作下鄉——相驗。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,皮膚<br> + 不發青紫,既非殺傷,又非服毒,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。一面賈家辦理棺斂,<br> + 一面縣裏具稟串報撫台。縣裏正在序稿,突然賈家遣個抱告,言已查出被人謀害<br> + 形跡。”</p> +<p>方說到這裏,翠環抬起頭來喊道:“您瞧!窗戶怎樣這麼紅呀?”一言來,了,<br> + 只聽得“必必剝剝”的聲音,外邊人聲嘈雜,大聲喊叫說:“起火!起火!”幾<br> + 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,才把簾子一掀,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。老殘連<br> + 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,黃人瑞大聲喊道:“多來兩個人,幫鐵老爺搬<br> + 東西!”</p> +<p>老殘剛把鐵鎖開了,將門一推,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,望外一撲,那火舌已自由<br> + 窗戶裏冒出來了。老殘被那黑煙沖來,趕忙望後一退,卻被一塊磚頭絆住,跌了<br> + 一交。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,就勢把老殘扶起,攙過東邊去了。</p> +<p>當下看那火勢,怕要連著上房,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,進上房去搶搬東西。<br> + 黃人瑞站在院心裏,大叫道:“趕先把那帳箱搬出,別的卻還在後!”說時,黃<br> + 升已將帳箱搬出。那些人多手雜的,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<br> + 。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,請他們坐。人瑞檢點物件,一樣不少,卻還多了<br> + 一件,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。看官,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?原來正是翠花的<br> + 行李。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,倘若見了,有點難堪,所以叫人搬去。並對二翠<br> + 道:“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,立刻縣官就要來的。”二翠聽說,便順牆根走<br> + 往前面去了。</p> +<p>且說火起之時,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,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,趕來救火。無奈<br> + 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,當中雖有流水之處,人卻不能去取。店後有個大坑塘<br> + ,卻早凍得如平地了。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,你想,慢慢一桶一桶打起,中何<br> + 用呢?這些人人急智生,就把坑裏的冰鑿開,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。那知這冰的<br> + 力量比水還大,一塊冰投下去,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。這坑正在上房後身,有<br> + 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,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,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,一<br> + 半投到火裏,一半落在上房屋上,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。</p> +<p>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,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,縣官已到,帶領人夫<br> + 手執撓鉤長杆等件,前來救人。進得門來,見火勢已衰,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,<br> + 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,以壓火勢,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。</p> +<p>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,步上前來,請了一個安,說道:“老憲台受驚不小!<br> + ”人瑞道:“也還不怎樣,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。”因向縣官道:“子翁,我<br> + 介紹你會個人。此人姓鐵,號補殘,與你頗有關係,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<br> + 。”縣官道:“噯呀呀!鐵補翁在此地嗎?快請過來相會。”人瑞即招手大呼道<br> + :“老殘,請這邊來!”</p> +<p>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,因見縣宮來,踱過人叢裏,借看火為回避。今聞招<br> + 呼,遂走過來,與縣官作了個揖,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。縣官有馬紮子,老殘與<br> + 人瑞仍坐長凳子上。原來這齊河縣姓王,號子謹,也是江南人,與老殘同鄉。雖<br> + 是個進士出身,倒不糊塗。</p> +<p>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:“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,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,須派<br> + 白子壽來,方得昭雪;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。我輩都是同官,不好得罪他的<br> + ;補翁是方外人,無須忌諱。尊意以為何如?”子謹聽了,歡喜非常,說:“賈<br> + 魏氏活該有救星了!好極,好極!”老殘聽得沒頭沒腦,答應又不是,不答應又<br> + 不是,只好含糊唯諾。</p> +<p>當時火已全熄,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。人瑞道:“上房既未燒著,我仍可以<br> + 搬入去住,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。”老殘道:“不妨,不妨!此時夜已深,<br> + 不久便自天明。天明後,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,毫不礙事。”縣官又苦苦的勸老<br> + 殘到衙門裏去。老殘說:“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,請放心罷。”縣官又殷勤問:<br> + “燒些甚麼東西?未免大破財了。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,自當稍盡綿薄。”老殘<br> + 笑道:“布衾一方,竹筒一隻,布衫褲兩件,破書數本,鐵串鈴一枚,如此而已<br> + 。”縣官笑道:“不確罷。”也就笑著。</p> +<p>正要告辭,只見地保同著差人,一條鐵索,鎖了一個人來,跪在地下,像雞子簽<br> + 米似的,連連磕頭,嘴裏只叫:“大老爺天恩!大老爺天恩!”那地保跪一條腿<br> + 在地下,喊道:“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。請大老爺示:還是帶回衙門去審<br> + ,還是在這裏審?”縣官便問道:“你姓甚麼?叫甚麼?那裏人?怎麼樣起的火<br> + ?”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,說道:“小的姓張,叫張二,是本城裏人,在<br> + 這隔壁店裏做長工。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,忙到晚上二更多天,才稍為空閒一點<br> + ,回到屋裏睡覺。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,剛睡下來,冷得異樣,越冷越打戰戰,<br> + 就睡不著了。小的看這屋裏放看好些粟秸,就抽了幾根,燒著烘一烘。又想起窗<br> + 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,賞小的吃的,就拿在火上煨熱了,喝了幾鍾。誰<br> + 知道一天乏透的人,得了點暖氣,又有兩杯酒下了肚,糊裏塗糊,坐在那裏,就<br> + 睡著了。剛睡著,一霎兒的工夫,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,慌忙睜開眼來,身<br> + 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,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。趕忙出來找水來潑,那火<br> + 已自出了屋頂,小的也沒有法子了。所招是實,求大老爺天恩!”縣官罵了一聲<br> + “渾蛋”說:“帶到衙門裏辦去罷!”說罷,立起身來,向黃、鐵二公告辭:又<br> + 再三叮囑人瑞,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,然後的匆匆去了。</p> +<p>那時火已熄盡,只冒白氣。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,又將物件搬入,依舊陳列起<br> + 來。人瑞道:“屋子裏煙火氣太重,燒盒萬壽香來熏熏。”人瑞笑向老殘道;“<br> + 鐵公,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?”老殘道:“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。倘若我<br> + 在屋裏,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。”人瑞道,“咦!不言臊!要是讓你回去,<br> + 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!你不好好的謝我,反來埋怨我,真是不識好歹。”老<br> + 殘道:“難道我是死人嗎?你不賠我,看我同你幹休嗎!”</p> +<p>說著,只見門簾揭起,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,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,<br> + 說:“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。送了一副鋪蓋來,是敝上自己用的,醃臢點,請<br> + 大老爺不要嫌棄,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,今夜先將就點兒罷。又狐皮袍<br> + 子馬褂一套,請大老爺隨便用罷。”老殘立起來道:“累你們貴上費心。行李暫<br> + 且留在這裏,借用一兩天,等我自己買了,就繳還。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,並<br> + 沒有燒掉,不勞貴上費心了。回去多多道謝。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。仍是<br> + 黃人瑞說:“衣服,鐵老爺決不肯收的。你就說我說的,你帶回去罷。”家人又<br> + 打了個千兒去了。</p> +<p>老殘道:“我的燒去也還罷了,總是你瞎倒亂,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<br> + 裏頭,你說冤不冤呢?”黃人瑞道:“那才更不要緊呢!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<br> + 到十兩銀子,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,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。”翠環道:“可不<br> + 是呢,大約就是我這個倒楣的人,一捲舖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。”老<br> + 殘道:“物件到沒有值錢的,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,是有錢沒處買的,未免可惜<br> + 。然也是天數,只索聽他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,只是可惜<br> + 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,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?”老殘道:“可不是呢<br> + 。這可應該你賠了罷,還有甚麼說的?”人瑞道:“罷,罷,罷!燒了他的鋪蓋<br> + ,燒了你的串鈴。大吉大利,恭喜,恭喜!”對著翠環作了個揖,又對老殘作了<br> + 個揖,說道:“從今以後,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,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!<br> + ”</p> +<p>老殘大叫道:“好,好,罵的好苦!翠環,你還不去擰他的嘴!”翠環道:“阿<br> + 彌陀佛!總是兩位的慈悲!”翠花點點頭道:“環妹由此從良,鐵老由此做官,<br> + 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,我也得替二位道喜。”老殘道:“依你說來<br> + ,他卻從良,我卻從賤了?”黃人瑞道:“閒話少講,我且問你:是說話是睡?<br> + 如睡,就收拾行李;如說話,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。”隨即大叫了一聲:“來<br> + 啊!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你說,我很願意聽。”人瑞道:“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,說查<br> + 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?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,一大半人房裏都<br> + 有吃月餅的痕跡。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。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<br> + 名叫賈幹,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,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<br> + 命。</p> +<p>“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,問他姦夫是誰,卻又指不出來。食殘的月餅,<br> + 只有半個,已經擘碎了,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。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,問這情<br> + 形。賈魏氏供:‘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。我還在賈家,況當時即有人吃過,並未<br> + 曾死。’又把那魏老兒傳來。魏老兒供稱:‘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,有毒無<br> + 毒,可以質證了。’及至把四美齋傳來,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,而餡子卻是魏<br> + 家送得來的。就是這一節,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。雖然收管,卻未上刑<br> + 具,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,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。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,實非<br> + 中毒;自己又親身細驗,實無中毒情形。即使月餅中有毒,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<br> + 的,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?</p> +<p>“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,就詳了撫台,請派員會審。前數日,齊巧派了剛聖慕來<br> + 。此人姓剛,名弼,是呂諫堂的門生,專學他老師,清廉得格登登的。一跑得來<br> + ,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,賈魏氏上了一拶子。兩個人都暈絕過去,卻無口供<br> + 。那知冤家路兒窄: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,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<br> + 司,遂替他籌了些款,到城裏來打點,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。”</p> +<p>說到此處,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,說:“老爺叫呀。”人瑞道:“收拾鋪蓋<br> + 。”黃升道:“鋪蓋怎樣放法?”人瑞想了一想,說:“外間冷,都睡到裏邊去<br> + 罷。”就對老殘道:“里間炕很大,我同你一邊睡一個,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<br> + 卷睡當中,好不好?”老殘道:“甚好,甚好。只是你孤棲了。”人瑞道:“守<br> + 著兩個,還孤棲個甚麼呢?”老殘道:“管你孤棲不孤棲,趕緊說,投到這胡舉<br> + 人家怎麼樣呢?”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淩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</p> +<p>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。人瑞道:“你越著急,我越不著急<br> + !我還要抽兩口煙呢!”老殘急於要聽他說,就叫:“翠環,你趕緊燒兩口,讓<br> + 他吃了好說。”翠環拿著籤子便燒。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,出來回道:“他們<br> + 的鋪蓋,叫他夥計來放。”人瑞點點頭。一刻,見先來的那個夥計,跟著黃升進<br> + 去了。原來馬頭上規矩:凡妓女的鋪蓋,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,家人斷不肯替他<br> + 放的;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,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,妓女探<br> + 手便得,若是別人放的,就無處尋覓了。</p> +<p>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,說道:“翠環的燒了,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那你就<br> + 不用管罷。”老殘道:“我知道。你明天來,我賠你二十兩銀子,重做就是了。<br> + ”夥計說:“不是為銀子,老爺請放心,為的是今兒夜裏。”人瑞道:“叫你不<br> + 要管,你還不明白嗎?”翠花也道:“叫你不要管,你就回去罷。”那夥計才低<br> + 著頭出去。</p> +<p>人瑞對黃升道:“夭很不早了,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,坐一壺開水在旁邊,把我<br> + 墨水匣子筆取出來,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,取兩枝洋蠟,都放在<br> + 桌上,你就睡去罷。”黃升答應了一聲“是”,就去照辦。</p> +<p>這裏人瑞煙也吃完。老殘問道:“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?”人瑞道:“這個鄉下<br> + 糊塗老兒,見了胡舉人,扒下地就磕頭,說:‘如能救得我主人的,萬代封侯!<br> + ’胡舉人道:‘封侯不濟事,要有錢才能辦事呀。這大老爺,我在省城裏也與他<br> + 同過席,是認得的。你先拿一千銀子來,我替你辦。我的酬勞在外。’那老兒便<br> + 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,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,交與胡舉人,卻又道:‘<br> + 但能官司了結無事,就再花多少,我也能辦。”胡舉人點點頭,吃過午飯,就穿<br> + 了衣冠來拜老剛。”</p> +<p>老殘拍著炕沿道:“不好了!”人瑞道:“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,老剛就請見<br> + ,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。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,說道:‘這是賈魏<br> + 氏那一家,魏家孝敬老公祖的,求老公祖格外成全。’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一定翻了呀!”人瑞道:“翻了倒還好,卻是沒有翻。”老殘道:“<br> + 怎麼樣呢?”人瑞道:“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,看了一看,說道:‘是誰家<br> + 的票子,可靠得住嗎?’胡舉人道:‘這是同裕的票子,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,<br> + 萬靠得住。’老剛道:‘這麼大個案情,一千銀子那能行呢?,胡舉人道:‘魏<br> + 家人說,只要早早了結,沒事,就再花多些,他也願意。’老剛道:‘十三條人<br> + 命,一千銀子一條,也還值一萬三呢。也罷,既是老兄來,兄弟情願減半算,六<br> + 千五百兩銀子罷。’胡舉人連聲答應道:‘可以行得,可以行得!’</p> +<p>“老剛又道:‘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,不可專主,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,也不必<br> + 開票子來,只須老兄寫明雲:減半六五之數,前途願出。兄弟憑此,明日就斷結<br> + 了。’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,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。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<br> + 了結無事,就擅專一回。諒多年賓東,不致遭怪;況且不要現銀子:就高高興興<br> + 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,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,為胡舉人的謝<br> + 儀。</p> +<p>“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,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,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。老剛<br> + 收下,還給個收條。等到第二天升堂,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。這些情節,子謹卻<br> + 一絲也不知道。坐上堂去,喊了一聲‘帶人’。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,卻<br> + 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。兩人跪到堂上,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<br> + 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,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。子謹不便措辭,心中卻<br> + 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。</p> +<p>“剛弼等子謹看過,便問魏老兒道:‘你認得字嗎?’魏老兒供:‘本是讀書人<br> + ,認得字。’又問賈魏氏:‘認得字嗎?’供:‘從小上過幾年學,認字不多。<br> + ’老剛便將這銀票、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。他父女回說:‘不懂這是什麼<br> + 原故。’剛弼道:‘別的不懂,想必也是真不懂;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,下面注<br> + 著名號,你也不認得嗎?’叫差人:‘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!’魏老兒看過,供<br> + 道:‘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,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。’</p> +<p>“剛弼哈哈大笑說:‘你不知道,等我來告訴你,你就知道了!昨兒有個胡舉人<br> + 來拜我,先送一千兩銀子,說你們這一案,叫我設法兒開脫;又說如果開脫,銀<br> + 子再要多些也肯,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,前日頗能熬刑,不如趁勢討他個<br> + 口氣罷,我就對胡舉人說:“你告訴他管事的去,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,就是<br> + 一千兩銀子一條,也該一萬三千兩。”胡舉人說:“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。”我<br> + 說:“只要他心裏明白,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。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<br> + ,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,也該六千五百兩,不能再少。”胡舉人連連答應<br> + 。我還怕胡舉人孟浪,再三叮囑他,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,如果<br> + 心服情願,叫他寫個憑據來,銀子早遲不要緊的。第二天,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<br> + 。我告訴你,我與你無冤無仇,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?你要摸心想一想,我是<br> + 個朝廷家的官,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,我若得了你們的<br> + 銀子,開脫了你們,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,那十三條冤魂,肯依我嗎,我再詳細<br> + 告訴你: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,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?這是<br> + 第一據,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,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,我就不便深究了<br> + ,倘人不是你害的,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,也應該六千五百兩,你那管<br> + 事的就應該說:“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,如蒙委員代為昭雪,七千八千俱可,六<br> + 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。”為甚麼他毫無疑義,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?<br> + 是第二據。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,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。’</p> +<p>“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:‘青天大老爺!實在是冤枉!’剛弼把桌子一拍,大<br> + 怒道:‘我這樣開導你們,還是不招,再替我夾拶起來?’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<br> + 應了一聲‘嗄’,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,驚魂動魄價響。</p> +<p>“正要動刑,剛弼又道:‘慢著,行刑的差役上來,我對你講。’幾個差役走上<br> + 幾步,跪一條腿,喊道:‘請大老爺示。’剛弼道:‘你們伎倆我全知道:你看<br> + 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,你們得了錢,用刑就輕些,讓犯人不甚吃苦;你們看那案<br> + 情重大,是翻不過來的了,你們得了錢,就猛一緊,把那犯人當堂治死,成全他<br> + 個整屍首,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:我是全曉得的。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,<br> + 只不許拶得他發昏,俱看神色不好,就松刑,等他回過氣來再拶,預備十天工夫<br> + ,無論你甚麼好漢,也不怕你不招!’</p> +<p>“可憐一個賈魏氏,不到兩天,就真熬不過了,哭得一絲半氣的,又忍不得老父<br> + 受刑,就說道:‘不必用刑,我招就是了!人是我謀害的,父親委實不知情!’<br> + 剛弼道:‘你為什麼害他全家?’魏氏道:‘我為妯娌不和,有心謀害。’剛弼<br> + 道:‘妯娌不和,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,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?’魏氏道:‘我<br> + 本想害他一人,因沒有法子,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。因為他最好吃月餅,<br> + 讓他先毒死了,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。’剛弼問:‘月餅餡子裏,你放的甚麼毒<br> + 藥呢?’供:‘是砒霜。’‘那裏來的砒霜呢?’供:‘叫人藥店裏買的。’‘那家<br> + 藥店裏買的呢?’‘自己不曾上街,叫人買的,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。’問:‘叫<br> + 誰買的呢?’供:‘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。’問:‘既是王二替你買的<br> + ,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?’供:‘我叫他買砒的時候,只說為毒老鼠<br> + ,所以他不知道。’問:‘你說你父親不知情,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?’供<br> + :‘這砒是在婆家買的,買得好多天了。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,值幾<br> + 日都無隙可乘。恰好那日回娘家,看他們做月餅餡子,問他們何用,他們說送我<br> + 家節禮,趁充人的時候,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。’</p> +<p>“剛弼點點頭道:‘是了,是了。’又問道:‘我看你人很直爽,所招的一絲不<br> + 錯。只是我聽人說,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,是有的罷?’魏氏道:‘公公待<br> + 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,沒有再厚的了。’剛弼道:‘你公公橫豎已死,你何<br> + 必替他回護呢?’魏氏聽了,抬起頭來,柳眉倒豎,杏眼圓睜,大叫道:‘剛大<br> + 老爺!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!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。既殺了公公,總<br> + 是個淩遲!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,你家也有兒女呀!勸你退後些罷!’剛弼<br> + 一笑道:‘論做官的道理呢,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;然既已如此,先讓他把這個<br> + 供畫了。’”</p> +<p>再說黃人瑞道:“這是前兩天的事,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。昨日我在縣<br> + 衙門裏吃飯,王子謹氣得要死,逼得不好開口,一開口,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銀子<br> + 似的,李太尊在此地,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,然也沒有法想,商議除非能把白太<br> + 尊白子壽弄來才行。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,白太尊的清廉,恐怕比他還靠得住<br> + 些。白子壽的人品學問,為眾所推服,他還不敢藐視,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<br> + 。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,宮保的性子又急,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。只是沒法<br> + 通到宮保面前去,凡我們同寅,都要避點嫌疑。昨日我看見老哥,我從心眼裏歡<br> + 喜出來,請你想個甚麼法子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我也沒有長策。不過這種事情,其勢已迫,不能計出萬全的。只有就<br> + 此情形,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,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。至於這一炮響不響,那<br> + 就不能管了。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,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,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<br> + 就罷了。”人瑞道:“佩服,佩服。事不宜遲,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,請你老人<br> + 家就此動筆。翠環,你去點蠟燭,泡茶。”</p> +<p>老殘凝了一凝神,就到人瑞屋裏坐下。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。老殘揭開墨水匣,<br> + 拔出筆來,鋪好了紙,拈筆便寫。那知墨水匣子已凍得像塊石頭,筆也凍得像個<br> + 棗核子,半筆也寫不下去。翠環把墨水匣子捧到火盆上供,老殘將筆拿在手裏,<br> + 向著火盆一頭烘,一頭想。半霎功夫,墨水匣裏冒白氣,下半邊已烊了,老殘蘸<br> + 墨就寫,寫兩行,烘一烘,不過半個多時辰,信已寫好,加了個封皮,打算問人<br> + 瑞,信已寫妥,交給誰送去?對翠環道:“你請黃老爺進來。”</p> +<p>翠環把房門簾一揭,“格格”的笑個不止,低低喊道:“鐵老,你來瞧!”老殘<br> + 望外一看,原來黃人瑞在南首,雙手抱著煙槍,頭歪在枕頭上,口裏拖三四寸長<br> + 一條口涎,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;再看那邊,翠花睡在虎皮毯上,兩隻腳都<br> + 縮在衣服裏頭,兩隻手超在袖子裏、頭卻不在枕頭上,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,<br> + 半個臉靠著袖子,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。</p> +<p>老殘看了說:“這可要不得,快點喊他們起來!”老殘就去拍人瑞,說:“醒醒<br> + 罷,這樣要受病的!”人瑞驚覺,懵裏懵懂的,睜開眼說道:“呵,呵!信寫好<br> + 了嗎?”老殘說:“寫好了。”人瑞掙扎著坐起。只見口邊那條涎水,由袖子上<br> + 滾到煙盤裏,跌成幾段,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!老殘拍人瑞的時候,翠環卻到<br> + 翠花身邊,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,用力往外一扯。翠花驚醒,連喊:“誰,誰<br> + ,誰?”連忙揉揉眼睛,叫道:“可凍死我了!”</p> +<p>兩人起來,都奔向火盆就暖,那知火盆無人添炭,只剩一層白灰,幾星餘火,卻<br> + 還有熱氣。翠環道:“屋裏火盆旺著呢,快向屋裏烘去罷。”四人遂同到裏邊屋<br> + 來。翠花看鋪蓋,三分俱已攤得齊楚,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,卻是一床藍湖縐被<br> + ,一床紅湖縐被,兩條大呢褥子,一個枕頭。指給老殘道:“你瞧這鋪蓋好不好<br> + ?”老殘道:“太好了些。”便向人瑞道:“信寫完了,請你看看。</p> +<p>人瑞一面烘火,一面取過信來,從頭至尾讀了一遍,說:“很切實的。我想總該<br> + 靈罷。”老殘道:“怎樣送去呢?”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;說:“四下鐘,再<br> + 等一刻,天亮了,我叫縣裏差個人去。”老殘道:“縣裏人都起身得遲,不如天<br> + 明後,同店家商議,雇個人去更妥。只是這河難得過去。”人瑞道:“河裏昨晚<br> + 就有人跑淩,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。”大家烘著火,隨便閒話。</p> +<p>兩三點鐘工夫,極容易過,不知不覺,東方已自明瞭。人瑞喊起黃升,叫他向店<br> + 家商議,雇個人到省城送信,說:“不過四十裏地,如晌午以前送到,下午取得<br> + 收條來,我賞銀十兩。”停了一刻,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:“這是我兄弟,<br> + 如大老爺送信,他可以去。他送過幾回信,頗在行,到衙門裏也敢進去,請大老<br> + 爺放心。”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,自收拾投遞去了。</p> +<p>這裏人瑞道:“我們這時該睡了。”黃、鐵睡在兩邊,二翠睡在當中,不多一刻<br> + 都已齁齁的睡著,一覺醒來,已是午牌時候。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,接了<br> + 他妹妹兩個回去,將鋪蓋卷了,一併掮著就走。人瑞道:“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<br> + 來,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。”夥計答應著“是”,便同兩人前去。翠環回過頭<br> + 來眼淚汪汪的道:“您別忘了阿!”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。</p> +<p>二人洗臉。歇了片刻就吃午飯。飯畢,已兩下多鐘,人瑞自進縣署去了,說:“<br> + 倘有回信,喊我一聲。”老殘說:“知道,你請罷。”</p> +<p>人瑞去後,不到一個時辰,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,一頭大汗,走進店來,懷裏<br> + 取出一個馬封,紫花大印,拆開,裏面回信兩封:一封是莊宮保親筆,字比核桃<br> + 還大;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,言:“白太尊現署泰安,即派人去代理,大<br> + 約五七天可到。”並雲:“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,等白太尊到,商酌一切”云<br> + 云。老殘看了,對送信人說:“你歇著罷,晚上來領賞。喊黃二爺來。”店家說<br> + :“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。”老殘想:“這信交誰送去呢?不如親身去走一道<br> + 罷。”就告店家,鎖了門,竟自投縣衙門來。</p> +<p>進了大門,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,知有堂事。進了儀門,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,<br> + 許多差役兩旁立著。凝了一凝神,想道:“我何妨上去看看,什麼案情?”立在<br> + 差役身後,卻看不見。</p> +<p>只聽堂上嚷道:“賈魏氏,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,自是無可挽回,你卻極<br> + 力開脫你那父親,說他並不知情,這是你的一片孝心,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<br> + 。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,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。你想,你那姦夫出的主<br> + 意,把你害得這樣苦法,他到躲得遠遠的,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,這人的情義也<br> + 就很薄的了,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,反令生身老父,替他擔著死罪。聖人雲:<br> + ‘人掘也,父一而已。’原配丈夫,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,何況一個相好的男<br> + 人呢!我勸你招了的好。”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。又聽堂上喝道:“你還不招<br> + 嗎?不招我又要動刑了!”</p> +<p>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,聽不出甚麼話來。只聽堂上嚷道:“他說甚麼?<br> + ”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:“賈魏氏說,是他自己的事,大老爺怎樣分付,他怎樣<br> + 招;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,實實無從捏造。”</p> +<p>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,罵道:“這個淫婦,真正刁狡!拶起來!”堂下無限的人<br> + 大叫了一聲“嘎”,只聽跑上幾個人去,把拶子往地下一摔,“霍綽”的一聲,<br> + 驚心動魄。</p> +<p>老殘聽到這裏,怒氣上沖,也不管公堂重地,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,大叫一聲<br> + :“站開!讓我過去!”差人一閃。老殘走到中間,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<br> + 氏頭髮,將頭提起,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。老殘走上,將差人一扯,說道<br> + :“住手!”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,見公案上坐著兩人,下首是王子謹,上首心<br> + 知就是這剛弼了,先向剛弼打了一躬。</p> +<p>子謹見是老殘,慌忙立起。剛弼卻不認得,並不起身,喝道:“你是何人?敢來<br> + 攪亂公堂!拉他下去!”未知老殘被拉下去,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七回 鐵炮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</p> +<p>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,急忙搶上堂去,喊了“住手”。剛弼卻不認得老殘<br> + 為何許人,又看他青衣小帽,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。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<br> + 站起,知道此人必有來歷,雖然答應了一聲“嘎”,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。</p> +<p>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,連聲吆喝,卻有意嘔著他頑,便輕輕的說道:“你先莫問<br> + 我是什麼人,且讓我說兩句話。如果說的不對,堂下有的是刑具,你就打我幾板<br> + 子,夾我一兩夾棍,也不要緊。我且問你:一個垂死的老翁,一個深閨的女子,<br> + 案情我卻不管,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?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?這是制強<br> + 盜的刑具,你就隨便施于良民,天理何存?良心安在?”</p> +<p>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,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,更下不去,連忙喊<br> + 道:“補翁先生,請廳房裏去坐,此地公堂,不便說話。”剛弼氣得目瞪口呆,<br> + 又見子謹稱他補翁,恐怕有點來歷,也不敢過於搶白。老殘知子謹為難,遂走過<br> + 西邊來,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。子謹慌忙還揖,口稱:“後面廳房裏坐。”老殘<br> + 說道:“不忙。”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,雙手遞給子謹。</p> +<p>子謹見有紫花大印,不覺喜逐顏開,雙手接過,拆開一看,便高聲讀道:“示悉<br> + 。白守耆劄到便來,請即傳諭王、剛二令,不得濫刑。魏謙父女取保回家、候白<br> + 守覆訊。弟耀頓首。”一面遞給剛弼去看,一面大聲喊道:“奉撫台傳諭,叫把<br> + 魏謙父女刑具全行松放,取保回家,候白大人來再審!”底下聽了,答應一聲“<br> + 嘎”,又大喊道:“當堂松刑羅!當堂松刑羅!”卻早七手八腳,把他父女手銬<br> + 腳鐐,項上的鐵鏈子,一松一個乾淨,教他上來磕頭,替他喊道:“謝撫台大人<br> + 恩典!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!”那剛弼看信之後,正自敢怒而不敢言;又<br> + 聽到謝剛大老爺、王大老爺恩典,如同刀子戳心一般,早坐不住,退往後堂去了<br> + 。</p> +<p>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:“請廳房裏去坐。兄弟略為交代此案,就來奉陪。”老殘<br> + 拱一拱手道:“請先生治公,弟尚有一事,告退。”遂下堂,仍自大搖大擺的走<br> + 出衙門去了。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,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,今晚便要叫他們出<br> + 去才好。書吏一一答應,擊鼓退堂。</p> +<p>卻說老殘回來,一路走著,心裏十分高興,想道:“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,無<br> + 法可施;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,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,比吃了人參<br> + 果心裏還快活!”一路走著,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,便是那黃河的堤墊了。上得<br> + 堤去,看天色欲暮,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,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,心裏<br> + 想來:“行李既已燒去,更無累贅,明日便可單身回省,好去置辦行李。”轉又<br> + 念道:“袁希明來信,叫我等白公來,以便商酌,明知白公辦理此事,遊刃有餘<br> + ;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,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?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。”一<br> + 面想著,已到店門,順便踱了回去。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,堆了<br> + 好大一堆,都是些零綢碎布,也就不去看他。回到上房,獨自坐地。</p> +<p>過了兩個多鐘頭,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,口稱:“痛快,痛快!”說:“那瘟剛<br> + 退堂之後,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,子謹知道宮保耳軟,恐怕他回省,又出汊<br> + 子,故極力留他,說:‘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,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<br> + ,此案未了,斷不能走。你這樣去銷差,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?恐不合你主敬存<br> + 誠的道理。’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。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,我說:‘不好,<br> + 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,我替你陪客罷。’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。你看好不好?<br> + ”老殘道:“好!你吃白食,我擔人情,你倒便宜!我把他辭掉,看你吃甚麼!<br> + ”人瑞道:“你只要有本事辭,只管辭,我就陪你挨餓。”</p> +<p>說著,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,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,<br> + 直走到上房,揭起暖簾進來,對著人瑞望老殘說:“這位就是鐵老爺罷?”人瑞<br> + 說:“不錯。”那家人便搶前一步,請了一個安,說:“敝上說:小縣分沒有好<br> + 菜,送了一桌粗飯,請大老爺包含點。”老殘道:“這店裏飯很便當,不消貴上<br> + 費心,請挑回去,另送別位罷。”家人道:“主人分付,總要大老爺賞臉。家人<br> + 萬不敢挑回去,要挨駡的。”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,撥開筆帽,對著那家人<br> + 道:“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裏去。”那家人揭開盒蓋,請老爺們過眼。原來是<br> + 一桌甚豐的魚翅席。老殘道:“便飯就當不起。這酒席大客氣,更不敢當了。”<br> +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,遞與那家人,說:“這是鐵老爺的回信,你回去說<br> + 謝謝就是了。”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,挑盒子的二百錢。家人打了兩個千兒<br> + 。</p> +<p>這裏黃升掌上燈來。不消半個時辰,翠花、翠環俱到。他那夥計不等分付,已拍<br> + 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,送到裏房去。人瑞道:“你們鋪蓋真做得快,半天工夫<br> + ,就齊了嗎?”翠花道:“家裏有的是鋪蓋,對付著就夠用了。”黃升進來問,<br> + 開飯不開飯。人瑞說:“開罷。”停了一刻,已先將碟子擺好。人瑞道:“今日<br> + 北風雖然不刮,還是很冷,快溫酒來吃兩杯。今天十分快樂,我們多喝兩杯。”<br> + 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。人瑞道:“不必唱了,你們也吃兩杯酒罷。<br> + ”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,便問道:“您能這麼高興,想必撫台那裏送信的人回來<br> + 了嗎?”人瑞道:“豈但回信來了,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!”便將<br> + 以上事情,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。他姊兒倆個,也自喜歡的了不得,自不消說<br> + 。</p> +<p>卻說翠環聽了這話,不住的迷迷價笑,忽然又將柳眉雙鎖,默默無言。你道什麼<br> + 緣故?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,撫台便這樣的信從,若替他辦那事,自不費吹灰<br> + 主力,一定妥當的,所以就迷迷價笑,又想他們的權力,雖然夠用,只不知昨晚<br> + 所說的話,究竟是真是假;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,這個機會錯過,便終身無<br> + 出頭乏望,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。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,一定要轉賣他;那蒯二<br> + 禿子兇惡異常,早遲是個死,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。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<br> + 良家女子,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,倒不如死了的乾淨,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<br> + 毅的氣色來,又想到自己死了,原無不可,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,豈<br> + 不也是餓死嗎?他若餓死,不但父母無人祭供,並祖上的香煙,從此便絕。這麼<br> + 想去,是自己又死不得了。想來想去,活又活不成,死又死不得,不知不覺那淚<br> + 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,趕紫用手絹子去擦。</p> +<p>翠花看見道:“你這妮子!老爺們今天高興,你又發什麼昏?”人瑞看著他,只<br> + 是憨笑。老殘對他點了點頭,說:“你不用胡思亂想,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。<br> + ”人瑞道:“好,好!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,我昨晚說的話,可是不算數的了。<br> + ”翠環聽了大驚,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。正要詢人瑞請問,只見黃升同了一<br> + 個人進來,朝人瑞打了一千兒,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。人瑞接過來,撐開封套口<br> + ,朝裏一窺,便揣到懷裏去,說聲“知道了”,更不住的嘻嘻價笑。只見黃升說<br> + :“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。”人瑞便走出去。</p> +<p>約有半個時辰進來,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,一言不發,人瑞愈覺高興。又見那<br> + 縣裏的家人進來,向老殘打了個千兒,道:“敝上說,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<br> + 取回去。”老殘一楞,心裏想道:“這是什麼道理呢?你取了去,我睡什麼呢?<br> + ”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,不便強留,便說:“你取了去罷。”心裏卻是納悶。<br> + 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,只見人瑞道:“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,被這翠環一<br> + 個人不痛快,惹的我也不痛快了。酒也不吃了,連碟子都撤下去罷。”又見黃升<br> + 來,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。</p> +<p>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,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。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,<br> + 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。翠環忙問:“啥事?啥事?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?”<br> + 夥計說:“我不知道,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。”</p> +<p>翠環此時按捺不住,料到一定凶多吉少,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,說:“我不好<br> + ,你是老爺們呢,難道不能包含點嗎?你老一不喜歡,我們就活不成了!”人瑞<br> + 道:“我喜歡的很呢。我為啥不喜歡?只是你的事,我卻管不著。你慢慢的求鐵<br> + 老爺去。”</p> +<p>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,說:“還是你老救我!”老殘道:“甚麼事,我救你呢?<br> + ”翠環道:“取回鋪蓋,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,俺媽知道,今兒不讓我在這兒<br> + ,早晚要逼我回去,明天就遠走高飛,他敢同官鬥嗎?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。”<br> + 老殘道:“這話也說的是。人瑞哥,你得想個法子,挽留住他才好。一被他媽接<br> + 回去,這事就不好下手了。”人瑞道:“那是何消說!自然要挽留他。你不挽留<br> + 他,誰能挽留他呢?”</p> +<p>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,一面向人瑞道:“你的話我怎麼不懂?難道昨夜說的話,<br> + 當真不算數了嗎?”人瑞道:“我已徹底想過,只有不管的一法。你想拔一個姐<br> + 兒從良,總也得有個辭頭。你也不承認,我也不承認,這話怎樣說呢?把他弄出<br> + 來,又望那裏安置呢?若是在店裏,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,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<br> + ,斷無疑義。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,忌妒的人很多,能不告訴宮保嗎?以後<br> + 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,還想什麼保舉呢?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。”老殘一想,話<br> + 也有埋,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,於心實也難忍,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,實在為難<br> + ,便向人瑞道;“話雖如此,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。”人瑞道:“就請你想<br> + ,如想得出,我一定助力。”</p> +<p>老殘想了想,實無法子,便道:“雖無法子,也得大家想想。”人瑞道:“我倒<br> + 有個法子,你又做不到,所以只好甘休。”老殘道:“你說出來,我總可以設法<br> + 。”人瑞道:“除非你承認了要他,才好措辭。”老殘道:“我就承認,也不要<br> + 緊。”人瑞道:“空口說白話,能行嗎?事是我辦,我告訴人,說你要,誰信呢<br> + ?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,那我就有法辦了。”老殘道:“信是不好寫的。”人<br> + 瑞道:“我說你做不到,是不是呢?”</p> +<p>老殘正在躊躇,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,說:“這也不要緊的事,你老就擔承一<br> + 下子罷。”老殘道:“信怎樣寫?寫給誰呢?”人瑞道:“自然寫給王子謹,你<br> + 就說,見一妓女某人,本系良家,甚為可憫,弟擬拔出風塵,納為篷室,請兄鼎<br> + 力維持,身價若干,如數照繳云云,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,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<br> + ,擇配也罷,你就有了主權,我也不遭聲氣。不然,那有辦法?”</p> +<p>正說著,只見黃升進來說:“翠環姑娘出來,你家裏人請你呢。”翠環一聽,魂<br> + 飛天外,一面說就去,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。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,<br> + 將筆蘸飽,遞到老殘手裏。老殘接過筆來,歎口氣,向翠環道:“冤不冤?為你<br> + 的事,要我親筆畫供呢!”翠環道:“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!你老就為一回難,<br> + 勝造七級浮圖!”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,遞與人瑞,說:“我的職分已盡,再<br> + 不好好的辦,罪就在你了。”人瑞接過信來,遞與黃升,說:“停一會送到縣裏<br> + 去。”</p> +<p>當老殘寫信的時刻,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。黃升接過信來,向翠環道<br> + :“你媽等你說話呢,快去罷。”翠環仍泥著不肯去,眼看著人瑞,有求救的意<br> + 思。人瑞道:“你去,不要緊的,諸事有我呢。”翠花立起來,拉了翠環的手,<br> + 說:“環妹,我同你去,你放心罷,你大大的放心罷!”翠環無法,只得說聲“<br> + 告假”,走出去了。</p> +<p>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,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。約計有一點鐘工夫<br> + ,人瑞煙也吃足了。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,說:“請老爺們那邊坐。<br> + ”人瑞說:“啊!”便站起來拉了老殘,說:“那邊坐罷。”老殘詫異道:“幾<br> + 時有個那邊出來?”人瑞說:“這個那邊,是今天變出來的。”原來這店裏的上<br> + 房,一排本是兩個三間,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,還有東邊的個三間,原有別人住<br> + 著,今早動身過河去了,所以空下來。</p> +<p>黃、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,上了臺階,早有人打起暖簾。只見正中方桌上掛<br> + 著桌裙,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,地下鋪了一條紅氈。走進堂門,見東邊一間擺<br> + 了一張方桌,朝南也系著桌裙,上首平列兩張椅子,兩旁一邊一張椅子,都搭著<br> + 椅披。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,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。西邊是隔斷的一間<br> + 房,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。</p> +<p>老殘詫異道:“這是什麼原故?”只聽人瑞高聲嚷道:“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,<br> + 參見他們老爺。”只見門簾揭處,一個老媽子在左,翠花在右,攙著一個美人出<br> + 來,滿頭戴著都是花,穿著一件紅青外褂,葵綠襖子,系一條粉紅裙子,卻低著<br> + 頭走到紅氊子前。</p> +<p>老殘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環,大叫道:“這是怎麼說?斷乎不可!”人瑞道:<br> + “你親筆字據都寫了,還狡獪甚麼?”不由分說,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,老殘那<br> + 裏肯坐,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。老殘沒法,也只好回了半禮。又見老媽子說<br> + :“黃大老爺請坐。謝大媒。”翠環卻又磕下頭去。人瑞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<br> + !”也還了一禮。當將新人送進房內。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。老媽子等人也都<br> + 道完了喜。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。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,是紅綠湖縐被各<br> + 一床,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,枕頭兩個。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。桌上<br> + 鋪了紅桌氈,也是一對紅蠟燭。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,上寫著:</p> +<p>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</p> +<p>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,墨痕還沒有甚幹呢,<br> + 因笑向人瑞道:“你真會淘氣!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,被你偷得來的。”人<br> + 瑞道:“對題便是好文章。你敢說不切當嗎?”</p> +<p>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,說:“你瞧,這是貴如夫人原<br> + 來的賣身契一紙,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,總共奉上。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?<br> + ”老殘說:“既已如此,感激的很。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?”人瑞<br> + 道:“我不對你說‘是前生注定事,莫錯過姻緣’嗎?我為翠環計,救人須救徹<br> + ,非如此,總不十分妥當;為你計,亦不吃虧。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,是不錯的<br> + 。”說過,呵呵大笑。又說:“不用費話罷,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,要吃飯了。<br> + 人瑞拉著老殘,翠花拉著翠環,要他們兩個上坐。老殘決意不肯,仍是去了桌裙<br> + ,四方兩對面坐的。這一席酒,不消說,各人有各人快樂處,自然是盡歡而散,<br> + 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,無庸贅述。</p> +<p>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,心裏有點不痛快,想要報復;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<br> + ,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,為翠環事,他又出了許多心,冷眼看去,也是個有<br> + 良心的,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,且等將來再作道理。</p> +<p>次日,人瑞跑來,笑向翠環道:“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?”翠環道:“都是黃<br> + 老爺大德成全,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。”人瑞道:“豈敢,豈敢!”說著,便<br> + 向老殘道:“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,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。這衣服衾<br> + 枕是子謹送的,你也不用客氣了。想來送錢,他也是不肯收的。”老殘道:“這<br> + 從那裏說起!叫人家花這許多錢,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,再圖補報罷。”說著,<br> + 人瑞自去縣裏。</p> +<p>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,且也不便再叫了,遂替他顛倒一下,換做“環翠”,卻<br> + 算了一個別號,便雅得多呢。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,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<br> + ,給了他幾兩銀子,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。</p> +<p>光陰迅速,不知不覺,已經五天過去。那日,人瑞已進縣署裏去,老殘正在客店<br> + 裏教環翠認字,忽聽店中夥計報導:“縣裏王大老爺來了!”霎時,子謹轎子已<br> + 到階前下轎,老殘迎出堂屋門口。子謹入來,分賓主坐下,說道:“白太尊立刻<br> + 就到,兄弟是來接差的,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,並閒談一刻。”老殘說:“前日<br> + 種種承情,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。因剛君在署,不便親到拜謝,想能曲諒。”子<br> + 謹謙遜道:“豈敢。”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。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,作拜見之禮<br> + 。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:“白大人只到,對岸下轎,從冰上走過來了<br> + 。”子謹慌忙上轎去接。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</p> +<p>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,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。子謹遞上手版,趕<br> + 到面前請了個安,道聲“大人辛苦”。白公回了個安,說道:“何必還要接出來<br> + ?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。”子謹連稱“不敢”。</p> +<p>河邊搭著茶棚,掛著彩綢。當時讓到茶棚小坐。白公問道:“鐵君走了沒有?”<br> + 子謹回道:“尚未。因等大人來到,恐有話說。卑職适才在鐵公處來。”白公點<br> + 點頭道:“甚善。我此刻不便去拜,恐惹剛君疑心。”吃了一口茶,縣裏預備的<br> + 轎子,執事早已齊備,白公便坐了轎子,到縣署去。少不得升旗放炮,奏樂開門<br> + 等事。進得署去,讓在西花廳住。</p> +<p>剛弼早穿好了衣帽,等白公進來,就上手本請見。見面上後,白公就將魏賈一案<br> + ,如何問法,詳細問了一遍。剛弼一一訴說,頗有得意之色,說到“宮保來函,<br> + 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,此案情形,據卑職看來,已成鐵案,決無疑義。但此魏老<br> + 頗有錢文,送卑職一千銀子,卑職來收,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。聽說<br> + 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,得了他許多銀子,送信給宮保的。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,<br> + 當時就買了個妓女,還在城外住著。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,還要謝他幾<br> + 千銀子呢,所以這郎中不走,專等謝儀。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。訊出此人<br> + 贓證,又多添一層憑據了。”白公說:“老哥所見甚是。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<br> + 看過一遍,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,再作道理。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,也來可知<br> + ,此刻不敢先有成見。像老哥聰明正直,凡事先有成竹在胸,自然投無不利。兄<br> + 弟資質甚魯,只好就事論事,細意推求,不敢說無過,但能寡過,已經是萬幸了<br> + 。”說罷,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。</p> +<p>吃過晚飯,白公回到自己房中,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,傳出一張單子去,明日提<br> + 人。第二天已牌時分,門口報稱:“人已提得齊備。請大人示下:是今天下午後<br> + 坐堂,還是明天早起?”白公道:“人證已齊,就此刻坐大堂。堂上設三個坐位<br> + 就是了。”剛、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,說:“請大人自便,卑職等不敢陪審<br> + ,恐有不妥之處,理應回避。”白公道:“說那裏的話。兄弟魯鈍,精神照應不<br> + 到,正望兩兄提撕。”二人也不敢過謙。</p> +<p>停刻,堂事已齊,稿簽門上求請升堂。三人皆衣冠而出,坐了大堂。白公舉了紅<br> + 筆,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。差人將賈幹帶到,當堂跪下。白公問道:“你叫賈幹<br> + ?”底下答著:“是。”白公問:“今年十幾歲了?”答稱:“十六歲了。”問<br> + :“是死者賈志的親生,還是承繼?”答稱:“本是嫡堂的侄兒,過房承繼的。<br> + ”問:“是幾時承繼的?”答稱:“因亡父被害身死,次日入殮,無人成服,由<br> + 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。”</p> +<p>白公又問:“縣官相驗的時候,你已經過來了沒有?”答:“已經過來了。”問<br> + :“入殮的時候,你親視含殮了沒有?”答稱:“親視含殮的。”問:“死人臨<br> + 入殮時,臉上是什麼顏色?”答稱:“白支支的,同死人一樣。”問:“有青紫<br> + 斑沒有?”答:“沒有看見。”問:“骨節僵硬不僵硬?”答稱:“並不僵硬。<br> + ”問:“既不僵硬,曾摸胸口有無熱氣?”答:“有人摸的,說沒有熱氣了。”<br> + 問:“月餅裏有砒霜,是幾時知道的?”答:“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。”問:“<br> + 是誰看出來的?”答:“是姐姐看出來的。”問:“你姐姐何以知道裏頭有砒霜<br> + ?”答:“本不知道裏頭有砒霜,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,所以揭開來細看,見有<br> + 粉紅點點毛,就托出問人。有人說是砒霜,就找藥店人來細瞧,也說是砒霜,所<br> + 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。”</p> +<p>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甩朱筆一點,說:“傳四美齋來。”差人帶上。<br> + 白公問道:“你叫什麼?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。”答稱:“小人叫王輔庭,在四<br> + 美齋掌櫃。”問:“魏家定做月餅,共做了多少斤?”答:“做了二十斤。”問<br> + :“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?”答稱:“是。”問:“做二十斤,就將將的不多不<br> + 少嗎?”說:“定的是二十斤,做成了八十三個。”問:“他定做的月餅,是一<br> + 種餡子?是兩種餡子?”答:“一種,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。”問:“你們店<br> + 裏賣的是幾種餡子?”答:“好幾種呢。”問:“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?”<br> + 答:“也有。”問:“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?”答:“是他家<br> + 的好點。”問:“好處在甚麼地方?”答:“小人也不知道,聽做月餅的司務說<br> + ,他家的材料好,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。”白公說:“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嘗過<br> + 的,不覺得有毒嗎?”回稱:“不覺得。”</p> +<p>白公說:“知道了。下去!”又將朱筆一點,說:“帶魏謙。”魏謙走上來,連<br> + 連磕頭說:“大人哪!冤枉喲!”白公說:“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!你聽我問你<br> + 的話!我不問你的話,不許你說!”兩旁衙役便大聲“嘎”的一聲。</p> +<p>看官,你道這是什麼緣故?凡官府坐堂,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,名叫“喊堂<br> + 威”,把那犯人嚇昏了,就可以胡亂認供了,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,<br> + 卻是十八始是一個傳授。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兇,所以要喊個堂威,嚇唬嚇唬他。</p> +<p>閒話休題,卻說白公問魏謙道:“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?”答稱:“二十斤。”<br> + 問:“你送了賈家多少斤?”答:“八斤。”問:“還送了別人家沒有?”答:<br> + “送了軒子的丈人家四斤。”問:“其餘的八斤呢?”答:“自己家裏人吃了。<br> + ”問:“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?”答:“家裏人人都分的,現在同了來<br> + 的人,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。”白公向差人說:“查一查,有幾個人跟魏謙來<br> + 的,都傳上堂來。”</p> +<p>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,兩個中年漢子,都跪下。差人回稟道:“這是魏家的一<br> + 個管事,兩個長工。”白公問道:“你們都吃月餅麼?”同聲答道:“都吃的。<br> + ”問:“每人吃了幾個,都說出來。”管事的說:“分了四個,吃了兩個,還剩<br> + 兩個。”長工說:“每人分了兩個,當天都吃完了。”白公問管事的道:“還剩<br> + 的兩個月餅,是幾時又吃的?”答稱:“還沒有吃,就出了這件案子,說是月餅<br> + 有毒,所以就沒敢再吃,留著做個見證。”白公說:“好,帶來了沒有?”答:<br> + “帶來,在底下呢。”白公說:“很好。”叫差人同他取來。又說:“魏謙同長<br> + 工全下去罷。”又問書吏:“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?”書吏回:“呈<br> + 案在庫。”白公說:“提出來。”</p> +<p>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,並那兩個月餅,都呈上堂來,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。白<br> + 公傳四美齋王輔庭,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,送剛、王二公看,說:“這<br> + 兩起月餅,皮色確是一樣,二公以為何如?”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:“是。”<br> +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,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,叫他驗看,問:“是魏<br> + 家叫你定做的不是?”王輔庭仔細看了看,回說:“一點不錯,就是我家定做的<br> + 。”白公說:“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。”</p> +<p>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,仔細看了,對剛弼道:“聖慕兄,請仔細看看。<br> + 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,都是含油性的物件,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<br> + ,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。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,與別物絕不粘合。況四美齋供<br> + 明,只有一種餡子。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,除加砒外,確系表裏皆同,既是一<br> + 樣餡子,別人吃了不死,則賈家之死。不由月餅可知。若是有湯水之物,還可將<br> + 毒藥後加入內;月餅之為物,面皮幹硬,斷無加入之理。二公以為何如?”俱欠<br> + 身道:“是。”</p> +<p>白公又道:“月餅中既無毒藥,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,可以令其具結了案。<br> + ”王子謹即應了一聲:“是。”剛弼心中甚為難過,卻也說不出甚麼來,只好隨<br> + 著也答應了一聲“是”。</p> +<p>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,說:“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,你們父女無罪,可<br> + 以具結了案,回家去罷。”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。</p> +<p>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。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,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,今日看魏<br> + 家父女已結案釋放,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;聽說傳他去,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<br> + 話都說不上,就是教他的人,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。</p> +<p>賈幹上得堂來,白公道:“賈幹,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,就該細心研究,這<br> + 十二個人怎樣死的;自己沒有法子,也該請教別人;為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<br> + ,陷害好人呢?必有壞人挑唆你。從實招來,是誰教你誣告的。你不知道律例上<br> + 有反坐的一條嗎?”賈幹慌忙磕頭,嚇的只格格價抖,帶哭說道:“我不知道<<br> + 是我姐姐叫我做的!餅裏的砒霜,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,其餘概不知道。<br> + ”白公說:“依你這麼說起來,非傳你姐姐到堂,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<br> + ?”賈幹只是磕頭。</p> +<p>白公大笑道:“你幸兒遇見的是我,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,這月餅案子才了<br> + ,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。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,你回去告訴<br> + 你姐姐,說本府說的,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。是誰加進去的,我暫時尚不忙<br> + 著追究呢,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,是個大大的疑案,必須查個水落石出。因此,<br> + 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,你的意下何如?”賈斡連連磕頭道:“聽憑大人天<br> + 斷。”白公道:“既是如此,叫他具結,聽憑替他相案。”臨下去時,又喝道:<br> + “你再胡鬧,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!”賈幹連說:“不敢,不敢!<br> + ”下堂去了。</p> +<p>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:“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?”子謹答應:“有個許亮還好<br> + 。”白公說:“傳上來。”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,四十多歲,尚未留須一走到<br> + 公案前跪下,道;“差人許亮叩頭,”白公道;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<br> + 條命案是否服毒,有甚麼別樣案情?限一個月報命,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。<br> + 你若借此招搖撞騙,可要置你於死的!”許亮叩頭道:“不敢。”</p> +<p>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,交給許亮。白公又道:“所有以前一切人證,無庸取保<br> + ,全行釋放。”隨手翻案,檢出魏謙筆據兩紙,說:“再傳魏謙上來。”</p> +<p>白公道:“魏謙,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,你要不要?”魏謙道:“職員沉冤,蒙<br> + 大人昭雪,所有銀子,聽憑大人發落。”白公道:“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。這一<br> + 千銀票,本府卻要借用,卻不是我用,暫且存庫,仍為查賈家這案,不得不先用<br> + 資斧。俟案子查明,本府回明了撫台,仍舊還你。”魏謙連說:“情願,情願。<br> + ”當將筆據收好,下堂去了。</p> +<p>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,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,憑本府公文支付。回頭笑向<br> + 剛弼道:“聖慕兄,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?”剛弼連稱:“不敢。”於是擊鼓<br> + 退堂。</p> +<p>卻說這起大案,齊河縣人人俱知,昨日白太尊到,今日傳人,那賈、魏兩家都預<br> + 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,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,已經結案,沿路口碑噴噴稱讚。</p> +<p>卻說白公退至花廳,跨進門檻,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,正鐺鐺的敲了十二<br> + 下,仿佛像迎接他似的。王子謹跟了進來,說:“請大人寬衣用飯罷。”白公道<br> + :“不忙。”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,便道:“二位且請坐一坐,兄弟還有話說。<br> + ”二人坐下。白公向剛弼道:“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?”剛弼道:“大人明斷<br> + ,自是不會錯的。只是卑職總不明白:這魏家既無短處,為什麼肯花錢呢?卑職<br> + 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。”</p> +<p>白公呵呵大笑道:“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,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?可見天下人不<br> + 全是見錢眼開的喲。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。只有一個脾氣不好,他總覺得天<br> + 下人都是小人,只他一個人是君子。這個念頭最害事的,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<br> + 少!老兄也犯這個毛病,莫怪兄弟直言。至於魏家花錢,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,<br> + 不足為怪也。”又向子謹道:“此刻正案已完,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,請<br> + 鐵公進來坐坐罷。”又笑向剛弼道:“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?就是你才說的那個<br> + 賣藥郎中。姓鐵,名英,號補殘,是個肝膽男子,學問極其淵博,性情又極其平<br> + 易,從不肯輕慢人的。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,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。”</p> +<p>剛弼道:“莫非就是省中傳的‘老殘老殘’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可不是呢<br> + !”剛弼道:“聽人傳說,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,替他捐官,保舉他,他不要<br> + ,半夜裏逃走了的,就是他嗎?”白公道:“豈敢。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。<br> + ”剛弼紅脹了臉道:“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。此人久聞其名,只是沒有見過。”<br> + 子謹又起身道:“大人請更衣罷。”白公道:“大家換了衣服,好開懷暢飲。”</p> +<p>王、剛二公退回本屋,換了衣服,仍到花廳。恰好老殘也到,先替子謹作了一個<br> + 揖,然後替白公、剛弼各人作了一揖,讓到炕上上首坐下。白公作陪。老殘道:<br> + “如此大案,半個時辰了結,子壽先生,何其神速!”白公道:“豈敢!前半截<br> + 的容易差使,我已做過了;後半截的難題目,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。”老<br> + 殘道:“這話從那裏說起!我又不是大人老爺,我又不是小的衙役,關我甚事呢<br> + ?”白公道:“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?”老殘道:“我寫的。應該見死不救嗎<br> + ?”白公道:“是了。未死的應該救,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?你想,這種奇案,<br> + 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?不得已,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。”老殘笑道:“我<br> + 沒有這麼大的能耐。你要我去也不難,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,再標一<br> + 張牌票,我就去。”</p> +<p>說著,飯已擺好。王子謹道:“請用飯罷。”白公道:“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?<br> + 為甚不請過來?”子謹道:“已請去了。”話言未了,人瑞已到,作了一遍揖。<br> + 子謹提了酒壺,正在為難。白公道:“自然補公首坐。”老殘道:“我斷不能占<br> + 。”讓了一回,仍是老殘坐了首座,白公二座。吃了一回酒,行了一回令,白公<br> + 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,是個面子,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,再三敦囑。子謹、人<br> + 瑞又從旁慫恿,老殘只好答應。</p> +<p>白公又說:“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,你先取去應用。如其不足,子謹兄可代為籌<br> + 畫,不必惜費,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。”老殘道:“銀子可以不必,我省城裏四<br> + 百銀子已經取來,正要還子謹兄呢,不如先墊著用。如果案子查得出呢,再向老<br> + 莊付還;如查不出,我自遠走高飛,不在此地獻醜了。”白公道:“那也使得。<br> + 只是要用便來取,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。”老殘答應:“是了。”霎時飯罷<br> + ,白公立即過河,回省銷差。次日,黃人瑞、剛弼也俱回省去了。未知後事如何<br> + ,且聽下回分解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</p> +<p>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,下午回寓,盤算如何辦法。店家來報:“縣裏有個<br> + 差人許亮求見。”老殘說:“叫他進來。”許亮進來,打了個千兒,上前回道:<br> + “請大老爺的示: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,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?縣<br> + 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,也得請示:還是送到此地來,還是存在莊上聽用?”老<br> + 殘道:“銀子還用不著,存在莊上罷。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:服毒一定是不錯<br> + 的,只不是尋常毒藥;骨節不硬,顏色不變,這兩節最關緊要。我恐怕是西洋甚<br> + 麼藥,怕是‘尤草’等類的東西。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,有個中西大藥房,我去<br> + 調查一次。你卻先到齊東村去,暗地裏一查,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。能查出這<br> + 個毒藥來歷,就有意思了。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?”許亮道:“小的有個兄<br> + 弟叫許明,現在帶來,就叫他伺候老爺。有什麼事,他人頭兒也很熟,分付了,<br> + 就好辦的了。”老殘點頭說:“甚好。”</p> +<p>許亮朝外招手,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,搶前打了一個千兒。許亮說:“這是<br> + 小的兄弟許明。”就對許明道:“你不用走了,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。”許<br> + 亮又說:“求見姨太太。”老殘揭簾一看,環翠正靠著窗坐著,即叫二人見了,<br> + 各人請了一安,環翠回了兩拂。許亮即帶了許明,回家搬行李去了。</p> +<p>待到上燈時候,人瑞也回來了,說:“我前兩天本要走的,因這案子不放心,又<br> + 被子謹死命的扣住。今日大案已了,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。”老殘道:“我<br> + 也要進省去呢。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;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<br> + 一個地方,我脫開身子,好辦事。”人瑞道:“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,你不如暫<br> + 且同我住。如嫌不好,再慢慢的找房,如何呢?”老殘道:“那就好得很了。”<br> +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,許明說:“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,等到雇<br> + 著老媽子再回來。”一一安排妥帖。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,付了幾兩銀子,<br> + 姊弟對哭了一番。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。</p> +<p>次日一早,大家一齊動身。走到黃河邊上,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,下車來預備<br> + 步行過河。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,看見他們來了,車中跳下一個女人,<br> + 拉住環翠,放聲大哭。</p> +<p>你道是誰?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,故不曾叫得翠花,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。<br> + 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,晚上亦不敢來,一夜沒睡,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<br> + 黃河邊伺候,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。哭了一會,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<br> + ,踏冰過河去了。</p> +<p>過河到省,不過四十裏地,一下鐘後,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,下車進<br> + 去。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,不必贅述。</p> +<p>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,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,找著一個掌<br> + 櫃的,細細的考較了一番。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,卻<br> + 沒有生藥。再問他些化學名目,他連懂也不懂,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。</p> +<p>心中納悶,順路去看看姚雲松。恰好姚公在家,留著吃了晚飯。</p> +<p>姚公說:“齊河縣的事,昨晚白子壽到,已見了宮保,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,並<br> + 說托你去辦,宮保喜歡的了不得,卻不曉得你進省來。明天你見宮保不見?”老<br> + 殘道:“我不去見,我還有事呢。”就問曹州的信:“你怎樣對宮保說的?”姚<br> + 公道:“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。宮保看了,難受了好幾天,說今以後,再不明保<br> + 他了。”老殘道:“何不撤他回省來?”雲松笑道:“你究竟是方外人。豈有個<br> + 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?天下督撫誰不護短!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。”老<br> + 殘點點頭。又談了許久,老殘始回。</p> +<p>次日,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,名叫克扯斯。原來這個神甫,既通西醫,<br> + 又通化學。老殘得意已極,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,並問他是吃的<br> + 什麼藥。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,又查了一會書,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<br> + ,說:“再替你訪問別人罷。我的學問盡於此矣。”</p> +<p>老殘聽了,又大失所望。在省中已無可為,即收拾行裝,帶著許明,赴齊河縣去<br> + 。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?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,買了一個舊藥箱,配好了<br> + 許多藥材。卻叫許明不須同往,都到村相遇,作為不識的樣子。許明去了。卻在<br> + 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,講明包月,每天三錢銀子;又怕車夫漏泄機關,連這個車<br> + 夫都瞞卻,便道:“我要行醫,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,左近有什麼大村鎮<br> + 麼?”車夫說:“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,叫齊東村,熱鬧著呢,每月三八<br> + 大集,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。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。”老殘說:“很好。”第<br> + 二天,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,自己半走半坐的,早到了齊東村。原來這村中一條<br> + 東西大街,甚為熱鬧;往南往北,皆有小街。</p> +<p>老殘走了一個來回,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;東邊有一家店,叫三合興,看去尚覺<br> + 乾淨,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。房內是一個大炕,叫車夫睡一頭,他自己睡一<br> + 頭。次日睡到已初,方才起來,吃了早飯,搖個串鈴上街去了,大街小巷亂走一<br> + 氣。未刻時候,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,有個很大的門樓子,心裏想著:“這總<br> + 是個大家。”就立住了腳,拿著串鈴盡搖。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,問<br> + 道:“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?”老殘說:“懂得點子。”那老頭兒進去了,出來<br> + 說:“請裏面坐。”進了大門,就是二門,再進就是大廳。行到耳房裏,見一老<br> + 者坐在炕沿上,見了老殘,立起來,說:“先生,請坐。”</p> +<p>老殘認得就是魏謙,卻故意問道:“你老貴姓?”魏謙道:“姓魏。先生,你貴<br> + 姓?”老殘道:“姓金。”魏謙道:“我有個小女,四肢骨節疼痛,有甚麼藥可<br> + 以治得?”老殘道:“不看症,怎樣發藥呢?”魏謙道:“說的是。”便叫人到<br> + 後面知會。</p> +<p>少停,裏面說:“請。”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。這廂房是三間,<br> + 兩明一暗。行到里間,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,形容憔悴,倚著個炕几子,盤腿<br> + 坐在炕上,要勉強下炕,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。老殘連喊道:“不要動,好把脈<br> + 。”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,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。</p> +<p>老殘把兩手脈診過,說:“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。請看看兩手。”魏氏將手伸<br> + 在炕几上,老殘一看,節節青紫,不免肚裏歎了一口氣,說:“老先生,學生有<br> + 句放肆的話不敢說。”魏老道:“但說不妨。”老殘道:“你別打嘴。這樣像是<br> + 受了官刑的病,若不早治,要成殘廢的。”魏老歎口氣道:“可不是呢。請先生<br> + 照症施治,如果好了,自當重謝。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,說:“倘若見效<br> + ,我住三合興店裏,可以來叫我。”</p> +<p>從此每天來往,三四天后,人也熟了,魏老留在前廳吃酒。老殘便問:“府上這<br> + 種大戶人家,怎會受官刑的呢?”魏老道:“主先生,你們外路人,不知道。我<br> + 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,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。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,同西村<br> + 吳二浪子眉來眼去,早有了意思。當年說親,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,誰<br> + 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。今年春天,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,就同吳二<br> + 浪子勾搭上了,不曉得用什麼藥,把賈家全家藥死,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<br> + 害的。又遇見了千刀剮、萬刀剁的個姓剛的,一口咬定了,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<br> + 有砒霜,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。聽說淩遲案子已經定了,好天爺有眼<br> + ,撫台派了個親戚來私訪,就住在南關店裏,訪出我家冤枉,報了撫台。撫台立<br> + 刻下了公文,叫當堂松了我們父女的刑具。沒到十天,撫台又派了個白大人來。<br> + 真是青天大人!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!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<br> + 訪查這案子呢。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,我們在牢裏的時候,他同賈大妮子天天<br> + 在一塊兒。聽說這案翻了,他就逃走了。”</p> +<p>老殘道:“你們受這麼大的屈,為什麼不告他呢?”魏老兒說:“官司是好打的<br> + 嗎?我告了他,他問憑據呢?‘拿奸拿雙’;拿不住雙,反咬一口,就受不得了<br> + 。天爺有眼,總有一天報應的!”</p> +<p>老殘問:“這毒藥究竟是什麼?你老聽人說了沒有?”魏老道:“誰知道呢!因<br> + 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,他的男人叫王二,是個挑水的。那一天,賈家死人的日子<br> + ,王二正在賈家挑水,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,賈家正煮面吃,王二看<br> + 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。王二心裏有點疑惑,後來賈家廚房裏<br> + 讓他吃面,他就沒敢吃。不到兩個時辰,就吵嚷起來了。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<br> + 人,只他老婆知道,告訴了我女兒。及至我把王二叫來,王二又一口咬定,說:<br> + ‘不知道。’再問他老婆,他老婆也不敢說了。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<br> + 打了一頓。你老想,這事還敢告到官嗎?”老殘隨著歎息了一番。當時出了魏家<br> + ,找著了許亮,告知魏家所聞,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。</p> +<p>次日,許亮同王二來了。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,告訴他跟著做見證:“<br> + 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,事完,還給你一百銀子。”王二初還極力抵賴,看見桌<br> + 上放著二十兩銀子,有點相信是真,便說道:“事完,你不給我一百銀子,我敢<br> + 怎樣?”老殘說:“不妨。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,存個妥當鋪子裏,寫個筆據給<br> + 我,說:‘吳某倒藥水確系我親見的,情願作個幹證。事畢,某字型大小存酬勞<br> + 銀一百兩,即歸我支用。兩相情願,決無虛假。’好不好呢?”</p> +<p>王二尚有點猶疑。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,說:“我不怕你跑掉,你先拿去<br> + ,何如?倘不願意,就扯倒甘休。”王二沉吟了一晌,到底捨不得銀子,就答應<br> + 了。老殘取筆照樣寫好,令王二先取銀子,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,令他畫個十字<br> + ,打個手模。你想,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,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<br> + 印。</p> +<p>許亮又告訴老殘:“探聽切實,吳二浪子現在省城。”老殘說:“然則我們進省<br> + 罷。你先找個眼線,好物色他去。”許亮答應著“是”說:“老爺,我們省裏見<br> + 罷。”</p> +<p>次日,老殘先到齊河縣,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,隨即進省。賞了車夫幾兩銀子,<br> + 打發回去。當晚告知姚雲翁,請他轉享宮保,並飭曆城縣派兩個差人來,以備協<br> + 同許亮。</p> +<p>次日晚間,許亮來稟:“已經查得。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,<br> + 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。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,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。”<br> + 老殘問道:“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,還是有幾個人?共有幾間房子?你查明了<br> + 沒有?”許亮回道:“這家共姊妹兩個,住了三間房子。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<br> + 。東廂兩間:一間做廚房,一間就是大門。”老殘聽了,點點頭,說:“此人切<br> + 不可造次動手。案情太大,他斷不肯輕易承認。只王二一個證據,鎮不住他。”<br> + 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,無非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</p> +<p>許亮去後,姚雲松來函雲:“宮保酷願一見,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。”老殘寫<br> + 了回書,次日上院,先到文案姚公書房;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,過了一刻<br> + ,請入簽押房內相會。莊宮保已迎至門口,迎人屋內,老殘長揖坐下。</p> +<p>老殘說:“前次有負宮保雅意,實因有點私事,不得不去。想宮保必能原諒。”<br> + 宮保說:“前日捧讀大劄,不料玉守殘酷如此,實是兄弟之罪,將來總當設法。<br> + 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,似非對君父之道。”老殘說:“救民即所以報君,似乎也<br> + 無所謂不可。”宮保默然。又談了半點鐘功夫,端茶告退。</p> +<p>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,就到這土娼家,認識了小金子,同嫖共賭。幾日工夫<br> + ,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。初起,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,都是現銀。吳<br> + 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,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,倒贏了吳二浪子七<br> + 八百銀子,付了一二百兩現銀,其餘全是欠帳。</p> +<p>一日,吳二浪子推牌九,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,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,帶來的錢<br> + 早已盡了,當場要錢。吳二浪子說上“再賭一場,一統算帳。”大家不答應,說<br> + :“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,若再輸了,更拿不出。”吳二浪子發急道:“我家裏<br> + 有的是錢,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。銀子成總了,我差人回家取去!”眾人只是搖<br> + 頭。</p> +<p>許亮出來說道:“吳二哥,我想這麼辦法:你幾時能還?我借給你。但是我這銀<br> + 子,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,你可別誤了我的事。”吳二浪子急於要賭,連忙說:<br> + “萬不會誤的!”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,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,還餘二百<br> + 多兩。</p> +<p>吳二看仍不夠還帳,就央告許亮道:“大哥,大哥!你再借我五百,我翻過本來<br> + 立刻還你。”許亮問:“若翻不過來呢?”吳二說:“明天也一準還你。”許亮<br> + 說:“口說無憑,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。”吳二說:“行,行,行!”當時<br> + 找了筆,寫了筆據,交給許亮。又點了五百兩銀子,還了三百多的前帳,還剩四<br> + 百多銀子,有錢膽就壯,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!”見面連贏了兩條,甚為得意。<br> + 那知風頭好,人家都縮了注子;心裏一恨,那牌就倒下黴來了,越推越輸,越輸<br> + 越氣,不消半個更頭,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。</p> +<p>座中有個姓陶的,人都喊他陶三胖子。陶三說:“我上去推一莊。”這時吳二已<br> + 沒了本錢,幹看著別人打。陶三上去,第一條拿了個一點,賠了個通莊;第二條<br> + 拿了個八點,天門是地之八,上下莊是九點,又賠了一個通莊。看看比吳二的莊<br> + 還要倒楣。吳二實在急得直跳,又央告許亮:“好哥哥!好親哥哥!好親爺!你<br> + 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!”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。</p> +<p>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,一百銀子的通。許亮說:“兄弟,少打點罷。”<br> + 吳二說:“不要緊的!”翻過牌來,莊家卻是一個斃十。吳二得了二百銀子,非<br> + 常歡喜,原注不動。第四條,莊家賠了天門、下莊,吃了上莊,吳二的二百銀子<br> + 不輸不贏,換第二方,頭一條,莊家拿了個天杠,通吃,吳二還剩一百銀子。</p> +<p>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,不但吳二早已輸盡,就連許亮也輸光了。許亮大怒,拿<br> + 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,說:“天門孤丁!你敢推嗎?”陶三說:“推倒敢<br> + 推,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。”許亮說:“難道吳二爺騙你,我許大爺<br> + 也會騙你嗎?”兩人幾至用武。眾人勸說:“陶三爺,你贏的不少了,難道這點<br> + 交請不顧嗎?我們大家作保:如你贏了去;他二位不還,我們眾人還!”陶三仍<br> + 然不肯,說:“除非許大寫上保中。”許亮氣極,拿筆就寫一個保,並注明實系<br> + 正用情借,並非閑帳。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,說:“許大,聽你挑一副去,我總<br> + 是贏你!”許亮說:“你別吹了!你擲你的倒楣骰子罷!”一擲是個七出。許亮<br> + 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,把牌望桌上一放,說:“陶三小子!你瞧瞧你父親的牌!<br> + ”陶三看了看,也不出聲,拿兩張牌看了一張,那一張卻慢慢的抽,嘴裏喊道:<br> + “地!地!地!”一抽出來,望桌上一放,說:“許家的孫子!瞧瞧你爺爺的牌<br> + !”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。把筆據抓去,嘴裏還說道:“許大!你明天沒銀<br> + 子,我們曆城縣衙門裏見!”當時大家錢盡,天時又有一點多鐘,只好散了。</p> +<p>許、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,說:“趕緊拿飯來吃v壞了!”小金子房裏<br> + 有客坐著,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。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,說:“大爺,今兒贏<br> + 了多少錢,給我幾兩花罷。”許亮說:“輸了一千多了!”小銀子說:“二爺贏<br> + 了沒有?”吳二說:“更不用提了!”說著,端上飯來,是一碗魚,一碗羊肉,<br> + 兩碗素菜,四個碟子,一個火鍋,兩壺酒。許亮說:“今天怎麼這麼冷?”小金<br> + 子說:“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風,天陰得沉沉的,恐怕要下雪呢。”兩人悶酒一替<br> + 一杯價灌,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。只聽門口有人叫門,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<br> + 出去開了門,跟著進來說:“三爺,對不住,沒屋子囉,您請明兒來罷。”又聽<br> + 那人嚷道:“放你媽的狗屁!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!甚麼王八旦的客?有膽子<br> + 的快來跟三爺碰碰,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!”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<br> + 聲音。許亮一聽,氣從上出,就要跳出去,這裏小金子、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<br> + 抱住,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?<br> +</p> +<p> </p> +<p>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</p> +<p>卻說小金子、小銀子,拼命把許亮抱住。吳二本坐近房門,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<br> + ,偷望外瞧。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,醉醺醺的一臉酒氣,把上首小金子的門<br> + 簾往上一摔,有五六尺高,大踏步進去了。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<br> + ,嗤溜的一聲,跑出去了。張大腳跟了進去。陶三問:“兩個王八羔子呢?”張<br> + 大腳說:“三爺請坐,就來,就來。”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:“您二位別只聲。<br> + 這陶三爺是曆城縣裏的都頭,在本縣紅的了不得,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,沒人惹<br> + 得起他。您二位可別怪,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。”許亮說:“咱老子可不怕<br> + 他!他敢怎麼樣咱?”</p> +<p>說著,小金子、小銀子早過去了,吳二聽了,心中握一把汗,自己借據在他手裏<br> + ,如何是好!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,說:“小金子呀,爺賞你一百<br> + 銀子!小銀子呀,爺也賞你一百銀子!”聽他二人說:“謝三爺的賞。”又聽陶<br> + 三說:“不用謝,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,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<br> + 。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,許大孫子做的中保,明天到晚不還,<br> + 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!”</p> +<p>這許大卻向吳二道:“這個東西實在可惡!然聽說他武藝很高,手底下能開發五<br> + 六十個人呢,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?”吳二說:“氣還是小事,明兒這一千<br> + 銀子筆據怎樣好呢?”許大說:“我家裏雖有銀子,只是派人去,至少也得三天<br> + ,‘遠水救不著近火’!”</p> +<p>又聽陶三嚷道:“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,不許到別人屋裏去/一動,叫你<br> + 白刀子進去,紅刀子出來!”小金子道:“不瞞三爺說,我們倆今兒都有客。”<br> + 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,茶碗一摔,“哐琅”價一聲響,說:“放狗屁!三爺的<br> + 人,誰敢住?問他有腦袋沒有?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,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<br> + 的銀子!預備打死一兩個,花幾千銀子,就完事了E你去,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<br> + 敢來不敢來!”</p> +<p>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,正是許大輸的銀票,看著更覺難堪。小銀子<br> + 也過來低低的說道:“大爺,二爺!您兩位多抱屈,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,<br> + 我們長這麼大,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。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,讓我們掙兩<br> + 百銀子,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。”許大氣急了,說:“滾你的罷!”小金子道<br> + :“大爺別氣!您多抱屈。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;明天他走了,大爺到我屋<br> + 裏趕熱被窩去。妹妹來陪二爺,好不好?”許大連連說道:“滾罷!滾罷!”小<br> + 金子出了房門,嘴裏還嘟噥道:“沒有了銀子,還做大爺呢!不言個臊!”</p> +<p>許大氣白了臉,呆呆的坐著,歇了一刻,扯過吳二來說:“兄弟,我有一件事同<br> + 你商議。我們都是齊河縣人,跑到這省裏,受他們這種氣,真受不住!我不想活<br> + 了!你想,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,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,官兒見不著,私刑<br> + 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。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,也不過是個死<br> + !你看好不好?”</p> +<p>吳二正在沉吟,只聽對房陶三嚷道:“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,逃得來的<br> + 個逃凶!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,看他活得成活不成!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<br> + ,誰不知道的?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!”許大站起來就要走。吳二浪子扯住<br> + 道:“我倒有個法子,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,“我才能告訴你。”許大道:“你<br> + 瞧!你多麼酸呀!你倘若有好法子,我們弄死了他,主意是我出的。倘若犯了案<br> + ,我是個正兇,你還是個幫兇,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?”</p> +<p>吳二想了想,理路到不錯,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,只有這一個辦法了<br> + ,便說道:“我的親哥!我有一種藥水,給人吃了,臉上不發青紫,隨你神仙也<br> + 驗不出毒來!”許亮詫異道:“我不信!真有這麼好的事嗎?”吳二道:“誰還<br> + 騙你呢!”許亮道:“在那裏買?我快買去!”吳二道:“沒處買!是我今年七<br> + 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。只是我給你,千萬可別連累了我!<br> + ”許亮道:“這個容易。”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:“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,將陶<br> + 某害死,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,人吃了立刻致命,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,<br> + 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。”寫完,交給吳二,說:“倘若了案,你有這個憑據,就<br> + 與你無干了。”</p> +<p>吳二看了,覺得甚為妥當。許亮說:“事不宜遲,你藥水在那裏呢?我同你取去<br> + 。”吳二說;“就在我枕頭匣子裏,存在他這裏呢。”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<br> + 來,開了鎖,拿出個磁瓶子來,口上用蠟封好了的。</p> +<p>許亮問:“你在泰山怎樣得的?”吳二道:“七月裏,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<br> + ,回來從東路回來,儘是小道。一天晚了,住了一家子小店,看他炕上有個死人<br> + ,用被窩蓋的好好的。我就問他們:‘怎把死人放在炕上?’那老婆子道:‘不<br> + 是死人,這是我當家的。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,香得可愛,他就采了一把回來<br> + ,泡碗水喝。誰知道一喝,就仿佛是死了,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。活該有救<br> + ,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,叫青龍子,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,見我們哭,他<br> + 來看看,說:“你老兒是啥病死的?”我就把草給他看。他拿去,笑了笑,說:<br> + “這不是毒藥,名叫‘千日醉’,可以有救的。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。你<br> + 可看好了身體,別叫壞了。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,一治就好。”算計目下也有<br> + 二十多天了。’我問他:“那草還有沒有?’他就給了我一把子,我就帶回來,<br> + 熬成水,弄瓶子裝起頑的。今日正好用著了!”</p> +<p>許亮道:“這水靈不靈?倘若藥不倒他,我們就毀了呀。你試驗過沒有?”吳二<br> + 說:“百發百中的。我已……”說到這裏,就嗌住了。許亮問:“你已怎麼樣?你<br> + 已試過嗎?”吳二說:“不是試過,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<br> + ;若沒有青龍子解救,他早已埋掉了。”</p> +<p>二人正在說得高興,只見門簾子一揭,進來一個人,一手抓住了許亮,一手捺住<br> + 了吳二,說:“好!好!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?”一看,正是陶三。許亮把藥水<br> + 瓶子緊緊握住,就掙扎逃走,怎禁陶三氣力如牛,那裏掙扎得動。吳二酒色之徒<br> + ,更不必說了。只見陶三窩起嘴唇,打了兩個胡哨,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,將<br> + 許、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。陶三押著解到曆城縣衙門口來。</p> +<p>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,傳出話來,今日夜已深了,暫且交差看管,明日辰刻<br> + 過堂,押到官飯店裏,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,拿出來打點了官人,倒也未<br> + 曾吃苦。</p> +<p>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,是個發審委員。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。委員先問原告。陶<br> + 三供稱:“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,因多帶了幾百銀子,被這許大、吳二兩人<br> + 看見,起意謀財,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。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,進去捉<br> + 住,扭稟到堂,求大老爺究辦。”</p> +<p>委員問許大、吳二:“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?”許大供:“小的許亮,齊河<br> + 縣人。陶三欺負我二人,受氣不過,所以商同害他性命,吳二說,他有好藥,百<br> + 發百中,已經試過,很靈驗的。小人們正在商議,被陶三捉住。”吳二供:“監<br> + 生吳省幹,齊河縣人。許大被陶三欺負,實與監生無干。許大決意要殺陶三,監<br> + 生恐鬧出事來,原為緩兵之計,告訴他有種藥水,名‘千日醉’,容易醉倒人的<br> + ,並不害性命。實系許大起意,並有筆據在此。”從懷中取出呈堂。</p> +<p>委員問許大:“昨日你們商議時,怎樣說的?從實告知,本縣可以開脫你們。”<br> + 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。委員道:“如此說來,你們也不過氣忿話<br> + ,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。”許大磕頭,說:“大老爺明見*恩!”</p> +<p>委員又問吳二:“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?”吳二說:“一字也不錯的。”委員<br> + 說:“這件事,你們很沒有大過。”分付書吏照錄全供,又問許大:“那瓶藥水<br> + 在那裏呢?”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。委員打開蠟封一聞,香同蘭麝,微帶一分酒<br> + 氣,大笑說道:“這種毒藥,誰都願意吃的!”就交給書吏,說:“這藥水收好<br> + 了。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。”只此“分別”二字,許大便同吳二拆<br> + 開兩處了。</p> +<p>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,老殘傾出看看,色如桃花,味香氣濃;用舌尖細<br> + 試,有點微甜,歎道:“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!”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<br> + 瓶內,交給許亮:“兇器人證俱全,卻不怕他不認了。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,似<br> + 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,仍有復活的法子。那青龍子,我卻知道,是個隱士;但<br> + 行蹤無定,不易覓尋。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,這案雖經審定,不可上詳。<br> + 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,如果找著此公,能把十三人救活,豈不更妙?”許亮連連<br> + 答應著“是”。</p> +<p>次日,曆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。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,自然一堂就訊服了<br> + 。暫且收監,也不上刑具,靜聽老殘的消息。</p> +<p>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,馱了一個被搭子,吃了早飯,就往泰山東路行去。忽<br> + 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,招牌叫“安貧子知命”,此人頗有點來歷,<br> + 不如先去問他一聲,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。一路想著,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,<br> + 牽了驢,在板凳上坐下。</p> +<p>彼此序了幾句閒話,老殘就問:“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,近來知道他雲遊<br> + 何處嗎?”安貧子道:“噯呀!你要見他嗎?有啥亭體?”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<br> + 安貧子。安貧子說。”太不巧了!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,說今日清晨回山去<br> + ,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裏路呢。”老殘說:“這可真不巧了!只是他回什麼山<br> + ?”安貧子道:“裏山玄珠洞。他去年住靈岩山;因近來香客漸多,常有到他茅<br> + 篷裏的,所以他厭煩,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。”老殘問:“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<br> + 裏?”安貧子道:“我也沒去過,聽他說,大約五十裏路不到點。此去一直向南<br> + ,過黃芽嘴子,向西到白雪塢,再向南,就到玄珠洞了。”</p> +<p>老殘道了“領教,謝謝”,跨上驢子,出了南門,由千佛山腳下撰,轉過山坡,<br> + 竟向南去。行了二十多裏,有個村莊,買了點餅吃吃,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,那<br> + 莊家老說道:“過去不遠,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。過了黃芽嘴往西九裏路便是白<br> + 雪塢,再南十八裏便是玄珠洞。只是這路很不好走,“會走的呢,一路平坦大道<br> + ;若不會走,那可就了不得了!石頭七大八小,更有無窮的荊棘,一輩子也走不<br> + 到的!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!”老殘笑道:“難不成比唐僧拳還難嗎?”莊家<br> + 老作色道:“也差不多!”</p> +<p>老殘一想,人家是好意,不可簡慢了他,遂恭恭敬敬的道:“老先生恕我失言。<br> + 還要請教先生:怎樣走就容易,怎樣走就難,務求指示。”莊家老道:“這山裏<br> + 的路,天生成九曲珠似的,一步二曲。若一直向前,必走入荊棘叢了。卻又不許<br> + 有意走曲路,有意曲,便陷入深阱,永出不來了。我告訴你個訣竅罷:你這位先<br> + 生頗虛心,我對你講,眼前路,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;你走兩步,回頭看看<br> + ,一定不會錯了。”</p> +<p>老殘聽了,連連打恭,說:“謹領指示。”當時拜辭了莊家老,依說去走,果然<br> + 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。見一老者,長須過腹。進前施了一禮,口稱:“道長莫非<br> + 是青龍子嗎?”那老者慌忙回禮,說:“先生從何處來?到此何事?”老殘便將<br> + 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。青龍子沉吟了一會,說:“也是有緣。且坐下來,<br> + 慢慢他講。”</p> +<p>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,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。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,<br> + 青龍子道:“這‘千日醉’力量很大,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,多吃就不得活了<br> + 。只有一種藥能解,名叫‘返魂香’,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,也是草木精英<br> + 所結。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,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,都能復活。幾月前<br> + ,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,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,討得些來,幸兒還有<br> + 些子在此。大約也敷衍夠用了。”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,內中雜用物件<br> + 甚多,也有一個小小瓶子,不到一寸高。遞給老殘。</p> +<p>老殘傾出來看看,有點像乳香的樣子,顏色黑黯;聞了聞,像做臭支支的。老殘<br> + 問道:“何以色味俱不甚佳?”青龍子道:“救命的物件,那有好看好聞的!”<br> + 老殘恭敬領悟,恐有舛錯,又請問如何用法,青龍子道:“將病人關在一室內,<br> + 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。將此香炙起,也分人體質善惡:如質善的,一點便活;<br> + 如質惡的,只好慢慢價熬,終久也是要活的。”</p> +<p>老殘道過謝,沿著原路回去。走到吃飯的小店前,天已黑透了,住得一宿,清晨<br> + 回省,仍不到已牌時分。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,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<br> + 齊東村去。宮保說:“寶眷去有何用處?”老殘道:”這香治男人,須女人炙;<br> + 治女人,須男人炙: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。”宮保說:“既如此,聽憑尊便<br> + 。但望早去早回,不久封印,兄弟公事稍閑,可以多領些教。”</p> +<p>老殘答應著“是”,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,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,仍住在南<br> + 關外店裏,卻到縣裏會著子謹,亦甚為歡喜。子謹亦告知:“吳二浪子一切情形<br> + 俱已服認。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。接白太尊的信,叫交還魏謙。魏謙抵<br> + 死不肯收,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。”</p> +<p>老殘說:“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,還閣下,收到了嗎?”子謹道:“豈但<br> + 收到,我已經發了財了!宮保聽說這事,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,我已經收了;過<br> + 了兩日,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;後來許亮來,閣下又送三百兩來,<br> + 共得了三份,豈不是發財嗎?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,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<br> + 。”老殘沉吟了一會,說道:“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,名叫翠花,就是同小妾<br> + 一家子的。其人頗有良心,人瑞客中也頗寂寞,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,將此<br> + 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。”子謹拍掌叫好,說:“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,<br> + 奈何呢?”想了想,說:“有了!”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,叫他明天就辦。</p> +<p>次日,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,來到齊東村。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。<br> + 到公館用過午飯,踏勘賈家的墳塋,不遠恰有個小屆。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<br> + 子,命人連夜裱糊,不讓透風。次日清晨,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,先打開一個<br> + 長工的棺木看看,果然屍身未壞,然後放心,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,安放在這<br> + 兩間房內,焚起“返魂香”來,不到兩個時辰,俱已有點聲息。老殘調度著,先<br> + 用溫湯,次用稀粥,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,力遣各自送回家去。</p> +<p>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。老殘各事辦畢,方欲回城,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<br> + 保的就是老殘,於是魏、賈兩家都來磕頭,苦苦挽留。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,老<br> + 殘絲毫不收。兩家沒法,只好請聽戲罷,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,井招<br> + 呼北柱樓的廚子來,預備留老殘過年。</p> +<p>那知次日半夜裏,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。到城不過天色微明,不便往縣署裏去,<br> + 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。把堂門推開,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。再推開<br> + 房門,望炕上一看,見被窩寬大,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,睡得正濃呢,吃了一驚<br> + 。再仔細一看,原來就是翠花。不便驚動,退出房門,將許明的老婆喚醒。自己<br> + 卻無處安身,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。見西上房裏,家人正搬行李裝車,是遠處來<br> + 的客,要動身的樣子,就立住閑看。</p> +<p>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。老殘一見,大叫道:“德慧生兄!從那裏來?”那<br> + 人定神一看,說:“不是老殘哥嗎,怎樣在此地?”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<br> + 一遍,又問:“慧兄何往?”德慧生道:“明年東北恐有兵事,我送家眷回揚州<br> + 去。”老殘說:“請留一日,何如?”慧生允諾。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,兩家<br> + 眷屬先行會面。</p> +<p>已刻,老殘進縣署去,知魏家一案,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。翠花共用了四百<br> + 二十兩銀子,子謹還了三百銀子,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,說:“今日便派人送翠<br> + 花進省。”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。</p> +<p>老殘回寓,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,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,又把環翠的兄弟帶<br> + 來,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,結伴江南去了。</p> +<p>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,人瑞自是歡喜,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,上寫道<br> + :</p> +<p>願天下有情人,都成了眷屬;<br> + 是前生註定事,莫錯過姻緣。<br> +</p> +<p></p> + + + + + + + +<pre> + + + + + +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Lao Can You Ji, by E Liu + +*** END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LAO CAN YOU JI *** + +***** This file should be named 25124-h.htm or 25124-h.zip ***** +This and all associated files of various formats will be found in: + http://www.gutenberg.org/2/5/1/2/25124/ + +Produced by Yan Jyun Jhu + +Updated editions will replace the previous one--the old editions +will be renamed. + +Creating the works from public domain print editions means that no +one owns a United States copyright in these works, so the Foundation +(and you!) can copy and distribute it in the United States without +permission and without paying copyright royalties.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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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t exists +because of the efforts of hundreds of volunteers and donations from +people in all walks of life. + +Volunteers and financial support to provide volunteers with the +assistance they need, is critical to reaching Project Gutenberg-tm's +goals and ensuring that the Project Gutenberg-tm collection will +remain freely available for generations to come. In 2001, the Project +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was created to provide a secure +and permanent future for Project Gutenberg-tm and future generations. +To learn more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+and how your efforts and donations can help, see Sections 3 and 4 +and the Foundation web page at http://www.pglaf.org. + + +Section 3. Information about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+Foundation + +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is a non profit +501(c)(3) educational corporation organized under the laws of the +state of Mississippi and granted tax exempt status by the Internal +Revenue Service. The Foundation's EIN or federal tax identification +number is 64-6221541. Its 501(c)(3) letter is posted at +http://pglaf.org/fundraising. Contribu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+Literary Archive Foundation are tax deductible to the full extent +permitted by U.S. federal laws and your state's laws. + +The Foundation's principal office is located at 4557 Melan Dr. S. +Fairbanks, AK, 99712., but its volunteers and employees are scattered +throughout numerous locations. Its business office is located at +809 North 1500 West, Salt Lake City, UT 84116, (801) 596-1887, email +business@pglaf.org.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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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us, we do not necessarily +keep eBooks in compliance with any particular paper edition. + + +Most people start at our Web site which has the main PG search facility: + + http://www.gutenberg.org + +This Web site includes information about Project Gutenberg-tm, +including how to make donations to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terary +Archive Foundation, how to help produce our new eBooks, and how to +subscribe to our email newsletter to hear about new eBooks. + + +</pre> + +</body> +</html> diff --git a/LICENSE.txt b/LICENSE.txt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6312041 --- /dev/null +++ b/LICENSE.txt @@ -0,0 +1,11 @@ +This eBook, including all associated images, markup, improvements, +metadata, and any other content or labor, has been confirmed to be +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. + +Procedures for determining public domain status are described in +the "Copyright How-To" at https://www.gutenberg.org. + +No investigation has been made concerning possible copyrights in +jurisdictions other than the United States.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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